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残忍的季节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之十九)

来源: 安纳 2018-11-24 09:25:3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7375 bytes)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

第十八章 又一个残忍的季节

1989年7月的最后一天,我拎着两只箱子搬进了北佳公司的宿舍。北佳公司在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宿舍楼租下了一整层,然后再分租给公司的雇员。北京大学附中在海淀剧院旁边的一条胡同里,离北京大学南门约2公里。1984年熄灯事件四天之后,我曾经跟着游行队伍一直走到海淀剧院。转眼五年过去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北大每年9月份才开学。不过,8月10日左右,我在下班回中关村的公共汽车上,见到了大批的返校学生。原来这一年北大提前至8月中旬开学,以弥补六月份提前放假的损失。

这么说,之华也应该回来了。

我想去找之华,但又一直拖着。我每天五点下班,回到宿舍就已经快7点了。如果事先没约好,之华也不一定在宿舍。但事先又没法儿约,因为我做事经常是临时起意。

我不再每个星期日都去办公室。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以随时读书、写作,没有人打扰。不过在宿舍读书、写作的效率并不高。坐在办公室里,总还是有一种上班的仪式感,有利于保持专注。在自己家里,不知不觉就从椅子上挪到了床上,再在床头柜上放杯茶,来一袋薯片……

每个星期天早晨,我都要进行心理斗争:如果今天有十个小时可以支配,是六个小时在办公室(因为要花四个小时在路上),还是十个小时在家里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不论我走了哪条路,到了晚上总要后悔没走另一条。

9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我从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思想斗争。斗争的结果是留在家里,但是两个小时以后我又后悔了,于是想:现在立即出发还来得及。

我走出宿舍楼,迎面就是北大附中的操场。星期天的操场一个人都没有,显得比往日更辽阔。住校的学生一般星期日傍晚五点才开始返校,眼下的校园正夹在两段喧嚣之间。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宽广、寂廖的空间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天安门广场。秋天是北京最宜人的季节,既不冷也不热,让人恍然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操场,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非物质的,只剩一股灵魂,就像一只失去了绳索的汽球,即将飞向高空。我抬头望去,天空中竟然没有一丝云,澄澈得如同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我感到一阵心痛,一阵晕眩。

我想起了之华。我今天必须要见到她。我去了北大附中的传达室,在那里拨通了之华宿舍所在楼层的号码。有人接了电话,帮我找到了她。我们约好在学校小卖部见面。

小卖部就在我当年住过的31楼旁边,在从31楼通向三角地的必经之路上。 记得那天我和之华一人买了一瓶酸奶,然后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两个人隔桌而坐。

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按说这半年之内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们一坐下来,三句两句就说到了6月4日。6月4日上午,去广场的学生撤回学校。有谣言说军队马上要来攻打学校,逮捕学生。之华几乎没参与过天安门事件,但当时学校的管理已经瘫痪,人人都认为军队会不分青红皂白血洗学校,于是学生们纷纷决定回家。之华也决定回天津。可怎么去北京火车站呢?北京火车站就在天安门旁边。要去北京火车站就绕不开天安门。

有个同学想起当年曾经坐火车去野三坡旅游,乘坐的是从八达岭到野三坡的列车,不需要经过北京火车站。野三坡是北京周边著名风景区,位于河北保定涞水县。保定位于北京西南150公里,天津位于北京东南150公里。北京、天津、保定正好组成了一个近似的等边三角形。如果走这条路线,那么她到了保定之后,还得再想办法往东走150公里。只要能躲过北京火车站这个是非之地,就算绕点路也没关系。

几个同学于是结伴出发。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奔走在学校周边几个火车站之间,只要远远地看见军人便改道而行。当天下午,他们终于坐上了开往保定的火车。车厢里全是大学生,哪个学校的都有,到哪里去的都有,眼下都只有一个目的:逃离北京。汽笛响了起来,也许是昂扬的汽笛声刺激了大家,也许是终于逃离北京让大家感到放松,不知谁起了个头,全车厢的人都唱起了《国际歌》。

