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难以消融的记忆(三)

来源: 2018-06-08 14:06:0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 (三)姥姥家出了“杀人犯“

我母亲引以为荣的贫农娘家,一直是我填写政审表时的亮点。

不过据我娘隐约透漏,其实她娘家过去也是殷实人家。不然,怎么会与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联姻呢?只是因为我老爷后来抽开大烟,把土地卖了个一干二净。我姥姥生育有三男二女,七口之家无法维持生计。我姥爷烟瘾一发还摔打东西,气得我姥姥常疯癫发狂,咒姥爷天打雷劈,早死早转生。不幸雪上加霜,我大舅又得了肺痨,拖延难愈。我姥姥不得不把我姨和我娘早早就聘嫁出去。全家人靠什么维持生计呢?二舅和三舅小兄弟俩人挑一副货郎担子,贩卖些针头线脑、绒花冥币、土碱肥皂等;寒暑不歇、走街串户、养家糊口。

祸福相生。土地改革时我姥姥家就成了贫农。革命的依靠对象。

分了地富家的浮财,工农政府号召贫下中农参军、两丁抽一。我二舅和三舅争相报名。据我娘透漏,除了革命热情外,兄弟俩还有个小九九。二舅生性沉稳、略通文墨(卖货时都是他算账),能见机行事。三舅则是猛张飞性格,敢作敢为不怕出丑变怪(卖货时是他大声吆喝)。患难兄弟情深,二舅怕三舅当兵参战时出事,说枪子儿没长眼睛。三舅则说能打胜就打,打不胜他就跑;怕二舅斯文逃脱不得。不管私心公心,反正是被树为争当革命军人的光辉榜样。最终选择了略通文墨的二舅。披红骑马,二舅成了光荣的革命军人。

少小离家,披坚执锐。二舅参加过十一次激烈战斗。三十四岁回家成亲时,军装上戴着一大片军功章。据说有一次激战我军失利,打得只剩下他一人。耳旁听得枪声的呼啸和敌兵缴枪不杀的喊声,二舅当时却弹尽力竭,且肩头已(被子弹穿过)负伤。他转身一看,身后荒草丛生中有一深渊,情急中跳了下去。原以为会一命呜呼,不料中途屡屡被枯藤牵挂;坠入渊底,下面尽是柔软淤泥。后被我方打扫战场的战士救起,竟然拾捡回一条命。

十八岁的高小毕业生(我的二舅妈,我们叫二妗子)仰慕英雄,毅然嫁了我二舅。二舅结婚时,我五岁。记得那是我姥姥家最兴旺荣耀的的日子,也是全家大团聚的日子。姨妈带着一男两女三个孩子,我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三舅三妗结婚早,那时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二舅专门从县城请了摄影师,照全家福时,聚会了十四口人。看着英气勃发的二舅、胸口插着钢笔书卷气很浓的二妗子,真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一家人高兴的全合不拢嘴。只有忙里忙外的三舅和三妗在敬慕中不免露一点儿失落和自卑。因为作为弟弟和弟那时若他抢了这身军服,那光芒说不准比二哥还耀眼哩。

兄弟情深,二舅说只要有机会,他就把老母亲(那时姥爷早去世)和三舅一家都接到大城市生活,瞅机会给三舅找份儿工作。当时,亲友们都以为这是安慰三舅的应景儿宽心话。

几年之后,二舅兑现了他的诺言。当时二舅在二机部下属一个工程公司任机关党委书记,而三舅曾跟着我爷爷当小工,学会了泥瓦匠手艺。所以二舅在招工时,就将三舅招了去。不久,二舅与三舅就把姥姥和三妗及孩子们全接去了兰州。

虽赶上大跃进年代,经常加班加点,但三舅从小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在工队干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三妗除了照看老人和孩子,还买了缝纫机给工人们缝缝补补。一家人很快就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三妗虽然没有文化,但天资聪明。很快就模仿着大城市的知识女性穿戴,仿照着人家的做派办事。尽管三舅的工资远不及二舅,但三妗很知足,因为这比农村拾柴打碳的日子强了几百倍。再加上二舅是孝子,还经常周济老母贴补他们。

好日子没过几年。困难时期来临,大跃进运动随之结束,上面有政策压缩城市人口,下放到农村安家落户。二舅作为机关党委书记,率先将三弟一家及老母亲撵回了农村(为什么用一个“撵”字,因为三舅三妗都不愿走回头路)。

回家后最不能适应的是掌勺人三妗。灰门土灶,没柴没碳、没米没面,一切得重新开始哪!紧接着一年难过一年,为了省些嚼用、为了养家糊口,三舅只身一人走西口(到内蒙靠泥瓦匠手艺)打开了工。

