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邻居:润彩,孔家姆妈,阿飞,老陈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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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的邻居:润彩/孔家姆妈/“阿飞”/老陈一家



1. 润彩

润彩, 一个丫鬟的名字,取名不俗,是李太在广东结婚后带到上海来的陪嫁丫鬟。

1947年前后我家从牯岭路搬到四川北路,比我母亲小一轮的李太成为我母亲最能倾谈的街坊。李太的大儿子年龄和我仿佛,我们先后上小学,经常一起玩。每次李太大儿子来玩,两家相距没几步路,他家还是不放心,都由润彩来回接送。

现在推算起来她那时也就是18,19岁吧。五官端正,肤色白但脸色有点发灰,个儿不高,偏矮,说不上好看,但头发长得很好,又浓又黑,每每为母亲称道。她和她主母一样,老穿着宽大的素色中式衣服,显得老气,腋下搭袢不离一块白色大手帕, 夏天则是黑色香云纱,凉快爽身不沾汗。

润彩说话办事和其他邻居佣人大不相同。每次她来接送,先恭敬叫我母亲一声,母亲叫她进来坐,不肯,总站在门外等孩子出来,和母亲聊上几句。她话不多,说则轻声细气,离开时,不忘道声打扰和谢谢之类。

从母亲平日说话得知,润彩在家乡自小就被卖到李太娘家当丫鬟,广东话叫“妹仔”。李太出阁前应是大小姐,家道殷实读过诗书,孩子呀呀背唐诗背不出,毛笔字写错了,我见到她都能纠正,日常举止颇显大家风范。主人这般,想来自己的丫鬟也是有样学样吧。

润彩虽说是妹仔,李家大人孩子都直呼其名,但她在李家的地位实际不低。她不轻易训孩子,但真的板起脸来孩子都怕她。李太不是太有主见的人,有事总找她商量,商量妥帖后再办。润彩有做不完的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闲下来喝杯茶,或者没事和周围邻居聊天。最空闲应算是坐下打几针毛线衣了。

这样几年过去,我也快小学毕业了。我都记不真多长时间没去李家了,毕业考考完便去找他们玩。进门觉得眼前一亮,我几乎认不出润彩了,她做了头发正准备出门。合身的时尚衣服托出她的苗条身材,还化了淡妆。她自己好像也不太适应这样的变化,看出我的奇怪,脸色有点发红不自在。

回家和母亲说起,母亲道,李太这一两个月忙着她的事。润彩年龄已有二十四五岁,终身大事再不能拖了。给她找人家也很费功夫,虽对外说是李太自己的亲侄女,高攀不行,低就也难,太差的润彩自己看不上,另外,就近的本区的知道她底细的也不行了,只能找离本区远一些的。已经相亲见面了好几次,这回估计应差不多了。

润彩最后是嫁了个广东烧腊师傅,制作烧鸭叉烧卤味腊肠,一手好手艺。结婚时母亲送了礼。事后我们分到了喜糖,红包子之类,当然,烧腊是少不了的。

以后我没见过她了。大人自然不兴在我们小孩面前说这些八卦。偶尔听到几句,说润彩和夫婿日子过得不错。

2.孔家姆妈

孔家姆妈住在我家隔壁在隔壁,我家是七号,她家是在九号。孔家姆妈是苏州人,典型江南美女,一口苏白,生了孩子后有点发福,人本来不高,现在显矮了。

母亲很为她当二房不值,说她应该嫁得更好人家。她的先生是个大块头,大房住在同一弄堂。家门前有一华丽的黄包车,永远保持在待命状态,车的把手,车灯上的金属装饰搽得闪闪发亮,车夫披的马甲号衣也像新的一样。

虽则几步路,未见大房及其子女和孔家姆妈有什么来往,有事是派佣人来传话。

这是我1949年之前能记得的一景:夏天一个傍晚,大块头穿着背心大裤衩,在孔家姆妈门口摊在躺椅上乘凉。孔家姆妈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为他捶腿修脚趾甲,胖子舒适地半闭着眼摇着大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路过邻居都侧目而视,母亲说,大块头太过分了,也不给孔家姆妈留点儿面子。

52年后前后吧,”三反五反“让孔家的生意败下来。大房的门前黄包车不见踪影,孔家姆妈也搬走了。母亲有一次在菜场上见到她,回来和我们说,孔家姆妈显得憔悴,道她平日在里弄加工场工作,同时照顾儿子,很累,又道她已和大块头离婚改嫁一公安警察。母亲说完叹了口气,看来孔家姆妈日子过得不太好。

3.“阿飞”

挨着我家八号的邻居住得很杂,进进出出,我永远搞不清楚他们家人口之间的关系。49年时还有国民党军人亲戚出入。一天晚上我听到汽车声响,出门见到一大吉普车停在他们家门口,配枪司机还不时打远光灯和按喇叭向我们炫耀。

解放后他们家又换了人住,记忆中是53,54年前后来了两兄妹,妹妹比我小两岁,老和我姐姐一起跳猴皮筋和“造”(用上海话念)房子。她哥哥比我们大上四五岁。那年暑假升初二前我自学代数,不懂去问他,他很热心为我作答,一来二去算说上话了。

但是母亲看不惯他的着装和头发。他家好像不缺钱,他个儿高,特爱美,每月去理发店理个油光蹭亮的大包头, 大包头就是把长长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几把整个脑袋包起来。再是他爱穿当时最时髦的裤口极窄的瘦腿裤。出入时,弄堂里的小顽童跟在他后面叫“阿飞”,他不恼,似乎还很高兴。