“《国际歌》,”之华嘴角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我在广场上天天都听这首歌。

唱着唱着,火车出了北京,进了河北省界。车窗外就是辽阔的华北平原了。平原上有一条与铁路基本平行的若隐若现的公路。突然有人大喊:“快看,坦克!”大家都吓得一激棱。胆大的人探头去看,原来并不是坦克,只是柏油路面上留下的坦克履带辗过的痕迹。但唱歌的人还是住了嘴,甚至恨不得把刚刚唱出来的歌吞回去。

很多年后,我才理解到这一场景的象征意义。那天坐在火车上的学生们,绝大多数在6月3日晚上不曾坚守在天安门,也不曾目睹最激烈的战斗。他们只是通过幸存者的讲述才知道了坦克,但这也足以让他们恐惧,足以让他们一看到坦克履带辗过的痕迹就沉默下来。坦克就这样劫持了我们的头脑,从此后只要看到坦克的图象,甚至看到它的文字,听到它的发音,我们大脑里的神经元就会产生恐惧信号,再将恐惧信号发送至全身,从而令我们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我们这一代再也不会抗议任何事了,二十年、三十年、有生之年。

透过小卖部的窗口,我默默地望着直通宿舍区的马路。马路北侧就是我当年住过的31楼。也不知道445房间现在住着什么人?玻璃窗擦得很干净,仔细看去,角落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感觉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我叹了一口气。

“是啊,”之华说,“不说这些了。”

“你最近忙什么?”我想换个话题。可是接下来我们的话题还是离不开天安门,只不过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的余波和影响。

之华告诉我:现在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政治学习。要学习邓小平在戒严部队的讲话,要交代自己在六四里都做过什么,要对天安门事件中学生的观点展开深刻批判,要统一思想,承认中国已经是民主国家了。

“中国已经是民主国家了?”我感到难以置信。“这个论证起来有点难度吧?”

之华说:党才不管你怎么论证呢。你只要跟着一起胡说八道就足够了。它并不在意你是否真心相信。你只要行为上步调一致,就说明你服了它。党的目的就达到了。

的确。我想起初中时我不跟我的同桌说话,我的理由是我的天性孤僻,但老师说:你并不需要改变性格,只需要改变行为。看来这是共产党的一贯思路。

我的酸奶瓶已经空了,吸管发出“扑扑”的声音,吸上来的都是空气。

之华忽然说:“我要去美国。”

我说:“你不是一直都要去美国吗?”

她说:“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了。现在就要申请。”

之华读的比较文学需要三年时间拿到硕士。正常来说,她应该明年这个时候开始准备申请。

“咱俩一起复习托福、GRE吧,”她又说,“两个人可以互相督促。”

我说:“好”。

可是和之华分手后,我又犹豫了。报考托福和GRE需要单位人事部出一封介绍信。如果我去找北佳公司人事部,那等于告诉公司我要去美国。这样一来,老板就有可能解雇我,因为我已经有了二心。就算老板不解雇我,我也可能一年之后拿不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那我就成了全公司的笑话。

之华也遇到了同样的困难。她刚开始复习托福,学校就收紧了出国留学的口子。北京大学不再给在校生开考试介绍信。最后,她父母在天津托关系给她找到了一份介绍信。既然介绍信是从天津开出的,她就必须在天津的考场报名、考试。

介绍信是我们俩遇到的第一个共同的困难,面对这个困难的态度成了我们俩之间的分水岭。之华克服了困难,而我被困难克服了。我们在人生的路上正式分道扬镳。

之华考托福的那天,我感到若有所失,一大早就跑到北京饭店楼下的邮局给她拍了封电报,预祝她考试成功。中午,她考完试回到家,才收到这份画蛇添足的电报。

拍完电报,我还觉得坐立不安,于是我给郭言的妻子写了一封信。信不长,核心信息就是一句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曾经和你的先生有过密切的接触。”我没有署名。

