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短篇科幻小说集全-2

来源: 出喝酒 2010-01-18 17:40:3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95945 bytes)


  上篇


  低温艺术家

  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阳光。这是最短命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做一汪清水。这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那足迹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笔在蓝天上随意地划了个勾,在勾的末端,那个飞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颜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迹从后向前渐渐消失,像是被它的释放者吸了回去似的。

  颜冬仔细地观察尾迹最后消失的那一点,发现那点不时地出现短暂的闪光,他很快确定,那闪光是一个物体反射阳光所致。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物体,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它这时正在飞快地扩大。颜冬很快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人们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他在一座座冰雕间七拐八拐,突然间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颜冬的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预料的打击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也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他们上空百米左右。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气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据说,当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触摸西方人带来的冰块时,总是猛抽回手,惊叫:好烫!在颜冬接触到那团下坠的空气的一刹那,他也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能使处在东北露天的严寒的人产生这种感觉,这团空气的温度一定低得惊人。幸亏它很快扩散了,否则地面上的人都会被冻僵,但即使这样,几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颜冬的脸已由于突然出现的严寒而麻木,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

  “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说。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那是空气中氧和氮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冻场真厉害!”

  “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那是另一种场了,反引力场。你们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还有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创作冰雕吗?”

  “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地说,我们是同行。”

  “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这样一个展览会,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愿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为什么?”有人问。

  “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看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话音刚落,冰团周围的雪花伸下来细细的一缕,仿佛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一直伸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颜冬踮起脚尖,试探着向那缕雪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那缕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种灼热感,他急忙抽回来,手已经在手套里冻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用另一只手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型。”

  “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朦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这一夜梦的产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

  “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要从事的是你们这种细菌般可怜的艺术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庞大的机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线方向飞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杂的一个机群,它由从体型庞大的波音巨无霸到蚊子似的轻型飞机在内的各种飞机组成,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还有研究机构和政府派出的观察监视飞机。这乱哄哄的机群紧跟着前面一条短粗的白色航迹飞行着,像一群追赶着牧羊人的羊群。那条航迹是低温艺术家飞行时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飞机快些,为了等它们它不得不忍受这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对于可随意进行时空跃迁的它,光速已经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说这会使自己的灵感消失的。

  对于后面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的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他只有兴趣同坐在一架中央电视台租用的运十二上的颜冬谈话;于是到后来记者们都不吱声了,只是专心地听着这一对艺术家同行的对话。

  “你的故乡是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这架运十二距离低温艺术家最近,可以看到那个飞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迹的头部时隐时现,这航迹是冰球周围的超低温冷凝大气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时飞机不慎进入这滚滚掠过的白雾中,机窗上立刻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中,那个世界确实很冷,生命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艰难地取得微小的热量,吮吸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每一丝辐射。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你指的低温艺术就是冰雪造型吗?”

  “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于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浆也属于低温材料。”

  “我们之间对艺术美的感觉好像有共同之处。”

  “不奇怪。所谓温暖,不过是宇宙诞生后一阵短暂的痉挛所产生的同样短暂的效应,它将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样转瞬即逝,能量将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这么说,宇宙最终将热寂?”颜冬听到耳机中有人问,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飞机上的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不要离题,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冷冷地说。

   “下面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过。

  “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详,那里便于取冰。”

  “可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

  低温艺术家又向前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颜冬从飞机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这时,飞机突然拉升,超重使颜冬两眼一黑。

  “天啊,我们差点撞上它!”飞行员大叫,原来低温艺术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飞机都猝不及防地纷纷转向。“**,惯性定律对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间减到零,按理说这样的减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飞行员对颜冬说,同时拨转机头,与别的飞机一起,浩浩荡荡地围绕着悬在空中的冰球盘旋着。静止的冰球又在空气中产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强风,雪花都被吹向一个方向,像是冰球随风飘舞的白发。

  “我要开始创作了!”低温艺术家说,没等颜冬回话,它突然垂直降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以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

  “这个外星人投海自杀了。”飞行员对颜冬说。

  “别瞎扯了!”颜冬拖着东北口音白了飞行员一眼,“飞低些,那个冰球很快就要浮起来了!”

  但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覆盖在海面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加上飞机在继续降低,很快目力所及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雾。这时颜冬听到了一个声音,像连续的雷声,又像是大地和山脉在断裂,这声音来自海面,盖住了引擎的轰鸣声。飞机贴海飞行,颜冬向下仔细观察白雾下的海面,首先发现海面反射的阳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刺目的碎金状。他接着看到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天啊,海冻了!”

  “你没疯吧?”飞行员扭头扫了他一眼说。

  “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嗨,我说你怎么还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颜冬眼前又一黑,听到他说:“啊,不,**,真邪门儿了……”再看看他,一副梦游的表情,“我没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

  “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飞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着你们呢,我在创作中最讨厌干扰灵感的东西。向西飞向西飞,那面距边缘比较近!”

  “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我采的冰块呀!”

  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淡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天啊,地球在追着我们呢!”飞行员惊叫道。渐渐地,飞机又紧贴着冰面飞行了,凝固的波涛从机翼下滚滚而过,飞行员喊道:“我们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边爬高边降落,这太奇怪了!”

  就在这时,运十二飞到了冰块的尽头,一道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液态海洋。这情形很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起飞时,跃出甲板的瞬间所看到的,但后面这艘“航母”有几千米高!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条白边,但这道白边在颜冬看到它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条笔直的边缘——大冰块的底部已离开了海面。

  大冰块以更快的速度上升,运十二同时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块之间。这时颜冬看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冰原;与刚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具压抑感的阴暗的天空。

  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证实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它在空中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这淡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在由它构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几架飞机在缓缓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楼边盘旋的小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事后从雷达观测数据表明,这个冰块的长为六十公里,宽二十公里,高五公里,为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大冰块继续上升,它在空中的体积渐渐缩小,终于在心理上可以让人接受了。与此同时,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阴影也在移动,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能构成这样的结构: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地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

  这是摩西劈开红海的反演。

  最让颜冬震撼的是,整个过程居然很慢!这显然是尺度的缘故,他见过黄果树瀑布,觉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这海水悬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两个数量级,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这旷世奇观。

  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全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

  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公里长五千米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的空间完全消失了。

  “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语道。

  “是梦就好了,你看!”飞行员指指下面,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看去波带并没有惊人之处,但仔细目测可知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两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海啸?”颜冬问。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啸,海岸要遭殃了。”

  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在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势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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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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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淡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

  “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融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簿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融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澎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能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顷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末。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人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显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人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的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详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融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不断地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橘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象是日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璨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大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融化于其中。

  “作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他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他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得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弥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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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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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念碑和导光管

  干旱已持续了五年。

  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于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邻座。

  “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就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干什么,你想抢劫?”

  “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竟有人这么奢侈,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十万元的盛宴一样。

  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于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奄奄一息了。

  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它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分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副颓废派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吗?”

  “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乌碑?”

  “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地重复一遍。

  “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五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二十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贮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四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两万五千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末日不远了。”

  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羹,“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章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圆形。

  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百分之十八。”他又转头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的方案吗?”

  总工程师摇摇头:“惟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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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楼 
回收海洋

  颜冬加人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实。

  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五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三百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盖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航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下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头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向冰块深处打四条钻洞,它们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人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合起来时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的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间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气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

  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融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嘴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费火虫。

  首批一百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二十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


  冰流星

  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坠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十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桨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亮点。这亮点飘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汽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汽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屋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是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大团的水蒸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炙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溶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颜冬随着人群,踏着粘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便咽着说:

  “海啊,我们的海啊……”


  尾声

  十年以后。

  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旦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噩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上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评委之一。颜冬曾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目为艺术家。

  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晔作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

 
 

命运----刘慈欣

    我们是在距地球180万公里处发现那颗小行星的,它的直径约有10公里,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它缓缓地转动着,表面的许多小切面反射着阳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飞船上的计算机显示,它的轨道与地球相交,再过18天,这块太空巨石就要附落在墨西哥湾附近了!

  地球的监视系统应该在一年前就注意到它了,但我们没有听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我们同地球联系,在应有的5秒钟延时后,耳机中仍是一片寂静。我们又试了多次,没有收到任何回答,仿佛整个人类世界都休克了,而就在十分钟前我们还与地球通过话。这件事比小行星的出现更令我们震惊。

  二十天前,我和爱玛租了这艘小飞船在太空中渡蜜月,这是一艘老式的传统动力飞船,在宇宙航行的时空跃迁时代,这个蜗牛一般慢的老古懂显得很浪漫很有情调。我们游览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又到月球上旅行,接着从月球又向外飞了一百多万公里,整个行程如田园牧歌般浪漫而顺利。但就在我们即将返回时,一切突然变得如此诡异。
  但那颗小行星就在我们前方五十公里处,凸现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上,像放在黑天鹅绒上的展品那样现实,我确信自己不是在恶梦中。
  “我们得做些什么!”我说。
  同以前一样,一旦我做出行动的决定,爱玛总能想出行动的细节:“我们可以把飞船上的一台发动机向它发射出去,这样可以把它炸离轨道。”
  计算机的模拟表明这是可行的,但必须在二十四分钟内完成,如果小行星再向前运行一段的话就晚了。

  我们没有再犹豫,驾驶飞船与小行星拉开100公里的安全距离,然后向计算机发出指令。飞船尾部的一台发动机与船体脱离,我们透过舷窗,看着那个小小的圆柱体尾部喷出一道淡蓝色火焰向小行星方向飞去,火焰很快变成了一个闪耀的小星星,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撞到那块太空中漂浮的巨石上。一道强光闪过后,从小行星上出现了一个火球,飞快膨胀,仿佛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向我们猛扑过来的太阳。就在这火球似乎要把我们的飞船吞没之际,它停止了膨胀,急剧缩小并消失了。小行星又在太空中显现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爆炸的发动机在它上面炸出了一个凹坑,按比例看坑的直径至少有三千米。有许多小光点从小行星上放射状地飞散,那是被炸飞的岩石碎片,其中一片从飞船很近处掠过。这时,计算机正在对小行星的轨道进行重新测定,我们紧张地等待着。
  “变轨成功,小行星将不会撞击地球表面,它将在58037公里轨道被地球捕获,成为一颗地球卫星。”
  我和爱玛激动地拥抱,“飞船租赁公司会让我们赔发动机吗?”爱玛半开玩笑地问。
  “他们敢向救世主提出这个要求?再说,我们拥有这颗小行星的所有权,上面的矿藏会使我们成为亿万富翁的!”

  带着救世主的喜悦和自豪,我们用剩下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但再次同地球联系,仍没有回音,这使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实在想像不出我们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只有一台发动机,我们的飞船加速很慢,小行星超过了飞船,很快消失在地球方向。一直在屏幕上观察小行星的爱玛突然惊叫起来:
  “天啊,地球!你看地球!!”

  我向地球方向看去,在这个距离上,它只有棒球大小,看着那个晶莹的蓝色球体,我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爱玛让我看屏幕上放大的图象,我扫了一眼后立刻大惊失色:地球上的大陆都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形状。
  我们向计算机求助,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白垩纪晚期地球的大陆形状和分布,其中最大的那一块就是冈瓦纳古陆。”
  “白垩纪?距现在有多长时间?!”
  “约6500万年。不过您的问题的提法可能有误,各种迹象表明,现在就是白垩纪了。”
  计算机是对的,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地球方向一片寂静,因为人类还没有出现。

  在我们的时代,人类利用时空跃迁方式进行恒星际的航行,恒星际飞船每次发射都在发射点留下了一个或几个时空蛀洞,这些蛀洞漂浮于地球周围的太空中,如果行星际飞船不慎误入它,则会在瞬间被抛到几万光年的远方,时间也会向前或向后跳跃很漫长的一段。后来,经过改进的恒星际飞船留下的蛀洞消除了空间性质,只有时间性质,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蛀洞,你的空间位置不会改变,但会产生时间跳跃。这种蛀洞的危险性大大减小,如果不慎误入它,只要沿原航线回航,从相反的方向再次通过它,就会精确地回到原来的时间。
  我们就是误入了这样一个时间蛀洞,当时竟丝毫没有感觉到。

  误入时间蛀洞的事故时有发生,但向后跳跃的飞船都返回了,其中的有一艘行星采矿飞船竟跳跃到了寒武纪,宇航员们看到了一个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地球,海洋还没有出现,陆地上岩浆横流。跳跃到未来的飞船都没有回来,这倒使现在的人们很乐观地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地球政府最关心的还是向过去的跳跃,有严格的法令,规定误入蛀洞的飞船必须返回,如果因蛀洞漂移而回不来的(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必须航行到距地球足够远的太空中自毁,以避免改变地球历史。
  “天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爱玛惊叫道,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转眼间,我们由救世主变成了魔鬼。
  “不要怕亲爱的,并不是每一个微扰动都能触发蝴蝶效应。”我安慰她。
  “微扰动?我们干的事还叫微扰动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计算机:“这是白垩纪晚期?”
  计算机给了肯定的回答,我们都明白,刚才我们推开的,就是毁灭恐龙的那颗小行星。
  沉默了好一阵,爱玛低声说:“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调转航向,使飞船精确地沿原航线驶去。
  “回去干什么?接受审判吗?”我叹口气说。
  “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还有审判者,还有人类,我们死也安心了。”

  我笑着摇摇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爱玛,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人类文明领先于地球上的其它物种那么远?为什么像蚂蚁或海豚之类的动物,虽然也有一定的社会结构或智能,但其文明程度连我们的零头都达不到?要知道,物种进化的机会是均等的。”
  “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是万物之灵,宇宙选择了我们。我们的文明发展到现在,这个自信是应该有的!我们将要返回的世界也许与来时有所不同,但人类肯定会有,文明也会有!”
  爱玛也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但愿如此吧。”


  再次穿过时间蛀洞时我们感觉到了,宇宙消失又出现,这过程极其短暂,像是太空眨了一下眼,难怪上次穿过时我们没有觉察到。在穿过蛀洞的一瞬间,一直寂静无声的地球方向立刻传来了噪杂的无线电信号,但我们的兴奋马上转为失望,那些信号听上去是一阵阵低沉的鸣叫声,我们和计算机都完全无法理解。我们向地球呼叫,仍然没有回答。再看监视屏上的地球图像,大陆又恢复成我们熟悉的形状,这使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有蝴蝶效应,也不会是天翻地覆的。

  我们的小飞船用仅有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两天后进入近地轨道。飞船上剩下的燃料刚够我们完成降落。我们溅落靠近澳洲的太平洋上,飞船很快沉了下去,我们靠一个小救生筏浮在海面上。这时正是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四下看看,海是熟悉的海,天是熟悉的天,这世界似乎没什么变化。
  我们在海上漂了半个小时后,远远看到了一艘大船,我们打信号弹呼救,那船便向这个方向驶来。
  “啊,真的还有人类!”爱玛喊道,眼中涌出激动的泪花。
  “我说过人类是万物之灵,总会登上地球文明之巅的。”我说。
  “但现在的世界肯定不是我们出发时的世界了,看那船的样子,人类可能还没有进入技术时代呢。”爱玛有些恐惧地说。
  那艘船的外形很古老,绝不是我们生活过的现代世界的船只,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在技术上落后,我注意到那船没有帆,不知它用的是什么动力。

  大船驶到我们近前,停了下来,从船舷抛下一个绳梯,我和爱玛沿梯爬上了船。我们看到船员都皮肤黝黑,看不出是什么人种,穿着粗糙的很有苍桑感的衣服。我向他们说话,他们不回答,其中一位示意我们跟他走。

  我们沿着长长的台阶登上了船中央的一个塔形建筑,这里是全船的制高点。那名船员把我们领到一位体格强壮、有着银色胡须的老人面前,并向我们说了一句话,我们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戴在胸前的计算机听懂了,它说:“这是一种类似于古拉丁语的语言,虽有些差别,但可以理解,意思是:这是我们的船长。”船长也向我们说了一句话,计算机翻译道:“你们怎么敢独自在海里漂?不怕被吃掉吗?!”
  “吃掉?被什么?”我不解地问,计算机把我的话翻译过去。

  船长指指前面的海面,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海面上薄薄的晨雾散射出一片黄色的阳光。这时我看到,刚才还十分平静的海面上涌现出一个个大浪包,浪包很快破裂,一头体形巨大的怪兽跃出海面,接着又钻出一头,随着哗哗的水声,海面上很快出现了一大群怪兽。现在,我和爱玛都明白了我们在6500万年前干的那件事的后果。
  恐龙一直活到现在。

  一只恐龙向我们的船游来,在船边停住了,它那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可怖的山峰,我们都处于这山峰的阴影中,在那灰色的滑腻皮肤下,我看到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血脉,像缠绕在那灰色山峰上的藤蔓。恐龙粗大的脖胫向前探出,它那巨大的头颅就悬在我们上方,海水像暴雨般从上面泻到甲板上,那一双巨大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在那阴冷的目光下我们的血液几乎凝固了。爱玛浑身颤抖着紧紧贴住我。
  “不要怕,它不会伤人的,这儿是动物园。”船长说。

  果然,这条恐龙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转身游走了,它激起的涌浪轰轰地拍打着船帮,使船摇晃起来。这时我们看到远方的海面上也有一条这样的大船,有两只恐龙正向那条大船游去。
  “你们驯化了恐龙?!真了不起!”爱玛兴奋地说。
  我也十分激动:“是啊,我们原以为,恐龙生存下来会对人类的进化造成威胁,现在看来这反而使人类文明更加强大!”

  爱玛点点头:“是啊!恐龙为人类工作显然比牛和马强多了,它们可以不费劲儿地搬走一座小山呢!亲爱的,你说的对,人真是万物之灵!从此以后,我也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了!”
  计算机把我们的话都翻译了,船长呆呆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些迷惑,“这儿是动物园,它们不伤人的。”他又喃喃地说。

  这时我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天海连线处,有一片高大的柱状物,那些巨柱的高度是惊人的,白色的云层在它们的半腰处漂浮。我们从这里看去,像是蚂蚁看着一片大森林,我问船长那是什么。

  “楼群,岸上的高楼群。”船长淡淡地说。
  “天啊,那楼有多高?”爱玛惊叫道。
  “有一万个你这么高吧。”船长说。
  “一万多米的高楼?那楼有几千层吧?”我问。
  船长摇摇头:“不,只有百层左右。”
  “那每层就有上百米高?!那是多么宏伟的宫殿!”爱玛由衷地赞叹着。
  “伟大的文明,伟大的人类文明!!”我欢呼起来。
  “那些高楼是游客建的。”船长说。
  “游客?是啊,您说这里是动物园,可是游客吗?你们显然不是游客。”我问。
  “可能是时间还早,动物园还没有开门吧。”爱玛说。

  船长用惊诧的目光看看我们,又转头看看远处海面上那些恐龙。他这个动作使我们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面前这些人类的这种木讷的表情也使我们迷惑。这时,从那群恐龙那边发出了一阵吼叫声,这声音我们感觉很熟悉,这是我们在太空中从地球发出的无线电波里听到的声音;再看看那上万米高的巨楼,我的脑海中炸响了一声惊雷,爱玛在旁边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她也一定同我一样明白了这一切。
  宇宙并没有选择人类,在我们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在地球上达到巅峰,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而我们以人类的自负把偶然当成了必然。现在,大自然掷出的进化硬币翻到了另一面。
  我们确实处于地球文明的动物园里,但恐龙是游客。
  我两腿一软,与爱玛一起跌坐在甲板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只听到计算机在翻译船长的话:
  “你们的长相很精致,与我们在一起吧,你们会被批准成为观赏人的。”
  “观赏人?”我木然地问,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又看到了海天连线处的巨城,听到爱玛喃喃地说:“不,我想上岸。。。。。。”
  “你疯了?!上岸后你们会成为菜人的!”
  “菜人?”
  “就是做为食品的人,那座城市每天要供应几千名菜人呢!只有在动物园中做观赏人,才不会被吃掉,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标。”

  这时,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阴森的冰窖,我们彻底绝望了。我已失去了活下去信心,开始打算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爱玛却突然用手指向天空,高声说:“看!”

  那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它刚才隐没于朝阳的光芒中,现在才可以看清。它的运行速度很快,在空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在动,仔细看看,它不只是一个光点,还显出一定的大小。

  “那是魔星,”船长说,“游客中的一位科学家说,它们对它进行了仔细的研究,确定那颗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直冲地球而来的,救世主用一次强烈的爆炸推开了它,使游客们的先祖免遭灭绝,现在,在摩星的表面上还留一个爆炸产生的凹坑。看那儿......”船长指指远方的巨城,指向城中最高大的一幢尖顶巨楼, “那就是大教堂,游客们在里面朝拜救世主。”
  “你们知道我们的来历吗?”
  船长摇摇头,他不感兴趣,好奇心只属于巅峰物种,他们没有任何好奇心,就像在我们的世界里蚂蚁和蜜蜂没有好奇心一样。
  我说,对爱玛又对自己,可能还对这些不可能理解我的人:“进化的命运是冷酷的,人类曾经生在幸运中而不知幸运,但现在,比起蚂蚁和蜜蜂来,我们仍有更多的机会,我们应该抓住这些机会,不向命运屈服。”
  爱玛说:“是的,我们既然已经无意中改变过地球历史,那就再改变一次吧。”
  我看看远方那耸入云霄的大教堂,然后指着海面上的恐龙群问船长:“他们......那些游客,很崇拜救世主,是吗?”
  船长点点头:“对它们来说,救世主是至高无上的。”
  我和爱玛通过视网膜屏幕接通了胸前的计算机,检索飞船的航行记录,发现我们在6500万年前改变小行星轨道的过程,包括数据和图像,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你会讲它们的语言吗?”爱玛问船长,后者点点头。
  “那好,”我说,“告诉它们,我们就是推开魔星的救世主,我们可以向它们出示确切的证据。”
  船长和船员们呆呆地看着我们。
  “快一些!以后我再告诉你们人类的另一个故事,现在请快一些把我的话告诉它们!”
  船长双手在嘴连围成喇叭状,向那些恐龙喊了起来,比起恐龙的吼叫,他的声音纤细而微弱,很难相信这是同一种语言。
  但那群恐龙同时停止了戏耍,一起向我们转过头来,接着,都向我们的大船游过来。

第一章 溏沽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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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场电磁干扰形式选择上,本手册主张采用对某一特定频率或信道所进行的瞄准式干
扰,而不主张同时干扰一个较宽频带的阻塞式干扰,因为后者对已方的电磁通讯和电子
支援措施也会产生影响。
               ------摘自1993年美国陆军《电子战手册》
1月5日,溏沽前线
海已经看不见了,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15公里。
在凌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现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
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几乎无风,这些烟柱笔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连接天地的一条
条细长的黑纱。顺着这些烟柱向上看,林云吃了一惊:刚刚显现晨光的天空被一团巨大
的白色乱麻充塞着,这纷乱的白色线条仿佛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地划在天上的。
那是混杂在一起的歼击机的航迹,是中国空军和北约空军为争夺制空权所进行的一夜激
战留下的。
来自空中和海上的精确打击也持续了一夜,在一位非专业人士看来,打击似乎并不密集
,爆炸声每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才响一次,但林云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重要
目标被击中,几乎不会打空。这一声声爆炸,仿佛是昨夜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个个闪光
的标点符号。当凌晨到来时,林云不知道防线还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线是否还
存在。
林云所在的电子对抗排是在半夜被毁灭的,当时这个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颗激光制
导炸弹。林云佼幸逃生在那辆装载干扰机的86式装甲车还在燃烧,这个排的其它电子战
车辆现在都变成散落在周围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属块。林云所在的弹坑中的余热正在
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撑着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
看去象一个粘满了黑色弹灰的泥团。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块残肉,她不知道它属于身体
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击中,阵亡了一名中尉,两名
少尉和八名战士。林云呕吐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拚命地把双手在雪里
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那黑红色的血迹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还是那么醒
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地面进攻就要开始了。林云拧大
了别在左肩上的对讲机的音量,但传出的只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几句模糊的话语传
了出来,仿佛是大雾中朦胧飞过的几只鸟儿。
“……06观察站报告,1437阵地正面,M1A2三十七辆,平均间隔六十米;布莱德雷运兵
车四十一辆,距M1A2攻击前锋500米;M1A2二十四辆,勒克莱尔八辆,正在向1633阵地侧
翼迂回,已越过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准备接敌!”
林云克制住因寒冷和恐惧引起的颤抖,使地平线在望远镜视野中稳定下来,看到了天边
出现的一团团模糊的雪雾,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毛绒绒的镶边。
这时林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90式和2000式坦克越过她的位置冲向
敌人,在后面,更多的中国坦克正在越过高速公路的路基。林云又听到了另一种轰鸣声
,敌人的攻击直升机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现,它们队形整齐,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中形成
一片黑色的点阵。林云周围坦克的发烟管启动了,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
一片白色的烟雾中。透过白雾的缝隙,林云看到中国的直升机群正从头顶掠过,她分辩
出几架Z10和“小羚羊”。
坦克上的125毫米炮急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粉红色光幕。几乎与
此同时,第一批敌人的炮弹落了下来,白雾中粉红色的光芒被爆炸产生的刺眼蓝白色闪
电所代替。林云伏在弹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响中象一张振动的鼓皮
,身边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得飞起好高,落满了她的后背。在这爆炸声中,还可隐约听
到反坦克导弹发射时的嘶鸣声。林云感到整个宇宙都在这撕人心肺的巨响中化为碎片,
并向无限深处坠落……就在她的神经几乎崩溃时,这场坦克战结束了,它只持续了约三
十秒钟。
当白雾和浓烟散去时,林云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击中的中国坦克,燃起一堆堆裹
着黑烟的熊熊大火;她举目望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远方同样有一大片被击毁的北
约坦克,它们看上去是雪原上一个个冒出浓烟的黑点。但更多的敌人坦克正越过那一片
残骸冲过来,它们裹在由履带搅起的一团团雪雾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宽前部不时
从雪雾中露出来,仿佛是一头头从海浪中冲出的恶龟,滑膛炮炮口的闪光不时亮起,好
象恶龟闪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机的混战仍在继续,林云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远的
半空爆炸,一架Z10拖着漏出的燃料,摇晃着掠过她的头顶,在几十米之外坠地,炸成了
一团火球。近距空空导弹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无数条平行的白线……
林云听到咣地一声响,她转身一看,不远处一辆被击中后冒出浓烟的90式坦克后部的底
门打开了,没看到人出来,只见门下方垂下一支手。林云从弹坑中跃出,冲到那辆坦克
后面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车内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汽浪把林云向后冲了几
步远,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团粘软的很烫的东西,那是从坦克手的手上拉脱的一团烧熟的
皮肤。林云抬头看到一股火焰从底门中喷出,她通过底门,看到车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
炼狱,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
动着。
林云又听到两声尖啸,这是她左前方的一个导弹班把最后的两枚反坦克导弹发射出去,
其中一枚有线制导的红缨导弹成功地击毁了一辆艾布拉姆斯,另一枚无线制导的导弹则
被干扰,向斜上方冲去,失去了目标。这时,那个导弹班的6个人撤出掩体向林云所在的
弹坑跑来,一架科曼奇直升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它那棱角分明的机体看上去象一只凶猛
的鳄鱼。一长排机枪子弹打在雪地上,击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
栏,这栅栏从那只小小的队伍中穿过,击倒了其中的四个人,只有一名中尉和一名战士
到达了弹坑。这时林云才注意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来自一辆已被击毁的坦克
。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进弹坑后,中尉首先向距他们最近的一辆
敌坦克射击,击中了那辆M1A2的正面,诱发了它的反应装甲,火箭弹和反应装甲的爆炸
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坦克冲出了爆炸的烟雾,反应装甲的残片挂在它前面,象
一件破烂的衣衫。那名年轻的战士继续对着它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
抖动,一直没有把握击发。当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的坦克冲进一个低洼地时,那名战士
只能站到弹坑的边缘向斜下方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与那辆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炮同时
响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发射的是一发不会爆炸的贫铀穿甲弹,初速每秒1800米的炮
弹击中了那个战士,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血花!林云感觉到细碎的血肉有力地
打在她钢盔上,噼啪作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弹坑边缘,那名战士的两条
腿如同两根黑色的树桩,无声地滚落到弹坑底部她的脚下,他身体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
,在雪地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火箭击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热流
切穿了它的装甲,车体冒出了浓烟。但那个钢铁怪兽仍拖着浓烟向他们冲来,直冲到距
他们20米左右才在车体内的一声爆炸中停了下来,那声爆炸把它炮塔的顶盖高高掀了上
去。
紧接着,北约的坦克阵线从他们周围通过,地皮在覆带沉重的撞击下微微颤抖。但这些
坦克对他们俩所在的弹坑并没有加以理会。当第一波的坦克冲过去后,中尉一把拉住林
云的手,拉着她跃出弹坑,来到一辆已布满弹痕的吉普车旁。在二百多米远处,第二装
甲攻击波正快速冲过来。
“躺下装死!”中尉说。林云于是躺到了吉普车的轮子边,闭上双眼,“睁开眼更像!
”中尉又说,并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谁的血。他也躺下,与林云成直角,头紧挨着
林云的头,他的钢盔滚到了一边,粗硬的头发扎着林云的太阳穴。林云大睁着双眼,看
着几乎被浓烟吞没的天空。
两三分钟后,一辆半覆带式布莱德雷运兵车在距他们十几米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
身穿蓝白相间雪地迷彩服的美军士兵,他们中大部分平端着枪成散兵线向前去了,只有
一个朝这辆吉普走来。林云看到两只粘满雪尘的伞兵靴踏到了紧靠她脸的地方,她能清
楚地看到插在伞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师的标志。那个美国人伏身看她,他们的目
光相遇了,林云尽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滞无神,面对着那双透出的惊愕的蓝色瞳仁

