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三

来源: 笑含 2011-05-18 22:18:5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8170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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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2]

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国家委派的江西巡抚,这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

他整好衣冠,郑重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对着王守仁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孙燧大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勇敢无畏的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惊变

孙燧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最终让朱宸濠的阴谋败露了。

宁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为他已经买通了钱宁、杨廷和等朝中位高权重的人,自认为后台够硬,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番动作却得罪了一个更为强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将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还参加了多次战斗,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红得发紫,这下子钱宁就不高兴了,因为他的特长只是拍马屁,而江彬则比他多了一门技术,不但能拍马屁,还能陪着皇帝打仗。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寻找对方的破绽。江彬先下手为强,决定在宁王的身上做文章。

这个消息不径而走,经过路边社的报道,越传越广,很多对钱宁不满的人也准备借这个机会下一剂猛药。

恰好此时,一贯善于随机应变的杨廷和也感觉到不对了。照这么个搞法,宁王那边要出大问题,到时自己也跑不掉。他决定解决这个难题。

于是在众人合力之下,朱厚照决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宁王,让他老实一点。

事实证明,杨廷和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只要把意思传达到就行了,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为解决这件事情,杨廷和费尽了心机,用尽了脑筋,四处周旋,本以为能天衣无缝地做到功德圆满,可惜,他还是疏忽了致命的一点: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673]

    当皇帝使者前来的消息传到南昌的时候,朱宸濠正在举办他的生日宴会,听到这件事情,他十分吃惊,当即停止宴会,找来了刘养正

商量对策。

    面对着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刘养正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地对这件事情作出了客观科学的分析:朝廷中的关系都已经打通,而且一直无人通报此事,现在却突然派出使者前来,一定是有了大的变故。必须

立刻行动,否则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应该动手了!”

    刘养正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读书没心得,进士也考不中,却整天目空一切,杨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试成绩优秀,在官场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个辙,准备大事化小,却被这位仁兄插了一

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这么看来,科举还真算是个好制度。

    朱宸濠紧张了,他相信了刘养正的说法,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

资质也就能和刘养正这一类人混了。

他决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孙燧这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选定了谋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这一天孙燧和巡抚衙门的官员将要到王府祝贺他的寿辰。而那时,将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

    孙燧带着他的巡抚班子来到了宁王府,然而一进府内,他就大吃

一惊。

    因为在祝寿的会场,除了来宾外,竟然还有另一群不该出现的人

——几百个身穿闪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会的主角宁王出场了,他的脸上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却

似乎有着无尽的悲痛。

他哭丧着脸,向在座的人开始诉说他痛苦的原因:

“告诉大家,孝宗皇帝(朱祐镗)抱错了儿子啊!”

大家都傻了,这种八卦猛料您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兄看见大家都被镇住了,越发得意:

    “好在太后发现了,现在她已经下诏,让我起兵讨伐朱厚照,就

是这么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着忽悠吧。

 

 [674]

    孙燧最先反应了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两步跑

到宁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诏书呢?!”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

“你少废话!我现在要去南京,你识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孙燧终于发火了:

“你嫌命长啊!还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梦!”

    孙巡抚的反应很快,说完后立刻朝门外奔去,可又被侍卫拦了回

来。

    朱宸濠被孙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间他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走到

孙燧面前,冷笑地表达了他的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对这一切,随同官员们的反应却着实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惊人一

致的态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发布了命令:

“把他们两个带到城门外,斩首示众!”

然后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剩下的官员,亲切地询问:

“还有谁?”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就这样被拉了出去,而孙燧实在是一条硬汉,即使被绳子捆住,依然骂不绝口,残忍的叛军打断了他的左手,也没有让他

屈服。

他们就此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

孙燧没有丝毫地慌乱,只是平静对许逵说道:

“事已至此,真是连累你了。”

许逵肃然回答:

“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孙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对着几天前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说

出了最后的话:

“全靠你了。”

    杀掉了孙燧和许逵,朱宸濠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机占领了巡抚衙门,接管了南昌城内的所有防务,一切有条不紊地进

行着。

    然后他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处一一

登记,搞民意调查,内容只有一项: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赏,回答否的人关进牢房。

    最后结果是四六开,大部分人拒绝跟着他干,当然了,并非因为

他们有多么的爱国,只是觉得跟着这位仁兄造反没什么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决了,刘养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报告人员的招募情

况。

朱宸濠看完了人员名单,却皱起了眉头。

刘养正刚准备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朱宸濠挥手制止了他:

“还缺了一个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现在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675]

孤军

    王守仁确实还没有走远,他跟两个随从刚刚沿水路走到了丰城,

就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叛乱了。

    随从们十分慌乱,王守仁却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

来临。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显得那么残酷。

孙燧,想必你已经以身殉国了吧。

王守仁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同乡好友了。

但还没等悲痛发泄完,他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达了命令。

随从以为他要去办事,便紧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们跟着这位仁兄转了好几个弯子,也没见他去衙门,却又

绕回了江边,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继续由水路前进。

这是演的哪一出?

“宁王是不会放过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过来了,陆路太危险,是不能走的,刚才我们上岸,不久后我们走陆路的消息就会传开,足以引开追兵,而我们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换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随从们呆若木鸡地看着平静的王守仁。

真是个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调虎离山计的王守仁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他面临的,

是真正的绝境。

    宁王叛乱了,孙燧等人应该已经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军之手,

而且这位王爷想造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势

力,许多地方随同反叛,情况已完全失去控制。

    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那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

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

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琼是老上级,应该会来的,不过等到地方上报兵部,兵部上报内阁,内阁上报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计等到出兵,宁王

已经在南京登基了。

    内阁也不能指望,且不说那个和宁王有猫腻的人会如何反应,自己好歹也在机关混了这么对多年,按照他们那个效率,赶来时也就能

帮自己收个尸。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算了吧。

 

[676]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

无所有。

    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

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

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

    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

欢那个以此为名,造反作乱的宁王。

    他痛恨践踏人命的暴力,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里,人性是最为根本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本原,而这位打着正义旗号的宁王起兵谋反,牺牲无数人的生命,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他的野心,为

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当权者的宁王,将是另一个当权者。唯一的牺牲品,只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当政,他们都将是永远

的受害者。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去拿纸墨来。”王守仁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

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

    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

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头,对他的随从们下达了最后的指

令:

“等到船只靠岸时,你们就各自离去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了。”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离洪都仅有二百余里,时

刻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随从们不是白痴,他们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我一个人就够了。”

 

 [677]

预备

船很快到了临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数的百姓听说战乱即将开始,纷纷携家带口,准备逃离,痛哭声哀嚎声

交织一片,搞得混乱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顺手从逃难的人中拉出了一个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准备收拾包裹,他已经得知了宁王叛乱的消息,虽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也还舍不得死,合计一下之后,

他还是决定先当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这一走,衙门里的人纷纷都准备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乱成一片。

关键时刻,有人进来通报:赣南巡抚王守仁到了。

    从级别上说,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时是要搞个仪式,摆个酒席

隆重接待的,可在这要人命的时候,他来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都不要走了,留在这里随我平叛!”

    要说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十分兴奋,当即作出

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叛乱。”

当然了,实际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然后他才得知,这位巡抚大人也是刚逃出来,无一兵一卒,是个

彻底的光杆。

可就是这位光杆巡抚,孤身一人竟然敢来平叛!

    大敌当前,戴德孺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了,他看着王守仁,略

带讽刺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王大人,现在就我们这几个人,你凭什么认定能够平叛呢?”

    是的,没有朝廷支持,对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

能够平定叛乱呢。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着这个是否关键的回答。现场变得

鸦雀无声,因为他们将根据这个回答,决定他们的去留。

“因为我在这里。”

王守仁环顾四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重复道:

“因为我在这里!”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为他

们从这个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条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

召集所属的少量军队,准备在城内布防。

“宁王敢来,就与他巷战到底!”

 

 [678]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他的勇气,便对在场的人发

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吗?现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对戴德孺那惊讶的脸孔,王守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们的兵力不够,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须马上撤离。”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们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当年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说过,飞将军李广的外形很像一个普通的农民,无独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

无尽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

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 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

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

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

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后的史可法似乎并不了解这一点。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这里举

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

    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

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虽然自幼读书,却不像个书生,长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经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和黑社会流氓地痞打交道,对付恶人时手段十分凶残,犯罪分

子闻风丧胆。

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

 

 [679]

    王守仁带着临江府的那帮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几百名来历不明的士兵围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体,还没等

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来:

“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守仁毕竟见过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我是王守仁,你是谁?”

那位仁兄这才自报家门:

“王大人好,属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说这位伍知府也算是厉害,叛乱一起,邻居衙门的官员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却纹丝不动,不但他不跑,也不准别人跑,有几个胆子

小的准备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

    经过这么一闹,吉安的官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宁王再凶残,和

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跑了出来,准备平叛,他这人性子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带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见了王

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气,一开口就说主题:

“王大人是否准备平叛?”

“不错。”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这次轮到王守仁纳闷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声音作了解释:

“那家伙(此贼,指宁王)一向名声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众望所归,且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必定在此一举!”

这句夸奖的话却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你怎知道我兵权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聪明人。这就是伍文定留给王守仁的第一印

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到会的都是知府、知县之类的小官,王巡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

平叛军总司令。

    王司令随即作了敌情通报:根据情报,宁王兵力共计八万人,精锐主力为王府护卫,其余成分为土匪、强盗、抢劫犯、黑社会流氓地

痞、反动会道门组织、对社会不满者等等。

    这支所谓的叛军,实在是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这么看来,形势还不算太坏,但问题在于,此时的王司令是个光杆司令。他没有八万

人,连八千都没有。

    虽说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军队,但这需要时间。所以目前最重

要的事情就是判断宁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680]

对于这个问题,王守仁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南京。

“他必定会进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宁王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脑袋倒也没进水,北上攻击京城这种蠢事

他还干不出来。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流南下攻击南京。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指令,防备不足,如果宁王趁乱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军之手。

这番话说得下面的诸位六七品芝麻官们耸然动容,既然形势如此严重,那就别废话了,赶紧进攻宁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发话了:

“我的兵力不足,难以与叛军抗衡。必须等待各地援军赶来。”

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与会官员们彻底炸了锅,王司令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宁王又

不是你儿子,你说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办法。”

诡计

    不久之后,宁王驻地的街道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

当然了,不是办证发票之类的广告,具体内容大致如下:

    都督许泰等率边军、刘晖等率京军各四万,另命赣南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共计十六万人,分进合击,平定叛军,

沿途务必妥善接应,延误者军法从事!

    这封文书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对宁王说我有十六万人,很快

就要来打你,希望你好好准备。

    必须说明的是,这封文书上的人名全部属实,但情节全属虚构,

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这就是王守仁的诡计,他伪造了文书,并派人四处散发,以打乱宁王的部署,王司令员做事情一向周到,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他还

安排了更为厉害的一招。

    洪都城内的宁王知道了所谓大军来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

际,手下突然密报,说从进城的人身上发现了几个特殊的蜡丸,内有

机密信件。

宁王打开书信,却着实吓了一大跳。

 

 [681]

    书信内容是这样的: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先生,你们干得很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现在希望你们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

都,进攻南京,事不宜迟!

    两位难得的“人才”竟然投敌,宁王还算是个明白人,也不怎么

相信。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

李士实先生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带兵攻击南京!”

    王守仁的台词实在写得太好,李士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这

下子不由得宁王兄不信了。

    自信满满,前来邀功的两位军师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激情澎湃的答

复,最终却只看到了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们失望地走了,宁王朱宸濠却就此确定了他的战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这样的对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守仁的计谋获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

力。

    王司令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临时草拟,没有正规军,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唤下,附近的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人,能走得动,他就统统招过来。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挥挥旗帜,

呐喊两句口号也是好的。

    就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万人,虽然质量

不怎么样,但总算还是凑够了数。

    眼前的招兵盛况让江西的这些知府知县们开始头脑发热了,平时只能管几个都头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派头,这么多手

下,他们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宁王决一死战。

可是王司令让他们失望了。

兵法

    原本争分夺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坐拥数万手下,士气也极盛,无论怎么看,此刻都应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然而王大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这里常住,四处派人修房子安置

家具,就差办一张吉安暂住证了。

他下属的那些知府知县们全都不知所措,十几天之前风急火燎的是他,现在安闲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们素知这位王司令不是个善茬,也不怎么敢问,直到伍文定忍无可忍的那一天,这个谜底才彻底揭开。

 

 [682]

    伍知府脾气比较急,看见王守仁不动窝,索性直接找上门去质问:

“军队已经集结,为何不动?!”

    王守仁看着这个气急败坏的知府,却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复:

“以你之见,眼下该如何行动?”

    “我军士气正盛,应趁敌军尚未行动,立刻发起进攻,必可一举

大破敌军!”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读过兵法吗?”

这句话把伍文定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大声答道:

“属下虽是文官,自幼饱读兵书,也甚知韬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断然无误!”

然后他挑衅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

王守仁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固然不错,却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谓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

“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综合看来,这八个字确实概括了王哲学家兼王司令员的军事思

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则大都符合这八字方针。

王守仁随即对此做出了解释:

    平叛之战确实应该速战速决,但此时情况已然不同,起初敌强我弱,需要拖延敌军,争取时间。如今我军实力大增,可以与敌人抗衡,叛军也已知道我军强盛,必不敢轻动,况且宁王经营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军贸然出击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时间越久,祸患越大。

此举决不可行。

    现我军龟缩不出,示弱于叛军,使其主力出击,然后看准时机,

一举围歼,必取全胜!

    一贯好勇斗狠的伍文定服气了,他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大人会有那个出名

的评价——“狡诈专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几天之后,决战序幕就将正式拉开。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几天的宁王终于觉悟了,日子过了这么久,别说十六万人,十六头猪也没看到,等到王守仁招

兵买马的消息传来后,他才确实一个事实——上当了。

    但在悔恨惊慌之余,他意外地发现,王守仁并没有发起进攻,他随即判定敌军兵力不足,仅能自保,于是开始履行预定军事计划——

攻取南京。

    应该说,宁王的行动完全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但事实证明,王

司令还是错误估计了一点,正是这个疏忽差点让他彻底完蛋。

 

 [683]

因为宁王朱宸濠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却是一个动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说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万主力军亲征,这帮杂牌军也真不白给,仅一天时间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发兵,几天之内

便已经军临兵家要地——安庆。

最大的危险到来了。

    安庆,位处南京上游门户,自古沿长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庆,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后世太平天国时,曾国藩之弟曾国荃猛攻安庆城,虽损兵折将,旷日持久,却是死也不走,直至轰塌城墙,占据城池,

方才仰天狂呼:“贼破矣!”

不久之后,他率军顺流而下,一举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国覆灭。

    朱宸濠虽然不认识曾国藩和洪秀全,却也懂得这个地理学常识,大军抵达安庆城之日,他便下达了总攻命令,数万军队将安庆围得水

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时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没有人和。

    说来朱宸濠的运气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总是碰到一些很麻

烦的人,在江西有孙燧和王守仁,到了安庆,又遇见了杨锐和张文锦。

    杨锐是都督,张文锦是安庆知府,他们对不请自来的宁王采用了统一的招待方式——火枪弓箭。关于这两个人,就不细说了,单单介

绍一下这二位干过的一件事情,诸位对其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宁王连日进攻安庆城不利,便找来了一个叫潘鹏的投降官员进城劝降,此人是安庆人,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宁王兄估摸着看在老乡份上,城内的守军应该会给两分面子。

    这是个比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军队堵在人家城门口了,还指望

老乡感情?

    潘鹏兄可不蠢,他还想多活两天,可是领导的意思也是不能违背

的,无奈之下他派了一个亲戚进城招降,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耸人听闻了。

    杨锐兄实在是个不搞客套的人,劝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乡的亲戚砍了,砍了人还不肯罢休,竟然还极有耐心地碎了尸,把手脚分别砍断,一样样地丢下城楼示众,如此可怕之场景在今日恐怖

片中也不多见。

   砍人碎尸之类的事情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但杨锐兄毕竟是个武官,杀人也不是头一次,有点心理问题不奇怪,所以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

本正常。

    可另一位张文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读书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却也不落人后,杨锐在前面杀人,他已经绕到城内,把潘老乡在城内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翻了出来,砍了个干干净净。潘老乡听说之后,

当即吐血晕倒。

 

 [684]

    看见两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内守军都毛骨悚然,心惊胆

战,纷纷表示愿意拼死守城,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城外的宁王搞不清状况,也不明白为什么劝降还劝出了反效果,没有办法,他只好自己亲自出马督战,鼓舞士气。可城内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胁下(主要来自杨、张两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军进展不

大。

    十几天过去了,宁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庆,急得他团团转,只

能把刘养正找来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废物!安庆都攻不下,还说什么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别无他途,所以骂完了的宁王还是要接着督战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权为什么当年被人欺负到了家,却还是忍气吞

声——造反实在是个苦差事啊。

    正当宁王在安庆城啃砖头的时候, 王守仁先生那里却已经乱成

一团。

    宁王兵临安庆城下的消息传来时,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跑去看地图,他虽然已经估计到了对方的计划,却没想到宁王动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军队集结,准备出发。

    但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王司令员突然恢复了平静,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却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还别有兴致地和那些额头冒汗,惊

慌失措的下属们拉起了家常。

    碍于之前的教训,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聪明,也没人询问原由,

而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也验证了司令大人的英明决策——安庆依然在坚守之中,暂时无忧。

    这下大家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纷纷回家磨刀擦枪,只等王司

令一声召唤,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可王守仁这辈子似乎就不打算让人消停,一贯专兵的他竟然表示

要开会听取群众意见。

既然王司令要开会,大家也只好跟着去凑热闹了。

    这是宁王之乱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王守仁分析了局势,表示目前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救援安庆,另一个是攻击敌军老巢南昌,

要求与会人等发表意见。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会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争论,因为大家一致

认为,前往安庆是唯一的选择。

    理由很充分:宁王造反准备多年,南昌的守备十分严密,如果贸然攻城,一时很难攻得下,而他进击安庆失利,士气很低,我军抄他后路,与安庆守军前后夹击,必然一举击溃,到时候南昌不攻自破。

    实在是条理清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论怎么看,这个结论

都是对的。

最后王司令总结发言:

“不对。”

 

 [685]

判断

“只能攻击南昌。”

    这就是王司令的判断,鉴于他一贯和别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么吃惊,只是睁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这次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你们的看法不对,南昌在安庆的上游,如果我军越过南昌直接攻击安庆,则南昌守敌必然会攻击我军后部,断我军粮道,腹背受敌,失败必在所难免,而安庆守军只能自保,怎么可能与我军前后夹击敌

军呢?”

当然了,听众的疑问还是有的:

“南昌城池坚固,一时之间如何攻下?”

对于这个问题,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诸位没有分析过军情吗,此次宁王率全军精锐进攻安庆,南昌必然十分空虚,此时进攻,自然十拿九稳!”

“南昌一破,宁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顾,无需时日,叛军必败!”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为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在明代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兵部衙门里,有这样一句吓唬人的话

——“敢闹事,就发配你去职方司!”

    这句话但凡说出来,一般的兵部小官就会立马服气,老老实实地干活。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兵部下设四个司,类似于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级单位,而职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于它在明朝官场中有

一个十分特别的评价——最穷最忙。

    但就是这个最穷最忙的衙门,却在军事战争中起着最为重要的作

用。

    因为这个所谓的职方司,主要职责是根据军事态势作出判断,拟定军事计划,进行军事统筹。大致就相当于今天的总参谋部,职方司

最高长官是郎中,相当于总参谋长。

    这职位听起来很威风,很多人却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

很简单,可以用六个字概括——没油水,背黑锅。

    千里做官只为钱,捞不到钱谁有动力豁出命去干?更要命的是,这个职位收益极小,风险极大,比如王守仁曾经当过主事(相当于处长)的武选司,就是兵部下属的著名肥衙门,专门负责武将人事选拔调动工作,下去调研有好酒好肉好娱乐招待,提拔个把人上来就能收钱,就算这人不能打仗,归根结底也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至于追究到

人事部门来。

 

 [686]

    职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没有油水可捞,靠死工资过日子,还要作出正确的军事判断,并据此拟定计划,一旦统筹出了问题,打了败

仗追究责任,那是一抓一个准,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战争中最有趣也最残酷的,就是判断。

《三国演义》里面的诸位名将们是不用担心判断的,因为他们的胜负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风刮倒了自己营帐里的帅旗,就能断定刘备先生晚上来劫营。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有志报国的各位青年就不同再读兵书了,可惜的是,在时间机器尚未发明之前,战场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预知对手的策略和战争的结局,将领们只能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和战场经验来作出预测,当然了,根据史料记载,某些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将领们,

会使用最后的绝招——算命。

但无论你有多么精明或是愚蠢,最后你总会搞出一个自己的战场判断,该打哪里,何时打,该守何处,怎么守。

于是最能体现战争艺术奥妙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千个指挥官可能有一千个判断,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战争结局揭晓之前,这一千个判断似乎都是正确的,都有着确凿的理由和证据。

可是战争这道完美的数学题,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王守仁放弃了看似无比正确的安庆,决定进攻南昌,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他的抉择是正确的。

但得到众人认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计划还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变数——攻取南昌之后,宁王却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庆,直取南京,该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攻击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发布勤王军令,并率领直属军队日夜进军,很快抵达临江府,在那里,他再次会合了临江、赣州、袁州各地赶来的“义军”(成分极其复杂,大都是流氓强盗),总兵力达到八万余人。王守仁马不停蹄,命令军队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后的目标。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一个月前,他从这里逃走,满怀悲愤,孤身奔命。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这里,兵强马壮,锐气逼人。

无论如何,了结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687]

夜战

    按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应该动手打了,可大家别忘了,这支军队

的指挥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带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

仗之前,他如果不搞点自己的特色(阴谋诡计),是不会罢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处传扬,大张旗鼓,说自己手下有三十万人(敢吹),还特别说明这都是从福建和广东调来的精锐部队,绝非传言中的乌合

之众(传言是真的)。

搞得守军人心惶惶之后,他又派遣大量间谍,趁人不备,躲过城管监察,摸黑在南昌城内大肆非法张贴广告告示,劝诫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闲事,关好自家房门,安心睡觉,听见街上有响动,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不但让敌人惊慌失措,连自己人也是雾里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没有士兵装备,有必要耍阴招吗?

