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轶事(七)八八小传

来源: huiling-LA美國 2023-08-29 19:06:2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706 bytes)

八八是我的表叔,他母亲是我外婆的表妹,表姨婆一共生了八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小名就叫八八,可是除了家里长辈,但凡认识他的人不论老幼都称他为八哥,我也不例外,虽然按辈分按年龄,我都该叫他八叔。

八八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一跷一跷的,但他的跛足却不是天生的,说起来还是一场悲悯哀怜的事故。表姨婆夫妇生了两个儿子后一直想生个女儿,但连生八胎都是儿子只好作罢,等八八生下来,他母亲身体已经掏空了,无法常陪他玩,所以平常都是保姆带他。当他两岁多时的九月九登高节,全家十口人去爬鼓山,七个哥哥一溜烟都窜上山不见了,小八八只好跟着父母慢慢挪上山。爬了不到几十级石阶,小八八再也爬不动了,又累又委屈地哭闹,表姨公那时年已近半百,又是个教授斯文人,一边登山一边要吟诗的,哪能背个孩子煞了风景?表姨婆气喘吁吁自顾不暇,要知道这鼓山虽然只有海拔九百多米,但爬梯级加上山道有1800多米呢!爬上去得二三个小时,唉!早知不带八八来了!两口子正在犯愁,正好山上下来个年轻的彪悍大汉,膀壮腰圆,一看就是力大无比,登山健将。于是表姨婆就求他:“小伙子,你有时间吗?可不可以把这小孩背上山去?我们给你三块钱!”那时候农民穷得叮当响,一天劳作的工分只值几毛钱,那汉子听到有大钱赚,眼都直了:“好咧!上来吧!”他蹲下身子让小八八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然后猛地站起来,把小八八的两只腿往他腰上一紧一别,便大步流星如履平地往山上跑去。表姨婆夫妇俩慢慢悠悠地爬山欣赏风景,却听得遥遥领先的小八八在那大汉的背上拼命地哭。待上到山顶,大汉把哭闹不已的小八八放在山顶亭子里,自己往下走与正往山上爬的表姨婆相遇,拿钱就走, 还嘟囔着:“这孩子咋就这么爱哭闹?”等到表姨公婆俩人上到山顶,见小八八已经哭得脸色靑紫声音嘶哑,抱他起来,大叫腿疼,让他站起来,右腿已经不能踩下地了。想问那大汉怎么回事,人已经跑没影了。问小八八怎么啦?小孩子翻来复去就是;“疼死了!他弯我脚!” 后来送去医院检查,医院给照X光后,才发现八八的右大腿股骨头折断,估计是那大汉背太宽阔,他抓住八八的小腿往前绷紧,太用力把骨头折断了。也不知他意识到了或者故意掩饰,佯装无辜。反正从此以后,八八去了无数次医院开刀、接骨,理疗,可能当时医生的水平有限,器械药物也都不到位,八八的父母花尽积蓄遍访名医,从福州到上海又去北京,八八也吃尽苦头,骨头是接上了,但右腿从此短了几厘米,走起路来一跷一跷的成了跛子。从此他就像被折断翅膀的小鸟,只好待在鸟巢里由父母哺喂,再也无法飞向远方的蓝天。

八八的父母觉得亏欠了他,从此更加怜爱纵容他,七个哥哥也都凡事让着他。大哥更由于看到父母求医的艰难和小弟的病痛,立志学医,四十年代中期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回到福州行医,成为有名的外科大夫,解放后还曾经短暂担任过省卫生厅领导,当然反右运动和文革是逃不过的。只是虽然大哥是外科神刀,无奈八八因年龄渐长和骨骼钙化等原因,已经错过修复和矫正的机会,所以一辈子只好成了跛子。八八的其他六个哥哥,从二二到七七,都很顺利地大学毕业了,解放前先后由亲戚引荐去了台湾办实业开工厂,成家立业。结果由于两岸敌对,几十年无法回大陆,家里亲人们却背上“台属”黑锅,受尽歧视,尤其是八八,高中毕业后就无法再升学,只好在家呆着,但他天生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饱览群书,古今中外无所不知。