“Oh,god!”
林云听到了一声惊叹,不知是惊叹这名肩上有一颗校星的姑娘的美丽,还是她那满脸血
污的惨相,也许两者都有。他接着伸手解她领口的衣扣,林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把手
向腰间的手枪移动了几厘米,但这个美国人只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标志牌。
他们等的时间比预想的长,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源源不断地从他们两旁轰鸣着通过,林
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地上都快冻僵了,她这时竟想起了一首苏联军队诗歌中的两句:
“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鹅绒上一样。”,她得到博士学位的那天,曾把这两句
诗写到日记上,那也是一个雪夜,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鹅绒,第二天她就报名参军了。
一纵队的日本陆上自卫队坦克开过来,在周围散成一大片停下。几名军官从车上下来,
会聚在坦克围成的一片空地上。召集他们的是一名装甲兵上校,他是日本新新人类的典
型形象,身材高挑晰长,面容白净漂亮,他的话音很有穿透力,在这发动机的噪音中都
能听得很清楚。
“怎么象蜗牛一样?为什么不走高速公路?!”他质问周围的装甲部队军官。
“岩田君,路堵了!”其中一名少校无可奈何地指了指高速公路,由于战线已经前移,
这里的火力稀少了,大群的难民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走出来,涌上了高速公路,公路上很
快塞满了民用车辆和人流。在那里几十名日军士兵冲天鸣枪,试图清出一条路来,但无
济于事。林云又听到岩田上校的声音:
“我们这支部队的前身,是二战中在这块土地上屡建奇功的板垣师团,那些前辈们要是
活过来,也会让你们这付样子气回坟墓里去!”
他一手按住领口的喉头送话器,另一支手一挥:“全纵队注意,都跟着103车!”说完,
他跳上那辆坦克,坦克发动机轰鸣起来,排气口喷出的黑烟吹动着林云的头发,这辆日
制90型坦克一跃而起,冲上路基。这时,路上站着一群刚从一辆不能动弹的大客车上下
来的幼儿园的娃娃,有三四十个。保育员姑娘站在冲来的坦克和孩子之间挥动着双臂,
但那辆坦克没有丝毫犹豫,撞倒了保育员,冲进那群吓呆了的娃娃们中间。林云用眼睛
的余光看到,一个个幼儿的小身躯在雪地和坦克履带之间迸放出一朵朵血花,如同在雪
白的台布上压碎了一个个西红柿……
在这一纵队的日本坦克通过以后,林云和中尉的周围空旷起来。他们跳上吉普车,中尉
开着车,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飞快驶去。他们身后响起了冲锋枪的射击声,子弹从头顶飞
过,其中一颗打碎了一个后视镜。吉普车急拐进了一个燃烧着的居民点,敌人没有追过
来。
“少校,你是博士,是吗?“中尉开着车问。
“你在哪儿认识的我?”
“我见过你和十号首长的儿子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中尉又说:“现在,他的儿子可是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知道……”
“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中尉淡淡地说,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们都在
想着还抱有的那一线希望。
但愿整个战线只有这一处被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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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第二章 “万年炎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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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
庄宇感到了一个人独居一座城市的孤独。
“万年炎帝”号太空组合体确实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它的体积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
舰,能使5000人同时在太空中生活。当组合体处于旋转重力状态时,里面甚至有一个游
泳池和一条小河流,这在当今的太空工作环境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但事实是
,“万年炎帝”号是中国航天界一贯的节检思维的结果。它的设计思想是:在一个构造
中组合太阳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这样虽一次性投资巨大,但从长远看还是十分经
济的。“万年炎帝”号被西方戏称为太空的瑞士军刀,它可做为空间站在地球各个高度
的轨道上运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动到绕月球轨道,或做行星际探索飞行。“万年炎帝”
号已进行过金星和火星飞行,并探测过小行星带。以它那巨大的体积,等于把一个研究
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学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数量众多但小巧玲珑的飞船具有
更大的优势。
当“万年炎帝”号准备开始前往木星的为期三年的航行时,战争爆发了。当时它上面的
一百多名乘员全都返回了地面,他们大部分是空军军官,只留下了庄宇一个人。这时“
万年炎帝”号暴露出它的一个缺陷:在军事上它目标太大,且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没有
预见到后来太空军事化的进程,是设计者的一个失误。战争爆炸后,“万年炎帝”号只
能进行躲避飞行。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轨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约无人航行器,它
们都体积不大,武装或非武装,每一个对“万年炎帝”号都是致命的威胁。于是,它只
有航向近日空间,“万年炎帝”号引以为骄傲的主动致冷式热屏蔽系统,使它可以比目
前人类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阳。现在“万年炎帝”号已到达水星轨道,距太阳
五千万公里,距地球一亿公里。
虽然“万年炎帝”号上的大部分舱室已经关闭,但留给庄宇的空间仍大得惊人。透过广
阔的透明穹顶,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阳在照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斑耀
和紫色日冕中奇丽的日珥,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对流而产生的米粒组织。这
里的宁静是虚假的,外面,太阳抛出的粒子流和射电波的狂风巨浪在呼啸,“万年炎帝
”号就是这动荡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束如游丝般的电波把庄宇同地球连接起来,也把那遥远世界的忧虑带给了他。他刚刚
得知,北京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导弹摧毁,对“万年炎帝”号的控制转由设在西北
的第二控制中心执行。他每隔5个小时接收一份从地球传来的战争新闻,每到这时,他就
想起了父亲。
1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
十号首长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他面前实际是一面平放的京津战区全息战场地图。而
以前当他面对挂在墙上的宽大的纸制地图时,却能看到广阔而深邃的空间。不管怎样,
他还是喜欢传统的地图。记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图的最下方,他和参谋们只
好趴在地上看,现在想起来让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习前,在野战帐篷中用透
明胶带把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拼贴起来,他总贴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习儿子一上
手就比他贴得好……发现自己又想起儿子时,他警觉地打住了思绪。
作战室中只有他和华北集群司令两人,后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凝神地盯着全息地
图上方变幻的烟团,仿佛那就是严峻的战局。
华北集群司令说:“北约的登陆兵力已达三十七个师,攻击正面有一百公里宽,主攻方
向以高速公路为轴线,已多处突破。”
“北线呢?”十号问。
“俄罗斯已集结了四十五个师,但对张家口的攻击仍然是试探性的。”
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动传了下来,作战室里充满了随着顶板上的挂灯而轻轻摇晃
的影子。
“在南线,我们只有退守廊房防线了。”华北集群司令说。
“下一步的战术动作只能如此,但这不是我们的目标。这条防线距北京只有一门大口径
炮射程的距离,已没有太大意义。我们必须把敌人向海边压回三十到四十公路。”
“可现在,已有人谈论退守北京,凭借城市外围建筑和工事进行巷战了。”
“胡说八道!一旦张家口失守,或者南线之敌从两翼迂回,就有可能切断密云和官厅的
水源,被围的城市将不战自乱。下步作战方针,第一是反击,第二是反击,第三还是反
击。”
华北集群司令叹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地图。
十号接着说:“我知道南线力量不够,准备从北线抽调一个集团军加强南线。”
“什么?现在张家口的防守已经很难了。”
十号笑了笑,“现在相当多指挥官的误区,就是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严峻的形势让
我们钻进去出不来了。从目前的态势看,你认为俄军没有力量攻下张家口吗?”
“我认为不是,象近卫一军,近卫二军和塔曼步兵师这样的精锐部队,集中了如此密集
的装甲和低空攻击力量,在没有遭受太大损失的情况下一天的推进还不到十五公里,显
然是有意放慢的。”
“这就对了,俄国人在观望,在观望南线战局!如果我们在南线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们
就会继续观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北线单方面停火。”
华北集群司令把刚拿出的一根烟夹在手上,忘了点火。
“俄罗斯的从北方的突然进攻确实是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但一些同志在心理上把这当
做借口,使我们的作战方针趋向消极,这种心态必须转变!当然,应当承认,要从根本
上扭转战局,京津战区的力量不够,我们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增援的西北集群上。”
“西北集群要完成集结并进入出击位置,最少也需一个星期,考虑到制空权的因素,时
间可能还要长。”
1月5日,北京
林云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车开进城时已时下午三点多,空袭警报刚刚响过,街上空荡荡的

中尉长叹一口气说:“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辆2000啊!4年前从装甲学院毕业的时候,也
正是我失恋的时候,可刚到部队的我一看到那辆2000,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我摸着
它的装甲,光溜溜温乎乎的,象摸着女孩子的手。嗨,那个女孩儿算什么,这才是男人
真正的伴侣!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颗西北风,唉,可能现在火还没灭呢……”
这时,城市西北方向传来爆炸声,那是中关村技术园区方向,也是遭受轰炸最猛烈的地
方,而且是现代空袭中很少见的野蛮的面积型轰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唉,不到三十秒钟,整整一个坦克营就完了。”
“敌人的伤亡也很大,”林云说,“我注意观察了战果,双方被击毁的装甲目标的数量
相差并不大。”
“双方坦克的对毁率大约,1比1.3吧,直升机差一些,但也不会超过1比1.5。”
“要是这样的话,战场的主动权应在我们一边,我们在数量上占很大优势,仗怎么会打
成这样呢?”
中尉扭头看了林云一眼,“你是搞电子战的,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那套玩艺儿,在
演飞中玩的头头是道,什么第五代C3I,什么三维战场显示,还有动态态势模拟,攻击方
案优化之类的,满是那么回事儿。可一到实战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显示最多的就两句
:COMMUNICATIONERROR和COULDNOTLOGIN。就说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面和两翼的情况全不
清楚,只接到一个命令:接敌。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敌人就不会在我们
的位置突破。整个战线的情况,大概都这德性。”
林云知道,在同刚刚过去的战斗中,双方在整个战线上投入的坦克总数可能超过5000辆
,还有数目相当于坦克一半的武装直升机。
“我的那辆钢铁情人不亏本儿,”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
了一辆勒克莱尔,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辆艾布拉姆斯,知道吗?一辆艾布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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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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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
一个星期以来,十号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战室,他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时寻找太阳
,这时太阳已在挂满雪的松林后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夕阳
那桔红色的表面缓缓移动,那是“万年炎帝”号,他的儿子在上面,那是这个星球上离
父亲最远的儿子了。
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在国际上,敌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纽约时报》用
大得吓人的黑体字登出了一个标题:战争史上逃得最远的逃兵!下面是庄宇的照片,照
片的注角是:在共**政府煸动十三亿中国人用鲜血淹没入侵者时,最高军事指挥官的
儿子却乘着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飞船,逃到了距战场一亿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这
个国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十号的心中很坦然。为了怀念他那早逝的爱人,他使儿子随母亲姓,从中学到博士后
,庄宇周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航天控制中心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庄宇
的研究专业是恒星的数学模型,“万年炎帝”号这次接近太阳,对他的研究是一次难得
的机会,而组合体不能完全遥控飞行,上面至少应有一个人。总指挥也是后来从西方的
新闻中才得知庄宇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十号是否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希望儿子远离战争。这并不仅仅
是出于血肉之情,十号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属于战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属于战争
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这想法有问题:谁是属于战争的?
况且,庄宇就属于恒星吗?他喜欢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
却是恒星的反面,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颗寂静、寒冷的行星,孤独地运行在尘世之光照
不到的遥远空间。庄宇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觉得他象个女孩
子。但十号心里清楚,儿子从本质上一点不象女孩子,女孩儿都怕孤独,但庄宇喜欢孤
独,孤独是他的营养,他的空气。早在上小学的时候,庄宇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
悄悄地一人渡过整个晚上,开始,十号以为他在看书,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儿子是
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星星。
“爸爸,我喜欢星星,我要看一辈子星星。”他这样对父亲说。
十一岁生日那天,庄宇向父亲提出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远镜,
这之前,他一直用十号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星星。后来,那架天文望远镜就成了庄宇唯一
的伴侣,他在阳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东方发白。有不多的几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在
阳台上看星星,十号总是把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看起来最亮的一颗星,但儿子不以为然地
摇摇头,“那颗没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欢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欢的东西庄宇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隔壁赵参谋长家的那个小胖子,偷拿
父亲的手枪玩,结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总参家属院中的男孩子们,如果能让爸爸领着
到部队的靶场上打一次枪,就是得到最高的奖赏了。但男孩子对武器的这种天生的依恋
,在庄宇身上丝毫没有出现,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不象男孩子。十号对此很不安,他几
乎无法容忍一个将军的儿子对武器无动于衷,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让
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77式手枪悄悄放到了儿子的书桌上。放学
回来后不久,庄宇就拿着枪从他的小房间中出来,他拿枪象女人那样,小心地握着枪管
,他把枪轻轻地放到父亲面前,淡淡地说:“爸,以后别把这东西乱放。”
在对待庄宇的前途问题上,十号是一个开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围的那些将军们,一
心让儿子甚至女儿延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但庄宇离父亲的事业确实太远太远了。
十号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但做为一名高级将领,他不止一次在上万名官兵面前斥责
一位将军。但对庄宇,他却从来没有发过火。这固然因为庄宇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
道成长,很少让父亲操心,更重要的是,庄宇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脱的
气质,这气质有时甚至让十号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颗种子,却
长出来绝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这植物一天天成长,小心地呵护着它,等着它开
出花朵。他的期望没有落空,儿子现在已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这时太阳已在松林后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变成浅蓝色。十号收回了思绪,回
到了地下作战室。开作战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包括华北集群和西北集群的主要指挥
官。另外还有更多的电子战指挥官,他们从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
。作战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是华北集群的陆战部队和电子战部
队的军官们。
“我们正确判明了敌人主攻方向的转变,”C集团军的一位大校师长说,“我们的装甲力
量和陆航低空攻击力量的机动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统被干扰得一塌糊涂,C3I指挥系统
根本玩不转!集团军中的电子战单位,级别从营升到了团,从团又升到了师,这两年在
这上面的资金投入比常规装备的投入都多,就这么个结果?!”
负责指挥战区电子战的一位少将看了身边的林云一眼,同其他刚从前线归来的军官一样
,她的迷彩服上满是污迹和焦痕,脸上还残留着血迹。少将说:“林少校在电子战研究
方面很有造诣,同时也是总参派往前线的电子战观察员,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象林云这样的年轻的博士军官大多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被人当枪使,这次也
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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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楼 
第四章 共享黑暗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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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站起来说:“师长,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钱投入多少的问题,当西方的对C3I已深
入研究了十多年时,我们对此才仅仅有了些概念。”
“那电子反制呢?”师长问,“敌人能干扰我们,你们就不能干扰他们?!我们的C3I瘫
痪了,北约的却转得很好,象上了润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对面的陆战一师能那么快速
地转变攻击方向就是一个证明!”
林云苦笑了一下,“提起对敌干扰,大校同志,不要忘了,就是在你们师的阵地上,你
的人用枪顶着操作员的脑袋,使集团军电子对抗部队的干扰机停下来!”
“怎么回事?”十号问,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进来,都起身敬礼。
“首长,是这样。”师长对十号解释说。“对我们的通讯指挥系统来说,他们的干扰比
北约的更厉害!在北约的干扰中,我们沿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他们的干扰机一开
,就把我们全盖住了!”
林云说:“可同时敌人也全被盖住了!这是我军目前实施电子反制可选择的的唯一战略
。北约目前在战场通讯中,已广泛采用诸如跳频、直接序列扩频、零可控自适应天线、
猝发、单频转发和频率捷变这类技术[注1],我们用频率瞄准方式进行干扰根本不起作用
,只能采用全频带段阻塞式干扰。”
B集团军的一位上校质问:“少校,北约采用的可全是频率瞄准式干扰,频带还相当窄,
而我们的C3I系统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讯技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的干扰那样有
效呢?”
“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C3I系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软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
WINDOWS2010,CPU是INTER和AMD!这是用人家养的狗给自己看门!在这种情况下,敌人
可以很快掌握诸如跳频规律之类的电子战情报,同时用更多更有效的纯软件攻击加强其
干扰效果。总参和总装备部曾经大力推广过国产操作系统,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们
B集团军就是一个最顽固的堡垒……”
“好了,你们所说问题和矛盾的正是今天会议要解决的,开会!”十号打断了这场争论

当大家在电子沙盘前坐好后,十号叫过一位少校参谋,这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双眼迷缝
着,好象不适应作战室中的光线。“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少校,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
近视,他的眼镜与众不同,别人的眼镜镜片在镜框里边,他的镜片在镜框外面,哈,就
象茶杯底那么厚啊!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杨少校在吉普车遇到空袭时给砸了,好
象隐形眼镜也弄丢了?”
“报告首长,那是在三天前在滩头阵地丢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变成这样的,这变化
早些的话我进不了军队。”少校立正说。
虽然谁也不知道十号为什么介绍这位少校,人群中还是响起了几声低低的笑声。
“战争爆发以来的事实说明,虽然有渤海湾海战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陆上常规武器方面
,我们并不比敌人差多少,但在电子战方面,我们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这样的局
面有很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要明确的是以下一点:目前,
电子战是我军夺回战争主动权的关键!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敌人在电子战方面的优势,甚
至压倒优势,然后我们必须以我军现有的电子战软硬件条件为基础,制定出一套行之有
效的战略战术,这套战略战术的目的,是要在短时间内,使我军和北约在电子战方面形
成某种力量上的平衡。也许大家认为这不可能:我军上世纪未以来的战争理论,主要是
基于局部有限战争的,对目前在军事上如此强大的敌人的全面进攻,确实研究得不够。
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思维,下面我要介绍的统帅部新的电
子战战略,就可以看做这种思维的结果。”
灯灭了,电脑屏幕和电子沙盘都关闭了,重重的防辐射门也紧紧关闭,作战室淹没于伸
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让关的灯。”黑暗中传来十号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这样过了有一分钟。
“大家现在有什么感觉?”十号问。
没有人问答,浓重的黑暗使军官们仿佛沉没在夜之海的海底,他们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郑军长,你说说看。”
“这几天在战场上的感觉。”C集团军军长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别的人呢,大概都与他有同感吧。”十号说。
“当然,首长,你想想,耳机里除了沙沙声什么也没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对作战命令
和周围的战场态势一无所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嘛!这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杨少校,你呢?”十号问。
杨少校的声音从作战室的一角传来“首长,我的感觉不象他们这么糟糕,在亮着灯的时
候,我看周围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还有一种优越感吧?”十号问。
“是的首长,您可能听说过,在那次纽约大停电时,是一些瞎子带领人们走出摩天大楼
的。”
“但郑军长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双鹰眼,还是个神枪手,每年过节部队会餐
时,他都表演用手枪在十几米远处开酒瓶盖。想想他和杨少校在这时用手枪决斗,可是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黑暗中的作战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挥官们都在思考。
灯亮了,人们都迷起了双眼,这与其说是不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不如说是对十号
刚刚暗示的思想感到震惊。
十号站起来说:“我想,刚才我已把我军下一步的电子战新战略表达清楚了:全频段大
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讯上,制造一个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
“这样将使我军的战场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有人惊恐地说。
“北约也一样!瞎大家一起瞎,聋大家一起聋,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敌人达到电子战的力
量平衡。这就是新战略的核心思想。”
“那总不至于让我们用通讯员骑摩托车去发布作战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们还得骑马。”十号说,“我们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样的全频段阻塞
干扰,至少可覆盖北约70%的战场通讯系统,这就意味着他们的C3I系统全面瘫痪;同时
还可使敌人50%至60%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战斧巡航导弹
:现在的这种导弹的制导系统同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的战斧主要使用地形匹
配和小型测高雷达来导航,现在这种导航方式只用做未端制导,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
卫星全球定位系统。通用动力公司和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认为他们所做的这种改进
是一大进步,美国人太相信来自太空中的导航电波了,但GPS系统的电波传输一旦被干扰
,战斧就成了瞎子。这种对GPS的依赖在北约大部分远程打击武器中都存在。在我们所设
想的战场电磁条件出现时,就会逼着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我们可以粘上去打,充分发
挥自己的优势。”
“我还是心里没底,”被从北线调往南线的A集团军军长忧心忡忡地说,“在这样的战场
通讯条件下,我甚至怀疑我的集团军能不能从北线顺利地调到南线。”
“你肯定能的!”十号说:“这段距离,对刘备和曹操来说都不算长,我不信今天的中
国军队离了无线电就走不过去了!被现代化装备惯坏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我
知道,当整个战场都处于电磁黑暗中时,你们心中肯定感到恐惧,这时要记住,敌人比
你们恐惧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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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楼 
第五章 代号“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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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着林云的身影混在这群穿迷彩服的军官中,在作战室的出口消失的时候,十号的心
悬了起来。她将重返前线,而她所在的电子战部队将是敌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
在同一亿公里远的儿子那来回延时达5分钟的通话中,十号曾告诉他林云很好,但在早上
的战斗中,她就险些没回来。
庄宇和林云是在一次演习中认识的。那天十号和儿子一起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
地吃着,庄宇早逝的母亲在远处的镜框中默默地看着他们。庄宇突然说:“爸爸,我想
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岁生日了,我应该送您一件生日礼物。我是看见那架天文望远镜
才想起来的,那件礼物真好。”
“送我几天时间吧。”
儿子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
“你有你的事业,我很高兴。但做父亲的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事业,这总不算过分吧!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军事演习怎么样?”
庄宇笑着点点头,他很少笑的。
这是本年度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演习。演习开始的前夜,庄宇对公路上那滚滚而过的钢
铁洪流没什么兴趣,一下直升机,他就钻进野战帐篷,用透明胶带替父亲粘贴刚发下来
的作战地图。在第二天在演习的整个过程中,庄宇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早在十号
的预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进行的演习项目是一个装甲师进攻一个高地,庄宇同一群地方官员一起坐在观摩台
的北侧。这次观摩台的位置虽在安全距离上,但应那些猎奇的地方官员的要求,比过去
大大靠前了。轰12机群掠过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弹雨点般地落下,使那座山头变成一
个喷发的火山口。这时,那群地方官员才明白真实战场同电影里的区别,在那地动山摇
的巨响中,他们全都用双臂抱住脑袋伏在桌子上,有几位女士甚至尖叫着住桌子下钻。
但十号看到,那里只有庄宇一个人仍直直坐着,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静静地无动于衷
有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镜中狂闪。这时,一股暖流冲击着十号
的心田,儿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军人的血啊!
这天晚上,父子俩在白天的演习现场散步,远处,各种装甲车辆的前灯如繁星撒满山谷
和平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销烟味。
“这场演习要花多少钱?”庄宇问。
“直接费用大约三个亿。”
庄宇叹了口气:“我们的课题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请了三十五万经费都批
不下来。”
十号把他早就想对儿子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两个的世界相差太远了,你的恒星,最
近的也有4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军队与战争真是毫不相干。我对你的事业知之不多,但
很为之感到骄傲;做为军人,我们也是最想让儿子了解自己事业的人,哪一个父亲不把
对儿子讲述自己的戎马生涯当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对我的事业却总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
。事实上,我的事业是你的事业的基础和保障,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
武装力量保证它的和平的话,象你从事的这种纯基础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
“爸爸,你把事情说反了。如果人们都象我们这样,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话,他
们就能领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远后面的美,而一个对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
刻感觉的人,是不会去进行战争的。”
“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战争是因为人们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
了!”
“您以为让人类感受这种美就那么容易吗?”庄宇指指夜空中灿烂的星海,“您看这些
恒星,人们都知道它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这种美的最深层呢?这无数的
天体,它们从星云到黑洞的演化是那么壮丽,它们喷发的能量是那么巨大狂暴,但您知
道吗?只用数量目不多的几个优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确地描述这一切,用这些方程式建造
的数学模型能极其精确地预言恒星的一切行为。甚至我们对自己星球上大气层的数学模
型,精确度都要比它低几个数量级。”
十号点点头,“这是可能的,据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比对地球海底的了解还要多。但对
你所说的宇宙和自然深层次美的感受还是制止不了战争,没有人比爱因斯坦更能感受这
种美了,原子弹不还是在他的建议下造出来的吗?”
“爱因斯坦在他的后期研究中没什么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过多地介入了政治。我
不会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尽自己的责任的。”
庄宇在演习区域呆了五天,十号不知儿子是什么时候认识林云的,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
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很融洽了,他们谈恒星,而林云对此知道的很多。看着还是一
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的林云,因为她的博士学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颗校星,他的心里就
多少有些别扭,不过除此之外,他对林云的印象还是很好的。第二次见到庄宇和林云在
一起时,十号看到他们已有了一些亲密感,他们谈话的内容让他很意外:他们在谈电子
战。当时他们俩在距十号的吉普车不远的一辆坦克边,由于谈话内容,他们并没有避开
别人的意思。
十号听到庄宇说:“你们现在只关注于一些纯软件的高层次的东西,比如C3I了,病毒攻
击了,数字战场了等等,可你想到没有,你们可能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剑。”,看着林云
惊奇的目光,庄宇继续说:“你想过这些东西的基础吗,也就是位于网络七层协议最下
面的物理层?对于民用网络,可以使用象光纤和定向激光这样一些东西做为通讯媒介;
但对于用于战场的C3I系统,它的各个终端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所以只能主要依赖
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结,而电磁波这东西,你知道,在干扰下象薄冰一样脆弱……”
十号真的吃惊不小,他从未与儿子交流过这些,庄宇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机密文件,但他
却把自己在电子战上多年来形成的思想简明准确地表达出来!庄宇的这番话对林云的影
响更大,居然使她偏离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了一种代号“洪水”的电磁干扰装置
。“洪水”的大小可以装入一辆装甲车,它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波
,覆盖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电磁通讯波段。这种武器在西北某基地进行的第一次试验
就为军队惹来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西北大
儿子爱上了一个军中的姑娘,十号深感意外,他的结论是庄宇对林云的感情同她的职业
无关。后城市的电磁波通讯全部中断,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都
收不到信号,对银行和股市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损失说成了天文数字
。“洪水”的灵感来自于一种电磁炸弹,这种武器是通过高爆炸药在一次性线圈中产生
强烈的电磁脉冲。所以“洪水”工作起来如同火箭发动机一样,产生的音响震破了附近
的窗玻璃,这就决定了它只能遥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处的操作人员还得穿上防微波
辐射的防护服。“洪水”在总装备部和总参的电子战指挥机构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很多
人认为它没什么实战价值,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对敌我
的杀伤力都一样大。但在十号的坚持下,“洪水”还是批量生产的二百多台。现在,在
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中,它将担当主要角色。来庄宇带林云到家里来过几次,第一次
林云穿着一件亮丽的连衣裙,走时十号听到庄宇对林云说:“下次穿军装来。”这事使
十号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他现在知道,庄宇爱上林云,与她是一名少校军官并非一
点关系也没有。他又感到了演习第一天上午的那种感受,林云肩上的那颗校星他现在也
觉得无比美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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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京津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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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6日,京津战区
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区上空很快聚集,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电磁台风。战后人们回忆,当时
在远离前线的山村里,人们也看到动物和鸟儿骚动不安;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人们能
看到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
从北线调住南线的A集团军的一个装甲团正在急速行军,团长站在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边,
满意地看着漫天雪尘中急速行进的部队。敌人的空袭远没有预料的强度,所以部队可以
在白天赶路了。这时,三枚战斧导弹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冲压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
清晰可闻。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三声爆炸。团长身边的通讯员拿着只沙沙声的耳机无
事可做,转头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后惊叫起来,让他看,他让通讯员不要大惊小怪,但
旁边的一位少校营长也让他看,他就看了,然后困惑地摇了摇头。战斧不是每枚都能命
中目标,但象这样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无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见。
两架歼10孤独地飞行在战区5000米上空。他们本来属于一支歼10中队,但这个中队刚刚
在海上同一支北约的F22中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在空中混战中,他们和中队失散了。在
以前,重新会合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无线电联络不通了,原来对于高速歼击机很
狭小的空域现在在感觉上变得如宇宙一样广阔,要想会合如同大海捞针。这对长僚机只
能紧贴着飞行,距离之近象在飞特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到对方的无线电呼叫。
“左上方发现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机报告,长机飞行员沿那个方位看去,
冬日雪后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见度极好,两架飞机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观察。那个目标与
他们同一方向飞行,但速度慢了许多,所他们很快追上了它。
当他们看清目标的形状后,真觉得白天见了鬼。那是一架北约的E-4A预警飞机,这是歼
击机最不可能遇到的敌方飞机,就象一个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E-4A预警飞
机上的雷达监视面积可达100万平方公里,环视一圈只需5秒钟,它能发现远离防区2000
公里处的目标,可以提供40分钟以上的预警时间。能发现1000-2000公里范围里的800-1
000个电磁信号,它的每次扫描可询问和识别2000个海陆空各类目标。预警机从不需护航
,它强有力的千里眼可使自己远远地避开歼击机的威胁。所以长机飞行员理所当然地认
为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和僚机向四周的空域仔细搜索了一遍,明净寒冷的空中看不到
任何东西,长机决定冒一次险。
“雷球雷球,我将发起攻击,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视距离!”
看着僚机向着他认为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飞去后,他打开加力,猛拉操纵杆,歼10拖着
加速的黑烟,如一条仰起的眼镜蛇向斜上方的预警机扑去。这时E-4A也发现了向它逼近
的威胁,它急忙向东南方向做逃脱的机动飞行,干扰热寻的导弹的镁热弹不断地从机尾
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壳的灵魂。一架预警飞机在歼击机面前就如
同一辆自行车在摩托车面前一样,是无法逃脱的。这时长机飞行员才感到他刚才给僚机
的命令是多么自私。他在E-4A的后上方远远跟着它,欣赏着到手的猎物。E-4A背上蓝白
相间的雷达天线罩线条优美,象一件可人的圣诞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机身,如同摆在
盘子里的一支肥美的炖鸭,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觉使他不敢拖延,他首
先用20毫米机炮做了一个点射,击碎了雷达天线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
雷达的天线的碎片飞散在空中,如圣诞节银色的纸花;他接着用机炮切断了E-4A的一个
机翼,最后,射速达每分钟6000发的双管机炮射出的死亡之鞭,从已经翻滚下坠的E-4A
拦腰切过,把它击成两截。歼10沿着一条下降的盘旋线跟着两块坠落的机体,飞行员看
到,人员和设备不停地从机舱中掉出来,就象从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样,有几朵伞花在空
中绽开。他想起了在刚过去的空战中,一个战友被击落时的情景:一架F22三次从战友的
降落伞上方掠过,把伞冲翻了,他看着战友象一块石头一样渐渐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
中。他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同僚机会合后,双机编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这个空域。
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
走散的飞机并不止那两架。在廊房战线的上空,一架隶属于美国陆军骑一师的“科曼奇
”在漫无目标地飞着,驾驶员沃克中尉却倍感兴奋。他刚从“阿帕奇”转飞“科曼奇”
不久,对这种上世纪未才大量装陆军的武装攻击直升机不太适应,他不适应“科曼奇”
的没有脚踏的操纵系统,并觉得它的双目头盔瞄准镜还不如“阿帕奇”的单目镜让人感
到舒服,但他最不适应的还是坐在前面的攻击指挥员哈尼上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哈
尼说:“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这架直升机的大脑,你只是它电子和机械部
件的一部分,你要尽一个部件的责任!”而沃克最讨厌做为一个部件而存在。记得一位
年近百岁的参加过二战的前海军飞行员参观他们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舱,
摇摇头,“唉,孩子们,我当年那架野马式,座舱里的仪表还不如现在的微波炉上多,
我最好的仪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们两代飞行员的区别,就是空中骑士
和电脑操作员的区别。”沃克想当空中骑士,现在机会来了。在中国人那近乎变态的疯
狂干扰下,这架直升机上的什么“作战任务设备一体化”系统、什么“目标探测系统”
、什么“辅助目标探查分类系统”、什么“真实视觉场面发生器”、还有“资料突发系
统“等等,全他妈**休克了!只剩下那两台1200马力的T800型引擎还在忠实地转动着
。哈尼平时就是全凭那些电子玩艺儿活着的,现在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这些东
西沉默下来。这时,他听到了内部送话系统传来的哈尼的话音:
“注意,发现目标,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个小山包旁边,有一支装甲部队,好象是
敌人的,你……看着办吧。”
沃克差点笑出声来,哈,这小子,听他以前是怎么指挥的:“发现目标,方位133,90式
坦克17辆,89式运兵车21辆,向391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里运动,平均间间隔31。4米
,按AJ041号优化攻击方案,从179方位以37度倾角进入……”现在呢:“好象”有有装
甲部队,“好象”在“山包那边”,这他妈用你说?我早看见了!还让我看着办。你是
废物了哈尼,现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当仪表做一个骑士了!这架“科曼奇”在我
的手中将不辜负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显而易见的目标冲去,把机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发射出
去,沃克陶醉地看着他那群拖着着火尾小蜜蜂欢快地向目标飞去,把敌人的车队淹没于
一片火海之中。但当他迂回飞行观察战果时却发现事情不对,地面上敌人的士兵没有隐
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冲他指点着,象是在破口大骂;沃克飞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
一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上的那个标志,那是个三环同心圆,中间是蓝色,然后是一个白圈
儿和一个红圈儿。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变成了地狱,他也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狗娘养的白痴,你瞎眼了?!”
但他还是聪明地远远飞开,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国佬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现在大概
在想到军事法庭上怎样把责任推给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负责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这
一点!”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补救,”哈尼怯生生地说,“我又发现了一支部队,就在对面
……”
“去**的吧!”沃克没好气地说。
“这次没错,他们正在同法国人交火!”
这下沃克又来了精神,他驾机向新目标冲去,看到对方主要是步兵,装甲力量不多,这
倒证实了合尼的判断。沃克把仅剩的四枚“地狱火”导弹发射出去,然后把加特林双管
机枪的射速调到每分钟1500并开始射击,他舒服地感觉到机枪通过机体传来的微微振动
,看到地面敌人的散兵线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胡椒面”。但一名老练的武装直升机驾
驶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枚肩射导弹刚刚从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
车上的士兵肩上发射出来。沃克手忙脚乱地发射了诱铒镁热弹,又向后方做摆脱飞行,
但晚了些,那枚导弹拖着蛛丝般的白烟击中了“科曼奇”的机头下方。沃克从爆炸带来
的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发现直升机已坠落到雪地上。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烟的机舱,
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刚被螺旋桨齐腰砍断的树,回头看见前舱中被炸成肉浆的哈尼上尉。
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着冲锋枪的士兵正在向他跑来,他们东方人的面孔清晰可见。沃克
颤抖着掏出手枪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掏出会话本读了起来:
“吾已方下无起,吾是战扶,日内瓦……”
他后脑挨了一枪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当他翻倒在雪地上时却大笑起来,他可能被揍
个半死,但不会全死,他看到了那些东方士兵衣领上日本自卫队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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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楼 
第七章 “小鹰号”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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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7日,渤海湾,“小鹰”号航母战斗群,北约远征军作战指挥中心
“把那个该死的军医叫来!”托尼.帕克上将烦燥地喊到,当那名细长的上校军医跑到
他面前时,他恼怒地说:“怎么搞的?你折腾了两次,我的假牙还在嗡嗡响!”
“将军,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也许是您的神经系统有问题,要不我给您打一针局
部麻醉?”
这时,一位少校参谋走过来说:“将军,请把假牙给我,我有办法的。”帕克于是取下
假牙,放到了少校递过来的纸巾上。
关于将军掉的两颗门牙,媒体的普遍说法是在波斯湾战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击中时造成
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次是断了下鄂,牙则是更早些时候掉的。那是在
克拉克空军基地,当时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么都没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气也
是灰的,就连他和基地最后一批人员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机顶上也落了厚厚白
白的一层。火山岩桨的暗红色火光在这灰色的深处时隐时现。那个菲律宾女职员还是找
来了,说基地没了,她失业了,房子也压在火山灰下,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活?她
拉着他求他一定带她到美国去,他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她脱下高跟鞋朝他脸上打,打
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现在你在那儿?你是和母
亲在马尼拉的贫民窑中度日吗?你的父亲又回到东方来了,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你
而战,战后,苏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为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空军基地,那里将比上个
世纪更繁荣,你会在那儿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象**妈(她叫什么来
着,哦,阿莲娜)一样能认识个美国军官……最重要的是,这场战争还将带给你的国家
一个美妙的礼物,那是你们早就想要的东西:南中国海上那些美丽的岛屿。我曾从空中
看到过她们,雪白的珊瑚围着棕色的沙地,象是蓝色大海上一双双眼睛,孩子,那是爸
爸的眼睛……
那位修牙的少校回来了,打断了将军的胡思乱想,将军拿过了那个纸巾上的假牙,装上
感觉了几秒后惊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您的假牙响是因为它对电磁波产生了共振。”
将军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将军,真是这样!也许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强烈的电磁波下,比如在雷达的照射范围里
,但那些电磁波的频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频率不吻合。而现在,空中所有频带的电磁波
都很强烈,于是产生了这种情况。我把假牙进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频率提高了许
多,它现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觉不到了。”
少校离开后,帕克将军的目光落到了电子作战图旁的一个座钟上,钟座是骑着大象的汉
尼拔塑像,上面刻着战必胜三个字,原来它摆放在白宫的蓝厅,当时总统发现他的目光
总落在那玩艺上,就亲自拿起了那个在那儿放了一百多年的钟赠给了他。
“上帝保佑美国,将军,现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命令全线停止进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寻并摧毁中国人
的干扰源。”
1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
“敌人停止进攻了,你好象并不感到高兴。”十号对刚从前线归来的A集团军军长说。
“是高兴不起来,北约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击我们的干扰部队,这种打击确实是很
奏效的。”
“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十号平静地说,“我们的战略好象在一个武林高手面前无套
路地乱打一通,这开始会使他手足无措,但他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的。用于阻塞式干扰
的干扰机,由于其强烈的全频道发射,很容易被探测和摧毁。好在我们已争取了相当的
时间,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西北集群的快速集结上了。”
“情况可能比预想的严峻”A集团军军长说,“在我们失去电子战优势之前,可能没有给
西北集群进入出击位置留下足够的时间。”
A集团军军长走后,十号看着电子沙盘上的前线地形,想起了正处于敌人密集火力下的林
云,由此又想起了庄宇。那天,庄宇回到家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之前他已听到
传言,说他儿子是那所名牌大学中唯一的一名反战分子,结果被学生们打了。
“我只是说不要轻言战争。”庄宇对父亲解释说。
十号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对儿子说:“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说话,但以后绝不
许出现类似的言行。”
庄宇点点头。
晚上一进家门,十号就告诉庄宇:“俄罗斯杜波列夫极右政府上台了。”
庄宇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吃饭吧。”
几天后,十号在晚饭前又说:“俄罗斯加入北约了。”儿子又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了父
亲一眼,然后两人默默地吃饭。
再往后,朝鲜半岛战争爆发,南中国海和中印边境冲突,十号都不需要告诉庄宇了,父
子俩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样默默地吃饭,直到有一天,庄宇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
装走了。两天后,他乘航天飞机登上了在近地轨道运行的“万年炎帝”号。
又过了一周,战争全面爆发了,这是一场由空前强大的敌人从预料不到的方向发起的,
旨在彻底毁灭共和国的全面战争。
1月9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掠过水星
由于“万年炎帝”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为水星的卫星,只能从这颗行星面对太阳
的那一面高速掠过。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对水星表面进行近距离观察。庄宇看到
,水星表面高达两公里的峭壁,弯延数百公里,穿过布满巨大坑穴的平原。他还看到了
被行星地质学家们称做“不可思议的地形”的名叫“卡托里萨”的盆地,它的直径有13
00公里。它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个面积相仿的盆地正对着它,
人们猜测,这是一颗巨大的慧星撞击了水星,强烈的震波穿过了整个星体,在两个半球
同时形成了极其相似的两个盆地。庄宇还发现了许多新的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发现水星
表面有许多明亮的光斑,当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后,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银湖泊,它们的每个的面积平均达上千平方公里。
庄宇想象,在水星那漫长的白天,在那1800℃的酷热下,站在水银湖岸边的情形。即使
在狂风中,水银湖也会很平静,而水星没有大气,没有风,湖的表面如广阔的镜子平原
,太阳和银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万年炎帝”号掠过水星后,将继续靠近太阳,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变制冷装置支持
的绝热层所能忍受的极限距离。太阳的高温将是它最好的掩护,北约的任何太空航行器
都不可能飞进这个酷热的地狱。
看看这广阔的宇宙,再想想那一亿公里之外的母亲星球上的战争,庄宇再次哀叹人类目
光的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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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楼 
第八章 绝美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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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0日,廊房前线
看着敌人渐渐靠近的散兵线,林云明白了为什么当周围的干扰点相继被摧毁后,只有她
这里幸存下来:敌人想夺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这只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鹰”组成的直升机群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台“洪水”
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电磁发射,对它的遥控只能通过光缆,这又使敌人顺着光
缆的走向发现了林云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遥控站,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孤立
的小库房。
那四架运载着四十多名敌人步兵的“黑鹰”就在距库房不到二百米处降落了。当时遥控
站中除林云之外还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听到引擎声响刚拉开库房的门,就被直
升机上的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掀开了头盖骨。敌人随后的火力很谨慎也很节制,显然
怕伤了库房里的他们想得到的设备,这就使得林云和那名上尉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现在,在林云的左前方,上尉的冲锋枪声沉默了,这枪声是她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
在那个做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上尉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圈殷红的鲜血正在他周围的雪地
上扩散。林云现在在库房前由几个沙袋堆成的简易掩体后面,她的脚下散落着八个冲锋
枪弹夹,滚烫的枪管在沙袋上面的积雪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当林云射击时,对面的敌
人就卧倒,子弹在他们前面溅起一团团雪花,而半圆形包围圈另一个方向的敌人则跃起
快步推进一段距离。现在,林云只剩下三个弹夹了,她开始打单发,这没有经验的的举
动等于告诉敌人她子弹不多了,使他们更快更大胆地推进。当林云再次换弹夹时,她听
到沙袋顶上厚厚的积雪吱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飞快地钻了过来,她感到右胁被
什么猛推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很快扩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温热的血顺着右侧身
体流下去。她坚持着,几乎是漫无目标地打完了这个弹夹。当她伸手拿起沙袋顶上最后
一个弹夹时,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前臂,弹夹掉到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皮肤相连的手臂
来回摆动。林云站起身,回头向库房门走去,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迹。
当她拉开门时,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左肩。
这支由瑞特。唐纳森上尉率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海豹”突击队的一支小分队,谨慎地
靠近库房。当唐纳森和两名陆战队员越过那名中国中士的尸体,踹开门冲进帐篷时,发
现里面只有一名年轻女军官。她坐在他们的目标----“洪水”遥控仪旁边,一支被打断
的手臂无力地垂的控制台上,对着显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着自己的头
发,不断滴下的鲜血在她的脚下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她对着冲进来的美国人和那一排枪
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纳森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出来的气再也没有吸回去:
他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从控制仪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长圆形的东西,把它悬在半空中。
唐纳森立刻认为了那是一枚气体炸弹,由于是装备武装直升机的,体积很小。那东西由
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处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
药雾,他现在就是一支箭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压着,“镇静,少校,镇静下来,不要激动,”他朝周围示意了
一下,陆战队员们的枪口垂了下来,“您听我说,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将得到最
好的医疗,您将被送到冲绳最好的医院,然后,会做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少校又
对他笑了一下,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励,“您完全没必要采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
是一场文明的战争,它本来是会很顺利的,这一点在几天前登陆时我就感觉到了。当时
岸上大部分的火力都被摧毁,只有零星的机枪声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我们这场光荣而浪漫
的远征,您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没必要……”
“我还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登陆,”少校用纯正的英语说,她轻柔的声音如来自天堂,
能让钢铁变软,“美丽的沙滩,有棕榈树,树上挂着欢迎的横幅;到处是漂亮的姑娘,
留着齐腰的长发,穿着沙沙做响的丝裤,在年轻的士兵群中移动,用红色和粉红色的花
环装点着他们,并羞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微笑……上尉,您知道这次登陆吗?”

