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我的一九七七
恢复高考的消息是那天下午在大街上听说的。七七年十月我已在中国最著名的街道———长安街上当了十个多月的清洁工。一对不太年轻的男女从我的扫把 边走过,热烈地谈论着当时还算是内部的消息,“要恢复高考啦!”我的头嗡地一响,忽地抬起头, 那男人眼里闪烁着光芒。我握着扫把的手瞬间冰凉,下意识地靠近他们想听清楚一些。那女的斜我一眼:扫地的,看着点儿。我才知道我的扫把已经扫到她的脚上。一定是因为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今天路人的态度客气很多。看着他们激动地远去,我站在属于我的那个地段上乱了心思。
分配来做清洁工比起两年前在延庆山里插队,除了劳其体肤的繁重,更添上了劳其心志的困扰。是七七年元旦那天开始上班的,跟着师傅来到俯佑街这个相对清静的地段,这算是对新工人的照顾。我对这里并不陌生,一侧是我们中国的国务院,另一侧是我的小学———文革前的丰盛小学三部,现在的光明小学,十分显赫的一所小学,出过不少风云人物。我正低头扫着我小学的外围,不知何时身边就跟上了一群同我年龄相仿的小子,围着我调笑。我的只剩一颗门牙的老师傅挺身护我,斥道:“你们这么大小伙子怎么不学点好呢!”“是呀,我要是学好我就不来扫大街了。”他们嬉笑着,朝我身上的清洁背篓中扔污秽的东西。当时涌上我眼中的不是泪而是血,我握紧扫把想要维护清洁队的声誉。师傅终于喝散那群小子,自语道,“这姑娘以后可怎么办?”
自七七年十月那个道听途说的下午,我肩上的清洁背篓里装的就不仅仅是垃圾了,它还装载了中学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课本,及一切我可以找到的复习资料。这个垃圾箱盛载着我的梦,承载着我的未来。从那个下午之后,电报大楼的松墙下就成了我复习的好课堂。长久以来,大学对于我,只限于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始终向往之。而今高校大门一夜间轰然洞开,没有不拼命的道理。
只有个把月的复习时间,高考的大日子就翩然而至。翻看当年的日记,高考当天赫然写着几个字,“不成功,则成仁。” 考试那天,我的确怀着赴刑场的凛然。考场竟然也是所传说的那样,由军人武装看守,三步五步就设一岗一哨。没有被监视的窘然, 只有被保护的骄傲。十多年来,知识何曾得到过着样的捍卫。
还记得当年的作文题,“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我闭目静思,就看到宽阔的十里长街,十里长街上数百个黎明晨曦,数百个黎明晨曦中背着清洁背篓的十几岁的自己。教室里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女生晕倒了。难道她也看到了她自己?顾不上别人,笔起笔落,成就一篇。
已经不记得发榜前夜是否入眠,只记得发榜当天我仍然清扫我的路段长安街。中午回队午饭,接到妈妈电话,小心地告诉我,有人接到录取通知书了。我无心吃饭,给总部拨电话。电话知人心,全不占线,一拨就通。我怯怯地问,“王队长,录取通知书来了么?” “来—啦。”队长拖长了声说。 “有谁呀?”“有—你—呀。”“真的?哪个学校啊?”“北--大--呀。”“啊!我现在去取。”“下了班在来。”
等啊,等。 只觉得那天电报大楼报时的钟声响得格外晚。
一路闯红灯,不到十分钟就骑完平日十五分钟的路。一头撞进队长办公室,拿到那纸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从前往后匆匆读过一遍竟看不真切,从后往前又读一遍。这样翻来覆去将那页纸读了几遍,才听到队长一直在说些什么,胡乱应了,将录取通知 小心贴胸藏好,转身出了清洁队的大门。
命运在转身间翻覆。
出得门来竟不敢再骑车。”我一定不能在今天被汽车压死”。 我一再大声对自己说。推着自行车一路奔跑回家,房间里已挤满道贺的人们。
就这样我舞着一把长柄的扫帚,为自己扫出一条通向北大的路。那天的日记只是一句借来的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三十年过去了,我既没有成仁入地狱,也没有乘风进天堂。此后的生活再没有那样的大起大落,一步步走来,从东方到西方,从年少到白头。听风声水起,感日月风寒。雨夜无眠,忘不了的从前便千徊万转。于是,稍有闲暇,炉前灯下,给一双小儿女讲过去的故事,讲一个普通的灵魂究竟能够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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