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四)分裂 老鬼

来源: 风铃99 2023-06-23 05:06:0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8324 bytes)
 

因抄家,又动手打了牧主,牧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总到我们蒙古包里坐坐,聊聊,看看。我们的行动惊吓了他们。别看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身体魁梧,又块儿又壮,却不喜欢打人动武。抓内人党,给他们抓得很紧张,对我们知青有点唯唯诺诺。只要一提阶级斗争,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

左腕被狗咬到了筋上,非常疼。但雷夏、徐佐他们几个整天醉心于谈论马,串蒙古包,很少关心我的伤情。

某天,新来的北京女知青张英华见木桩上拴着一匹马就问:“这是谁的马?让我骑骑。”

我们蒙古包里没人听见她的话,也就没人理睬。

她解开缰绳,骑上马,向草原深处走去。

雷夏听见马蹄声,赶忙走出蒙古包,气得脸色变了:“嘿,谁叫你骑我马的?”

张英华很不好意思,连说:“对不起,我刚才问来着,没人回答。”

雷夏高声说:“那你就偷骑我的马呀!”

张英华见雷夏生气了,赶忙下了马,再三表示:“对不起,对不起。”

雷夏还不罢休:“哼,什么东西!”

张英华一听脸色变了,顶了他一句:“你什么东西?”

雷夏勃然大怒:“你别穷狂!找骂啊!烂圈子!臭大粪!”

张英华的脸涨红了。“你别骂人!嘴干净点!”

刘英红从女生蒙古包里走出来,劝雷夏:“都是北京的,又都是自己跑来的,别吵了。”

雷夏:“北京的多了,什么人都有。包括烂圈子!骚婆娘、臭大粪!二皮脸!”

给张英华骂的直发愣。

说实话,我有点同情张英华。晚上,我对雷夏说:“你干吗冲张英华发那么大火呢?”

“我看不惯她那个炸炸呼呼的样子,还老虎屁股摸不得,穷横!”

“我没觉得她老虎屁股摸不得呀?

雷夏笑道:“你太好色了,一见漂亮女的就犯晕。”

我说:“反正我觉得对女同志不能当众这么狠的骂。”

“我骂她怎么了?你别见了有点姿色的女的就骨头软。”

我克制着自己的不满说:“雷夏,你不好色这点我佩服。她偷骑你的马不对,但你一说,她就不骑了。就别再骂人家了。”

雷夏愤愤道:“哼,这马我自己都舍不得骑啊!懂不懂规矩。别以为你长得漂亮,就非要巴结你!哼,看错了人!”

我说:“那人家长得漂亮也不犯法吧?”

雷夏嘲笑道:“嘿,你不是很佩服武松不贪恋女色吗?怎么老替女的说话?”

我说:“跟男的相比,女的总算弱者,不能像骂男的那么骂女的。”

雷夏摇摇头:“那可不一定,有时候女的因为其弱反而比男的吃香,活的长。”

“还有,你那么踩或老高头的女儿,说她是‘地老鼠’也有些过分。”

雷夏笑道:“老高头几次把女儿带到咱们蒙古包亮给大家看,可能就想找个北京知青当他女婿。我叫他女儿‘地老鼠’一点没踩或她的意思。她眼睛又小又亮,嘴巴向前突出,说话尖声尖气,让我马上就想起了地老鼠。”

“反正,你不能为了标榜自己不好色,对女的说骂就骂,。”

雷夏睁大眼睛:“唉呀,你是怎么回事呢?见个女的就替人拔撞。”

我不再说话了,再说话他又该说我好色了。

头被打破,手腕被咬伤,也没人过问,心里老有股火憋着。

不久,我捡了一条小狗,为此又打了一架。

那是一个严寒的早晨,刮了一夜风雪。我起床推开门后, 发现门旁卧着一条小狗,它团缩一团,把鼻子扎在自己尾巴里,全身披一层白雪。 

我把它身上的雪拍打干净,带进蒙古包。这是条棕褐色的*****狗,体型不大,但耳朵竖立,样子像条小狼。我喂了它些吃的,它很高兴地摇着尾巴,贪婪地吃着,看样子很饿。牧民们一家常常养两三条狗,这样无家可归的也时不时能看见。

吃完饭后,它在我们蒙古包旁徘徊了一会儿就走了,不知去向。

但第二天早上,当我从蒙古包里出来时,豁然发现它卧在牛粪堆里,身上挂着一层白霜。它看见我,热烈地摇着尾巴,向我走过来,用舌头舔着我的皮裤。呀!它没忘记我,又回来了。