他搬来前在老家小城市已读到高中,在弄堂里无所事事待了大半年,被派出所盯上了。他家有反革命亲属估计也是因素之一。他对我说,派出所找他谈,说他不能这样吊儿浪荡下去,影响不好,要他上学。学校好像是派出所指派的,山东博山一个陶瓷中专。之后一年多,我们家这一段弄堂里清静许多,以前有不少人找他,也都是些那时看来“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

一天,我又看见了他,突然得很。他告诉我他书不念了,接着他拉我去他家说了个详细。他说,实在吃不了那边的苦。没有大米饭,要吃玉米窝窝头,肉也很少很少, 没油水大便也成问题。周围的同学都是山东小城市或农村来的,没见过世面,对他上海来的人特别有成见,老说他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他要退学,学校不准,于是干脆行李书本什么都不要,只身逃回上海了(我后来想,不知他的户口怎样办的,兴许入学时没有迁或是以后再去取回?!)。

过了个多月,我见他戴着黑眼镜在弄堂里晃悠。他说,他开了双眼皮,是在武进路杨树荫医生那儿开的(杨是女医生,整容相当有名)。果然,眼镜摘下后我看了他的眼睛大了很多,不过我总有点不适应,怕怕的,觉得下眼皮太厚显得不自然,或许是先入为主吧!上世纪五十年代为美开双眼皮可谓少之又少,加之是男的,几乎没听说过。他得意地告诉我,杨医生让他对着镜子,用一细细的棒在他的眼皮上比划,这样,要多少钱,那样开,复杂,要加多少钱。

当时上海大肆报道一个大资本家儿子马小彦堕落例子(上海风土志有记录)。他说,他认识马小彦,不过是改造好了的他, 他们成为朋友。在他家门口我见到过马一次,一个普通衣着清清爽爽的年轻人,长得秀气中看。

我母亲总对他有戒心,生怕他带坏我们。他知道派出所会不时通过周围邻居了解他的情况,对我母亲远而敬之,虽就在隔壁,从不登门找我,我都是私下去找他聊天或问功课。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虽然我也不喜欢他的外出着装, 太”阿飞“了。

再后有一天,我听说他被派出所送去劳改, 不知犯了什么事了,他妹妹也不肯多说么。之后就没听到他任`何消息, 没见他回上海的家来过。

4.老陈一家

自我们1947年搬来,就知道老陈是大房东雇来看管弄堂的,地位不高却是受老板信任的自己同乡人。他和老婆还负责打扫弄堂内的通道,我们背后叫他们为“扫街佬”和“扫街婆”(大不敬!)。

他们家有住在后巷,门口前外推搭了个大大的棚子。记得小时候路过他家门口时很害怕,因为有好几条大狼狗,有人路过就大声吠起来。白天老陈把它们关在棚子内的大笼子里,入夜方拴着绳放出来,弄堂里溜一圈。49年后,城区不让养狗,捉狗那天老陈不忍,离家前将狗放出笼子没拴在棚子里活动。捕狗过程可是惊天动地,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几条狗关到笼子里拉走。

弄堂口是骑楼结构,老陈在骑楼下搭了个两层小木屋,用来监看人们进出,顺便卖些香烟火柴小零食之类。乞丐或穿着褴褛陌生人不许进入。入夜把大铁门关上,留下一小门进出。

老陈家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和他的二儿子“阿锦”相熟,也只是在我上初中后那几年。他因要在弄堂口看摊,也要分担他父母一些工作,小学读完就辍学了。那阵子看见我挂着刚发下的中学校徽很羡慕, 向我问这问那,我也很喜欢和他聊。

他邀我进那小木屋坐坐,小木屋只有卖零食的小窗口对外,屋内白天也显得黑。由于终日不见阳光,掺杂说不出来的不是太好闻的霉味,冬天倒是暖和,躲在那儿聊天别是一番天地。他读了不少旧小说讲给我听,我虽然也读过其中一些,但还是愿听他讲。另外他比我大两三岁,人已在社会上,知道很多趣事,这是我只在校内读书的呆子不及的。他还自修初中英语和数学,也是在他的建议下,我央母亲让我去读每周一个小时私人教授的英语。数学他有不懂得地方会问我,随后往往叹口气说,能上学多好。

1956年刮起全面公私合营,小木屋拆了,他有了正式工作,我上高中,见面次数变少了。一次他告诉我,他的弟弟考上了一所不错的中学。不像他要辍学。

或许他的妹妹继承了他们家做买卖的基因,改革开放初她即下深圳,和她先生做饲料生意,做得风生风起。老陈其时也退休随女儿去。听家里人说(我中学毕业就离开上海了),几年后,老陈回来时惊动了所有邻居,只见他带着粗粗的耀眼金项链,他老婆除金项链外还戴有金手镯玉镯什么的,两口子穿是一式色彩鲜艳的港装。一句话,发了。

但老陈和他老婆和以前一样,对我父母仍是一口梁先生梁太,客气得很。他们来回在上海和深圳之间。再后来听说他们的外孙送出国读书,上了医学院,并在加拿大开业行医。

大约10多年前吧,听家人说老陈他们两口子陆续过世了,他们家里只剩下小儿子住,最后也搬走了。

我始终再也没有听到阿锦的消息,每逢想起来,似乎还能闻到冬日小木屋里,那股独特的暖暖发潮气味, 亲切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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