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曾写下一段话解释《活着》的含义: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没什么比活着更快乐,也没什么比活着更艰辛。
一部现实版《活着》——
《蒙古草原,天气晴》
一部放映于2006年的纪录片。
豆瓣9.7分,高于99%的同类型片。
它记录着一个普通的草原家庭,是如何在时代的变革下,艰难地生存。
时隔18年,纪录片忽然再次翻红,不是因为高超的技术、煽情的配乐…
而是因为当下,恰恰需要这味苦口良药。
“觉得活着很难的人都去看看吧,这世界远比想象的要辽阔复杂、无法概括。”
01
约定
“不要靠近拍照,别过来。”
这是关野第一次遇见普洁,桀骜不驯的草原女儿。
1999年秋,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旅行第7年。
蒙古草原一片萧索,漫山遍野的焦黄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关野的视野。
小女孩熟练地牵着缰绳,驭马驰骋、扬鞭赶牛。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小小的眼睛里,露出了犹如小兽般犀利的眼神。
察觉到女孩的不满,关野上前解释,并无恶意。
这般机缘巧合,一个普通家庭的坎坷半生,借由闯入的镜头缓缓呈现。
女孩今年6岁,名叫普洁。
蒙古语里,这个名字的寓意为“星期四生的天之骄女”。
本应懵懂的年纪,普洁已经学会撑起半边家。
▲烧柴
▲刷锅
▲照顾牛羊
明明自己冷得直哆嗦,却担心着棚子里的牛羊,不放心地过去照看。
又因力气太小,抬不动木棚而懊恼沮丧。
入冬的一场大雪。
普洁家孤零零地坐落在荒凉的原野上,皑皑白雪覆盖住四周的生机。
不大不小的蒙古包里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家庭。
80岁的外公、68岁的外婆、32岁的妈妈、普洁和年仅2岁的表弟巴萨。
而普洁爸爸,外出打工,一去不回。
按外婆苏伦的说法是,进城了,去乌兰巴托工作了。
零下几十度的高原寒冬,别说牲畜,就连人自己都很难撑下去。
照往常,普洁家已搬迁至海拔低的冬牧场。
但可怕的事情发生:3个月前,家里39匹马没了。
为寻回失窃的马匹,普洁妈妈爱登奇美外出寻马,只身孤影、风餐露宿。
运气不错的话,偶尔能在牧民家里借宿一晚,但大多时候,都是直接睡在野外。
天寒地冻,裹着外套,伴着野外的寒风入睡。
辽阔的草原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寻马又谈何容易。
草原上的盗马贼来去无踪,被偷的人家无可奈何,也只能自认倒霉。
寒冷愈甚,普洁家终于决定搬迁。
分别前,普洁妈妈送给关野一匹白色骏马,这样的马通常是牧民家里最宝贵的。
关野不忍心:“可是你的马被偷了那么多匹。”
妈妈却慷慨道:“我们有很多马,收下吧,明年春天来就能骑了。”
才认识几个月的异乡人,在普洁一家眼里,已经是亲如骨肉的家人。
作为答谢,关野问普洁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普洁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回答:电脑。
电脑,是普洁渴望和这个时代接轨的东西,她不曾离开草原,却也好奇外面的世界。
小小的身躯下,普洁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
她不想继续放牧,因为这样根本没出息,想要过上好的生活,只能去读书。
关于未来的设想,普洁想当老师,给大家念书听。
我猜,“大家”一定包括了外婆和妈妈,普洁想将自己见识过的世界也分享给她们。
让一辈子都耗在草原上的外婆和妈妈,也能看见草原之外的色彩。
看见大千世界的五彩缤纷。
普洁一家和关野许下约定,来年春天再会。