我知道郭言妻子的名字,也知道她家的地址。我担心郭言看出我的笔迹,于是我让小赵帮我写了信封。信发出去了。一天,两天,三天……我每天都在猜测:怎么还没反馈?难道信寄丟了?第四天,郭言来电话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干的好事儿!”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你给小叶写了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你。”

我没说话。

他继续说:“我真是看错了人,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比毒蛇还狠毒,比狐狸还狡猾。竟然还找个男生替你写信封。那封信是我从传达室里拿到的,是我亲手交给小叶的,我还跟她开玩笑说:‘看看,这是哪个仰慕者给你写的情书啊?’”

我终于“噗嗤”乐出声来。

“我真是瞎了眼!”他忿忿地挂断了电话。

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这下他甭想忘记我了。他的老婆没事儿就会提醒他。

我错过了和之华一起考TOEFL,但我还没有完全泯灭去美国的幻想。我在大学四年级考过一次托福,成绩还不错,我认为我不用复习托福,只复习GRE就可以。我还有时间,还赶得上之华的脚步。

但是,新的干扰接踵而至。

进入10月,佳能公司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村田先生结婚了。这本来是私事,按道理应与工作无关,但村田先生结婚后,行为发生了显著变化,影响到了我们。结婚前,他一下班就跑去和女朋友约会;一旦结婚,他经常下班后拉着我们一起去吃饭。川岛小姐解释:日本的风俗就是这样的。男人如果回家过早,会被太太看不起,认为你在公司一点都不重要。所以日本男人下班后都不回家,即使没有工作也要在办公室呆到很晚,要么就跟上司、同事一起吃饭、喝酒,总之必须要拖到很晚才回家,这样才会在太太面前有面子。我觉得这个风俗匪夷所思。川岛小姐也很不喜欢这个风俗,她说这就是为什么她坚决不嫁日本人的原因。

我们每周至少会有两次饭聚。能够导致饭聚的理由有:东京总部有人来北京出差;佳能香港公司有人来北京出差;佳能大连公司有人来北京出差。如果实在没人来北京出差,村田先生就会找北京当地与佳能业务有关的人,比如照相机维修站的经理、复印机维修站的经理,等等。

这些吃吃喝喝的活动,并不仅仅达到了消磨时间,避免过早回家的目的。有时饭桌上的随意闲聊,还真地涉及到业务和情报。比如我就是在饭桌上第一次听说水货的问题。水货就是走私货。1980年代,中国东南沿海的走私活动十分猖獗,走私的方法是先用大船把商品从外国运来,再将商品用塑料袋密封好后投入约定的浅海中,陆地上的人划着小船到约定的地点将货物取走。通过这种方式进入中国的产品就叫做“水货”。多年以后,“水货”用来泛指用各种手段逃避关稅的商品。比如有人假装成旅游者,在身上绑上几十台手机,通过陆地海关从香港进入中国大陆,这种人也被称作“水货客”。在80年代末,中国市场上的佳能相机有相当一部分是水货,但日本总公司并不掌握具体数据。有一次,村田先生在吃饭的时候问北京照相机维修站的经理:每月来维修照相机的客人中,有多少人是有保修卡的?有多少人是没有保修卡的?通过经理的回答,他能大致估算出水货在中国市场的占比。

第二件事,是公司来了两个新雇员。大连工厂开业,业务量增加,于是公司又从FESCO聘请了两个刚从外语学院毕业的学生。男生姓顾,女生姓廖。这两个人虽然比我只小一岁,但风格与我完全不同。我至今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外语学院与综合大学的区別,还是89前与89后的区別。小顾是第一个对我进行时尚启蒙的人。记得有一次,他穿了一件条纹衬衫来上班。那条纹好像斑马身上的花纹,看得我直头昏。我问他:“你穿的这是什么?看着眼晕。”他指着身上的衬衫,很骄傲地说:“这可是小筱顺子。”下一次,他又穿了一件让我眼花撩乱的条纹衬衫来,我说:“啊!你又穿了小……小……条顺子!”他就摇摇头,非常无奈的样子,似乎是说“朽木不可雕也”。他们俩的日语都非常好。我在佳能公司一年多,日语水平始终一般,只能听得懂最基本的对话。他们俩一入职,我立刻有了耳聪目明的感觉。小廖经常向我转达村田和川岛聊的八卦。看起来,老板们也不是整天都在谈工作。