流浪的狗也懂得忠实。

我收留了它,给它起名为英古斯(一条苏联边防军的军犬名),以纪念我在学校时被杀的那条小犬英古斯。晚上它睡在我们的牛粪堆里。每天早上我出去时,它都热烈地向我摇着尾巴,一次一次站立起来,把前爪放到我胸脯上,让我感到很温暖。

记得某天晚上,金刚要出去解手,小狗挡住他的道,他很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低声说:“好狗不挡道!” 英古斯夹着尾巴躲到我身旁。瞬时,多日憋在胸中的怒火爆发,我跳起来给了金刚胸脯一直拳,吼道:“你踢什么?”

金刚本想挥拳反击,但知道力量对比悬殊,他毫无胜算,只好作罢,低声说:“你别这么霸道, 不怵你!” 

我两个拳头收在腰部, 随时准备开打。金刚气得脸色惨白,喘着粗气走出了蒙古包。

徐佐瞪着我,摇摇头。

雷夏也没有说话,金刚从外面回来后,对他嘘寒问暖,明显站在他一头。

我喜欢狗,高中时,还专门写了一篇讴歌狗的作文。唉,来草原后,可能是挨了一镐把,被狗咬了一口,肝火极盛,克制力极差。

金刚从此好长时间不跟我说话。

那天吃饭时,山顶说:“咱们的牛粪快没了,怎么办?”

雷夏想了想说:“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自己去捡牛粪,继续住在这里;一条是下牧民老乡的蒙古包,跟牧民们同吃同住。”

我说:“牧民老乡们都偏袒老姬头和贡格勒,对我们抄家心怀不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集中住在一起,没必要分散自己的力量。”

雷夏说;“我还是主张下牧民蒙古包,跟他们同吃同住。何况其他地方的知青们,也大都下了包,跟牧民们住在一起。”

徐佐也表态支持下包。

我反驳道:“我们知识青年应该有自己的住处,不能总住在牧民家里。短时间可以,长期却不合适。会给牧民增添麻烦,影响人家的生活,对我们自己

也有诸多不方便。”

雷夏说:“眼前,当务之急是牛粪没有了,我们怎么过冬?所以起码眼前,

下包是必要的。” 

见雷夏不听自己的,我也不退让:“面对困难,我们应该克服,不应该逃避。

没有牛粪,我们可以去捡。”

山顶:“大冬天,雪那么厚,到哪儿去捡?就是有牛粪也都是冻的,没法烧。”

我说:“可以去扫羊粪嘛,羊粪盘有的是,扫一车,够我们烧好些天的。”

雷夏:“据我所知,大多数在牧区插队的北京知青们都下牧民蒙古包了。这有很多好处,首先跟牧民住在一起能尽快学会草原上的基本生活技能。其次,与牧民们住在一起,能尽快学会蒙语。第三,我们要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只有与他们住在一起,才能了解他们,方便向他们学习。”

金刚频频点头:“雷夏说的对,应该下蒙古包。”

徐佐也站在雷夏一边:“跟贫下中牧相结合必须下包。真正的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坚持道:“接受再教育,与工农相结合不一定非要住在人家家里。侯隽、邢燕子、董加耕等知识青年下农村也并没住在老乡家。我们到草原是要长期扎根的,是要待一辈子的,就应该有自己的住处。国家给我们知青安家费就是要我们建立自己的住处。而住在牧民家对人家对自己都不大方便。还有这次抄家能看出我们知青队伍的威力,步调一致,统一行动,无人抵挡。全因为我们集中住在一起,说干就干,说走就走,特别有战斗力。如果分散住到牧民家,彼此相隔几十里,我们就变成了一盘散沙,会被人各个击破。”

雷夏沉思道:“就眼下来说,正因为我们跟牧民有了隔膜,才更应下去,跟他们住在一起,才能打消隔膜。”

我还是想说服他:“老姬头用镐把打我脑袋,反对我们抄牧主,这是残酷的阶级斗争哪!幸亏没打中要害,等于是捡了一条命!对牧区的阶级斗争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对牧民也不能不提防。他们跟牧主都联着亲,关系密切。现在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万一触犯了他们的利益,谁知道他们会干些什么?所以我反对下包。希望能保留住我们这个知青点,这是我们自己的阵地。”

雷夏:“那就每个人自己决定吧。”