王守仁认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兵不厌诈正是他的兵法哲学,除了使用上述计谋外,他还选定了一个特别的进攻时间——深夜。

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想过硬拼,早在行军途中,他就已准备了大量的攻城云梯,只等夜深人静时,派出精干人员用云梯突袭城墙,夺取城池。为了保证登城的成功,王守仁还同时派人预备攻城器械,潜进到城门附近,准备吸引守军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他召集所有部下,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动员会。

王守仁虽然机智过人,平日却也待人和气,所以大家经常背地称呼他为老王。

可是在会上,一贯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变成了阎王,满脸杀气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亲自督战,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杀军!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面无人色,就此达成共识——王司令着实不是善类。

该准备的准备了,该玩诡计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着夜晚的进攻。但连他也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些战前热身运动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袭正式开始。

王守仁一声令下,潜伏在城下和城门口的士兵即刻发动,攻城门的攻城门,爬城墙的爬城墙。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登城的军队竟然未遇阻挡,很多人十分顺利地到了城头,爬墙的人正纳闷,城门这边却发生了一件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688]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门,仔细打探后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朝那些正在爬墙的兄弟们大喊了一嗓子:

“别费劲爬了,下来吧!这门没关!”

远处的王守仁也是一头雾水,什么预备队,救援队压根都没用上,城池就占了,这打的是个什么仗?

他还怕有埋伏,可后来发现,守军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找个人问问才知道,因为他老兄之前的宣传工作干得太出色,城内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还没等到进攻,就纷纷溜之大吉。

所以当王守仁进城的时候,他所遇到的麻烦已经不是叛军,却是自己的手下。

由于时间紧,招兵任务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强盗,这些人一贯擅长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内一点不客气,动手就干,四处放火打劫,还顺手烧了宁王宫殿。

这还了得!王司令大发雷霆,抓了几个带头的(抢劫的人太多),斩首示众,这才稳住了阵脚。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却表现出了一丝与目前胜利不符的紧张,他还有一件最为担心的事情。

两天之后,王守仁的探子回报,宁王已经率领所有主力撤回,准备前来决战,不日即将到达南昌。

消息传来,属下们都十分担忧,虽然占领了南昌,但根基不稳,如与叛军主力交战,胜负难以预料。

王守仁却笑了,因为困扰他的最后一个心头之患终于解决了。

宁王听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时,正在战场督战,当时就差点晕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军准备撤退,回击南昌。

关键时刻,刘养正和李士实终于体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并提出了那个让王守仁最为担心的方案——不理会南昌,死攻安庆,直取南京!

这条路虽然未必行得通,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如果宁王采纳了这个方案,就算他最后当不成皇帝,起码也能闹腾得长一点。

可惜以他的能力,对这条合理化建议实在没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终只能在鄱阳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宁王朱宸濠率军自安庆撤退,抵达鄱阳湖西边的黄家渡,他将在这里第一次面对那个曾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对手——王守仁。

 

 [689]

宁王就要来了,自己部队那两把刷子,别人不知道,属下们却心知肚明,于是纷纷建议挑土垒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却似乎并不担心城墙厚度的问题,因为他并不打算防守。

“敌军虽众,但攻城不利,士气不振,我军已断其后路,且以大义之军讨不义之敌,天亦助我!望诸位同心,以锐兵破敌,必可一举荡平!”

到此为止吧,朱宸濠,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你已经杀死了太多无辜的人,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流氓兵团

就在宁王抵达鄱阳湖黄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带领军队主力赶到这里,于对岸扎营,准备最后的战斗。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与平生最大宿敌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大获全胜,扫清了夺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碍。

一百五十二年后,当年曾激战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陈尸无数的鄱阳湖又一次即将成为决战的舞台。一百年前两个人的那次大战最终决定了天下的归属和无数人的命运。这一次似乎也一样。

但与之前那次不同的是,这确实是一场正义和邪恶的战争。

因为交战的双方抱持着不同的目的和意志——一个为了权势和地位,另一个,是为了挽救无数无辜者的生命。

决战即将开始,我们先来介绍一下双方的主要出场队员,因为这实在是两套十分有意思的阵容。

朱宸濠方

总司令:朱宸濠

先锋:凌十一(强盗)

中军:闵二十四(海匪)等

后军接应:吴十三(强盗) 王纶(降官)等

参谋:李士实、刘养正

王守仁方

总司令:王守仁

先锋: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军:戴德孺( 临江知府)、邢珣(赣州知府)等

后军:胡尧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县)等。

如果你还在等待名将出场的话,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奋战于此的徐达、常遇春、张定边等人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参加这次战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余大多没有啥名气。

再说明一下,以上列出的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记,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啥露脸机会,只是摆个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总结双方“将领”的身份阵型,对阵形势大致可以概括为——流氓强盗vs书生文官。

这也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双方都是仓促上阵,能拿出手的人才实在不多,只能凑合着用了,请大家多多原谅。

 

 [690]

但这场鄱阳湖之战虽然没有一百年前的将星云集,波澜壮阔,却更有意思。

因为除了双方阵容比较搞笑之外,两方的军队也包含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流氓众多。其实,这也是中国历史中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

之前介绍过,由于时间过于紧张,双方招兵时都没有经过政审,军队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强盗,但这绝不仅仅是他们这两支军队的特色。如果认真分析一下史料,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历史普遍现象——军队流氓化(或是流氓军队化)。

在春秋时期,参军打仗曾经是贵族的专利,那年头将领还要自备武器装备,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质比较高。

可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来,靠自愿已经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编入军队,之后又出现了常备军、雇佣军。

到了唐宋时期,国家常备军制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长期养兵花费大量财物,却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军队体制问题。那时也没有什么参军光荣、军属优待的政策,一旦参了军那几乎就是终身职业,也没有转业退伍这一说。君不见《水浒传》中犯人犯了罪,动不动就是刺字充军几百里。可见那时候当兵实在不是个好工作。

出于前途考虑,当时的有志青年们基本都去读书当官了,军队里游手好闲、想混碗饭吃的流氓地痞却是越来越多。这帮人打仗不咋地,欺负老百姓却是个顶个的强,而且还不听指挥,这样的军队,战斗力自然是很难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军(中央军)的一位高级将领奉命出征,可分到手里的都是这么一帮子不听话不卖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爱国教育也不顶用,这帮人也不怕他,无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请来一帮流氓老千来自己军营开赌局,并指使这帮人出千骗手下那帮流氓兵痞的钱。

一来二去,士兵们的钱都输得精光,还欠了赌债,要知道,流氓也是要还赌债的,此时他才光辉出场,鼓动大家奋勇作战,回来之后他重重有赏,帮大家把债还了。

就这么一拉二骗,才算是把这帮大爷请上了战场。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歧视流氓强盗,这帮兄弟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某些成功人士人还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在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个叫常遇春。

 

 [691]

当然了,军队里的流氓兵虽然很多,但良民兵还是存在的,如果说常遇春是流氓兵的典范的话,那么第一名将徐达就是良民兵的代表。

这都是有档案可查的,比如徐达,史载“世业农”,革命前是个老实的农民。再看常遇春:“初从刘聚为盗”,强盗出身,确实不同凡响。

这两个人的战斗力都很强,就不说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决定了他们的某种表现,徐达是“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高风亮节,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却是“好杀降,屡教不改”,连投降的人都要杀,实在不讲信用,体现了其流氓习气之本色。

所以综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当兵是当时的一个普遍趋势和特点,大凡开国之时良民兵居多(迫于无奈造反),但随着社会发展,流氓兵的比重会越来越大(那年头当兵不光荣),这倒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流氓强盗们好勇斗狠,战斗力总归要比老百姓强。

而到了明代中期,随着社会流动性加大,地痞强盗二流子也日渐增多,于是在情况紧急,时间急迫的情况下,大量吸收流氓强盗参军就成了作战双方共同的必然选择。

现在,王守仁和宁王将驾驭这帮特殊的将领,指挥这群特殊的士兵,去进行殊死的决战。

奋战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双方集结完毕。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决定先攻,时间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来了,可令人诧异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军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士兵们也没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带寂静无声,一片太平景象。

这其实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习惯,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干一仗,那是很困难的,晚上发动夜袭才是他的个人风格,这次也不例外。

深夜,进攻开始。

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一马当先担任先锋,率领数千精兵,在黑夜的掩护下摸黑向宁王军营前进,可他刚走到半道,却惊奇地遇到了打着火把,排着整齐队列的宁王军,很明显,他们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没办法,王司令出阴招的次数实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诈狡猾,宁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计到王司令又要夜袭,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692]

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镇定,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宁王军自然不肯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数万士兵沿鄱阳湖西岸向王守仁军帐猛扑过去。

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大获全胜, 朱宸濠先生开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

伍文定的退却是一个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定叛军实力较强,不可力敌,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军夜袭,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叛军离开本军营帐。

而在叛军发动进攻的必经之路上,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礼物。

这份礼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尧元带领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两旁,伍文定的军队逃来,他不接应,叛军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击,等到叛军全部通过后,他才命令军队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

叛军正追在兴头上,屁股后头却狠狠挨了一脚,突然杀出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连劈带砍,黑灯瞎火的夜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阵营,又杀了回来,前后夹击之下,叛军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前后这两个冤家还没应付了,突然从军队两翼又传来一片杀声!

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纪念品,他唯恐叛军死不干净,又命令临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琏各带上千士兵埋伏在敌军两翼,看准时机同时发动进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人团团围住,前后左右一顿暴打,叛军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实在逃不了就往湖里跳,叛军一败涂地,初战失利。

事后战果合计,叛军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没有统计跳水失踪人员。

宁王失败了,他率领军队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

自诩聪明过人的刘养正和李士实两位先生终于领教了王司令的厉害,顿感大事不妙,主动跑去找朱宸濠,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这次他们提出的建议是撤退。

然而一贯对这二位蹩脚军师言听计从的朱宸濠拒绝了。

“我不会逃走的。”他平静地回答道。

 

 [693]

“起兵之时,已无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战死则已,绝不后撤!”

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终于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严。

军师们沉默了,他们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诡计多端,在那个时代,他的智慧几乎无人可望其项背。他意志坚定、心如止水,无法收买也决不妥协,这似乎是一个没有任何弱点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低头不语的废物,终于开口说话:

“我有办法。”

刘养正和李士实霍然抬起了头。

“因为我有一样王守仁没有的东西。”

朱宸濠所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钱。

王守仁招兵的秘诀是开空头支票,所谓平叛之后高官厚禄,仅此而已。朱宸濠却大不相同,他给的是现金,是真金白银。

他拿出了自己积聚多年的财宝,并召集了那些见钱眼开的强盗土匪。他很明白,对这些人,仁义道德、舍生取义之类的训词都是屁话,只要给钱,他们就卖命!

面对着那些贪恋的目光和满地的金银,朱宸濠大声宣布:

“明日决战,诸位要全力杀敌!”

下面说实惠的

“带头冲锋之人,赏千金!”

“但凡负伤者,皆赏百金!”

于是属下们立即群情激奋、斗志昂扬起来,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钱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时还下达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队撤防,立刻赶来增援!”

失去南昌之后,九江和南康已经是他唯一的根据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些也顾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来,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后的恶战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战斗开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远处的箭楼上观战,前日大胜后,对这场战争的结局,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当敌军来袭时,他没有丝毫慌乱,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锋迎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进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交战的士兵却惊奇地发现,这批敌人确实特别,他们个个浑似刀枪不入,许多人赤膊上身,提着刀毫不躲闪,就猛冲过来,眼里似乎还放着光(金光),面孔露出疯狂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下“快来砍我”这几个字了

 

 [694]

再正常不过了,冲锋赏千金,负伤也有百金,比医疗保险牢靠多了,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事实证明,空头支票、精忠报国最终还是干不过真金白银、荣华富贵,几次冲锋后,王守仁前军全线崩溃,死伤数十人,中军也开始混乱起来。

远处的王守仁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他当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军不远的位置,前方抵挡不住,他却并不慌张,只是拿起了佩剑,迎着败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战前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宝剑,指剑于地,突然间大喝一声:

“此地为界,越过者立斩不赦!”

说是这么说,可在战场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厉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贯以凶狠闻名的伍知府着实不是浪得虚名,他不但嗓门粗胆子大,剑法也相当了得,连杀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军,后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们还是决定去打叛军,毕竟战死沙场朝廷多少还能追认个名分,给几文抚恤金,死在伍知府剑下啥也捞不着。

于是士兵们就此抖擞精神,重新投入战场,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王守仁军逐渐占据上风,并开始发动反击,然而就在此时,湖中突然传来巨响!无数石块铁弹随即从天而降,前军防备不及,损失惨重。

要说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窝囊废,他也在远处观战,眼见情况不妙,随即命令停泊在鄱阳湖的水师舰队向岸上开炮,实行火力压制。

这种海陆军配合的立体作战法效果实在不错,不但大量杀伤士兵,还有极强的心理威慑作用,毕竟天上时不时掉铁球石块也着实让人胆寒。

战局又一次陷入胶着状态,关键时刻,一位超级英雄出现了。

当许多士兵丧失斗志、心怀恐惧准备后退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在这弓箭石块满天飞的恶劣环境中,一个人却依然手握宝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个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横飞的环境中,人们的通常动作是手忙脚乱地爬来滚去,相对而言,伍知府的这种造型确是相当的潇洒,用今天的话说是“酷”。

 

 [695]

可是在战场上,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头,敌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药点燃了他的胡须(易燃物),极其狼狈。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谓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伍知府那是相当地狠,据史料记载,他胡子着火后毫不慌乱,仍然纹丝不动(火燎须,不为动),继续指挥战斗。

这里插一句,虽然史书上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没有交代着火之后的事情,但我坚持认为伍先生还是及时地灭了火,毕竟只是为了摆造型,任由大火烧光胡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虽然狠,却也不傻。

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伍文定的英勇举动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他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挡住了敌军进攻,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一方有名将压阵指挥,士气旺,另一边有医疗补助,不怕砍,两军在鄱阳湖边僵持不下,竭力厮杀,你来我往,死伤都极其惨重。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胜负成败只在一线之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宸濠已经用尽全力了,但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对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毕竟自己兵更多,还有水军舰船,只要能够挺住,必能大获全胜。

可是就在他眺望对岸湖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王守仁也是有水军炮舰的!

奇怪了,为何之前舰炮射击的时候他不还击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所以然来,对岸战船突然同时发出轰鸣,王司令的亲切问候便夹杂着炮石从天而降,一举击沉了朱宸濠的副舰,他的旗舰也被击伤。

答案揭晓:1、王司令喜欢玩阴的,很少去搞直接对抗。

2、他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必须观察敌舰主力的位置。

彻底没指望了。

所谓“行不义者,天亦厌之”,大致可以作为当前局面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着他的士兵节节败退,毫无斗志地开始四散逃跑,毫无反应。

大炮也用了,钱也花了,办法用完了,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此战朱宸濠战败,阵斩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过万。

 

 [696]

不长记性啊

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开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为虽然败局已定,他却并不打算逃走,趁着天色已晚,他将所有的舰船集结起来,成功地退却到了鄱阳湖岸的樵舍。

他决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下面发生的情节可能非常眼熟,请诸位不要介意。

由于陆地已经被王守仁军占据,为保证有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地,朱宸濠当机立断,无比英明地决定——把船只用铁索连在一起(连舟为方阵)。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决定是很得意的,因为这样做好处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转移、可以预防风浪等等等等。

这是正德年间的事情,距离明初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三国演义》已经公开出版了,而且估计已风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买一本回来好好看看?要么他没买,要么买了没细看。

朱宸濠先生,这辈子你是没指望了,希望下辈子能够好好学习,用心读书。

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总算松了口气,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去睡觉。

王守仁没有睡觉,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时,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开始在后半夜活动,整整活动了一宿,搞定。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王守仁是应该看过《三国演义》的,而且还比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  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为今天他决定杀几个人。

在旗舰上,朱宸濠召开了战情总结会,他十分激动地痛斥那些贪生怕死、不顾友军的败类,还特别点了几个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这几位拿钱不办事的兄弟开刀。

可还没等他喊出“推出斩首”这句颇为威风的话,就听见外面的惊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确的分工,将舰队分成几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琏率右翼,胡尧元等人压后,预备发起最后的攻击。

得力干将伍文定负责准备柴火和船只。

下面的情节实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能背出来,具体工艺流程是——点燃船只发动火攻——风助火势——引燃敌舰——发动总攻——敌军溃退。

结局有点不同,朱宸濠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华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乖乖地做了王守仁军队的俘虏,与他同期被俘的还有丞相李士实一干人等,以及那几个数字(闵二十四、凌十一、吴十三)家族出身的强盗。

不读书或者说不长记性的朱宸濠终于失败了,并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有当年朱棣的野心,却没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只能到此为止。

 

[697]

一般来说,奸恶之徒就算死到临头,也是要耍一把威风的,刘瑾算一个,朱宸濠也算一个。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获得了高级囚犯的待遇——骑马,他浑然不似囚犯,仍然摆着王爷的架子,轻飘飘地进入了军营,看见了王守仁,微笑着与对方打起了招呼:

“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劳烦你如此费心?”(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王守仁却没有笑,他怒视着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马,捆绑了起来。

王守仁不会忘记,这个谈笑风生的人为了权势和皇位,杀死了孙燧,发动了不义的战争,害死了许多无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绑的绳索终于让朱宸濠慌张了,他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于是他开始求饶。

“王先生,我愿意削除所有护卫,做一个老百姓,可以吗?”

回答十分干脆:

“有国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头,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点吧!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之乱正式平定,朱宸濠准备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乱,后为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共三十五日。

一个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无寸铁,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没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没人给),转瞬间已然小米变大米,鸟枪换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乱,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迹,可谓绝无仅有,堪称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来,支撑他一路走来,建立绝代功勋的,除了无比的智慧外,还有他那永不动摇的信念——报国救民、坚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终于办完了,叛乱平定了,人抓住了,随从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个都没溜掉(打水战呢,人家咋逃),连通缉令都不用贴,更别说费事印啥扑克牌了,也算给国家节省了资源,多少为战后重建打个基础。

一切都结束了。王守仁曾经这样认为。

然而一贯正确的王大人错了,恰恰相反,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待着他。

最后的征途

虽然时间晚了一点,可是宁王叛乱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宫里,虽然此时王守仁已经跑到了吉安,准备反击,京城里的官员们却并不知道这一点。

 

[698]

他们只知道宁王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送了他们很多钱,这么看来,他的这次反叛一定计划严密,难以平定。于是乎京城中一片慌乱,收拾行李准备溜走的大有人在。

只有两个人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一个是自信,另一个是高兴。

自信的是兵部尚书王琼,他自拍着胸脯抚慰大家那脆弱的心灵:

“大家不要慌,我当年派王伯安(守仁字)镇守赣南,就是为了今天!有他在,数日之内,反贼必然被擒!”

说得轻巧,有这么容易吗?

至少在当时,王尚书的话是没有几个人信的。

高兴的那个人是朱厚照,他高兴坏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朱宸濠,你居然敢造反,好,太好了,看我亲自去收拾你!

对于永不安分的朱厚照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天赐良机,不用出关走那么远打蒙古人了,现成的就有一个,真是太方便了。

他很快下达了命令——亲征!

大臣们可以忽视王琼的话,却不能不管这位大爷,于是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现了,无数大臣拼命上书,还推出了杨廷和,希望这位杨师傅带头说话,阻止朱厚照的冒险行动。

可是这一次,朱厚照没有退让。

他已经忍受得太久了,这帮老头子已管了他十几年,看这样子是想要管到他进棺材才肯罢休。

还有这个“杨师傅”,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又不是你儿子,凭什么多管闲事?!

面对着朱厚照那坚定的目光和决然的口吻,杨廷和明白,这次他们是阻止不了这位大爷了。

由他去吧!

杨廷和无可奈何地担任了留守的工作,看着朱厚照收拾行装,穿戴盔甲,准备光荣出征。

当时朝中的官员们对朱厚照的亲征几乎都持反对意见,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朱厚照的第一宠臣江彬。

他极力地鼓励朱厚照亲自出战,并积极做好各种筹备工作,这种卖力的表现也赢得了朱厚照的赞赏。

然而朱厚照并不知道,这个看似听话的奴才,在他唯唯诺诺赞成出征的背后,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阴谋。

 

[699]

在江彬的帮助下,朱厚照很快召集了所有京军的精锐,定于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正式出征。

然而就在一切俱备,只等开路的时候,几匹快马奔入京城,带来了一封加急奏报。

奏报是王守仁发来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告诉大家,不用急了,也不用调兵,我王守仁已经解决了问题,诸位在家歇着吧。

这是一封捷报,按照常理,应该立刻交给皇帝陛下,然后普天同庆,天下太平。

然而江彬却一反常态,将这封捷报藏了起来。

这是一个十分怪异的举动,他这样做,绝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朱厚照南下游玩的兴趣,真正的原因是,只有把这位皇帝陛下请出京城,他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计划。

身着闪亮铠甲,风光无限的朱厚照终于如期踏出了正阳门,自由的感觉又一次充斥于他的全身,秀丽的江南正在召唤着他,对身后这座宏大的都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对他而言,离开这里就意味着一种解脱。

然而朱厚照绝不会想到,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远征,也是他的最后一次冒险,在这次旅途中,他将遇到一个真正致命的死亡陷阱,并被死神的阴影所笼罩,留下一个千古之谜。

当然,这也将是他传奇一生的终点,不久之后,他就将得到真正、彻底的解脱。

远征队出发了,在这支队伍中,除了兴高采烈的朱厚照外,还有着两个另有打算的人,一个是心怀叵测的江彬,另一个是心绪不宁的钱宁。

江彬正在盘算着他的事情,就先不说了,钱宁兄之所以心慌意乱,原因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他是朱宸濠的人,是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内奸。

他已然得知,朱宸濠战败了,行贿的人已经落入法网,他这个受贿的该怎么办呢?指望朱宸濠讲义气,不把他供出来,那是不大现实的。这哥们犯的可是死罪啊!