有一天,小廖告诉我:村田先生对川岛小姐说:今年的预算很可能花不完,我们必须突击花钱,不然总公司就会削减明年的预算。川岛小姐说:预算没花完又不是我们不努力,是因为受到天安门事件的影响。村田先生说:只怕到年底,大家都把天安门事件忘了,只记得我们没花完预算。川岛小姐说:那我们去唱卡拉OK吧。

这个情报的核心是:我们很快就要去唱卡拉OK了,你赶紧练歌吧!

我从来没唱过卡拉OK,但是我听很多日本人说过:这是日本对世界的三大发明之一。另外两大发明是方便面和随身听。不过,在1989年,卡拉OK在中国还没有成为全民广泛参与的娱乐,而是一项只能在四星级以上饭店里找到的高消费娱乐。进入12月份,果然如小廖透露的,我们在吃完饭后新增了一个项目:去卡拉OK。我第一次玩卡拉OK,一句都不敢唱,就坐在那里,看別人唱,给別人鼓掌。去到第三次,才壮着胆子选了一首歌。

只要去卡拉OK,最早也要11点才能结束。回家的时候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我只能打出租。虽然吃饭、唱歌都是由公司付钱,但是坐出租的钱只能自己付。我们活动的地方基本都在北京的东部,我的宿舍在北京西北,每次打车至少要二十块钱。

1989年底,教育部发出了通知:出国留学要向国家交纳培养费。我们当年的大学教育是免费的。天安门事件后很多学生都在办出国手续,国家很生气,认为花了本国纳稅人的钱却培养了一群白眼狼,于是规定大学毕业后工作不满六年就出国的,需要把培养费还给国家。我们私下里把这笔钱叫做“赎身费”。当时的价格是大学本科每年2,500,研究生每年4,000。我是本科毕业,出国要交给国家10000元。10000元对当时的中国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即使我这样的高收入人士,不吃不喝不交房租也要攒二十个月才能凑足赎身费。

可是我要吃要喝还要交房租,还要支付额外的消费,比如深夜坐出租车回家。每次参加完这样的娱乐活动,一出饭店的大门,我就开始后悔: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浪费了本该用于复习英语的时间,浪费了本该用于赎身的金钱。深冬夜晚的北京,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透过车窗望着向后迅速退去的空旷的街道,我感到自己的出国梦也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了。

没有人强迫我去参加这些娱乐活动,我完全可以下班后和大家说再见,然后坐上回中关村的公共汽车,并且利用通勤的时间背单词,练听力。可是我没有。我不是目的明确的人,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也就不能逆水行舟。这么多年来,我唯一主动做过的有难度的事情就是转系。这是因为我要反抗父母为我选择的人生。也就是说,我唯一的动力就是叛逆。

天安门事件后,社会氛围悄然转向。在政治生活层面,普通人完全没有了话语权。在经济生活层面,可选项却开始慢慢增多,甚至不再有一种选项占据主导位置。这样的氛围恰恰使得喜欢叛逆的人失去了方向。叛逆其实是简单的,只要凡事反着来就行。在一个机会相对多样的社会里,人们需要的是选择的能力,而我是在匮乏中长大的,我最缺的就是选择能力。一旦需要我自己选择、比较、权衡,确定目标,坚定执行,我就感到无从下手。大到去美国留学还是留在中国工作,小到星期日去办公室还是留在家里,我都会犹豫不决,错失机会。到那时为止,我唯一可以夸耀的仍然是转系。当年我的同学们都因此认定我是一个独立、有主见的人,但其实我才是一个缺少方向的盲目的人。

1990年1月11日,北京市正式宣布解除戒严令。其实在那之前很久,我就已经对戒严令没有感觉了。突然听到戒严令解除,我还有点诧异:原来这大半年来一直处在戒严状态之下?那么多个夜晚,我坐在出租车上穿城而过,原来一直都有解放军在远处冷冷地看着?

