“中华”的溃败与继承 1624-1636,一位朝鲜士大夫的两次中国行 ZT

来源: 互联网 2015-09-04 07:07:5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890 bytes)

 

李慕白 发表于《十五言》

 

 

许多年以后,面对愤怒的皇太极和他的“行刑队”,朝鲜人洪翼汉一定会想起他第一次历经千辛来万苦到中国的那天。

 

第一次中国行,天启四年-艰难请封

 

那是天启四年(1624年),洪翼汉还是个小小的书状官,当时的国王李倧(朝鲜仁祖)已经登位两年,大明还没有派出重臣来朝举行正式的册封典礼,仅仅是令前一年去请封的奏闻使带回了一封册封诏书,并说现在辽东战事紧张,典礼日后再议。

 

然而等了一年,还是不见大明派人来,李倧着急了,自李朝开国两百多年,新王即位必须要经过天朝的册封典礼才算名正言顺,何况李倧还是发动政变推翻叔叔光海君上的位,一日不行大典,合法性的质疑始终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剑,等待的滋味实在难受。

 

四月,一个四十余人的使节团从朝鲜出发受命赴明,洪翼汉作为书状官随行,他的职责是记录途中见闻,整理成文归国汇报。七月使团出发,本来朝明的路线应是经陆路,跨过鸭绿江穿过山海关抵达京城,但如今辽东被后金所据,只能从凶险的海路绕道了。

 

天启四年,八月四日,使团由沿海的宣川扬帆启程,往南不远就到了毛总兵镇守的皮岛,镇江大捷后毛文龙受命在此盯住后金同时监护朝鲜,使团为答谢毛文龙此前替新王即位说过好话,给他进献了不菲的礼物,当然,也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使团在岛上逗留数日,吃饱喝足于是启程。接下来的航程险象环生,好在十九天后,穿过狂风暴雨巨浪的使节团终于有惊无险抵达了大明的登州。

 

在登州滞留的时日,洪翼汉第一次见识到天朝士大夫的贪婪嘴脸。登莱巡抚武之望新官上任,胃口却不小,先是说朝中为你们请封之事分为两派,有人以辽虏未灭海路难行反对现在派人册封,然后暗示使团自己“朝中有人”可以为之周旋。使臣自然都是会看眉高眼低的,赶紧进献给这位武巡抚不少财物,指望那位礼部尚书林尧俞能帮口说句话,然而等了几天也不见消息,再去问武之望,才知道他压根没有跟礼部的林老爷提这事,使臣无奈之下只好称谢罢了并又献了些土物来满足武巡抚的胃口。

 

登州的官员见了一拨接一拨,礼物是献了一轮又一轮,洪翼汉目睹这些怪现状忍不住直叹万万想不到天朝士大夫竟如此“贪冒无耻”。总算等到了进京许可,使节团离开登州府,往西经过莱州府、青州府、济南府,再往北穿过河间府,经过一个月陆路颠簸,十月十三日这天,洪翼汉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大明京师。

 

到京师之前,洪翼汉曾多次幻想过它是什么模样。在朝鲜士人的一向观念中,明朝是礼义上国,朝鲜是大明忠诚的藩属,大明天子是天下共主。是以尊称明朝为天朝,去北京朝贡为朝天。

 

早些年的时候陆路通畅,明朝与朝鲜作为亲密的宗藩,坚实的友盟,无论民间的贸易、官方的互赠,往来都非常频繁,尽管大明天子宽厚体恤令三年一朝即可,但朝鲜国王仍是一年三次派使团去朝贡,按照惯例使团会记下在天朝的见闻整理成“朝天录”呈现给国王,也为后来者提供参考。洪翼汉就是这次使团负责观察和记录的人,只是他可能没想到登州的事情会在北京变本加厉的重演。

 

请封之事每推进一步,每经过一个人一个部门,就要被勒索许多银子和财物,甚至直接开给使团一个过去的礼单令他们看着办。朝鲜使团能如何,只能乖乖照办。在洪翼汉等人心里,朝鲜一向以小中华自居,朱子学流行于朝鲜上下,天朝一直是他们模仿遵从的对象,而如今这个“自古名教之地”的士大夫们,礼义廉耻全无,实在让人痛心。

 