唐纳森困惑地摇摇头。
“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点,在岘港,美国首批海军陆战队登上越南的土地情景,也
是越战的开端。”
唐纳森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才的镇静瞬间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
音开始颤抖,“不,别这样少校,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没有杀过多少人,
杀人的是他们,”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悬停着的直升机说,“是那些飞行员们,还有那些
在很远的航空母舰上操作电脑指引巡航导弹的先生们,但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先生,他
们所面对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记,他们按了一下按钮或动一下鼠标,耐心地
等一会儿,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的先生,他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
…你在听我说吗?”
少校笑着点点头,谁说死神是丑恶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在马里兰大学读书,她象您一样美丽,真的,她还参加反战游行
……”我真该听她的,唐纳森想,“您在听我说吗?您也说点什么吧,求求您说点什么
……”
美丽的少校最后对敌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尽责任。”
赶来增援的C集团军第三师的一支部队这时距那个“洪水”遥控站还有半公里距离,他们
首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并远远看到那间孤立在宽阔田野中的小库房隐没于一团白
雾之中;紧接着是一声比刚才响百倍的巨响,地动山摇,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库房的位置
出现,火焰裹在黑色的浓烟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团高耸的磨菇云,如绽放在天地之间
的的一朵绝美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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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楼 
第九章 上古时代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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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
“这就是你的出击方案?!”十号指着大屏幕上的战役设想图,生气地对西北集群司令
说,这是自战争爆发以来人们看到他发的最大的火,“从保定一线向北出击,只不过是
加强北京的防御,对南线之敌构不成致命打击,你们这么远跑来,花了这么长时间集结
,就是来擦屁股搔痒痒的?!”
“我们也想沿安新、霸县一线出击,越过天津,打击敌人后方的登陆区。但这个方案已
达不成战役的突然性,现在甚至连西方的新闻报道都在大谈这个最佳打击方向,包围天
津的美82空降师,英国的一个装甲旅和日本自卫队的一个团已向霸县方向移动阻击我们
。”
“这么点兵力,最多形成十公里的阻击正面,你们可以绕过去,即使强攻,你们也占绝
对优势。”
“我是担心时间。敌人在沧洲构筑的防线,受到敌人来自海上远程火力的支持,如果不
能在短时间内突破,现在已经很困难的廊房防线就会崩溃,北约力量就可能从北京两侧
迂回以同北线的俄军会合,这样我华北和西北两集群就无法对南线之敌构成夹击态势。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别费话,要吧!”十号手一挥说。
“我想让前两天的战场电磁条件再持续4天。”
“你清楚,我们的战场干扰部队现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毁,我现在连4个小时都无法给
你了!”
统帅部最后决定按第二方案出击。
在走出地下作战室的途中,西北集群司令在心里默念:廊房,坚持啊!
1月12日,廊房防线
A集团军第2师师长清楚,他们的阵地最多只能再承受一次进攻了。
敌人的空中打击和来自海上的远程打击渐渐猛烈起来,而我军的空中掩护却越来越少了
。这个师的装甲力量和武装直升机都所剩无几,这最后的坚守几乎全靠血肉之躯了。
师长拖着被弹片削断的腿,拄着一支步枪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战壕挖得不深,这也难怪
,现在阵地上大部分都是伤员了。但他惊奇地发现,在战壕的前面构起了一道整齐的约
半米高的胸墙。师长很奇怪这胸墙是用什么材料这么快筑起,他看到被雪覆盖的胸墙上
伸出几条树枝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
把抓住一位上校团长的衣领。
“混蛋!谁让你们用战士的尸体筑掩体的?!”
“是我命令这样干的。”政委的声音从师长身后平静地响起,“昨天晚上进入新阵地太
快,这里又是一片农田,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材料了。”
他们沉默相视着,政委从额头绷带上流出的血在脸上一道道地冻结了。这样过了一会,
他们两人沿战壕慢慢地走去,沿着这堵用青春和生命筑成的胸墙走去。师长的左手拄着
做拐杖的步枪,右手扶正了钢盔,向着胸墙行军礼,他们在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
…他们路过了一个被炸断双腿的小战士,从断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红黑
色的泥,这泥的表面现在又冻住了。他正躺着把一颗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怀里放,抬起没
有血色的脸,他朝师长笑了笑,“我要把这玩艺儿塞进艾布拉姆斯的覆带里。”
寒风卷起道道雪雾,发出凄厉的啸声,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时代的战歌。
“政委,如果我比你先阵亡,请你也把我砌进这道墙里,这确实是一个好归宿。”师长
说。
“我们两个不会相差太长时间的。”政委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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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楼 
第十章 美丽的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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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
一个参谋来告诉十号,航天工业部部长急着要见他,事情很紧急,是有关庄宇和电子战
的事。
听到儿子的名字,十号心里一震。他已知道了林云阵亡的消息,同时他也无法想象一亿
公里之外的庄宇同电子战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象不出庄宇现在和地球什么关系。
部长一行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多说话,把一片3寸光盘递给了十号,“将军,这是我们一
小时前收到的庄宇从‘万年炎帝’号上发回的信息,后来他又补充说,这不是私人信息
,希望您能当着所有有关人员的面播放它。”
作战室中的所有人听着来自一亿公里以外的声音:“爸爸,我从收到的战争新闻中得知
,如果电磁干扰不能再持续三到四天的话,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如果这是真的,我
能给您这段时间。”
“以前,您总认为我所研究的恒星与现实相距太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
们都错了。我记得对您提起过,恒星产生的能量虽然巨大,但它本身却是一个相对单纯
和简单的系统。比如我们的太阳,组成它的只是两种最简单的元素:氢和氦;它的运行
也只是由核聚变和引力平衡两种机制构成,这样,同我们的地球相比,它的运行状态在
数学模型上就比较容易把握了。现在,对太阳的研究已经建立了十分精确的太阳数学模
型,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过这个数学模型,我们可以对太阳的行为做出十分精确的
预测。这就使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微小的扰动,在短时间内局部打破太阳运行的某种平衡
。方法很简单:用‘万年炎帝’精确撞击太阳表面的某点。”
“爸爸,也许您认为,这不过是把一块小石头投入海洋,但事实不是这样,这是一粒沙
子掉进了眼睛!”
“从数学模型中我们得知,太阳是一个极其精细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统,如果计算得当
,一个微小的扰动就能在太阳表面和相当的深度产生连锁反应,这种反应扩散开来,使
其局部平衡被打破。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最近的记载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阳表面
一个很小的区域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发,这次爆发引起了对地球产生巨大影响的一次电
磁爆,飞机和轮船上的罗盘指针胡乱跳动,远距离无线电通讯中断,在北极地区,夜空
中闪动着眩目的红光,在乡村,电灯时亮时灭,如同处于雷暴的中心,这种效应在当时
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现在比较可信的一种解释是:当时一颗比‘万年炎帝’号还小的天
体撞击了太阳表面。这样的太阳表面平衡扰动在历史上一定多次发生,但它大部分发生
在人类发明无线电接收装置以前,所以没被察觉。这些对太阳表面的撞击都是随机的偶
然的,因而它们所能产生的平衡扰动在强度和范围上都是有限的。”
“但‘万年炎帝’号对太阳的撞击点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它所产生的扰动比上面提到的
自然产生的扰动要大几个数量级。这次扰动将使太阳向空间喷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这
种辐射包括从极低频到甚高频的所有频带的电磁波。同时,太阳射出的强烈的X射线将猛
烈撞击对于短波通讯十分重要的电离层,从而改变电离层的性质,使通讯中断。在扰动
发生时,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绝大部分无线电通讯将中断。这种效应在晚上可能相对
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过了你们前两天进行的电磁干扰。据计算,这次扰动大约可持
续一周。”
“爸爸,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中,我们互相交流很少。但现
在,我们这两个世界溶为一体,我们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我为此自豪。爸爸,象
您的每一个战士一样,我在等着您的命令。”
航天部长说:“庄博士所说的都是事实。去年,我们向太阳发射过一个探测器,它依据
数学模型的计算对太阳表面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撞击试验,证实了模型所预言的扰动。庄
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组还提出了一个设想:将来也许可以用这种方法适当改变地球的气候
。”
十号走进了一个小隔间,拿起了一个直通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红色电话,过了不一会儿,
他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历史对这一时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
也有人说他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告诉庄宇,照他说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冲向太阳
“万年炎帝”号的十台核聚变发动机全部打开,每台发动机的喷口都喷出了长达上百公
里的等离子体射流,它在做最后在轨道和姿态修正。
在“万年炎帝”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
热的氢气气流,它象一条长长的轻纱,飘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纪般地变幻着形状
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万年炎帝”号从这高达
四十万公里的凯旋门正中缓缓地、庄严地通过。前方又出现了几道日珥,它们只有一头
同太阳相连,另一头伸进了太空深处。发动机闪着蓝光的“万年炎帝”号,象穿行在几
棵大火树中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后来,那蓝光渐渐熄灭,发动机停止了,“万年炎帝
”号的轨道已精确设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万有引力定律来完成了。
当飞船进入了太阳的上层大气日冕时,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变成了紫红色,这紫红色的
辉光弥漫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色球中的景象,在那里,成
千上万的针状体在闪闪发光,那些东西在19世纪就被天文学家们观察到了,它们是从太
阳表面射向高空的发光的气体射流,这些射流使得太阳大气看上去象一片燃烧的大草原
,每棵草都有上千公里长。在这燃烧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阳的光球,那是无边无际的火
的海洋。
从“万年炎帝”号发回的最后的图像中,人们看到庄宇从巨大的监视屏前起身,按钮打
开了透明穹顶外面的防护罩,壮丽的火的大洋展现在他面前,他想亲眼看看他童年梦幻
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动变形,那是半米厚的绝热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
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体滚落下来。象一个初见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对海风,庄宇伸开双臂
迎接那向他呼啸而来的6000度的飓风。在摄象机和发射设备被烧熔之前发回的最后几秒
钟图象中,可以看到庄宇的身体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
,和太阳的火海融为一体……
接下来的景象只能猜想了:“万年炎帝”号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突出结构将首先熔化,这
些熔化的部分由于其表面张力在飞船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球。当“万年炎帝”号
越过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处时,它的主体开始熔化,当它深入色球2000公里后,整个色
球完全熔化了。一个个分开的金属液珠合并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液球,它精确地沿着那已
化为液体的计算机所设定的目标高速飞去。太阳大气的作用开始显示,液球的周围出现
了一圈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向后拖了几百公里长,颜色向后由淡蓝渐变为黄色,在尾
部变成美丽的桔红色。最后,这美丽的火凤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类回到了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区,夜空也充满了涌动的极光。
面对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大多数人只能猜测和想象那块激战中的大陆的情形。
1月13日,溏沽前线
帕克将军推开了企图把他拉上直升机的82空降师的师长和几名前线指挥官,举起望远镜
继续看着远方,那里,中国人的阵线滚滚而来。
“定标4000米,9号弹药装填,缓发引信,放!”
从来自在后方的射击声帕克知道,还有不到三十门105毫米的榴弹炮可以射击,这是他目
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时前,这个阵地上唯一的一只装甲力量,日本自卫队的一个坦克营,以令人钦佩的
勇气发起反冲锋,并取得了优秀的战果:在距此八公里处击毁了相当于他们坦克数目一
倍半的中国坦克。但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他们在中国人的钢铁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阳
下的露珠一样消失了。只有一辆日本坦克拖着黑烟和烈火回到了阵地前。一名年轻的中
校从坦克里钻出来,他摘下坦克帽,面向东方跪下,拉开烧焦的衣服露出腹部,然后抽
出一把伞兵刀,并用一块白手帕擦那把刀,同时向阵地这边看了看。阵地上的美国人用
冰冷冷但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他。他双手倒举伞兵刀大叫一声,但在最后0。1秒胆怯了
,刀插进了雪地里。他掏出手枪向嘴里开了一枪,然后躺在雪地上挣扎着,用脑浆和鲜
血在白雪上画出了一幅奇怪的图形,最后用手进雪里,抓着中国的土地死去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弹飞行的嘶鸣声过后,在中国人的坦克阵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构成的高墙。
但就如同洪水面前的一道塌方一样,塌下的泥土暂时挡住了洪水,洪水最终还是漫了过
来。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后,中国人的装甲前锋又在浓烟中显现出来。帕克看到他们的
编队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检阅。如在前几天用这种队形进攻是自取灭亡,但在现在,
当北约的空中和远程打击火力几乎全部瘫痪的情况下,这却是一种可以采用的队形,它
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装甲攻击力量,以确保在战线一点上的突破。
滩头环形防线配置的失误是在帕克将军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样的战场电磁条件下,要
想准确快速地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
在C3I系统全而瘫痪的情况下,快速调整防御布局是十分困难的。
“定标3000米,放!”
“将军,您在找我?”法军司令若斯凯尔中将走了过来。他身边只跟着一名法军中校和
一名直升机驾驶员。他没穿迷彩服,胸前的勋表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却戴着钢
盔并提着一支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在我们的左翼,幼鹿师正在撤出阵地。”
“是的将军。”
“若斯凯尔将军,在我们的身后,70万北约部队正在登船,这次滩头撤退的规模比敦克
尔克大三倍,它的成功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
“是取决于你们的坚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说明吗?”
“您什么都明白!你们对我们隐瞒了真实战局,你们早就知道俄罗斯要在北线单方面停
火。”
“做为北约远征军最高指挥官,我有权这样做。将军,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队有
接受指挥的职责。”
……
“定标2500米,放!”
……
“我只遵守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命令。”
“我不相信现在您能收到这样的命令。”
“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在爱丽舍宫的国庆招待会上,总统亲自向我说明了在这种情况下
法国军队的行为准则。”
“你们这些戴高乐的*****,这几十年来你们一直没变![注2]”帕克终于失去控制。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将军,如果您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光荣地战死在
这东方的土地上。”若斯凯尔向帕克挥动着那支FAMS法军制式步枪说。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前的一群前线指挥官,“请你们向坚守阵地的美军部
队传达我下面的话: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支只能靠电脑才能打仗的军队,同对面的敌人
一样,我们也来自一支庄稼汉的军队。几十年前,在瓜达卡那尔岛,我们在热带丛林中
一个地洞一个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夺;在朝鲜的砥平里,我们用圆锹挡开中国人的手榴弹
;更远一些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伟大的华盛顿领着那些没有鞋穿的士兵渡过冰
封的特连顿河,创造了历史……”
“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销毁文件和非战斗辎重……”
“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军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并把他那只9毫米手枪别在左腋下。这时榴弹炮的射击
声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弹填进炮膛中,接着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爆炸声。
“全体士兵,”帕克将军看着已象死亡屏障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中国坦克群,说:“
上刺刀!”
从战场的浓烟后面,太阳时隐时现,给血战中的雪野投上变幻的光影。
注1:对这些电子战术语简介如下:跳频:发射机和接收机以同样的序列变换频率;直接
序列扩频:使信号能量分散在很宽的频带上,以给侦听和干扰带来困难;零可控自适应
天线:一种覆盖范围似肾形的天线,凹点指向天线无响应的敌方干扰机,以便在其它方
向与已方天线通讯;猝发:短时间采用宽频带或长时间采用很窄频带发送信息;频率捷
变:在遭到干扰时自动改频。
注2:1966年戴高乐将军使法国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对当时冷战中的北约是一严
重打击。
(全文完)
 


作者:刘慈欣

  业务就是业务,无关其他。这是滑膛所遵循的原则,但这一次,客户却让他感到了困
惑。
  首先客户的委托方式不对,他要与自己面谈,在这个行业中,这可是件很稀奇的
事。三年前,滑膛听教官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们与客户的关系,应该是前额与后脑勺的
关系,永世不得见面,这当然是为了双方的利益考虑。见面的地点更令滑膛吃惊,是在
这座大城市中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中最豪华的总统大厅,那可是世界上最刁;适合委托
这种业务的地方。据对方透露,这次委托加工的工件有三个,这倒无所谓,再多些他也
不在乎。

  服务生拉开了总统大厅镶金的大门,滑膛在走进去前,不为人察觉地把手向夹克里
探了一下,轻轻拉开了左腋下枪套的按扣。其实这没有必要,没人会在这种地方对他干
太意外的事。
  大厅金碧辉煌,仿佛是与外面现实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巨型水晶吊灯就是这个
世界的太阳,猩红色的地毯就是这个世界的草原。这里初看很空旷,但滑膛还是很快发
现了人,他们围在大厅一角的两个落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向外面的天空看,滑膛扫
了一眼,立刻数出竟有十三个人。客户是他们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预料,教官说
过,客户与他们还像情人关系一一尽管可能有多个,但每次只能与他们中的一人接触。

  滑膛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哥哥飞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
帝文明离开地球已经三年了,那次来自宇宙的大规模造访,使人类对外星文明的心理承
受能力增强了许多,况且,上帝文明有铺天盖地的两万多艘飞船,而这次到来的哥哥飞
船只有一艘。它的形状也没有上帝文明的飞船那么奇特,只是一个两头圆的柱体,像是
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胶囊。

  看到滑膛进来,那十三个人都离开窗子,回到了大厅中央的大圆桌旁。滑膛认出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觉这间华丽的大厅变得寒碜了。这些人中最引入注目的是朱汉
杨,他的华软集团的“东方3000”操作系统正在全球范围内取代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
人,也都在福布斯财富500排行的前50内,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
的GDP,滑膛处于一个小型版的全球财富论坛中。

  这些人与齿哥是绝对不一样的,滑堂暗想,齿哥是一夜的富豪,他们则是三代修成
的贵族,虽然真正的时间远没有那么长,但他们确实是贵族,财富在他们这里已转化成
内敛的高贵,就像朱汉杨手上的那枚钻戒,纤细精致,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若隐若现,只
是偶尔闪一下温润的柔光,但它的价值,也许能买几十个齿哥手指上那颗核桃大小金光
四射的玩艺儿。