金钱的力量卷土重来,以报复性的加速度飞奔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1989年年初与之华的争论之中,只不过反方的对手换了人。之华已经完全把我置之度外了,她一心一意在忙出国。我只能去骚扰別人。日本总公司继续给北京办事处寄来大量的文具、小礼品、掛历、宣传画册、产品说明书。我的工作之一仍然是将上述宣传品散发出去。我跟许多老同学联系上,一旦要到对方的地址,二话不说就给人家寄礼品。

我记得当时最受欢迎的是五种颜色的圆珠笔。时下这种东西普通文具店都有售,但在那时却是少见的精巧小玩意儿。当时中国的圆珠笔只能造出红、蓝、黑三种颜色,但日本却能造出黄色和绿色。那不是一般的黄和绿,那种黄,柔软得就像初生的小鸭子嘴上的毛;那种绿,娇嫩得就像初春的草地,或是树上的新芽。

我一心一意想让我的朋友们理解物质的美好。物质的美好不一定会带来精神的堕落,有时甚至正相反,物质的美好甚至能带来精神的升华。比如电话。先进的电话能更快、更优质地传递信息,从而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享受。当时绝大多数电话号码都是六位数,而我们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七位数。七位数意味着是程控电话,程控电话意味着可以直拨长途。先进的通讯手段能够使友情得到更迅速、便利的沟通,这绝对应该属于精神享受的范围。

某一天,我心血来潮,给大学时认识的一个男生打了个长途电话。那男生比我大几岁,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是个研究生。他是江苏人,毕业后回了南京。接到我的电话,他并没有感到友谊的温暖,反而紧张兮兮地告诉我:他马上要结婚了,下班后要和女朋友一起逛商店买家俱,不能见我。我告诉他:“我在北京,不在南京”。他说:“可是你的电话不是长途啊?” 当时要打长途,一般都要先接通北京市长话局,报上自己的帐号,再报上对方的省市和电话号码,由话务员为你接驳。他一拿起话筒就听到了我的声音,而不是话务员说的“现在为您接通长途”,于是死活不肯相信我的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我反覆解释什么是程控电话,什么是直拨长途,他始终将信将疑,最后还问我找他有事儿吗?是不是要他帮忙购买返京的火车票?我气急败坏地说:“不用。我买火车票都是直接去外宾售票处,拿外汇券买,不用排队!”放下电话,我万分沮丧,感觉自己到底还是成了炫富的暴发户,一点也没体现出精神上的高层次。

我经常主动向之华提供帮助。隔几天我就会问她:你有没有补充的申请资料需要用传真发给美国?我可以替你发传真。我能发传真!但她总是说:“噢,谢谢啦!暂时还不需要发电传。”我于是就很生气:传真,传真,说了多少遍了,那是传真!

“真”,就是原封不动,栩栩如生。“传真”,就是把图象原封不动地发送到远方。要想对“真”字有感觉,你必须忘掉那个“电”字。技术发展到这一步,电早已成了不言而喻的。人应该对电浑然不觉才是。总是对“电”念念不忘,说明你的头脑还在前现代社会。

我对一切带“电”的词深恶痛绝。当时,北大激光照排系统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宣传语,叫做“告別纸与笔,迎来光与电”。北大人的观念居然也可以土得掉渣。

1990年春天,郭言给我来电话,告诉我:他和妻子分居了。

我说:“呵呵,又分居了?”

