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6届高中到77级本科 (老高三全班52人,8人去世。健在的44人都写了文章,合集成书)

来源: 天愚 2018-01-25 07:42:4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696 bytes)

莫砺锋 | 从66届高中到77级本科

 

 

《中华读书报》

2017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许多事情促使我回忆当年穿着棉衣走进考场的情景。去年4月,我到泰州的姜堰图书馆去做一场公益讲座。我刚走进讲堂,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迎上前来。他自我介绍名高泰东,是我的同龄人。怕我听不懂他的方言,老高递过一封事先写好的信,信中说明他是1966届高中生,又是1977级本科生,这个经历果然与我一模一样。老高的母校是南京农学院,也即现在的南京农业大学,而我家住在南农的围墙外边,这些情况一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身为农技专家的老高找我有什么事呢?原来他正和高中同班同学合作编写一本回忆录,想请我作序。我当场便答应下来。讲座结束后老高与我约定,等他们的书稿完成后便寄给我。

很快到了11月,我应邀到武汉大学的“珞珈讲坛”去讲学。我登上讲坛,先不讲预定的题目“经典视野中的唐诗宋词”,而是对武大的化学专家查全性院士表示感谢,感谢他40年前仗义执言,首先倡议恢复高考,从而促成了那场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惟一在冬季进行的高考。几天后我回到南京,正巧高泰东他们的书稿也寄来了。书稿的内容丰富多彩,44位作者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他们经历了共和国历史上所有的风风雨雨。全书的关键显然是两个事件,即1966年的高中毕业和1977年的高考,所以书名是《1966年我们读高三》,全书最引人入胜的内容都与高考的废除与恢复有关,于是我把这篇序言题作“从66届高中到77级本科”。

此书作者都是泰县溱潼中学1966届高三班的同学,当时全班52人,至今已有8人离开人世。健在的44人都写了文章,正如高泰东所说,做到了“健在同学的文章一个也不能少,去世同学的简介一个也不能少”,从而“为中国高中1966届留下了一个完整班级的‘群体样本’”。真是难能可贵!作为对比,不妨看看我的母校苏州中学的情况。当年的苏州中学仅有高中部,校名是“苏州高级中学”,简称“苏高中”。苏高中的规模比溱潼中学大得多,每个年级都有8个班,我所在的班是“高三5班”。可能是苏州的文革比泰州更加激烈,我们班有许多同学分属互相敌对的派别,不但“观点”形若水火,而且发生过真刀真枪的武斗。那些因“家庭出身不好”而无法参加红卫兵的“逍遥派”,也因受到“红五类”的欺侮而与他们形同路人。1968年秋天我们纷纷“上山下乡”,大家背着铺盖走出校门,许多人之间连“再见”都没说一声便各奔东西。从那以后,大家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不要说全班团聚、合作写书了,如今我对某些高中同学是存是亡都不清楚。我相信苏高中的情形在全国比较有普遍性,而溱潼中学高三班却是个特例,他们的集体回忆录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样本。同龄人中撰写回忆录的个人并不少见,我本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写了一本《浮生琐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正如我在该书后记中所说,“我不过是在时代的狂风暴雨中纷纷飘落的无数树叶中的一片而已”,这本《1966年我们读高三》却是由44人的142篇回忆短文组成,堪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一片树叶无法体现树林的全貌,许多树木才能形成全景式的记忆之林。我希望同龄人都能像高泰东他们那样拿起笔来,为历史留下一段铭刻在普通人心中的实录。

 

此书的作者与我一样,都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臣之壮也,犹不如人”,而今已垂垂老矣。我们的平凡人生有什么回忆的价值?我认为价值就在于“从66届高中到77级本科”。按理说,一个人的高中毕业与进大学读本科应该在同一年,可是在我们身上却相隔了11个春秋,仿佛时钟突然停摆了11年。当然,1966年废除高考以后,大学停止招生的时间仅有5年,到1971年就恢复招生了。但是高考并未恢复,招生方式改成“推荐”,具体步骤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16字方针,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当然是“领导批准”。以我所在的公社为例,全社的适龄青年近千人,而每年分配到的招生名额只是个位数,要想获得“领导批准”,真是难如登天。令人惊讶的是,第一年的录取名单中,公社书记的儿子赫然在列。到了第二年,书记的女婿又赫然在列。其中奥秘不难破解:“领导批准”的大权就掌握在书记手中嘛!只要书记“内举不避亲”,他的子女及亲戚一定能捷足先登。于是平民子弟就与大学基本绝缘,更不用说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了。且看溱潼中学的情形:该校1965年的高考录取率高达70%,在教育发达的扬州地区名列前茅,清华大学、中国科技大学都曾来信祝贺。溱中66届高三班的52名学生中,高考前夕被学校推荐报考北大者2人,推荐报考清华者9人,可见其学业水平之高。一旦恢复高考,该班就有18人在1977年、1978年相继考进大学(包括中师3人)。可是在实行“推荐”制的6年中,该班仅有2人获得良机。高考废止的11年,正是整个国家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恢复高考,是邓小平拨乱反正的鲜明标志。我们这代人正巧遇上了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要不的话,谁会在高中毕业11年后才参加高考?