  但现在,这十三名高贵的财界精英聚在这里,却是要雇职业杀手杀人,而且要杀三
个人,据首次联系的人说,这还只是第一批。
  其实滑膛并没有去注意那枚钻戒,他看的是朱汉杨手上的那三张照片,那显然就是
委托加工的工件了。朱汉杨起身越过圆桌,将三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扫了一眼后,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说过,对于自己开展业务的地区,要
预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托加工的工件,至少在这个大城市,滑膛做到了。
  但照片上这三个人,滑膛是绝对不认识的。这三张照片显然是用长焦距镜头拍的,
上面的脸孔蓬头垢面,与眼前这群高贵的人简直不是一个物种。细看后才发现,其中有
一个是女性,还很年轻,与其他两人相比她要整洁些,头发虽然落着尘土,但细心地梳
过。她的眼神很特别,滑膛很注意人的眼神,他这个专业的人都这样,他平时看到的眼
神分为两类:充满欲望焦虑的和麻木的,但这双眼睛充满少见的平静。滑膛的心微微动
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像一缕随风飘散的轻雾。

  “这桩业务,是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委托给你的,这里是委员会的全体常委,我是
委员会的主席。”朱汉杨说。
  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奇怪的名字,滑膛只明白了它是一个由顶级富豪构成的组织,
并没有去思考它名称的含义,他知道这是属于那类如果没有提示不可能想像出其真实含
义的名称。
  “他们的地址都在背面写着,不太固定,只是一个大概范围,你得去找,应该不难
找到的。钱已经汇到你的账户上,先核实一下吧。”朱汉杨说,滑膛抬头看看他,发现
他的眼神并不高贵,属于充满焦虚的那一类,但令他微微惊奇的是,其中的欲望已经无
影无踪了。
  滑膛拿出手机,查询了账户,数清了那串数字后面零的个数后,他冷冷地说: “第
一,不用这么多,按我的出价付就可以:第二,预付一半,完工后付清。”
  “就这样吧。”朱汉杨不以为然地说。
  滑膛按了一阵手机后说: “已经把多余款项退回去了,您核实一下吧,先生,我们
也有自己的职业准则。”
  “其实现在做这种业务的很多,我们看重的就是您的这种敬业和荣誉感。” 许雪萍
说,这女人的笑很动人,她是远源集团的总裁,远源是电力市场完全放开后诞生的亚洲
最大的能源开发实体。
  “这是第一批,请做得利索”海上石油巨头薛桐说。
  “快冷却还是慢冷却?”滑膛同时加了一句,“需要的话我可以解释。”
  “我们懂,这些无所谓,你看着做吧。”朱汉杨回答。
  “验收方式?录像还是实物样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们自己验收。”
  “我想就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巨厦间狭窄的天空中,哥哥飞船正在缓缓移过。飞船的体积大
了许多,运行的速度也更快了,显然降低了轨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面涌现着绚丽的花
纹,那花纹在不断地缓缓变化,看久了对人有一种催眠作用。其实飞船表面什么都没
有,只是一层全反射镜面,人们看到的花纹,只是地球变形的映像。滑膛觉得它像一块
钝银,觉得它很美,他喜欢银,不喜欢金,银很静,很冷。
三年前,上帝文明在离去时告诉人类,他们共创造了六个地球,现在还有四个存
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范围内。上帝敦促地球人类全力发展技术,必须先去消灭那三
个兄弟,免得他们来消灭自己。但这信息来得晚了。
  那三个遥远地球世界中的一个: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队走后不久就来到了太阳系,
他们的飞船泊入地球轨道。他们的文明历史比太阳系人类长两倍,所以这个地球上的人
类应该叫他们哥哥。
  滑膛拿出手机,又看了一下账户中的金额,齿哥,我现在的钱和你一样多了,但总
还是觉得少点什么,而你,总好像是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
们失去……滑膛摇摇头,想把头脑中的影子甩掉,这时候想起齿哥,不吉利。
  齿哥得名,源自他从不离身的一把锯,那锯薄而柔软,但极其锋利,锯柄是坚硬的
海柳做的,有着美丽的浮世绘风格的花纹。他总是将锯像腰带似的绕在腰上,没事儿时
取下来,拿一把提琴弓在锯背上划动,借助于锯身不同宽度产生的音差,加上将锯身适
当的弯曲,居然能奏出音乐来,乐声飘忽不定,音色忧郁而阴森,像一个幽灵的呜咽。
这把利锯的其他用途滑膛当然听说过,但只有一次看到过齿哥以第二种方式使用它。那
是在一间旧仓库中的一场豪赌,一个叫半头砖的二老大输了个精光,连他父母的房子都
输掉了,眼红得冒血,要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押上翻本。

  齿哥手中玩着骰子对他微笑了一下,说胳膊不能押的,来日方长啊,没了手,以后
咱们兄弟不就没法玩了吗?押腿吧。于是半头砖就把两条腿押上了。他再次输光后,齿哥
当场就用那条锯把他的两条小腿齐膝锯了下来。滑膛清楚地记得利锯划过肌腱和骨骼时
的声音,当时齿哥一脚踩着半头砖的脖子,所以他的惨叫声发不出来,宽阔阴冷的大仓
库中只回荡着锯条拉过骨肉的声音,像欢快的歌唱,在锯到膝盖的不同部分时呈现出丰
富的音色层次,雪白雪白的骨末撒在鲜红的血泊上,形成的构图呈现出一种妖艳的美。
滑膛当时被这种美震撼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加入了锯和血肉的歌唱,这他*的才叫
生活!那天是他十八岁生日,绝好的成年礼。完事后,齿哥把心爱的锯擦了擦缠回腰
间,指着已被抬走的半头砖和两根断腿留下的血迹说:告诉砖儿,后半辈子我养活他。

  滑膛虽年轻,也是自幼随齿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见血的差事每月都有。当齿哥终
于在血腥的社会阴沟里完成了原始积累,由黑道转向白道时,一直跟追着他的人都被封
了副董事长副总裁之类的,惟有滑膛只落得给齿哥当保镖。但知情的人都明白,这种信
任非同小可。齿哥是个非常小心的人,这可能是出于他干爹的命运。齿哥的干爹也是非
常小心的,用齿哥的话说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块铁包起来。许多年的平安无事后,那次于
爹乘飞机,带了两个最可靠的保镖,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两个保镖中间。在珠海降落
后,空姐发现这排座上的三个人没有起身,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发现他们的
血已淌过了十多排座位。有许多根极细的长钢针从后排座位透过靠背穿过来,两个保镖
每人的心脏都穿过了三根,至于干爹,足足被14根钢针穿透,像一个被精心钉牢的蝴蝶
标本。这14肯定是有说头的,也许暗示着他不合规则吞下的1400万,也许是复仇者14年
的等待……与干爹一样,齿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个社会对于他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
阱的沼泽,他实际上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胁。老克是俄罗斯人,那时,在富人们中有
一个时髦的做法:聘请前克格勃人员做保镖,有这样一位保镖,与拥有一个影视明星情
人一样值得炫耀。齿哥周围的人叫不惯那个绕口的俄罗斯名,就叫这人克格勃,时间一
长就叫老克了。其实老克与克格勃没什么关系,真正的前克格勃机构中,大部分人不过
是做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即使是那些处于机密战最前沿的,对安全保卫也都是外行。老
克是前苏共中央警卫局的保卫人员,曾是葛罗米柯的警卫之一,是这个领域货真价实的
精英,而齿哥以相当于公司副董事长的高薪聘请他,完全不是为了炫耀,真的是出于对
自身安全的考虑。老克一出现,立刻显示出了他与普通保镖的不同。这之前那些富豪的
保镖们,在饭桌上比他们的雇主还能吃能喝,还喜欢在主人谈生意时乱插嘴,真正出现
危险情况时,他们要么像街头打群架那样胡来,要么溜得比主人还快。而老克,不论在
宴席还是谈判时,都静静地站在齿哥身后,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厚实坚稳的墙,随时
准备挡开一切威胁。老克并没有机会遇到威胁他保护对象的危险情况,但他的敬业和专
业使人们都相信,一旦那种情况出现时,他将是绝对称职的。虽然与别的保镖相比,滑
膛更敬业一些,也没有那些坏毛病,但他从老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过了好长时间
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昼夜地戴着墨镜,并非是扮酷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视线。

  虽然老克的汉语学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内的周围人都没什么交往,直到
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请到自己简朴的房间里,给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后,用生硬
的汉语说:“我,想教你说话。”
  “说话?”
  “说外国话。”
  于是滑膛就跟老克学外国话,几天后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愈而是英语。滑
膛也学得很快,当他们能用英语和汉语交流后,有一天老克对滑膛说:“你和别人不一
样。”
  “这我也感觉到了。”滑膛点点头。
  “三十年的职业经验,使我能够从人群中准确地识别出具有那种潜质的人,这种人
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打了个寒战。冷血一下并不难,但冷下去的血
再温不起来就很难了,你会成为那一行的精英,可别埋没了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先去留学。”
  齿哥听到老克的建议后,倒是满口答应,并许诺费用的事他完全负责。其实有了老
克后,他一直想摆脱滑膛,但公司中又没有空位子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一架喷气客机载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从最低层黑社会中成长
起来的孩子,飞向遥远的陌生国度。
  开着一辆很旧的桑塔纳,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点。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广场,没
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中翻找着,然后提着一个鼓鼓的
垃圾袋走到一个长椅处。他的收获颇丰,一盒几乎没怎么动的盒饭,还是菜饭分放的那
种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肠,几块基本完好的面包,还有大半瓶可乐。滑膛本以
为流浪汉会用手抓着盒饭吃,但看到他从这初夏仍穿着的脏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铝
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东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广场四周的城
市华灯初上,他很熟悉这里,但现在觉得有些异样。很快,他弄明白了这个流浪汉轻易
填饱肚子的原因。这里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他的
这个目标。他们去哪里了?都被委托“加工”
TIME: 2006-8-19 13:38:48   IP: 59.81.*.*   不再回来. 
 
fish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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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了吗?滑膛接着找到了第二张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边缘一座交通桥的桥孔下,有一
个用废瓦楞和纸箱搭起来的窝棚,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滑膛将窝棚的破门小心地推开
一道缝,探进头去,出乎意料,他竟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原来窝棚里挂满了大
小不一的油画,形成了另一层墙壁。顺着一团烟雾,滑膛看到了那个流浪画家,他像一
头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个破画架下,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涂满油彩像长袍般肥大的破T恤
衫,抽着五毛一盒的玉蝶烟。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间游移,目光充满了惊奇和迷惘,
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他的大部分时光大概都是在这种对自己作品的自恋中
度过的。这种穷困潦倒的画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很多,但现在不多见了。

  “没关系,进来吧。”画家说,眼睛仍扫视着那些画,没朝门口看一眼,听他的口
气,就像这里是一座帝王宫殿似的。在滑膛走进来之后,他又问: “喜欢我的画吗?”
  滑膛四下看了看,发现大部分的画只是一堆零乱的色彩,就是随意将油彩泼到画布
上都比它们显得有理性。但有几幅画面却很写实,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
了:占满整幅画面的是一片干裂的黄土地,从裂缝间伸出几枝干枯的植物,仿佛已经枯
死了几个世纪,而在这个世界上,水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这干旱的土地上,放
着一个骷髅头,它也干得发白,表面布满裂纹,但从它的口洞和一个眼窝中,居然长出
了两株活生生的绿色植物,它们青翠欲滴,与周围的酷早和死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
株植物的顶部,还开着一朵娇艳的小花。这个骷髅头的另一个眼窝中,有一只活着的眼
睛,清澈的眸子瞪着天空,目光就像画家的眼睛一样,充满惊奇和迷惘。

  “我喜欢这幅。”滑膛指指那幅画说。
  “这是《贫瘠》系列之二,你买吗?”
  “多少钱?”
  “看着给吧。”
  滑膛掏出皮夹,将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都取了出来,递给画家,但后者只从中抽了
两张。
  “只值这么多,画是你的了。”
  滑膛发动了车子,然后拿起第三张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将车熄了火,因为这个
地方就在桥旁边,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垃圾场。滑膛取出望远镜,透过挡风玻璃从垃
圾场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寻找着目标。
  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万人,已形成了一个阶层,而他们内部也
有分明的等级。最高等级的拾荒者能够进入高尚别墅区,在那里如艺术雕塑般精致的垃
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过一次的新衬衣、袜子和床单,这些东西在这里是一次性
用品;垃圾桶中还常常出现只有轻微损坏的高档皮鞋和腰带,以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哈
瓦纳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级巧克力……但进入这里拣垃圾要重金贿赂社区保安,所以
能来的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拾荒者中的贵族。拾荒者的中间阶层都集中在城市中众多的
垃圾中转站里,那是缄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里,垃圾中最值钱的部分:废旧电
器、金属、完整的纸制品、废弃的医疗器械、被丢弃的过期药品等,都被拣拾得差不多
了。那里也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每个垃圾中转站都是某个垃圾把头控制的地盘,其他
拾荒者擅自进入,轻者被暴打一顿赶走,重者可能丢了命。

  经过中转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场的垃圾已经没有多少“营养”了,
但靠它生存的人数量最多,他们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层,就是滑膛现在看到的这些人。留
给这些最底层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钱又回收困难的碎塑料、碎纸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
烂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价格买给附近农民当猪饲料。在不远处,大都市如一块璀
璨的巨大宝石闪烁着,它的光芒传到这里,给恶臭的垃圾山镀上了—“层变幻的光晕。
其实,就是从拾到的东西中,拾荒者们也能体会到那不远处大都市的奢华:在他们收集
到的腐烂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认出只吃了四腿的烤乳猪、只动了一筷子的石斑鱼、完整
的鸡……最近整只乌骨鸡多了起来,这源自一道刚时兴的名叫乌鸡白玉的菜,这道菜是
把豆腐放进乌骨鸡的肚子里炖出来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几片豆腐,鸡虽然美味但只是包
装,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连芦苇叶一起吃样,会成为有晶位的食客的笑
柄……

  这时,当天最后一趟运垃圾的环卫车来了,当自卸车厢倾斜着升起时,一群拾荒者
迎着山崩似的垃圾冲上来,很快在飞扬尘土中与垃圾山融为一体。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
的进化,垃圾山的恶臭、毒菌和灰尘似乎对他们都不产生影响,当然,这是只看到他们
如何生存而没见到他们如何死亡的普通人产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时见不到虫子和老
鼠的尸体,因而也不关心它们如何死去一样。事实上,这个大垃圾场多次发现拾荒者的
尸体,他们静悄悄地死在这里,然后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场边一盏泛光灯昏暗的灯光中,拾荒者们只是一群灰尘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还
是很快在他们中发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这么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锐利的目光
外,还有一个原因:与春花广场上的流浪者一样,今天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人数明显减少
了,这是为什么?滑膛在望远镜中观察着目标,她初看上去与其他的拾荒者没有太大区
别,腰间束着一根绳子,手里拿着大编织袋和顶端装着耙勺的长杆,只是她看上去比别
人瘦弱,挤不到前面去,只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拣拾着,她翻找的,已经是垃圾的垃
圾了。

  滑膛放下望远镜,沉思片刻,轻轻摇摇头。世界上最离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发生:
一个城市流浪者,一个穷得居无定所的画家,加上一个靠拾垃圾为生的女孩子,这三个
世界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威胁到那些处于世界财富之巅的超级财阀
们呢,这种威胁甚至于迫使他们雇用杀手置之于死地?!
  后座上放着那幅《贫瘠》系列之二,骷髅头上的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滑膛,令
他如芒刺在背。
  垃圾场那边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滑膛看到,车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蓝光中,蓝光来
自东方地平线,那里,一轮蓝太阳正在快速升起,那是运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飞船。飞船
一般是不发光的,晚上,自身反射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轮小月亮,但有时它也会突然
发出照亮整个世界的蓝光,这总是令人们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这一次飞船发出的光比
以往都亮,可能是轨道更低的缘故。蓝太阳从城市后面升起,使高楼群的影子一直拖到
这里,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随着飞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渐渐缩回去了。

  在哥哥飞船的光芒中,垃圾场上那个拾荒女孩能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举起望远
镜,证实了自己刚才的观察,就是她,她蹲在那里,编织袋放在膝头,仰望的眼睛有一
丝惊恐,但更多的还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静。滑膛的心又动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样这
触动转瞬即逝,他知道这涟漪来自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飞船很快划过长空,在西方地平线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诡异的蓝色晚霞,然
后,一切又没入昏暗的夜色中,远方的城市之光又灿烂起来。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个谜
上来;世界最富有的十三个人要杀死最穷的三个人,这不是一般的荒唐,这真是对他的
想像力最大的挑战。但思路没走多远就猛地刹住,滑膛自责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突然
想到自己已经违反了这个行业的最高精神准则,校长的那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
行业的座右铭:瞄准谁,与枪无关。

  到现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国家留学的,更不知道那所学校的确切位置。他
只知道飞机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里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语没有一点儿俄国口音,
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镜,伪装成一个盲人,以后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过了。
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再坐一天的汽车,才到达学校,这时是否还在俄罗斯境内,
滑膛真的说不准了。

  学校地处深山,围在高墙中,学生在毕业之前绝对不准外出。被允许摘下眼镜后,
滑膛发现学校的建筑明显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灰色的,外形毫无特点;另一类的色彩
和形状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后一类建筑实际上是一堆巨型积木,可以组合成各种形
状,以模拟变化万千的射击环境。整所学校,基本上就是一个设施精良的大靶场。
  开学典礼是全体学生惟一的一次集合,他们的人数刚过四百。校长一头银发,一副
令人肃然起敬的古典学者风度,他讲了如下一番话:“同学们,在以后的四年中,你们
将学习一个我们永远不会讲出其名称的行业所需的专业知识和技能r这是人类最古老的行
业之一,同样会有光辉的未来。从小处讲,它能够为做出最后选择的客户解决只有我们
才能解决的问题,从大处讲,它能够改变历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组织出高价委托我们训练游击队员,我们拒绝了,我们只培养独
立的专业人员,是的,独立,除钱以外独立于一切。从今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一枝
枪,你们的责任,就是实现枪的功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枪的美感,至于瞄准谁,与枪
无关。A持枪射击B,B又夺过同一枝枪射击A,枪应该对这每一次射击一视同仁,都以最
高的质量完成操作,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在开学典礼上,滑膛还学会了几个最常用的术语:该行业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
的对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却。
  学校分L、M和S三个专业,分别代表长、中、短种距离。
  L专业是最神秘的,学费高昂,学生人数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专业的人交往,滑膛
的教官也劝他们离L专业的人远些:“他们是行业中的贵族,是最有可能改变历史的
人。”L专业的知识博大精深,他们的学生使用的狙击步枪价值几十万美元,装配起来有
两米多长。L专业的加工距离均超过一千米,据说最长可达到三千米!一千五百米以上的
加工操作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射程按一定间距放置一系列的
“风铃”,这是一种精巧的微型测风仪,它可将监测值以无线发回,显示在射手的眼镜
显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射程不同阶段的风速和风向。

  M专业的加工距离在十米至三百米之间,是最传统的专业,学生也最多,他们一般使
用普通制式步枪,M专业的应用面最广,但也是平淡和缺少传奇的。
  滑膛学的是S专业,加工距离在10米以下,对武器要求最低,一般使用手枪,甚至还
可能使用冷兵器。在三个专业中,S专业无疑是最危险的,但也是最浪漫的。
  校长就是这个专业的大师,亲自为S专业授课,他首先开的课程竟然是——英语文
学。
  “你们首先要明白S专业的价值。”看着迷惑的学生们,校长庄重地说, “在L和M
专业中,工件与加工者是不见面的,工件都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加工并冷却的,这对
他们当然是一种幸运,但对客户却不是,相当一部分分客户,需要让工件在冷却之前得
知他们被谁、为什么委托加工的,这就要由我们来告知工件,这时,我们已经不是自
己,而是客户的化身,我们要把客户传达的最后信息向工件庄严完美地表达出来,让工
件在冷却前受到最大的心灵震慑和煎熬,这就是s专业的浪漫和美感之所在,工件冷却前
那恐惧绝望的眼神,将是我们工作最大的精神享受。但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我们具有相
当的表达能力和文学素养。”

  于是,滑膛学了一年的文学。他读荷马史诗,背莎士比亚,读了很多的经典和现代
名著。滑膛感觉这一年是自己留学生涯中最有收获的一年,因为后面学的那些东西他以
前多少都知道一些,以后迟早也能学到,但深入地接触文学,这是他惟一的机会。通过
文学,他重新发现了人,惊叹人原来是那么一种精致而复杂的东西,以前杀人,在他的
感觉中只是打碎盛着红色液体的粗糙陶罐,现在惊喜地发现自己击碎的原来是精美绝伦
的玉器,这更增加了他杀戮的快感。

  接下来的课程是人体解剖学。与其他两个专业相比,S专业的另一大优势是可以控制
被加工后的工件冷却到环境温度的时间,术语叫快冷却和慢冷却。很多客户是要求慢冷
却的,冷却的过程还要录像,以供他们珍藏和欣赏。当然这需要很高的技术和丰富的经
验,人体解剖学当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知识。
  然后,真正的专业课才开始。
  垃圾场上拾荒的人渐渐走散,只剩下包括目标在内的几个人。滑膛当即决定,今晚
就把这个工件加工了。按行业惯例,一般在勘察时是不动手的,但也有例外,合适的加
工时机会稍纵即逝。
  滑膛将车开离桥下,经过一阵颠簸后在垃圾场边的一条小路旁停下,滑膛观察到这
是拾荒者离开垃圾场的必经之路,这里很黑,只能隐约看到荒草在夜风中摇曳的影子,
是很合适的加工地点,他决定在这里等着工件。
  滑膛抽出枪,轻轻放在驾驶台上。这是一枝外形粗陋的左轮,7.6毫米口径,可以用
大黑星①的子弹,按其形状,他叫它大鼻子,是没有牌子的私造枪,他从西双版纳的一
个黑市上花三千元买到的。枪虽然外形丑陋,但材料很好,且各个部件的结构都加工正
确,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难加工的膛线没有做出宋,枪管内壁光光的。滑膛有机会得到名
牌好枪,他初做保镖时,齿哥给他配了一枝三十二发的短乌齐,后来,又将一枝七七式
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但那两枝枪都被他压到箱子底,从来没带过,他只喜欢大鼻子。
现在,它在城市的光晕中冷冷地闪亮,将滑膛的思绪又带回了学校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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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专业课开课的第一天,校长要求每个学生展示自己的武器。当滑膛将大鼻子放到那
一排精致的高级手枪中时,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长却拿起它把玩着,由衷地赞赏道:
“好东西。”
  “连膛线都没有,消音器也拧不上。”一名学生不屑地说。
  “S专业对准确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线并不重要:消音器嘛,垫个小枕头不就行
了?孩子,别让自己变得匠气了。在大师手中,这把枪能产生出你们这堆昂贵的玩艺儿产
生不了的艺术效果。”
  校长说得对,由于没有膛线,大鼻子射出的子弹在飞行时会翻跟头,在空气中发出
正常子弹所没有的令人恐惧的尖啸,在射入工件后仍会持续旋转,像一柄锋利的旋转刀
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们以后就叫你滑膛吧!”校长将枪递还给滑膛时说, “好好掌握它,孩子,看
来你得学飞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长的话:专业飞刀是握着刀尖出刀的,这样才能
在旋转中产生更大的穿刺动量,这就需要在到达目标时刀尖正好旋转到前方。校长希望
滑膛像掌握飞刀那样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弹!这样,就可以使子弹在工件上的创口产生
丰富多彩的变化。经过长达两年的苦练,消耗了近三万发子弹,滑膛竟真的练成了这种
在学校最优秀的射击教官看来都不可能实现的技巧。

  滑膛的留学经历与大鼻子是分不开的。在第四学年,他认识了同专业的一个名叫火
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许来自那头红发。这里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国籍,滑膛猜测她可能
来自西欧。这里不多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神枪手,但火的枪打得很糟,匕首根
本不会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么吃饭。但在一次勒杀课程中,她从自己手上那枚精
致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细线,熟练地套到用做教具的山羊脖子上,那根如利
刃般的细线竟将山羊的头齐齐地切了下来。据火的介绍,这是一段纳米丝,这种超高强
度的材料未来可能被用来建造太空电梯。

  火对滑膛没什么真爱可言,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她同时还与外系一个名
叫黑冰狼的北欧男生交往,并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间像斗蛐蛐似的反复挑逗,企图引起一
场流血争斗,以便为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一点儿消遣。她很快成功了,两个男人决定以
俄罗斯轮盘赌的形式决斗。这天深夜,全班同学将靶场上的巨型积木摆放成罗马斗兽场
的形状,决斗就在斗兽场中央进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优雅地将一颗
子弹塞进大鼻子的空弹仓,然后握住枪管,将弹仓在她那如长春藤般的玉臂上来回滚动
了十几次,然后,两个男人谦让了一番,火微笑着将大鼻子递给滑膛。滑膛缓缓举起
枪,当冰凉的枪口触到太阳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向他袭来,他感到无形的
寒风吹透了世界万物,漆黑的宇宙中只有自己的心是热的。一横心,他连扣了五下扳
机,击锤点了五下头,弹仓转动了五下,枪没响。咔咔咔咔咔,这五声清脆的金属声敲
响了黑冰狼的丧钟。全班同学欢呼起来,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泪,对着滑膛高呼她是
他的了。这中间笑得最轻松的是黑冰狼,他对滑膛点点头,由衷地说: “东方人,这是
自柯尔特②以来最精彩的赌局了。”他然后转向火, “没关系亲爱的,人生于我,一场
豪赌而已。”说完他抓起大鼻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有力的闷响,血花和碎骨片溅
得很潇洒。

  之后不久滑膛就毕业了,他又戴上了那副来时戴的眼镜离开了这所没有名称的学
校,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学校的一丝消息,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
过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后,滑膛才听说世界上发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来了,要接受他们
培植的人类的赡养,但在地球的生活并不如意,他们只待了一年多时间就离去了,那两
万多艘飞船已经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来后刚下飞机,滑膛就接到了一桩加工业务。
  齿哥热情地欢迎滑膛归来,摆上了豪华的接风宴,滑膛要求和齿哥单独待在宴席
上,他说自己有好多心里话要说。其他人离开后,滑膛对齿哥说:“我是在您身边长大
的,从内心里,我一直没把您当大哥,而是当成亲父亲。您说,我应当去干所学的这个
专业吗?就一句话,我听您的。”
  齿哥亲切地扶着滑膛的肩膀说: “只要你喜欢,就干嘛,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的,
别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儿嘛,有出息的人,哪股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听您的。”
  滑膛说完,抽出手枪对着齿哥的肚子就是一枪,飞旋的子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划开
一道横贯齿哥腹部的大口子,然后穿进地板中。齿哥透过烟雾看着滑膛,眼中的震惊只
是一掠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恍然大悟后的麻木,他对着滑膛笑了一下,点点头。
  “已经出息了,小子。”齿哥吐着血沫说完,软软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这桩业务是一小时慢冷却,但不录像,客户信得过他。滑膛倒上一杯酒,
冷静地看着地上血泊中的齿哥,后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流出的肠子,像码麻将那样,然
后塞回肚子里,滑溜溜的肠子很快又流出来,齿哥就再整理好将其塞回去……当这工作
进行到第十二遍时,他咽了气,这时距枪响正好一小时。
  滑膛说把齿哥当成亲父亲是真心话,在他五岁时的一个雨天,输红了眼的父亲逼着
母亲把家里全部的存折都拿出来,母亲不从,便被父亲殴打致死,滑膛因阻拦也被打断
鼻梁骨和一条胳膊,随后父亲便消失在雨中。后来滑膛多方查找也没有消息,如果找
到,他也会让其享受一次慢冷却的。
  事后,滑膛听说老克将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给了齿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罗斯。他走
前说:送滑膛去留学那天,他就知道齿哥会死在他手里,齿哥的一生是刀尖上走过来
的,却不懂得一个纯正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人。
  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剩下目标一人还在那里埋头刨找着,她力
气小,垃圾来时抢不到好位置,只能借助更长时间的劳作来弥补了。这样,滑膛就没有
必要等在这里了,于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夹克口袋中,走下了车,径直朝垃圾中的目标
走去。
  他脚下的垃圾软软的,还有一股温热,他仿佛踏在一只巨兽的身上。当距目标四五
米时,滑膛抽出了握枪的手……
  这时,一阵蓝光从东方射过来,哥哥飞船已绕地球一周,又转到了南半球,仍发着
光。这突然升起的蓝太阳同时吸引了两人的目光,他们都盯着蓝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
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滑膛发生了一名职业杀手绝对不会发生的
事:手中的枪差点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时感觉不到手中枪的存在,他几乎失声叫出:果
儿——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儿,十四年前,果儿就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但果儿在他心
中一直活着,一直在成长,他常在梦中见到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果儿,就是眼前她这样
儿。

  齿哥早年一直在做着他永远不会对后人提起的买卖: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批残疾
儿童,将他们放到城市中去乞讨,那时,人们的同情心还没有疲劳,这些孩子收益颇
丰,齿哥就是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
  一次,滑膛跟着齿哥去一个人贩子那里接收新的一批残疾孩子,到那个旧仓库中,
看到有五个孩子,其中的四个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是完全正常的。那女
孩儿就是果儿,她当时六岁,长得很可爱,大眼睛水灵灵的,同旁边的畸形儿形成鲜明
对比。她当时就用这双后来滑膛一想起来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全然不知
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这些就是了。”人贩子指指那四个畸形儿说。
  “不是说好五个吗?”齿哥问。
  “车厢里闷,有一个在路上完了。
  “那这个呢?”齿哥指指果儿。
  “这不是卖给你的。”
  “我要了,就按这些的价儿。”齿哥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么拿她挣钱?”
  “死心眼,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齿哥说着,解下腰间的利锯,朝果儿滑嫩的小腿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道贯穿小腿
的长口子,血在果儿的惨叫声中涌了出来。
  “给她裹裹,止住血,但别上消炎药,要烂开才好。”齿哥对滑膛说。
  滑膛于是给果儿包扎伤口,血浸透了好几层纱布,直流得果儿脸色惨白。滑膛背着
齿哥,还是给果儿吃了些利菌沙和抗菌优之类的消炎药,但是没有用,果儿的伤口还是
发炎了。
  两天以后,齿哥就打发果儿上街乞讨,果儿可爱而虚弱的小样儿,她的伤腿,都立
刻产生了超出齿哥预期的效果,头一天就挣了三千多块,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果儿挣的
钱每天都不少于两千块,最多的一次,一对外国夫妇一下子就给了四百美元。但果儿每
天得到的只是一盒发馊的盒饭,这倒也不全是由于齿哥吝啬,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饿的样
子。滑膛只能在暗中给她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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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楼 
一天傍晚,他上果儿乞讨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儿附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兴的样子。在滑膛的记忆中,这是他除母亲惨死外惟
一的一次流泪,果儿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为神经都已经坏死,整条腿都发黑了,她已
经发了两天的高烧。滑膛再也不顾齿哥的禁令,抱着果儿去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
孩子的血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儿在高烧中去了。

