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医生之死

来源: 2019-06-29 04:28:4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H是我知青时代的同学。当年知青下乡,大多是插队式或者农场式;我们则是民工式。高中(也有一部分初中)毕业生由城里干部带队,组成连、营、指挥部,到山区修铁路。一个连队170人左右,除了两个连队干部,都只十几岁。连队半军事化管理,相对封闭,没有接触外部社会的机会,又都是同一届的,彼此原本就是小学或中学同学,至少是同学的同学,所以习惯上仍互称同学。只有“官方”场合才叫战友。

大家住竹篾搭的简易工棚,吃大锅饭。每餐一菜一汤,菜为时蔬,汤却永远是海带汤。修路是高强度劳动,挖、挑、推车,当地的山民见我们成天光着膀子流大汗的样子,也摇头感叹连他们都干不了。怪不得电影描写最苦的奴工,比方柯克·道格拉斯演的斯巴达克斯,便是修路。我看《为奴二十年》,就非常羡慕黑奴摘棉花。吃这么简单的饭食,干如此重的体力活,以现在流行的健康养生观,应该像老道格拉斯一样长命百岁。当然首先得意志坚定,——事实上两年不到,我们连队就有四个得了精神病。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连队同学找到我,把我拉进战友群,发现少了好多人。一问,原来已经死了十几个了。

H跟我同班,睡在我对面。他是肌肉男,白白净净,我想象中的“浪里白条”就该是他这个样子。我们关系一般,下路(回城)后有几年玩得不错。恢复高考后他学医,记得一次他把我带进医院,一个一个手术室去看胃切除、剖腹产、前列腺切除等手术。我换上衣帽戴上口罩,外表跟他们实习的同学没有区别。

各自成家以后,再也没有来往。听说他在一所大学的教职工医院做副主任医师,直到退休。去年我们铁建指挥部举办“45周年”庆祝联欢会,各连队都要出节目。有穿上红军军装做长征跋涉状的,有草原上红卫兵见到毛主席的,有藏族姑娘抢着给解放军洗衣服的,有拉二胡赛马的,整个一唱红不打黑。同学发来一些视频,发现H参加了连队一级的汇演,他参演我们班的节目是三句半。听来听去,没一句押韵。当然,那半句也不押韵。我很不明白,为什么要演三句半呢,他不是会拉小提琴吗?当年住工棚的时候,每天收工回来他都要对着大叠大叠的五线谱拉外国练习曲。

这个问题一直没机会问他。我被拉进连队群,回应一圈男女同学的招呼寒暄,就不再发言。许多人喜欢用网名,没几个对得上号。直到十月的一天下午,我闲着翻看微信群,发现一个网名忽然变成H的名字。看着他变的!我当时想,要不要加他?到黄昏又想,要不要加他?吃过晚饭又想,要不要加他?——不是我优柔寡断,而是人老了,很多想法往往一闪而过,不像年轻时想到就做。有句话怎么说的?放慢生活的节奏……

事后想想,如果那天下午,那天黄昏,那天晚饭后,我跟他加了微信,也许他就不会死。几十年没见面,可聊的话多,可以拉住他不去做一件错误的事。当晚十点多,他试跑新买的走步机,跑着跑着忽然往地上一倒。他老婆也是市中心医院的医师,赶紧给他做心肺复苏术。按压了十几分钟仍无反应,急送医院,还是抢救无效。第二天得到死讯,几天后同学们送葬回来,传达了他儿子对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描述。

他是代表连队准备节目到指挥部汇演的参演者,这回据说不搞三句半了,而是担任键盘手伴奏。估计那些红歌红舞,唤醒了早已消退的青春激情,他想把60多岁的身体练得更结实更年轻,新买了一台走步机。为了测试自身的体能极限,越跑越快,停不下来,终至倒地。说实在的,我这同学不胖不瘦,人们回忆他总是心情愉快笑容满面,亦无烟酒嗜好,更没有过值得一提的病史,尤其他本人还是医生,万不该出这样的意外。而意外竟然发生,联欢未成身先死,长使亲友泪满襟。

对于没有及早识别或问清他的网名,确认后又没有及时加他,我颇为自责。我撰了一副挽联,发在连队群。两天之后,永久退群。

事后,我总结:家里一定得备一台除颤仪。要是有除颤仪,我同学不会死。我开始不知道那叫什么,只在电影里看得太多了:一手一个“电熨斗”往胸脯上一放,电得人弹起来,直至恢复心跳。想当然应该叫“心脏起搏机”。搜了才知是“除颤仪”。其实不光是心脏猝死,几乎所有的死亡,救护车、急救室、手术台都是用它来跟死神作最后一搏。它才是生命真正的“最后机会”(last chance)。如果它都不管用,神仙都救不了啦。

我把除颤仪的图片、用法发给我的同龄人,没人理我。我知道他们背后都骂我:神经病。

2019.6.29.拍拉图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