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今天，是我离开家乡留洋的日子，二十多年过去了，更想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一）
办出国留学，
趋之若鹜的热浪，灼炙着八十年代大多数年轻人的心，赶留学潮的故事正从沿海逐渐弥漫至内地。然而，四川的留学热潮，却仅仅限于热衷此事的圈内青年，社会还在梦中。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号上午八点半，成都科技大学出国人员培训中心正在进行一场重要考试，我有幸坐在这里参加名为“伊丕体”（EPT）的英语资格考试，国家公共英语等级考试的简称，是专为申请公派出国留学人员设立的英语水平考试。部里有消息说给设计院一个公费留学意大利的名额，由于六四的影响，公派留学西方国家的申请陷于停顿状态，尤其是留美。那年，意大利也算西方先进国家之一，对于设计院的年轻人来说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机会。院领导最后决定两人参加培训，我是其中之一。院领导的决定，让我滋长一种幻想，总觉得自己是设计院的希望，培养对象，第三梯队。
考试过后，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候留学通知的降临，虽然只有一个名额，无论如何自己也有一半一半的机会。记得一百二十分满分的EPT，考一百一就算过，我们两人都在此分数线以上。
慢长的等待显得让人焦虑，出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最终我们两人都认为，出国名额被部里后门掉了。希望越高，失望越大，无心工作的我，无端迁怒于设计院，跳巢心理萌动，尽管那个年代，跳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胆小的我，更不敢奢谈下海之举。
院党委任命师弟为设计室副主任的决定，终于促使自己认真考虑何去何从，跳巢的想法从空想开始实施，而自费出国留学竟然也成了选项之一。
多年的工程设计与项目管理经历早已成就我为设计院的业务骨干，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带给设计院的项目接踵而来，每日都有充实的工作填满新的一天。而留学，应该是高等院校，低资历助教们晋升的敲门砖，而非远离学术界、远离教室、远离课本多年，已经挑大梁于工作单位年轻人所应有的选择。
无论如何，自己需要认真思考，从前在职业规划上的误判也需要梳理和调整。第三梯队成员在职位晋升上也有很多的冲突，我就业务、技术能力以及人脉而言，优势明显，致命伤在政治进取心不足，有关入党的事情总不是十分心甘情愿，在总支书记的一再催促下，好歹递上申请，却很反感作为发展对象必须经历的谈心活动及其它，搞得组织派来帮助自己的党员同志十分尴尬，积极的一方成了组织，自己反而好似香馍馍，结果注定好不了。在这个国度里，不入党，前途再广也是有限的，这不是具有研究火箭科学的大脑才能认知的。尝试过后才知道，因为人格、信念、家庭以及世界观的南辕北撤，称其为人生中的一次实验也到恰如其分，不过实验是徒劳的，后来几十年的生活证明了这是个荒谬的想法。
与新室主任的关系并不是障碍，何况上边还有个懂我的院长罩着他，只是他那么年轻，可以在任上干很多年，如果在这些年里没有其它机会，不能想象我们会很好地合作，我的耐心和等待力，也是有限的，资历与能力是最危险的敌人。
九年多的历练以仕途的失败而不得不画个句号。虽然承认失败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不承认失败会更糟，说不定与师弟连一般朋友都做不成，况且结果如何亦难意料。
孙子兵法，其中有个第三十六计，此时是最好的选择，天涯何处无芳草，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走，就要彻底，我欲击水万里之遥，从新开始，我要连根而起，领略西方文明。
主意既定，便开始身体力行，设计院公众人物的影子在我身上消失。琢磨出国门道亦非易事，信息封闭的成都与大都市的名声格格不入，折腾许久开始知道“托福”（TOEFL）、“几阿益”（GRE），开始知道西方国家的通信地址如何写，开始知道大学可以自己申请，开始知道无须高考。临时抱佛脚，偷偷参加考托福，花了远房亲戚二十六美元，考了个到美国才晓得不中用的托福。有了托福，似乎留学门道清楚甚多，信函往来于先出道的前同事之间，在她引导下，准备起了英文版的大学成绩单，物色可能的财源与担保，当一切准备就绪，便投出了申请。昂贵的报名费，让申请的大学限于美国与奥州的几所大学，打飘飘的石头扔了出去，没想还真溅起几片涟漪。院收发室不时收到寄自海外的邮件，这种信件一多，爱打探的同事间便流传起了我要出国的猜疑。好在他们的猜疑被证实之前，远在美国中西部的底特律大学寄来了留学所需的“爱团铁”（I-20），听前同事讲，出国的事儿办到此时算是有了眉目，就凭这纸爱团铁便可正式申请出国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设计院申请自费出国留学，现在看此事觉得滑稽，为什么要向设计院申请，反正当时的程序如此，王八的屁股，国家“龟腚”。信誓旦旦的申请书具有时代烙印，申请书分析过国内科技短板和美国科技的发达，联系自身行业的需要，和留学报国的必要，以及学成归国后的长远规划，洋洋洒洒几大篇，字里行间透着爱国热血青年的抱负，总之非常符合党和政府多年教育青年所希望的东西。以后有机会回国，一定要去院人事部，看看那纸申请书是否安在，留个青葱岁月的纪念。