  从此以后,滑膛的血变冷了,而且像老克说的那样,再也没有温起来。杀人成了他
的一项嗜好,比吸毒更上瘾,他热衷于打碎那一个个叫做人的精致器皿,看着它们盛装
的红色液体流出来,冷却到与环境相同的温度,这才是它们的真相,以前那些红色液体
里的热度,都是伪装。
  完全是下意识地,滑膛以最高的分辨率真切地记下了果儿小腿上那道长伤口的形
状,后来在齿哥腹部划出的那一道,就是它准确的拷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个对她显得很大的编织袋慢慢走去。她显然并非因滑膛的到
来而走,她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穿着体面的人的到来与自己有
什么关系,她只是该走了。哥哥飞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动不动地站在垃圾中,看着她
的身影消失在短暂的蓝色黄昏里。
  滑膛把枪插回枪套,拿出手机拨通了朱汉杨的电话:“我想见你们,有事要问。”
  “明天九点,老地方。”朱汉杨简洁地回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走进总统大厅,滑膛发现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十三个常委都在,他们将严肃的目
光聚集在他身上。
  “请提你的问题。”朱汉杨说。
  “为什么要杀这三个人?”滑膛问。
  “你违反了自己行业的职业道德。”朱汉扬用一个精致的雪茄剪切开一根雪茄的头
部,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我会让自己付出代价的,但必须清楚原因,否则这桩业务无法进行。”
  朱汉杨用一根长火柴转着圈点着雪茄,缓缓地点点头: “现在我不得不认为,你只
接针对有产阶级的业务。这样看来,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职业杀手,只是一名进行狭隘
阶级报复的凶手,一名警方正在全力搜捕的,三年内杀了四十一个人的杀人狂,你的职
业声望将从此一泻千里。”
  “你现在就可以报警。”滑膛平静地说。
  “这桩业务是不是涉及到了你的某些个人经历?”
  许雪萍问。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没有回答,默认了。
  “因为那个女人?”
  滑膛沉默着,对话已超出了合适的范围。
  “好吧,”朱汉杨缓缓吐出一口白烟, “这桩业务很重要,我们在短时间内也找不
到更合适的人,只能答应你的条件,告诉你原因,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原因。我们这
些社会上最富有的人,却要杀掉社会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这使我们现在在你的眼中成
了不可理喻的变态恶魔,在说明原因之前,我们首先要纠正你的这个印象。”
  “我对黑与白不感兴趣。”
  “可事实已证明不是这样,好,跟我们来吧。”朱汉杨将只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
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全体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这时,天空中又出现了异常,大街上的人们都在紧张地抬头仰望。哥哥飞船正在低
轨道上掠过,由于初升太阳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上显得格外清晰。飞船沿着运行的
轨迹,撒下一颗颗银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离排列,已在飞船后面形成了一条穿过整
个天空的长线,而哥哥飞船本身的长度已经明显缩短了,它释放出星星的一头变得参差
不齐,像折断的木棒。滑膛早就从新闻中得知,哥哥飞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组
合体,现在,这个组合体显然正在分裂为子船船队。

  “大家注意了!”朱汉杨挥手对常委们大声说,“你们都看到了,事态正在发展,
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们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组立刻分头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区域,继
续昨天的工作。”
  说完,他和许雪萍上了一辆车,并招呼滑膛也上来。
  滑膛这才发现,酒店外面等着的,不是这些富豪们平时乘坐的豪华车,而是一排五
十铃客货车。
  “为了多拉些东西。”许雪萍看出了滑膛的疑惑,对他解释说。滑膛看看后面的车
厢,里面整齐地装满了一模一样的黑色小手提箱,那些小箱子看上去相当精致,估计有
上百个。
  没有司机,朱汉杨亲自开车驶上了大街。车很快拐入了一条林荫道,然后放慢了速
度,滑膛发现原来朱汉杨在跟着路边的一个行人慢开,那人是个流浪汉,这个时代流浪
汉的衣着不一定褴褛,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流浪汉的腰上挂着一个塑料袋,每走一
步袋里的东西就叮咣响一下。
  滑膛知道,昨天他看到的那个流浪者和拾荒者大量减少的谜底就要揭开了,但他不
相信朱汉杨和许雪萍敢在这个地方杀人,他们多半是先将目标骗上车,然后带到什么地
方除掉。按他们的身份,用不着亲自干这种事,也许只是为了向滑膛示范?滑膛不打算干
涉他们,但也绝不会帮他们,他只管合同内的业务。
  流浪汉显然没觉察到这辆车的慢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许雪萍叫住了他。
  “你好!”许雪萍摇下车窗说,流浪汉站住,转头看着她,脸上覆盖着这个阶层的
人那种厚厚的麻木,“有地方住吗?”许雪萍微笑着问。
  “夏天哪儿都能住。”流浪汉说。
  “冬天呢?”
  “暖气道,有的厕所也挺暖和。”
  “你这样过了多长时间了?”
  “我记不清了,反正征地费花完后就进了城,以后就这样了。”
  “想不想在城里有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有个家?”
  流浪汉麻木地看着女富豪,没听懂她的话。
  “识字吗?”许雪萍问,流浪汉点点头后,她向前一指, “看那边——”那里有一
幅巨大的广告牌,在上面,青翠绿地上点缀着乳白色的楼群,像一处世外桃源,“那是
一个商品房广告。”流浪汉扭头看看广告牌,又看看许雪萍,显然不知道那与自己有什
么关系,“好,现在你从我车上拿一个箱子。”
  流浪汉走到车厢处拎了一个小提箱走过来,许雪萍指着箱子对他说:“这里面是一
百万元人民币,用其中的五十万你就可以买一套那样的房子,剩下的留着过日子吧,当
然,如果你花不了,也可以像我们这样把一部分送给更穷的人。”
  流浪汉眼睛转转,捧着箱子仍面无表情,对于被愚弄,他很漠然。
  “打开看看。”
  流浪汉用黑乎乎的手笨拙地打开箱子,刚开一条缝就啪地一声合上了,他脸上那冰
冻三尺的麻木终于被击碎,一脸震惊:像见了鬼。
  “有身份证吗?”朱汉杨问。
  流浪汉下意识地点点头,同时把箱子拎得尽量离自己远些,仿佛它是一颗炸弹。
  “去银行存了,用起来方便一些。”
  “你们……要我干啥?”流浪汉问。
  “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你就说自己有这么多
钱,就这一个要求,你能保证这样做吗?”
  流浪汉点点头。
  许雪萍走下车,冲流浪汉深深鞠躬:“谢谢。”
  “谢谢。”朱汉杨也在车里说。
  最令滑膛震惊的是,他们表达谢意时看上去是真诚的。
  车开了,将刚刚诞生的百万富翁丢在后面。前行不远,车在一个转弯处停下了,滑
膛看到路边蹲着三个找活儿的外来装修工,他们每人的工具只是一把三角形的小铁铲,
外加地上摆着的一个小硬纸板,上书“刮家”。那三个人看到停在面前的车立刻起身跑
过来,问:老板有活吗?朱汉杨摇摇头:“没有,最近生意好吗?”
  “哪有啥生意啊,现在都用喷上去的新涂料一通电就能当暖气的那种,没有刮家的
了。”
  “你们从哪儿来?”
  “河南。”
  就是“一个村儿的?哦,村里穷吗?有多少户人家?”
  “山里的,五十多户。哪能不穷呢,天旱,老板你信不信啊,浇地是拎着壶朝苗根
儿上一根根地浇呢。”
  “那就别种地了……你们有银行账产吗?”
  三人都摇摇头。
  “那又是只好拿现金了,挺重,辛苦你们了车上拿十几个箱子下来。”
  “十几个啊?”装修工们从车上拿箱子,堆放到路边,其中的一个问,对朱汉杨刚才
的话,他们谁都没有去细想,更没在意。
  “十多个吧,无所谓,你们看着拿。”
  很快,十五个箱子堆在地上,朱汉杨指着这堆箱子说: “每只箱子里面装着一百万
元,共一千五百万,回家去,给全村分了吧。”
  一名装修工对朱汉杨笑笑,好像是在赞赏他的幽默感,另一名蹲下去打开了一只箱
子,同另外两人一起看了看里面,然后他们一起露出同刚才那名流浪汉一样的表情。
  “东西挺重的,去雇辆车回河南,如果你们中有会开车的,买一辆更方便些。”许
雪萍说。
  三名装修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不知他们是天使还是魔鬼,很自然地,一名
装修工问出了刚才流浪汉的问题: “让我们干什么?”
  回答也一样: “只要你们答应一件事: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们,你们
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就这一个要求,你们能保证做到吗?”
  三个穷人点点头。
  “谢谢。” “谢谢。”两位超级富豪又真诚地鞠躬致谢,然后上车走了,留下那三
个人茫然地站在那堆箱子旁。
  “你一定在想,他们会不会把钱独吞了。”朱汉杨扶着方向盘对滑膛说,“开始也
许会,但他们很快就会把多余的钱分给穷人的,就像我们这样。”
  滑膛沉默着,面对眼前的怪异和疯狂,他觉得沉默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理智能告
诉他的只有一点:世界将发生根本的变化。
  “停车!”许雪萍喊道,然后对在一个垃圾桶旁搜寻易拉罐和可乐瓶的小脏孩儿
喊, “孩子,过来!”孩子跑了过来,同时把他拾到的半编织袋瓶罐也背过来,好像怕
丢了似的,“从车上拿一个箱子。”孩子拿了一个, “打开看看。”孩子打开了,看
了,很吃惊,但没到刚才那四个成年人那种程度。 “是什么?”许雪萍问。
  “钱。”孩子抬起头看着她说。
  “一百万块钱,拿回去给你的爸爸妈妈吧。”
  “这么说真有这事儿?”孩子扭头看看仍装着许多箱子的车厢,眨眨眼说。
  “什么事?”
  “送钱啊,说有人在到处送大钱的。”
  像扔废纸似“但你要答应一件事,这钱才是你的: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
你,你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你确实有这么多钱,不是吗?就这一个要求,你能保证做到
吗?”
  “能!”
  “那就拿着钱回家吧,孩子,以后世界上不会有贫穷了。”朱汉杨说着,启动了汽
车。
  “也不会有富裕了。”许雪萍说,神色黯然。
  “你应该振作起来,事情是很糟,但我们有责任阻止它变得更糟。”朱汉杨说。
  “你真觉得这种游戏有意义吗?”
  朱汉杨猛地刹住了刚开动的车,在方向盘上方挥着双手喊道: “有意义!当然有意
义!!难道你想在后半生像那些人一样穷吗?你想挨饿和流浪吗?”
  “我甚至连活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
  “使命感会支撑你活下去,这些黑暗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财富给了
我们这种使命。”
  “财富怎么了?我们没偷没抢,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们的财富推动了社会前
进,社会应该感谢我们!”
  “这话你对哥哥文明说吧。”朱汉杨说完走下车,对着长空长出了一口气。
  “你现在看到了,我们不是杀穷人的变态凶手。”
  朱汉杨对跟着走下车的滑膛说,“相反,我们正在把自己的财富散发给最贫穷的
人,就像刚才那样。在这座城市里,在许多其他的城市里,在国家一级贫困地区,我们
公司的员工都在这样做。他们带着集团公司的全部资产:上千亿的支票、信用卡和存
折,一卡车一卡车的现金,去消除贫困。”
  这时,滑膛注意到了空中的景象:一条由一颗颗银色星星连成的银线横贯长空,哥
哥飞船联合体完成了解体,一千多艘子飞船变成了地球的一条银色星环。
  “地球被包围了。”朱汉杨说,“这每颗星星都有地球上的航空母舰那么大,一艘
单独的子船上的武器,就足以毁灭整个地球。”
  “昨天夜里,它们毁灭了澳大利亚。” 许雪萍说。
  “毁灭?怎么毁灭?”滑膛看着天空问。
  “一种射线从太空扫描了整个澳洲大陆,射线能够穿透建筑物和掩体,人和大型哺
乳动物都在一小时内死去,昆虫和植物安然无恙,城市中,连橱窗里的瓷器都没有打
碎。”
  滑膛看了许雪萍一眼,又继续看着天空,对于这种恐惧,他的承受力要强于一般
人。
  “一种力量的显示,之所以选中澳大利亚,是因为它是第一个明确表示拒绝‘保留
地’方案的国家。”朱汉杨说。
  “什么方案?”滑膛问。
  “从头说起吧。来到太阳系的哥哥文明其实是一群逃荒者,他们在第一地球无法生
存下去,‘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是他们的原话。具体原因他们没有说明。他们
要占领我们的地球四号,作为自己新的生存空间。至于地球人类,将被全部迁移至人类
保留地,这个保留地被确定为澳洲,地球上的其他领土都归哥哥文明所有……这一切在
今天晚上的新闻中就要公布了。”
  “澳洲?大洋中的一个大岛,地方倒挺合适,澳大利亚的内陆都是沙漠,五十多亿人
挤在那块地方很快就会全部饿死的。”
  “没那么糟,在澳洲保留地,人类的农业和工业将不再存在,他们不需要从事生产
就能活下去。”
  “靠什么活?”
  “哥哥文明将养活我们,他们将赡养人类,人类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资料都将由哥哥
种族长期提供,所提供的生活资料将由他们平均分配,每个人得到的数量相等,所以,
未来的人类社会将是一个绝对不存在贫富差别的社会。”
  “可生活资料将按什么标准分配给每个人呢?”
  “你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按照保留地方案,哥哥文明将对地球人类进行全
面的社会普查,调查的目的是确定目前人类社会最低的生活标准,哥哥文明将按这个标
准配给每个人的生活资料。”
  滑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呵,我有些明白了,对所有的事,我都
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人类文明面临的处境吧。”
  “其实嘛,哥哥的方案对人类还是很公平的。”
  “什么?你竟然说公平?!你这个……”许雪萍气急败坏地说。
  “他是对的,是很公平。”朱汉杨平静地说,“如果人类社会不存在贫富差距,最
低的生活水准与最高的相差不大,那保留地就是人类的乐园了。”
  “可现在……”
  “现在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哥哥文明的社会普查展开之前,迅速抹平社会财富的
鸿沟!”
  “这就是所谓的社会财富液化吧?”滑膛问。
  “是的,现在的社会财富是固态的,固态就有起伏,像这大街旁的高楼,像那平原
上的高山,但当这一切都液化后,一切都变成了大海,海面是平滑的。”
  “但像你们刚才那种作法,只会造成一片混乱。”
  “是的,我们只是做出一种姿态,显示财富占有者的诚意。真正的财富液化很快就
要在全世界展开,它将在各国政府和联合国的统一领导下进行,大扶贫即将开始,那
时,富国将把财富向第三世界倾倒,富人将把金钱向穷人抛撒,而这一切,都是完全真
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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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楼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滑膛冷笑着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个变态的……”许雪萍指着滑膛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朱汉杨立
刻制止了她。
  “他是个聪明人,他想到了。”朱汉杨朝滑膛偏了一下头说。
  “是的,我想到了,有穷人不要你们的钱。”
  许雪萍看了滑膛一眼,低头不语了,朱汉杨对滑膛点点头:“是的,他们中有人不
要钱。你能想像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却拒绝接受100万元……哦,你想到了。”
  “但这种穷人,肯定是极少数。”滑膛说。
  “是的,但他们只要占贫困人口十万分之一的比例,就足以形成一个社会阶层,在
哥哥那先进的社会调查手段下,他们的生活水准,就会被当做人类最低的生活水准,进
而成为哥哥进行保留地分配的标准知道吗,只要十万分之一!”
  “那么,现在你们知道的比例有多大?”
  “大约千分之一。”
  “这些下贱变态的千古罪人!”许雪萍对着天空大骂一声。
  “你们委托我杀的就是这些人了。”这时,滑膛也不想再用术语了。
  朱汉杨点点头。
  滑膛用奇怪的目光地看着朱汉杨,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居然在为人
类造福?!”
  “你是在为人类造福,你是在拯救人类文明。”
  “其实,你们只需用死去威胁,他们还是会接受那些钱的。”
  “这不保险!”许雪萍凑近滑膛低声说,“他们都是变态的狂人,是那种被阶级仇
恨扭曲的变态,即使拿了钱,也会在哥哥面前声称自己一贫如洗,所以,必须尽快从地
球上彻底清除这种人。”
  “我明白了。”滑膛点点头说。
  “那么你现在的打算呢?我们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说明了原因;当然,钱以后对谁
意义都不大了,你对为人类造福肯定也没兴趣。”
  “钱对我早就意义不大了,后面那件事从来没想过……不过,我将履行合同。今天
零点前完工,请准备验收。”滑膛说完,起步离开。
  “有一个问题,”朱汉杨在滑膛后面说, “也许不礼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是
穷人,是不是也不会要我们的钱?”
  “我不是穷人。”滑膛没有回头说,但走了几步,他还是回过头来,用鹰一般的眼
神看着两人,“如果我是,是的,我不会要。”说完,大步走去。
  “你为什么不要他们的钱?”滑膛问一号目标,那个上次在广场上看到的流浪汉,现
在,他们站在距广场不远处公园里的小树林中,有两种光透进树林,一种幽幽的蓝光来
自太空中哥哥飞船构成的星环,这片蓝光在林中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另一种是城市
的光,从树林外斜照进来,在剧烈地颤动着,变幻着色彩,仿佛表达着对蓝光的恐惧。

  流浪汉嘿嘿一笑: “他们在求我,那么多的有钱人在求我,有个女的还流泪呢!我
要是要了钱,他们就不会求我了,有钱人求我,很爽的。”
  “是,很爽。”滑膛说着,扣动了大鼻子的扳机。
  流浪汉是个惯偷,一眼就看出这个叫他到公园里来的人右手拿着的外套里面裹着东
西,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现在突然看到衣服上亮光一闪,像是里面的什么活物眨了
下眼,接着便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这是一次超速快冷加工,飞速滚动的子弹将工件眉毛以上的部分几乎全切去了,在
衣服覆盖下枪声很闷,没人注意到。
  垃圾场。滑膛发现,今天拾垃圾的只有她一人了,其他的拾荒者显然都拿到了钱。
  在星环的蓝光下,滑膛踏着温软的垃圾向目标大步走去。这之前,他一百次提醒自
己,她不是果儿,现在不需要对自己重复了。他的血一直是冷的,不会因一点点少年时
代记忆中的火苗就热起来。拾荒女甚至没有注意到来人,滑膛就开了枪。垃圾场上不需
要消音,他的枪是露在外面开的,声音很响,枪口的火光像小小的雷电将周围的垃圾山
照亮了一瞬间,由于距离远,在空气中翻滚的子弹来得及唱出它的歌,那呜呜声音像万
鬼哭号。

  这也是一次超速快冷却,子弹像果汁机中飞旋的刀片,瞬间将目标的心脏切得粉
碎,她在倒地之前已经死了。她倒下后,立刻与垃圾融为一体,本来能显示出她存在的
鲜血也被垃圾吸收了。
  在意识到背后有人的一瞬间,滑膛猛地转身,看到画家站在那里,他的长发在夜风
中飘动,浸透了星环的光,像蓝色的火焰。
  “他们让你杀了她?”画家问。
  “履行合同而已,你认识她?”
  “是的,她常来看我的画,她认字都不多,但能看懂那些画,而且和你一样喜欢它
们。”
  “合同里也有你。”
  画家平静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恐惧:“我想到了。”
  “只是好奇问问,为什么不要钱?”
  “我的画都是描写贫穷与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我的艺术就死
了。”
  滑膛点点头:“你的艺术将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说着他抬起了枪。
  “等等,你刚才说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签一个合同吗?”
  滑膛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无所谓,为她复仇吧。”画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让我用我们这个行业的商业语言说明你的意思:你委托我加工一批工件,这些工
件曾经委托我加工你们两个工件。”
  画家再次点点头:“是这样的。”
  滑膛郑重地说:“没有问题。”
  “可我没有钱。”
  滑膛笑笑:“你卖给我的那幅画,价钱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够支付这桩业务了。”
  “那谢谢你了。”
  “别客气,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喷出枪口,子弹翻滚着,呜哇怪叫着穿过空气,穿透了画家的心脏,
血从他的胸前和背后喷向空中,他倒下后两三秒钟,这些飞扬的鲜血才像温热的雨撒落
下来。
  “这没必要。”
  声音来自滑膛背后,他猛转身,看到垃圾场的中央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几
乎与滑膛一样的皮夹克,看上去还年轻,相貌平常,双眼映出星环的蓝光。
  滑膛手中的枪下垂着,没有对准新来的人,他只是缓缓扣动枪机,大鼻子的击锤懒
洋洋地抬到了最高处,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是警察吗?”滑膛问,口气很轻松随便。
  来人摇摇头。
  “那就去报警吧。”
  来人站着没动。
  “我不会在你背后开枪的,我只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们现在不干涉人类的事。”来人平静地说。
  这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由一松,左轮的击锤落回到原位。他细看来
人,在星环的光芒下,如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普通的人。
  “你们,已经下来了?”滑膛问,他的语气中出现了少有的紧张。[接着,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场上,来自两个世界的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这凝固的
空气使滑膛窒息,他想说点什么,这些天的经历,使他下意识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你
们那儿,也有穷人和富人吗?”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说:“当然有,我就是穷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
环,“他们也是。”
  “上面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大约有五十万人,但这只是先遣队,几年后到达
的一万艘飞船将带来十亿人。”
  “十亿?他们……不会都是穷人吧?”
  “他们都是穷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亿。”
  “一个世界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穷人?”
  “一个世界里怎么不可能有那么多是穷人?”
  “我觉得,一个世界里的穷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则这个世界就变得不稳定,那富
人和中产阶级也过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处的阶段,很对。”
  “还有不对的时候吗?”
  第一地球人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讲讲第一地球上穷人和富人的故
事。”
  “我很想听。”滑膛把枪插回怀里的枪套中。
  “两个人类文明十分相似,你们走过的路我们都走过,我们也有过你们现在的时
代:社会财富的分配虽然不匀,但维持着某种平衡,穷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们普遍
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贫富差距将进一步减小,他们憧憬着人人均富的大同时代。但
人们很快会发现事情要复杂得多,这种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么东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们目前的时代,教育是社会下层进入上层的惟一途径,如
果社会是一个按温度和含盐度分成许多水层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连通管,将海底水层
和海面水层连接起来,使各个水层之间不至于完全隔绝。”
  “你接下来可能想说,穷人越来越上不起大学了。”
  “是的,高等教育费用日益昂贵,渐渐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权。但就传统教育而言,
即使仅仅是为了市场的考虑,它的价格还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条连通管虽然已经细
若游丝,但还是存在着。可有一天,教育突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技术飞跃出现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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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楼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脑里灌知识了?”
  “是的,但知识的直接注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脑中将被植入一台超级计算机,它的容量远大于人脑本身,它存贮的知识可变为
植入者的清晰记忆。但这只是它的一个次要功能,它是一个智力放大器,一个思想放大
器,可将人的思维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这时,知识、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艺术审美能力等等,都
成了商品,都可以买得到”
  “一定很贵。”
  “是的,很贵,将你们目前的货币价值做个对比,一个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费用,与
在北京或上海的黄金地段买两到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商品房相当。”
  “要是这样,还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小部分有产阶层,社会海洋中那条连通上下层的管道彻底中断
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层次,他们与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间
的智力差异,就像后者与狗之间的差异一样大。同样的差异还表现在许多其他方面,比
如艺术感受能力等。于是,这些超级知识阶层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余的人对这种
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响乐一样。超级知识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种语言,
在某种场合,对某个人,都要按礼节使用相应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在超级知识阶层
看来,他们与普通民众的交流,就像我们与狗的交流一样简陋了……于是,一件事就自
然而然地发生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到。”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同一个……”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
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首先,你开始提到的那个维持社会财富平衡、限制穷人数量的因素不
存在了。即使狗的数量远多于人,他们也无力制造社会不稳定,只能制造一些需要费神
去解决的麻烦。随便杀狗是要受惩罚的,但与杀人毕竟不一样,特别是当狂犬病危及到
人的安全时,把狗杀光也是可以的。对穷人的同情,关键在于一个同字,当双方相同的
物种基础不存在时,同情也就不存在了。这是人类的第二次进化,第一次与猿分开来,
靠的是自然选择;这一次与穷人分开来,靠的是另一条同样神圣的法则:私有财产不可
侵犯。”

  “这法则在我们的世界也很神圣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里,这项法则由一个叫社会机器的系统维持。社会机器是一种
强有力的执法系统,它的执法单元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执法单元只有蚊子大
小,但足以在瞬间同时击毙上百人。它们的法则不是你们那个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
第一地球的宪法基本原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它们带来的并不是专制,它们的执法是
绝对公正的,并非倾向于有产阶层,如果穷人那点儿可怜的财产受到威胁,他们也会根
据宪法去保护的。

  “在社会机器强有力的保护下,第一地球的财富不断地向少数人集中。而技术发展
导致了另一件事,有产阶层不再需要无产阶层了。在你们的世界,富人还是需要穷人
的,工厂里总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机器已经不需要人来操作了,高效率的机器人
可以做一切事情,无产阶层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真的一贫如洗。这种情
况的出现,完全改变了第一地球的经济实质,大大加快了社会财富向少数人集中的速
度。

  “财富集中的过程十分复杂,我向你说不清楚,但其实质与你们世界的资本运作是
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时代,第一地球60%的财富掌握在一千万人手中;在爷爷的时
代,世界财富的80%掌握在一万人手中;在爸爸的时代,财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
中。
  “在我出生时,第一地球的资本主义达到了顶峰上的顶峰,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
资本奇迹;99%的世界财富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人被称做终产者。
  “这个世界的其余二十多亿人虽然也有贫富差距,但他们总体拥有的财富只是世界
财富总量的l%,也就是说,第一地球变成了由一个富人和二十亿个穷人组成的世界,穷
人是二十亿,不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十亿,而富人只有一个。这时,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
宪法仍然有效,社会机器仍在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保护着那一个富人的私有财产。

  “想知道终产者拥有什么吗?他拥有整个第一地球!这个行星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都
是他家的客厅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气层都是他私人的财产。
  “剩下的二十亿穷人,他们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闭的住宅中,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个
自给自足的微型生态循环系统,他们用自己拥有的那可怜的一点点水、空气和土壤等资
源在这全封闭的小世界中生活着,能从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属于终产者的太阳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周围是绿色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对
岸翠绿的群山脚下,在家里就能听到群鸟呜叫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能看到悠然的鹿
群在河边饮水,特别是草地在和风中的波纹最让我陶醉。但这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的
家与外界严格隔绝,我们的窗是密封舷窗,永远都不能开的。要想外出,必须经过一段
过渡舱,就像从飞船进入太空一样,事实上,我们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飞船,不同的是,
恶劣的环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们只能呼吸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提供的污浊的空
气,喝经千万次循环过滤的水,吃以我们的排泄物为原料合成再生的难以下咽的食物。
而与我们仅一墙之隔,就是广阔而富饶的大自然,我们外出时,穿着像一名宇航员,食
物和水要自带,甚至自带氧气瓶,因为外面的空气不属于我们,是终产者的财产。

  “当然,有时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礼或节日什么的,这时我们走出自己全封
闭的家,来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气时,那空
气是微甜的,甜得让你流泪。但这是要花钱的,外出之前我们都得吞下一粒药丸大小的
空气售货机,这种装置能够监测和统计我们吸入空气的量,我们每呼吸一次,银行账户
上的钱就被扣除一点。对于穷人,这真的是一种奢侈,每年也只能有一两次。我们来到
外面时,也不敢剧烈活动,甚至不动只是坐着,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还要仔细
地刮刮鞋底,因为外面的土壤也不属于我们。

  “现在告诉你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为了节省开支,她那时已经有三年没有到户外去
过一次了,节日也舍不得出去。这天深夜,她竟在梦游中通过过渡门到了户外!她当时
做的一定是一个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梦。当执法单元发现她时,她已经离家有很远的距离
了,执法单元也发现了她没有吞下空气售货机,就把她朝家里拖,同时用一只机械手卡
住她的脖子,它并没想掐死她,只是不让她呼吸,以保护另一个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财
产——空气。但到家时她已经被掐死了,执法单元放下她的尸体对我们说:她犯了盗窃
罪。我们要被罚款,但我们已经没有钱了,于是母亲的遗体就被没收抵账。要知道,对
一个穷人家庭来说,一个人的遗体是很宝贵的,占它重量70%的是水啊,还有其他有用
的资源。但遗体的价值还不够交纳罚款,社会机器便从我们家抽走了相当数量的空气。

  “我们家生态循环系统中的空气本来已经严重不足,一直没钱补充,在被抽走一部
分后,已经威胁到了内部成员的生存。为了补充失去的空气,生态系统不得不电解一部
分水,这个操作使得整个系统的状况急剧恶化。主控电脑发出了警报:如果我们不向系
统中及时补充十五升水的话,系统将在三十小时后崩溃。警报灯的红色光芒迷漫在每个
房间。我们曾打算到外面的河里偷些水,但旋即放弃了,因为我们打到水后还来不及走
回家,就会被无所不在的执法单元击毙。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让我不要担心,先睡觉。
虽然处于巨大的恐惧中,但在缺氧的状态下,我还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
机器人推醒了我,它是从与我家对接的一辆资源转换车上进来的,它指着旁边一桶清澈
晶莹的水说:这就是你父亲。资源转换车是一种将人体转换成能为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所
用资源的流动装置,父亲就是在那里将自己体内的水全部提取出来,而这时,就在离我
家不到一百米处,那条美丽的河在月光下哗哗地流着。资源转换车从他的身体还提取了
其他一些对生态循环系统有用的东西:一盒有机油脂、一瓶钙片,甚至还有硬币那么大
的一小片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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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楼 
“父亲的水拯救了我家的生态循环系统,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一天天长大,五年过
去了。在一个秋天的黄昏,我从舷窗望出去,突然发现河边有一个人在跑步,我惊奇是
谁这么奢侈,竟舍得在户外这样呼吸?!仔细一看,天啊,竟是终产者!他慢下来,放松
地散着步,然后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将一只赤脚伸进清澈的河水里。他看上去是一
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但实际已经两千多岁了,基因工程技术还可以保证他再活这么长时
间,甚至永远活下去。不过在我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又过了两年,我家的生态循环系统的运行状况再次恶化,这样小规模的生态系
统,它的寿命肯定是有限的。终于,它完全崩溃了。空气中的含氧量在不断减少,在缺
氧昏迷之前,我吞下了一枚空气售货机,走出了家门。像每一个家庭生态循环系统崩溃
的人一样,我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命运:呼吸完我在银行那可怜的存款,然后被执法机
器掐死或击毙。

