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四三条8号院里住着一个神秘的老太太，她叫完颜立童记，也叫王敏彤。她的表姐是婉容，末代皇帝溥仪的皇后。作为贵族，在她同辈的女子中，她的美丽是无出其右的。
那双眉毛不用任何修饰，就像泼了墨水一样，在白皙的皮肤上横陈。眼睛大，没有任何双眼皮贴，没有任何眼线的辅助，黑黑的眼珠像两颗葡萄，一转，好像要滴出水来。比起明眸善睐的明星，她的眼神不热烈，有几分拘禁，又有几分羞怯，看上去是大家庭里教育出来的。
心形的脸，饱满显示出贵族的雍容气度。总之，不论从相貌还是气质，她都属于万里挑一的上流社会女子。
但这样一个万里挑一的人尖儿，结局却是非常令人叹息。
为什么呢？
如果她往前出生一百年，或者是往后出生一百年，都可能不是这个结局。但出生在乱世，她的贵族之家成为负担，她的美貌却不能成为武器，她就只能随波逐流听从命运的安排了。
而命运对于美女实在是分外苛刻的。
美貌只是天平的一侧，如果另一侧，没有充分的智慧、特别的理智，超高的见识，那美貌又有什么用呢。从来是，弹指红颜老，君恩似流水。
一
她本来是有个理想的夫婿的。
作为新觉罗·毓朗外孙女，爸爸是完颜立贤（军机大臣完颜崇厚之孙），母为乾隆皇帝五世直系孙女爱新觉罗·恒慧，她是地地道道的贵族。熟悉的人都叫她大格格或者是大姑娘。假如她不是出生在清末，她挑的夫婿还会更好一些。起码不会出什么桃色新闻。
既然未婚夫的丑闻都在圈子里传开了，她一个贵族的姑娘怎么能舍出这张脸皮嫁过去呢，家里也不肯呀。于是，她又成了待字闺中的大格格。
末代皇帝溥仪已经被赶出皇宫了，贵族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家底丰厚些的，还能维持一些体面，要谈婚论嫁，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与此同时，溥仪张罗着给弟弟溥杰找对象，大格格也算是其中考虑的对象之一。来人相了大格格的相貌和举止，觉得都是上上等，这亲事算是有了一撇。
溥杰是结过婚的，其原配唐怡莹（端康太妃的侄女）乘民国初年溥杰不在国内，做出一些行为不端的事情，后来溥杰跟她离了婚。满心欢喜的大格格等着自己的好事来临。母亲带着她，两母女到伪满洲国去找溥杰。没想到日本人听到消息横加阻拦，这场婚事又黄了。日本人想让溥杰取日本女人，利于长治久安。
大格格回到北京是有些失落的，逃回。往日人见人爱，捧在手心里的大格格，在婚姻这事儿上，一连两次被甩了嘴*****，疼得不轻。回北京的路上，两母女一路无言。
时局变了。贵的好像不贵了，但是贱的依然是贱的。她只能找贵的，因为出身或者说习惯。她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夏天，家人会带她去西山避暑，冬天，家里的水再凉，她也十指不沾阳春水。虽然是个女孩，但是乖巧美丽，父母格外宠爱。她的亲妹妹曾这么回忆俩人的不同待遇：姐姐是被一切长辈所宠爱着，她永远跟着母亲，吃饭也与大人一桌。因为她既驯顺又生得白皙漂亮，但我却是一个黄毛丫头，在后院一个人吃饭，平常不叫出来见客人，怕错了礼法招人笑话，只有在生日节日一些的日子才被打扮好了出来见世面。
这样养大的，大格格的婚事，成了美人心头的一根刺。
二
如果妥协，大格格的婚事应该很快落定。贩夫走卒能考虑吗？不能。不是踩低，而是没有共同语言和生活经验，没有婚姻的基础。社会名流倒是好，但是大格格不是交际花，那种改变命运的欲望和手段，她都不够强烈，做不出顾盼风姿和迎难而上。一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几百条的规矩，不会突然消失。母亲家的声望，在新时代里，对她没有帮助，也不会吸引一些高攀的主儿来。所以，能够选择的，仍然是巴掌大的一个圈子，亲戚里面挑挑拣拣而已。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格格还是单着。
直到溥仪回来，大格格的心里的水才又被风吹皱了。这年，她已经差不多五十了。那双杏仁眼已经有了眼袋和皱纹。
溥仪是特赦回来的。今时不同往日，母女俩是亲自下厨，盛情招待了昔日的皇帝。过去，和皇帝一同坐着吃饭，简直是做梦。
溥仪见了亲戚也十分亲热，气氛不错。都是经过沧桑的人了，物是人非。又喝了一些酒，溥仪的话特别多。大格格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溥仪从前是表姐夫，是君主，没敢仔细瞧瞧。但是现在看，不知道是不是境遇改变的原因，倒觉着比从前和气幽默，不再高高在上了。
