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酒（四）凭谁醉眼认朦胧

《红楼梦》中的酒（四）凭谁醉眼认朦胧

  

   《红楼梦》是一部诗化了的小说杰作，其中大量的诗词歌赋，都散发着酒香。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就是一个精彩的篇章。

 

    中国人有重阳节赏菊和饮菊花酒的习俗。唐·孟浩然《过故人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在古神话传说中，菊花还被赋予了吉祥、长寿的含义。在重阳饮酒赏菊的诗词中，首推李清照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黄花”，即为菊花。中国十大名花是梅花、牡丹、菊花、兰花、月季、杜鹃、茶花、荷花、桂花、水仙，菊花居第三。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之一，也世界四大切花（菊花、月季、康乃馨、唐菖蒲）之一，产量居首。因菊花具有清寒傲雪的品格，才有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名句。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湘云请贾母赏桂花。大观园一群人，随贾母吃蟹赏桂，漫步菊花坛，喝酒作诗。贾母藕香榭忆旧事，凤姐笑谑福寿窝。那马屁拍得老太太直乐，“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湘云凤姐张罗吃蟹肉，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鸳鸯凤姐琥珀平儿相互奚落，平儿误抹凤姐一脸蟹黄，众人哗笑。

 

    贾母等人回去后，大观园诗社各人依题自思，勾号做《菊花诗》。李纨公评黛玉为魁。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诗，共十二题，咏物兼赋事。出题者使用一个实字，一个虚字来命题，即菊字为实，另一字为虚，共做题十二道。计有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其中九首，直接或间接提到酒。

 

    陶渊明一生嗜酒，他的“白衣送酒”和“钱留酒家”故事，足见他酒瘾之大，酒兴之浓。现存陶渊明的诗百余首，有一半与酒有关。其中组诗《饮酒》，竟然多达二十首。《菊花诗》中写有“陶令”， “彭泽先生”，“东篱”等，都是指陶渊明。菊花诗共有十二首，其中提到陶渊明的有五首，都暗喻“酒”和“菊花”。

   

   《菊花诗》题目编排序列，凭作诗者挑选。限用七律，不限韵脚。诗作皆署“雅号”，即：“蘅芜君”（宝钗）、“怡红公子”（宝玉）、枕霞旧友”（湘云）、“潇湘妃子”（黛玉）、“蕉下客”（探春）。“潇湘妃子”林黛玉，所写的三首诗被评为最佳. ,“咏菊”又列为第一。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无赖，无聊赖，无法可想。诗魔，佛教把人们有所欲求的念头都说成是魔，宣扬修心养性用以降魔。所以，白居易的《闲吟》诗说：“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后遂以诗魔来说诗歌创作冲动所带来的不得安宁的心情。昏晓侵，从早到晚地侵扰。 欹，这里通作“倚”。沉音，心里默默地在念。毫端，笔端。蕴秀，藏着灵秀。“毫端蕴秀”是心头蕴秀的修辞说法。临霜写，对菊吟咏的修辞说法。临，即临摹、临帖之“临”。霜，非指白纸，乃指代菊，前已屡见。写，描绘。这里说吟咏。口角噙香，噙，含着。香，修辞上兼因菊、人和诗句三者而言。素怨，即秋怨，与下句“秋心”成互文。秋叫“素秋”，“素”在这里不作平素解，却兼有贞白、高洁的含义。“素怨”、“秋心”皆借菊的孤傲抒自己的情怀。?一从，自从。陶令，陶渊明。他喜欢菊，诗文中常写到。评章，鉴赏，议论。亦借说吟咏，如：评章风月。高风，高尚的品格。在这里并指陶与菊。自陶潜后，历来文人咏菊，或以“隐逸”为比，或以“君子”相称，或赞其不畏风霜，或叹其孤高自芳，而且总要提到陶渊明。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虱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秋酣一觉清，秋菊酣睡，梦境清幽。“和云”句，唐代张贲以“和霜伴月”写菊，今换一字，以写菊花梦魂高飞；以“不分明”说梦境依稀恍惚。“登仙”句，说梦魂翩跹，仿佛成仙，但并非是羡慕庄子变作蝴蝶。庄周梦中化蝶事见《庄子.齐物论》。这里引“庄生蝶”是为了点“梦”。?忆旧，实即“梦旧”，句中不出现诗题中“梦”字，是咏物诗的技巧。寻盟——表示结交友好，语出《左传》。这一联构思或受元代柯九思“蝶化人间梦，鸥寻海上盟”诗句的启发。“睡去”句—

—意谓梦见归雁，依恋之心久久相随，直至它飞远看不见。故故——屡屡，时时。

虱——蟋蟀。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虱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秋情，即中间两联所问到的那种思想情怀。因“众莫知”而唯有菊可认作知己，故问之。喃喃，不停地低声说话。负手，把两手交放在背后，是有所思的样子。扣，询问。东篱，指代菊。孤标，孤高的品格。标，标格。偕，同在一起。为底，为什么这样。底，何。虱——蟋蟀。可，是不是。雁、虱、菊都是拟人写法。?解语，能说话。在这里的意思是如果花能说话的话。语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唐玄宗把贵妃比作“解语花”事。

 

    作者不仅表现了林黛玉的诗才出众，还让所咏之物的“品质”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咏物抒情，恐怕没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与菊相适合的了。她比别人能更充分、更真实、更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完全合乎情理。黛玉三首诗中,“咏菊”又列为第一，这首诗之好，重点在“口角噙香对月吟”一句。诗的后半首也写得自然有感染力。“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从林黛玉诗中“孤标傲世”、“幽怨”，又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

   

    《菊花诗》和同类内容的大多数诗一样，有寄情寓兴的一面。每首诗有选咏者各自的特点，如薛宝钗的“忆菊”，有“寡妇腔”;?贾宝玉的“种菊”可归结为绝尘离世;?史湘云的命运, 未能“淹留”于“春风桃李”的美满生活，“湘云是自爱所误”。 从“残菊”诗看探春，可知她“运偏消”时，如菊之“倾欹”“离披”，境况也大不如前。“万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远嫁不归的象征。

 

忆菊-宝钗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宝玉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宝玉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湘云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湘云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画菊-宝钗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簪菊-探春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湘云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残菊-探春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风知再会, 暂时分手莫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