夜里,我思考着下包问题。心想他雷夏为什么想下去呢?燃料问题是个导火索,但也可能是因为跟我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在学校里,我们是刎颈之交,曾一起去过西藏,蹲过局子,经过武斗,都生死与共。可下到牧区,我的话不灵了,他不那么尊重我了。哼哼,跟我在一起,他不能说了算,自然感觉不舒服了。所以就想下包,想摆脱我……因为这几个人里,只有我敢跟他顶。那几个人都是他的跟屁虫。

 

转眼儿,春节快到了。

我发现牧民把过年看得很重很重,整天忙着买烟买糖,有的提前两个月就开始采购白酒,30斤、40斤、50斤地买。

1969年2月16日,年三十那天,寒流袭来,温度骤降。太阳灰蒙蒙地隐埋在阴云后面,刺骨的寒风刮起缕缕雪尘,连狗都冻得蜷缩在牛粪堆里。

雷夏要带着徐佐、金刚、山顶去6连找北京老乡去串包,走前问我去不去,我一不喜交际,对见生人没兴趣,二则对雷夏有意见,嫌他老不听自己的话。就拒绝跟    他一起出去。结果自己一个人留在包里过年三十。

晚上,我包了四五个拳头大的饺子,以为个儿大,馅多,包的快,省事。可没想到,个儿大不好熟,放在锅里煮,全破了,只好吃了锅片汤。一个人吃完了年三十的破饺子。牙还特别疼,只好走到附近蒙古包串串,转移转移注意力。

这是道尔吉的包,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小孩尿臊味儿。道尔吉喝得醉醺醺的,满是疙瘩的脸涨得跟猪肝一样紫红,还继续喝。牧民喝酒不吃菜,一大碗白酒,道尔吉像喝白开水一样地咕咚咚地往肚里灌。 

他双眼血红,嘴不停地说,吹嘘他的褐栗马日行800,夸老婆为他生了4个儿子,骂场里的供销社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喝多了,又哭又唱(蒙语):

昏特太得毛主席,
昏特太得毛主席,
塔布勒马耐,
色特个林著勒很耐,
乌兰纳勒
…… 

挺优美的歌从他嘴里唱出来,像是背500斤大石头的胸腔里压出来的惨叫,那么压抑,那么沉重!嚎完了,他咧着大嘴不自然地干笑了笑,粗糙的大脸上滚动着两颗小泪珠。人们说老蒙爱激动,一点不假,说哭就哭。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日本式中文发牢骚:“文化大革命大大地好,可惜,过年地干活,海河烟地没有!我地意见地有,一毛七地光芒坏坏地,嗓子地不好。” 他的下巴咧了一下,像个踩瘪了的蛤蟆,扭动着那张斜歪大嘴。

我环视着这个又脏又破又味儿的蒙古包,只有两个油漆完全脱落的旧木箱。在木箱上面的哈那墙上挂着一块脏红布,别着大大小小20来个毛主席像章;熏黑了的食柜上放着一堆锅碗瓢盆;几个污浊的面口袋打着补丁,堆在柜旁;地毡上散乱着羊毛、纸屑、烟卷头、炉灰、羊粪沫儿。

他的几个孩子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啃着手扒肉,偶尔偷偷地瞥我一眼。其中一个3岁小男孩,一手搂着大黑狗,一手拿块骨头啃,长长的鼻涕和着肉一同咽进肚。大黑狗温顺地卧着,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孩子手中的骨头。

道尔吉滋了一下口水,那条线准确地落在了一小羊粪蛋上。他戴上帽子,摇摇晃晃走出门外,骑上马串包去了。黑沉沉的草原,传来他“啊——啊——呀——呀——”地惨叫,悠长而苍凉,大起大落,曲里拐弯,无限凄伤。听说蒙古牧民喝醉了就爱这么叫,即所谓的蒙古长调,常常叫得涕泪交流。 

回到自己蒙古包已是深夜。

这个春节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孤孤单单。回想起去年春节回家吃饭时,心里老惦念着雷夏,放心不下他。那时对立派要打他,他只好在师院躲藏。我宁肯不在家吃好饭,也要去师院陪着他。可今年我一人在蒙古包,雷夏却自己玩儿去,根本不顾自己的感受,心里煞是感慨。我在学校时大名鼎鼎,雷夏对我很尊重,很听我的话。但到草原后,我没了势力,他就不把我当回事了,还总跟我争辩……

到了初四,雷夏才回来,春节这几天他们在外面又吃又喝又聊,过的很滋润。  

我冷冷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对我说:收到了傅勇生一封信,学校下一批(六八届毕业生)全分到山西插队, 傅勇生不想去, 希望我们帮他来这儿。

我沉默着,因为心里对雷夏不满,就故意跟他顶:“上山下乡很好嘛,去山西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山西?”