三舅不在家的日子里,每隔三、四个星期,母亲就打发我去看我姥姥,并帮三妗干些农活儿。有一次三妗带我到菜地里拔草,两个赶车汉笑盈盈邀我们坐顺路车。三妗并不客气,上车后便平了脸儿不理他们。其中一赶车人从口袋中掏了葵花籽给三妗,三妗接了却给了我,全装在我的衣兜里。十二、三岁正是长个的年龄,偏偏赶上困难时期。我如获至宝,感激三妗对我的好,一路上磕葵花籽,没在意那两汉子笑逐颜开说些什么。

这段时日,我姥姥的疯癫毛病又犯了。常常莫名其妙发火、咒天骂地。我回家后告诉我娘,此时姨父新丧不久,娘和姨姨商量,就把姥姥接到姨姨家居住。娘说这样一解你姨的孤寂,二来便于姥姥养病。

约莫半年之后,初冬的一天,三妗和姨突然哭丧着脸跑到我家,说姥姥失踪了。姨姨说她站在屋顶上目送姥姥快进村时,才扶着梯子下了房。——冬季日短,为了省粮家乡人都吃两顿饭。中晚饭合而为一,一般吃在三四点。那天正是这个时辰,姥姥执意要回,姨姨感冒发烧就没有上路送她。姨姨感冒康复后,去接姥姥,三妗说姥姥没回去。姥姥家与姨姨家相距也就六、七里,常走的熟路,怎么会失踪呢?

娘丢了,二舅请假回家,三舅停工回家,发动亲朋好友一起来寻。张贴寻人告示、打卦算命、周围土崖山沟、水井旱井,把全公社十一个村庄的河道水沟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姥姥的影踪。

官差不自由,假日期满,二舅只好含泪告别亲人。

在这件事上最为愧疚的是三舅。二哥每年给家中寄钱,要三弟照顾好老人。结果他却抛下一家老小出门打工,亲人们虽然没有怪他,自觉无地自容。因此一赌气说再不离家了,饿也要饿死在老娘丢失的土地上。

这时,三妗表现得格外贤惠。给三舅拆洗缝补破旧衣服,竭尽家中所有做可口饭食 。三舅在家呆够两个多月,内蒙工地来信,动员三舅复工。三妗便不温不火劝三舅再去务工。她揭开所有粮缸粮瓮,让三舅看家中的窘境,劝三舅说:“你出去不仅少一个大人的嚼用,还能赚些回来;眼看两个孩子上学用功,将来还不上个中学大专?咱虽没什么大本事,也指望娃们成人后能像他们的二伯伯一样……。”三舅耐不住贤妻的解劝,家中又有粮荒和紧迫用钱的亏空,再次走上西口之路。

三舅背了行李,绕道来我家向二姐告别。兴冲冲说他这次出去会挣到头等匠人的工钱。娘问他带足路途的干粮没有,他拍拍肩头褡裢,说娃他娘给烙了两样饼子,有粗有细。娘吩咐他刚出门不远先吃粗的;走远了更为饥渴,再吃细的。三舅笑着说:“娃他娘也是这样吩咐的。其实细的也就两个白面饼子”。我娘那时正患十二指肠溃疡,面黄肌瘦。三舅还从路费中挤出一块钱,要二姐买些古巴糖。

我娘好歹不要那钱,说出门在外,难处多呢。姐弟俩为那一元钱推让半天。谁知,那竟是亲人间的永诀!那么壮实直朴的猛张飞三舅走的是不归路!

三舅途中毙命的消息是二舅通过书信传达我父亲的。三舅下了火车吃完家中带的食物,徒步返工地时,突然肚子火烧火燎地疼痛,仿佛有人在肠胃中点火熏烟。侥幸遇了个工友,他就央求工友给他讨一碗水喝。那工友看他疼得变颜变色,急忙讨水救命。结果喝下水后症状更重,三舅神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昏迷。他费了好大功夫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交付那工友,说自己一旦有意外,拜托他照纸条上的地址写一封信,那地址是他亲二哥的工作单位。二舅请了假赶到内蒙工地时,三舅已丧命十多天。工地上的哥们仗义,按公伤凑了些钱买了薄薄一口棺木,就地掩埋了事。都说是暴病身亡,有说盲肠炎的,有说肠梗阻的,也有说肠穿孔的(三年困难时期,吃草根吃树皮,常导致消化不良,这些病属于时代病。与今天的时代病: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一样)。