八八虽因跛足个子矮,却长得很健壮,由于台湾哥哥们常通过香港汇款寄物回来孝敬父母,他们一家的生活水平高于一般的老百姓。八八又是一个美食家,精通烹饪,所以他把自己吃得油光水滑,梳着整整齐齐的黑油亮的大背头,圆圆的脸红光满面,眼睛都胖得咪起,加上一个肉鼻头,八八长成了一个油腻大叔。但他天生乐观,从不为自己的命运悲愤,常坦然地绘声绘色讲小时候腿被折断的经过:“咔嚓一声,这辈子腿就一长一短了!”听的人惊愕,他却哈哈大笑。他整天都笑呵呵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他。他很喜欢去亲戚家做客,因为大家都同情宠溺他,总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他,而他也自学的满腹经纶,上通天文下达地理,常常海聊主讲,给大家带来欢乐。

记得小时候他来我家玩,有一次听到他跟我妈妈讲:“姐啊!我来了你们也不用准备太多吃的,早餐有皮蛋、肉松、榨菜炒肉丝、卤肉配稀饭就好了,中午就吃鸭子、鲟(螃蟹)、虾和青菜,晚上再加条鱼,燉个小母鸡,就可以啦!”这边八八大言不惭,那边妈妈却面有难色,要知道那是困难时期后没几年,物质食品奇缺,八八这食不厌精的公子哥儿,随口说出的都是当年只能去自由巿场上花大价钱都不一定寻找到的食物。不记得八八是否如愿以偿吃到这些美食,但每次他来,我们肯定沾光开荤,因为他不但会吃,而且会做,这个美食家不是自封的。从此以后,我们家多了个典故“八八的菜谱”,外婆和母亲常会说;“早饭吃八八菜!”;“今天过节,晚饭就八八吧!” “别费劲了,今天改膳,整天八八吧!” 这菜谱渐渐的传遍亲友圈,大家聚会打牙祭也都是:“八八菜谱”为基础增减。连我女儿出生后,因为我经常讲这典故,保姆也熟谙“八八菜谱”,八十年代食物相对易买,女儿基本上是轮着吃八八青睐的食物长大的。

八八不但爱美食,还很文艺范,说话做派都很文雅。我小时候整天的问十万个为什么,最爱用家乡话小孩俚语问:“这是什毛货?”,八八每次听到就要纠正:“什毛货?带鱼货吗?太难听了!女孩子要问:这是什么?字正腔圆的才对路!” 渐渐地我就改了口头语。他还会纠正我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小城女孩的“没规矩”,因为他是省城人嘛,见过世面的。所以八八给我在幼年就上了“淑女气质”的一课,加上自己家庭的教育,咱因此得益,此生不讲粗口,不与人吵架,注意穿着和气等等。这是当年“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里在学校里学不到的。此外他还有些金句也一直影响着我,譬如有一次他问我:“世界上最快的是什么东西?”我马上答道:“光速!”他却说:“是人的大脑,光速有数目,但人脑会想出更大的数字!” 嗯,这是他的独创吧?还有他还说过:“有条件的话要多种植物,有根的要多多种,有口的不要喂!”可以算作城市生活的良策吧?在少时的我看来,他还很博学,会告诉我澳大利亚和奥地利的区别,也会描述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是如何的金碧辉煌,甚至有次还弄来一张唱片,说是在那里演奏过的乐曲,他让我增长见识扩大眼界。他长得很喜感,又能言善语,也很勤快,每次来,哄得外婆和妈妈都很开心,心甘情愿为他的菜谱买单。另外他的语言也特别风趣,形容他大哥的女儿不爱做家务的懒惰程度时会讲:“她呀,筷子越吃越大,碗越吃越小!” 令人不禁莞尓,几十年后想起这些生动的语言,还惊叹八八的的聪明睿智。