没准在牢里供词都写了几万字了,连哪年哪月哪日,送的什么送了多少,左手还是右手接的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明知前途险恶,却还要被迫走下去,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幸运的是,他的这种煎熬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江彬决定要他的命,帮他彻底解除痛苦。

大队走了不远,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指令,让他回京帮忙料理生意(朱厚照先生也做点买卖),他顿感不妙,皇帝都走了,还有什么生意需要料理呢?

但他也没办法,只好乖乖打道回府。

 

[700]

这是江彬的调虎离山计,毕竟大家都是熟人,当面不好下手,他一边建议朱厚照安排钱宁回京,同时派人快马加鞭赶到江西,寻找钱宁勾结藩王的证据。

钱宁兄收钱收得手软,这证据自然是一找一箩筐,使者回来报告江彬,江彬报告朱厚照,朱厚照发言:

“狗奴才,我早就怀疑他了!”

和杀刘瑾时那句话差不多,既然早就怀疑,早干嘛去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很快,钱宁人被抓了,家也被抄了,事情干得相当利落,这个自刘瑾时代之后的第二大权奸就此垮台(第一名是江彬同志),被关进了监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阶下囚竟然比关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还要长,也真算是老天闭眼。

阴影的威胁

料理了钱宁,朱厚照继续前进,他的行程是这样的,由京城出发,途经保定进入山东,过济宁抵达扬州,然后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达江西。

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凝结朱厚照先生智慧结晶的出行路线,既有人文景观(扬州产美女),又有自然风光,他虽已经得知朱宸濠兵败的消息,却并未打消出游的乐趣,正相反,他准备借此机会好好地玩一玩,放松放松。

按说皇帝出游,到下面调研视察,地方官员应该高兴才对,可这条旅游路线一传开,沿途的官员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他们有着一个普遍的共识:皇帝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京城里,哪里都不要去了,你干嘛要四处闹腾呢?又管吃又管住,大家没工夫伺候你,就别惹麻烦了。

这么看来,明代的官员们实在是觉悟不高,要知道,两百多年后的盛世下江南,各地官员都是巴不得皇帝陛下光临寒地,不但可以借机摊派搞点油水,如果伺候得好,还能给皇帝留下点深刻印象,升官发财,不亦乐乎?

可是想让皇帝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付钱,这也是著名的贪污犯和绅先生的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谁给的钱多,他就安排皇帝去哪玩。这要是在正德年间,估计他会亏本的。

就这样,官员们拿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得到皇帝陛下的几句嘉奖,然后干净利落地跪在地上,熟练地磕几个头,发出响亮有节奏的声音,流几滴眼泪,口中同时大呼固定台词:“折杀奴才!”

我对明代的文官们感觉一般,这帮人总是喜欢叽叽喳喳,拉帮结派,有时候还胡乱告状,排除异己。但他们仍然是值得赞赏的,毕竟敢于坚持原则、敢冒砍头打屁股的风险,敢骂皇帝、敢骂权奸宦官、敢于抗命,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在我看来,父母生养多年,似乎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天天自称“奴才我”,四处给人磕头下跪的。在人的身上,多少还应该有一样东西——骨气。

 

[701]

当时的地方官们似乎还是有点骨气的,他们无一例外地对这位出行的皇帝表达了不同意见,朱厚照才走到通州,保定府的御史奏折就来了,大意是路上危险,一路不便,您还是回去吧。

朱厚照不理。

过了保定,还没进山东,山东御史的奏折也来了,还是劝他回去。

朱厚照回去了。

但他老人家愿意回去,决不是从谏如流,而是因为他丢了一样东西。

然后他脱离大队,一路狂奔几百里,带着几个随从,一口气从山东边境跑回了京城,只为了对一个女人说一句话:

“我来接你了。”

这个女人姓刘,史书上称“刘姬”,是朱厚照十分喜爱的一个女人,出发之前,他本来打算带着刘姬一起走,但考虑到战场十分危险,朱厚照怜香惜玉,决定把她安置在京城近郊,看情况再说。

临走之前,刘姬给了朱厚照一根玉簪,约定如无意外,以此为信物相见。

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过卢沟桥(偏偏就在这地方)的时候,他一时激动,冲得太快,把玉簪给弄丢了。

虽然那年头没有环卫工人天天打扫,但毕竟后面跟着十万大军,几十万双脚下去,别说玉簪,玉棒槌也踩没了。

当时朱厚照也没在意,到了山东,听说朱宸濠已经完蛋,他便派人去接刘姬。

可这位刘姬虽然是个弱女子,却是个认死理的家伙,她见来人没有信物,打死也不肯走。

使者回去报告了朱厚照,说这事情很难办,她不肯来。

确实难办,又不能因此就班师回朝,为了这个女人,皇帝陛下亲自跑一趟?

一百个皇帝中间会有一百个都说不,朱厚照是第一百零一个。

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跑一趟,他认为很值得。

于是,在极度的惊喜之后,刘姬坐上了朱厚照的船,一同向山东进发。

这件事情再次考验了文官们的忍耐极限,你玩也就玩了,现在还擅自脱离群众一个人独自行动,太过分了!

没等到京城的言官们动手,山东的一位熊御史就近上了一封奏折。

看得出来这位御史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的奏折可谓奇文,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带着几个随从,穿着便衣,露宿野外,这太不对了!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国家怎么办?你妈怎么办(如太后何)?”

朱厚照涵养很好,没有收拾他,这是不太容易的。

 

[702]

人接到了,继续往前走,进了山东,过了德州,过了济宁,向扬州前进。

在山东境内可谓麻烦不断,史书中记载的恶行一大堆,什么耀武扬威,欺负地方官,搜罗财物之类,朱厚照也因此背上了一个很不好的名声。

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大部分恶行的前面都有一个主语——彬。

彬责之、彬索之、彬矫旨(假传旨意),之类种种,不胜枚举。

江彬仗着朱厚照对他的信任,任意胡为,朱厚照坐拥天下,啥也不缺,出来恶作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来只是个小武官,啥也没有,不借此机会捞一把,更待何时?

他干得相当过分,到了一个地方,立马就向地方要钱,如果不给他就任意安插一个罪名,甚至把绳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当人。还派出士兵,四处搜罗百姓财物,敢抵抗的就拳脚相向,搞得地方鸡犬不宁。他的架子也越来越大,狐假虎威,竟然连成国公朱辅见到他都要下跪!

朱辅就是追随朱棣作战的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代,当年真定之战,朱能敢带几十人追几万敌军,老人家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后代如此窝囊,没准能气得活过来。

虽然朱厚照自己也干过一些类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总的来说,他本人做事还是比较有分寸的,连指着鼻子骂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还容不下老百姓吗?

但他对发生的这一切是要负责任的,江彬是一条恶狗,他却是恶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没有意识到,由于他无尽的放纵,这条恶狗已经变成了恶狼,即将调转他锋利的牙齿,对准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个武将,他以打仗起家,作战很是勇猛,据说有一次在战场上,他的脸半边脸被冷箭射穿,这位粗人二话不说,立马就拔了出来,脸上鲜血直冒也不管,继续作战,吓得敌人魂不附体。此情此景,足可比拟当年的夏侯敦同志。

但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贪污受贿、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对于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却不愿意多管,在他看来,这个人不过是想捞点钱,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错了。

 

[703]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钱,还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为此,他设定了圈套,准备借此出征的机会除掉朱厚照。而对于这一切,朱厚照还蒙在鼓里,在他的眼里,江彬是一个十分可靠听话的人,说到底,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人。

朱厚照这辈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几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谋反,刘瑾(存在争议)、朱寘鐇、还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许是上天保佑吧,这三次谋反竟连他的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但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胁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阴谋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无察觉的朱厚照,很快,它将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咙,置之于死地。

最后的敌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电视剧一样,总会有点波澜起伏,当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时,他那自以为聪明绝顶、运筹帷幄的脑袋终于懵了。

这封奏折比较长,精选内容如下:

“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

“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遗憾矣!”

这几句话应该比较好理解,就不解释了。最后介绍一下落款作者——赣南王守仁。

顺便说两句,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却并未理会。

在这之前,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种程度上的战友,毕竟当时他们有朱宸濠这个共同的敌人。

但王守仁的显赫战功让江彬愤怒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一没钱二没兵的家伙竟然平定了叛乱,抢了自己的风头。而这份奏折上的每一个字,在江彬看来,都是在说自己。

红眼病外加做贼心虚,江彬决定先拿王守仁开刀。

有一份杂志曾经评过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应该犯的战略错误,经过投票选举,一个结果以超高票数当选——武力进攻俄国。这个结果比较靠谱,连拿破仑、希特勒这样的猛人,千里迢迢去啃了几口西伯利亚的雪,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

如果要评选正德年间最不应该犯的错误,翻翻史书,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704]

其实王守仁写的这份奏折并非指向江彬,他说的主要是朱宸濠的余党,当然了,其间是否有隐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虽然王守仁先生看起来像个二愣子,实际上不但精通兵法,还擅长权谋。他很会做人,在官场也算是个老油条了,经常和人称兄道弟,他和兵部尚书王琼(此时即将调任吏部尚书)的关系一直很好,他的群众基础也是相当不错的。

当然了,内阁中也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杨廷和,不过这似乎也无关紧要。

有了这些人际关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灵通,从半年后他采取的那些紧急行动看,他对于江彬的阴谋应该早有察觉。

于是,继朱宸濠之后,江彬成为了王守仁的新敌人,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对手。

江彬想出了一个很恶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要像猫捉老鼠一样,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后再除掉他。

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够将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里举行献俘仪式。

王守仁的这个意见看似简单,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深远的考虑。

按照朱厚照的计划,是要到南昌与朱宸濠作战,而朱宸濠虽然现在已经被捕,朱厚照却似乎并不罢休,准备一路走下去,搞个轰轰烈烈的武装游行。

从京城到山东,已经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十几万大军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进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捞点外快,老百姓估计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点,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后就别动了,免得四处折腾,况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这里搞仪式也算有了面子,快点完事您就快点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军路上收到奏折,看后没多想,就交给了旁边的江彬,询问他的意见。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领会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为了百姓安宁,不愿再起事端。

然后他对朱厚照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绝对不可!”

 

[705]

“千里迢迢带领大军到此,怎么能够空手而归!”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还能打谁呢?

“把他放回鄱阳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来,也算坏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兴,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议。

这是个十分阴毒的建议,其中包含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万大军进入了江西,以战后的混乱局面,其给养必然无法供应。养兵要管饭,没饭吃了就会去抢,到时局势必然混乱不堪。

而最为混乱的时候,也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个处理意见很快传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惊呆了。

他很清楚,这个方案极其凶险,如果照此执行,一场新的浩劫必然兴起,那些好不容易躲过战乱,生存下来的无辜百姓终将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可是怎么办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讲道理吗?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灯之下,他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大军就要来了,局势已经无法控制,时间所剩无几,必须想出办法,必须想出办法!

但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没有任何用处,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方法。

看来只剩下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抗命。

违抗圣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决定这样做,去换取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带上朱宸濠去南京,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江西一步!

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 壬寅

王守仁带领随从,押解着朱宸濠,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踏出了第一步。

觉悟

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应该说,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无畏举动可能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抗命离开地方,主动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够保全江西百姓,万一那帮孙子不依不饶,朱宸濠到手之后还是要去江西闹事,那该怎么办?

答案是没办法。

可没办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继续往前走,然而刚走到半路,他却得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队,日夜兼程向江西进发,已经抵达杭州。

 

[706]

应该说,这事和王守仁关系不大,管它什么先遣队、游击队,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后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杀要剐看着办。

可当王守仁听见先遣队负责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去见一见这个人。

这个关键的决定最终挽救了他,挽救了无数的无辜百姓。

先遣队的负责人是张永。

对于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虽然经常干点坏事,不能算是个好人,却也讲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杨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刘瑾。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优良表现,王守仁相信张永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够争取这个人,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带着朱宸濠抵达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会张永。

据说当时王守仁没带任何礼物,是空着手去的,这倒也比较明智,按张永的级别和送礼档次,王先生就算当了裤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没权也没钱,却准备争取权宦张永的支持——凭借他的勇气和执著。

毕竟是个巡抚,看门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报了张永。

正当他在门口考虑见面措辞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复:不见!

张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来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一个黑锅,他是不会背的。

看门的二话不说,立马把大门关上了。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退缩。

他不再接着敲门,却退后了几步,大声喊出了他的愤怒:

“我是王守仁,为黎民百姓而来!开门见我!”

饱含悲愤与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门,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震动着院中每一个人。

大门打开了。

张永终于出现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巡抚来干什么?”

王守仁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话:

“江西的百姓久经朱宸濠的压榨,又经历了叛乱,还遇上了天灾(兵乱继以天旱),而今大军执意要去江西,兵饷粮草绝难供应,到时民变再起,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

“张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劝圣驾返京,则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有能够打动张永,对久经宦海的张太监来说,这些所谓的悲剧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细想了一会,面无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进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707]

“什么条件?”

张永用手指了指,试探地问道:“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你愿意吗?”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朱宸濠。因为对他而言,这都是一件可以用来邀功的珍贵礼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在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中,张永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饱含杀气的口吻问道:

“敢问王巡抚,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声,正色地回答道:

“那个人自然是要交给张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请功领赏吗?

从张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为苍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诚地作出了解释,然后他低下头,等待着张永的答复。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张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这个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乱,事成之后却不计功劳,不求富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对于张永来说,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当年他与杨一清合作铲除刘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瑾大权在握,与他水火不容,杀掉刘瑾,他才能够独掌宫中监权。没有好处的事情,谁又会去做?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却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最大的战利品拱手让出,只是为了那些与他并不相识的普通百姓?

张永闭上了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他想解开这个难解之谜,想了解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久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在尔虞我诈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开始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品质叫正直,有一种人叫义士。

“好吧,我来帮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张永的住处,但兴奋已经涌满他的身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足可信赖的盟友。

这个朋友交得确实十分及时,因为不久之后,江彬就又来找麻烦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经带着朱宸濠到了杭州,这么大块肥肉放在嘴边,他立刻活泛起来。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来!

但顾及身份,总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虑再三,他决定派一个锦衣卫去杭州要人。

 

[708]

江彬充满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也十分高兴,因为在衙门差事里,这种奉命找下级官员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捞,不但可以耍威风,还能趁机敲一笔,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状,让你哭都没眼泪。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钱,那是相当艰难的。

王守仁听说有锦衣卫来要人,便推辞不见,表示人已经送到了张永那里,你有种就自己去要人吧。

锦衣卫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张永,人要不到,他却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没有钱,即使有钱他也不想给。

但是碍于面子,他还是给了点钱——五两银子。

没错,就是五两。锦衣卫看着这点银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极为愤怒,把银子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烦了,得罪了这位仁兄,他回去之后自然会颠倒黑白,极尽能力攻击诋毁,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挽回了,即使送钱赔礼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担心,王守仁却怡然自得地告诉他们,他自有办法让这位锦衣卫不告黑状。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钱,也不想赔礼,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天亮,悠闲地洗漱完毕,等着那位锦衣卫上门。

不久,这位仁兄果然来了,他虽是锦衣卫,但按照品级,他是王守仁的下级,按照官场规矩,他应该来辞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着他,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铁公鸡,锦衣卫先生正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见王守仁先生三步并两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诚地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道:

“我当年曾经蹲过贵部门的监狱(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兄你这样的好人啊!”

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彻底打懵了锦衣卫,他呆呆地看着王守仁,哑口无言。

“我怕阁下来去辛苦,特备薄礼(确实够薄),没想到阁下竟如此廉洁,居然分文不取!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会写文章,今后必定为阁下写一篇文章,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阁下的高风亮节!”

锦衣卫踉踉跄跄地走了,唯恐在这里多呆一分钟,这次他是彻底服了,心服口服。

 

[709]

其实锦衣卫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开涮,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得脾气!因为在王守仁的那几句话中,也隐含着杀机。

所谓“阁下如此廉洁”,是给他台阶下,顾及他的面子,这是软的。

所谓“我没有别的长处就是会写文章”云云,是在警告他,你要敢乱来,就写一篇骂你的文字,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恶行,这是硬的。

软硬兼施之下,岂有不畏惧者?

王守仁清正廉洁,不愿送礼,但麻烦一样会自动找上门。面对着要么送礼,要么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法解决了问题。他坚持了原则,也躲过了麻烦。

如果你还不理解什么是“知行合一”,那么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锦衣卫先生哭丧着脸,给江彬带回了那个让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经被张永抢走了。

江彬气急败坏,但他很明白,张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脸,自己也没好果子吃,想来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气。

于是这个小人开始编造谣言,说什么王守仁与朱宸濠本来是一伙的,因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临时起兵之类的鬼话,还派人四处传播,混淆视听。

这话虽然荒诞不经,但要是传到朱厚照的耳朵里,王守仁先生还是很麻烦的,关键时刻,张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说明了来龙去脉,并气愤地说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国之栋梁,为何要受到如此中伤?天理何在!”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不服管,却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当江彬来到朱厚照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后,只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给我记住,这种话今后少讲!”

还没等江彬反应过来,朱厚照又给了他一闷棍:

“王守仁立刻复命,即日起为江西巡抚,按时到任,不得有误。”

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打小报告了。

以德服人

其实江彬一直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他大字不识几个,从小所学专业是打架斗殴,偏偏跟对了老板,顿时飞黄腾达,一发不可收拾。杨廷和对他客客气气,张永不敢招惹他,钱宁被他关进牢房,混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到头了。

直到他碰见了王守仁。

费尽心思想夺人功劳,却是竹篮打水,打小报告挖坑设圈套,最后自己掉了进去。

失败,极其失败。

 

[710]

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虑到皇帝面前有张永护着他,江彬决定转移战场,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恶人做到江彬这个程度,也算到头了。不过这一次,他确实占据了先机。

当王守仁接到旨意,准备回到南昌就任的时候,江彬已经派遣他的同党张忠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

这位张忠刚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来,要他交待所谓罪行。

可伍文定岂是好欺负的?他也不讲客套,刚被绑住就跳起来大骂: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为国家平叛,有什么罪?!你们这帮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饭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给朱宸濠报仇吗?如此看来,你们也是反贼同党,该杀!”

这句话那是相当厉害,反贼的黑锅谁敢背,张忠吓得不行,最终也没敢把伍文定怎么样。

看着从伍文定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他们灵机一动,开始询问朱宸濠的同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王守仁协同叛乱的口供。

事实证明,反贼也比这帮人渣有道德,无论他们怎么问,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守仁。

同时,张忠还鼓动手下的京军,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员虽然尽力维护,但情况仍然很糟,人心日渐不稳,眼看要失去控制,酿成大乱。

在这关键时刻,王守仁回来了。

张忠终于找到了目标,他找来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门口,只干一件事情——骂人。

这帮京城来的丘八都是老兵痞,骂人极其难听,而且还指名道姓,污秽到了极点。

王守仁的随从和下属们每每听到这些话,都极为愤怒,准备找人收拾张忠。

然而王守仁反对,他明白张忠的企图就是挑起是非,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他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非但不跟京军计较,还善待他们,病了给药,死了给棺材,也从来不排挤歧视他们,本地人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没有人给京军们上思想教育课,但他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们:王守仁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而转变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711]

慢慢地,没有人再去捣乱胡说八道,也没有人再去寻衅滋事,张忠催促多次,鼓动挑拨,却始终无人响应。

王守仁又用他那无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发生的灾难。

京军们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人原先还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动证明,这些准流氓们也是讲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张忠先生是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他连流氓都不如,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处寻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立刻找来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经营多年,家产应该很多吧?”张忠得意地发问。

王守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如此,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钱都到哪里去了?!”

面对表情凶恶的张忠,王守仁开始做认真思考状,然后摆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公公(张忠是太监),实在对不住,正好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来一本帐,上面有这些财物的去向记载,还列有很多收钱的人名,张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忠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就不言语了。

因为他知道,这本帐本上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张忠。

说起这本帐,实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处送钱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实看着都觉得心疼,曾劝他,即使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应该省着点。

朱宸濠却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给钱临时找个仓库而已(寄之库耳),到时候自然会拿回来的。”

朱宸濠实在是个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简单,等到将来他夺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这些行贿的钱再收回来。连造反都打算要做无本生意,真可谓是官场中的极品,流氓中的流氓。

为了到时候要钱方便,他每送一笔钱,就会记下详细的时间地点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一本帐本。

后来这本要命的账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成为了他的日

常读物之一。

 

[712]

    张忠看着王守仁脸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无

措,过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必了,我信得过王先生。”

“真的不用吗?”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诚恳。

“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张忠从此陷入了长期的抑郁状态,作为宫中的高级太监,江彬的死党,他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一定要报仇!