恢复高考是大快人心、大顺民意的盛事,除了那位“内举不避亲”的公社书记之外,大概谁都没有异议。我与高泰东等66届高中生,在而立之年终于搭上了上大学的“末班车”,真是三生有幸。但是那场高考毕竟迟来了11年,它带给我们这代人的负面影响是难以消除的。首先,我们考上的大学和专业,大多与11年前的志愿大相径庭。请看溱潼中学的几个例子:姜近枢,当年是溱中全校师生公认的数学奇才,大家坚信他一定能考进北大数学系去深造。1977年,姜近枢考上的却是镇江农机学院,毕业后在中学教数学,42岁就英年早逝。王家振,当年化学成绩突出,高考的志愿是天津大学化学系,1977年考取泰兴师范学校,毕业后也在中学任教。读了高泰东追忆姜近枢的《他曾经是个数学奇才》,以及王佩霞的《我那昙花一现的清华梦》,“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本人在1966年也曾做过“清华梦”,并与同学陈本业约定报考清华的相同系科。并非我们年少轻狂,因为苏高中65届高三5班确有5人考取清华,我们66届高三5班何必妄自菲薄!没想到我在11年后参加高考,非但不敢报考清华,而且改选文科,与当初喜爱的“电机工程”“数学力学”等专业邈若隔世。几年后我到新竹的清华大学去讲学,看到那个缩微版的“清华园”牌楼,百感交集。至于陈本业,他在1978年考进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物理系,毕业后一直在中学教物理。当年陈本业是我们班的物理尖子,实验课上的动手能力出类拔萃,确实是当工程师的好料子。多年之后,我走进麻省理工学院的校园,还对陈本业未能与此校结缘而怅惋不已。

其次,我们这些“老三届”出身的77级本科生,虽然在大学里以悬梁刺股的刻苦精神受人称道,毕业后也能兢兢业业地工作,但毕竟起步太迟,成就有限。我们这代学人中很难出现大师级的人物,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进大学太晚,已经错过了接受高等教育的黄金年龄。当然,成为77级本科生的我们还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更多的同龄人则没能挤上恢复高考这辆“末班车”。1977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多达570万人,录取的人数只有27万,录取率为4.7%。如今大家经常谈论的多半是属于分子的那些幸运者,其实应该关注属于分母的全体考生。4.7%的录取率,意味着95.3%的考生未被录取,也就是有543万考生名落孙山。况且还有1000万以上的知青根本没能走进考场,他们构成了高考录取率更大的分母。从66届高中生,到68届初中生,人称“老三届”的6届中学生在1966年骤然“停课闹革命”,两年后成为下乡知青。除了少数人经“推荐”进入大学以外,他们一直都在务农,或是从事木工、瓦工、赤脚医生、民办教师等遍布“三百六十行”的活计。当时流行的口号是“扎根农村一辈子”,许多人在农村待了几年后,眼看前途无望,也就顺从命运,结婚生子,然后在柴米油盐的烦扰中耗尽了青春朝气。十年以后,他们已经成为几个孩子的父母,当初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在中学学到的知识大半遗忘,根本无法参加高考。前几年有些人借纪念上山下乡若干年的时机高调宣称“青春无悔”,我听了十分反感。对于“沉默的大多数”来说,上山下乡只是随波逐流,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又哪里说得上什么“无悔”!1977年考取大学的“老三届”固然难能可贵,没考上或根本没有报考的知青也并非无能之辈。例如溱中的王佩霞,1966年校长、教导主任与班主任商议后郑重劝她报考清华大学,可见她具有这个实力。可是11年后她参加高考却不幸落榜,“清华梦”只能寄托在年方5岁的女儿身上了。再如苏高中66届高三的8个班共有300多位同学,其中有几个学习尖子非常优秀,要是1966年进入大学,他们可望成为杰出的人才。可是几十年以后,他们已是“泯然众人矣”。这固然是他们个人命运的悲剧,也是整个国家的重大损失。

所以我认为,1977年恢复高考,最重要的意义不是改变了部分考生的命运,而是使共和国的高等教育重新走上正途,它是邓小平拨乱反正的重要历史功绩。4.7%的高考录取率究竟意味着什么?应该由属于分母的570万人,乃至由更大的分母即2000多万知青来共同评说,才能让人们看清历史的经验教训,从而更加珍惜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时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1966年我们读高三》这本集体回忆录格外可贵,它不但真实记录了52位共和国同龄人的悲欢离合,而且“为中国高中1966届留下了一个完整班级的‘群体样本’”,值得一读。

所有跟帖: 

作者是文革以后的第一位文科博士 -萧岚- 给 萧岚 发送悄悄话 (64 bytes) () 01/25/2018 postreply 07:52:37

总结认清历史的经验教训,加倍珍惜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时代!说得好! -yuntai- 给 yuntai 发送悄悄话 yuntai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5/2018 postreply 08:03:50

“11年以后不幸落榜”,人的考试能力退化真是快,难怪文革后期清华教授教授在谢晶怡组织的工农兵大学生入学试卷考试中多半不及格。 -aussie-2- 给 aussie-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25/2018 postreply 10:17:52

分母岂只有两千万!一亿适龄青年中若一半想参加高考,那就是五千万! -化外人- 给 化外人 发送悄悄话 化外人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5/2018 postreply 13: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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