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芷江八二零事件

来源: 乐维 2017-12-18 17:45:3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311 bytes)

1967年夏,红卫兵从轰轰烈烈地串联,到斗走资派,反对学术权威,打倒牛鬼蛇神,最后转入派性之间的武斗。

临近芷江的安江,辰溪,沅陵都爆发了武斗。芷江人比较平和,虽然大字报,红袖章,革命口号满天飞,但没有武斗。木油坡离城七里远,四周都是农村,学校的红卫兵大部分也离开了,除了大字报到处可见,但比较宁静。

转眼到还有了八月初,立秋了。白天仍然很热,芷江人说,立秋以后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就是二十四天的热。

八月二十日,吃了晚饭,七点多,邻居厨房甘师傅和往常一样,怀抱着一岁的儿子甘子,像往常一样在门口吆喝一声:“散步去啰!”,我们几个孩子便跟着他和另外一个大人去河边散步。

甘师傅领头,我们七八个人,顺着通向湘黔公路的坡路往下走。下了坡就是东西向的湘黔公路,沿着舞水河,东接怀化,西通芷江城,经新晃进入贵州。

跨过公路就是舞水河。

火红的太阳已经西沉,悬在西边远山峦上方。没有风,闷热,秋老虎仍然肆虐。当我们一大帮人走到公路边时,感受到了从河边吹来有点凉意的风。

走在前头的甘师傅习惯性地停了下来,他在看有没有人掉队,再看有没有过往车辆,再招呼我们过马路。

等我们大家都到了公路边,正要过马路时,只见三辆解放牌卡车从东边飞速开来。每辆车头上都架着一挺机关枪,一个人端着瞄着前方。车上还有一些荷枪实弹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红卫兵。还没有等我们回过神来,三辆车已经从我们前面呼啸而过,往芷江城方向奔去。

车过去之后,我们过了马路,到了河边。河风习习,凉快了很多。我们孩子们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再河边草地上到处乱跑,往水里扔石头,打水飘,卷起裤子在河边蹚水玩。十几分钟过后,甘师傅喊我们回家。

夕阳一半已经落下了山。远远望去,晚霞映红了芷江城上空的天际。

我们正在跨越公路的时候,突然从芷江城方向传来“砰!砰砰砰!”十几声闷响,比炮仗响多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甘师傅一听,马上说:“是枪声!不好了,有人开枪了!芷江肯定出事了”。

甘师傅加快了脚步,我们也跟着他快步往回走。

芷江师范靠湘黔公路一边是三排东西向一字排开的平房,过去是美国飞虎队的宿舍。每栋大约十二间房。东边一栋做了芷江师范附小的教室,没有人住。西边一栋有三间住着人,张师傅,王哑巴,还有张鹏老师。其余做了库房。中间一栋最热闹,我们住最西头两间,最东头的两件改成了日杂商店,其余全住满了人,甘师傅与我们一家之隔。

杂货店边的土马路是走路进城的必经之路。很多行人喜欢在杂货店门口的长凳上坐一坐,歇歇脚,聊聊天再走。杂货店一天到晚总是门庭若市,热热闹闹。

我们回来时,看见杂货店门口很多人聚在一起议论芷江方向传来的枪声,大家神色很凝重。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不时有从芷江城过来的人,他们说是安江的造反派组织“湘江风雷”来芷江抢枪,芷江一些保守派组织在南门口汽车站设置障碍,试图阻止他们进城。但车上的造反派先是朝天开枪,然后有人对准人群开枪,打死了一位姓邓的男子,驱散了阻拦的群众,强行入城。冲击了县政府,县委,抓了一些领导。还抢了县人武部,县警备中队的枪。

全城的人都人心惶惶,很多人已经逃出了城,往艾头坪公社(离城十几里的一个公社)方向跑的人最多。

这些消息让木油坡的人更加紧张不安,觉得这里虽然离城有七里路,但走路也只要四十分钟,如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让很多人觉得木油坡很危险。

不时有人传,造反派往木油坡来了,已经到了飞机坪了。但每次都是虚惊一场。

当时弟弟们回了桃源爸爸农村老家,不会有事。妈妈住在县政府,是凶是吉不知道。但她是一般干部,估计造反派不会去找她的麻烦。木油坡只有我和爸爸。我感受到了大人们的紧张情绪,不免也有点紧张。爸爸让我上床睡觉,然后他把灯全部关闭,隔着蚊帐告诉我说:“如果有人问你爸爸妈妈哪里去了,就说不知道”。