“我喜欢内蒙古草原。喜欢骑马、摔跤、喜欢这儿地广人稀。”

“那傅勇生也喜欢,为什么就不能来? ”

“我来这儿是冒着风险,自己闯到这儿的,是从学习班里逃出来的。不是等别人闯出一条路后, 再投靠别人。”

雷夏正视着我:“傅勇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张口求我,我怎能不管呢?”

“当初我劝他跟我们一起走时,他总说再看看,再看看。好,现在等我们闯成功了,他又要来。有难不同当,有福却要同享,我接受不了这种行为。”

“你不要自己找着了个好地方,就不管别人。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没上去时,拼命往上挤,等上去了后,又不愿意别人再上来。”

我说:“这跟挤公共汽车不是一码事。第一,我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坚定支持者,早在‘文革’前就想到边疆去,我这想法,学校里很多同学都知道。第二,如果当初我们没劝他跟我们一起来,他现在要来,我不反对。可我们拉起队伍后,曾反复劝他,他都不来,现在看见我们成功了,又变卦想来,对这样的行为,我就是接受不了。”

雷夏激动地说:“人应该讲义气啊!他是我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现在处于困境,张口求我,我能说你是上山下乡的逃兵,你当初没跟我们一起来,所以现在我不管你。这话我说不出口。而且在学校时,人家傅勇生也帮过你不少忙,你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 

“对上山下乡事业的逃兵,我讲不了义气。我鄙视那些千方百计赖在北京装病不走的人,看不起那些怕挣工分,怕没有公费医疗,怕去农村的人。我自己就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们这一代有多少优秀青年在农村挣工分,艰苦生活啊!姜傻子的事你也知道。他曾组织队伍步行去西藏插队落户…… 他们才可歌可泣!坦白说,我就是不愿意帮助一个害怕到农村去的懦夫。何况他的出身也不好,我们这几个人本来就没几个出身好的,再加上他,人家会说我们是一个牛鬼蛇神子弟团伙,干什么都被动,很容易被人整。”

雷夏没有表情地说:“好,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干。”

我问:“你尊重不尊重我的意见?”

“什么意见?”

“先不要管这事。”

雷夏摇摇头:“我不能干对不起朋友的事。”

“那你就干对不起我的事了。”

雷夏瞪着我问:“怎么对不起你了?”

“你不把我的意见当回事,就是不把我当回事。”

雷夏沉默片刻,咬着嘴唇说:“我明天要到场部找军代表谈谈这事。我一定要把这个忙帮成。”

“好,你要是固执己见,我也固执己见。”我严厉地说。

“朋友有难,不能见死不救。”

“行,你一意孤行,我也只好一意孤行。”

“别这样,你要后悔的。”

我阴沉着脸,心想顶多就分道扬镳呗,分就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没啥了不起。

晚上, 他们几个聊着天,故意不理睬我。我则默默考虑着怎么处理这事。来牧区后,感觉雷夏不像在学校时对我那么尊敬了。干什么事都他说了算。我当然不甘心。我不是他的小跟屁虫!他不听我的话就生气,这次非得让他尝尝不听我的话后果。现在他已经把那两个人给拉拢过去了。给傅勇生弄来,他更要多了一个铁哥儿们。

你既然不把我当回事,我就干点绝的,让你知道知道。于是决定给锡盟知青办写一封信, 揭露有人来内蒙古是为了逃避去山西插队。说干就干,马上就在煤油灯下写好了信。

盟知青办:

我是高勒罕牧场的北京知识青年林胡,特向您们反映一个事实。最近有不少北京的中学生自己跑来内蒙。他们之中一小部分人出身不好,又想逃避去农村插队。作为一名上山下乡事业的坚定拥护者,我特向您们反映此情况。如北京47中的傅勇生就是一例, 他家里有问题,不愿意去山西插队,就企图通过关系私自跑到我们牧场。 

希望能妥善处理。

高勒罕牧场  7连 林胡  

1969年1月×日

并把这封信又抄了一遍给场部领导。

我知道这要得罪雷夏,要招他恨。但不能不这样干。我不愿意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当小喽罗。我虽然孤僻,却不会给任何人拍马屁,包括自己父母,当然也不会给雷夏拍。现在这支队伍他说了算,我成了光杆司令,很不服气。论拳脚,论胳膊,论岁数,我都是老大。我应该说了算。他应该听我的。