为了打破僵局,洪翼汉等人只好在内阁大臣们的上朝路上守株待兔呈文请封,还好阁臣们大多支持他们,然而命令下发礼部,又被礼部尚书林尧俞(就是武巡抚的好友)多番阻扰。事情就在僵持中拖到了十二月。

 

多亏了皮岛的毛文龙,若不是他直接上书奏报天启帝朱由校,此事不知道会拖到何年何月。天启帝对此事并无意见,加上其他朝臣纷纷支持——独独礼部尚书林尧俞对毛文龙的多管闲事非常生气——但事情已成定局,派人册封的圣旨很快就颁下来了。

 

天启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洪翼汉等人终于完成使命,顺利返程。六月,明朝使者来朝,册封李倧为朝鲜国王,妻韩氏为王妃,赐诰命冕服。七月,洪翼汉将记录此行一切见闻的日记整理成《华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呈送国王。

 

第二次中国行,崇祯九年-沈阳赴死

崇祯九年(1636年),洪翼汉已擢升为司宪府掌令,距离那一次渡海请封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这些年里明朝皇帝由天启帝换成了崇祯帝,后金也从努尔哈赤易主为皇太极,明和后金的战争白热化,而朝鲜自身也岌岌可危。

 

九年前的1627年,皇太极命镶蓝旗旗主阿敏率兵攻打朝鲜和毛文龙,朝鲜国王李倧在强大军事压力下迫不得已与后金结下兄弟之盟,入质纳贡,但始终坚持反对与明朝断交,最终阿敏只好同意,这次城下之盟史称“丁卯虏乱”。此次议和使得朝鲜国内士大夫们倍感屈辱,此后几年间斥和派逐渐占居言论上风,洪翼汉的顶头上司,大司宪金尚宪就曾慷慨直言批判议和:“虽兵至城下,事决存亡,犹以伏剑决死争之,不以虚礼为轻也。……今并与区区所自保者,不能守之,则虽有仓廪、府库、宫室、百官之富,与亡国无异也。”

 

和与不和,对朝鲜来说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而问题总是会再次发生,并且更加严重。

 

崇祯九年的二月,皇太极派心腹英俄尔岱为使者带给朝鲜国王李倧一封信,大意是这个天下应该有德者居之,当今最有德有能者非我莫属,朝鲜应当识时务,速速上书劝我当皇帝!当然了,这只是个古往今来新统治者上位都会玩的“我逼你逼我当皇帝”的游戏。朝鲜即便不从,皇太极照样要称帝,这封大言不惭的信是要迫使朝鲜宣布效忠新的帝国,弃绝与明朝的关系。

 

国王李倧接到信时犹豫了,可能他想起了丁卯虏乱的恐惧与无奈。这时作为台阁言官之一的洪翼汉怒了,他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斥和疏,先是说从臣出生起只闻天下有大明天子,皇太极说他是天子他就是啊!然后要求国王坚守朝鲜立国的尊明事大观,以义理气节为先:“我国素以礼义自守,未尝以强弱成败变其臣节,今我大明乃二百余年混一之主,我安得以一失辽沈,辄萌异心?”,接着又痛骂皇太极试图以夷代华:“今建州欲窃帝号,而殿下不斩其使,何以答天子之德而绍先王之义乎!”

 

朝鲜朝堂内响应洪翼汉的斥绝斩使之声高涨,使者英俄尔岱见势不妙跑回了沈阳,朝鲜主和派之首崔鸣吉也被迫辞官。同年四月,皇太极改后金国号为清,改汗称皇帝,定都沈阳,年号崇德。同年十月,皇太极率大军进攻朝鲜,将国王李倧及百官围困于南汉山城,史称“丙子虏乱”。

 

李倧试图与皇太极和谈,然而又不肯出城请降,皇太极便让他交出之前斥绝议和的首谋之人来请罪,李倧曾回信皇太极试图自审这些“浮议误事者”,皇太极不许。无奈之下只好发布自首令,一时间竟有十多人自请缚行,其中不乏洪翼汉的上司,反清领袖金尚宪,李倧大惊,拖延着不肯放人。最终名单敲定了,弘文馆校理尹集、修撰吴达济以及尚在平壤的洪翼汉被送去沈阳。

 

就这样洪翼汉又一次来到了天朝,只不过彼时脚下已经不是大明的土地了。清人将他幽禁在别馆中,赐他好酒好肉,他点滴不进。英俄尔岱套问他其他斥和首谋的名字,洪翼汉不屑地笑答,我怎么可能为了保命就随便诬赖人,又毫不在意的说,你出使我国时,就是我上书说要斩了你的头的!