美国底特律大学工程与自然科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经过翻译成中文，听起来廷神气，多少有点让人不知所措。院长那关不是问题，掏出钢笔签名同意，人事处接到我递过去的申请信，本想耍耍霸王，无奈院长已经同意不敢叫板领导。看来不是我这着棋棋的高明，而是院长没有经验，本来出国的人就寥寥无几，院长当时很难将华丽辞藻的申请书与实际放人的后果联系起来，加之私人关系不错，他实在没有必要刁难他手下曾经的得力干将。
接下来到市政府人事局申请留学批件，这种手续现在留学青年听起来象天方夜谭。国家当时的规定就是限制人才外流，所谓人才，其实不过拥有中级以上职称的科技人员。服务国家本科毕业不满五年，研究生毕业不满八年的，都要受限，自掏腰包补偿国家的所谓培养费。动哉千元，多至上万，部级人事部门或者省级市人事局批准方可发护照申请。将近十年的国家机关工作，于我，限制令只是针对别人。
新华东路市公安局外事处排队申请护照的队列里我跟着人群向前蠕动，一位非裔小伙让前边姑娘旁边歇息，由他代劳站队。姑娘并不领情，反而埋怨他靠得太近，让排队的人看出她俩的恋人关系。利用婚姻关系出国，那时就有中国女孩在尝试。
领到护照后的第二天领馆闭馆，第三天一大早骑车先到设计院报个到，再飞车直驶锦江宾馆，美国驻成都总领事馆位于省外事厅的办公处就在这里。三三两两等候签证或者打探消息的人们聚集旁边的花园里，我放好自行车，很快加入其中。人们互相交流签证与拒签的经验，亲身的加道听途说的，有鼻子有眼，由于是新人我只有一旁听着的份儿，慢慢我也听出点名堂，像我这种既没有奖学金又非名校的准留学生，几乎只有白来的份儿。白来就白来，我也没有研究过签证的诀窍，更无经验可谈，应该充分准备也不知从何着手，反正来了就要上去，好歹也看看美国领事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九点钟，武警战士请要签证的到楼梯口排队，大家也不是特别往前挤，与别的排队情况迥异，也许大家心里都在等待好位子，前边的不一定能签准，也许只是炮灰而已，大概探路者炮灰者多也。大家随便站在台阶上形成队列，领馆工作人员在武警战士的陪伴下，每次点五人入内。一会儿有人出来，大都不多说什么，支吾几句便匆匆消失，一定是被拒签的人吧，怎么等也没等见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人出来，咋回事，今天不妙啊。轮到自己的时候，仍然稀里糊涂地跟了进去。五人靠墙坐下，我开始巡视四周，办公室里中国雇员埋头忙他们的事情，套间里边门口横着一张办公桌，大堆咖啡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一字排开，从这里可以看见领事老先生，却听不到对话，室内非常安静。不一会儿便轮到自己，起身向里屋走去，
“早上好！”
还未到他桌前，我先打声招呼，他诧异地抬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瞥了我一眼，我突然有点怕了，是否招呼打得唐突？才意识到，别人好像并没有给老头子主动打招呼。从那堆护照里，领事先生很快抽出我的护照，稍稍翻阅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
“嗯，到底特律大学读研究生，啥专业呢？”，
“电气工程”，我赶忙接过来。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有关 Ohm’s Law？”他的正式问题随之而来，
口语不算太好的我，耳朵仅仅清楚地抓住了问题中的“Law”，紧张的大脑飞快收索有关法律的可能问题，“移民倾向？非法打工？遵纪守法？”怎么也凑不出个像样的问题，糨糊般的脑袋，突然开了一窍，
“你不是问电学里的欧姆定律吧？”想着想着我竟脱口问他，
“讲讲看？”，老头子肯定了我的判断。
这下我来劲了，从简单的电压电流电阻线性公式，到复杂的非线性微分方程以及欧姆定律的适用条件，滔滔不绝，俨然电学专家，去美国大学研究院学习和交流，没有这知识，上什么电机工程学院。完全没给他继续提问的机会。不知是他觉得我够格去读研究生，还是他的电学知识仅限于简单的欧姆定律，我已经满足他问题的答案，亦或根本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他打断了我的滔滔不绝，在一张纸条上写些什么，指指旁边一张办公桌，口头一声祝贺我听得真切，面谈结束了。
这边办公桌的中国雇员头都没抬，跟我说了声，
“八十四元签证费”。
交完钱，她递给我一张收据，
“你先在另一间屋等待，签证弄好会叫你”。
进到这间办公室，发现还有一些面露喜色的人在此等候，难怪出去的人都不言语，获得签证的人都藏在这里。不多久，领事老头儿在门边露了一脸，笑笑跟大家伙打个招呼便离开了办公室，今天的签证到此结束，他下班走人。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工作人员带来我们的护照，翻开一看，有着美国成都领馆彩色签证印章的一页特别耀眼，老头子的签名和有效入境日期写得清清楚楚。将它往怀里一揣，出得门来，飞身上车，叮铃铃，叮铃铃，直按得转铃不停歇，回单位上班去了。