中国流传上千年的整人学告诉我们,要整一个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点,从他的私生活着手,张忠认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可是王守仁先生实在是个奇迹,他很少喝酒,还不逛妓院,不打麻将,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张忠十分头疼,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终于从王守人身上发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优秀的军事家王守仁先生,却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不好,据史料记载,他还一直患有肺病,身体比较瘦弱。

张忠看着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个整治他的主意,当然了,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419)十一月的一天,张忠突然来请王守仁观看京军训练,迫于无奈,王守仁只好答应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军正在练习射箭。王大人刚准备坐下看,张忠却突然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手中,拿着一张弓。

张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说射得不好,不射。

张忠说不射不行,王守仁说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来难为文人,这就是张忠搜肠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京军们停止了练习,他们准备看弱不禁风的王大人出丑。

在放肆的谈笑声和轻视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场。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满,箭出。

十环(中红心)。

四周鸦雀无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满,箭出。

还是十环(次中红心)

张忠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没有理会张忠,他继续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这几个动作,拉弓,弓满,箭出。

依然是十环(三中红心)

然后他回头,将那张弓还给了张忠,不发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713]

在短暂的沉寂后,围观的京军突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他们佩服眼前的这个奇人。没有人会想到,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王大人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些京军们被王守仁彻底折服了,他们曾经受人指使,穷尽各种方法侮辱他,挑起纠纷为难他,但这场斗争的结果是:王守仁赢了,赢得很彻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强权,以德服人而已。

在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张忠感到了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意识到,这些原先的帮手不会帮他作恶了,他们随时有可能掉转头来对付自己。

于是在这场射箭表演之后两天,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撤出了江西,历时数月的京军之乱就此结束。

江西百姓解脱了,但王守仁却将因此经受更大的考验。

朱厚照的幸福生活

看着狼狈归来的张忠,江彬气坏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位高权重的自己,为什么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王守仁。

不能再小打小闹了,要整就把他整死!

这一次,他本着刻苦认真的精神,准备策划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阴谋,一个足以杀掉王守仁的陷阱。

就在江彬先生刻苦钻研的时候,朱厚照先生正在钓鱼。

对江彬的种种行为,朱厚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十分自由,而且还想继续自由下去。

出了山东,他到达了南直隶(今江苏、安徽一带),这一带湖多,朱厚照先生雅兴大发,每到必钓鱼,他还是比较大方的,钓上来的鱼都分给了左右的大臣们。

大臣们当然十分感激,千恩万谢之后,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钱呢?”

大家都傻眼了,原来朱厚照先生的鱼是不能白要的,还得给钱才行!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很有现代劳动观念,付出了劳动就一定要报酬。

朱厚照并不缺钱,他这样做也挣不了几个钱,一句话,不就图个乐嘛。

就这么一路乐过去,到了扬州,惹出了大麻烦。

当时的扬州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之一,据说人口最高曾达到一百余万,十分繁华,当然了这里之所以有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美女众多。

可是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这座著名城市的街头却出现了一场中国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的怪象。

 

[714]

街道一片混乱,到处都站满了人,但这些人却几乎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和动作——左顾右盼,这些人四处张望,只为了做一件事——抢人。

抢人的方式很简单:一群人上街,碰见男的,二话不说,往家里拉,拉不动的抬,总之要把人弄回去。

等被抢的这位哆哆嗦嗦地到了地方,琢磨着这帮人是要钱还是要命时,却看见了准备已久的锣鼓队和盛装打扮的新娘子。

然后有人走过来告诉他,你就是新郎。

之所以会发生这戏剧性的一幕,原因十分简单——朱厚照喜欢美女。

皇帝感兴趣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去代劳,而这位自告奋勇、自行其是的人是个太监,叫做吴经。

很遗憾,这位吴经也不是个好人,他先行一步到达扬州,抢占了很多民宅,说是皇帝要用,然后他又征集(抢)了很多未婚女人,也说是皇帝要用。

对于这位吴经的行为,很多史书都用了一个共同的词语来描述——矫上意。

矫上意,通俗地说,就是打着皇帝的名号干坏事,让皇帝背黑锅。因为朱厚照并没有让他来干这些缺德事。

客观地讲,朱厚照确实是干过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算丰富多彩,但从他容忍大臣,能辨是非的一贯表现看,这个人还是比较靠谱的,可偏偏他不能容忍一成不变、老气横秋的生活,他喜欢自由自在,驰骋遨游。

而这种兴趣爱好是那些传统文官读书人们很难接受的,他也没兴趣和老头子官僚一起玩,所以搞到最后,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却会找乐子的小人。

这些人没有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天天伺候这位大爷,无非也是为了钱,借着办事,趁机自己捞点油水,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在我看来,朱厚照的黑锅虽然多,却背得也不冤,毕竟人家陪你玩,也是要拿工钱的。

吴经就是这样一个拿工钱的人,他占房子、抢女人之后,故意放出风去,让人家拿钱来赎,也算是创收的一种方式。

他这样一搞,不但搞臭了皇帝的名声,还搞出了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空前绝后的大恐慌。

 

[715]

鉴于征集对象限于未婚女子,人民群众立刻想出了对策,无论如何,必须先找一个来顶着,到了这个关口,什么学历、文凭、相貌、家世都不重要了,只要是男的就行。

于是老光棍们的幸福时光到了,原本找不到老婆,一下子成了紧俏产品,很快被抢光,有一些有老婆的也被抢了,不过这个问题不大,当年娶两个老婆也是国家允许的。

而那些平日就出名的风流才子此刻就麻烦了,由于声名在外,立刻成为了多家抢夺的对象,据说有一位姓金的秀才被三家同时拉住,最后被人多势众的一家抢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几分骨气,趁人不备就爬墙逃走,可刚落地没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抢了回去。

相信对于这一景象,很多男同志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不过请诸位节哀,在今天这一幕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最新数据显示,男女比例已经达到117:100,按照这个比例,一百多人中就有十七位先生是注定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

据说这个比例还要进一步拉大,相信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娶到老婆的仁兄们就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喊一声老天保佑,阿弥陀佛了。

最后还要告诫大家,这种上街抢人的方式如果用在现代,那是未必能够行得通的,因为在今天的街头,凭外表相貌抢人,只能保证你抢到的是人,却不一定是个男人。如果你运气好,没准还能抢到几个超女。

无论如何,扬州算是彻底乱了,如果闹下去情况会完全失控,大祸将起,万幸的是,扬州还有一个叫蒋瑶的知府。

这位蒋知府平日与人为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出头不行了,他跑去找吴经,希望他捞一把就够了,及早收手。

吴经哪里把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只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胆敢抗命,就杀了你!”

蒋知府说了半天好话,却得到这个一个答复,气愤到了极点,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诉你,我抗命自然该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们,到时追究责任,你也跑不掉!”

吴经一盘算,倒也是这么回事,这才老实了点,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

要说这位蒋知府也真是硬汉,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也彻底想开了,无非就是一死,还有什么话不敢讲,他打定主意,要让朱厚照早点滚蛋。

 

[716]

朱厚照真的来了,他老人家倒还比较老实,只是拿着鱼竿去湖边钓鱼。蒋知府也在一旁陪同,此时江彬已经得到了吴经的报告,说这个蒋瑶妨碍他们发财。于是江彬准备难为一下这位知府。

正巧此时,朱厚照钓上了一条大鱼,他按照老传统,开玩笑地说:“这条鱼可卖五百金!”

江彬在一旁听见,立刻说道:

“蒋知府,这条鱼你就买了吧。”

这明显是坑人,可出人意料的是,蒋瑶竟然答应了,他不但答应,还马上赶回家拿钱。  

没过多久,蒋瑶就捧着一些首饰和一堆衣服回来了。

朱厚照奇怪了:

“你这是干什么?”

蒋瑶昂着头大声说:

“国库没有钱!我只有这些东西了。”

江彬吓得脸都白了,可是朱厚照却没有发火。

他低头想了一下,笑了起来,把鱼丢给了蒋瑶:

“你去吧,这条鱼送给你了。”

事情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蒋知府可谓是多年死火山突然爆发,一发不可收拾,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把朱厚照这尊大佛送出扬州。

不久之后,朱厚照派人来找他要当地特产——琼花。

蒋瑶先生是这样回答的:

“琼花本来是有的,但自从宋徽宗去北方打猎,这花就绝种了,所以没花送陛下。”

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话,前面曾经说过,所谓去北方打猎,学名是北狩,就是当俘虏的意思,这是明目张胆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国之君。

传话的人吓得目瞪口呆,半天呆着不动。

蒋瑶随即大喝一声:

“愣着干什么,照原话去回就是了,有什么事我来承担!”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朱厚照听到了这句话,只是叹了口气,笑了笑,轻松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也就这样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在这场皇帝与文官的斗争中,执著的蒋瑶胜利了,他准备欢送朱厚照先生早离疆界。

可是朱厚照先生永远是出人意料的,就在即将离开扬州的时候,他找来了蒋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不能白来,无论如何,你得搞点本地土特产品给我。

这就是传说中黑暗专制、恐怖独裁的明朝皇帝,如此低声下气地要东西,着实体现了其“专制独裁”的本质。

朱厚照的态度固然让人吃惊,但更意外的事情还在后头。

对于皇帝的要求,蒋瑶只回答了一句话:

“扬州没有土特产。”

 

[717]

对此,朱厚照又是一阵苦笑,但皇帝大人就这么空手开路似乎不太体面,结果无奈之下,他硬要了五百匹苎白布,也算挣回了点面子。

蒋瑶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他不喜欢朱厚照,但基本礼仪还是要的,人都要走了,总得意思意思,于是他命令下属摆了酒席,请朱厚照吃饭,算给皇帝大人送行。

可在酒席上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位知府终身难忘。

朱厚照郑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请,向官员们挥手致意,大家正准备聆听他的指示,  这位仁兄却突然翻了脸:

“摆这么多酒席干什么,我也吃不了,你们竟然如此浪费吗?”

下面的蒋瑶捏了捏自己的脸,他怕自己在做梦,一夜之间,朱厚照怎么就转了性,成了勤俭持家的模范?

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说越气,发了话:

“我不吃了!”

看着皇帝发了火,官员们不知所措,现场气氛十分尴尬。不过不用急,朱厚照先生的这句话还没说完。

没等官员们反应过来,朱厚照却又换了一幅笑脸,补充了刚才发言的下半句:

“把这些酒席折成银两交给我就是了。”

现场立刻陷入了寂静,极度的寂静。

怎么着?吃不了打包带走也就罢了,您还要折现金?

这兄弟还真讲实惠啊!

看着发愣发呆的官员们,朱厚照得意了,他放肆地开怀大笑,就此扬长而去。

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钱,更不用说这几个酒席钱,他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娱乐百官,其乐无穷啊!

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丙辰,朱厚照终于到达南京,至此,自八月从北京出发,一路走一路游,足足四个月时间,朱厚照终于达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终点。

在这里,他将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不祥的预兆

当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时,他身边的江彬也被激动的情绪所笼罩。

但是他激动的原因与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经过长期的筹划和准备,他的计划已经完成,即将进入实施阶段,而实施的最佳地点,就是南京。

而在这之前,他还必须处理一个心头大患——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对付,所以这次他设计了一个极为阴毒的圈套,并指使张忠具体执行。

 

[718]

不久之后,张忠在朱厚照前转悠的时候,突然不经意间感叹了一句:

“王守仁实在不是个忠臣啊。”

朱厚照问他为什么。

“他现在一直在直隶(南)江西一带,竟这么久都不来朝见陛下,实在目中无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见他,此人一定不会来的!”

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决定试一试。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会应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来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经常假冒朱厚照的名义矫旨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当受骗,前来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万万不会想到,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发布的。

王巡抚,安心呆着吧,藐视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没过多久,他就又懵了,因为有人告诉他,王守仁已经赶到了芜湖,正准备觐见皇帝。

让你来你不来,不让你来你偏来!江彬想去撞墙了。

这自然还是要托张永先生的福,他及时通知了王守仁,让他日夜兼程,快马赶过来,给了江彬一下马威。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实在不是一句空话。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见见这位传奇人物,这下可把江彬、张忠急坏了,他们多方阻挠,准备把王守仁赶回去,绝不让他与皇帝见面。

王守仁已经受够了,他知道江彬还要继续整他,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很难有终结的时候,为了给江彬一个教训,他准备反击。

一天后,张忠突然急匆匆地跑来找江彬,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见了!”

又是一头雾水

“他去哪里了?”

“派人去找了,四处都找不到。”

见鬼了,总不至于成仙了吧,看见他的时候嫌他碍眼,心烦;看不见他的时候怕他搞阴谋,心慌。

“快去把他给我找出来!”江彬的精神要崩溃了。

王守仁没成仙,他脱掉了官服,换上了便装,去了九华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说,自己已经看破红尘,不想争名夺利,准备到山里面当道士,了此余生。

王巡抚要当道士!这个轰动新闻顿时传遍了大街小巷,张永不失时机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诉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乱,却不愿意当官,只想好好过日子,所以打算弃官不干,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动了。

 

[719]

他找来江彬,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让他今后老实点不要再乱来。

然后他传令王守仁,不要再当道士了,继续回来当他的官。

于是王道士在山里吃了几天斋,清了清肠胃,又一次光荣复出。

江彬决定放弃了,因为他终于清醒意识到,王守仁先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是绝对无法整倒的。

而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后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必须集中所有精力,全力以赴。

正德十五年(1520)一月,行动正式开始。

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如同往常一样,召集兵部的官员开会,并讨论近期的防务情况,南京虽然也是京城,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却是有名无实,一直以来,这里是被排挤、养老退休官员们的藏身之处。

但兵部是一个例外,南京兵部尚书又称为南京守备,手握兵权,负责南直隶地区的防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因此,虽然其他部门的例会经常都会开成茶话会和聊天会,兵部的例会气氛却十分紧张,但凡有异常情况,都要及时上报,不然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会议顺利进行,在情况通报和形势分析之后,乔宇正式宣布散会。

就在他也准备走的时候,却看见了一名千户向他使了个眼色。

乔宇不动声色,留了下来,等到众人走散,这位千户才凑到他跟前,告诉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江彬曾经派人去找守门官,想要索取城门的钥匙。

乔宇当时就呆了,他很清楚这一举动的意义。

城门白天打开,晚上关闭,如有紧急情况开门,必须通报兵部值班人员,获得许可才能开。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是皇帝要开门进出,自然会下令开门,而江彬是皇帝的亲信,日夜和皇帝呆在一起,要钥匙干什么用?

答案很简单:他要干的那件事,是绝对不会得到皇帝同意的。

乔宇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大致估计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去告诉守门官,自即日起,所有城门钥匙一律收归兵部本部保管,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借用,违令者立斩!”

“如果江指挥(江彬是锦衣卫指挥使)坚持要呢?”

“让他来找我!”

江彬很快得知了乔宇不肯合作的消息,他勃然大怒,虽说乔宇是兵部尚书,堂堂的正部级高干,他却并不放在眼里。

 

[720]

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据的,他不但接替钱宁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还被任命兼管东厂,可谓是天字第一号大特务,向来无人敢惹。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还是因为他曾经获得过的一个封号——威武副将军。

这是个在以往史书中找不到的封号,属于个人发明创造,发明者就是威武大将军朱寿,当然了,这个朱寿就是朱厚照同志本人。

朱厚照是一把手,他是二把手,他不嚣张才是怪事。

可当江彬气势汹汹地找到乔宇时,却意外地发现,乔宇似乎比他还要嚣张,无论他说什么,乔宇只是一句话:不借。

苦劝也好,利诱也好,全然无用。江彬没办法了,他恶狠狠地威胁乔宇,暗示会去皇帝那里告黑状。

然而乔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去好了,看你能怎么样!

江彬不是没脑子的人,乔宇这种官场老手竟然不怕他,还如此强硬,其中必定有问题。

他忍了下来,回去便派特务去监视调查乔宇,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庆幸不已,原来这位乔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关系良好,竟然和张永也有私交,张永还经常去他家里串门。

而乔尚书的履历也对这一切作了完美的注解——他的老师叫杨一清。

江彬发现乔宇是对的,他确实不能把此人怎么样,他不想得罪张永,更不敢得罪杨一清,刘瑾的榜样就在前面,他还想多活个几年。

很明显,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必须用别的方法。

江彬的判断十分准确,张永确实和乔宇关系紧密,但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调查乔宇的同时,张永的眼线也在监视着他。

根据种种迹象,张永和乔宇已经肯定,江彬有谋反企图。但此人行动多变,时间和方式无从得知,所以他们只能静静地等待。

失踪之谜

前方迷雾重重。

这是张永和乔宇的共同感觉,毕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呆在一起,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

虽然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进行过预想,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当那一天终于到来时,事情的诡异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已朔,乔宇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张永的府邸,他的脸上满是惊恐,一把抓住张永的衣袖,半天只说出了一句话:“不见了!不见了!”

 

[721]

张永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他没问谁不见了,因为只有那个人的失踪才能让乔宇如此惊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游览,当年南宋名将岳飞曾经在这里打败过金军,朱厚照对此地久已神往,专门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时候,有人惊奇地发现,朱厚照失踪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见了,他的随从和警卫们却对此并不惊讶,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似乎很奇怪,却也算正常——负责护卫工作的人是江彬。

虽然江彬封锁了消息,但是乔宇有乔宇的人,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忙赶来找张永,并提出了他的意见。

“情况紧急,为防有变,我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来!”

张永倒是比较镇定,他告诉乔宇,目前还不能动手,毕竟局势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这人比较没谱,出去玩个露营之类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过两天朱大爷自己回来了,那就麻烦了,况且如果匆忙动手,还可能会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寻找。

“先等等吧。”

这是明代历史上最为离奇的一次失踪,让人费解的是,对于此事,史书上竟然也是讳莫高深,其背后极可能有人暗中操纵,实在是神秘莫测。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朱厚照连个影子都没有。

“不能再等了!”

已经近乎疯狂的乔宇再也无法忍受了,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如同生活在地狱里,万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盘上遇害,别说江彬,连杨廷和这帮人也不会放过他。

“怎么办?”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着张永,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回答:

“我也不知道。”

见惯风浪的张永这次终于手足无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找谁算帐呢?外加这位朱同志又没有儿子,连个报案的苦主也没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没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会有办法的。”

几天后,王守仁接到了张永的邀请。

当他听完这件离奇事件的详细介绍后,就立刻意识到,局势已经极其危险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判断——朱厚照还没有死。

 

[722]

“何以见得?”张永还是毫无头绪。

“团营目前还没有调动的迹象。”

所谓团营,是朱厚照自行从京军及边军中挑选训练的精锐,跟随他本人作战,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装,但平时调动大都由江彬具体负责。

“如果陛下已经遭遇不测,江彬必定会有所举动,而团营则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团营毫无动静,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骗,藏身于某地,如此而已。”

张永和乔宇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人还活着,那就好办了。

然而王守仁却并不乐观,因为他的习惯是先说好消息,再说坏消息。

他接着告诉这二位弹冠相庆的仁兄,虽然朱厚照没有死,却也离死不远了。

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隐藏皇帝是很危险的事情,江彬一向谨慎,也早就过了捉迷藏的年龄,为什么突然要出此险招呢?

答案是——他在试探。

试探谋杀后可能出现的后果,试探文官大臣们的反应,而在试探之后,他将把这一幕变成事实。

在一层层地抽丝剥茧后,王守仁终于找到了这个谜团的正确答案。

现在必须阻止江彬,让他把朱厚照带出来,可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面对着张永和乔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总是有办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备军突然开始行动,在南京附近展开搜索,但他们的搜索十分奇怪,虽然人数众多,规模庞大,却似乎既没有固定的对象,也没有固定的区域,

而此时,南直隶和江西驻军也开始紧张操练备战,气势汹汹声威浩大。

对于这一切,很多人都是云里雾里,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阴谋已经被人识破了,突然出来这么大场面,无非是有人要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惹啥麻烦,最好放老实点。

于是在失踪了数十天后,朱厚照终于又一次出现了,对他而言,这次游玩是一次极为难忘的经历。至于阴谋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玩也玩够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终于准备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演一出好戏。

 

[723]

正德十五年八月暌已  南京

在一片宽阔的广场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喜悦,因为他的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士兵。在仅仅获得了几秒钟的自由后,朱厚照一声令下,他又被抓了起来,重新关进牢房。

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亲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戏也好,想来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耍着人玩的花样。

终于平定了“叛乱”,朱厚照心满意足,带领全部人马踏上了归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没有消停,路过镇江,他还顺道去了杨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闹了几天,搞得老头子好长时间不得休息,这才高兴地拍拍屁股走人。

闹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还是十分顺利的,阴谋似乎并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们对他也毫无办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里没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计划看来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绝对不会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经悄悄伸开,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那个改变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迷雾的神秘未知之地。

这一天,他坐上了一只小船,来到积水池,准备继续他的兴趣爱好——钓鱼。然而不久之后,他却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个千古谜团就此展开。

随从们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来,朱厚照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然而这之后的事情却开始让人摸不着头脑。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读书,却是一个体格很好的人,他从小习武,好勇斗狠,长期参加军事训练,身体素质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落水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极为虚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养病,却未见好转。

对于这次落水,史书上多有争论,从来都没有一个定论,我自然也不可能给出一个结论。

但南京的城门钥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踪,一切的一切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724]

还有那一天跟随他钓鱼的随从和警卫们,我只知道,在牛首山失踪事件发生的那一天,他们作为江彬的下属,也负责着同样的工作。

这个谜团似乎永远也无法解开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彻底掩埋。

从此,朱厚照成为了一个病人,那个豪气凌云、驰骋千里的人不复存在,他将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丑,这一幕精彩离奇的活剧终于演到了尽头。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着四周的侍从护卫,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就此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传奇一生。

“我的病已经没救了,请告诉皇太后,国家大事为重,可以和内阁商议处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与旁人无关。”

对于朱厚照的这段遗言,有人认为是假的,因为在许多人的眼里,朱厚照永不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他的人生应该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实我也希望这段遗言不是真的,不过动机完全不同。

如果这段话确实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将是他妥协的证明,这位个性张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与那些限制他自由的老头子和规章制度斗争了一辈子,却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选择了屈服。

如果这是真的,那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因为他的传奇经历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知名度极高的一位皇帝,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实的父亲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辞海里给他专门开一个词条,估计注解中有两个词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实在不是个敬业的劳动者。

但以人的标准来看,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并不残忍,也不滥杀无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希望干自己想干的事,自由自在度过一生的人。

作为人,他是正常的,作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

皇帝这份活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

 

[725]

传道

朱厚照走到了终点,但正德年间另一位传奇人物的人生却还在继续着,王守仁仍然在续写着他的辉煌。

叛乱平定了,俘虏交上去了,阎王小鬼也打发走了,到此应该算是功德圆满。王大人也终于可以歇歇了,正在这个时候,张永来了,不过这次他是来要一样东西的。

他要的,就是宁王的那本账本。

张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敌人的,平时就打得你死我活,现在天赐良机,拿着这本帐本,还怕整不死人吗?