他说:这回是真的。离婚程序已经启动。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等待。他妻子单位要分房子。当时中国的单位一般不会给独身女性分房子,所以必须要等他妻子拿到房子之后才能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在她没拿到房子之前,她住在他们共同拥有的那间房子里。他搬了出来,毕竟他是有过错的一方。

他特意强调“有过错”,大概是想说:他的过错我得承担一半。然后他告诉我:他现在在中央党校学习,住在党校的宿舍里。他要在那里学习半年。

我说:“好好学习吧。从党校毕业你就可以升主编了。”

他说:“我没想那么多,眼下没有地方住,正好报社有个脱产学习的名额,我就来了。不过我住的条件还不错,一个人住一间房。你不来看我吗?”

我说:“一个人住一间房多好啊!好好作梦吧!”

之华被康奈尔录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对于好朋友的成功,我第一次产生了嫉妒之心。这种嫉妒不仅仅是源于她得到的东西我也想要,还源于我见证了她如何一步步去实现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在每一个障碍面前,我都是知难而退,她却是迎难而上。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于是越来越大。

有一天,公司聚会我喝了一点酒,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有些昏眩。在一种既满足又迷茫的情绪中,我想到了之华。我想她是因为走投无路,逼上梁山,所以才要去美国。她是学比较文学的,如果毕业后被分到政府的宣传部门,党需要她论证资本主义民主都是假的,她就得援引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这样的学术生涯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她必须去美国。而我就不同了。我在佳能公司的工作与政治没有关系。我不必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再说,我是要当作家的,而作家最宝贵的财富是生活。美国虽然好,但如果我现在去美国,进一个大学,读一个博士,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核心的美国生活?中国就不同了,它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正在经历一个大时代。我在中国的生活比普通的中国人更加精采。这就好比看拳击比赛,我如果到了美国,只能坐在后排,我现在在中国,坐的可是拳击台边上的第一排。

我就这样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

我准备打持久战。我的宿舍本来是按照双人房间来布置的,里面有两张床、两个书架、两张书桌、两把椅子。这些家俱都是公司配给的。我打定主意自己一个人住,于是就让公司后勤处把一张床拉走。然后,我请同事帮忙,把一个书架移到屋子正中,起到一个屏风的作用,将一间房分成了睡觉和工作两个区域。我认为这样改造一下,有利于我专心学习和工作。

收拾完以后,同事们都说我这间房是整个宿舍区里最像家的。大家都表示以后要经常来我这里吃饭、聚会、打麻将。

之华拿到了美国的录取,并不意味着她就能顺利赴美。她正在读研二,还有一年才能毕业,现在赴美只能先退学,然后以无业青年的身份申请护照。我感觉退学的决定非常冒险。万一去不成美国,中国的学位又没有拿到,那岂不是两边都失去了?但是之华决心已定。

春暖花开的四月份,她的退学手续办好了,就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她忽然问我能不能找个地方看录影带?当年,很多外国电影都是以录影带的形式在中国流传。如果一个人有一盘,大家就要轮流借,每个人只能看一晚。之华到手了一盘改编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布拉格之恋》。

我说:“你着什么急啊?你马上就要去美国了,到了美国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她说:“我是为了你才借的,我知道你最喜欢这本书。”

这倒也是。等之华走了,凭我的社会关系,肯定是借不到这种录影带的。看看我身边这些人,哪个像喜欢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穿小筱顺子的小顾?还是喜欢唱卡拉OK的小廖?

我把我认识的所有熟人都想了一遍,最后想到了郭言。

我给郭言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找个看录影带的地方,他说党校里有个活动室,里面有放录像的设备。我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能在党校放吗?他说:“没问题。党校不像你想的那么僵化。党要指导群众的思想,必须了解群众的思想。社会上的人喜欢看的东西,我们都要知道。”

晚上,我和之华拿着录影带到了党校。郭言在电话里给了我详细的指示,按照他的指示,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他所说的那栋楼。活动室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性。她自我介绍说姓魏,郭言下午去清华听讲座了,拜托她在这里等我们。之华拿出录像带试了一下,没问题,能播放。魏大姐又说我们应该去储藏室多搬几把椅子来,估计今晚会来很多人。

我搬着椅子正往活动室走,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郭言。我曾经有过很多幻想,关于我们在何种情况下重逢。在街上,在车上,在剧院,在书店。每个场景都是彩色的。但当我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忽然变成了黑白的。我们仿佛不是立于当下,而是站在久远的过去。

我愣了几秒,最后以一种调侃的语调说:“嘿,你怎么变矮了?”

