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连理枝
大通桥码头往北去往幽州的官道上，大概一半路程的地方，有一个三岔路口。继续往北，是去往幽州，往西，则是通往长安。连理枝就坐落在这个三岔路口。今天，连理枝被重兵团团围住，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因为今天平壤道行军总管薛仁贵薛大人在这里吃午饭。
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酒楼，又坐在了这间熟悉的雅房，又坐在了这个熟悉的软席上。只是这次，身边没有杜小月。三年了，好像不是太长。可是，人生有多少个三年。第一次见到杜小月，是在幽州城里的小月楼。从此，便双宿双飞。那时候，在城里两人一起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小月楼。出了城，最多的地方就是这连理枝。倒不是因为自己特别喜欢这里，或者这里的菜特别好吃，而是小月喜欢“连理枝”这个名字。
春藕荷塘碧，连枝柳岸新。
曲堤双影瘦，落日暗潮洇。
薛仁贵的眼角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无论是什么人，心中都会有一些柔软之处。薛仁贵的柔软之处就是杜小月。于是，杜小月就成了他的致命的弱点。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不在乎，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他已经见过了无数的生死。内心深处的这一点点的柔弱，反而让他欣喜若狂，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人。
不过，眼角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在等一个人。
三天前，登州来报，南宫冲的水师到了，并送来了折子和战报。水师北进途中遭遇高句丽百济新罗东瀛水师阻击，我军全歼高句丽百济水师，重创新罗东瀛水师，抓住稍逊即失的战机，攻克泗沘，虏获百济王扶余丰以降三百余人，击毙新罗大角干金庾信之子金元述。我军伤亡两万余人，泉州水师都督金不换和洪州水师统领戴星河殉国，扶余丰等已押送长安。
薛仁贵急令南宫冲立即前来幽州。算算日子，今日该到了。薛仁贵来到这连理枝等，算是出城迎接，给足了南宫冲面子。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单于都护府的呼延镇东。
呼延镇东一路上很不情愿地跟着薛仁贵，他不明白薛仁贵为什么要给南宫冲这么大的面子。所谓军令如山倒，南宫冲明明是违反军令，延期到达。不治他的罪，已经是给了宰相大人天大的面子。出城几十里迎接，这搞的是什么鬼？
“镇东啊，你一路上嘟嘟嚷嚷，是不是很不情愿跟着本帅来？”
“大人，” 呼延镇东嘴一咧，“他南宫冲乳臭未干，有什么资格让大人出城来迎。所谓四大水师，加起来也不过六万人，不到十天，就只剩下不到四万。地未占一分，自己死伤三成，虏获了几百个战俘而已。咱们大将军府下辖四大都护府，统领中原西北，人马数十万。就算是戴至德亲自来，也可不鸟他。”
薛仁贵不动声色，“你看过战报，镇东啊，你说说南宫冲这几仗打得如何？”
呼延镇东捋了捋胡子，“时机把握，战情判断及应对，确实可圈可点。第一次上阵，能打成这样，算是了不起了。一招不慎的话，哪怕判断出现一丝的失误，决断出现一丝犹豫，则可能全军覆没。其中之凶险，老实说，不亚于咱们当年的碎叶河之战。”
“不同，当年碎叶河一战，本是敌攻我守，我军冒着天大的风险孤注一掷以攻对攻。其根本原因是，就算我军固守高昌城也很难守住，一旦敌军调兵遣将围城，就先机尽失。郑大将军，我和陈无际在这一点上均无异议。我们的不同在于应对之方案，陈无极主张对攻，在动中寻求战机，我认为太过凶险，主张固守待援。只要朝廷的援军在一个月之内赶到，我军就自然可以转守为攻，内外夹击。”