进入设计院门厅的时候，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先到一楼的技术处老婆那里报个喜，事情如此之顺利，谁也没料到，不是看了眼前真实的美领馆大印，无论如何也让人难以置信。消息从小范围朋友圈迅速扩大开来，我要出国的事情全院都知道了，有人高兴，有人不，祝贺、嫉妒皆有，由于出国留学对于这个设计院来说是太新的新生事物，党委领导明显不鼓励，用现在的词叫羡慕嫉妒恨，他们甚至不知如何或是不敢阻拦，我则趁他们还未回过神来，赶紧办手续。
受六四事件影响，出国前，必须到公安厅申请出境卡，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神圣申疆界，岂能像亲朋串门般随便跨越。请出境卡之前先要销户口，户口，是中国最重要的证件，尤其大城市的户口，多少人梦寐以求。等我交回市政府按家庭人口印发还未启用的购买香油、猪肉、香烟、白酒、以及所有凭票商品的号数票、工资卷后，水碾河派出所的片警大笔一叉，红色“注销”印一盖，立马我的成都人身份终结。有点寒心，家乡没了。
我从来都不会干不留后路的事情，这次可是政府行为，是他们干的。口口声声要年轻人学成归来报效国家，明地里却严格执行让人寒心的斩草除根政策。但此时我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希望美好的未来还来不及哩。怀揣出境卡，从陕西街省公安厅出来，抬头一望，看见的只是通向大洋彼岸的绿灯亮了。
接下来托人打探机票，联系在美国的同学，了解底特律的环境。从地图上揣摸底特律的模样，不远处的安阿堡（Ann Arbor）跳入眼帘，似曾熟悉。想起来了，春节那阵，收到过一张来自安阿堡的明信片，是妻子同学寄来的感谢卡，感谢妻子在他出国面签那天，用我的西服装扮他去美领馆签证。赶快找到明信片，按上面地址给这位同学回封信，问问安阿堡离底特律有多远，看他是否方便来接机。接下来继续收集与底特律有关的信息，感觉我的下一个成都，定是底特律了。底特律活塞队在我脑袋里有些内容，张副总工程师告诉我他喜爱老虎队是底特律的。除了这些，底特律还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前同事寄来了帮忙预定的机票，扯开信封一看飞机票价壹千美元，美国联合航空公司从北京到旧金山，太贵了，我们准备的有限美元是用来付学费的啊，设计院的朋友听说后，马上让在香港公干的老公帮忙试图寻找更为廉价之机票，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千多港元他帮我们搞定一张美国西北航空公司香港至旧金山的机票，时价一美元兑七点八港元，五百多美元的，代替了那张一千美元的，退票费还是热心的前同事掏的腰包，我们非常不好意思，但是没钱啊，日后再想法还她的情吧。港龙航空有成都双流直航香港启德的航班，我的机票是两百零八美元，这样算下来总的费用还是节约不少，更大的好处是，众多亲朋好友可以到双流机场送行。
安阿堡的同学回信了，很高兴听到我能去密西根读书，答应到底特律机场接人，并且愿意安排我临时的住处，这种帮助对于初来乍到、留学他乡的陌生人弥足珍贵，当永记心中。
眼看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院人事处来人叮嘱，办公用品、绘图仪器等没有交清不能走人，老天！这多大个事儿啊，何况妻子还在院里继续工作，也不知有人的想法会这样。
双流机场国际候机厅内，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互相交谈着，这种出远门不确定的因素很多，遥远的西方神秘莫测，何时再相会谁也说不清。父亲倾其毕生积蓄支持我的留洋，私下里尊尊告诫即将闯荡世界的儿子，决不轻言归来，我能扎根美国是他最大的希望。虽然我不知能否做到，看着含情的妻子、仍然自顾玩耍的幼女、年迈的老父，他们是我最亲的亲人，顿时感到身上之责任重大，下定决心努力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接他们来美团聚。离别的时刻，众人叫不满三岁的女与爸爸道别，“爸爸、早点回来”，说完她头也不回，继续玩她的，小孩子哪里懂得此刻成人的感受。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一架港龙航空的波音七零七，缓缓滑离成都双流机场停机坪，透过舷窗，机场塔台越来越远，飞机终于站在了跑道尽头，它揣了口气，鼓足力量，发出一声雷鸣般巨吼，直冲云霄，像是要将我从这里连根拔起，喷飞机引擎留下一条淡淡的尾气痕迹，毫无力量，但是顽强地系在了成都双流和我心之间。眼前的成都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厚厚的云层下边，七零七就这么带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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