他有点扫兴,但也不是真地生气。他说:“你呀,你就找不出更好听的话来说吗?”

甭管好听与否。我说的是真话。每当我重返一个地方,我总是觉得那个地方更小了,更窄了,前往那个地方的路更短了。这是因为我自己还在发育。我才23岁,俗话说“二十三,蹿一蹿。”不过,即便是真话,我也不必非要实话实说。我为什么非要扫别人的兴呢?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在我的每一段关系中,我真正要寻找的都是我已经长大的证据。我急切地想要确认自己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比一天强大。并且我还要求对方承认这一点。这是我和外婆决裂的根本原因。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十二岁时一听说回天津就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而我却急于证明我早已经超越了那个阶段,已经可以闯世界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更喜欢陆华的原因。我被她赶出来真是活该。

就在那一瞬间,我原谅了外婆。我把椅子放下,向郭言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高兴。”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这是比友谊更亲密的握手。一股压抑已久的欲念经由我的手臂传入我的心脏,令我心跳加速。不过,这欲念又不够强大,不够狂野,即使压抑了它也不会令我悲伤欲绝。

我们俩从楼里溜出来,走到一个小花园里。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问:“工作还好吧?”

“还行,”他说,并不显得很热心。

“等你从党校毕业,报社肯定会提拔你。”我想挑他爱听的话说。我相信如果我努力,也能招人喜欢。

“也许吧,”他想了想,“不过有什么用呢?我对这个国家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这是天安门事件后一种普遍的悲观。八十年代惊鸿一瞥的自由,尽管当时我们觉得很不足,现在却已经一点都不剩了。这是之华为什么非要去美国的原因。可她毕竟年轻,英语又好。

我再一次感受到六四后社会的改变。我对这种改变的估计总是不够,也许永远不够。

“你知道我曾经为你担心吗?”我盯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六三那天晚上你可能在广场。我给你家里打过电话,你老婆接的。”

“我一猜就是你。”他说。“我应该向你报个平安。”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老婆写那封信吗?”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是我不好。我应该给你报个平安。不过¼¼”他耸了耸肩,没往下说。

我觉得沉冤昭雪了。我擦了擦眼泪:“对不起。”

“无所谓啦,要离的早晚得离。” 他转向我,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说。

“问吧。”他期待地望着我。

“关于天安门广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有两种理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在问什么,”他说。“从我所处的位置,我的确没看到大规模的屠杀。零星的枪声是有的,也许有个别人被杀。但是总的来说,我感觉学生们是和平撤退了。”

“你肯定吗?”我追问。

“我不肯定。我为什么要肯定?”他忽然生了气,“不管我说什么,我总要受到攻击。人人都期待我说他们想听的话。”

“算了,别生气。”我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没有先入之见。”

他望着我,叹了口气:“这就是你想问我的?”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问他离婚手续到底交上去没有?要不要问他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让我再想想。”我说。

“好吧,”他松开了我的肩膀上,“慢慢想,别急。”

我们回到了活动室。我把郭言介绍给之华。我事先没有告诉之华我和郭言之间的故事,只说是一个朋友。但是我以前跟郭言讲过很多之华的事,所以郭言表现出对之华非常了解的样子,让她十分惊讶。她时时狐疑地望向我,我假装没看见。

电影是全英文对白,既没有中文字幕,也没有英文字幕,在场的人都说听不懂。我也基本听不懂,但我对小说很熟悉,于是仗着对原作的记忆,连蒙带猜地给大家充当翻译。电影结尾时,撒宾娜接到一封信,告诉她托马斯和特里莎死了。我哭得翻不下去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那女人手里拿的什么,竟会有这种效果。