妈妈看出了大格格的心思，又请溥仪来家里吃饭，也请人旁敲侧击的问问他的心思。溥仪是服刑过的人，现在只是个公民，也不算高攀了。
只是溥仪有自己的打算，他自己只是北京植物园一个普通的园丁，同事称呼他都叫溥先生，而不是同志。他不想再找个旧时代的贵族作为拖累，时代真的变了，他想找一个平民，最好有工作的。这是他现实的需要。
三
女人总没有男人理性。大格格如果足够智慧或者说现实，凭借美貌可以找到被外人叫做“同志”的人。世界再变，美女总是能找到活得更好的机会。
但那些聪明伶俐的、随即应变的、不屈不挠的是斯嘉丽，是美国人小说中的人物——那是农场主的女儿，从小看着棉花地长大。
而大格格呢，恐怕连麦子和水稻都没见过。
她也不是孟小冬，嫁给二婚的人，她办不到，嫁给江湖上的人，她也办不到。
她生来一切就理所应当的丰裕，平静。当世界变化时，她的这种平静也许被打破了，但是她努力维系着另一种平静，身边，眼角，应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溥仪就是。
背景就不必谈了。年龄呢，她比溥仪小七岁，年龄相当。大格格还没有结婚，虽然年逾五旬，但是头发乌黑，浓眉大眼，看上去才四十的样子。她的美貌是出名的。即使是在当时有名的邻居，戏曲名家孟小冬的身边，大格格也丝毫不逊色。她曾经留过几张戏装的扮相照片，美艳不可方物。即使被时间打磨掉了很多光彩，但是坯子在，还是美的。
溥仪的态度她已经知道了。但是一生都没有刻意争取过什么的大格格做出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奋斗。
溥仪住院了，她腆着脸，巴巴地去看，一坐就是半天。烦得溥仪牙痒痒，让人转告她，甭再来了。但是大格格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她想了想，又来了。这次溥仪背对着她。终于，溥仪的皇帝脾气发了，当着别人的面，他对大格格说，滚。
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大格格的美貌，恐怕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心说滚。但是现在呢，美貌已经贬值，身份成为拖累，偏偏这时候，大格格才开始要奋斗，这注定是一条曲折而心酸的路。
去医院好多次，硬着头皮，一辈子内向的大格格开出来一张证明，处女。她鼓了多少勇气不知道，只知道结果是徒劳的。这张证明对溥仪没有任何吸引力。溥仪要找的是，进入新生活的阳光大道，而不是旧日时光。
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伤。
四
几次三番，三番四次，来来回回。
大格格好不容易生出的热情彻底被浇灭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住在东四三条的院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有她。她不仅孤单，而且陷入了贫困。只能卖些旧东西贴补家用。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身体微微有些发福。靠着亲戚朋友的帮助，勉强过着日子。
溥仪之后，又有人介绍了一个旧时代的皇室子弟给她。她一口回绝了，说，不能一辈子都在北府兄弟的圈子里转。她每天清晨舞剑，围着她的人，来来往往，从多到寥寥，到清冷。
她外甥每个礼拜来看她一趟，给她送吃的，用的。
大格格有一个古董，卖了就能改变生活。但是她不卖，人家出八十万，她要一百万。可最后，她白送给了她台湾的表亲。
大格格是个有身份的人。家底子，宁死也不能卖给旁人。
这个表亲对她还是好的，把她送进了养老院。大格格终于不用自己生煤炉子做饭，不用自己洗衣服，能享受几天现成的生活了。
这天，养老院包了饺子，大格格兴许是高兴，兴许是动作快了点。嘴里热腾腾的饺子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她倒在了地上。
她的外甥后来心酸的说，她住进养老院才一个月就去世了。如果过的是原来那种贫苦交加的生活，没准会活得更长。
这是大格格没有料到的结局，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方式，过于戏剧化。这次，她终于永远的平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