在他看来,王守仁算是他的人,于情于理都会给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却实在出人意料:

“我烧掉了。”

张永的眼睛当时就直了。

面对着怒火中烧的张永,王守仁平静地说出了他的理由:

“叛乱已平,无谓再动兵戈,就到此为止吧。”

张永发现自己很难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钱,不要官,不但不愿落井下石,连自己的封赏也不要,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众生,他甘愿功成身退,拱手让人。

这个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啊!

一声叹息之后,张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也清静了。经历了人生最大一场风波的王守仁,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当然,只是片刻而已,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不惹麻烦自然有麻烦来找他。

这次找他麻烦的人,来头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绩,赞叹有加,决定把他应得的荣誉还给他,还当众发了脾气:

“这样的人才,为什么放在外面,即刻调他入京办事!”

然而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道命令却迟迟得不到执行,拖到最后,皇帝连催了几次,吏部才搞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调南京兵部尚书。

皇帝都说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胆,敢不执行?

吏部确实没有执行皇帝的命令,但他们也没有抗命,因为他们执行的,是另一个人的命令。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个人比皇帝厉害。

因为连当时的皇帝,都是这位仁兄一手拥立的。

 

[726]

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杨廷和,这次找王守仁麻烦的人正是他。

杨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个好人(相对而言),虽然他也收收黑钱,徇徇私,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努力干活的,朱厚照在外面玩的这几年,没有他在家拼死拼活地干,明朝这笔买卖早就歇业关门了。

但他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心胸狭窄,很难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级王琼有着很深的矛盾,对于王守仁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果,王守仁却并不在意,对于一个视荣华为无物,置生死于度外的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呢?

他收拾东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书。

历史是神奇的,虽然对于杨廷和的恶整,王守仁并没有反击,但正德年间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间竟然还是有用的。

杨廷和先生不会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霉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虽然那件让他倒霉的事王守仁并未参与,却也与之有着莫大的关系。

那是以后的事了,杨廷和先生还得等一阵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却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刚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亲王华去世了。

这位老先生前半辈子被王守仁折腾得够呛,后半辈子却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这件事情沉重地打击了王守仁,他离任回家守孝,由于过于悲痛,还大病了一场。

正是这次打击和那场大病,最终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亲的训斥,格竹子的执著,刘瑾的廷杖,龙场的悲凉,悟道的喜悦,悲愤的逃亡,平叛的奋战,如此多的官场风波,刀光剑影,几起几落,世上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扰乱他的心弦。

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学。

他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四处游历讲学,无论是贫是富,只要前来听讲,他就以诚相待,即使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22),一位泰州的商人来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来,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却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这位仁兄的打扮实在惊人,据史料记载,他穿着奇装异服,戴着一顶纸糊的帽子,手里还拿着笏板,放在今天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当时,就算是引领时代潮流了。

他就穿着这一身去见了王守仁,很多人并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后面,其实隐藏着另一个目的,然而他没有能够骗过王守仁。

 

[727]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这个人,与他讨论问题,招待他吃饭,他对王守仁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想拜入门下,王守仁答应了。

不久之后,他又换上了那套行头,准备出去游历讲学。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颜,极为冷淡地问他,为何要这种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么破除理学陋规,讲求心学真义之类。

王守仁静静地听他说完,只用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伪装:

“你不过是想出名而已。”(欲显尔)。

这人彻底呆住了,这确实是他的目的,在他出发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来扩大名声,所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来炒作自己。

这位仁兄还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来慈眉善目,却是耍诈的老手,当年他老哥出来骗人的时候,估计书生同志还在穿开裆裤。

眼见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向王守仁告别,准备回家。

王守仁却叫住了他,对他说,他仍然是自己的学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终于明白,所谓家世和出身,从来都不在王守仁的考虑范围之内,他要做的,只是无私的传道授业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伪装,庄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礼,就此洗心革面,一心向学。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后来成为了王守仁最优秀的学生,并创建了一个鼎鼎大名的学派——泰州学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学派是中国历史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学派,它发扬了王守仁的心学思想,反对束缚人性,引领了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学派影响极大,精英辈出,主要传人有王栋、徐樾、赵贞吉、何心隐等,这些人身份相差极大,如赵贞吉是朝廷高级官员,何心隐却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经常闹事,实在是五花八门,龙蛇混杂。

但这一派中影响最大的却是另外两个人,一个被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启蒙解放的先锋”(官方评价),叫做李贽。

对于这位李贽先生,如果你没有听说过,那是不奇怪的,毕竟他不是娱乐圈的人,曝光率确实不高,但他在中国思想哲学史上的名声实在是大得吓人,这位仁兄还是一位传奇人物,关于他的事情后面还要讲,这里就不多说了。

 

[728]

而另一个人更为特别,此人不是泰州学派的嫡传弟子,只能算个插班生,但如果没有这个人,明代的历史将会改写。

这个影响了历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阶。

这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也是后面的主角人选,目前暂时留任候补休息。

光芒

王守仁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不嫌弃弟子,不挑剔门人,无论贫富贵贱,他都一视同仁,将自己几十年之所学倾囊传授,他虚心解答疑问,时刻检讨着自己的不足,没有门户之见,也不搞学术纷争。

据我所知,能够这样做的,似乎只有两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处讲学,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学识征服了无数的人,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但他的这一举动也惹来了麻烦。

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们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他们纷纷发起了攻击。

写文章的写文章,写奏折的写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绝的是,当时的中央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击王守仁的话,当作考题拿来考试,真可谓空前绝后,举世奇观。

漫天风雨,骂声不绝,总之一句话,欲除之而后快。

对于这一“盛况”,他的门人都十分气愤,但王守仁却只笑着说了一句话:

“四方英杰,各有异同,议论纷纷,多言何益?”

这不仅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这种态度打动了更多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里,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虽繁华纷扰之世间红尘,已然空无一物。

是的,前进的潮流是无法阻挡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纵然历经千年,饱经风雨,却终将光耀于天下万物之间。

嘉靖六年(1527)五月  天泉桥

王守仁站在桥上,看着站在他眼前的钱德洪与王畿。

这两个人是他的嫡传弟子,也是他的心学传人。他之所以此时召集他们前来,是因为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729]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报,两广地区发生了少数民族叛乱,十分棘手,两广总督姚镆急得跳脚,却又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于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队员的工作,他被委任为左都御史,前往平叛。

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而且此时他已然成为了知名的哲学家,有很高的学术声望,完全可以拒绝这个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绝,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这一生就是为国为民活着的。王哲学家决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两广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沟。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几句必须要说的话。

钱德洪和王畿肃穆地看着老师,他们在等待着。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将赴任,但此去必定再无返乡之日,此刻即是永别之时,望你们用心于学,今后我不能再教你们了。"

钱德洪和王畿当即泪流满面,马上跪倒在地,连声说道:

"老师哪里话!老师哪里话!"

王守仁却笑着摇摇头: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数,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别无牵挂,只是有一件事情还要交代。"

钱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头。

"我死之后,心学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学,已经全部教给了你们,但心学之精髓,你们却尚未领悟,我有四句话要传给你们,毕生所学,皆在于此,你们要用心领会,将之发扬光大,普济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宁静,大风拂过了空旷的天泉桥,在四周传来的阵阵风声中,王守仁高声吟道: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与王畿一言不发,摒气凝神,记下了这四句话。

此即为所谓心学四决,流传千古,至今不衰。

吟罢,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间飘然离去:

"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嚎哭而来,欢笑而去,人生本当如此。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天泉论道,王守仁将他毕生的坎坷与智慧传授给了后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还不能光荣退休,因为他还要去山区剿匪。

 

[730]

王先生虽说是哲学家,但某些方面却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枪就是良民,拿起枪就是悍匪,一旦兵权在手,大军待发,他就如同凶神恶煞附身,开始整顿所有部队,严格操练。

这其实并不矛盾,因为王守仁很清楚,对于叛乱者,讲解哲学是没有用的,只有开展武装斗争,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这就是智慧,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过估计王守仁先生也没想到,他的到来对这场叛乱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起码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到底有多大。

在听到王守仁前来征讨的消息后,领导叛乱的两个首领当即达成了共识--投降。

王先生实在是名声在外,他的光辉业迹、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闻,连深山老林里的少数民族也是闻名已久,叛乱者也就是想混口饭吃,犯不着和王先生作对,所以他们毫不迟疑地决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这二位首领倒还有个担心,由于王先生之前的名声不好(喜欢耍诈),他们两个怕就算投了降,到时候王先生阴他们一下,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无疑,还是投降吧。

其实王守仁先生还是守信用的,只有对不讲信义,玩弄阴谋的人,他才会痛下杀手,见到这二位首领后,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顿板子(教训一下),就履行了诺言。

就这样,朝廷折腾了几年毫无办法的两广之乱,王守仁先生老将出马,立马就解决了。

这件事情给他赢得了更多的荣誉,朝廷上下一片赞扬之声,但这最后的辉煌也燃尽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发作,在生命垂危之际,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回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实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级审批,估计坟头上都长草了,王守仁当机立断,带着几个随从踏上了回乡之路。

但他终究没有能够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达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动了,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地。

在临终之前,他的门人聚在他的身旁,问他还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731]

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走。飞的我可以射,走者我可以网,游的我可以钓。

但是龙,我不知该怎么办啊!学识渊深莫测,志趣高妙难知;如蛇般屈伸,如龙般变化,龙乘风云,可上九天!

对于王守仁先生,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这段两千多年以前的文字来描述他,这是他应得的称颂。

他的心学,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们每个人为之骄傲的财富,他吹响了人性解放的号角,引领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传千古,近代的康有为、孙中山等人都从其中受益匪浅。

除了中国外,他的心学还漂洋过海,深刻影响了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他本人也被奉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那位东乡平八郎大将就是他的忠实粉丝。

彪炳显赫,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历经坎坷,却意志坚定,混迹官场,却心系百姓,他反对暴力和贪欲,坚信正义和良知。

赞:

王守仁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是真正的圣贤,当之无愧。

聪明的选择

朱厚照死的时候,最忙的人是杨廷和。

公正地讲,王守仁先生虽然是千古难得的圣贤,却并非一个掌握时局的人物,他长期担任中央下派干部,基本不在京城混,这种编外人员实在说不上是朝廷重臣。在那些年中,真正支撑国家大局的人是杨廷和。

在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的那个深夜,当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后,杨廷和并不悲痛,这并非是他对自己的学生毫无感情,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时间悲痛。

那个风雨欲来的夜里,他会见了两个惊慌失措的人,一个是谷大用,另一个是张永。

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只讨论一个问题--谁当皇帝?

朱厚照兄实在是不够意思,玩够了拍屁股就走了,您倒是轻松了,可是苦了剩下来的兄弟们,这么大个摊子,您倒是给留个接手的人啊!

由于玩得太厉害,朱皇上没生孩子(哪来这工夫),可大明国不能没有皇帝,这下子张永也慌了,他虽然手握大权,毕竟只是个太监,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没主意了,只能跑去找杨廷和。

 

[732]

相对于他们的慌乱,杨廷和先生却是稳如泰山,面对着张永急切地目光,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兄终弟及,皇位自然有人接任。"

那么这个接替皇位的人是谁呢?

"兴献王之子,宪宗皇帝之孙,孝宗皇帝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

张永和谷大用这才松了口气。

请注意,以上说的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毕竟人家是皇族,祖宗三代是都要说清楚的,要知道,当年为了查实刘备先生的中山靖王之后的地位,找出来的族谱长度堪与大学论文相比。

这个背负着四个身份的幸运儿,名叫朱厚熜。他就是明代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嘉靖皇帝。

此时的杨廷和自然十分喜欢这位他推举的皇位继承人,但在不久之后,他将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当然了,这毕竟是之后的事情。

而现在,看着神情放松,放心大胆准备官升一级的张永和谷大用,杨廷和却板起了面孔:

"事情还没了结"

是的,正德年间的这一场大戏,还差最后的一幕才能完成。

而这最后一幕的主角,就是江彬先生,他解决了钱宁,但没有能够搞垮王守仁,

现在他将面对自己的新对手--杨廷和。

很快,杨廷和发布了命令,解散由朱厚照组建,由江彬操纵的团营,解除了他手中的武装,然后他发布命令,由张永、郭勋等人控制京城防务,严禁任何军队调动。

很明显,这是要动手了,京城很快就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流言蜚语四处乱飞,一贯骄横的江彬也顿时乱了马脚,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能每天和同伙商量对策。

凑热闹的人似乎也不少,不久之后的一天,京军都督张洪深夜突然到杨廷和的家里,通报了一件事情。

"现在江彬那一帮人正在四处活动,他们可能要造反,首辅不可不防!"张洪用饱含忧虑的语气提醒着杨廷和。

然而杨廷和却不以为然。:

"你不用怕江彬造反,而今天下大定,他以何造反?况且即使他想造反,他的部下也不会跟着他,你多虑了,在我看来,江彬绝不会反!"

张洪看着态度坚决的杨廷和,叹了口气,走了。在他背后为他送行的,是杨廷和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

 

[733]

他离开了杨廷和的府邸,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人的住处--江彬。

这位张洪是江彬的心腹,他是奉命来打探消息的,得到了暂时无事的保证,江彬终于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杨廷和却叫来了内阁里的蒋冕和毛纪,准备拟定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很快,江彬接到了一个通知,他获邀参加一个仪式,原来宫里要修工程,按照规定,必须先搞一个祭奠仪式(封建迷信害死人),他老兄也在被邀之列。

这在江彬看来,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所以他去了。

江彬先生这一辈子干过很多坏事,害过很多人,用恶贯满盈来形容实在并不过分,现在终于到了还本付息的时候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欠了债兮你要还。

带着一大群随从的江彬出了门,直奔皇宫而去,可是到了宫门口,护卫通知他,参加仪式,只能让他单独进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江彬争了一下,但涉及到程序规定,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丢下了所有手下,只身一人进了宫。

从这里也着实可以看出,江彬先生实在不是个读过书的人,要知道,这一招从古用到今,屡试不爽,是宫廷政变、杀人灭口、报仇雪恨的必备绝招,远到吕后,近到朱棣,都是这一招的长期稳定用户。

现在用户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杨廷和。

江彬进了宫,行完了礼,正准备撤,张永却突然拦住了他,说想请他吃饭。

张永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江彬就跟着他去了,可饭局还没见到,半路上突然跳出来了一个大臣,对江彬说你先别走,还有一道太后的旨意给你。

江彬虽然不读书,却也不是笨蛋,他看了看不怀好意的张永,然后又看着那位准备宣读旨意的大臣,立刻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江彬毕竟是武将,他挣脱了张永的手,拔腿就跑,张永却没有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既然喜欢运动,那就让你多跑会吧。

于是江彬先生就此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长跑。事实证明,江彬先生虽然经常干坏事,但身体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他先是跑到了西安门,可是大门早已关闭。估计这位兄弟没有学过撬锁,爬墙的技术也不过关,一拍大腿,接着跑吧!

 

[734]

江彬选手的长跑素质真不是盖的,全速奔跑之下,他很快就跑到了北安门(顺时针方向),到了地方没人给他掐表递毛巾,却有一群看门的太监等着他。

"江都督,你别再跑了,有旨意给你!"

江彬倒还颇有幽默感,一边跑还一边回了句:

"今天哪里还有什么旨意!"

于是新的一幕出现了,江彬在前面跑,一群太监在后面追,估计江先生也是跑累了,慢慢地被后面的太监选手们追上,于是大家一拥而上,终结了江彬先生企图打破明代田径纪录的幻想。

不知道是太监们过于激动还是心理问题,据史料记载,江彬先生被抓后,身体没受啥苦,胡子却被人扯了个干净。

正德年间的最后一个权奸就此这种喜剧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总体来说,表现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杨廷和终于解决了所有的对手,他确实验证了当年丘浚的预言,此刻国家已经在他一人的掌握之中。

在正德皇帝去世的四十余天里,大明帝国没有皇帝,唯一说话算数的就是这位杨先生,他在皇室子孙中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那个叫朱厚熜的人。

选择这个人的原因有两个:其一,他的血缘很近,而且据说很聪明,非常机灵。

其二是一个不大方便说出来的原因,这孩子当时只有十五岁,对于官场老手杨廷和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好控制的人。

杨廷和的前半生是十分顺利的,他斗倒了刘瑾,斗倒了江彬,王守仁也被他整得够呛,老油条老狐狸这样的词语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智慧和狡诈。

但是这次他失算了,谁说年纪小就容易控制?要明白,圣人曾经说过: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二十三日,那个略显羞涩的少年朱厚熜来到了京城,继位成为了新的皇帝,改明年为嘉靖元年,是为嘉靖皇帝。

战无不胜的杨廷和先生那辉煌的前景和未来就将断送在他的手上。

 

[735]

抗争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朱厚熜来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住在湖广的安陆(湖北钟祥),这位皇室宗亲之所以住在那个小地方,倒不是因为谦虚谨慎,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他的父亲兴献王就被封到了那里。作为藩王的子弟,他没有留京指标。

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已经得知,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死掉了,他将有幸成为新一任的天下统治者。

十五岁的少年朱厚熜仰头看着远处雄伟的京城城墙,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里的主人,兴奋的血液冲进了他的大脑。

可还没等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一群官员就迎了上来,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帮人其实并不只是来迎接他的。

"请殿下(此时尚未登基)从东安门进宫,到文华殿暂住。"

换了一般人,对这个要求似乎不会太敏感,只要能到伟大首都就行,还在乎哪条路吗?至于住处,反正当了皇帝房子都是你的,住哪里都是可以的。

可是朱厚熜不愿意,他不但不愿意,甚至表现出了极度的愤怒。

因为像他这样的皇家子弟,十分清楚这一行为代表着什么意思--皇太子即位。

根据明代规定,这条路线是专门为皇太子设计的,做皇帝不走这条路。

"我要走大明门,进奉天殿!"

这才是正牌的皇帝进京路线。

然而官员们不同意,他们也不多说,只是堵在那里不走。在他们看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会乖乖地就范,听他们的话。

可惜朱厚熜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有一种天赋,杨廷和正是看中了他的这种天赋,才决定扶持他成为新一代的皇帝,使他脱颖而出。

他的这种天赋叫做少年老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他工于心计,城府很深,十几岁正好是少年儿童长身体的时候,可这位仁兄很明显只长了心眼。

他拿出了朱厚照的遗诏,告诉他们自己是根据法律文书继承皇帝位,不是来给人当儿子的。

搞完普法教育,朱厚熜又开展了屠刀教育:如果你们再敢挡道,将来登基后第一个就收拾掉你们。

然而大臣们的顽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们摆出了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看那意思,你朱厚熜想进大明门,得从我尸体上迈过去。

 

[736]

"好吧,我不去大明门了。"朱厚熜叹了口气。看来他准备屈服了。

可大臣们还没来得及庆祝胜利,就听到了一句让他们震惊的话

"东安门我不去了,我要回安陆。"

下面是集体沉默时间,在朱厚熜挑衅的眼光下,大臣们被制服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略显稚嫩的少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不要紧,不要紧,既然不让我进大明门,我连皇帝都不做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古语有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眼前的这位仁兄即不是玉,也不是瓦,而是一块砖头。拦路的官员们商量片刻,换了一幅恭谨的态度,老老实实地把朱厚熜迎了进去。

必须亮出自己的獠牙,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

这就是少年朱厚熜学到的第一课。

皇帝从大明门进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杨廷和那里,但他并没有在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孩子耍耍性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放松警惕,必须让这小子接受点教训,才能使他彻底明白,这个地方到底由谁来管事。

很快,他又拟定了一个计划。

朱厚熜进了皇宫,却并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十分踏实地坐上了堂兄的座位。

这里应该是属于我的,我本就是这里的主人。

从这一天起,明代历史上最为聪明,心眼最多的嘉靖皇帝开始了他长达四十余年的统治,前面等待着他的,将是无数的考验和折磨。

在他登基后的第六天,第一次攻击开始了。

这一天, 礼部尚书毛澄突然上书,奏疏中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列举了很多人的事迹,念了很长时间。一般来说,这种东西都会让皇帝听得打瞌睡,但这一次例外发生了。

朱厚熜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在认真地听,而且越听脸色越难看,到后来竟然站了起来,脖子青筋直冒。怒目盯着毛澄,恨不得撕了他。

为什么呢?这倒真不能怪朱厚熜先生没有风度,换了是你,听到了毛澄说的那些话,估计你早就操起板砖上去拍毛先生了。

事情全出在毛澄的奏折上。

他的这份文件写得很复杂,但意思很简单--从今以后,你爹就不是你爹了。

 

[737]

该奇文大意如下:

皇帝陛下,我们认为您现在不能再管您的父亲(兴献王)称为父亲了,根据古代的规定,您应该称呼他为叔叔(皇叔考),您的母亲也不能叫母亲了,应该叫叔母( 皇叔母)。从今以后,您的父亲就是孝宗皇帝,管他叫爹就行。

最后顺便说一句,为保证您能够顺利地改变称呼,免除您的后顾之忧,我们几个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谁反对这一提议的,可以定性为奸邪之人,应该推出去杀头(当斩)。

朱厚熜虽然年纪小,但读书很早,这篇文章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也十分纳闷:

怎么回事?当个皇帝竟然连爹都当没了?不能认自己的爹,我爹是谁还得你们给我指定一个?这种事还能强行摊派?

他发出了怒吼:

" 父母都能这样改来改去吗?"