二舅沉痛不已,觉得自己出生入死打江山,是为亲人们过上好日子;结果落个母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胼手砥足的三弟,竟然暴尸在异地他乡被草草掩埋。满腹惆怅又无处倾诉,就给二姐夫(我父亲)来了封长信。并郑重嘱咐,三舅去世的消息在家乡要先瞒住三个人:我娘、我姨、我三妗。爹懂得:这三人都是逝者的至亲啊。

三舅离家四个多月之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义愤填膺地对我说:“活活把人气煞!你三妗今天来咱家说你三舅死在内蒙,我说:‘好端端怎么会死掉?这是谁咒他呢?’你三妗说是得了暴病,叫什么‘绞肠痧’!娘又问:’你听谁说的?‘她支吾说’人们‘。”我当时也纳闷,怨我娘没追问“人们”是谁,应该有名有姓!我娘这才意意思思对我挑明听说是我三妗招红惹黑,在村里不正经。娘怀疑野男人们造谣生事,盼我三舅遭殃呢。

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几次后,我爹看再隐瞒不住,才把三舅病死在打工路上的实情通告所有亲人。当时最悲痛的是我娘我姨。娘每常悲叹三舅的英年早逝,念叨不该在他出门前留下那一块钱;再就是心疼那未成年的两个孩子(那年表妹才虚十一岁,表弟虚九岁)。姥姥的失踪和三舅的病逝几乎是发生在同一年。这双重的打击对娘心灵的折磨体现在头上,一年间她浓重乌黑的头发全然变白,突然老了十岁!

我爹虽行伍出身,不乏普通百姓的悲悯之心,每逢节假日就打发我去看两个孩子,看看三妗是否需要帮忙。有时还允许我娘背过爷爷、奶奶,偷偷给三妗处捎些吃食。

我那时正上初中。为什么初中生反而有闲暇呢?记得六一、六二年县立初中三个年级统统改了粮油供应。先前我们是把生产队分到的口粮粜到县城粮站,再吃国家供应,每月领三十斤饭票。现在由每月三十斤减到二十二斤。不足部分由自己家补足。家里不支持再念书的,统一发给肄业证。在校学生每周末都放假,让回家带补贴。我娘给我带的总是老三样:炒面(玉米、谷糠、红薯干、红枣、蒲根等磨成的面)、咸菜、萝卜干儿。吃得我大便干结,苦不堪言。有一次我提出抗议,娘撩起她的裤脚让我看,她的腿老粗,一按一个深坑,已因营养不良患了浮肿病。愧得我无地自容。上有年迈的奶奶爷爷,下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我实在没理由挑三拣四。

我很乐意去看表妹表弟。正如老百姓所言“香不过猪肉,亲不过姑舅”。姑舅姐弟本来就有血缘亲情。再者,我三妗待我更胜从前。其实,三妗家的茶饭饮食比我们家强很多。每去了三妗处,都有葵花籽、炒黑豆等零嘴儿。有一次,我只给表弟表妹带了两个杂面豆包儿,三妗却背着表弟表妹塞给我个纯白面的三尖(饼儿)。那是用粮票在县城才能买到的高级食品啊。搅了糖精的大三尖虚虚的甜甜的十分滋养舌尖和喉咙。——我原本想省着吃留些给家中的弟妹,没忍住吃了个精光。因此,回去也没有告知爹娘。

确认三舅死亡的消息后,娘嫌三妗不够悲伤。我与娘有不同的看法。有一次,三妗领我和表妹表弟去看出殡发丧。大概那死者也是暴病早殒吧,那妻子哭得死去活来。我见三妗陪着那家属扑噜噜掉泪。当那妻子哭诉到“我不稀罕你东奔西跑呀,不稀罕你挣下万贯家财呀;就盼你平平安安呀,和我养儿育女把娃们培养成才呀……”三妗扶着一双儿女,直哭得不能自持。我理会那就是哭死去的三舅。我跟着也难受了好些时日。这之后,三妗形容憔悴,语言短缺,仿佛换了个人。而且,我还见她动辄在东墙底烧纸钱,那大约也是在祭奠三舅的亡灵吧。

我把这种情形转告母亲后,我娘、我姨与我三妗的关系又亲近了许多。

大约是八、九个月之后,我三妗提出要招赘一个老处男做孩子们的继父。二舅得知这老处男是地主出身,心里不悦。我娘我姨我父亲等都表示赞同。我爹说:“只有家庭出身不亮堂的才娶不下老婆,没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他才会入赘咱家,对咱的人好。你到哪儿找个根正苗红的老光棍呢?——再说,他们又不领证。咱孩子也不改姓,填政审表也不填他!”于是,入赘成功,三妗又变成四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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