还是改口叫八哥吧!文革中他也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被居民委员会的红卫兵造反派揪斗过,还差点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浪潮中被卷入上山下乡运动,但那时他父母先后谢世,居委会领导念及两老生前乐善好施,有些人也同情八哥为人和气,又不能自理生活,不但放他一马,还让他进了街道牙科诊所学艺,这下子人到中年的八哥终于认真地生活了,他心灵手巧加上刻苦钻研,二三年后竟成了诊所里拔牙补镶牙的一把手,加上他工作勤勉,态度和蔼可亲又耐心,街坊邻居都喜欢找他看牙齿,连有些附近单位的职工也不去大医院,宁愿上他这儿来,慢慢地八哥不但能自立,还有些小名气了。

我到省城医院工作不久,八哥来看我,还是传授些吃喝玩乐的好法子好去处,临走前对我说:“你在大城市工作,需要一部自行车,我给你想办法弄张票子吧!” 我还以为他吹牛,那年月三转一响 “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最紧俏,单位里一年只有几张票,先轮着权贵,小百姓哪里能买到?不料几天后八哥就送来一张上海凤凰牌26吋自行车票,简直把我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原来市工商局头儿的老婆满口烂牙都是八哥给整治的,镶上全口烤瓷牙,别提多漂亮了。所以局长夫妇听八哥讲表侄女需要自行车,就把手上掌握的票送给了他,我“走后门”买到了当年质量最好最漂亮的自行车,是我们同批参加工作的姑娘小伙子中第一个买到凤凰牌自行车的,骑到榕城街上,引起多少羡慕忌妒恨哪!

工作不到一年,省卫生厅组织了“省医疗工作队”,下乡培训赤脚医生和巡廻医疗,我们这些年轻人首当其冲,一去半年多。与前几年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同,这回是医务人员下乡“解除贫下中农的病痛” ,身份转换了,虽然爬山越岭送医送药下乡也辛苦,但却有满满的成就感。回来后去看望八八,却见他大哥家已经夷为平地。原来八八和父母几十年来都与大哥一起住,父母去世后,大嫂渐渐地不待见他。刚好那工商局要盖职工宿舍,游说大哥大嫂卖房卖地。答应大楼盖成后,给他家四套房,三个子女和老俩口各一套,八哥另行安排。过了年余,四套房子的钥匙就送到大嫂手里,局里给两个选择,一是每套交二万元买下,二是每月租金总共二十元,那是八十年代初叶,老百姓都不知道房地产即将崛起,大嫂本是上海资本家的大小姐,生来最会算计,她寻思:自家整座楼房才卖了十万,若买四套手里只余二万,数钱不够爽,而十万放银行里利息高达10%,一年下来万余元,利滚利钱生钱太赞了,并且四套房子租金每月才二十元,是九牛一毛呀!于是大嫂拍板,不买只租。未料到此后几十年,房地产暴涨,这几套市中心的房子早就价值千万了,短视和贪婪并存,悔不当初呀!此是后话。八哥却未得到套房,安排租给他一间黄巷的民房,也没厨房,他只好天天外食,小牙医的工资入不敷出,他的生活再也不像年轻时有父母庇佑有亲戚疼惜时那么滋润了,可怜的八哥,一生的不幸起源于父母的疏忽,终生孤寂无婚,晚年饱一顿饥一顿,熬成了个干瘦的小老头。我曾给他送过几次食物,真的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后来我结婚成家生女,自顾不暇,而后又赴美,开始也是一地鸡毛,顾不上关心国内的亲戚。九十年代中期取得绿卡后初次回国,打听八哥,才知道他已经往生数年了,还不到60岁。我的心里泛起阵阵悲伤的涟漪,呆滞半天,八哥的音容相貌,他对我幼年青少年时期的关心教诲,不断掠过脑海……哎!人生在世,生离死别最为不堪,永别了,八哥,你不幸又有趣的一生结束了,虽说民间认为“八“的谐音是“发”,是幸运,但你虽是排行第八,一生被唤作八八,幸运之神却并未眷顾你,小人物的离去似乎是不留一丝痕迹,但曾经受过你的恩惠,我却久久不能忘怀。不是有个说法“一个人的生与死不以肉身消亡而定,只要世界上还有人思念记挂着,他们就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谨以此文纪念八哥卑微而妙趣横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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