皇帝发怒了,后果不严重。因为杨廷和先生的回答是可以。

朱厚熜不是个笨人,当他看见朝中大臣们异口同声支持杨廷和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这个幕后人物的可怕。

于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丢掉了皇帝的尊严,叫来了身边的太监,让他去请杨廷和进宫

朱厚熜叫杨廷和进宫,却并没有在大殿上下达命令,而是安排他进了偏殿,恭恭敬敬地请他喝茶。说白了,他是找杨廷和来谈判的。

这位少年皇帝放下皇帝的架子,用恭维上级的口气吹捧了杨廷和一番,表扬他的丰功伟绩,最后才为难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确实需要一个名分,希望杨先生能够成全。

可是这个历经四朝,已经六十三岁的老头子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认真地听取了皇帝大人的意见,表示会认真考虑,之后却是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无奈之下,朱厚熜只好和杨廷和玩起了公文游戏,他把表达自己意思的文书下发,要内阁执行。

然而这所谓的圣旨竟然被杨廷和先生退了回来,因为根据明代规定,内阁首辅如果认为皇帝的意见不对,可以把圣旨退回去,这种权力的历史学名叫作"封驳"。

一般老百姓如果有了委屈没处告状,可以去上访,然而朱厚熜先生连这个最后的退路都没有,因为他的上访信只能交给他自己。

难道真的连爹都不能要了?无奈的朱厚熜终于意识到,他虽然是皇帝,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这座宫殿里,皇帝的称号论斤卖也值不了多少钱,要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认和尊重,只能够靠实力。

 

[738]

然而他并没有实力,不但得不到支持,连一个为自己父母争取名分的理论说法都没有,要论翻书找法条,他还差得太远。

眼看父母的名份就要失去,痛苦的朱厚熜却软弱无力,毫无办法,但天无绝人之路,在他最为绝望的时候,一个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出现了。

算卦

四年前(正德十二年,1499年)京城

一个举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发榜处,这里刚刚贴出了这一科的会试结果,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之后,他终于确认自己又没有考上。

为什么要说又呢?

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七次落榜了,这位仁兄名叫张璁,他中举人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此后每三年进一次京,却总是连个安慰奖也捞不着,而这次失败也彻底打垮了他的耐心和信心。

他不打算继续考下去了,看这个情形,没准等自己孙子娶了老婆,还得杵着拐棍去北京考试,就算到时考上了,估计不久后庆功会就得和追悼会一起开了。

那就去吏部报到吧,按照政府规定,举人也可以做官,就算官小,毕竟能够混个功名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吏部大门,成为一位候补官员的时候,却遇见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

这个人姓萧,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他这个御史除了告状之外,倒也搞点副业--算卦,据说算得很准,于是张璁先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觉悟,请他给自己算了一卦。

萧御史拿出了江湖先生的架势,测字看相一套行头下来,却沉默了起来。

张璁没有心思和他捉迷藏,急切地向他询问结果。

"再考一次吧。"

这不是张璁想要的答案,在科举这口大铁锅里,他已经被考糊了。

"只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够考中!"萧半仙打了保票,然而更刺激的还在下面:

"你考上之后,几年之内必定能够大富大贵,入阁为相!"

张璁瞪大了眼睛,看着神乎其神的萧半仙:兄弟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

连个进士都混不上,还谈什么入阁为相,张璁不满地盯着萧御史,他认为对方明显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准备结束这场荒唐的对话,去吏部接着报到。

然而萧御史拉住了他,认真地对他说道:

"再考一次吧,相信我,没错的。"

 

[739]

张璁犹豫了,虽然再失败一次很丢人,但他已经考了二十年了,债多了不愁,顶多是脸上再加一层皮,思前想后,他决定再考一次。

正德十六年(1521),第八次参加会试的张璁终于得偿所愿,他考上了,虽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余名),但总算是中了进士。

不过这个考试成绩实在不好,他没有被选中成为庶吉士,这就注定他无法成为翰林,而当时的惯例,如不是翰林,要想入阁就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张璁贤弟已经四十七八岁了,这个年纪也就只能打打牌,喝喝茶,等到光荣退休。

这样看来,萧半仙仍然是个大忽悠。

张璁先生不抱任何指望了,他被分配到礼部,却没有得到任何工作,估计是礼部的官员对这个半老头子没啥兴趣,只给了他一个实习生的身份。

人只要没事做,就会开始瞎琢磨,张璁就是典型范例,他穷极无聊之下,看到了毛澄先生撰写的那份"爹娘名分问题研究报告",顿时如同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他终于意识到,萧半仙可能是对的,庶吉士当不上了,翰林也当不上了,但入阁为相依然是可能的!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飞黄腾达就在眼前!

但风险也是很大的,张璁十分清楚,他的对手并不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毛澄,真正的敌人是那个权倾天下,比皇帝还厉害的杨廷和。得罪了他,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此,在当时的朝廷里,大臣们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杨大人,十年寒窗混个功名,大家都不容易啊。所以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敢多嘴。

可偏偏张璁先生是个例外,他这个功名本来就是碰来的,和捡的差不多,况且中了进士之后也是前途渺茫,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实在太欺负人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怕谁,大不了就当老子没考过好了!

张璁先生虽然不算是个好考生,但也有个特长--礼仪学。他对于古代的这套形式主义很有心得,此刻正中下怀,挑灯夜战,四处查资料,经过整夜的刻苦写作,一篇惊世大作横空出世。

张璁看着这篇心血之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睁着满布血丝发红的双眼,急匆匆地向宫中奔去。他明白,自己的命运即将改变。

明代历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大礼仪"事件就此拉开序幕。

 

[740]

这篇文书的内容就不介绍了,这是一篇比较枯燥的文章,估计大家也没有兴趣读,在文中,张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只向朱厚熜说明了一个观点--你想认谁当爹都行。

朱厚熜实在是太高兴了,他拿着张璁的奏折,激动地对天高呼:

"终于可以认我爹了!"(吾父子获全矣)

朱厚熜如同打了激素一般,兴奋不已,他即刻召见了杨廷和,把这篇文章拿给他看,在这位少年皇帝看来,杨先生会在这篇文章面前屈服。

杨廷和看完了,却没有说话,只是开始冷笑。

朱厚熜问:你笑什么?

杨廷和答:

"这人算是个什么东西,国家大事哪有他说话的份?!"

说完,他放下了奏章,行礼之后便扬长而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朱厚熜。

好吧,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朱厚熜发作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写了一封手谕,命令内阁立刻写出文书,封自己父母为皇帝和皇后。

我是皇帝,难道这点事情都办不成吗?

事实生动地告诉朱厚熜,皇帝也有干不成的事情,如果杨廷和先生不同意的话。

内阁的效率甚高,反应甚快,办事十分干净利落,杨廷和连个正式回函都没有,就把那封手谕封了起来,退还给朱厚熜。

皇帝又如何?就不怕你!

朱厚熜气愤到了极点,他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当得这么窝囊,决心和杨廷和先生对抗到底。

双方斗得不亦乐乎,你来我往,实在是热闹非凡,可上天似乎觉得还不够闹腾,于是他又派出了一个猛人上场,不闹得天翻地覆决不甘休!

这位新上场选手成为了最终解决问题的人,但此人并非朝廷重臣,也不是手握兵权的武将,而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当然,她也不是什么外人,这位巾帼英豪就是朱厚熜他妈。

俗语有云:女人比男人更凶残,这句话用在这位女士身上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第一母亲本打算到京城当太后,结果走到通州才得知她不但当不上太后,连儿子都要丢了。身边的仆人不知道该怎么办,询问她的意见。

"车驾暂停在这里,大家不要走了。"

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

随从们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毕竟下人也有老婆孩子,不能总拖着吧。

"想都别想!",第一母亲突然发出了怒吼, "你们去告诉姓杨的( 杨廷和先生),名分未定之前,我绝不进京!"

 

[741]

这就是所谓传说中的悍妇,兴献王(朱厚熜父亲封号)先生娶了这么个老婆,想来应该相当熟悉狮子吼神功,这许多年过得也着实不轻松。

现在人都到齐了,大家就使劲闹吧!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听到自己母亲到了,顿时兴奋不已,他趁热打铁,直接派人告诉杨廷和,如果你再不给我父母一个名分,我妈不来了,我也不再干了,宁可回安陆当土财主,也不当皇帝!

张璁也看准了机会,又写了一篇论礼仪的文章,要求杨廷和让步给个名份。

一时之间,三方遥相呼应,大有风雨欲来,誓不罢休之势。

但他们最终并没有能够得到胜利,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杨廷和。

腥风血雨全经历过,权臣奸宦都没奈何,还怕你们孤儿寡母?既然要来,就陪你们玩玩吧,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高层次!

首先,他突然主动前去拜访朱厚熜,告诉他内阁已经决定,将他的父亲和母亲分别命名为兴献帝和兴献后,也算给了个交代。

当朱厚熜大喜过望之时,他又不动声色地给张璁分配工作--南京刑部主事。

南京刑部是个养老的地方,这个安排的意思很简单--有多远你就滚多远,再敢没事找事,就废了你。

最后是那位悍妇,他可不像他的儿子那么好打发,对于目前的称呼还不满意,非要在称号里加上一个皇字。

研究这种翻来覆去的文字把戏,实在让人感到有点小题大做死心眼,但杨廷和却不认为这是小事,他用一种极为简单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反对。

如果要加上那个字也可以,那我杨廷和就辞职回家不干了。

这一招也算历史悠久,今天的西方政治家们经常使用,杨廷和先生当然不是真的想辞职,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谁买你皇帝的帐?

果然这招一出,朱厚熜就慌乱了,他才刚来几天,内阁首辅就不干了,里里外外的事情谁应付?

于是朱厚熜决定妥协了,他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打算向杨廷和先生投降,当然了,是假投降。

第一回合就此结束。杨廷和先生胜。

可能现代的很多人会觉得这一帮子人都很无聊,为了几个字争来争去,丝毫没有必要,是典型的没病找抽型。

持这种观点的人并不真正懂得政治,一位伟大的厚黑学政治家曾经用这样一句话揭开了背后隐藏的所有秘密:

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权力斗争才是真的。

 

[742]

他们争来争去,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权力,几千年来无数人拼死拼活,折腾来折腾去,说穿了也就这么回事。

计划

张璁垂头丧气地去了南京,他明白这是杨廷和对他的惩罚,但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他也无话可说。

然而正是在南京,他遇见了另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在此人的帮助下,他将完成自己的宏伟梦想--入阁,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桂萼。

桂萼是一个不得志的人,他很早就中了进士,可惜这人成绩差,只考到了三甲,连张璁先生都不如,分配工作也不得意,只混了一个县令,这人也不会做人,得罪了上司,被发配到刑部,做了一个六品主事。

当张璁第一次与桂萼交谈,论及个人的悲惨遭遇和不幸经历时,桂萼已经认定,这位刑部同事将是自己一生的亲密战友。

在无人理会、无所事事的南京,桂萼和张璁在无聊中打发着自己的时光,不断地抱怨着自己悲惨的人生,痛诉不公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他们握紧了拳头,决定向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发起进攻。

但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很实际的,张璁是二甲进士,桂萼是三甲进士,而他们的对手杨廷和先生则是十三岁中举人、二十岁当翰林的天才。张璁和桂萼是刑部主事,六品芝麻官,杨廷和是朝廷第一号人物,内阁首辅。

差生对优等生,小官对重臣,他们并没有获胜的希望。

但老天爷似乎注定要让萧半仙的预言兑现,他向这两位孤军奋战的人伸出了援手。

不久之后,一个叫方献夫的人出现了,他站在了张璁桂萼一边,为他们寻找与杨廷和作战的理论弹药。

此后,黄宗明、霍韬等人也加入了张璁的攻击集团。

这些人的名字就不用记了,之所以单列出来,只是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老师--王守仁。

 

[743]

此时王守仁先生已经不在朝廷里混了,他被杨廷和整顿后,改行当了老师,教起学生来。需要说明的是,虽然他的学生参加这次政治斗争并非出自他的授意,但根由确实来源于他。

由于王守仁先生的专业是心学,一向主张人性解放,学这门课的人见到不平之事一般都会去管管闲事,就这么解放来,解放去,终于解放到了皇帝的头上。

嘉靖先生虽然是贵为天子,却被老油条杨廷和先生欺负,连父母都不能认,这件事情干得很不地道,当时许多人都看不过去,其中最为义愤填膺的就是心学的传人们。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打倒专横跋扈的杨廷和提供了理论依据。

由此我们得出了明代官场第一魔咒: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还不止于此,他活着的时候,得罪他的没有好下场,在他死后,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辉夺目,成为无数奸邪小人的噩梦。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张璁找到了桂萼,希望他干一件事情--上奏折向杨廷和开炮。

桂萼不干。

他虽然也算是个愤怒中年,但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情倒也不敢干,他又把矛头对准了张璁:

"这件事太过冒险,要干你自己去干。"

张璁胸有成竹地看着他:

"这是你扬名立万的机会,尽管放心,若此折一上,我等必获全胜!"

桂萼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如此自信的理由。张璁却只是笑而不答。

张璁的自信确实是有理由的,他得到了一个重量级人物的支持,这位仁兄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就是杨一清先生。

说来他也算是阴魂不散,混了几十年,搞垮无数猛人,虽然原先他和杨廷和是同志关系,有过共同的革命战斗友谊(对付刘瑾),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觉得杨廷和太过分了,杨先生向来帮理不帮亲,他调转了枪口,成为了张璁集团的幕后支持者。

张璁从未如此自信过,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得到了如此大的支持。

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已齐备,攻击的时刻到了。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张璁向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对手发动了进攻。

 

[744]

桂萼首先发难,他上书皇帝,表示现有称谓并不适宜,应该重新议礼。

这份文书呈上之后,嘉靖自然是十分高兴,他又叫来了杨廷和,问他的看法。为了对付这块硬骨头,嘉靖已经做了长时间的准备,然而这一次,杨廷和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

老江湖杨廷和没有再表示反对,却也不赞成,只是淡淡地对皇帝行了礼,叹息一声道:

"我已经老了,请陛下允许我致仕吧。"

嘉靖惊呆了,他不知道这位老江湖又打什么算盘,当时就愣住了。

杨廷和没有开玩笑,他确实是不想干了,对于这位六十四岁的老人来说,长达四十余年的勾心斗角、你来我往,他已经彻底厌倦了。

于是历经四朝不倒的杨廷和终于退休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挽留,他还是十分绝然地走了。

第二回合,嘉靖胜。

嘉靖在高兴之余,又有几分纳闷,为什么这个权倾天下,无数次阻挠妨碍自己的老头子会突然自动投降呢?

这是一个萦绕他多年的谜团,直到四十多年后,他才找到了答案。

同样的疑问也困扰着另一个人,这个人是杨廷和的儿子,叫作杨慎。

这位仁兄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比他爹还要高,而且这个人还曾干过一件更让人惊叹的事情--他中过状元。

这件事情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中状元虽然难得,也不是什么新闻,最多只能说明他是个优等生,如此而已。但此事之所以十分轰动,是因为他中状元的年份有点问题。

杨慎先生是正德六年(1511)的状元,而在那一年,他的父亲杨廷和已经是入阁掌控大权的重量级人物。

古人是讲面子的,像杨慎这种高干子弟如果中了状元,不但不是个光彩的事情,反而会引发很多人的议论。可怪就怪在这件事情没有引发任何争议。

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杨慎是理所当然的状元,他少年时,学名已经传遍天下,这个人还有个著名的外号--"无书不读",由此可见他博学到了何等程度。

于是杨慎中状元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中,反倒是新闻了。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根据另外一些资料记载,这件事情另有玄机。

 

[745]

因为他的这个状元可能是潜规则的产物,也就是当年唐伯虎案件中的那个"约定门生"。

据说在那一年殿试之前,曾有一个人私底下找到了杨慎,向他透露殿试的问题,使得杨慎轻松夺得了状元。而那个人就是杨廷和的好同事,内阁第一号人物李东阳。

但无论如何,杨慎先生确实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当他的父亲执意要退休时,他也曾发出了同样的疑问--你为什么要走?

杨廷和笑了笑,告诉他这个年少气盛的儿子: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

可杨慎并没有仔细琢磨父亲的这句话,他只知道,张璁告了黑状,皇帝赶走了他爹,这个仇不能不报!

于是杨慎强行从他父亲的手中接过了旗帜,成为了张璁的新对手。

可是还没等到他发起进攻,另一帮人却先动手了。

嘉靖三年(1524)二月,内阁的最后反击开始。

杨廷和的离去触碰了最后的警报线,在内阁大臣的授意下,礼部尚书汪俊上书了,但他并非一个人战斗,这位兄台深知人多力量大,发动了七十三个大臣和他一起上书,奏折中旁征博引,大发感慨,这还不算,他的落款也是相当嚣张: 声称"八十余疏二百五十余人,皆如臣等议。"

这意思就是,我现在上书还算是文明的,如果你再不听,还有八十多封奏折,二百五十多人等着你,不用奏折埋了你,口水也能淹死你!

要换了一年前,估计嘉靖就乖乖认错投降了,可是经过和杨廷和先生艰苦卓绝的斗争,这位少年皇帝不再畏惧任何人,因为他已然明白,这个世界只属于有实力的人。

但毕竟对手是一大堆读书人,论学历论口才皇帝根本就不是这些应试教育奇才的对手,于是他下达了一个命令--召桂萼、张璁进京。

既然你们要闹,那就索性搞大一点,开个辩论会,看看谁骂得过谁!

内阁听到了风声,当时就慌乱了,他们十分清楚,如果张璁等人进京辩论,自己一定会失败!原因很简单,因为道理并不在他们一边。

逼着皇帝不认自己的爹,这种缺德事情哪有什么道理好讲。

不过老油条就是老油条,汪俊等人见势不妙,马上找到了嘉靖皇帝:

"臣等考虑过了,皇上圣明,兴献帝后名号前应该加上皇字。"

 

[746]

这就是混了几十年的老官僚,眼见形势不妙,立刻见风使舵,水平高超,名不虚传。

嘉靖高兴地笑了,他苦苦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了。

当然了,妥协是要获取代价的。

"请陛下下令,无关官员不必再参与此事。"

所谓无关官员,就是张璁和桂萼。

其实嘉靖还是不满意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有两个爹,一个是明孝宗朱祐镗,他亲爹兴献帝只能排老二,而且名号也不好听--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

后面的称呼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前面的那两个字--本生。

这实在是个让人不快的称呼,因为将来嘉靖先生要介绍自己祖宗的时候,会比较麻烦,他必须指着孝宗皇帝牌位--这是我爹,然后再指着兴献帝牌位--这是我本生爹。

在目前的形势下,只要嘉靖能够坚持下去,就能够摆脱这种窘境,给自己父亲一个恰当的名分,然而此时,他犯了糊涂。

因为这位皇帝虽然聪明,毕竟还是个孩子,本就没有什么更大的企图,爹娘有个名份就够了,事情到了这里,他也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答应了汪俊的要求,派出使者让张璁打道回府。

当使者见到张璁的时候,已经是嘉靖三年(1524)四月,张璁这位慢性子才刚刚走到凤阳。

他虽然走得慢,思维却一点也不慢,一听到嘉靖的旨意,就知道他被大臣们忽悠了,天理人情都在手中,认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谁能阻拦!

他没有回去,而是立刻给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折,此奏折言简意赅,值得一提:

"皇上你被骗了!礼官们怕我们进京对质,才主动提出让步的,并没有什么意义(孝不孝不在皇),如果你不坚持下去,天下后世仍不会知道陛下亲生父亲是何许人也!"

嘉靖被点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大臣们的缓兵之计。他收回了命令,张璁、桂萼终于进入京城。

张璁看着四周熟悉的环境,不禁感叹万分,他终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这个他当初曾饱受蔑视和侮辱的地方,在他看来,一展抱负的时候来到了。

但他绝不会想到,在前方等着他的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一场最为猛烈的疾风暴雨即将到来。

 

[747]

左顺门的圈套

张璁进城了,内阁却保持了难以理解的平静,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确实辩不过张璁,因为道理从来都不会站在强迫人家认爹的一方。

内阁大臣们彻底没辙了,但张璁先生离胜利仍然十分遥远,因为一个更强的对手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当时的内阁掌权者主要是蒋冕、毛纪这些老头子,他们饱经风雨,经验丰富,也知道这件事情干得不地道,准备就此了事。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因为新一代的青年官员已经崛起,而他们的领导者正是老同事的儿子杨慎.

在杨慎看来,张璁不过是个无耻小人,赶走了他的父亲,冒犯了自己的权威,对于这样的人,一定要彻底消灭!

但按照目前的形势,要公开辩论,恐怕很难驳倒对方,那该怎么办呢?

杨慎不愧是高干子弟,略一思索,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找人打死张璁。

文斗不行就改武斗,这种黑社会常用的手段竟然是杨慎的第一选择,真不知道他这些年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其实以杨慎的身份,要打死张璁这样的小官并不难,找几个打手埋伏起来,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一顿猛揍,张璁想不死都很难。到时候报个抢劫案件,最后总结一下当前治安形势,提醒大家以后注意夜间安全,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杨慎估计是当太子党的时间太长了,谁都不放在眼里,竟然干出了更加耸人听闻的事情。他不但打算干掉张璁,还选择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行凶地点--皇宫。

他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文武百官面前,当众打死张璁!

