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家的历史不重写的前提下，若重新选择个人的出生，你要重新选择生命吗？

来源: 淡黄柳于 2017-03-30 06:30:23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7554 bytes)

我就在轰轰的时间织机旁，织造神的有生命的衣裳。 ——歌德《浮士德》第一场

我在电脑蓝色的屏幕前，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我的前半生时光，像是时空隧道的人物，由蔚蓝色的天体，跌倒在中世纪燃烧着的大地。我做了一夜的梦，梦想中有一个梦想中的中国，梦想中的世纪。假如真有时空隧道，我愿意加人冒险家的行列，重写中国的历史，哪怕要牺牲现世的肉身。但历史已经成为历史，它不是虚幻的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假如有另一种选择，国家的历史不能重写，但可以重新选择个人的出生，我要重新选择生命吗？

也许我会选择在世纪初，伴随着20世纪的第一轮朝阳出世，那样，我能呼吸到五四运动个性解放的空气，在五四运动中做文学青年，倒也不虚度一生。然后，我可以享受到30年代的自由文化，聆听鲁迅、沈从文等一代大师的教诲。或者你也许会进人这些先哲的行列，如果你有才华的话，那是一个展示个性的时代。啊，不！我不知道如果鲁迅活着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沈从文却失去了他的创作生命；在那个革命的年代，我不知道如果我立志文学，或者是献身学术，能否安坐那不能放稳的课桌。世纪初的生命，是个痛苦的选择。

也许我可以选择30年代出生？啊，不！不仅仅是在战火中度过童年，而且在我二十多岁正当年的时候，我会成为右派。我天性爱说，太有个If，在劫难逃。右派将比其他人多遭受十几年的苦难，就是摘帽之后，别人也会在心里轻蔑地说，他是个摘帽右派。历史的污点是永难抹干净的，无论是使用覆盖液还是刀刮水洗，人生的白纸是难以复原的。

看来，我只有宁肯选择我原有的出生岁月，尽管回顾前半生有着种种的苦涩。是的，当需要读书汲取人类文化的乳汁的时候，我失学，走在文化的沙漠瓦砾之中，除了红宝书、《金光大道》和李玉和。我不理解，难道人类几千年的文化，只有我们生存的这一刹那是唯一的真理？我们何其有幸，生活在唯一光明的“艳阳天”？是的，当需要情爱的雨露滋润我们焦渴的心田的时候，我们却生活在比中世纪更为封闭的岁月，在政治时代的祭坛上，我们把青春与爱情祭奠；是的，当我们洋溢着青春的理想，原本可以写出人生美丽的诗意的时候，我们却把才华谱写在空想革命的乐符上。你从小会受到这样的教育：纵观中国历史，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经过秦始皇统一六国实现了封建社会，鸦片战争标志着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20世纪初经过孙中山不彻底的辛亥革命，一直到1949年，工农大众才真正地当家做主人。然后，又经过反对高饶的分裂主义、反对彭德怀的所谓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以后，每当反对了一次错误路线，中国就比以前更光明，生活就更幸福了，虽然肚子更饿了，但这都是前次错误路线造成的。而且，我们“宁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等等。这是从纵着说，你是最为幸福的，要从横着说呢？那你就更为幸福了，世界上还有2/3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正等待着我们去解放，我们还得有国际主义精神，支援亚非拉的阶级兄弟。所以，那时中国给别人多少钱大家都没有意见，支援世界革命嘛！再有，就是说起那个时代的事情，常常很绕口，什么“四个伟大”、“三忠于”、“四无限”、“四个统一”，就连“文革”一说起来都得说上半天，叫做“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舌头笨些的，常常出事。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是不做我这样的世纪梦的，大家都从心里就觉得现在的时刻是人类历史以来最为幸福的时光。前些时日，有人回忆剪伯赞自杀的遗书，结尾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该书作者说不明白剪伯赞为什么这样写遗书。我读了苦笑，暗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时代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写遗书？像张志新、遇罗克那样的清醒者又有几人呢？

然而，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出生的岁月，我还会选择我的生年。

“文革”不仅是几十年历史的结束，而且是一个世纪的结束，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时期的结束，一种乌托邦空想的酒醒梦觉。为了这个梦想，人类失去了无数的生命来求索，但总算是知道了这是梦，这就是成果。而我生活在这种梦境的末端，使我们真切地体解了百年历史，使我们更为珍惜梦醒之后的现实。一个人如果能同时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纪，那是何其有幸啊！

有人会说，既然知道那是一个令人秋觑的时代，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幸福的、光明的时代呢？譬如你可以选择80年代出生，像我们这代人一样，你不会挨饿，不会失学，你能享受到爱情，你的才华能得到发挥、发展，这不更好吗？是的，从道理上说是这样的，我这样选择，多少有些矫情，多少有些与青春无悔划不开界限，多少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但我看到现在的年轻人，我就又宁肯选择我的出生时间了。因为，你们虽然不挨饿，却受着厌食的折磨，你们体验不到美餐人口、大吞大嚼的愉悦，体验不到我在出战勤时从河沟里捉到一条小鱼，几十个民工分抢一勺鱼汤的鲜美；你们虽然没有失学的忧虑，但却受着厌学的折磨，很难体会到读书的快乐。当我伴着黄河的涛声夜读《飞鸟集》，当我劳作一天回来，闹舍静谧无人，在昏暗的灯火下潜心阅读《卡拉玛佐夫兄弟》，那种与知识交流，与哲人晤谈的愉悦，是人生最为宝贵的记忆，像是宝玉挂在嘴边的话：不枉活一世了。

司马迁的《史记》，时常为他笔下的那个时代惊异，为那些传奇人物惊异，是那些天然妙事，成就了司马迁的天然妙文。但如果你看看现在的时代，再回首，我觉得我所经历的知青时代，不能不说，那真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时代，颇有些像是司马迁笔下的时光，奇人才子，俯拾皆是。我读作家高洪波的《人也是一段歌》，其中描写他与陈凯歌的通信，探讨诗歌等问题，与我所经历的学哲学的经历极其相若。有的学者称那个时代的这种现象为“知识村落”，在那个岁月中，全国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知识村落”，恐怕是难以统计的。理想主义的时代，造就了无数的为理想献身的仁人志士，而现实又使他们不得不在暗夜中寂寞求索，与同类交流碰撞的火花，就异常的珍贵。这就是“知识村落”的头上虽有利剑高悬却广泛存在的原因。

其次，是地当今作为学术时代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