第二天,我骑着小青马, 一人跑到场部, 找到了军代表, 向他当面递交了这封信,请军代表按政策处理, 不要把本牧场变成逃避上山下乡的避风港。

军代表很惊讶地听着我的陈述,时不时地点点头, 说经常有零零星星的北京知青自己跑到这儿来要求落户。答应今后慎重对待。

傍晚,我骑着马,孤零零走回驻地。那是暮色时分, 严寒把脚都冻麻了。我的心也冷冷的,这辈子从没干过向领导告密的行径,为和雷夏斗气,这是头一次。

没几天,雷夏就知道了。他上场部找军代表时马上就明白我来找过,气得要命。回来,用仇恨的目光瞪着我,咬牙切齿说:“没想到你能干出这种事,卑鄙透顶!”

“躲避插队,躲避艰苦才卑鄙!”

“你为了跟我过不去,不惜一切手段。”

“对,用一切手段不让你成!”

“你越这样,我越帮,你写告密信没有用!注定失败!”

“我不怕。”

“你是过河拆桥,人家傅勇生帮了你多少忙!”

“对上山下乡事业的逃兵,我就是过河拆桥。你难道就不过河拆桥吗?”

雷夏气得脸色通红,眼睛几乎要冒火,双拳紧握。但他知道,动手肯定不是对手,只好咬紧牙关,忍下了这口气,嘴里冷冷说:“卑鄙!自私!无耻!”

 

……

从这以后,雷夏和我断绝外交关系,见面不再说话。他为傅勇生的事四处奔走,整天到场部找头头游说。

我承认自己好冲动,不能团结人。从初三写申请入团,争取了4年也没有入上,关键就是群众关系差。连老实巴交的山顶都团结不了。记得有个晚上, 我早早躺下睡觉,雷夏、金刚不在。山顶默默看他的《养马学》。亮着灯,我睡不着,就轻轻说:“睡觉好不好?”

山顶哼了一声,没有动作。我又说了一遍,他哼了一声,还没有动作。这下子我火了,从被窝里跳出来, 一下子吹灭了煤油灯。

山顶从不骂街,也气愤地低声骂道:“操他妈的!”

“操你妈!”

“哼,写告密信的家伙。卑鄙透顶!”

“我就写了!对卑鄙的事就用卑鄙的手段。”

“你别那么霸道!”

“就霸道,不服,出去练练。”

山顶气得鼓鼓,只好摸黑铺被子睡觉。他是个很忠实的人,搞枪的事可以感觉到。可惜他是雷夏的好朋友。

过去他们都听我的,视我为大哥。现在雷夏不听我的了,这几个小子也横起来,敢跟我顶。我自然气急败坏,针锋相对,以硬碰硬,不怵你们人多。

牛粪终于彻底没了。雷夏他们几个决定下包,当然也是因为不愿意跟我别别扭扭地住在一起。贫协主任很快就给他们分下去。

只有徐佐走时跟我说了一下,其他人都不辞而别。

我也被分到了道尔吉家。他是全队闻名的又脏又神经,又抠门儿的家伙。别拿我开涮了。我借口看库房,继续一人住在知青蒙古包。知青们从牧主那儿抄来的大批物品都堆放在这个库房里。

刘英红她们以及锡林浩特知青也都下去了。东河就剩下自己一个知青。从早到晚,形影相吊,茕茕孓立。没啥了不起。鹰从来都是孤零零的,只有麻雀才一团一团。

一山不容二虎,一蒙古包不容俩头头。分开吧,我的道路一定雄壮而光荣。

独自一个人生活,最头疼的是做饭,自小到大从没干过这活儿。除了煮小米粥、煮羊肉能行,其他都二把刀,瞎凑合。锅里有剩粥,就用茶壶煮肉;没案板,用黑锅盖代替;盆碗根本不刷;小米饭煮糊了,继续吃。剩下最糊的喂狗。

记得有一次,我准备炸一脸盆果子(牧民喝茶放在茶里的面食。把面炸成小方块),油热了,面还没和好。我赶紧和,油冒烟了,才开始擀。用悠双杠的劲头,玩儿命地擀。边擀,边用毛主席语录鼓励自己:“在敌人十分起劲,自己十分困难的时候,正是敌人开始不利,自己开始有利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局面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坚持,坚持,马上就好了。我一面拼命切着面片,一面安慰着自己。就在这时,油“忽”地着了,火苗窜到蒙古包顶。慌得我赶忙戴上皮手套把着火的油锅端到外面,结果眉毛让火苗给烧焦,案板上切好的面片留下了一个大黑脚印。

蒙古老乡常说:“聪明人做饭看火,傻瓜蛋做饭看锅。”我当时哪里知道?