郭言要送我们到党校大门,我拒绝了。

和之华走出党校大门的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录像。我并非找不到其它看录像的地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郭言有个了结。

现在,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但我并没有感觉到轻松,而是内心充满悲哀和怀疑。

我和之华坐上了同一辆汽车。她在北大南门下车,我还要继续坐两站。今夜一别,不知多少年后才能相聚。我想说一些有意义的话,但说出来的仍然是细碎的小事。夜已经很深了,汽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南门到了。我目送她下车,忽然想起初中时,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搬家去了秦皇岛。现在已经比那时好多了,我们至少还有机会告别。可告别又是什么呢?就是向对方挥一挥手的机会吗?突然之间,我觉得仪式是一种如此空洞的东西。我从不在意过节,对大家普遍看重的仪式感嗤之以鼻,大约就是在那时埋下的种子。汽车再次启动。我们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机械地空洞地朝着彼此的方向挥手。

从现在起,我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友谊,没有爱情,也没有外婆。不管是好是坏,这是我的选择。在一个选择如此有限的夹缝里,我仍然最大化地实现了孤立。我还在成长,也许只差最后一步。我决心要独自走完这最后一公里。我不需要指引,不需要陪伴,也不需要干扰。

我拿出随身声,开始播放崔健。又是一个四月,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但是我发现我比去年从歌词里听出了更多的内涵。

“我想要离开

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

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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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留学要向国家交纳培养费:不是侨属还不让交呢害的大家纷纷冒充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0:50:48

你这个的确是造谣。当年地方上是有人借国家之名收钱,然后以奖金名义自己分了。有海外关系的不收。 -多哥- 给 多哥 发送悄悄话 多哥 的博客首页 (377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03:30

造谣的是你自己。90年工作不满5年不准自费留学出国但非直系侨属可以交培养费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207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08:47

看看人家方大侠都要如此过关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3454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11:44

我的论点是,这些都是地方院校某些人的土政策。国家教育部,从未这么规定过。记得上海这儿华侨不用交。 -多哥- 给 多哥 发送悄悄话 多哥 的博客首页 (107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19:15

我只能说你肯定不是90-92年自费出国的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24:20

1990年2月10日,国家教委新规定限制自费出国留学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848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26:26

专门整参加64的学生。我们那几届毕业分配单位都挺惨的。 -Soltek- 给 Soltek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5/2018 postreply 22:35:41

之前,自费自派。但我不是命运分子。这些是要明确一下。 -多哥- 给 多哥 发送悄悄话 多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48:36

当然有人胆大说冒充非直系还要交培养费索性再胆大一些冒充直系算了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202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17:29

当时的确有这种说法。有人说直系亲属大部分是假的。 -Soltek- 给 Soltek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5/2018 postreply 22:32:25

当时我交了8万培养费,要不是台湾亲戚提供的户籍藤本我也别想出来。 -Soltek- 给 Soltek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5/2018 postreply 22:29:19

到99年还有这个规矩,要工作五年才免培养费。我是办的因私访友出来的。 -大蜜蜂- 给 大蜜蜂 发送悄悄话 大蜜蜂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54:24

但后来非侨属也交培养费了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1:59:58

朱总理搞教育产业化还是有道理的,自己交学费上也就不欠国家什么的了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2:17:46

严格而论,70后这个年令段之前的学子,都欠中国国家的学费。因为,毛中国的教育几乎是免费的。 -大江川- 给 大江川 发送悄悄话 大江川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2:47:03

这确实是90年代初开始的政策。如果你在国内工作过,可以按工龄打折扣,少交一些培养费。 -过来人2- 给 过来人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3:46:38

只是对非直系侨属台属而言,非侨属台属工作满5年前不让自费留学 -aebny- 给 aeb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3:55:34

是。非侨属当时是不能自费留学的。 -过来人2- 给 过来人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4/2018 postreply 14: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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