  “这时我发现外面的人很多,家庭生态循环系统开始大批量地崩溃了。一个巨大的
执法机器悬浮在我们上空,播放着最后的警告:公民们,你们闯入了别人的家里,你们
犯了私闯民宅罪,请尽快离开!不然……离开?我们能到哪里去?自己的家中已经没有可
供呼吸的空气了。
  “我与其他人一起,在河边碧绿的草地上尽情地奔跑,让清甜的春风吹过我们苍白
的面庞,让生命疯狂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突然发现自己银行里的存款早就呼吸完了,但执法单元
们并没有采取行动。这时,从悬浮在空中的那个巨型执法单元中传出了终产者的声音。
  “‘各位好,欢迎光临寒舍!有这么多的客人我很高兴,也希望你们在我的院子里
玩得愉快,但还是请大家体谅我,你们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全球已有近十亿人
因生态循环系统崩溃而走出了自己的家,来到我家,另外那十多亿可能也快来了,你们
是擅自闯入,侵犯了我这个公民的居住权和隐私权,社会机器采取行动终止你们的生命
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如果不是我劝止了它们那么做,你们早就全部被激光蒸发了。但我
确实劝止了他们,我是个受过多次超等教育的有教养的人,对家里的客人,哪怕是违法
闯入者,都是讲礼貌的。但请你们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家里来了二十亿客人,毕竟是
稍微多了些,我是个喜欢安静和独处的人,所以还是请你们离开寒舍。我当然知道大家
在地球上无处可去,但我为你们,为二十亿人准备了两万艘巨型宇宙飞船,每艘都有一
座中等城市大小,能以光速的百分之一航行。上面虽没有完善的生态循环系统,但有足
够容纳所有人的生命冷藏舱,足够支持五万年。我们的星系中只有地球这一颗行星,所
以你们只好在恒星际间寻找自己新的家园,但相信一定能找到的。宇宙之大,何必非要
挤在我这间小小的陋室中呢?你们没有理由恨我,得到这幢住所,我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我从一个经营妇女卫生用品的小公司起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规模,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商
业才能,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所以,社会机器在以前保护了我,以后也会继续保护
我,保护我这个守法公民的私有财产,它不会容忍你们的违法行径,所以,还是请大家
尽快动身吧,看在同一进化渊源的份上,我会记住你们的,也希望你们记住我,保重
吧。’“我们就是这样来到了第四地球,航程延续了三万年,在漫长的星际流浪中,损
失了近一半的飞船,有的淹没于星际尘埃中,有的被黑洞吞食,……但,总算有一万艘
飞船,十亿人到达了这个世界。好了,这就是第一地球的故事,二十亿个穷人和一个富
人的故事。”

  “如果没有你们的干涉,我们的世界也会重复这个故事吗?”听完了第一地球人的
讲述,滑膛问道。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文明的进程像一个人的命运,变幻莫测的……好,我
该走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社会调查员,也在为生计奔忙。”
  “我也有事要办。”滑膛说。
  “保重,弟弟。”
  “保重,哥哥。”
  在星环的光芒下,两个世界的两个男人分别向两个方向走去。
  滑膛走进了总统大厅,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十三个常委一起转向他。朱汉杨说:
“我们已经验收了,你干得很好,另一半款项已经汇入你的帐户,尽管钱很快就没用
了……还有一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哥哥文明的社会调查员以君临地球,我们和你做的
事都无意义,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业务给你了。”
  “但我还是揽到了一项业务。”
  滑膛说着,掏出手枪,另一只手向前伸着,啪啪啪啪啪啪啪,七颗澄黄的子弹掉在
桌面上,与手中大鼻子弹舱中的六颗加起来,正好十三颗。
  在十三个富翁脸上,震惊和恐惧都只闪现了很短的时间,接下来的只有平静,这对
他们来说,可能只意味着解脱。
  外面,一群巨大的火流星划破长空,强光穿透厚厚的窗帘,使水晶吊灯黯然失色,
大地剧烈震动起来。第一地球的飞船开始进入大气层。
  “还没吃饭吧?”许雪萍问滑膛,然后指着桌上的一堆方便面说,“咱们吃了饭再
说吧。”
  “他们把一个用于放置酒和冰块的大银盆用三个水晶烟灰缸支起来,在银盆里加上
水。然后,他们在银盆下烧起火来,用的是百元钞票。大家轮流着将一张张钞票放进火
里,出神地看着黄绿相间的火焰像一个活物般欢快地跳动着。
  当烧到一百三十五万时,水开了。
 

              赡养上帝--刘慈欣
  一

  上帝又惹秋生一家不高兴了。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早晨,西岑村周围的田野上,在一人多高处悬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像是一张刚刚变空白的画纸,这宁静的田野就是从那张纸上掉出来的画儿;第一缕朝阳照过来,今年的头道露珠们那短暂的生命进入了最辉煌的时期......但这个好早晨全让上帝给搅了。


  上帝今天起得很早,自个儿到厨房去热牛奶。赡养时代开始后,牛奶市场兴旺起来,秋生家就花了一万出头儿买了一头奶牛,学着人家的样儿把奶兑上水卖,而没有兑水的奶也成了本家上帝的主要食品之一。上帝热好奶,就端着去堂屋看电视了,液化气也不关。刚清完牛圈和猪圈的秋生媳妇玉莲回来了,闻到满屋的液化气味儿,赶紧用毛巾捂着鼻子到厨房关了气,打开窗和换气扇。
  "老不死的,你要把这一家子害死啊!"玉莲回到堂屋大嚷着。用上液化气也就是领到赡养费以后的事,秋生爹一直反对,说这玩意儿不如蜂窝煤好,这次他又落着理了。
  像往常一样,上帝低头站在那里,那扫把似的雪白长胡须一直拖到膝盖以下,脸上堆着胆怯的笑,像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我......我把奶锅儿拿下来了啊,它怎么不关呢?"
  "你以为这是在你们飞船上啊?"正在下楼的秋生大声说,"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是傻的,我们不像你们什么都有机器伺候着,我们得用傻工具劳动,才有饭吃!"
  "我们也劳动过,要不怎么会有你们?"上帝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又说这个,又说这个,你就不觉得没意思?有本事走,再造些个孝子贤孙养活你。"玉莲一摔毛巾说。
  "算了算了,快弄弄吃吧。"像每次一样,又是秋生打圆场。
  兵兵也起床了,他下楼时打着哈欠说:"爸、妈,这上帝,又半夜咳嗽,闹得我睡不着。""你知足吧小祖宗,我俩就在他隔壁还没发怨呢。"玉莲说。上帝像是被提醒了,又咳嗽起来,咳得那么专心致志,像在做一项心爱的运动。"唉,真是摊上八辈子的霉了。"玉莲看了上帝几秒钟,气鼓鼓地说,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
  上帝再也没吱声,默默地在桌边儿和一家人一块儿就着酱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馒头,这期间一直承受着玉莲的白眼儿,不知是因为液化气的事儿,还是又嫌他吃得多了。
  饭后,上帝像往常一样,很勤快地收拾碗筷。玉莲在外面冲他喊:"不带油的不要用洗洁精!那都是要花钱买的,就你那点赡养费,哼。"上帝在厨房中连续"哎、哎"地表示知道了。
  小两口下地去了,兵兵也去上学了,这个时候秋生爹才睡起来,两眼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呼噜噜喝了两大碗粥,点上一袋烟时,才想起上帝的存在。
  "老家伙,别洗了,出来杀一盘!"他冲厨房里喊道。
  上帝用围裙擦着手出来,殷勤地笑着点点头。同秋生爹下棋对上帝来说也是个苦差事,输赢都不愉快。如果上帝赢了,秋生爹肯定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是他妈个什么东西?!赢了我就显出你了是不是?!屁!你是上帝,赢我算个屁本事!你说说你,进这个门儿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个庄户人家的礼数都不懂?!如果上帝输了,这老头儿照样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是他妈个什么东西?!我的棋术,方圆百里内没得比,赢你还不跟捏个臭虫似的,用得着你让着我?!你这是......用句文点儿的话说吧,对我的侮辱!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老头儿把棋盘一掀,棋子儿满天飞。秋生爹的臭脾气是远近闻名的,这下子可算找着了一个出气筒。不过这老头儿不记仇,每次上帝悄悄把棋子儿收拾回来再悄悄摆好后,他就又会坐下同上帝下起来,并重复上面的过程。当几盘下来两人都累了时,就已近中午了。
  这时上帝就要起来去洗菜,玉莲不让他做饭,嫌他做得不好,但菜是必须洗的,一会儿小两口儿下地回来,如果发现菜啊什么的没弄好,她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数落。他洗菜时,秋生爹一般都踱到邻家串门去了,这是上帝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候,中午的阳光充满了院子里的每一条砖缝,也照亮了他那幽深的记忆之谷,这时他往往开始发呆,忘记了手中的活儿,直到村头传来从田间归来的人声才使他猛醒过来,加紧干着手中的活儿,同时总是长叹一声。
  唉,日子怎么过成这个样子呢——
  这不仅是上帝的叹息,也是秋生、五莲和秋生爹的叹息,是地球上五十多亿人和二十亿个上帝的叹息。

  二

  这一切都是从三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开始的。
  "快看啊,天上都是玩具耶!"兵兵在院子里大喊,秋生和玉莲从屋里跑出来,抬头看到天上真的布满了玩具,或者说,天空中出现的那无数物体,其形状只有玩具才能具有。这些物体在黄昏的苍穹中均匀地分布着,反射着已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的光芒,每个都有满月那么亮,这些光合在一起,使地面如正午般通明,而这光亮很诡异,它来自天空所有的方向,不会给任何物体投下影子,整个世界仿佛处于一台巨大的手术无影灯下。
  开始,人们以为这些物体的高度都很低,位于大气层内,这样想是由于它们都清晰地显示出形状来,后来知道这只是由于其体积的巨大,实际上它们都处于三万多公里高的地球同步轨道上。
  到来的外星飞船共有二万一千五百一十三艘,均匀地停泊在同步轨道上,如同给地球加上了一层新的外壳。这种停泊是以一种令人类观察者迷惑的极其复杂的队形和轨道完成的,所有的飞船同时停泊到位,这样可以避免飞船质量引力在地球海洋上产生致命的潮汐,这让人类多少安心了一些,因为它或多或少地表明了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
  以后的几天,人类世界与外星飞船的沟通尝试均告失败,后者对地球发出的询问信息保持着完全的沉默。与此同时,地球变成了一个没有夜晚的世界,太空中那上万艘巨大飞船反射的阳光,使地球背对太阳的一面亮如白昼;而在面向太阳的这一面,大地则周期性地笼罩在飞船巨大的阴影下。天空中的恐怖景象使人类的精神承受力达到了极限,因而也忽视了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不会想到这事与太空中外星飞船群的联系。
  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陆续出现了一些流浪的老者,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特点:年纪都很老,都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和白头发,身着一样的白色长袍,在开始的那些天,在这些白胡须白头发和白长袍还没有弄脏时,他们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雪人儿似的。这些老流浪者的长相介于各色人种之间,好像都是混血人种。他们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国籍和身份的东西,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是用生硬的各国语言温和地向路人乞讨,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儿上,给点儿吃的吧——"
  如果只有—个或几个老流浪者这么说,把他们送进收容所或养老院,与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年妄想症患者放到一起就是了,但要是有上百万个流落街头的老头儿老太太都这么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这种老流浪者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增长到了三千多万人,在纽约、北京、伦敦和莫斯科的街头上,到处是这种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堵塞了交通,看去比城市的原住居民都多,最恐怖的是,他们都说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上,给点儿吃的吧——"
  直到这时,人们才把注意力从太空中的外星飞船转移到地球上的这些不速之客身上。最近,各大洲上空都多次出现了原因不明的大规模流星雨,每次壮观的流星雨过后,相应地区老流浪者的数量就急剧增加。经过仔细观察,人们发现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老流浪者是自天而降的,他们来自那些外星飞船。他们都像跳水似的孤身跃入大气层,每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名叫再入膜的密封服,当这种绝热的服装在大气层中磨擦燃烧时,会产生经过精确调节的减速推力,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这种推力产生的过载始终不超过四个G,在这些老家伙的承受范围内。当老流浪者接触地面时,他们的下落速度已接近于零,就像是从一个板凳上跳下差不多,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在着陆时崴了脚。而在他们接触地面的同时,身上穿的再入膜也正好蒸发干净,不留下一点残余。
  天空中的流星雨绵绵不断,老流浪者以越来越大的流量降临地球,他们的人数已接近一亿。
  各国政府都试图在他们中找出一个或一些代表,但他们声称,所有的"上帝"都是绝对平等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代表全体。于是,在为此召开的紧急特别联合国大会上,从时代广场上随意找来的一个英语已讲得比较好的老流浪者进入了会场。他显然是最早降临地球的那一批,长袍脏兮兮的,破了好几个洞,大白胡子落满了灰,像一块墩布,他的头上没有神圣的光环,倒是盘旋着几只忠实追随的苍蝇。他拄着那根当做拐杖的顶端已开裂的竹竿,颤巍巍地走到大圆会议桌旁,在各国首脑的注视下慢慢坐下,抬头看着秘书长,露出了他们特有的那种孩子般的笑容:
  "我,呵,还没吃早饭呢。"
  于是有人给他端上一份早餐,全世界的人都在电视中看着他狼吞虎咽,好几次被噎住。面包、香肠和一大盘色拉很快被风卷残云般吃光。在又喝下一大杯牛奶后,他再次对秘书长露出了天真的笑:
  "呵呵,有没有,酒?一小杯就行。"
  于是给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小口地抿着,满意地点点头,"昨天夜里,暖和的地铁出风口让新下来的一帮老家伙占了,我只好睡广场上,现在喝点儿,关节就灵活些,呵呵......你,能给我捶捶背吗?稍捶几下就行。"在秘书长开始捶背时,他摇摇头长叹一声,"唉,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从哪里来?"美国总统问。
  老流浪者又摇摇头:"一个文明,只有在它是个幼儿时才有固定的位置,行星会变化,恒星也会变化,文
  明不久就得迁移,到青年时代它已迁移过多次,这时人类肯定会发现,任何行星的环境都不如密封的飞船稳定,于是他们就以飞船为家,行星反而成为临时住所。所以,任何长大成人的文明都是星舰文明,在太空进行着永恒的流浪,飞船就是它的家,从哪里来?我们从飞船上来。"他说着,用一根脏兮兮的指头向上指指。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二十亿。"
  "你们到底是谁?"秘书长的这个问题问得有道理,他们看上去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上帝。"老流浪者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说。
  "能解释一下吗?"
  "我们的文明,呵,就叫它上帝文明吧,在地球诞生前就已存在了很久,在上帝文明步入它衰落的暮年时,我们就在刚形成不久的地球上培育了最初的生命,然后,上帝文明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跨越时间,在地球生命世界进化到适当的程度时,按照我们远祖的基因引入了一个物种,并消灭了它的天敌,细心地引导它进化,最后在地球上形成了与我们一模一样的文明种族。"
  "如何让我们相信您所说的呢?"
  "这很容易。"
  于是,开始了历时半年的证实行动。人们震惊地看到了从飞船上传输来的地球生命的原始设计蓝图,看到了地球远古的图像:按照老流浪者的指点,在各大陆和各大洋底深深的岩层中挖出了那些令人惊恐的大机器,那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一直监测和调节着地球生命世界的仪表......
  人们终于不得不相信,至少对于地球生命而言,他们确实是上帝。

  三

  在第三次紧急特别联大会上,秘书长终于代表全人类,向上帝提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他们到地球来的目的。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们首先要对文明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上帝代表抚着胡子说,他还是半年前光临第一届紧急联大会议的那一位。"你们认为,随着时间的延续,文明会怎样演化?"
  "地球文明正处于快速发展时期,如果没有来自大自然的不可抗拒的灾难和意外,我们想,它会一直发展下去。"秘书长回答说。
  "错了,你想想,每个人都会经历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最终走向死亡。恒星也一样,宇宙中的任何事物都一样,甚至宇宙本身,也有终结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文明能够一直成长呢?不,文明也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当然也都有死亡的那一天。"
  "这个过程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呢?"
  "不同的文明有着不同的衰老和死亡方式,像不同的人死于不同的疾病或无疾而终一样。具体到上帝文明,个体寿命的延长是文明步入老年的第一个标志。那时,上帝文明中的个体寿命已延长至近四千个地球年,而他们的思想在两千岁左右就已完全僵化,创造性消失殆尽。这样的个体掌握了社会的绝大部分权力,而新的生命很难出生和成长,文明就老了。""以后呢?""文明衰老的第二个标志是机器摇篮时代。""嗯?"
  "那时,我们的机器已经完全不依赖于它们的创造者而独立运行,能够自我维护、更新和扩展,这样的智能机器能够提供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这不只是物质需要,也包括精神需要,我们不需为生存付出任何努力,完全靠机器养活了,就像躺在一个舒适的摇篮中。想一想,假如当初地球的丛林中充满了采摘不尽的果实,到处是伸手就能抓到的小猎物,猿还能进化成人吗?机器摇篮就是这样一个富庶的丛林,渐渐地,我们忘却了技术和科学,文化变得懒散而空虚,失去了创新能力和进取心,文明加速老去,你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进入了风烛残年的上帝文明。"
  "那么,您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上帝文明来到地球的目的?"
  "我们无家可归了。"
  "可——"秘书长向上指指。
  "那都是些老飞船,虽然,飞船上的生态系统比包括地球在内的任何自然形成的生态系统都强健稳定,但飞船都太老了,老得让你们无法想像,机器的部件老化失效:漫长时间内积聚的量子效应产生出越来越多的软件错误;系统的自我维护和修复功能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障碍。飞船中的生态环境在渐渐恶化,每个人能够得到的生活必需品配给日益减少,现在只够勉强维持生存,在飞船中的两万多个城市里,弥漫着污浊的空气和绝望的情绪。"
  "没有补救的办法吗?比如更新飞船的硬件和软件?"
  上帝摇摇头:"上帝文明已到垂暮之年,我们是二十亿个三千多岁的老朽之人,其实,早在我们之前,已有上百代人生活在舒适的机器摇篮之中,技术早就披遗忘干净了。现在,我们不会维修那已经运行了几千万年
  的飞船,其实在技术和学习能力上我们连你们都不如,我们连点亮一盏灯的电路都不会接,连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终于有一天,飞船说他们已经到了报废的边缘,航行动力系统己没有能力将飞船推进到接近光速,上帝文明只能进行不到光速十分之一的低速航行,飞船上的生态循环系统已接近崩溃,他们无法继续养活二十亿人了,请我们自寻生路。"
  "以前,你们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吗?"
  "当然想到过,在两千年前,飞船就开始对我们发出警告,于是,我们采取了措施,在地球上播种生命,为养老做准备。"
  "您是说,在两千年前?"
  "是的,当然,那是我们的航行时间,从你们的时间坐标来看,那是在三十五亿年前,那时地球刚刚冷却。"
  "这就有个问题:你们已经失去了技术能力,但播种生命不需要技术吗?"
  "哦,在一个星球上启动生命进程其实只是个很小的工程,播下种子,生命就自己繁衍起来,这种软件在机器摇篮时代之前就有了,只要运行软件,机器就能完成一切。创造一个行星规模的生命世界,进而产生文明,最基本的需要只是时间,几十亿年漫长的时间。接近光速的航行能使我们几乎无限地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但现在,上帝文明的飞船发动机已老化,再也不可能接近光速,否则我们还可以创造更多的生命和文明世界,这时也就拥有更多的选择。此时,我们己被禁锢在低速,这些都无法实现了。"
  "这么说,你们是想到地球上来养老。"
  "哦,是的是的,希望你们尽到对自己的创造者的责任,收留我们。"上帝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各国首脑鞠躬,差点儿向前跌倒。
  "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在地球上生活呢?"
  "如果我们在地球上仍然集中生活,那还不如在太空中了却残生呢。所以。我们想融入你们的社会,进入你们的家庭。在上帝文明的童年时代,我们也曾有过家庭,你知道,童年是最值得珍惜的,你们现在正好处于文明的童年时代,如果我们能够回到这个时代,在家庭的温暖中度过余生,那真是量大的幸福。"
  "你们有二十亿,地球社会中的每个家庭都要收留你们中的一至两人。"秘书长说完,会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是啊是啊,给你们添麻烦了......"上帝连连鞠躬,同时偷偷瞄着秘书长和各国首脑的表情,"当然,我们会给你们一定的补偿。"他挥了一下拐杖,又有两个白胡子上帝走进了会场,吃力地抬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你们看,这是大量的高密度信息存贮体,系统地存贮着上帝文明在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的所有资料,它将使地球文明产生飞跃进化,相信你们会喜欢的。"
  秘书长看着金属箱,与在场的各国首脑一样极力掩盖着心中的狂喜,说:"赡养上帝应该是人类的责任,虽然这还需要世界各国进一步的磋商,但我想,原则上......"
  "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上帝一时老泪纵横,连连鞠躬。
  当秘书长和各国首脑走出会议大厅,发现联合国大厦外面聚集了几万名上帝,看去一片白花花的人山人海,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片嗡嗡声,秘书长仔细听了听,听出他们都在用不同的地球语言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TIME: 2006-8-19 13:35:15   IP: 59.81.*.*   不再回来. 
 
fish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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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二十亿个上帝降临了地球,他们大多是穿着再入膜坠入大气层的,那段时间,天空中缤纷的彩雨在白天都能看到。这些上帝着陆后,分散进入了人类社会的十五亿个家庭中。由于得到了上帝的科技资料,人们都对未来充满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希冀和憧憬,似乎人类在一夜之间就能进入世世代代梦想中的天堂。在这种心情下,每个家庭都真诚地欢迎上帝的到来。
  这天,秋生一家同村里的其他乡亲一起,早早地等在村口,迎接分配到本村的上帝。
  "今儿个的天真是个晴啊!"玉莲兴奋地说。
  她的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是心情使然,因为那布满天空的外星飞船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天空重新变得空旷开阔起来。人类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那些飞船中的任何一艘,上帝对地球人的这种愿望不持异议,但飞船自己不允许,对于人类发射的那些接近它们的简陋原始的探测器,它们不理不睬,紧闭舱门。当最后一批上帝跃入地球大气层后,两万多艘飞船同时飞离了地球同步轨道。但它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小行星带飘浮着,这些飞船虽然陈旧不堪,但古老的程序仍在运行,它们惟一的终极使命就是为上帝服务,因而不可能远离上帝,当后者需要时,它们招之即来。
  乡里的两辆大轿车很快开来,送来了分配到西岑村的一百零六名上帝。秋生和玉莲很快领到了分配给本家的那个上帝,两口儿亲热地挽着上帝的胳膊,秋生爹和兵兵乐呵呵地跟在后面,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下朝家走去。
  "老爷子。哦,上帝爷子,"玉莲把脸贴在上帝的肩上,灿烂地笑着说,"听说,你们送给的那些技术,
  马上就能让我们实现共产主义了!到时候是按需分配,什么都不要钱,去商店拿就行了。"
  上帝笑着冲她点点满是白发的头,用还很生硬的汉语说:"是的,其实,按需分配只是满足了一个文明最基本的需要,我们的技术将给你们带来的生活,其富裕和舒适,是你完全想像不出来的。"
  玉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不用不用,按需分配,我就满足了,嘻嘻!"
  "嗯!"秋生爹在后面重重地点点头。
  "我们还能像您那样长生不老?"秋生问。
  "我们并不能长生不老,只是比你们活得长些而已,现在不是都老了吗?其实人要活过三千岁,感觉和死了也差不多,对一个文明来说,个体太长寿是致命的危险。"
  "哦,不用三千岁,三百岁就成啊!"秋生爹也像玉莲一样笑得合不上嘴,"想想,那样的话我现在还是个小伙儿,说不定还能......呵呵呵呵。"
  这天,村里像过大年一样,家家都张罗了丰盛的宴席为上帝接风,秋生家也不例外。秋生爹很快让老花雕灌得有三分迷糊了,他冲上帝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行!能造出这所有的活物来,神仙啊!"
  上帝也喝了不少,但脑子还清醒,他冲秋生爹摆摆手:"不,不是神,是科学,生物科学发展到一定层次,就能像制造机器一样制造出生命来。"
  "话虽这么说,可在我们眼里,你们还是跟下凡的神仙没两样啊。"
  上帝摇摇头:"神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但我们,在创世过程中错误不断。"
  "你们造我们时还出过错儿?"玉莲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在她的想像里,创造万千生灵就像她八年前生兵兵一样,是出不得错的。
  "出过很多,以较近的来说,由于创世软件对环境判断的某些失误,地球上出现了像恐龙这类体积大而适应性差的动物,后来为了你们的进化,只好又把它们抹掉。再说更近的事:自古爱琴海文明消亡后,创世软件认为已经成功地创建了地球文明,就再也没有对人类的进程进行监视和微调,就像把一个上好了发条的钟表扔在那里任它自己走动,这就出现了更多的错。比如,应该让古希腊文明充分地独立发展,马其顿的征服、还有后来罗马的征服都应被制止,虽然这两个力量都不是希腊文明的对立面而是其继承者,但希腊文明的发展方向被改变了......"
  秋生家没人能听懂这番话,但都很敬畏地探头恭听着。
  "再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汉朝和古罗马两大力量,与前面提到的希腊文明相反,不应该让这两大力量在相互隔绝的状态下发展,而应该让它们充分接触......"
  "你说的汉朝,是刘邦项羽的汉朝吧,"秋生爹终于抓住了自己知道的一点儿,"那古罗马?"
  "好像是那时洋人的一个大国,也很大的。"秋生试着解释道。
  秋生爹不解地问:"什么?洋人在清朝来了就把我们收拾成那样儿,你还让他们早在汉朝就同我们见面?"
  上帝笑着说:"不,不,那时,汉朝的军事力量绝不比古罗马差。"
  "那也很糟,这两强相遇要打起来,可是大仗,血流成河啊!"
  上帝点点头,伸了筷子去夹红烧肉:"有可能,但东西方两大文明将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将人类大大向前推进一步......唉,要是避免那些错误的话,地球人现在可能已经殖民火星,你们的恒星际探测器已越过天狼星了。"
  秋生爹举起酒碗敬佩地说:"说上帝们在摇篮里把科学忘了,其实你们还是很有学问的嘛。"
  "为了在摇篮中过得舒适,还是需要知道一些哲学艺术历史之类的,但只是些常识而已,算不得什么学问,现在地球上的很多学者,思想都比我们深刻得多。"
  上帝文明进入人类社会的最初一段时间,是上帝们的黄金时光,那时,他们与人类家庭相处得十分融洽,仿佛回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时代,融入那早已被他们忘却的家庭温暖之中,对于他们那漫长的一生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秋生家的上帝,在这个秀美的江南小村过着宁静的田园生活,每天到竹林环绕的池塘中钓钓鱼,同村里的老人聊聊天下下棋,其乐融融。但他最大的爱好是看戏,有戏班子到村里或镇里时,他场场不误。上帝最爱看的是《梁祝》,看一场不够,竟跟着那个戏班子走了一百多里地,连看了好几场。后来秋生从镇子里为他买回一张这戏的VCD,他就一遍遍放着看,后来也能哼几句像模像样的越剧了。
  有天玉莲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悄悄地对秋生和公公说:"你们知道吗,上帝爷子每看完戏,总是从里面口袋掏出一个小片片看,边看边哼曲儿,我刚才偷看了一眼,那是张照片,上面有个好漂亮的姑娘耶!"
  傍晚,上帝又放了一遍《梁祝》,掏出那张美人像边看边哼起来,秋生爹悄悄凑过去:"上帝爷子啊,你那是......从前的相好儿?"
  上帝吓了一跳,赶紧把照片塞进怀里,对秋生爹露出孩子般的笑:"呵呵,是是,她是我两千多年前的爱。"
  在旁偷听的玉莲撇了撇嘴,还两千多年前的爱呢,这么大岁数了,真酸得慌。
  秋生爹本想看看那张照片,但看到上帝护得那么紧,也不好意思强要,只能听着上帝的回忆。
  "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她是极少数没有在机器摇篮中沉沦的人,发起了一次宏伟的探险航行,要航行到宇宙的尽头,哦,这你不用细想,很难搞明白的......她期望用这次航行唤醒机器摇篮中的上帝文明,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她让我同去,但我不敢,那无边无际的宇宙荒漠吓住了我,那是二百亿光年的漫漫长程啊。她就自己去了,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我对她的思念从来就没间断过啊。"
  "二百亿光年?照你以前说的,就是光要走二百亿年?乖乖,那也太远了,这可是生离死别啊,上帝爷子,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再见不着她的面儿喽。"
  上帝点点头,长叹一声。
  "不过嘛,她现在也该你这岁数了吧?"
  上帝从沉思中醒过来,摇摇头:"哦,不,不,这么远的航程,那艘探险飞船会很贴近光速的航行,她应该还很年轻,老的是我......宇宙啊,你真不知道它有多大,你们所谓的沧海桑田天长地久,不过是时空中的一粒沙啊......话说回来,你感觉不到这些,有时候还真是一种幸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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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Re:《赡养上帝》-- 刘慈欣 新作 转贴勿删
  暗黑泡沫 [darkrobtech@sohu] 发表于12-21 11:53 [回复] [编辑] [发留言] [送礼物]