当然了,大明还是有法律的,打死人是要偿命的,杨慎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他选择的那个行凶地点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在这里打死人是不用负责任的。

而这个天王老子也没法管的合法杀人地域叫做左顺门。

左顺门之所以能够得到死刑豁免权,那还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因为在七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打死过三个人,而且所有行凶者全部无罪释放。

这就是正统年间的左顺门事件,王振的三个同党在左顺门附近被大臣们一顿海扁,全都做了孤魂野鬼。按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可却出了个副作用,此后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圣地,每逢朝中出了个把小人,就有人到这里来拜,来骂,也没人去管。

 

[748]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打死奸邪小人的指定地点,最后甚至发展到刑部官员也默认了此地的特殊意义,表示如果在这里打死人,可以按照前例不予追究。

换句话说,这就是个打死人不赔命的地方。

高干子弟杨慎选择这个地方,可谓用心歹毒,这么一来,张璁死后也只能做个糊涂鬼,连个伸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杨慎的主意得到了众人赞成,于是一个合法杀人的犯罪计划就这样定下来了。杨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集团头目。

杨头目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大家埋伏在左顺门附近,等到张璁走到地方,大家一拥而出,乱拳将他打死,然后各自跑回家。

看上去似乎很完美,但事实证明,这实在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蹩脚计划。

因为杨头目虽然书读得好,却没有打架的经验,他忘记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首先,皇宫不是菜市场,也不是监狱的放风场所,几十个衣冠楚楚的大臣不去上朝,却四处瞎转悠,只要张璁还没疯,就肯定知道事情不对。

其次,我们知道,但凡高水平的打群架斗殴,都有固定的行动计划,逃跑路线,事前统一分发兵器(如菜刀,木棍等),事后找人出来背黑锅,一应俱全才开始行动。

杨头目啥也没有,就敢动手,实在是缺乏考虑,但就是这么个计划,还是差点把张璁和桂萼送进了鬼门关。

大臣们定下计划之后,就开始每天在左顺门闲逛,就等着张璁桂萼进京了。

可是他们等来等去,却始终不见张璁的踪影,按说这人应该进京了,偏偏就是不见踪影,难道他还长了翅膀?

张璁没有翅膀,却有心眼,他在进京的路上已经得知有人想黑他,到了京城后没有马上晋见,却躲了起来,趁人不备才一路小跑进了宫,杨慎等人得到消息的时候,张璁早就安全撤退了。

实现了胜利大逃亡的张璁终于定下了神,他拍了拍胸口,坐在家里开始安心喝茶,在他看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可是这位仁兄实在高兴得过了头,忘记了另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桂萼。

 

[749]

桂萼和张璁是皇帝的两大理论干将,本该同时进京,可偏偏他们是分头走的,张璁走得快,桂萼慢,张璁得到了消息,桂萼却还被蒙在鼓里,虽说当年桂萼没有手机,没法收到短信通知,但张璁实在应该派人给他报个信,可张兄兴奋之余,把这茬给忘了,这下桂萼同志要吃苦头了。

话说桂萼先生一路洋洋得意地进了京,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也不去看老战友张璁,迫不及待地进了宫。

踏入皇宫的那一刻,桂萼真正感觉到了权力的力量,他这无人理会的芝麻官历经磨难,终于走到了中央舞台。他旁若无人地扫视着四周的人,周围的人也以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在脑袋充血的桂萼看来,这是对他的羡慕和妒忌。

所以他并没有在意,直到他走到了左顺门。

这一路上,桂萼的回头率很高,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关注,但在左顺门,迎接他的已不仅仅是关注。

当桂萼出现的时候,立刻引发了大幅度的骚动,原先散布在四周的官员们立刻聚拢起来,眼中放射出恶狼般饥渴的目光,大声的叫喊此起彼伏:

"来了!来了!不要让他跑了!"

事实证明,桂萼是一个运动神经十分发达的人,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向自己冲来,桂萼没有停下来对此进行详尽分析和研究,立刻撒腿就跑。

于是继江彬之后,皇宫中的第二次赛跑又开始了,桂萼跑,大臣们追,而赛跑成绩也证明,天天坐机关确实危害人的体质,这群大臣们连当年的那帮太监都不如,愣是没有跑过桂萼。

桂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路向宫门冲过去,由于没有上级的授意,宫门仍然是开启的,桂萼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就此逃出生天。

气喘吁吁的杨慎追到了门口,却眼睁睁地看着桂萼带着一路烟尘扬长而去,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办法。他终于知道了要组织一次成功的斗殴有多么的困难。

杨慎失败了,但桂萼却是惊魂未定,他刚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和杨廷和的儿子做对,谁还敢为他们出头呢?

关键时刻,张璁派人找到了他,告诉他有一个人可以保护他们的人生安全。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郭勋。

张璁的判断是正确的,在当时敢于公开和杨慎作对的,也只有郭勋了。

 

[750]

这位郭勋是何许人也?他又什么资本敢和高干子弟杨慎对着干?

答案很简单,他也是高干子弟,而且他家比杨慎家厉害得多。杨慎他爹杨廷和不过是个首辅,而郭勋家的后台可就大了去了。

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洪武年间的功臣大都提前到阎王那里报到了,但事实证明,绝世高人依然是存在的,有两位仁兄就突破各种阻碍和死亡陷阱,终于熬了过来,活得比朱元璋长。

这两个人一个叫耿炳文,另一个叫郭英。

耿炳文我们已经介绍过了,由于他擅长防守,不会进攻,被朱元璋留下来为自己的子孙保驾护航,也就是说他的存活是出于领导的实际需要,并不值得骄傲。

对比之下,郭英的待遇就很奇怪了,他也是身经百战,而且很能打仗,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只要我们分析一下,你就会发现他确实有理由活下来。

首先他的妹妹是朱元璋的老婆--著名的郭宁妃,而且这位英雄母亲还给朱元璋生下了一个儿子--鲁王朱檀。

其次,他还是朱元璋的亲家,他的儿子娶了朱元璋的女儿。

最后,他很低调。

这样的一个人,朱元璋实在没有杀掉他的理由,毕竟是熟人,确实不好意思动手。

所以郭家就成了功臣中硕果仅存的名门,不管外面腥风血雨,漫天风浪,这一家子却总是稳如泰山,长命百岁。

不但郭勋本人活得很够本,他的子孙也不是孬种,在正统年间土木堡惨败后镇守大同,为国家立下奇功的郭登就是郭家的优秀子孙。

而到了嘉靖年间,这一家人势力越来越大,比如郭勋虽然不是朝中重臣,也没有发言权,却没人敢惹,因为他虽不管朝政,却管禁军!

手上有这么一帮子打手,杨慎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跑到他家去闹事。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张璁和桂萼每天提前上朝,到了下班时间两个人看准机会,一溜烟就往东华门跑,出门之后直奔郭勋家,可以肯定的是两个人的运动功底相当扎实,杨慎一直都没有抓住机会下手。

每天集结斗殴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慢慢的大臣们都失去了打群架的热情,张璁和桂萼就这样躲了过去。而郭勋也就此成为了张璁等人的死党。

当然了,郭勋这种人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他之所以要袒护张璁,原因十分简单--投机。

他也早已看出,张璁身后有着皇帝的支持,而这位少年皇帝十分厉害,将来必定能够控制大局,所以他把筹码全部押了下去。

现在看来,他是个高明的赌徒,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赌博最终让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751]

最后的示威

郭勋先生离他最后的结局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目前,他还是十分得意的,而情况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张璁即将成为这场战斗的胜利者。

虽然局势很不利,但杨慎并没有举手投降,既然不能肉体消灭,他就换了个方法,联合三十多名大臣上了一封很有趣的奏折,大意如下:

"我们这些大臣谈论的都是圣人(程颐、朱熹)的学说,张璁、桂萼却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宁可信任张璁桂萼,而不相信我们的话,那就请把我们全部免官吧!"

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杨慎老爹早就已经用过,实在不新鲜,嘉靖同志看过后只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

另一方面,张璁桂萼却是平步青云,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而在他们的帮助下,嘉靖先生的计划也已提上日程,他准备不久之后,就把那个碍眼的"本生"从父亲的称呼中去掉。

杨慎终于走进了死胡同,皇帝不听他的话,他也无力与皇帝对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无计可施。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在这几乎绝望的关头,他给了杨慎最后一个机会。

嘉靖三年 七月  戍寅

朝堂上又是骂声一片,大臣们争相反对张璁桂萼,陈述自己的观点,可是嘉靖已经掌握了对待这些人的办法--不理。无论要骂人的还是想吵架的,他压根就不搭理,等到这帮兄弟们说累了,下班时间差不多也到了,嘉靖随即宣布散朝,告诉那些想惹事的大臣: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请早!

日子就这样在争吵中一天天地过去,在嘉靖看来,今天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错了,沉寂的怒火终会点燃,而时间就在今天。

因为在那些忿忿不平的人群中,有一个心怀不满的人即将爆发!

这个人是吏部右侍郎何孟春,今天他心情不好,因为他费尽心机写的一封骂人奏折被留中了。

所谓留中,就是奏折送上去没人理,也没人管,且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在废纸堆里或是桌脚下发现它们的踪影。自己的劳动成果打了水漂,何孟春十分沮丧。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打定了主意。

"诸位不必丧气!",何孟春突然大声喊道,"只要我们坚持下去,皇上必定会回心转意!"

这一声大喝把大家镇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准备听他的高见。

 

[752]

吆喝结束了,下面开始说理论依据:

"宪宗年间,为慈懿皇太后的安葬礼仪,我等先辈百官在文华门痛哭力争,皇帝最后也不得不从!今日之事有何不同,有何可惧!"

这里我插一句,何孟春先生说的事情确实属实,不过这事太小,所以之前没提,诸位见谅。

听到这句话,大家马上理论联系实际,就地开展了诉苦运动,你昨天被欺负了,我前天被弹劾了,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情绪逐渐高涨,叫喊声不绝于耳,愤怒的顶点即将到来。

话虽如此,但形势已经大乱,文官们争相发言,慷慨激昂,现场搞得像菜市场一样喧嚣吵闹,混乱不堪,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关键时刻,一声大喝响起,中气十足,盖住了所有的声音,明史上最为响亮的口号之一就此诞生: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发言者正是杨慎。

要说这位仁兄的书真不是白念的,如此有煽动性的口号也亏他才想得出来。

一声怒吼之后,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慎,看着这个挥舞着拳头,满面怒容的人。

面对着眼前这群怒火中烧的青年人, 杨慎的血液被点燃了。父亲的凄凉离场、高干子弟的门第与尊严使他确信,正义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话已经说出口了,事到如今,要闹就闹到底吧!

杨慎又一次振臂高呼:"事已至此,大家何必再忍,随我进宫请愿,诛杀小人!"

愤青们的热情就此引爆,他们纷纷卷起袖子,在杨慎的率领下向皇宫挺进。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比较流氓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闹事的人固然很多,和平爱好者也不少,许多大臣看到杨慎准备惹事,嘴上虽然没说,但脚已经开始往后缩,那意思很明白,你去闹你的事,我回家吃我的饭。

可就在他们准备开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人群中突然跳出来两个人,跑到了金水桥南,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这两个人分别是翰林院编修王正元和给事中张翀,他们一扫以往的斯文,凶神恶煞地喊出了一句耸人听闻的话:

"今天谁敢不去,大家就一起打死他!"

 

[753]

这就太不地道了,人家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你凭啥硬逼人家去,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犹豫了,去可能会被打屁股(廷杖),但不去就会被乱拳群殴!

如此看来,杨头目实在有点搞黑社会组织的潜质。

于是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下朝的大臣们一个也没走成,在杨慎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向左顺门走去。沉寂了三年的愤怒和失落将在那里彻底爆发。

实际上,这绝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君臣矛盾,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其中另有奥妙。

根据史料记载,参加此次集体示威的官员共计二百二十余人,其中六部尚书(正部级) 五人,监察院都御史(正部级) 二人,六部侍郎(副部级)三人,另有三品以上高级官员三十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十余个国家重要机关的官员一百余人。

中央一共六个部,来示威的就有五个部长,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皇帝你要是再不让步,今天咱们闹腾到底,明天不过日子了!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冲突,而是最后的摊牌!

这群人气势汹汹,除了手里没拿家伙,完全就是街头斗殴的样板,宫里的太监吓得不轻,一早就躲得远远的,左顺门前已然是空无一人。嘉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机到来了,他将独自面对大臣们的挑战。

二百多人到了地方,不用喊口令,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然后开始各自的精彩表演:叫的叫,闹的闹,个别不自觉的甚至开始闲扯聊天,一时之间人声嘈杂,乌烟瘴气。

十八岁的朱厚熜终于开始发抖了,自从他进宫以来,就没消停过,经历多场恶战,对付无数滑头,但这种大规模的对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毕竟还是年轻,他压抑不住心中的慌张,准备妥协。

不久之后,几个司礼监来到了左顺门,向官员们传达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你们辛苦了,我都知道了,事情会解决的,大家回去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官话",俗称废话。

老江湖们置之不理,依然自得其乐,该闹的闹,该叫的叫。没有人去搭理这几个太监,只是喊出了一句口号:

"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敢退!"

太监们铩羽而归,朱厚熜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一次不行,那就来第二次吧,既然要谕旨,就给你们谕旨!

 

[754]

于是太监们走了回头路,转达了皇帝的旨意,让他们赶紧走人,可这帮人就是不动,无奈之下,太监们开始向那些跪拜在地的人们讨饶:诸位大爷,拜托你们就走了吧,我们回去好交差。

可是在那年头,跪着的实在比站着的还横,大臣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天你朱厚熜不说出个一二三,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朱厚熜又一次发抖了,但这次的原因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已经忍耐了太久,自打进宫以来,这帮老官僚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干涉自己的行为不说,当皇帝连爹妈都当没了,现在竟然还敢当众静坐,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也应该到头了。

"锦衣卫,去把带头的抓起来!"

既然已经图穷,那就亮刀子吧,对于秀才,还是兵管用。

一声令下,锦衣卫开始行动,这帮子粗人不搞辩论也不讲道理,一概用拳头说话,突然冲入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把带头的八个人揪了出来,当场带走关进了监狱。

朱厚熜这一下子把大臣们打懵了,他们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动了手,在棍棒之下,一些人离去了。

朱厚熜原本认为用拳头可以解决问题,可事实证明他错了,他的暴力将引发更为疯狂的反击。

当锦衣卫冲进人群乱打一通的时候,杨慎早已躲在了一旁,这位仁兄实在是个精明人,一看情况不对就跳到了旁边,打仗是重要的,但躲子弹也是必要的。

估计他的隐藏工作做得不错,锦衣卫抓首要分子的时候,竟然把这位仁兄漏了过去,但事实证明,杨慎虽然机灵,却并不奸猾,没有给他爹丢脸,就此一走了之。

面对着锦衣卫的围攻,杨慎握紧了拳头,愤怒扫荡着他的大脑,冲动的情绪终于到达顶点,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当人们有所动摇,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又一次站了出来,点燃了第二把火:

"今日事已至此,各位万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日后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他的这声吆喝再次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杨头目发话了,自然是有种的就跟上来,大家又围拢过来,虽说走了几十个,但留下来的一百多人都是真正的精华--年纪轻,身体好,敢闹事。

事情就此彻底失去了控制

 

[755]

一百多名精英闹事分子纷纷站起身来,一拥而上,冲到了左顺门口,他们这次的斗争方式不再是跪,而是哭。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但这一百多位好汉倒未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伤心之处,根据本人考证,这帮兄弟应该基本没流什么眼泪,他们所谓的哭,其实是"嚎"。

哭是为了发泄情绪,流泪是最为重要的,而闹事要的就是声势,低声哭没啥用,一定要做到雷声大雨点小,以最小的精力换取最大的效果。在这种工作思想的指导下,一百多人放声大嚎,天籁之音传遍宫廷内外,直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带头的杨慎和王元正不愧是领袖人物,还哭出了花样--撼门大哭。大致动作估计是哭天抢地的同时用头、手拍门,活脱脱一幅痛不欲生、寻死觅活的摸样。

朱厚熜快要崩溃了,赶走一批竟然又来一批,跪就跪吧,闹就闹吧,还搞出了新花样!开始他还没怎么想管,估摸着这帮人过段时间哭累了也就回去了。

可他小看了这帮人的意志力,要知道他们虽然跑步水平不高,但嚎哭的耐力还是相当持久的,这一百多号人从早朝罢朝后一直哭到中午,压根就没有回家吃饭的意思,而且还大有回家拿被子挑灯夜哭的势头。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一百多人在这里嚎哭,此情此景实在太像遗体告别仪式,搞不清情况的初一看还以为新皇帝又崩了,政治影响实在太坏。

皇帝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既然抓带头的不管用,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

他又一次派出了锦衣卫,不过这回他多长了个心眼,加了一道工序--记录名字。

朱厚熜终于下定了决心,参与这次事件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全部严惩不贷!

可当锦衣卫拿着纸和笔来到大臣们面前准备记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按照常理,此时的大臣们应该是惊慌失措,隐瞒姓名,可让锦衣卫大吃一惊的是,这些书呆子知道他们的来意后却是大喜过望,立即表示不用他们动手,自己愿意主动签名留念。

原来这帮兄弟根本就不害怕皇帝整治,他们反而觉得因为这件事情被惩处,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后还能在子孙面前吹吹牛:你老子当年虽然挨了打,受了罚,但是长了脸!

纵使憨直,诚然不屈,这就是明代官员的气节。

 

[756]

但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人一点也不小气,觉得自己光荣还不够,本着荣誉人人有份的原则,在上面还代签了许多亲朋好友的名字,把压根没来的人也拉下了水。

于是原本现场只有一百四十多个人,名单却有一百九十个,真可谓是多多益善。

签完了名字,锦衣卫二话不说,把这一百多号人几乎全部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这场嘉靖年间最大的示威运动就此平息。

皇宫终于恢复了平静,大臣们也老实了,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就此算数,因为气节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天,朱厚熜开始了全面反击,明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开序幕。

除了年纪太大的,官太高的,体质太差,一打就死的,当天在左顺们闹事的大臣全部被脱光了裤子,猛打了一顿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谓盛况空前,人数总计达到一百四十余人,虽然事先已经经过甄别,但仍有十六个人被打成重伤,抢救无效一命呜呼,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十二,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最惨的还不是这十几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几位仁兄却还要活受罪。比如杨慎先生,他作为反面典型,和其他的六个带头者被打了一顿回笼棍。

棍子倒还在其次,问题在于行刑的时间,距离第一次打屁股仅仅十天之后,杨头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顿,这种杠上开花的打法,想来着实让人胆寒。

但毕竟是年轻人,身体素质过硬,第二次廷杖后,杨慎竟然还是活了下来,不过由于他在这次行动中表现过于突出,给朱厚熜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还给他追加了一个补充待遇--流放。

杨慎的流放地是云南永昌,这里地广人稀,还尚未开化,实在不是适合居住之地,给他安排这么个地方,说明皇帝陛下对他是厌恶到了极点。

从高干子弟到闹事头目,再到流放重犯,几乎是一夜之间,杨慎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准备上路。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慎却没什么福气,两次廷杖没有打死他,皇帝没有杀掉他,但天下实在不缺想杀他的人,在他远行的路上,有一帮人早就设好了埋伏,准备让他彻底解脱。

 

[757]

但这帮人并非皇帝的锦衣卫,也不是张璁的手下,实际上,他们和杨慎并不认识,也没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设下圈套,只是为了报复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杨慎他爹杨廷和,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当年他做过的一件事情,给自己的儿子惹来了杀身之祸。

杨廷和虽然有着种种缺点,却仍是一个为国操劳鞠躬尽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时候,有一天和户部算帐,尚书告诉他今年亏了本(财政赤字),这样下去会有大麻烦,当年也没有什么扩大内需,增加出口,但杨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个办法。

增加赋税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无数个朱重八就会涌现出来,过一把造反的瘾,这个玩笑是不能开的。

既然开源不行,杨廷和只能节流了,他动用了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招数--裁员。

应该说,杨廷和先生精简机构的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余机构和多余人员,并将这些人张榜公布,以示公正,国家就此节省了大量资源,但这也为他惹来了麻烦。

要知道,那年头要想在朝廷里面混个差事实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这一举动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评语--终日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虽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毕竟他还是朝廷的首辅,很多人只敢私下骂骂,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由于杨廷和实在过于生猛,他退休之后人们也不敢找他麻烦,可杨慎不同,他刚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计也没人管,政治影响也不大,此所谓不杀白不杀,杀了也白杀。

此时杨慎身负重伤,行动不利,连马都不能骑,但朝廷官员不管这些,要他立刻上路,没办法,这位仁兄只能坐在马车里让人拉着走。

看来杨先生是活到头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权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帮亡命之徒正等着他,而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路趴着(没办法)去迎接阎王爷的召唤。

但这次似乎连阎王爷都觉得自己庙小,容不下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终也没敢收他,因为杨先生实在是太聪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车夫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为这位雇主实在太过奇怪,总是发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没有章法,有时走得好好的却非要停下休息,有时候却快马加鞭一刻不停。

 

[758]

直到顺利到达了云南,杨慎才向他们解开了这个谜团: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杨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脑袋,他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烦,路上虽然一直趴着,脑子里却一刻也没消停过,他派出自己的仆人探路,时刻通报消息,并凭借着良好的算术功底,根据对方的位置、与自己的距离、以及对方的行进方向变化来计算(确实相当复杂)自己的行进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这样,杀手们严防死守,东西南北绕了个遍,却是望穿秋水君不来,让杨慎溜了过去。

话虽如此,顺利到达云南的杨慎毕竟还是犯人,接下来等待着他的将是孤独与折磨。

但这位仁兄实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却是如鱼得水,杨先生一无权二无钱,刚去没多久,却和当地官员建立了深厚友谊(难以理解),开始称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还公然违反命令,允许他回四川老家探亲。杨先生的能力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杨慎就这样在云南安下了家,开始吟诗作对,埋头著书,闲来无事还经常出去旅游,日子倒还过得不错,但在他心中的那个疑团,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当年父亲为什么要主动退让,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当时的朝廷势力,如果坚持斗争下去,绝不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作为官场浮沉数十年,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他必定清楚这一点,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放弃。

杨慎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实在无法明了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后,他才最终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杨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这位历经三朝的风云人物终于得到了安息。

杨慎是幸运的,他及时得到了消息,并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在父亲的灵柩入土为安,就此终结的那一时刻,杨慎终于理解了父亲离去时那镇定从容的笑容。

从年轻的编修官到老到的内阁首辅,从刘瑾、江彬再到张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斗争中度过的,数十年的你争我夺,起起落落,这一切也该到头了。

 

[759]

战胜了无数的敌人,最终却也逃不过被人击败的命运,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绝不会有永远的胜利者,所有的荣华富贵,恩怨宠辱,最终不过化为尘土,归于笑柄而已。

想来你已经厌倦了吧!杨慎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仰望着天空,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

留下一声叹息,杨慎飘然离去,解开了这个疑团,他已然了无牵挂。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后三十余年,他游历于四川和云南之间,专心著书,研习学问,写就多本著作流传后世。纵观整个明代,以博学多才而论,有三人最强,而后世学者大都认为,其中以杨慎学问最为渊博,足以排名第一。

这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评价,因为另外两位仁兄的名声比他要大得多,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与他同一时代,但刚出生不久。

已经去世的人就是《永乐大典》的总编,永乐第一才子解缙,而尚未出场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们叫他徐文长。

能够位居这两位仁兄之上,可见杨慎之厉害。其实读书读到这个份上,杨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毕竟他呆的那个地方,交通不便、语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学习,天天向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干。

杨慎就这样在云南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平安无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他。

因为在朝廷里,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他。

朱厚熜平定了风波,为自己的父母争得了名分,但这位聪明过头的皇帝,似乎并不是一个懂得宽恕的人,他并不打算放过杨氏父子这对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终原谅了杨廷和,因为一次谈话。

数年之后,频发天灾,粮食欠收,他十分担心,便问了内阁学士李时一个问题:

"以往的余粮可以支撑下去吗?"

