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之后，心里更加没有底，只觉得希望在来年。即便如此，但还是侥幸地期盼着天上掉下馅饼来，于是乎间或在胸口上划一个十字，闭上眼睛默默念叨：“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我……”这是从我哥哥那里学来的，60年代初他中考以后，时常躺在床上做此祷告状。
1978年春节前夕，我们怀着暂且丢掉包袱的轻松，回到重庆过年。我和高中闺蜜（她属于未下乡的待业青年，在城里参加了高考）在家中议论起考试和录取的事情，两人都觉得自己考得一塌糊涂，毫无希望可言，但前来我家串门的一位男生，却信心满满地说：“不错……我觉得自己考得还可以……”这令我和闺蜜刮目相看。看到别人如此自信，我心里更加没底了。
我在无望中翘首等待。神圣的象牙塔是这么容易挤进去的吗？每当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希望就立刻变成肥皂泡。
在城里度假的日子有些无聊，我和闺蜜将电影《大浪淘沙》的片段切割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家中排练，有时候一人扮几个角色，常常笑得人仰马翻。然而，嬉笑打闹都无法派遣内心的担忧与不安。
回到乡下去吧。去等待，去劳动，去为大队鉴定和政审过关挣表现吧。
能否等来通知，意味着能否脱离封闭的山沟，脱离棺材做的门、脱离每晚反锁的恐惧以及隔三差五的氨水的侵扰；能否等来通知，意味着我们能否重新回到故乡山城回到亲人身边；意味着能否重新拾掇起书本，在导师的带领下一步步登上新的知识台阶……然后，毕业之后……再往下……我不敢奢望，我被这种奢望弄得望而止步、心惊胆战。
就在这种无望与期盼的交战中，我听到自己内心有两个声音：“应该还有一点希望，因为你是语文尖子，而且这次的文科尤其是语文和政治应该考得还不错呀……”“不，不要心存幻想了，休想仅靠那么一点墨水就上大学……”两个声音在不分白昼吵来吵去，让我夜不能寐。
五姐貌似稳沉一些。但我十分了解她。虽然她嘴里不念叨这事，但内心的焦虑比较起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从小到大她都是好学生，各科成绩棒棒哒，非常之平衡，如前所说，她刻苦攻读的精神是卓尔不凡的。对于这块天生的读书材料来说，象牙塔非她莫属。我认为她应该稳操胜券。春节以后，我们回到乡下，彼此很少交流。默默地吃饭，默默地下地干活，晚上早早就寝，但是心照不宣，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心里七上八下的声音，五姐内心的动静似乎更大一些。日子就在这种未知与等待破解未知的焦虑不安中，度日如年地流逝。一天难捱一天，我俩的脾气变得烦躁起来，于是，有一段时间，收工回家就斗嘴皮子，由此爆发了姐妹大战。
当一个人倍受无法明确的但又迫切想知道的结果折磨的时候，常常会失去理智。尤其是对自己期望值较高的人，其内心的焦虑程度必然就高一些。在将果未果的时候，这种有望与无望的争战，必然打破平静的生活。倘若结果明确了，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也就认了，然后就可以抖掉先前的羁绊，开辟新的航程。But, “欲上天堂，先下地狱”，是必须的。
“通知，通知……新房子生产队两姊妹……”
爆炸性的新闻通过小广播公诸于众之后，4位知青一夜之间成了全公社的宠儿，不消说，知青们个个羡慕嫉妒恨，似乎到处都有人在议论我们两姊妹，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艳羡的目光。“通知”像一股强劲的东风，吹散了眼里的云翳，也拂去了姐妹之间的芥蒂。姐妹俩怀着兴奋不已的心情，手牵着手前往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此刻，我们在理想照进现实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大步，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就像春江水暖的先知——小鸭子一样，我们在乍暖还寒的河水里快乐的嬉戏，忍不住嘎嘎地谈笑风生，走着走着，放声高歌起来：“美丽的山城，可爱的家园，白云深处歌乐山，长江啊向前方，嘉陵江围城绕……” 直唱得身边的油菜花东倒西歪。想着不远的将来，我们就会“衣锦还乡”了，心里美滋滋的，甭提了。
几十里山路很快被我们甩在身后，再登上小客轮船，半个小时后来到了长寿县城。
县人民医院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一年前，我犯病的时候，在五姐的陪同下，农民伯伯把我抬到了这里。记得那时缴了治疗费以后，，又到邮局给母亲发了一封电报，我们身上的银子所剩无几了。火烧眉毛之时，我们灵机一动，立即向知青办公室求助。这次遇上了好心人，当天下午我们住进县招待所。可是接下来，病疼非但没有减轻，还在继续加重。每天上午我在五姐的搀扶下去医院打吊针，走几步蹲一会儿，慢慢向医院移动……五姐心疼我，给我买两毛钱一碗的肉沫面，自己吃一毛钱一碗的小面，哪知道，肉沫面一吃下去简直要命，肠胃加剧疼痛……
今天又一次踏进县人民医院，来接受事关命运和前途的体检。说实话，我很忐忑，一踏进医院就没了笑脸，因为心虚。怕老毛病被检查出来。此外，还怕医院误诊……还好还好，一路畅通，毫无大碍。感谢上帝！让我和五姐顺利地闯过了这个大关。倒是我们四位当中的小M检查出严重的高血压。气得她当场就发飙了，急赤白脸地说：“简直没有想到我还有病，我平时的身体比她好得多嘛……”她当众指着我对说。我愣了几秒钟，很想说，你发脾气可以理解，可你不要把我拉下水呀。但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你想想，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而且有时知青跳龙门的一根救命稻草，你说多不容易呀，先前最艰难的考试都过关了，如果栽倒在体检的门槛边，换了谁都会顿足捶胸。命运啊命运，总是在关键时刻捉弄人。此时我们只能同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她。
我到底还是一个幸运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我母亲不止一次在人前给我宝贵的生命所下的定义。“我小六不足八个月就生下来了，体重才两斤九两，还没有一只鸡重。当时生下来体温不够，放进了保温箱里，医生都说很难躲过一劫……啧啧……你们看，她居然长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这样喋喋不休地向人述说的时候，用一种欣赏琼枝玉树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早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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