对于不讲卫生的人来说,这大草原可是个好地方。人烟稀少,又没女的,脸再脏,手再黑也没人笑话。我每天不洗脸,不洗脚,省下时间看书学习,或干别的,也挺惬意。

据说老姬头从场部放回来了,在群专的地窝子里关了一个星期。回来后就吹牛:“要不是我嘴硬,跟群专的头头吵了一架,他们还不放呢!我怕球的? 四七年的老兵,他敢咋地我?”  

下牧区才来两个月就得罪了众多人,为自卫,也为了保卫我们抄家的成果,我准备了一根小腿粗的棒子,怀里揣着那把从贡哥勒家抄的尖刀,十分警惕地守护着三间破土房。

晚上,东河漆黑一团。茫茫四野,就自己一个人。英古斯在门外为我站岗放哨,稍有动静,它就叫唤,让我放心睡觉。

碗上积着一层灰尘,水桶里飘着羊粪蛋儿,毡子上粘着一块块肉屑,手黑污污的……全不吝,照样吃手扒肉,喝茶,睡觉。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也没啥了不起。就是大便难受,隆冬腊月,草原坦平如坻,没一点遮挡,蹲一会儿,屁股跟刀割般疼。——为格斗方便,我从不穿皮得勒。所以每天解便是最受罪的时候。

……

后来回想起这一段,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暴躁,这么刚愎,这么肝火盛,刚来牧区就与最好的朋友分道扬镳。

可能是被人打昏倒和被狗咬了一口破坏了自己的神经系统,特别易怒。手腕上的伤口由于天气冷,迟迟不好,弄得我极烦躁。对任何与自己不同的意见都无法容忍。为一点小事,就气得要命,跟谁都想掐。仗着自己胳膊粗,腿壮,会点拳脚,谁也不放在眼里,赖得耍嘴皮子,说不了几句话就想动手。

雷夏他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们。能在荒凉蛮野的地方,一个人孤独生活的人,才是强者。

老虎总是孤零零的,绵羊才一群一群。

https://mp.weixin.qq.com/s/N47kpaMI8T3Ijx0rDCFeTA

 

所有跟帖: 

林胡 不是老鬼吧? -yma16- 给 yma16 发送悄悄话 yma16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07:44:36

是老鬼,他在内蒙八年的亲身经历。我转了郑珊的文章,对老鬼其人及书的写作与出版作了介绍。 -风铃99- 给 风铃99 发送悄悄话 风铃99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08:14:52

真名马波(初名马青波),林胡是不是化名? -yma16- 给 yma16 发送悄悄话 yma16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2:08:20

你说的对,林胡是马波在本书的化名,马波写书写文章都用老鬼署名。 -风铃99- 给 风铃99 发送悄悄话 风铃99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3:01:51

《血色黄昏》诞生史 郑珊 内蒙古师范大学 -风铃99- 给 风铃99 发送悄悄话 风铃99 的博客首页 (37439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08:17:31

到了现在,《血色黄昏》肯定没戏。搞得不好,他还可能被内蒙古那个派出所抓去关几个月。 -chufang- 给 chufang 发送悄悄话 chufa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0:19:14

再版是不可能,但微信公众号转载似乎没有问题。 -风铃99- 给 风铃99 发送悄悄话 风铃99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1:53:10

这类具有特定时代的作品,一如流行歌曲,兴于一时,时过境迁,回味者稀。 -信笔由墨- 给 信笔由墨 发送悄悄话 信笔由墨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3:36:54

这部作品见证了一些历史,如果有兴趣了解那个年代,读读还是不错的,当然读完也不容易。 -风铃99- 给 风铃99 发送悄悄话 风铃99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4:12:43

不否认。读完是不容易,特别是对于时代背景不同的人,在文笔上的引人入胜有些欠缺。 -信笔由墨- 给 信笔由墨 发送悄悄话 信笔由墨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8:11:27

他的家庭教育似乎不大好 -weed123- 给 weed123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2: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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