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馍的意思是

来源: 小小月于 2018-02-14 19:05:31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22162 bytes)

枣馍

岳恒寿

我的姐姐天生了一副标准的模特儿身材，却又天生地内向古板，不描眉，不抹口红，不跳舞，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现代女性的浪漫痕迹，即便结婚以后，也没有开放了多少，倒显得比过去还孤寂寡欲。我姐夫是个当兵的，一年回来一次，姐姐一年去部队一次。姐夫回来探亲时，姐姐从不带姐夫去街上潇洒走一回，两人都不说多少话。平时，姐姐也不提起姐夫的什么事儿，纵然我问起姐夫来，姐姐只淡淡地说一句：“好，没什么事儿。”就这么简单，好像她心目中原本就没有那个人的存在，要不是卧室里挂了一张他俩的结婚照，谁都不以为这是个新婚之窝儿。姐姐一年有十个月独守空门，我怕她变得更孤独，就常来跟她说话儿，帮她做事儿。

有一天我帮姐姐洗衣服，泡了水才发现姐姐的裤兜里有一张硬格格的东西，我以为是钱，赶忙掏出来，一看，是姐夫的信。亏了我手疾眼快，只打湿叫个角，水没有浸到字上。我说：“姐，真该死，我把姐夫的信泡了。”

“真的?”姐姐奔过来，一把抓过带水的信，捂在胸上，脸很红，呼吸也显得有些粗。

我发誓地说：“我没有看，刚捞出来就给了你。”

姐姐眼睛复杂地看着我，好一阵，忽然笑了，说：“看了也没关系，这信里没有什么秘密。”

我说：“哪能呢?没有秘密你干吗那么紧张?”

姐姐说：“真的没有什么秘密。”

我说：“你敢让我看看?”

“有什么不敢的，看吧。”姐姐把信给了我。

姐姐一宽松，我却紧张起来。在这之前，十七岁的我只是从小说杂志上见过情书、悄悄活之类，那些诗一般的语言、歌一般的呼唤，都是作家们编造的，未必可信。这回要亲眼目睹姐夫的货真价实的佳句，开一回眼界，或者还能从中取点“真经儿”。我用毛巾擦干了手，怀着激动好奇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就像将要看一个男人寄给我的第一封情书似的慌乱和心跳。可是，当我嚼字如金地从头看到尾之后，却不禁大大扫兴了。信写得不长，只一页纸都没写满。信的内容也不像信，倒像个工作汇报。开头向姐姐问声好，接着叙述他最近搞了什么训

练，成绩如何，又参加了什么爱民劳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与同的关系也处得不错，让姐姐不要挂念。最后有一句说：“我身体很壮实，一切都很好，就是想吃枣馍，很想。”

这也算新婚夫妻的鸿书吗?我叹了一声，把信还给姐姐。

姐姐马着脸一笑，说：“这回你该信了，都是平平常常的话。姐不骗你吧?”

我说：“太枯燥无味了!”

姐姐说：“生活本来就是枯燥无味的。”

我仍然不甘心，说道：“只怕你是专把这封没有秘密的信给我看，有秘密的信锁起来。”

姐姐哗地一下拉开抽屉说：“他的信全在这儿，有耐心你就看吧，全部公开。”

我说:“我不全看，抽样检查。”

我随便抽出五封信，像端枪的猎人似的寻觅着我想捕获的腥物儿。可是，只看了三封就不想再看下去。我看见每一封信都跟那一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碗碗自开水，没意思极了，心想姐夫真是当兵当呆了，连写信也保持着走正步似的军容仪表。至于每封信的末尾都有那一句:“一切都很好，就是想吃枣馍，很想。”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知道，姐夫是个北方人，从小吃惯了面食，就像我从小吃惯了大米一样。他常年驻防在海南，海南顿顿吃大米，嘴寡。勉强看完，我的心如坠冰窑似的，不仅仅透凉,而且有些难受。如今的小夫妻和不是夫妻的各样年龄的情侣们，哪一对不是缠缠绵绵，卿卿我我，一日一个爱字喊着亲不够。我为姐姐而悲哀，找了这样一个不会爱的人，要是我，一天也无法忍受。

可是到后来，我才觉得问题不是姐夫不会爱，而是姐姐太不爱姐夫。

姐夫每次信都说想吃枣摸，我让姐姐到老通城麻子那儿买点小枣馍给姐夫寄去，老通城麻子的枣馍是历史悠久工艺独特的名牌产品,圆溜光亮，洁白如玉，喧而不虚，尤其是放久了也不会生虫长毛变坏，买点儿给姐夫寄去，以心换心，不是说“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吗?这样培养一下感情，或许远在天涯海角的姐夫收到后会心潮逐浪高，抓住爱的热点，写出使姐姐心花怒放、令我如嚼酸梅的信; 或许姐姐能因此而改变现念，深化改革，更上一个新台阶。可是姐姐却不，说:“他想吃就吃，吃不上就不吃。谁让他是当兵的来?”