  五

  谁也没有想到,上帝与人类的蜜月很快结束了。
  人们曾对从上帝那里得到的科技资料欣喜若狂,认为它们能使人类的梦想在一夜之间变为现实。借助于上帝提供的接口设备,那些巨量的信息被很顺利地从存贮
  体中提取出来,并开始被源源不断地译成英文,为了避免纷争,世界各国都得到了一份拷贝。但人们很快发现,要将这些技术变成现实,至少在本世纪内是不可能的事。其实设想一下,如果有一个时间旅行者将现代技术资料送给古埃及人会是什么情况,就能够理解现在人类面临的尴尬处境了。
  在石油即将枯竭的今天,能源技术是人们最关心的技术。但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很快发现,上帝文明的能源技术对现代人类毫无用处,因为他们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质湮灭的基础上的。即使读懂所有相关资料,最后制造出湮灭发动机和发电机(在这一代人内这基本上不可能),一切还是等于零,因为这些能源机器的燃料——反物质,需要远航飞船从宇宙中开采,据上帝的资料记载,距地球最近的反物质矿藏是在银河系至仙女座星云之间的黑暗太空中,有五十五万光年之遥!而接近光速的星际航行几乎涉及到所有的学科,其中的大部分理论和技术对人类而言高深莫测,人类学者即使对其基础部分有个大概的了解,可能也需半个世纪的时间。科学家们曾满怀希望地查询受控核聚变的技术信息,但根本没有,这很好理解:人类现代的能源科学并不包含钻木取火的技巧。
  在其他的学科领域。如信息技术和生命科学(其中蕴含着使人类长生的秘密)也一样,最前沿的科学家也完全无法读懂那些资料,上帝科学与人类科学的理论距离目前还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来到地球上的上帝们无法给科学家们提供任何帮助,正如那—位上帝所说,在他们中间,现在会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而那群飘浮在小行星带的飞船,则对人类的呼唤毫不理睬。现在的人类就像是一群刚入学的小学生,突然被要求研读博士研究生的课程,而且没有导师。
  另一方面,地球上突然增加了二十亿人口,这些人都是不能创造任何价值的超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缠身,给人类社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各国政府要付给每个接收上帝的家庭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医疗和其他公共设施也已不堪重负,世界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
  上帝和秋生一家的融洽关系不复存在,他渐渐被这家人看做是一个天外飞来的负担,受到越来越多的嫌弃,而每个嫌弃他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
  玉莲的理由最现实也最接近问题的实质,那就是上帝让她家的日子过穷了。在这家人中,她是最令上帝烦恼的一个,那张尖酸刻薄的刀子嘴,比太空中的黑洞和超新星都令他恐惧。她的共产主义理想破灭后,就不停地在上帝面前唠叨,说在他来之前他们家的日子是多么富裕多么滋润,那时什么都好,现在什么都差,都是因为他,摊上他这么个老不死的真是倒了大霉!每天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这样对上帝恶语相向。上帝有很重的气管炎,这虽不是什么花大钱的病,但需要长期的治和养,钱自然是要不断地花。终于有一天,玉莲不让秋生带上帝去镇医院看病,也不给他买药了,这事让村支书知道了,很快找上门来。
  支书对玉莲说:"你家上帝的病还是要用心治,镇医院跟我打招呼了,说他的气管炎如果不及时治疗,有可能转成肺气肿。"
  "要治村里或政府给他治,我家没那么多钱花在这上面!"玉莲冲村支书嚷道。
  "玉莲啊,按《上帝赡养法》,这种小额医疗是要由接收家庭承担的,政府发放的赡养费已经包括这费用了。"
  "那点儿瞻养费顶个屁用!"
  "话不能这么说,你家领到瞻养费后买了奶牛,用上了液化气,还换了大彩电,就没钱给上帝治病?大伙都知道这个家是你在当,我把话说在这儿,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下次就不是我来劝你了,会是乡里县里‘上委'(上帝瞻养委员会)的人来找你,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
  玉莲没办法,只好恢复了对上帝的医疗,但日后对他就更没好脸了。
  有—次,上帝对玉莲说:"不要着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学得也很快,只需一个世纪左右,上帝科学技术中层次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类社会得到初步应用,那时生活会好起来的。"
  "嘁,一个世纪,还‘只需',你这叫人话啊?"正在洗碗的玉莲头也不回地说。
  "这时间很短啊。"
  "那是对你们,你以为我能像你似的长生不老啊,一个世纪过去,我的骨头都找不着了!不过我倒要问问,你觉得自个儿还能活多少时间呢?"
  "唉,风烛残年了,再活三四百个地球年就很不错了。"
  玉莲将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这到底是谁给谁养老谁给谁送终啊?!啊,合着我累死累活伺候你—辈子,还得搭上我儿子孙子往下十几辈不成?说你老不死你还真是啊!"
  至于秋生爹,则认为上帝是个骗子。其实,这种说法在社会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学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献,就无法证实它们的真伪,说不定人类真让上帝给耍了。对于秋生爹而言,他这方面的证据更充分一些。
  "老骗子,行骗也没你这么猖狂的,"他有一天对上帝说,"我懒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孙子揭穿呢!"
  上帝问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先说最简单的一个吧:我们的科学家知道,人是由猴儿变来的,对不对?"
  上帝点点头:"准确地说是由古猿进化来的。"
  "那你怎么说我们是你们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们这样儿不就行了,为们么先要造出古猿,再进化什么的,这说不通啊?"
  "人要以婴儿的形式出生再长大为成人,一个文明也一样,必须从原始状态进化发展而来,这其中的漫长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实上,对于人类这一物种分支,我们最初引入的是更为原始的东西,古猿已经经过相当地进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虚的那一套,好好,再说个更明显的吧,告诉你,这还是我孙子看出来的:我们的科学家说地球上三十多亿年前就有生命了,这你是认的,对吧?"
  上帝点点头:"他们估计得基本准确。"
  "那你有三十多亿岁?"
  "按你们的时间坐标,是的:但按上帝飞船的时间坐标,我只有三千五百岁。飞船以接近光速飞行,时间的流逝比你们的世界要慢得多。当然,有少数飞船会不定期脱离光速,降至低速来到地球。对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进行一些调整,但这只需很短的时间。这些飞船很快就会重新进入太空进行近光速航行,继续跨越时间。"
  "扯——"秋生爹轻蔑地说。
  "爹,这可是相对论,也是咱们的科学家证实了的。"秋生插嘴说。
  "相对个屁!你也给我瞎扯,哪有那么玄乎的事儿?时间又不是香油,还能流得快慢不同?我还没老糊涂呢!倒是你,那些书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们证明,时间能够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脸神秘地说,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张两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递给秋生,"仔细看看,记住她的每一个细节。"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样,她综合了各色人种的特点,皮肤是温润的象牙色,那双会唱歌的大眼睛绝对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儿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种上帝之美,如第二个太阳,人类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样儿,口水都流出来了!"玉莲一把从已经有些呆傻的秋生手中抢过照片,还没拿稳,就让公公抢去了。
  "我来我来,"秋生爹说着,那双老眼立刻凑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好像那能当饭吃。
  "凑那么近干吗?"玉莲轻蔑地问。
  "去去,我不是没戴眼镜嘛。"秋生爹脸伏在照片上说。
  玉莲用不屑的目光斜视了公公几秒钟,撇撇嘴,转身进厨房了。
  上帝把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后者的双手恋恋不舍地护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说:"记好细节,明天的这个时候再让你们看。"
  整整一天,秋生爷儿俩少言寡语,都在想着那位上帝姑娘,他们心照不宣,惹得玉莲脾气又大了许多。终于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个时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经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来,他掏出那张让爷儿俩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递给秋生:"仔细看看,她有什么变化?"
  "没啥变化呀。"秋生全神贯注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点东西来:"哦,对,她嘴唇儿张开的缝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确实小了一些,看嘴角儿这儿......"
  "不要脸的,你看得倒是细!"照片又让媳妇抢走了,同样又让公公抢到手里。
  "还是我来——"杖生爹今天拿来了眼镜,戴上细细端详着,"是是,是小了些。还有很明显的一点你怎么没看出来呢?这小缕头发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飘了一点点的!"
  上帝将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过来,举到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台电视接收机。"
  "就是......电视机?"
  "是的,电视机,现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飞向宇宙边缘的探险飞船上的实况画面。"
  "实况?就像转播足球赛那样?"
  "是的。"
  "这,这上面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说,连玉莲的双眼都睁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实况转播,这个画面有时滞,探险飞船大约已经飞出了八千万光年,那么时滞就是八千万年,我们看到的,是八千万年前的她。"
  "这小玩意儿能收到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电波?"
  "这样的超远程宇宙通讯,只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们的飞船才能收到,放大后再转发到这个小电视机上。"
  "宝物,真是宝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赞叹道,不
  知是指的那台小电视,还是电视上那个上帝姑娘,反正一听说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爷俩的感情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电视,但老上帝不给。
  "电视中的她为什么动得那么慢呢?"秋生问。
  "这就是时间流逝速度不同的结果,从我们的时空坐标上看,接近光速飞行的探险飞船上的时间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说话儿了,是吗?"玉莲指指小电视问。
  上帝点点头,按动了小屏幕背面的一个开关,小电视立刻发出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柔美的女声,但是音节恒定不变,像是歌唱结束时永恒拖长的尾声。上帝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小屏幕:"她正在说呢,刚刚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每个字说了一年多的时间,已说了三年半,现在正在结束‘你'字,完全结束可能还需要三十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仰视着院子上方的苍穹,"她后面还有话,我会用尽残生去听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关系倒是维持了一段时间,老上帝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重心,与孩子们谈得来也能玩到一块儿。但有一天,兵兵闹着要上帝的那块大手表,上帝坚决不给,说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讯的工具,没有它,自己就无法和本种族联系了。
  "哼,看看看看,还想着你们那个文明啊种族啊,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自家人!"玉莲气鼓鼓地说。
  从此以后,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还不时搞些恶作剧作弄他。
  家里惟一还对上帝保持着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毕业,加上平时爱看书,村里除去那几个考上大学走了的,他就是最知书达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个地地道道的软蛋角色,平时看老婆的眼色行事,听爹的训斥过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对他的指示不一致,就只会抱头蹲在那儿流眼泪了。他这个熊样儿,在家里自然无法维护上帝的权益了。
TIME: 2006-8-19 13:35:36   IP: 59.81.*.*   不再回来. 
 
fish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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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上帝与人类的关系终于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秋生家与上帝关系的彻底破裂,是因为方便面那事。这天午饭前,玉莲就搬着一个纸箱子从厨房出来,问他昨天刚买的一整箱方便面怎么一下子少了一半。
  "是我拿的,我给河那边儿送过去了,他们快断粮了,"上帝低着头小声回答说。
  他说的河那边,是指村里那些高家出走的上帝的聚集点。近日来,村里虐待上帝的事屡有发生,其中最刁蛮的一户人家,对本家的上帝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逼得那个上帝跳到村前的河里寻短见,幸亏让人救起。这事惊动面很大,来处理的不是乡和县里的人,而是市公安局的刑警,还跟着CCTV和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把那两口子一下子都铐走了。按照《上帝赡养法》,他们犯了虐待上帝罪,最少要判十年的,而这部法律是惟一一个在世界各国都通用并且统一量刑的法律。这以后村里的各家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里不敢对上帝太过分了,但同时,也更加剧了衬里人和上帝之间的隔阂。开始有上帝离家出走,其他的上帝纷纷效仿,到目前为止,西岑村近三分之一的上帝离开了收留他们的家庭。这些出走的上帝在河对岸的田野上搭起帐篷,过起了艰苦的原始生活。
  在国内和世界的其他地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城市中的街道上再次出现了成群的上帝,且数量还在急剧增加,重演了三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幕。这个常人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世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不死的!"玉莲大骂起来。
  "我说老家伙,"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给我滚!你不是惦记着河那边的吗?滚到那里去和他们一起过吧!"
  上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间去,默默地把属于他自己的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一个小包袱里,拄着那根竹拐杖缓缓出了门,向河的方向走去。
  秋生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一个人低头蹲在墙角默不作声。
  "死鬼,过来吃啊,下午还要去镇里买饲料呢!"玉莲冲他喊,见他没动,就过去揪他的耳朵。
  "放开。"秋生说,声音不高,但玉莲还是触电似的放开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男人有这种阴沉的表情。
  "甭管他,爱吃不吃,傻小子一个。"秋生爹不以为然地说。
  "呵,你惦记老不死上帝了是不是?那你也滚到河那边野地里跟他们过去吧!"玉莲用一根手指捅着秋生的脑袋说。
  秋生站起身,上楼到卧室里。像刚才上帝那样整理了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以前进城打工用过的那个旅行包中,背着下了楼,大步向外走去。
  "死鬼你去哪儿啊?!"玉莲喊道,秋生不理会只是向外走,她又喊,声音有些胆怯了,"多会儿回
  来?!"
  "不回来了。"秋生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回来!你小子是不是吃大粪了?回来!"秋生爹跟着儿子出了屋,"你咋的?就算不要老婆孩子,爹你也不管了?"
  秋生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凭什么要我管你?"
  "咳,这话说的?我是你老子!我养大了你1你娘死得那么早,我把你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吗?你混了你!"
  秋生回头看了他爹一眼说:"要是创造出咱们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让你一脚踢出了家门,我不养你的老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说完自顾自走去,留下他爹和媳妇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站着。
  秋生从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上过了河,向上帝们的帐篷走去。他看到,在撒满金色秋叶的草地上,几个上帝正支着一口锅煮着什么,他们的大白胡子和锅里冒出的蒸汽都散映着正午的阳光,很像一幅上古神话中的画面。秋生找到自家的上帝,憨憨地说:"上帝爷子,咱们走吧。"
  "我不回那个家了。"上帝摆摆手说。
  "我也不回了,咱们先去镇里我姐家住一阵儿,然后我去城里打工,咱们租房子住,我会养活您一辈子的。"
  "你是个好孩子啊——"上帝拍拍秋生的肩膀说,"可我们要走了。"他指指自己手腕上的表,秋生这才发现,他和所有上帝的手表都发出闪动的红光。
  "走?去哪儿?"
  "回飞船上去。"上帝指了指天空,秋生抬头一看,发现空中已经有了两艘外星飞船,反射着银色的阳光,在蓝天上格外醒目。其中一艘已经呈现出很大的轮廓和清晰的形状,另一艘则处在后面深空的远处,看上去小了很多。最令秋生震惊的是。从第一艘飞船上垂下了一根纤细的蛛丝,从太空直垂到远方的地面!随着蛛丝缓慢地摆动,耀眼的阳光在蛛丝不同的区段上窜动,看上去像蓝色晴空中细长的闪电。
  "太空电梯,现在在各个大陆上已经建起了一百多条,我们要乘它离开地球回到飞船上去。"上帝解释说,秋生后来知道,飞船在同步轨道上放下电梯的同时,向着太空的另一侧也要有相同的质量来平衡,后面那艘深空中的飞船就是作为平衡配重的。当秋生的眼睛适应了天空的光亮后,发现更远的深空中布满了银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分布均匀整齐,构成一个巨大的矩阵。秋生知道,那是从小行星带正在飞向地球的其余两万多艘上帝文明的飞船。

  七

  两万艘外星飞船又布满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后的两个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舱沿着垂向各大陆的太空电梯土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亿上帝。那些太空舱都是银色的球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串串挂在蛛丝导轨上的晶莹露珠。
  西岑村的上帝走的这天,全村的人都去送,所有的人对上帝都亲亲热热,让人想起一年前上帝来的那天,好像上帝前面受到的那些嫌弃和虐待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村口停着两辆大客车,就是一年前送上帝来的那两辆,这一百来个上帝要被送到最近的太空电梯下垂点搭乘太空舱。
  秋生一家都去送本家的上帝,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快到村口时,上帝停下了,拄着拐杖对一家人鞠躬:"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们这一年的收留和照顾,真的谢谢,不管飞到宇宙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记住这个家的。"他说着把那块球形的大手表摘下来,放到兵兵手里,"送给你啦。"
  "那......你以后怎么同其他上帝联系呢?"兵兵问。
  "都在飞船上,用不着这东西了。"上帝笑着说。
  "上帝爷子啊,"秋生爹一脸伤感地说,"你们那些船可都是破船了,住不了多久了,你们坐着它们能去哪儿呢?"
  上帝抚着胡子平静地说:"飞到哪儿算哪儿吧,太空无边无际,哪儿还不埋人呢?"
  玉莲突然哭出声儿来:"上帝爷子啊,我这人......也太不厚道了,把过日子攒起来的怨气全撒到您身上,真像秋生说的,一点良心都没了......"她把一个竹篮子递到上帝手中,"我一早煮了些鸡蛋,您拿着路上吃吧。"
  上帝接过了篮子:"谢谢!"他说着,拿出一个鸡蛋剥开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白胡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蛋黄,同时口齿不清地说着,"其实,我们到地球来,并不只是为了活下去,都是活了两三千岁的人了,死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们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喜欢和珍惜你们对生活的热情、你们的创造力和想像力,这些都是上帝文明早已失去的,我们从你们身上看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但真没想到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实在对不起了。"
  "你留下来吧爷爷,我不会再不懂事了!"兵兵流着眼泪说。
  上帝缓缓摇摇头:"我们走,并不是因为你们待我们怎么样,能收留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但有一件事让我们没法待下去,那就是:上帝在你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群老可怜虫,你们可怜我们了,你们竟然可怜我们了。"
  上帝扔下手中的蛋壳,抬起白发苍苍的头仰望长空,仿佛透过那湛蓝的大气层看到了灿烂的星海:"上帝文明怎么会让人可怜呢?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伟大的文明,不知道她在宇宙中创造了多少壮丽的史诗、多少雄伟的奇迹!记得那是银河一八五七纪元吧,天文学家们发现,有大批的恒星加速了向银河系中心的运动,这恒星的洪水一旦被银心的超级黑洞吞没,产生的辐射将毁灭银河系中的一切生命。于是,我们那些伟大的祖先,在银心黑洞周围沿银河系平面建起了一个直径—万光年的星云屏蔽环,使银河系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续下去。那是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啊,整整延续了一千四百万年才完成......紧接着,仙女座和大麦哲伦两个星系的文明对银河系发动了强大的联合入侵,上帝文明的星际舰队跨几十万光年,在仙女座与银河系的引力平衡点迎击入侵者。当战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双方数量巨大的舰队在缠斗中混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直径有太阳系大小的旋涡星云,在战争的最后阶段。上帝文明毅然将剩余的所有战舰和巨量的非战斗飞船投入了这个高速自旋的星云,使得星云总质量急剧增加,引力大于了离心力,这个由星际战舰和飞船构成的星云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缩,生成了一颗恒星!由于这颗恒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后立刻变成了一颗疯狂爆发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银河系之间漆黑的宇宙深渊!我们伟大的先祖就是以这样的气概和牺牲消灭了入侵者,把银河系变成一个和平的生命乐园......现在文明是老了,但不是我们的错,无论怎样努力避免,一个文明总是要老的,谁都有老的时候,你们也一样。我们真的不需要你们可怜。"
  "与你们相比,人类真算不得什么。"秋生敬畏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地球文明还是个幼儿。我们盼着你们快快长大,盼望地球文明能够继承它的创造者的光荣。"上帝把拐杖扔下,两手一高一低放在秋生和兵兵肩上,"说到这里,我最后有些话要嘱咐你们。"
  "我们不一定听得懂,但您说吧。"秋生郑重地点点头说。
  "首先,一定要飞出去!"上帝对着长空伸开双臂,他身上宽大的白袍随着秋风飘舞,像一面风帆。
  "飞?飞到哪儿?"秋生爹迷惑地问。
  先飞向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再飞向其他的恒星,不要问为什么,只是尽最大的力量向外飞,飞得越远越好!这样要花很多钱死很多人,但一定要飞出去,任何文明,待在它诞生的世界不动就等于自杀!到宇宙中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家,把你们的后代像春雨般洒遍银河系!"
  "我们记往了。"秋生点点头,虽然他和自己的父亲、儿子、媳妇一样,都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话。
  "那就好,"上帝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下面,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个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秘密一一"他用蓝幽幽的眼睛依次盯着秋生家的每个人看,那目光如飕飕寒风,让他们心里发毛,"你们,有兄弟。"
  秋生一家迷惑不解地看着上帝,是秋生首先悟出了上帝这话的含意:"您是说,你们还创造了其他的地球?"
  上帝缓缓地点点头:"是的,还创造了其他的地球,也就是其他的人类文明。目前除了你们,这样的文明还存在着三个,距你们都不远,都在二百光年的范围内,你们是地球四号,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你们去过那里吗?"兵兵问。
  上帝又点点头:"去过,在来你们的地球之前,我们先去了那三个地球,想让他们收留我们。地球一号还算好,在骗走了我们的科技资料后,只是把我们赶了出来;地球二号,扣下了我们中的一百万人当人质,让我们用飞船交换,我们付出了一千艘飞船,他们得到飞船后发现不会操作,就让那些人质教他们,发现人质也不会就将他们全杀了;地球三号也扣下了我们的三百万人质,让我们用几艘飞船分别撞击地球一号和二号,因为他们之间处于一种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中,其实只一艘反物质动力飞船的撞击就足以完全毁灭一个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我们拒绝了,他们也杀了那些人质......"
  "这些不肖子孙,你们应该收拾他们几下子!"秋生爹愤怒地说。
  上帝摇摇头:"我们是不会攻击自己创造的文明的。你们是这四个兄弟中最懂事的,所以我才对你们说了上面那些话。你们那三个哥哥极具侵略性,他们不知爱和道德为何物,其凶残和嗜血是你们根本无法想像的,其实我们最初创造了六个地球,另外两个分别与地球一号和三号在同一个行星系,都被他们的兄弟毁灭了。这三个地球之所以还没有互相毁灭,只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恒星,距离较远。他们三个都已经得知了地球四号的存在,并有太阳系的准确坐标。"
  "这太吓人了!"玉莲说。
  "暂时还没那么可怕,因为这三个哥哥虽然文明进化程度都比你们先进,但仍处于低速宇航阶段,他们最高的航行速度不超过光速的十分之一,航行距离也超不出三十光年。这是一场生死赛跑,看你们中谁最先能够贴近光速航行,这是突破时空禁锢的惟一方式,谁能够首先达到这个技术水平,谁才能生存下来,其他稍慢一步的都必死无疑,这就是宇宙中的生存竞争。孩子们,时间不多了,要抓紧!"
  "这些事情,地球上那些最有学问最有权力的人都知道了吧?"秋生爹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知道,但不要只依赖他们,一个文明的生存要靠其每个个体的共同努力,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普通人。"
  "听到了吧兵兵,要好好学习!"秋生对儿子说。
  "当你们以近光速飞向宇宙,解除那三个哥哥的威胁,还要抓紧办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几颗比较适合生命生存的行星,把地球上的一些低等生物,如细菌海藻之类的,播撒到那些行星上,让他们自行进化。"
  秋生正要提问,却见上帝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拐杖,于是一家人同他—起向大客车走去,其他的上帝已在车上了。
  "哦,秋生啊,"上帝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走的时候没经你同意就拿了你几本书,"他打开小包袱让秋生看,"你上中学时的数理化课本。"
  "啊,拿走好了,可您要这个干什么?"
  上帝系起包袱说:"学习呗,从解一元二次方程学起,以后太空中的漫漫长夜里,总得找些打发时间的办法。谁知道呢,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能试着修好我们那艘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让它重新进入光速呢!"
  "对了,那样你们又能跨越时间了,就可以找个星球再创造一个文明给你们养老了!"秋生兴奋地说。
  上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们对养老已经不感兴趣了,该死去的就让它死去吧。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最后一个心愿,"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电视机,屏幕上,他那两千年前的情人还在慢慢说着那三个字中的最后一个,"我只想再见到她。"
  "这念头儿是好,但也就是想想罢了。"秋生爹摇摇头说,"你想啊,她已经飞出去两千多年了,以光速飞的,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是个修好了船,也追不上她了,你不是说过,没什么能比光走得更快吗?"
  上帝用拐杖指指天空:"这个宇宙,只要你耐心等待,什么愿望都有可能实现,虽然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总是存在的。我对你们说过,宇宙诞生于一场大爆炸,现在,引力使它的膨胀速度慢了下来,然后宇宙的膨胀会停下来,转为坍缩。如果我们的飞船真能再次接近光速,我就让它无限逼近光速飞行,这样就能跨越无限的时间,直接到达宇宙的末日时刻,那时,宇宙已经坍缩得很小很小,会比兵兵的皮球还小,会成为一个点,那时,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一起了,我和她,自然也在一起了。"一滴泪滚出上帝的眼眶,滚到胡子上,在上午的阳光中晶莹闪烁着,"宇宙啊,就是《梁祝》最后的坟墓,我和她,就是墓中飞出的两只蝶啊——"
  一个星期后,最后一艘外星飞船从地球的视野中消失。上帝走了。
  西岑村恢复了以前的于静,夜里,秋生一家坐在小院中看着满天的星星,已是深秋,田野里的虫鸣已经消失了,微风吹动着脚下的落叶,感觉有些寒意了。
  "他们在那么高的地方飞,多大的风啊,多冷啊——"玉莲喃喃自语道。
  秋生说;"哪有什么风啊,那是太空,连空气都没有呢!冷倒是真的,冷到了头儿,书上叫绝对零度,唉,那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底也没有边,那是噩梦都梦不见的地方啊!"
  玉莲的眼泪又出来了,但她还是找话说以掩饰一下:"上帝最后说的那两件事儿,地球的三个哥哥我倒是听明白了,可他后面又说,要我们向别的星球上撒细菌什么的,我想到现在也不明白。"
  "我明白了。"秋生爹说,在这灿烂的星空下,他愚拙了一辈子的脑袋终于开了一次窍,他仰望着群星,头顶着它们过了一辈子,他发现自己今天才真切地看到它们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血液,使他觉得自己仿佛与什么更大的东西接触了一下,虽远未能融为一体,这感觉还是令他震惊不已,他对着星海长叹一声,说:
  "人啊,该考虑养老的事了。"
  (全文完)
 
 


诗云(刘慈欣)
    伊依一行三人乘坐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做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显示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平均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
    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满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制造者,伟大的——李白。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者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
    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
    “你是一件礼物!”
    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起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有些沧桑感。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且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明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的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这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丝毫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地展示震慑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慑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他们建立起联系……快把他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于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就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东西。”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袋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纸上面扫描了一遍。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
    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它语言,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捣鼓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它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
    …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做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此时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 神也让大牙豆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这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
    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很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家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点皮屑。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
    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体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

    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
    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茫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到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清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颤,但声音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颤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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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克隆体把手放到焚化口的蓝色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化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从蓝色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粉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微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是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量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做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清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起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达到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桌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又一骨碌翻身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类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经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天气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得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这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立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地球名酒,这是他们酿制的正宗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草药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颠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作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鲜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小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子,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她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颠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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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timist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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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有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颠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知道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吗?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儿针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子看看它有多么精练!” 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和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幂,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271次幂!”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然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幂个!你个白痴虫子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远呢!差10的92次幂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子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像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幂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说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晴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能量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有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删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的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今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颠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粗放的嗓音惊奇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颠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子,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帐虫子,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的预想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融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的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它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很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了那里后,将作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愿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井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场噩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画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低重力下的雪也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往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这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极,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也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上?)堕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为恰当。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堕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倾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的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器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幂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又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
    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颠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在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子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仍记得34年前第一次看到思云山天文台时的感觉,当救护车翻过一道山梁后,思云山的主峰在远方出现,观象台的球形屋顶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像镶在主峰上的几粒珍珠。
  那时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是—名脑外科见习医生,作为主治医生的助手,到天文台来抢救一位不能搬运的重伤员,那是一名到这里做访问研究的英国学者,散步时不慎跌下山崖摔伤了脑部。到达天文台后,他们为伤员做了颅骨穿刺,吸出了部分淤血,降低了脑压,当病人改善到能搬运的状态后,便用救护车送他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的手术。
  离开天文台时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护车上搬运病人时,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那几座球顶的观象台,它们的位置组合似乎有某种隐晦的含义,如同月光下的巨石阵。在—种他在以后的生命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观象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开灯,但有无数小信号灯在亮着,他感觉是从有月亮的星空走进了没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细细的—缕月光从球顶的一道缝隙透下来,投在高大的天文望远镜上,用银色的线条不完整地勾画出它的轮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广场中央一件抽象的现代艺术品。
  他轻步走到望远镜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装置,其复杂程度超出了他的想像,正在他寻找着可以把眼睛凑上去的镜头时,从门那边传来—个轻柔的女声:
  “这是太阳望远镜,没有目镜的。”
  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苗条身影走进门来,很轻盈,仿佛从月光中飘来的—片羽毛。这女孩子走到他面前,他感到了她带来的一股轻风。
  “传统的太阳望远镜,是把影像投在一块幕板上,现在大多是在显示器上看了……医生,您好像对这里很感兴趣。”
  他点点头:“天文台,总是一个超脱和空灵的地方,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那您干吗要从事医学呢?哦,我这么问很不礼貌的。”
  “医学并不仅仅是琐碎的技术,有时它也很空灵,比如我所学的脑医学。”
  “哦?您用手术刀打开大脑,能看到思想?”她说,他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她的笑容,想起了那从未见过的投射到幕板上的太阳,消去了逼人的光焰,只留下温柔的灿烂,不由心动了一下。他也笑了笑,并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我,尽量看吧。不过你想想,那用一只手就能托起的蘑菇状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从某种哲学观点看,这个宇宙比你所观察的宇宙更为宏大,因为你的宇宙虽然有几百亿光年大,但好像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我的宇宙无限,因为思想无限。”
  “呵,不是每个人的思想都是无限的,但医生,您可真像是有无限想像的人。至于天文学,它真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空灵,在几千年前的尼罗河畔和几百年前的远航船上,它曾是一门很实用的技术,那时的天文学家,往往长年累月在星图上标注成千上万颗恒星的位置,把一生消耗在星星的‘人口普查’中。就是现在,天文学的具体研究工作大多也是枯燥乏味没有诗意的,比如我从事的项目,我研究恒星的闪烁,没完没了地观测记录再现测再记录,很不超脱,也不空灵。”
  他惊奇地扬起眉毛:“恒星在闪烁吗?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看到她笑而不语,他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哦,我当然知道那是大气折射。”
  她点点头:“不过呢,作为一个视觉比喻这还真形象,去掉基础恒量,只显示输出能量波动的差值,闪烁中的恒星看起来还真是那个样子。”
  “是由于黑子、斑耀什么的引起的吗?”
  她收起笑容,庄严地摇摇头:“不,这是恒星总体能量输出的波动.其动因要深刻得多,如同一盏电灯,它的光度变化不是由于周围的飞蛾,而是由于电压的波动。当然恒星的闪烁波动是很微小的,只有十分精密的观测仪器才能觉察出来,要不我们早被太阳的闪烁烤焦了。研究这种闪烁,是了解恒星的深层结构的一种手段。”
  “你已经发现了什么?”
  “还远不到发现什么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观测了—颗最容易观测的恒星——太阳的闪烁,这种观测可能要持续数年,同时把观测目标由近至远,逐步扩展到其他恒星……知道吗,我们可能花十几年的时间在宇宙中采集标本,然后才谈得上归纳和发现。这是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但我想我会一直把它做下去的,用一生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你并不真觉得天文学枯燥。”
  “我觉得自己在从事一项很美的事业,走进恒星世界,就像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花园,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与众不同……您肯定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奇怪,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她说着,似乎是无意识地向墙上指指,向那方向看去,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很抽象,画面只是一条连续起伏的粗线。注意到他在看什么时,她转身走过去从墙上取下那幅画递给他,他发现那条起伏的粗线是用思云山上的雨花石镶嵌而成的。
  “很好看,但这表现的是什么呢?一排邻接的山峰吗?”
  “最近我们观测到太阳的—次闪烁,其剧烈的程度和波动方式在近年来的观测中都十分罕见,这幅画就是它那次闪烁时辐射能量波动的曲线。呵,我散步时喜欢收集山上的雨花石,所以……”
  但此时吸引他的是另一条曲线,那是信号灯的弱光在她身躯的一侧勾出的一道光边,而她的其余部分都与周围的暗影融为一体。如同一位卓越的国画大师在一张完全空白的宣纸上信手勾出的一条飘逸的墨线,仅由于这条柔美曲线的灵气,宣纸上所有的—尘不染的空白立刻充满了生机和内涵……在山外他生活的那座大都市里,每时每刻都有上百万个青春舰丽的女孩子在追逐着浮华和虚荣,像一大群做布朗运动的分子,没有给思想留出哪怕—瞬间的宁静。但谁能想到,在这远离尘嚣的思云山上,却有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在长久地凝视星空……
  “你能从宇宙中感受到这样的美,真是难得,也很幸运。”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把画递还给她,但她轻轻地推了回来。
  “送给您做个纪念吧,医生,威尔逊教授是我的导师,谢谢你们救了他。”
  十分钟后,救护车在月光中驶离了天文台。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了思云山上。