春天是小羊出生的季节,是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希望的季节。
02
无常
第二年春天,关野如约返回草原。
重新踏上熟悉的地方,然而,往日里熟悉的面孔,却没有如预想般地出现。
眼前只有一位陌生的男人——普洁舅舅。
关野走上前问他普洁妈妈去哪里了,舅舅垂下眼回答:“进城了。”
关野没有多想,没留意男人一闪而过的哀伤,他只是相信普洁妈妈今晚就会回来。
直到外婆骑着马回来。
蒙古包里,提起普洁妈妈,外婆眼泛泪光,却又平静地笑说:
“她死了,不在人间了,她从马上摔下来,遗照在这里。”
原来,“进城”只是蒙古人关于死亡的隐晦说法。
恍惚间,关野失神愣在原地。
镜头擦过关野被时间染白的头发,落在遗照上。
照片里,普洁妈妈微皱着眉头,黝黑的脸上泛着劳作后的红晕,浮现出生命的光彩。
普洁妈妈死于意外,也死于社会转型的大变革中。
一个黑夜里,普洁妈妈骑马去好友家探病,不慎摔下马,并被马蹄踩中背部。
家人去叫救护车,第一天、第二天,救护车没来。
第三天,依然没有踪影。
直到家人自费叫车,才好不容易将普洁妈妈送进医院,那时已经过了十二天。
生死关头,医院却以没有医保的理由,决定拒收。
转型市场经济后,医疗不再免费,而是被替代为费用高昂的商业保险制度。
而鲜有现金收入的牧民,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医疗服务之外。
被赶出医院的当天,普洁妈妈过世了,年仅33岁。
春天的约定没能实现,一个冬天,亲人变故人。
不久前,远在蒙古的普洁妈妈给关野寄去一张新年贺卡,写道:
你好吗?
我们都很好
有没有安然返回日本呢?
我们今年冬天过得很开心
天气虽然冷,你的黑白花马却安然度过
我们还没找到失窃的马
普洁今年要上学了,她对你念念不忘
又是新的一年,祝你和你的亲友都健康快乐
请找人翻译成日文
下次再见咯!
珍重
卡片跨越大陆、海峡,寄去祝福和思念。
那时,许下约定的人并不知道“人世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按照蒙古习俗,父母去世,子女三年内不能拜祭。
否则子女哭成泪海,离开的人会迈不动脚步,灵魂就无法离开人世。
妈妈刚走那阵子,普洁不停地哭着闹着,始终不肯接受妈妈离世的事实。
直到眼泪流干,直到思念愈加清晰。
▲因为不能拜祭妈妈,普洁和外婆闹别扭
凝视着妈妈的照片,普洁久久不语,仿佛一切不过是昨日发生的。
唯有离别的悲痛是如此的深刻。
03
命运
2000年3月29日,普洁上学的第一天。
全家人都十分高兴,因为送普洁上学,是所有人的共同心愿。
外婆困苦大半生,不想普洁重走自己的旧路——
普洁最好还是去上学
否则就跟我一样,过得很辛苦
我只能继续捡木柴生火
普洁上学是妈妈生前一直期待的。
每当说起普洁来年春天就要去上学,妈妈时而眼角弯起,流露出无限欣慰;
时而低头看向脚下熟悉的土地,陷入漫长的沉默。
妈妈没读过书,没走出过草原,对于普洁期盼的新世界,她无能为力。
上学那一天,普洁梳着可爱的双马尾,新衣服、新鞋子,头戴鲜艳的大红花。
红彤彤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课堂上,普洁坐在第一排,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
当老师说“社会上有很多种工作,只要成绩好,想做哪行都可以”时,她使劲点头。
整个人重新焕发着希望的光芒。
可惜,天不假年。
时隔4年,关野再度回到熟悉的草原。
大地依然是那样的辽阔,那样的沉默,无声地吞噬着人间的苦难和哀伤。
也吞噬了普洁还尚未开始绽放的人生。
令人骄傲的草原女儿,出车祸去世了。
死在毕业大考的前一天,死在追逐希望的原野上,12岁的普洁还来不及毕业。
蒙古包里的供桌上,普洁和妈妈的遗像并列在一起。
照片里是四年级的普洁。
留着利落的短发,模样褪去稚嫩,多了分俊俏。
不敢想象长大后的普洁,模样会有多漂亮,因为她已留在了昨日。
留在了本应美好的花样年纪。