“嗯，但最终大将军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
“因为陈无极立下军令状，愿率三千死士攻击铁勒中军，生擒其可汗。”
“大人，陈无极固然神勇，但若不是大人及时赶到，三支神箭救了他，他也是功败垂成。”
薛仁贵叹了口气，“他是我的结义兄弟，自然要拼死相救。但是，南宫冲完全可以不把自己置于死地，他在龙吸水击败敌军水师后，可以按原计划直达登州海域。但他选择了上岸攻击泗沘，和新罗军和百济军在陆上对攻，以己之弱攻敌之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呼延镇东一怔，“对呀大人，你不说属下倒没往那方面想，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风险越大，功名就越大，他是一个极具野心的人。“
“大人是说，他是想借这次东征，立下不世之功名，好盖过大人，在皇上面前邀功。”
薛仁贵点了点头，“从先皇玄武门之变，一直到当今皇上，都是靠着我们陇西门阀的支撑。郑大将军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当年玄武门十死士之一。我们陇西门阀手握重兵，掌控着西北至中原的广大地区。虽然忠心耿耿，但历来都有功高震主之范例。皇上和宰相府想在军中扶植另外一股或几股势力是不需要奇怪的。这次皇上把武三思派来，也是如此。”
“嘿嘿！” 呼延镇东冷笑几声，“军中凭的可是军功，没有盖世的军功，那就是稀牛屎扶不上墙。”
“戴至德明白，南宫冲也明白，所以他才会冒死去攻百济。”
“那大人还对他这么客气，他违抗军令，延期未至，正好拿他治罪！”
薛仁贵摇了摇头，“当然可以，只是太过招摇勉强，戴至德和他手下的一帮文官定会在皇上面前参我等假公济私打击异己。他这几仗打下来，仗打得精彩，但也同时可以看出，他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假敌军之手，杀了戴星河。就让戴至德去收拾他吧。就算戴至德不立即收拾他，只要宰相府不再力挺，我们以后收拾他的机会有的是。“
“大人是说，南宫冲故意让戴星河死！“ 呼延镇东有些张目结舌。
“此番大战，他生擒百济王，算功。这功是可以抵消其延期未至之罪的。征战在外，主将临机处置，拖延了几日，不是死罪。但他折损了两员大将。金不换在朝中无甚根基，既不是大将军的人，也不是宰相府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戴星河是戴至德的族侄。戴至德自己没有儿子，这个戴星河是他安插在南宫冲处历练的。“
呼延镇东恍然大悟，“他怕戴星河有朝一日在戴至德心中取代了自己，就借刀杀人！“
“南宫冲一心想娶了戴府的戴霓裳，戴至德总是含含糊糊的，即不说不行也不说行。“
“如果戴星河死了，戴至德在军中如想有自己的势力，就只能靠他南宫冲！“ 呼延镇东呸了一声，”这个狗东西，猪狗不如！此等阴险狡诈之人，能得逞一时，得逞不了一世！“
薛仁贵哈哈一笑，“骂得好！镇东。你我兄弟能统领一方，靠的是与兄弟们生死与共，同进同退。当年拿下陈无际，那也是皇上的旨意，皇命难违。“
呼延镇东大声道，“陈无极是条好汉，当世之英雄。我呼延兄弟从心里敬佩得紧。但他不是大将军府的人，也不是我们陇西之人。他就如同今日之南宫冲，戴至德试图安插其在军中。拿下他是各为其主。看来戴至德是真拿不出什么人了，选了南宫冲这么个玩意儿。这南宫冲给陈无际提鞋都不配，奸诈小人！“
呼延镇东停了停，问道：“大人，你说陈无际当年立下军令状，亲率三千死士去偷袭铁勒中军，冒如此大之风险，是不是也和今日南宫冲一样，想建不朽的功名，来压过大将军和大人？“
薛仁贵摇了摇头，“我的这位义弟和南宫冲完全不同，他不是一个奸巧之人。他其实是想救铁勒部救络红叶。“