 

淸人又问曰。汝国大夫首谋者。岂独汝一人乎。翼汉笑曰。吾岂畏死而强引他臣邪。淸人乃复诱之曰。汝毋讳。翼汉曰。始汝使吾国也。乞斩汝头者。吾是也。

英俄尔岱又气又好笑,但搞不定他,也只能皇太极亲自出马了。洪翼汉被绑着送到皇太极面前,后者坐在帐中,旁边围坐着八旗贵族,军队侍立在一旁,皇太极令人解开了他的捆绑,问他为何不跪,洪翼汉回答说我的膝盖怎么可能跪你,一旁诸贵族闻言失色都站了起来,皇太极又问他为什么绝盟离间两国关系,洪翼汉则说我们本约誓为兄弟之国,你现在却要来当我的君主让我国臣服于你,绝盟的是你又不是我。皇太极无言以对,沉默良久。然后再问他,朕为何就不能当皇帝呢,洪翼汉就骂了,你是大明叛贼,你哪里配当皇帝!皇太极也怒了,便让军士将他赶了出去。

 

这一年,洪翼汉、尹集、吴达济先后在沈阳殉难,史称“朝鲜三学士”。

 

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明朝灭亡清朝入主中原。丙子虏乱后朝鲜一方面表面对清称臣,入质纳贡,暗地里却与南明小朝廷保持往来,沿用明朝年号。甚至到了康熙年间,朝鲜也始终没有真心实意地臣服于清,作为自视正统中华文化继承者的朝鲜人,觉得清人只是鸠占鹊巢而已,因此朝鲜使节团出使清朝记录见闻,同样是去北京,朝天录更名为了燕行录,言下之意是,我们只是去燕地出差而非朝拜天子京城。

 

题外话-又一个名分的故事

关于李倧为什么那么着急期盼天朝的册封,这里还有一件事很值得说一说。朝鲜仁祖李倧的叔父也即前任国王,朝鲜第十五代君主光海君,可能是有史以来唯一不亲明,甚至痛恨明朝的朝鲜国王,他跟明朝结下梁子,也是和册封有关。

 

朝鲜宣祖时代,才德兼备的光海君李珲成为了世子,日后便会继承王位,然后三番五次派使请大明册封,却都被礼部以立幼不合礼法为由毫不留情地拒绝:“长幼之序,礼莫大焉;储嗣之立,礼莫重焉;舍长立幼,于礼不顺。”可是光海君的长兄临海君人品狼藉,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其实若在平时,这毕竟是朝鲜自己的事,礼部那帮老头子也不一定非要较这个真,坏就坏在,此时明朝内部也为了立储之事明争暗斗,明神宗属意福王朱常洵,而礼部正为长子朱常洛奋力争取着,朝鲜却好巧不巧要立一个幼子为世子,自然成了殃及的池鱼。

 

光海君就这样在没有册封担惊受怕的日子中度过了十余年,甚至在宣祖去世,他登上王位后还被大明拒绝册封为国王,最后也是使劲浑身解数,浪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大明才勉强册封他为国王。光海君因为一个名分被折磨羞辱了无数次,心里有一把火没地发泄,加上为了永绝后患,自然他的长兄临海君是活不成了。之后的事情就略过不谈,结局就是,光海君十五年(1623年)三月,西人党发动宫廷政变,以“戕兄杀弟”、“幽废嫡母”、“输款奴夷”等罪名废掉了光海君,其侄李倧登位,这次朝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政变史称为“仁祖反正”。光海君被烧瞎双目多次流放,最后死于济州岛。

 

然而李倧靠政变上位的手段也称不上多光明正大,他的名分又成了一个焦头烂额的大问题——登莱巡抚袁可立(就是武之望的前任)就曾数次明确表示反对(这个李倧眼里没有叔父李珲也没有中国!)。有了前车之鉴,对于李倧来说,还有什么比尽快得到大明册封更重要的事啊!这样,才有了天启四年洪翼汉的朝天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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