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上，两条腿伸直，翘起的脚背并拢放着一个小枕头，让儿子躺在这张独特“腿床”上，享受着做母亲的温馨时刻。这是儿子四五个月大的时候。妈妈看见这一幕惊呆了：
“你怎么会这样做？”
“我记得当年你好像就这样做的”。
“你知道你那时多大吗？也就六七个月吧。”
我很得意，自己那么早就有了记忆。
按理说，以后的人生故事应该是一个更完整更清晰的连续剧。遗憾的是，从那个最早的记忆开始，失去的画面越来越多，应该牢牢记住的童年故事都不知遗失在哪里了。
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我还年轻。还没有向他们询问许多往事的意愿。可是当他们双双撒手人寰，当自己两鬓斑白，开始强烈地追寻过去的时候，却没有什么人再来提醒你、帮助你重试往日的时光。。。。。
悲哉！
梦里依稀 何处乡关？
高高的窄窄的露天的木楼梯，我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好像自己随时要从木板缝里掉下去。走上去是长长的木走廊，我和爸爸妈妈就住在其中一间同样是木板的房间里……
高高的长长的灰色的城墙，站在上面四望是青葱田野，凉风习习，城墙下的土路边有人吆喝着叫卖，是甜瓜？还是大枣？反正爸爸妈妈用篮子把钱吊下去，小贩就把香甜的瓜啊枣啊再放进篮子里吊上来，真奇妙……
昏暗的黄黄的路灯下，爸爸抱着我，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一遍又一遍来回走着。妈妈说，我小时候睡觉很麻烦。抱着就睡放下就哭。爸爸常常好几个小时抱着我哄我睡觉。
这都是哪里呢？集宁吗？萨拉齐吗？包头吗？朦朦胧胧的，梦境中常常出现，却搞不清身在何处。
许多人的童年回忆都连着故乡。可是我的故乡（不是籍贯）是哪里？说不清楚。我的故乡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是随着爸爸部队驻防在内蒙古西部一连串的小城里。是几乎没有记忆的集宁、萨拉齐，是有了记忆的包头、树林召。
（这些都是内蒙古西部呼和浩特附近的小县城。）
惊魂黄河
1954年妈妈从部队转业就到了包头市妇联工作，爸爸的骑兵十五团驻扎在树林召（树林召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小镇，隶属于大名鼎鼎的鄂尔多斯市）。包头和树林召隔着黄河距离有三四十公里左右。妈妈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树林召；爸爸骑着马带我回包头。我就在两边常来常往。
冬天，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上常常有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冰冻的黄河好像更热闹：有打渔的人，三五成群围在冰窟窿边上，还有穿行的大卡车、马车，汽車喇叭聲、馬車老闆的吆喝聲，一片喧嚣。
夏天过黄河，就要靠摆渡船。
最难忘的有那么一次，部队马车从包头回树林召，我还有堂兄堂姐一起坐马车去看爸爸。刚过黄河，不知为什么，拉车的马突然受惊，沿着黄河大堤狂奔起来，好像一門心思要跳河！堂兄人小鬼大，不顾一切就从马车上滾了下来，我和堂姐吓傻了，坐在车上不会动！当时有不少修堤的农民正在休息，有几个胆大的见义勇为，硬是冲上来拉住了马头缰绳，总算止住了狂奔的马车！
勇拦惊马，在今天可以火了网络，戴上“拦马哥”之类的冠冕，可那个年代却很平常。大家缓过神来，一起哎呀喔呀地唏嘘感叹了半天。上车的上车，修堤的修堤，如此而已。倒是过后，我们家里讲起此事，都说小哥哥实在狡猾怕死，居然跳车逃生，鬼精灵！
马是男人生的！
在骑兵十五团的营房里，清晨战士们骑着马上操，晚上牵着马回營房，像媽媽一樣喂它们的是年轻的战士，像媽媽一樣耐心周到地為它们冲刷毛皮的还是年轻的战士。
到处是马，有穿军装的就有马，有马的地方就有男人！于是我无师自通地悟出了一个秘密：小孩子是女人生的，马是男人生的！
爸爸把我从包头妈妈那里带来，自己忙去了，就把我扔在警卫班。警卫班的战士睡的是大通铺。我站在大通铺上，一群光头战士笑嘻嘻围着我，我又不是马，干什么围着我？我不高兴，哭了。他们却大笑。
“男人生马”，我坚持着这个观念，严守着这个秘密，从未跟别人谈及。直到小学二年级，几个女同学玩耍时，我不小心讲了出来，看她们笑得前仰后合，搥胸顿足的样子，我才开始怀疑：难道男人不会生马？
最好吃的零食
部队的马厩是土坯垒的。正面是一排排马槽，后墙有小小的窗，我们小孩子常从那些个小窗户爬进马厩。那窗子与外面的沙丘几乎一般高，爬进去不费力，只是跳下来要有点勇气。这么冒险不是因为我们是爱马人士，而是偷吃。。。。
马厩里能偷吃什么呢？不懂了吧？就是当今闯荡地球村吃遍五洲四海珍肴的也不见得吃过如此美食——
刚刚煮熟的黑豆，装在麻袋里，还冒着热气，好香啊！豆味混合着马粪味氤氲在马厩里，也留在我的记忆里。今天黑豆成了健康食品，身价远在大米白面之上。可五十年代中期，我们的战马就吃这个——伙食不错吧？战马肯定也吃草料吧？没看见，就是偶尔看见也不记得，记忆里那煮熟的黑豆，冒着热气的黑豆，还一定要装在大麻袋里的黑豆，香喷喷的。比今天精心熬制的黑豆粥、黑豆饮料之类不知香甜出多少倍！
最让我害羞的一件事。
树林召的夏天，又干又热。我穿着一条背带短裤，急着大便却怎么也脱不下来，结果就是很糟糕。。。。。赶紧回去换了一条干净裤子，把又脏又臭一塌糊涂的短裤往墙角随便一扔又跑出去玩。玩够了回来，看见小警卫员在洗我的背带裤，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的尴尬事，脸发烫了，一定很红。赶紧又躲出去。这是童年记忆里最让我害羞的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