“哦？“
“他知道，以大唐如日中天的国力，就算铁勒赢得了一两仗，打下去，最终惨败的一定是他们。而朝廷损失越大，将来之报复会越重。越早停战投降，对铁勒越好。但他忘了一点，皇上，是绝不能容忍叛乱的。必然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呼延镇东叹了一口气，“君意如流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谁又能永远猜透君意呢？“
“猜不透也得猜“
从登州上岸，经青州，沧州，南宫冲一路风尘仆仆赶往幽州。他让岳惊奇留守水师大营，就地休整补充，自己带着欧阳楚和董开山以及数十名贴身护卫前来面见总管大人。他的心中有一些忐忑不安，因为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离别口一战，幸亏岳惊奇及时赶到，从嵯峨欲借的背后拼死攻击，全军两面对攻，终于撕开了嵯峨欲借的防线并最终击溃了东瀛水师。大唐水师一旦进入宽阔的外海便无人能敌。董开山也在最后的关头带着剩下的几百骑跳上了欧阳楚接应的战舰。
到达登州之后，南宫冲立刻做了两件事。
一是差人将百济王扶余丰等三百余人走登州之官道直接押送长安，向朝廷报捷。同时也给宰相府准备了一封书信详细了戴星河战死之经过，泣诉懊恼之心情，愧对恩公之悔恨，以及日后定当殊死以报之忠心。
二来，向总管大人薛仁贵奏报了水师北进以来之经过和战况。力陈了未能按期到达之原因。祈求总管大人之宽恕。接下来必全力配合和服从总管大人之调遣，不日即会星夜兼程赶往幽州向总管大人请罪，云云。
已经赶了三天路了，今天可以到幽州了。南宫冲心里念叨。他虽然心中认为薛仁贵拿他治罪的可能性不大，但心里还是没有底，毕竟自己以前和这位名闻天下的薛大将军没有什么交集，只知道他治军极严，铁面无私。是啊，他当年能把自己的义弟陈无际拿下，今天要拿下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如果薛仁贵真的要拿自己，我该怎么办？束手就擒？拼死反抗？这三天来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到现在也拿不定主意。束手就擒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押送长安让朝廷处置，二是他薛仁贵可以随便安个罪名，比如拒捕越狱等等，然后直接处死了。而反抗呢，虽然薛仁贵名列当今天下四大高手之一，自己若只是想逃，还是应该能逃离生天的。只是以后，就只能像陈无际一样亡命天涯了，就算是南宫岛，也无法庇护自己。
走一步看一步吧！南宫冲心一横，策马疾驰。
远处，忽见旌旗飘扬。南宫冲寻思，此时此地，怎会有大队人马在这。看阵势，个个虎背熊腰精神抖擞。好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南宫冲放慢了脚步。
前面传了一声断喝，“来者何人？下马！”
南宫冲策马缓缓走近，稳坐在马背上，呵呵一笑：“这里是官道，不知是那位将军在此，往来之人都要下马？”
“平壤道行军总管薛仁贵薛大将军在此，下马！” 领兵的统领虽然口气依旧生硬，但看到南宫冲一行人也是朝廷的军马，语气还是缓和了不少。
“哦，薛总管在这里？” 南宫冲翻身下马，上前道，“烦请禀报总管大人，南宫冲到了。”
“原来是南宫副总管大人。” 领兵的统领抱拳道，“卑职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南宫大人莫怪。卑职这就去禀报薛大人。”
薛仁贵早已听到楼外的动静，他喝了一口酒，“他来了。”
“大人，要不要属下回避一下” 呼延镇东问道。
“不需要。”
说话间，只见统领一溜小跑进来禀报，“启禀大人，南宫副总管大人到了楼外。随行的还有洪州水师都督欧阳楚将军和水师先锋官董开山将军。”