他穿一身黑衣服,一手拿一把柴刀,一手拿一个没有开的长筒手电,在房子四周转悠。爸爸说过:手电不要开,不然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很危险。等到走进了对着眼睛突然打开手电,这时就占主动了。

我躺在床上,又热又闷又担心,根本睡不着。迷迷糊糊到了下半夜,太困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出门一看,校园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漱口洗脸后去食堂买早饭。到了厨房门口,发现有几个人围在门口。一问才知道,很多人跑了,甘师傅也跑了,炒菜的师傅也没有来。所以厨房门还是锁着的。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负责烧水的王光权师傅来了。王师傅当年五十岁样子,个头不高,精精瘦瘦的。家住城里南门口东边,离南门口西南边的汽车站,也是开枪打死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四五百米远。他每天从城里走来上班,今天还是一如既往来上班。一看煮饭炒菜的师傅都没有来,他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说:“这有什么可跑的?”。

其实最应该跑的是他,因为他住的地方离打死人的地方最近。他却神情气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来上班。见没有人做饭,他就过来帮助做饭炒菜,反正就只有二十几个人,比较简单。王师傅做了饭后再去烧水,坚持完成本职工作。

学校跑得没剩几个人了。甘师傅跑了,却把老婆孩子留下了。

第二天消息仍然让人紧张,造反派要来木油坡的消息还是不时传来。还有人跑,但爸爸没有跑,当然还有我。

王师傅仍然每天走回南门口的家,第二天再来做饭炒菜烧水。

到了第三天,城里传来的消息说“湘江风雷”造反派还没有走。他们一天不走,木油坡的人就一天不得安宁。

第四天早晨吃了饭,爸爸对我说:“乐维,你去城里看看那些造反派是不是走了。你是小孩,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当时刚满十岁, 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怕。我马上一口答应。爸爸给我一块钱,一斤肉票,说顺便买一斤肉回来。

于是我就一个人进城去了。

从东门口进了城,听街头巷尾的议论,知道造反派在北街最北头,也是县政府,县人委,和县大礼堂所在地边的街头,我便往那里走。还差一百多米,远远地看见那里围了很多人。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不见,于是就钻人逢挤到了前面。到前面一看,地上画有警戒线。围观的人都站在线的后面,线里面停着那三辆解放碑卡车,一些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在里面走动,有男有女。腰上都扎着皮带,有的身上挎着枪,有长枪,冲锋枪,还有手枪。看上去很神气,尤其那些女孩。
气氛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张。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那些造反派:“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半天没有人搭理。在问了几次后,有一个女红卫兵回道:“快了”。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陆续上了车。仍然是车头上架上机枪,然后开车离开了。据四周的群众说,造反派是抢的湖南粮运的车,顺带把司机也抢来了,给他们开车。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待了一会就离开了。先去一个饭店花了两毛一买了一碗肉丝面吃。很久没有吃肉了,更没有吃面条,很享受了一次。吃碗面去食品公司,花了七毛四,外加一斤肉票买了一斤肉。任务完成了,我提着肉往木油坡走。

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我回到家,告诉爸爸:“他们走了”。爸爸确定是我亲眼看见造反派走了,于是出去转告给木油坡的人:“没有事了,乐维进城亲眼看见他们走了”。大家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第二天陆续有人回来了,一个个蓬头垢面,精疲力尽。甘师傅回来了,妈妈也来木油坡与我们团聚。他们诉说跑到艾头坪后,被当地民兵软禁了,说他们没有单位介绍信,不是好人。因为跑得急,衣服没有带,洗漱的牙刷毛巾也没有带。天气热,他们很多人挤在几间大房子里,没有床,也没有地方洗澡,吃得也很差。真是苦不堪言。

这就是文革中发生在芷江的八二零事件,也是芷江文革中唯一一次有人被造反派开枪打死的事件。

七十年代后期,我一次在怀化街头看见一个判刑的布告。看到了一位被判死刑的犯人,罪状是他1967年8月20日在芷江开枪打死人。据说,他是开枪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对准人群开枪的人。

很多年以后,爸爸多次提起那年我只身进城的事。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打砸抢的三种人,该抓:"他是开枪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对准人群开枪的人" -闲看花开花落- 给 闲看花开花落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8/2017 postreply 20:52:11

请先登陆,再加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