时间倒回第一次离别,关野给普洁一家拍照。
镜头下,全家人并排站在蒙古包前,远方是蓝天白云,伴随草原的清风。
普洁露出腼腆的笑容,妈妈也跟着笑出了声,一切都那么美好。
转眼间,物是人非。
照片里,外婆脸上的笑意不复再见。
04
生死
一个镜头。
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郊外星星点点的蒙古包。
1992年,蒙古国开始向市场经济过渡。
8年间,涌入城市工作的人急剧暴增,首都乌兰巴托的人口由42万加倍为79万。
几乎有1/3的蒙古人口都聚集在发达的城市里。
而那些低矮的蒙古包,就像是高速发展的时代下,一道不和谐的风景。
牧民的命运便如“不和谐的蒙古包”,被时代的洪流搁浅,漂泊无定。
那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那基本的生活保障,那过去的荣光,都成为一种时代记忆。
比如开头的暴雪,以前牧草稀缺时,储存干草的公社是牧民最后的一道希望。
而经济转型后,草原的公社一夜之间消失。
干草成为一种身份象征,没钱的人只能莫可奈何。
并非是想批判落后的时代,而是在远离科技和发展的大地上,死亡是草原的缩影。
在这儿仿佛发生什么天大的事,都只是寻常事,有人祸,也有天灾。
2000年3月中旬,蒙古暴雪肆虐,575万只牲畜死于饥寒交迫。
有一幕:眼里噙满血泪的马儿,匍匐着寻找食物。
然后挣扎着缓缓倒下,两只前蹄不停扑腾着,直至力气一点一点耗尽。
在饥寒中,悄然等待死亡。
而那些死去牲畜的尸体,又成为仅存下来的牲畜的口粮,熬过残酷的寒冬。
枯死的牧草里,长出新生的嫩芽。
蒙古草原是一片原始又生猛的土地。
每天都上演着生与死的循环,俗世的哀愁都会被来年的春风带走。
犹如网友所言,这里不需要萌发生命意义的思考、了不起的成就,也不需要波澜壮阔的人生。
自然的新陈代谢里,包括人,万物重复新一天的生存。
蒙古有一句俗语:“人即生墓始形”。
对草原上的牧民而言,生与死是无法抵抗的自然规律。
人一生下来便逐渐走向死亡,生命最终要回归自然的怀抱,而灵魂却是生生不息的。
祭拜时,活着的人会献上纯白的格桑花,来祭奠逝者的亡灵。
格桑花,是草原上生命力最顽强的花,象征着追求美好和幸福的渴望。
没有人愤怒、也没有人抱怨,他们只是轻声地哭泣,然后把贡品分给经过的生灵。
祈祷先走的人能早日投胎转世。
纪录片画面最后定格在普洁和妈妈离去的背影。
母女俩相依着骑马远去,普洁偶尔回头看向原地,妈妈则坚定地往前走。
蒙古族的文化里,马被认为是上天派来的使者。
也许普洁和妈妈是走出草原,去往更浩瀚的天地。
05
活着
纪录片全长109分钟。
几乎是一个普通家庭、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2014年,关野再度前往蒙古草原拜访外婆苏伦。
已经耄耋之年的外婆牙齿全部掉光了,但脸上却重新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时间是一条长河,命运是风,激起一阵阵波涛,但终究会转瞬平复。
2021年,外婆去世,享年88岁。
至此,普洁一家的故事画下句号。
我们不必再去追问外婆是否走得安详、普洁是否留有遗憾等种种细节。
因为那些欢乐与悲伤,已经飘散在草原的上空。
生命坚韧如草,也脆弱如草;生命热烈如花,也短暂如花。
我不愿轻易用类似怜悯、同情的词汇,去评价那一个个生命的历程。
倘若苦难有标准,那么是否同时意味着幸福有等级?
就像余华写过的一句话:
活着是自己去感受活着的幸福和辛苦,无聊和平庸;幸存,不过是旁人的评价罢了。
除了生死,绝无大事。
可在自然规律前、在命运无常前,生死似乎也是一件注定了结局的寻常事。
我们沉浸于普洁一家的故事之中,为那些苦难和离别落泪。
不是歌颂苦难,也不是借此宣泄,而是为那生命的韧性与热爱,心生期待。
于是,又一年,蒙古草原绿草如茵,远方,天空碧蓝如洗,白云浮动。
生命没有别的诀窍,唯有往前走,别停留。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