“让他们都进来。” 薛仁贵道。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南宫冲的声音：“卑职南宫冲，率欧阳楚董开山拜见总管大人。”
“进来吧。” 薛仁贵的声音不高不低，他并没有起身。
南宫冲闻言，推门入内。呼延镇东起身抱拳道，“呼延镇东见过副总管大人。” 南宫冲微笑着回礼道，“自从上次小月山一别已是月余，想不到今日在此能再次见到都护，我原以为都护会去了辽城建安一带前线。”
“这里不是在军营，大家随意一些，都坐下再聊。” 南宫冲指了指下座的几个位置，酒杯碗筷都早已备齐。三人一齐抱拳行礼，“谢总管大人。”
落座，上酒菜。
酒过三巡，除了呼延镇东和南宫冲等人寒暄着，薛仁贵并没有说话。他越不说话，南宫冲等越发不自在。特别是欧阳楚和董开山从未见过薛仁贵，只是听闻过这位天下闻名的传奇人物，而今天，这个人就坐在眼前。他高大白净，往那一坐，不怒自威，一双大手青筋暴露，指关节突出。就是这双手，手中的方天画戟和催风剑名列天下四大高手之一。
南宫冲终于忍不住了，“应大人召，卑职从登州星夜兼程赶来，下一步该如何走，还请大人示下。”
薛仁贵放下酒杯，“南宫副总管，你知道我为什么出城几十里在这等你？”
“卑职不知。”
“南宫副总管统帅江南水师北进，一路上颇有周折，有一些斩获，也损失不少。仗打得漂亮，最终安全抵达指定地域，故在这里备下几杯酒，算是给诸位洗尘。”
“谢大人！”
薛仁贵冷冷道：“可是，刚才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你们几个全部拿下治罪。”
董开山一直在喝酒吃肉，闻言差点噎住，嚷嚷道：“总管大人，我等舍生忘死奋勇搏杀，何罪之有？”
薛仁贵一拍桌子，高声道：“无端攻击百济，与新罗开战，新罗数百年来做梦都想吞并百济而不得，今日拜尔等之妄为而成，且与新罗结下死仇，为我大唐添一强敌，此罪一。违抗军令，未能按时抵达指定区域，至少整个战局延误，此罪二。”
“大人。” 南宫冲刚要申辩，薛仁贵打断了他，“南宫副总管，欧阳都督，董将军，你们记住，在我的军中，军令如山，擅作主张者，绝不轻饶。”
呼延镇东附和道：“因为不知道水师何时能到达登州，薛大人一直下不定决心发起攻击，万一南宫大人在百济被围困住了，薛大人只怕要改变整个部署来救各位突围。”
南宫冲背上冷汗泠泠下，他起身，退后，行半跪礼，“卑职知错了，谢总管大人宽恕。今后必唯总管大人马首是瞻。”
薛仁贵眼神凌厉，沉声道：“呼延镇东的八万铁骑已经到达攻击位置，一天之内可以插到了红叶城和高句丽之间，并对对红叶城发起攻击。河北道西门独步都督与河东道关正阳都督共十万精锐步军已抵达新城和武鹰逻一线，呼延镇北之五万铁骑居中策应。前线总军力达二十一万众。幽州城里，三万西川巴州逐州兵枕戈待旦。一旦我军扫平高句丽在平原地区之城寨，这三万川兵是山地攻城拔寨的利器。”
薛仁贵顿了一下，低喝道：“诸将听令！”
众人全部起身，退席，排在南宫冲身后。南宫冲抱拳道：“请总管大人下令！”
“呼延镇东，你立即回归本部，三日后率军前出，切断红叶城与高句丽之联系，以一部分军防止高句丽驰援，主力猛攻红叶城，红叶城不过区区两万守军，你部四倍于敌，十日之内必须拿下。”
“遵命！” 呼延镇东大声应道。
“金钩！”
门外一名年轻俊气的校尉推门进来，抱拳道：“在！“
“派人传令，西门独步之河北军，三日后对新城发起攻击，新城统领乃渊男建，这是渊家老二，诡计多谋。要特别小心。命关正阳之河东军三日后对武鹰逻发起攻击，武鹰逻统领乃渊家老三渊男产。此人虽不如他二哥多谋，但也是一员猛将，不可掉以轻心。”
“喏！”
“再派人传令呼延镇北，本帅之大营将前移至营州，命他前出，部署于西门独步与关正阳之间，随时策应任何一方之行动。”
南宫冲由衷地赞道：“大人步步为营稳打稳扎，多点同时攻击，让敌首尾不得相顾，好战法！高句丽地小民寡，依卑职看，只能收缩防线退入山区。”