我又说:“那我买了替你寄去怎样?”

姐姐说:“别胡闹，这事儿你别管他。”

见姐姐压根儿没这份情意，我把嘴撅到墙，再没吭声。

没多久姐姐到部队探亲，姐夫信上说，别的什么都不要带，只把枣馍带来就行了。可我在帮姐姐整理送行的时候，却没见姐给姐夫买半个枣馍，难道姐姐就这么冷血吗?连这一点儿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心里忿忿不平。我说:“姐，你等我去老通城买来带上，还能赶得上车。”

姐姐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摇头说:“不用啦。大老远的背那到海南，兵们见了笑话。”

我说:“姐，你太没有感情。俗话说‘瓜子不饱是人心，就是话，一年只笑话你一次，可你和姐夫是好一辈子。”可姐姐还是说不。

我说:“亏了是当兵的姐夫，换个别人，早给你吹了!”

我觉得我是冒着火说的，可姐姐说不就是不，好像这是一种习惯，她不愿意改变(或破坏)这种习惯。她怕我再搅这件事儿，干脆甩下我，一个人提着包去了车站。

年底姐夫回来探亲，临回前来信又说到枣模的事，可是，直到姐夫回来住了一二十多天，都不见姐姐给他买过或蒸过一次。我真有点看不过去。在姐夫即将归队的前一天，我就到老通城麻子那儿买了两笼小枣馍。

我提着塑料袋送到姐夫家的时候，姐姐不在，只姐夫在。姐夫问:“小梅，你这是带的啥?”

我说:“枣馍。你不是喜欢吃枣馍吗?”

姐夫笑着的脸梗了一下，红了一下，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你这当兵的，还作假?喜欢就吃呗!你知道，我可是转了两次车大老远特地为你从老通城买来的呀!”

姐夫赶忙说:“喜欢，喜欢。”说着把枣馍袋子拎到餐桌上，说了两声“谢谢，谢谢”，转而问:“小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枣馍呢?”

我编假说:“是姐姐说的。姐组说你最喜欢吃枣摸，老通城

远，她一直去不了，让我去给你买的。”姐夫断然摇摇头，说:“我不相信，她不会，绝对不会。”

我想姐夫真是太了解姐姐了，他一定在想:如果姐姐是那么体凉他，去海南时为什么不给他带一点呢?他回来这么久，为什么到走的时候才想起来给他买呢?我感到有些尴尬，就说:“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吃上枣馍就行了。”我不敢看姐夫的眼睛，我想姐夫的眼晴一定是潮湿的。我本该留下来和姐夫姐姐一块儿吃饭，但我觉得吃不舒服，甚至没再多呆就走了。

我走的时候，姐姐还没有回来。

姐夫这次走后，姐姐居然怀了孕。我很难想象，那果中有多少甜的成分。

几年以后，我也结了婚。新婚之夜，灯光柔和。我爱人抱着我，先吻了我的头，又吻了我的脸，然后就看见了我的乳，忽然像傻了似的停住，痴迷地望着我的乳，颤声说:“多像一对又白又喧的枣馍!”这句话轰然炸通了我麻木闭塞的神经，至此我才知道:在爱情的稳秘世界里，在男人们炽爱女人的深层生活中，充满了美丽、生动、形象而贴切的词汇，这在未结婚的纯洁少女们是不可能掌握的。

此时，我忽然对姐姐一向“冷漠”姐夫的情景，有了完全相反的、合情合理的解释。我恍然明白了姐姐与姐夫的感情不仅不是冷漠，而是比准都爱得深沉，爱得炽烈，爱得含蓄，爱得艺术。同时，想到当年我曾经是那样执著的、傻乎乎的批评姐姐没有感情，又曾经是那样郑重其事地买了枣馍，多情伤感地送给姐夫，不禁感到无知与羞愧。

第二天，我拨通了姐姐的电话。我本想说:“姐姐，我错怪了你!”，又自思，这样太直白，同时也“暴露”了我自己。我灵机一动，转而倒打一耙，说:“姐姐，你骗了我!”

姐姐一时莫名其妙，问:“你说什么?”

我嘻地一笑，压住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