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 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还隔着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中国人的脸。。。。。。
她只穿着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镂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装束,船上有两个外国女人就这么打扮。苏小姐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 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火起,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肉铺子”(charcuterie),只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松松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下一双预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
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过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止和声音也高亢好些。。。。。
。。。 唐小姐妩媚端庄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得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大,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床,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齿。她的头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椿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鸿渐孤零零地接近沈太太坐下。一坐下去,他后悔无极,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榅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掺了脂粉香和花香,薰得方鸿渐要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自己在巴黎从没碰见过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 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彀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红胭脂给吐沫带进了嘴,把暗黄崎岖的牙齿染道暗红,血淋淋的象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 Ola,la” 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妩媚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
“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
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 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想象的脸!作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 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人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字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拉盘姘伴》,下面小注个1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注,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1是melange adultere, (杂拌),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仪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2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3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新有了个老公4
Jug!Jug! 5 污泥里--------E fango eil mondo! 6
夜莺歌唱 7 … ….
鸿渐忙跳看最后联:
寸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费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只喊:“Wir sind”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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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呕。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金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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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明板着脸:“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子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是说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eresse asseee,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学生,就不知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词来包括,叫“陵古三原” 三陵: 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吗? --------------梅宛陵。 二谷:李昌谷,黄山谷; 四山: 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 元遗山;可只有一原: 陈散原。” 说时,翘着左大拇指。 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咂舌不下,想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
方遁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 方遁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个不同,遁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的酒醉似的忘其所以。。。。。。。。
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他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是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新楣“赵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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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新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新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是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