  直到结婚时,他才彻底放弃了与时光抗衡的努力.这一天,他把自己单身宿舍的车西都搬到了新婚公寓,除了几件不适于两人共享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拿到医院的办公室去,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其中有那幅雨花石镶嵌画,看着那条多彩的曲线,他突然想到,思云山之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是医院里年轻人组织的一次春游,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以后这类事越来越不可能请他参加了.这次旅行的组织者故弄玄虚,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车窗的帘子紧紧拉上,到达目的地下车后让大家猜这是哪儿,第一个猜中者会有一份不错的奖励。他一下车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语。
  思云山的主峰就在前面,峰顶上那几个珍珠似的球型屋顶在阳光下闪亮。
  当有人猜对这个地方后,他对领队说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个熟人,然后径自沿着那条通向山顶的盘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没有说谎,但心里也清楚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她并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十年过去了她不太可能还在这里。其实他压根就没想走进去,只是想远远地看看那个地方,十年前在那里,他那阳光灿烂燥热异常的心灵泻进了第一缕月光。
  一小时后他登上了山顶,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驳退色的白色栅栏旁,他默默地看着那些观象台,这里变化不大,他很快便认出了那座曾经进去过的圆顶建筑。他在草地上的一块方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出神地看着那扇已被岁月留下痕迹的铁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着那珍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画面:那铁门半开着,一缕如水的月光中,飘进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梦中,以至于现实的奇迹出现时并不吃惊:那个观象台的铁门真的开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现的羽毛飘进阳光里,她那轻盈的身影匆匆而去,进入了相邻的另一座观象台。这过程只有十几秒钟,但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五分钟后,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看到她,她与自己想像的完全一样,对此他并不惊奇,但转念一想已经十年了,那时在月光和信号灯弱光中隐现的她与现在应该不太一样,这让他很困惑。
  她见到他时很惊喜,但除了惊喜似乎没有更多的东西:“医生,您知道我是在各个天文台巡回搞观测项目的,一年只能有半个月在这里,又遇上了您,看来我们真有缘分!”她轻易地说出了最后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感觉: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不过,想到十年过去了她还能认出自己,也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谈了几句那个脑部受伤的英国学者后来的情况,然后他问:“你还在研究恒星闪烁吗?”
  “是的。对太阳闪烁的观测进行了两年,然后我们转向其他恒星,您容易理解,这时所需的观测手段与对太阳的观测完全不同,项目没有新的资金,中断了好几年,我们三年前才重新恢复了这个项目,现在正在观测的恒星有二十五颗,数量和范围还在扩大。”
  “那你一定又创作了不少雨花石画。”
  他这十年中从记忆深处无数次浮现的那月光中的笑容,这时在阳光下出现了:“啊,您还记得那个!是的,我每次来思云山还是喜欢收集雨花石,您来看吧!”
  她带他走进了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座观象台,他迎面看到一架高大的望远镜,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阳望远镜,但周围的电脑设备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时留下来的.她带他来到一面高大的弧形墙前,墙上是他熟悉的东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镶嵌画.每幅画都只是一条波动曲线,长短不一,有的平缓如海波.有的陡峭如一排高低错落的塔松。
  她挨个告诉他这些波形都来自哪些恒星,“这些闪烁我们称为恒星的A类闪烁,与其他闪烁相比它们出现的次数较少。A类闪烁与恒星频繁出现的其他闪烁的区别,除了其能量波动的剧烈程度大几个数量级外,其闪烁的波形在数学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摇摇头,“你们这些基础理论科学家们时常在谈论数学上的美感,这种感觉好像是你们的专利,比如你们认为很美的麦克斯韦方程,我曾经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儿……”
  像十年前一样,她突然又变得庄严了:“这种美像水晶,很硬,很纯,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画中的一幅,说:“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态,他又说,“就是你十年前送给我的那幅太阳闪烁的波形图呀。”
  “可……这是人马座α星的一次A类闪烁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观测到的。”
  他相信她表现出的迷惑是真诚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波形他太熟悉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够按顺序回忆出组成那条曲线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状。他不想让她知道,在过去十年里,除去他结婚的最后一年,他一直把这幅画挂在单身宿舍的墙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熄灯后窗外透进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画,这时他就开始默数那组成曲线的雨花石,让自己的目光像甲虫一样沿着曲线爬行,一般来说,当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时他就睡着了,在梦中继续沿着那条来自太阳的曲线漫步,像踏着块块彩石过一条见远见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够查到十年前的那条太阳闪烁曲线吗?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当然能,”她用很特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如此清晰地记得那日期有些吃惊。她来到电脑前,很快调出了那列太阳闪烁波形,然后又调出了墙上的那幅画上的人马座α星闪烁波形。她立刻呆住了。
  两列波形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当沉默延长到无法忍受时,他试探着说:“也许,这两颗恒星的结构相同,所以闪烁的波形也相同,你说过,A类闪烁是恒星深层结构的反映。”
  “它们虽同处主星序,光谱型也同为G2,但结构并不完全相同。关键在于,就是结构相同的两颗恒星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都是榕树,您见过长得完全相同的两棵吗?如此复杂的波形竟然完全重叠,这就相当于有两棵连最末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样的大榕树。”
  “也许,真有两棵一模一样的大榕树。”他安慰说,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她轻轻地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目光中除了刚才的震惊又多了恐惧。
  “天啊。”她说。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您……想过时间吗?”
  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了她的想法:“据我所知,人马座α星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这距离好像是…… 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惊攫住,这话仿佛是别人通过她的嘴说出的。
  现在事情清楚了:两个相同的闪烁出现的时间相距8年零6个月,正好是光在两颗恒星间往返一趟所需的时间。当太阳的闪烁光线在4.25年后传到人马座α星时,后者发生了相同的闪烁,又过了同样长的时间,人马座α星的闪烁光线传回来,被观测到。
  她又伏在计算机上进行了一阵演算,自语道:“把这些年来两颗恒星的相互退行考虑进去,结果仍能精确地对上。”
  “让你如此不安我报抱歉,不过这毕竟是一件无法进—步证实的事,不必太为此烦恼吧。”他又想安慰她。
  “无法进一步证实吗?也不一定: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仍在太空中传播,也许会再次导致另—颗恒星产生相同的闪烁。”
  “比人马座 星再远些的下—颗恒星是……”
  “巴纳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无法进行闪烁观测;再下一颗,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样太暗,不能观测;再往远,莱兰21185,2.52秒差距,还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们能看到的最亮的恒星了,有多远?”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现在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经到了那里,也许天狼星已经闪烁过了。”
  “但它闪烁的光线还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达这里。”
  她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摇着头笑了笑:“呵,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太可笑了!”
  “你是说,作为一名天文学家,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作为脑外科医生,如果您同别人讨论思想是来自大脑还是心脏,有什么感觉?”
  他无话可说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远。他克制了朝她要电话号码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十年后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别后,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风吹拂着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唤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别的感觉,阳光仿佛变成了月光,那片轻盈的羽毛正离他远去……像—个落水者想极力抓住一根稻草,他决意要维持他们之间那蛛丝般的联系,几乎是本能地,他冲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后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他:“那我们就还在这里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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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婚姻使他进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彻底改变生活的是孩子,自从孩子出生后,生活的列车突然由慢车变成特快,越过一个又一个沿途车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赶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闭上双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律的景色,在疲倦中睡去。但同许多在火车上睡觉的旅客一样,心灵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时钟仍在走动,使他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一分钟醒来。
  这天深夜,妻儿都已睡熟,他却难以入睡,一种神秘的冲动使他披衣来到阳台上。他仰望着在城市的光雾中暗淡了许多的星空,在寻找着,找什么呢?好一会儿他才在心里回答自己:找天狼星。这时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七年已经过去,现在,距他和她相约的那个日子只有两大了。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场雪,路面很滑,最后—段路出租车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云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实上,她赴约的可能性为零,理由很简单:天狼星不可能像 17年前的太阳那样闪烁。在这7年里,他涉猎了大量的天文学和天体物现学知识,7年前那个发现的可笑让他无地自容,她没有当场嘲笑,也让他感激万分。现在想想,她当时那种认真的样子,不过是一种得体的礼貌而已,7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味分别时她的那句诺言,越来越从中体会出一种调侃的意味……随着天文观测向太空轨道的转移,思云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里的建筑变成了度假别墅,在这个季节已空无一人,他到那儿去干什么?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这7年的岁月显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轻松地登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返回的念头,继续向前走。
  在这人生过半之际,就让自己最后追一次梦吧。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时,真以为是幻觉。天文台旧址前的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与积雪的山地背景融为一体,最初很难分辨,但她看到他时就向这边跑过来,这使他远远看到了那片飞过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除了长发换成短发,她没变太多,7年不是太长的时间,对于恒星的—生来说连弹指—挥间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星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医生,我本来不抱希望能见到您,我来只是为了履行—个诺言,或者说满足一个心愿。”
  “我也是。”他点点头。
  “我甚至,甚至差点错过了观测时间,但我没有真正忘记这事,只是把它放到记忆中一个很深的地方,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听到阵阵松涛声在山间回荡。
  “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他终于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她点点头:“闪烁波形与17年前太阳那次和7年前人马座α星那次精确重叠,一模—样,闪烁发生的时间也很精确。这是孔子三号太空望远镜的观测结果,不会有错的。”
  他们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松涛声在起伏轰响,他觉得这声音已从群山间盘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间,仿佛是宇宙间的某种力量在进行着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打破沉默,似乎只是为了摆
脱这种恐惧。
  “但这种事情,这种已超出了所有现有理论的怪异,要想让科学界严肃地面对它,还需要更多的观测和证据。”
  他说:“我知道,下一个可观测的恒星是……”
  “本来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观测,但五年前该星的亮度急剧减弱到可测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际尘埃所致,这样,下一次只能观测天鹰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远?”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阳闪烁信号刚刚到达那颗恒星。”
  “这就是说,还要再等将近17年?”
  她缓缓地点点头:“人生苦短啊。”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他那被寒风吹得发干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是啊,人生苦短。”
  她说:“但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这样相约一次。”
  这话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难道又要分别 17年?!
  “请您原谅,我现在心里很乱,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拂开被风吹到额前的短发说,然后看透了他的心思,动人地笑了起来,“我给您我的电话和邮箱,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以后常联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飘游大洋上的航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着摇摇头,指指后面的圆顶度假别墅:“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儿,别担心,这里有电,还有一户很好的人家,是常驻山里的护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静,很长时间的安静。”
  他们很快分手,他沿着积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云山的顶峰上久久地目送着他,他们都准备好了这17年的等待。


  在第三次从思云山返回后,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没有多少个17年了,宇宙的广漠使光都慢得像蜗牛,生命更是灰尘般微不足道。
  在这17年的头5年里他和她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电子邮件,有时也打电话,但从未见过面,她居住在另一个很远的城市。以后,他们各自都走向人生的颠峰,他成为著名脑科专家和这个大医院的院长,她则成为国家科学院院土。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来,同时他明白,同—个已取得学术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学家,过多地谈论那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神话般的事件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和她的联系渐渐少了,到17年过完一半时,这联系完全断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可能中断的纽带,那就是在广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们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达。

他和她在思云山主峰见面时正是深夜,双方都想早来些以免让对方等自己,所以都在凌晨3点多攀上山来。他们各自的飞行车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山顶,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车停在山脚,徒步走上山来,显然都想找回过去的感觉。
  自从十年前被划为自然保护区后,思云山成了这世界上少有的越来越荒凉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度假别墅已成为—片被藤蔓覆盖的废墟,他和她就在这星光下的废墟间相见。他最近还在电视上见过她,所以已熟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她觉得面前的她还是34年前那个月光中的少女,她的双眸映着星光,让他的心融化在往昔的感觉中。
  她说:“我们先不要谈河鼓二好吗?这几年我在主持一个研究项日,就是观测恒星间A类闪烁的传递。”
  “呵,我一直以为你不敢触及这个发现,或干脆把它忘了呢。”
  “怎么会呢?真实的存在就应该去正视,其实就是经典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描述的宇宙,其离奇和怪异已经不可思议了……这几年的观测发现,A类闪烁的传递是恒星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颗恒星在发生初始的A类闪烁,周围的恒星再把这个闪烁传递开去,任何一颗恒星都可能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他恒星闪烁的传递者,所以整个星际看起来很像是雨中泛起无数圈涟漪的池塘……怎么,你并不感到吃惊?”
  “我只是感到不解:仅观测了四颗恒星的闪烁传递就用了三十多年,你们怎么可能……”
  “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个办法。”
  “我想……是不是这样:寻找一些相互之间相距很近的恒星来观测,比如两颗恒星A和B,它们距地球都有一万光年,但它们之相相距仅5光年,这样你们就能用5年时间观察到它们一万年前的一次闪烁传递。”
  “你真的是聪明人!银河系内有上千亿颗恒星,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这类恒星对。”
  他笑了笑,并像34年前一样,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说着,打开背上山来的一个旅行包,拿出—个很奇怪的东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团胡乱团起的渔网,对着天空时,透过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断断续续的星光.他打开手电,她看到那东西是由无数米粒大小的小球组成的,每个小球都伸出数目不等的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细杆与其他小球相连,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网架系统。他关上手电,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网架底座上的一个开关,网架中突然充满了快速移动的光点,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装进了几万只萤火虫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细看,她发现光点最初都是由某一个小球发出,然后向周围的小球传递,每时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发出原始光点,或传递别的小球发出的光点,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比喻:雨中的池塘。
  “这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吗?!啊,真美,难道……你已经预见到这一切?!”
  “我确实猜测恒星闪烁传递是宇宙间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是仅凭直觉。但这个东两不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我们院里有一个脑科学研究项目,用三维全息分子显微定位技术,研究大脑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这就是一小部分右脑皮层的神经元信号传递模型,当然只是很小很小—部分。”
  她着迷地盯着这个星光窜动的球体:“这就是意识吗?”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组合产生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一样。意识也只是由巨量的简单连接产生的,这些神经元间的简单连接聚集到—个巨大的数量,就产生了意识,换句话说,意识,就是超巨量的节点间的信号传递。”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星光灿烂的大脑模型,在他们周围的宇宙深渊中,飘浮着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和银河系外的千亿个恒星系,在这无数的恒星之间,无数的A类闪烁正在传递。
  她轻声说:“天快亮了,我们等着看日出吧。”
  于是他们靠着一堵断墙坐下来,看着放在前面的大脑模型,那闪闪的荧光有—种强烈的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她逆着一条苍茫的灰色大河飞行,这是时光之河,她在飞向时间的源头。群星像寒冷的冰碛漂浮在太空中。她飞得很快,扑动一下双翅就越过上亿年时光。宇宙在缩小,群星在会聚,背景辐射在剧增,百亿年过去了,群星的冰碛开始在能量之海中溶化,很快消散为自由的粒子,后来粒子也变为纯能。太空开始发光,最初是暗红色,她仿佛潜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后来光芒急剧增强,由暗红变成橘黄,再变为刺目的纯蓝,她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管中飞行,物质粒子已完全溶解于能量之海中。透过这炫目的空间,她看到宇宙的边界球面如巨掌般收拢,她悬浮在这已收缩到只有一间大厅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着奇点的来临。终于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点中了。
  一阵寒意袭来,她发现自己站立在广阔的白色平原上,上面是无限广阔的黑色虚空。看看脚下,地面是纯白色的,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透明胶液。她向前走,来到一条鲜红的河流边,河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红色的河水在膜下涌动。她离开大地飞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远处分了汊,还有许多条树枝状的血河,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河网。再上升,血河细化为白色大地上的血丝,而大地仍是一望无际。她向前飞去,前面出现了—片黑色的海洋,飞到海洋上空时她才发现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为它深而且完全透明,广阔海底的山脉历历在目,这些水晶状的山脉呈放射状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边……她拼命上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向下看,这时整个宇宙已一览无遗。
  这宇宙是一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来,额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没睡。—直在身边默默地看着她,他们前面的草地上,大脑模型已耗完了电池,穿行于其中的星光熄灭了。
  在他们上方,星空依旧。
  “‘他’在想什么?”她突然问。
  “现在吗?”
  “在这34年里。”
  “源与太阳的那次闪烁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经元冲动,这种冲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点起的小涟漪,转瞬即逝,只有传遍全宇宙的冲动才能成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们耗尽了—生时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瞬间冲动?”她迷茫地说,仿佛仍在梦中。
  “耗尽整个人类文明的寿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觉。”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呵,我是说‘他’之外全是虚无,‘他’就是一切,还在想,也许还做梦,梦见什么呢……”
  “我们还是别试图做哲学家吧!”他一挥手像赶走什么似的说。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靠着的断墙上直起身说,“按照现代宇宙学的宇宙暴胀理论,在膨胀的宇宙中,从某—点发出的光线永远也不可能传遍宇宙。”
  “这就是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觉。”
  她两眼平视着无限远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我们有吗?”
  她的这个问题令他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时,思云山的丛林中传来了第一声鸟鸣,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晨光。
  “我有过。”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过,那是 34年前,在这个山峰上的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月光中羽般轻盈的身影,一双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一次闪烁,并很快传遍了他的整个心灵宇宙,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闪烁一直没有消失。这个过程更加宏伟壮丽,大脑中所包含的那个宇宙,要比这个星光灿烂的己膨胀了150亿年的外部宇宙更为宏大,外部宇宙虽然广阔,毕竟已被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思想无限。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星开始隐没,思云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轮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盖的天文台废墟中,这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着东方,等待着那个光辉灿烂的脑细胞升出地平线。
 


坍缩将在凌晨1时24分17秒时发生。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象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燥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象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丁仪同往常一样的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

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作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已膨胀了二百亿年的宇宙将在两年后转为坍缩。

现在,这两年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拔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使您分心的,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钱,只能向省里要了。

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

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位了。“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

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使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象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他说的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挖出一斗烟丝。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几声笑。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以后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只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但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无诗意的、烦锁的世界,我们整天象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象蚂蚁一样受到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象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到这一点,使您有点象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四年到二百亿年的时间上仍次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到你们想看的。”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坍缩。”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一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十五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十五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二百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工程师。

“小张,你也太不象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到。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

丁仪叮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来,她苍白的脸由于愤怒而胀红,双眼充满泪水。

“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同您的宇宙相比,父亲不算什么,但父亲对我重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缩,那不过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频率的一点点变化而已,这变化,甚至那光线,如果不是由精密仪器放大上万倍,谁都看不到!坍缩是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宇宙膨胀或坍缩,对我们有什么区别?!但父亲对我们是重要的,您明白吗?!”

当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谁发火时,她克制了自己,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丁仪叹息着摇摇头,对省长说:“是的,如您所说,两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他挥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划到一个圈里,然后指指物理学家们,“小的尺度是亿亿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学家们,“大的尺度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只能用想象来把握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有长江的洪水,有紧张的预算,有逝去的和还活着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们总要把这两个世界分开。

“可您看到它们是分开的。”省长说。

“不!基本粒子虽小,却组成了我们;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可即将发生的宇宙坍缩牵动着我们的什么吗?”

丁仪突然大笑起来,这笑除了神经质外,还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让人毛骨耸然。

“好吧,物理系的学生,请背诵您所记住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关系。”

省长象一个小学生那样顺从地背了起来:“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

“很好,但有谁真正理解呢?您吗?”丁仪问省长,然后转向台长,“您吗?”,转向埋头工作的工程师,“您吗?”,又转向大厅中的其他的技术人员,“你们吗?”,最后转向科学家们,“甚至你们?!不,你们都不理解。你们仍按绝对时空来思考宇宙,就象脚踏大地一样自然,绝对时空就是你们思想的大地,离开它你们对一切都无从把握。谈到宇宙的膨胀和坍缩,你们认为那只是太空中的星系在绝对的时间空间中散开和会聚。”

他说着,踱到那个玻璃陈列柜前,伸手打开柜门,把那个珍贵的星图盘拿了出来,放在手上抚摸着,欣赏着。台长万分担心地抬起两只手在星图盘下护着,这件宝物放在那儿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动一下。台长焦急地等着丁仪把星图盘放回原位,但他没有,而是一抬手,把星图盘扔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古老珍宝,在地毯上碎成了无数陶土块。

空气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鸡。只有丁仪还在悠然地踱着步,是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动的因素,他的话音仍不间断地响着。

“时空和物质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胀和坍缩包括整个时空,是的,朋友们,包括整个时间和空间!”

又响起了一声破裂声,这是一只玻璃水杯从一名物理学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们震惊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星图盘,而是丁仪话中的含义。

         ※       ※       ※

“您是说……”一名宇宙学家死死地盯住丁仪,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的。”丁仪点点头,然后对省长说,“他们明白了。”

“那么,这就是统一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负时间参量的含义?!”一名物理学家恍然大悟地说。丁仪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些把它公布于世?!您太不负责任了!”另一名物理学家愤怒地说。

“有什么用?只能引起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对时空,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省长一头雾水地问。

“坍缩……”台长,同时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做梦似地喃喃地说。

“宇宙坍缩会对人类产生影响,是吗?”

“影响?不,它将改变一切。”

“能改变什么呢?”

科学家们都在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没人回答他。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

“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

“……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

“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巨型屏幕这时修好了,壮丽的宇宙出现在大家面前。为了使坍缩的出现更为直观,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由计算机进行变频处理,并对频率变化所产生的色彩效应进行了视觉上的夸张。现在所有的恒星和星系发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呈红色,象征着目前膨胀中宇宙的红移。当坍缩开始时,它们将同时变为蓝色。屏幕的一角显示出蓝移出现的倒计时:一百五十秒。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二百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三分钟了,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盘,“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做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 “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做为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幼年。”他又走到省长面前,“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悠然地抽了起来。

蓝移倒计时五十秒。

“这不可能!”省长叫到,“从逻辑上这说不通,时间反演?一切都将反过来进行,难道我们倒着说话吗?这太难以想象了!”

“您会适应的。”

蓝移倒计时四十秒。

“也就是说,以后的一切都是重复,那历史和人生变得多么乏味。”

“不会的,你将在另一个时间里,现在的过去将是您的未来,我们现在就在那时的未来里。您不可能记住未来,蓝移开始时,您的未来一片空白,对它,您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蓝移倒计时二十秒。

         ※       ※       ※

“这不可能!”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快了,还有十几秒,十几秒后,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点,在那一点时间不存在。然后,?我们将进入坍缩宇宙。

蓝移倒计时八秒。

“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       ※       ※

蓝移倒计时五秒,四,三,二,一,零。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烦燥的红色变为空洞的白色……

……时间奇点……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点奇间时……

……色白的洞空为变色红的烦燥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零,一,二,三,四,秒五时计倒移蓝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秒八时计倒移蓝

“。宙宇缩坍入进将们我,后然。在存不间时点一那在,点奇间时个一过通将宙宇,后秒几十,秒几十有还,了快。梦说人痴是他为认会您,向流个一另有还间时起谈人有果如,然当所理么多……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面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欣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物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拨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和道:“阿门——”

上篇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依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终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都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依塔博士做出的。

  依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饰,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像一根老树枝似的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地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主席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依塔在身旁就座后说:“依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简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依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是不是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依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生物。这时,这门科学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 XP一样不可想象。依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拨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土栽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蕉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蕉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橘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征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依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主席关切地对依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依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作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临的其它两个受灾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依塔博士,”美国代表说,“作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依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侯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侯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于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依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末……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依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后让孩子们吃……”

  全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主席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依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依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就能够解决的。”

  依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主席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依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依塔郑重地说:“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鬈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依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赞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依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树干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使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依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主席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依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大吃一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他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依塔对主席说,主席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在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赞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TIME: 2006-8-19 18:11:24   IP: 59.52.*.* 禽兽~~快放开那个卖菜的老婆婆 
 
浪纹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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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依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你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依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壮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咀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依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依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得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依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主席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依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全理事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依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秸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聚焦到依塔身上,依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

  依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化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依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只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士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依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依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依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主席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依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依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依塔和卡多的图像和照片。依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剽悍,两眼放光,与依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依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依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依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表现出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的传说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依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依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孩子头部流出鲜血的汩汩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炒成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交出境内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牒,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像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地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升到空中,遮住了初升的太阳。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以军人标准的步伐来回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要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像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以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了林肯号航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舰,还有三艘看不见的“鲱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我们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化战争中航空母舰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航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将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依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像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依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餐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依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厉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依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的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得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一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依塔又鞠了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场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依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依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矫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奇怪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依塔又微微鞠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他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了,将军。”
TIME: 2006-8-19 18:12:56   IP: 59.52.*.* 禽兽~~快放开那个卖菜的老婆婆 
 
浪纹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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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舰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遇,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个体!立刻把他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人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矫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是旁边的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摧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基础!”

  “您把电视上的话背得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只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对人为干预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实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像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燃烧弹,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的温度可以烧化桥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的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地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中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看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的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的非洲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胸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奥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将军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像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冲锋枪怒吼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将军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厉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中。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在一阵闪光后飞人群中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截,一道简单但严酷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航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人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准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枪”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航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也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像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惟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笼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噩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面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是那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航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拥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发放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到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撼了,很多人呆呆地站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就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骁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打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扳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TIME: 2006-8-19 18:13:48   IP: 59.52.*.* 禽兽~~快放开那个卖菜的老婆婆 
 
浪纹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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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楼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舱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越南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的身影,AK冲锋枪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的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详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只巨兽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像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的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像,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就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冲锋枪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像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们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邃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后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沉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厉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的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作者:刘慈欣

  一、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飘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飘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一亿公里。以后的三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作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宫,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陡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足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棱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儿,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跟,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叮着上校,一只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e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六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儿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五万公里,‘轮胎’宽为一万公里,内圆直径为三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

  “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飘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路,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只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e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致。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围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言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包括水和空气在内掠夺一空,同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TIME: 2006-8-19 0:08:39   IP: 59.81.*.*   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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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楼 
二、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玲珑剔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想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相陋笨重,他那蜥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十米高。他自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中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炸,然后由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大牙乐呵阿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稍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为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势,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貉在大牙嘴里裂碎时轻脆的咔嚓声。半分钟后,大牙噗的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篮球大小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

  “这不可理解吗?”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作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的小吃。”
TIME: 2006-8-19 0:08:58   IP: 59.81.*.*   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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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楼 
三、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

  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降落就像是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页。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

  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那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

  “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五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五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拨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蜷成一团,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末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那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来时,女王只唤醒了帝国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员,其他的都已在寒冷中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却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末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九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度过了一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万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替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个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容器,这就是一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

  “但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TIME: 2006-8-19 0:10:40   IP: 59.81.*.*   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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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楼 
四、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惟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兴奋地手舞足路。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足为奇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者有了细致深刻的了解。现在大量的资料通过这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科,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像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不可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看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作为聚变燃料。吞食者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中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艺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它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那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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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楼 
五、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瘠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大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十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了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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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楼 
六、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并中,吊索飞快地向并中放下去,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传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熔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五十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理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三千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五百万枚核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量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它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六千米深度。这样当上层核弹耗尽,月球推进面被剥去三千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躁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一百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具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e星开始的六万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

  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陡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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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楼 
七、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四十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入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谈谈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己与地球的自转铀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软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椭圆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剩下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你们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十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五千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致。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致,这震动使平原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激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牙喃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图,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自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音速度极限值的三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害灵活三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

  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狡诈的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肠实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狡诈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冲锋枪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看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天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五十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粒钢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斗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三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五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四百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舷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

  “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尽核弹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四百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面画,这是一个飞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脉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五千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刺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科,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四十小时的时间,自转发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化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前,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害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

  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夏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作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钢丝绳上,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没。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者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十四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五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投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土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的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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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楼 
尾声: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喂,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分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分已经很谈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一万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

  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岩浆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岩浆河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看蛛网般的岩浆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一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扦长度的拐杖颤巍巍地走

  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大牙黯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杖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大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辨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他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

  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看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歉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

  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

  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伤得惟妙惟肖。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聚焦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到,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杖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利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一一龙一一”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急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间。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末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惟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的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惟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只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作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再细细地看看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橡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支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大牙轮流看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地说。

  “什么?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作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声中起飞,很快消失在本文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蓝色。在稀萍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骚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原载科幻世界200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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