薛仁贵看了南宫冲一眼，不紧不慢地道：“有什么样的本钱打什么样的仗。你所率之水师本钱不够，老实说，打的这几仗从谋略上来说，已属相当精彩了，计算之精准，应对之果敢，皆可圈可点。南宫将军第一次领兵打仗，打成这样已是非常之了不起。假以时日，南宫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南宫冲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赶紧道：“大人身经百战威名传于天下，卑职能追随大人征战沙场，乃三生有幸。”
“南宫将军，你部水师在登州就地休整十日，本帅将从幽州与你调拨粮草军械，特别是攻城之器械，从水路经漕运送至青州，再命当地官员从陆路运抵登州。十日后听本帅将令，横跨渤海湾，攻占卑沙城。”
欧阳楚闻言极为诧异，不禁问道：“大人，卑职愚昧，高句丽水师全军覆没，渤海之上我军畅通无阻。为何不抄其后路，直接攻击平壤？”
“欧阳将军勇气可嘉，但打仗不能一味斗勇。风险，胜算，战损，都要在考虑范围之内。正因为高句丽失去了海上的屏障，故其在平壤沿海方向必然部署了重兵。再则，高句丽与新罗已成联盟之势。是故高句丽并没有阻止新罗吞并百济。一旦你部强攻平壤，再度孤军深入，难免被高句丽新罗两面夹击。新罗和东瀛水师虽被击溃但并未丧失战力，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联手，孤注一掷，闯入渤海湾断你后路。若如此，水师又将陷入离别口之险境。”
南宫冲点头道：“大人所说极是。我部水师如果在卑沙登陆，则与新城方向之西门独步将军相隔不过几百里。往北可夹击新城，往东可沿着海岸线攻击石城，大行，辱夷，可以逐个攻破，也可跳跃前行。这就是水师的长处，可以攻击海岸线上任何一点，让敌防不胜防，而我部又有背后之策应，可攻可守，实乃万无一失之上策。”
薛仁贵脸上露出了难道一见的笑容，“后生可畏。三位将军速速回去准备，就不必进幽州城了，我会替你们问候武参军的。”
南宫冲心里一震，却不露声色道：“多谢大人，请大人代为问候武参军和皇后娘娘。属下等军务在身，下次再去拜会武参军。”
南宫冲走了，薛仁贵沉默不语。呼延镇东突然笑了，“大人，刚才这小子冷汗都出来了，属下在他背后瞧得清清楚楚，后背全湿。”
“他知道，若不是看在宰相府的面子上，他已经是阶下囚。”
“大人打算怎么处置他？”
“此次东征，他只能是配角。来之前他还能胡作非为一下，如今往后，他只能遵将令行事。他攻下卑沙城后，我只会让他助攻新城，最多前出至石城，大行。这攻克平壤之大功，必须是咱们四大都护府。”
呼延镇东豪气干云，大声道：“大人放心，我呼延兄弟绝不辱使命！”
薛仁贵道，“我等纵横大漠十数年，所向披靡，一个区区高句丽，何足道哉！不过这次还是有所不同，陈无际和陈氏段氏兄弟牵扯了进来，他们应该就在红叶城一带。所以红叶城虽然只有两万兵马，却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你虽有八万铁骑，四倍于敌，我还是不放心。”
呼延镇东大手一挥，“大人，陈无际和西北六煞离开军中日久，就算是老虎，也是掉了压的老虎，我有八万铁骑在手，何惧之有！”
“镇东啊，” 薛仁贵沉声道，“骄兵必败，不可掉以轻心。明日我与你一同启程，兵指红叶城，我要去亲自会会这位义弟。”
“大人刚刚不是说幽州大营会前移至营州吗？”
“呵呵，什么时候你见过本帅打仗躲在大营？大营就让给武参军吧，免得吓着他。”
“哈哈哈，大人恕卑职直言，皇后娘娘想必就是让武参军来经历一下，捞点战功。这些皇城里的御林军，多官家子弟，是个无所事事的肥差，哪比得了我们边军骁勇。现在卑职明白为何大人出了幽州城来会南宫冲。一来恩威并施，二来免得他和武三思见面，嘀嘀咕咕沆韰一气。”
薛仁贵沉下了脸色，“呼延将军，有些话在这说说也就罢了。在外乱说，大祸临头。”
呼延镇东心头一颤，“卑职失言，大人恕罪。”
“好啦，你先回幽州准备，我一个人在这待一会儿。
