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两千年的大一统保持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局面那是不错的,但如果把中国大一统的根源说成是“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那就完全说错了。所谓根源,指的是根本原因,或者起源。说中国的大一统起源于“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那是颠倒逻辑,因为秦始皇统一中国在前,他的“车同轨,书同文“在后。所以应该倒过来,“车同轨,书同文“起源于秦统一。车同轨是器物层面,书同文是文化层面,而属于道德层面的行同伦则要等到后来独尊儒学的汉武帝时代。显然,从秦始皇到汉武帝期间,行同伦与中国的大一统的边都沾不上。
那么问题来了:中国大一统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实际上,统一与人类的历史与生共来。人类学家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幕图景:早期的部落民用石器开垦荒地。随着部落人口的自然增加和工具的发展,开垦的速度加快,一个部落将会与另一个部落相遇,为了争地,冲突发生了。解决的办法就是战争。赢得战争的一方扩大了地盘,增加了人口——包括战争中俘获的奴隶。这就是统一。这个统一的过程是一段如滚雪球般的历史,在这一历史过程中产生了国家,在环地中海地区则是较小的城邦。随着铜器和铁器时代的到来,战争的惨烈程度也愈演愈烈,统一的疆域也前所未有。中国在春秋战国时代、欧洲则是罗马时代分别进入铁器时代。所以,秦帝国统一的根源就是此前一直进行中的合并统一过程的延续。帝国的疆域受当时地理和交通工具的限制,罗马帝国版图约500万平方公里,秦帝国则在350万平方公里上下。
同样的统一过程也发生在草原。匈奴和蒙古先后统一了蒙古草原。然后冲出草原,与统一农业区域的帝国相撞。
但是,随着工具和地理知识的发展,人类克服地理障碍的能力也随之增长。最大的一次克服地理障碍事件发生在16世纪初:欧洲的航海家实现了环球航行,随后欧洲把统一带到了美洲,非洲和亚洲,先后出现了跨越大洋的全球性殖民帝国,如葡萄牙、西班牙和大英帝国。这就是世界近代史上的殖民时代,也是第一次全球化浪潮。
好了,大一统的根源找到了。统一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历史过程。人类社会从属于自然界,也遵从自然法则。分裂引发矛盾和冲突,甚至导致战争。分裂积蓄了动能,处于动态之中。统一则可以消化矛盾和冲突,吸收动能,是一种稳态。就像为了释放势能,高山上的水要往山下流,人类社会为了释放动能,也必须从动态过渡到稳态。如果仅看中国,这差不多就是个完美的回答,但是对照欧洲和印度,这个回答则显得有欠完美。为什么同属农业文明的印度次大陆,在进入近代以前从来就没有统一过?实际上,早于罗马帝国和秦帝国,300万平方公里的印度次大陆本来也处于王国林立,向统一过渡的状态之中,却被雅利安人半道杀入,建立了种姓制度,统一大业就此被搅黄了。印度的问题不在本文细述,重点说一说欧洲。
从希腊的城邦林立,到亚历山大一统希腊,再到罗马帝国统一环地中海,欧洲完成了类似中国的统一进程。然而,中国在秦帝国灭亡之后,汉帝国再次统一了中国。此后的中国一再上演一个帝国灭亡、另一个帝国重新统一的连续剧。而罗马帝国灭亡后,却未能再次实现统一。所以问题变成了:为什么在实现统一之后,欧洲陷入分裂?并且这一分裂一直持续至今?答案是基督教。
对于罗马帝国来说,基督教是一个外来宗教。罗马以希腊文明为师,但是,由于罗马人对永恒和死亡主题的痴迷,使得基督教对罗马人的吸引力超过了希腊文明。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人只记得上帝,根本不在乎曾经辉煌显赫的罗马帝国。当然,也是出于教廷之手,任何重建罗马帝国的企图都被以上帝的名义巧妙化解。在教廷支配欧洲的千年黑暗之后,被教廷合纵连横的各地方势力发展出了民族主义,继续分裂欧洲。原来造成分裂的元凶是基督教和民族主义。如果不是对照欧洲,就不会发现中国的统一是因为把列国的民族主义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统一是人类社会发展不可改变的趋势,是人类的宿命。统一不需要“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作为其根源。民族主义是阻碍统一的力量。再举个例子,中东的几十个阿拉伯国家车同轨,都使用相同的器物;书同文,都使用阿拉伯文;行同伦,都奉行伊斯兰教义。但是,从奥斯曼帝国分裂出来以后,他们并没有因此而统一为一个国家,而是依照地区的不同势力形成大小不同的国家。如今也没有因此而谋求统一。对于阿拉伯国家的统一,“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既不充分,也无必要。
历史呈现出来的面貌皆属偶然。中国和欧洲,印度,还有阿拉伯,都各自代表了历史的一个方面。每一个都是历史呈现的偶然面貌。只看一个,都不足以认识历史的必然规律。历史的必然规律隐藏在偶然之中,就像人脸有五官是一个必然律,但是每一张人脸呈现出来的面貌都是不同的,都是一个偶然。所以,要互相借鉴,才能接近历史的全貌,从中找出历史的必然规律。
随着殖民地人民在民族主义旗帜下的独立解放,第一次全球化以失败告终。这是民族主义对人类走向统一的反动,但这是一次正义的反动,因为以殖民宗主国支配殖民地方式的统一不但未能消除矛盾,反而激化了矛盾和冲突,宗主国之间的争霸甚至引发了两次世界大战。在这一波民族主义浪潮中,前苏联和中国支持殖民地人民的独立解放,站在了历史的正确一边。英国法国等老牌殖民帝国被赶出了殖民地,站在历史的错误一边而蒙羞。美国一开始也效法欧洲殖民帝国,把海地、菲律宾纳为自己的殖民地,但后来自动放弃。在后来的殖民地独立解放浪潮中,基本上处于观望状态,但是,在后期与南非和纳米比亚白人种族主义政权保持关系而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民族主义并不能真正阻止全球统一,历史只是借助民族主义对上一次的全球化做出修正,然后再出发。今天我们进入了全球化的第二次进程。全世界200多个国家,各自有不同的文化和传统、不同的道德伦理,但是这不能阻止他们走向统一。这一次全球化显然比上一次要好得多。历史总是以粗暴的方式进行第一次尝试,碰壁之后才会学得温和一点。人类就是这样从野蛮逐渐变得文明起来。一部文明史就是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
我们不知道这一波全球化能走多远,能否走通,但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能够阻碍全球化的一定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的正面写着独立尊严,反面却刻着自私和狭隘。民族主义通常也是弱者用来抵御强者的武器。最近美国向中国挥起了贸易战的大棒,这是美国扮成全球化受害者的身份挥动的民族主义大棒,中国应该如何应对?不久前,我写过一篇历史随笔,题目是《毛泽东为何要把昆仑裁为三截,分赠欧美日?》。这篇随笔对毛泽东在他的《念奴娇·昆仑》一词中所表达的实现大同世界的理想和对策做了独家解读。(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73216/201805/2183.html)。
1935年,中国处于国家命运的最低谷,毛泽东写下了《昆仑》一词,抒发了实现大同世界的豪迈理想,引录如下:
念奴娇·昆仑
一九三五年十月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