呼延镇东也走了，薛仁贵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自酌自饮。他之所以暂时对南宫冲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是因为他在等长安的消息。三天前，他已经把南宫冲交上来的战报和自己的一封书信快马送去了郑大将军府。南宫冲的生死此时取决于戴至德的态度。戴至德如果继续力挺南宫冲，那就只能与南宫冲虚与委蛇下去，尽量钳制他。如果因为戴星河之死，戴至德改变了态度，日后收拾南宫冲的机会多的是。
那如果才能知道戴至德的态度呢？
廷议。南宫冲把扶余丰等三百余人押送去了长安，必然也附有一封战报和奏折给朝廷。朝廷接获之后必然会有廷议。廷议之时，就能知道宰相府的态度。戴至德何等聪明之人，他若要报戴星河之死之仇，只需在廷议时不再力挺，大将军府自然心领神会帮他报了仇。
至于南宫世家，虽然在江湖上势力庞大，在朝中还得仰仗宰相府，断不会为了一个南宫冲而与宰相府翻脸。
想到这，薛仁贵苦笑着摇了摇头，南宫冲啊南宫冲，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心太急，手段太狠，太剑走偏锋了。急功近利攻泗沘也就算了，居然借刀杀人除去戴星河，何等心狠手辣。如果真到了人人欲除之的地步，也是你自找的。
薛仁贵连饮三杯，他的思绪在飞扬。很多的话，他其实不能跟任何人说，哪怕是有知遇之恩的郑仁泰，有生死之交的呼延兄弟。官场沉浮这些年，他学会了一件事，言多必失。薛仁贵其实明白，皇上一直忌惮西北军之兵强马壮，所以才会在剿灭铁勒平定西北之后开始扶植宰相府，这次才会封南宫冲为副总管，令武三思为参军。
薛仁贵明白，他知道其实郑仁泰也明白，只是他俩谁都没提起这个话题。可见郑仁泰也不是完全对自己不设防。郑大将军老了，或许，他不想管自己百年以后的事了。可是，他不提不管，我薛仁贵还正值壮年，我必须考虑。如何才能让皇上明白大唐不能没有一支强大的西北军，不能没有陇西门阀呢？
薛仁贵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他不能和任何人说。
房间内寂静无声，薛仁贵又端起了酒杯，一仰头，一杯滚烫的高粱酒流过喉咙。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喉咙的吞咽声，和感受到烈酒从喉咙进入腹腔的辛辣。人世间最难受的事，莫过于心事无法与人述说。人，其实是需要听众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高山流水寂寞难奈吧。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聊心事，那个人就是杜小月。在幽州的小月楼，在这三岔路口的连理枝，在长安将军府的小月池，都留下过无数的甜蜜。薛仁贵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他想起了刚认识杜小月时写过的一手小诗。
树静风难止，山空雪忘归。
诗经书小雅，画戟望月亏。
当时杜小月一见这首诗便脸色羞红，吃吃地笑道：“大人的诗出律了。“ 自己当时的回答是，”出就出了，谁让你是杜小月。“ 从此，便抱得美人归。
可惜的是，军国大事，也无法和她交流，这些对她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南宫冲的眼神停留在了掩盖着的房门。在门外还站着一个年轻人，南宫冲一直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他。为什么陈无际会让他来找自己呢？
“金钩，你进来。“ 南宫冲忽然道。
门开了，金钩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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