李时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仓还有很多储粮。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李时。

李时不敢怠慢,立刻笑着回禀:

"陛下忘了,当年登基之时,您曾经下过诏书裁减机构,分流人员,这些粮食才能省下来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这道诏书,但他更明白,当年拟定下达命令的人并不是他:

"你错了",朱厚熜十分肃穆地回答道,"这是杨先生的功劳,不是我的。"

 

[760]

可皇帝终究是不能认错的,这是个面子问题,于是在他死后一年,杨廷和被正式恢复名誉,得到了应有的承认。

朱厚熜理解了杨廷和,却始终没有释怀和他捣乱的杨慎,所以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当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会问大臣们一个问题:

"杨慎现在哪里,在干什么,过得如何?"

朱厚熜问这个问题,自然不是要改善杨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杨先生的生活状态,只怕早就跳起来派人去斩草除根了。

幸好杨慎的人缘相当不错,没当皇帝问起,大臣们都会摆出一幅苦瓜脸,倾诉杨慎的悲惨遭遇,说他十分后悔,每日以泪洗面。

听到这里,皇帝陛下才会高兴地点点头,满意而去,但过段时间他就会重新发问,屡试不爽,真可谓恨比海深。

但杨慎终究还是得到了善终,他活了七十二岁,比他爹还多活了一岁,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扬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为出名的,还是他那首让人耳熟能详的词牌,这才是他一生感悟与智慧之所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历古千年,是非荣辱,你争我夺,无过于此!

这确实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游戏,但千古之下,又有几人能够看破呢!?

朱厚熜的心得

我相信,杨慎先生已经大彻大悟了,但朱厚熜先生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很明显,他的思想尚不够先进。

他曾经很天真地认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就如同一头雄狮,只要大吼一声,所有动物都将对它俯首帖耳。但当他的指令被驳回,他的命令无人听从,他的制度无人执行时,他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够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胜利者朱厚熜得到了唯一的启示:只有权谋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边的人,但又不能让任何人独揽大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就是朱厚熜的智慧哲学。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书,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纵的木偶。

在驱逐了杨廷和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合适的木偶--张璁。

 

[761]

张璁大概不能算是个坏人,当然了,也不是好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历经坎坷,学习成绩差,也不会拍上司马屁,好不容易借着“议礼”红了一把,还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霉到了家。

经过艰苦奋斗,九死一生,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杨廷和走了,杨慎也走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扬眉吐气的张璁却惊奇地发现,自己虽然是胜利者,却不是获益者。

考虑到张璁同志的重大贡献,他本来应该进入内阁,实现多年前的梦想,可此时张先生才发现,他这条咸鱼虽然翻了身,却很难跳进龙门。

这里介绍一下,要想进入内阁,一般有三个条件,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这是基本条件,相当于学历资本。其次,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也就是所谓的民主推荐,当然了,自己推荐自己是不行的。最后,内阁列出名单,由皇帝拍板同意,这就算入阁了。

我们把张璁同志的简历对比一下以上条件,就会发现他实在是不够格。

学历就不用说了,他连翰林院的门卫都没干过,而要想让大臣们会推他,那就是痴人说梦,光是骂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对于这位仁兄,真可谓是全朝共讨之,群臣共诛之。

于是张璁先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够的,群众基础太差,没人推举,你总不好意思毛遂自荐吧。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其实张璁先生还是有指望的,因为皇帝陛下的手中还有一项特殊的权力,可以让他顺利入阁,这就是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可谓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愿意给,大臣不愿要。

明代的官员确实有几把硬骨头,对于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员,他们是极其鄙视的,只有扎根于人民群众,有着广泛支持率的同志,才会得到他们的拥护,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们的统一评价是——不要脸。

考虑到面子问题,很多人宁可不升官,也不愿意走中旨这条路。

但你要以为张璁先生是碍于面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错了。张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来强烈要求进步,有没有脸都难说,至于要不要脸,那实在是一个很次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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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不用中旨,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张璁先生的名声太差了,皇帝还没有任命,内阁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经放出话来,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驳权,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会推不可能,中旨没指望,无奈之下,张璁开动脑筋,刻苦钻研,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虽说在朝中已经是人见人厌,处于彻底的狗不理状态,但张璁相信,他总能找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人,经过逐个排查,他最终证实了这一判断的正确性。

那个可以帮助他入阁的人就是杨一清。

杨一清可以算是张璁的忠实拥护者,当初他听说张璁议礼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觉,也没太在意这事儿,只是让人把张璁的奏章读给他听,结果听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擞地跳下了床,说出了一句可怕的断言:

“即使圣人再生,也驳不倒张璁了!”

虽然这话有点夸张,但事实证明杨一清是对的,之后他成为了张璁的忠实支持者,为议礼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到了入阁的关键时刻,张璁又一次想起了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杨一清答应了,对于这位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来说,重新入阁玩玩政治倒也不失为退休前的一件乐事。

怀着这种意愿,杨一清进入了内阁,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涡。事情果然如张璁等人预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弹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朝中骂声一片。

但群众再激动,也抵不上领导的一句话,在杨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顺利得到了执行,张璁终于实现了当年萧半仙的预言,顺利入阁成为了大学士。

张璁终于心满意足了,他对杨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杨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张永帮了他,并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二十年后,他给了张璁同样的待遇,使这个小人物达成了最终的梦想。

但是杨一清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却使他的半生荣誉功名毁于一旦。

 

[763]

张璁的诡计

公正地讲,在议礼纷争的那些日子里,张璁还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为孤立无助的少年天子说话,对抗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应该说,这是一个勇敢的行为,虽说他是出于投机的目的,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让人认自己的父母,有错吗?

可是当他终于出人头地,成为朝中大官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起因来源于张璁本人,这位老兄自打飞黄腾达之后,就患上了一种疾病。

更麻烦的是,他得的不是简单的发烧感冒,而是一种治不好的绝症。事实上,这种病到今天都没法医,它的名字叫心理变态。

而在张璁先生身上,具体临床表现为偏执、自私、多疑、看谁都不顺眼、见谁踩谁等等。

说来不幸,张先生之所以染上这个毛病,都是被人骂出来的。

自从他出道以来,就不断地被人骂,先被礼部的人欺负,连工作都不给安排,议礼之后他得到的骂声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没有骂过他的人可谓是稀有动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张先生青年时代本来就有心理阴影,中年时又被无数人乱脚踩踏,在极度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他的心理终于被彻底扭曲。

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这就是张璁的座右铭。

于是张先生就此开始了他的斗争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听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统统给予了相同的待遇——恶整。不是让你穿小鞋,就是找机会罢你的官,不把你搞得七荤八素绝不罢休。

今天斗,明天斗,终于斗成了万人仇,无数官员表面上啥也不说,背后提到张璁这个名字,却无不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画像挂在家里,回家就对着画骂一顿,且每日必骂,风雨无阻。

可笑的是,张学士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还经常主动热情地和同事们打招呼,自我感觉实在是相当地好。

张璁先生的奋斗史为我们生动地诠释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人是怎么傻起来的。

欺负下级也就罢了,随着病情的恶化,他又瞄准了一个更为强大的目标——杨一清。

 

[764]

杨一清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平时也不怎么和张璁计较,但张璁是个说他胖就开始喘的人,越来越觉得杨一清碍事(杨一清是首辅),为了能够为所欲为,他决定铤而走险,弹劾自己的领导。

于是在嘉靖八年(1529),张璁突然发动了进攻,张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是大阵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弹劾杨一清,

而在奏章里,张璁还额外送给杨一清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奸人。

张璁之所以敢这么干,是经过周密计算的,皇帝和自己关系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帮死党,杨一清虽是老干部,初来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应该不成问题。

这个打算本来应该是没错的,如无意外,皇帝一定会偏向他的忠实支持者张璁先生,但人生似乎总是充满了惊喜。

很快,杨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却毫不吃惊,这套把戏他见得多了,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干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大举反击,只是上了封奏折为自己辩护,顺便骂了几句张璁,然后郑重提出辞职。

张璁很意外,因为在他看来,杨一清的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掘坟墓。

原因很简单,杨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荐,才得以顺利入阁的,而且据他所知,此人与嘉靖皇帝的关系一般,远远不如自己,提出主动辞职也威胁不了任何人。

莫非杨一清已经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事情就这么完了?

存在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说明张璁同志还没有开窍,要知道,杨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进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为止已经干了57年,他的工龄和张璁的年龄差不多。如果翻开杨先生那份厚重的档案,数一数他曾经干掉过的敌人名单(如刘瑾、杨廷和等),然后再掂下自己的斤两,相信张璁会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断。

不久之后,结果出来了,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同意杨一清的辞呈,反而严厉斥责了张璁等人,要他们搞好自我批评。

这下子张璁纳闷了,杨一清和嘉靖确实没有什么渊源,为何会如此维护他呢?

这实在不能怪张璁,因为他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太多。

十多年前,当朱厚熜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湖北安陆当土财主的时候,他的父亲兴献王曾反复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朝中有三个人在,必定国家兴旺、万民无忧!”

朱厚熜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也记住了这三个人的名字:李东阳、刘大夏、杨一清。

 

[765]

在朱厚熜看来,杨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张璁不过是个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于是在朱厚熜的反复恳求下,杨老干部勉为其难地收回了辞职信,表示打死不退休,愿意继续为国家发光发热。

张璁彻底没辙了,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官员已经忍很久了,他们大都吃过张璁的亏,要不是因为此人正当红,估计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现在复仇的机会总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顿乱拳相交,口水横飞,张璁顶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让他继续顶了,便作出了一个让张璁伤心欲绝的决定——辞退。

而张璁也着实让皇帝大吃了一惊,他听到消息后没有死磨硬泡,也没痛哭流涕,却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动——拔腿就跑。

张璁先生似乎失礼了,无论如何,也不用跑得这么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给打死了!

事实上,张璁兄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虽说那帮人现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一脚,估计还要吐上口唾沫。

于是他和桂萼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就连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当张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完全绝望,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这个狼狈的深夜,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点吧!

可能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并未抛弃张璁,这一次他不过是和张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不久之后张璁将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他的辉煌仍将继续下去, 直到他遇见那个宿命中真正的敌人。

事实证明,张璁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跑了回来。当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来的。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竟然只是因为张璁的一个同党上书骂了杨一清。其实骂就骂了,没什么大不了,在那年头,上到皇帝,下到县官,没挨过骂的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出来,官员们心理素质普遍比较好,抗击打能力很强,所以杨一清也并不在乎。

但问题在于,皇帝在乎。他赶走张璁其实只是一时气愤,对于这位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仁兄,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赶尽杀绝。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收回自己的决定,让张璁继续去当他的内阁大臣。

张璁就此官复原职,而与此同时,杨一清却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请。

斗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就此结束吧。

 

 [766]

但这只是杨一清的个人愿望,与张璁无关。经历了这次打击,他的心理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对于杨一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其实皇帝不想让他的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辞呈,但这一次,张璁却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赶走了杨一清。

当许多言官顺风倒攻击杨一清,要求把他削职为民的时候,张璁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为杨一清求情。

张先生求情的经典语句如下:

“陛下请看在杨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对他宽大处理吧!”

确实毒辣,却似乎没错,和削职为民比起来,光荣退休实在是天恩浩荡,坦白从宽了。

于是杨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准备安度晚年。

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在老家,杨一清先生还没来得及学会养鸟打太极,就得到了一道残酷的命令——削去官职,收回赏赐,等待处理。

杨先生的罪名是贪污受贿,具体说来是收了不该收的钱,一个死人的钱——张永。

据说在张永死后,杨一清收了张永家二百两黄金,当然了,也不是白收的,无功不受禄,他给张永写了一首墓志铭。

杨一清和张永是老朋友了,按说收点钱也算不了啥,但在张璁看来,这是一种变相行贿(反贪意识很强),就纠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状。

杨一清确实收了二百两,但不是黄金,而是白银,以他的身份和书法,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但在政治斗争中,方式手段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杨一清终于崩溃了,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他发出了最后的哀叹,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却为小人所害!”

其实这样的感叹并没有什么意义,每一个参加这场残酷游戏的人,最终都将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张璁高兴了,他竟然斗倒了杨一清!胜利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没有人敢触碰他的权威!

张璁得意地大笑着,在他看来,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已经走到了终点,一个敌人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767]

丧钟的奏鸣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见了张璁,交给了他一封奏折,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回家仔细看看,日后记得回禀。”

审阅奏折对于张璁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漫不经心地收下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后,他打开了这份文件,目瞪口呆,恼羞成怒。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封骂人的奏折,但在张璁看来,它比骂折要可怕得多。

因为在这封奏折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威胁——对自己权力的威胁。

这封奏折的主要内容是建议天地分开祭祀,这是个比较复杂的礼仪问题,简单说来是这样: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齐举行的,而在奏折中,这位上书官员建议皇帝改变以往规定,单独祭天,以示郑重。

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对于张璁而言,却无益于五雷轰顶。

大事不好,抢生意的来了!

张先生自己就是靠议礼起家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经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议礼能够升官,何乐不为?

很明显,现在这一套行情看涨,许多人都想往里钻,而张璁先生也着实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准备搞点垄断,一人独大。

他认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上书官员的名字——夏言。

敢冒头,就把你打下去!

没有竞争的完全市场只存在于理论想象之中——引自微观经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贵溪人,时任兵科给事中,说来有点滑稽,和张学士比起来,这位仁兄虽然官小年纪小,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因为他中进士比张璁早几年。

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比张璁还要差,张璁多少还进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说来确实有点丢人,考到这么个成绩,翰林是绝对当不上的了,早点找个单位就业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进士官员,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个七品县官当当,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难了,翰林院自不必说,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确实留在了北京,当然了,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进不去大机关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门——行人司。

 

[768]

夏言在行人司当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称呼——夏行人。这个职务实在不高,只有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个跑腿的衙门,在中央各大机关里实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对此也颇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

因为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跑腿的对象十分特别——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领受旨意,传送各部各地,然后汇报出行情况。这是一份琐碎的工作,却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脏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见皇帝也着实是个美差,甭管表现如何,混个脸熟才是正理。

当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危险与机遇并存,归根结底,混得好不好,还是要看自己,干得不好没准脑袋就没了,所以这也是一份高风险的工作。

但夏言却毫不畏惧,如鱼得水,很快就被提升为兵科给事中,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

    要知道,夏言虽然低分,却绝对不是低能,而且他还有三样独门武器,足以保证他出人头地。

请大家务必相信,长得帅除了好找老婆外,还容易升官,这条理论应该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因为他的第一样武器就是长得帅(史载:眉目疏朗),还有一把好胡子(这在当时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个长得让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宠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长得帅外,夏言先生还有第二样武器——普通话(官话)说得好。

请注意,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明代,普通话(官话)的推广工作还没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译机,所以每次召见广东、福建、浙江一带的官员时都极其头疼。

夏言虽然是江西人,却能够自觉学习普通话,所谓“吐音洪畅,不操乡音”,说起话来十分流畅,那是相当的标准。

有这样两项特长,想不升官都难。

但无论如何,夏言这次还是惹上了大麻烦,毕竟张璁是内阁首辅,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双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事实上,张璁正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后生晚辈,他指使手下认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准备发动猛烈的反击。

张璁的资源确实很丰富,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杨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个什么东西?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张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却没有听懂皇帝说过的那句话。

 

[769]

很快,张璁的死党,内阁成员霍韬就写好了一封奏折,此折骂人水平之高,据说连老牌职业言官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夏言,你就等着瞧吧!

张璁彻底安心了,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大祸已然就此种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当庭就有了回复:

   “这封奏折是谁写的?”

霍韬反应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来,大声回奏:

“是臣所写!”

霍韬等待着皇帝的表扬,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怒吼:

“抓起来!即刻下狱!”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带着满头的雾水,被锦衣卫拖了出去。

张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梦,见鬼了,骂夏言的文章,皇帝为什么生气?

张璁先生实在是糊涂了,这个谜底他原本知道,看来这次是记性不好。

他忘记了自己之所以能够身居高位,只是因为议礼,而议礼能够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做事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不赞成夏言的看法,怎么会把奏折交给张璁呢?

霍韬先生极尽骂人之能事,把夏言说得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岂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这笔帐都算不出来,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混些什么。

霍先生进了监狱,可事情还没有完,心灵受到无情创伤的皇帝陛下当众下达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为侍读学士,授四品衔!”

然后他瞥了张璁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张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在这次斗争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但此时言败还为时过早,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张璁仍然胸有成竹,因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将使用一种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第三种武器

满脸阴云的张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从今天起,时刻注意夏言,若发现有任何不妥举动,立即上书弹劾!”

张璁的方法,学名叫“囚笼战术”,说穿了就是骂战,他要利用自己的权势,注意夏言的一举一动,日夜不停地发动攻击,让他无处可藏,精神时刻处于紧张之中,最终让他知难而退。

这是一种十分无耻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战。

 

[770]

当骂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涌来时,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挡呢?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孤独的小官而已。

张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胜利看来并不遥远。

应该说,张璁的判断是正确的,夏言确实是个孤独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没有强硬的后台,但在这场战斗中,他并不是毫无胜算。

因为他还有着自己的第三样武器。

    后世的许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还曾经送给他一个头衔——“第一能战”,因为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处并非长得帅,普通话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笔法。

张璁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实是一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在十几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中,他的成绩之所以那么差,只是因为他的文笔太过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当知情人跑来向他通报这一情况,为他担心的时候,夏言却作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回复:

“大可不必费劲,就让他们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击如期开始了,张璁手下的十余名言官对夏言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从言辞不当到迟到早退、不按规定着装等等等等,只要是能骂、能掐的地方概不放过。

可张璁万没料到,这正中夏言下怀,很明显,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点天赋的。对手只要找上门来,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文辞锋锐无比,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效率极高。其战斗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来形容。

由于夏言骂得实在太狠,连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见到他都要绕行,骂到这个份上,可谓是骂出了水平,骂出了风格。

十分凑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谨,这位仁兄虽是文官,却比当年的三国武将周瑜(公瑾)更为厉害,于是某些喜欢搞笑的大臣每次见到夏言,都会笑着对他讲:

“公谨(公瑾)兄,你还是改名叫子龙吧!”

子龙,一身都是胆!

张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骂成神经病,可事与愿违,这位兄台不但没疯,还越来越精神,斗志激昂。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张璁决心把这场危险的游戏进行到底。

 

[771]

他永远不会忘记杨一清那黯然离去的背影,他很清楚,一旦失败他的结局将更为悲惨,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这一招的名字叫结党,虽然简单却绝对有效,不管对手多么厉害,只要拉拢更多的人,搞个黑社会之类的组织,成为朝廷的多数派,自然和谐无事,天下太平。

说干就干,张璁先生立刻着手发展组织,讨伐异类,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竟然就此开创了一个时代——党争时代。

世界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事实证明,一对一的政治单挑已经落伍了,为适应潮流的发展,政治组织应运而生,大规模的集体斗殴即将拉开序幕。

张璁的第一个目标是桂萼,说来惭愧,虽说这二位起家的时候是亲密战友,但发达之后,因为分赃不匀,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了。

但关键时刻面子是无所谓的,张璁拉下老脸亲自上门,酒席之间突然悲痛欲绝,痛陈以往的战斗友谊,双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当然绕来绕去,最后只是要说明一个主题: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张璁再接再厉,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连内阁大学士翟銮都成为了他的同党。

看着满朝的爪牙狗腿子,张璁终于放心了。

夏言,你是赢不了的!

    张璁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们依然无畏地表示,自己会在精神上站在他一边。

虽然情况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乱,他本就了无牵挂,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并非都是孬种,就在张璁最为强大的时候,另一个无畏的人出现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张璁的心理疾病达到了顶峰,为了能够获得皇帝的认可,他突发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这个死人还非常有名——孔圣人。张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实,没有为社会做出具体贡献,应该除掉封号,降低身份。

这实在是个比较离谱的事,包括张璁在内,大家都是读孔圣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情只有张先生才想得出来。

可是事到临头,官员们似乎都集体哑巴了,谁也不出头拉孔老二一把,可见他们的脑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对于这一场景,张璁十分满意,绝对的权势会带来绝对的服从,他深信不疑。

但没过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轻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对。

 

[772]

    张璁开始没有在意,但当他看到反对的奏章时,才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很明显,这位翰林是个理论性的人才,他引经据典,列出八条理由推证废除封号行为的错误,理论充分证据确凿,矛头直指张璁。

无奈之下,张璁在朝房约见了这个不听话的人,开始还好言相劝,多方诱导,可这位翰林软硬不吃,张璁急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回答很简单:我只是要个说法。

说不通,就开始辨,张璁本来是辨论的好手,但这次也遇上了对手,无论他说什么,总是被对方驳倒,气得不行的张璁失去了理智,开始高声叫喊无理取闹,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久闻张大人起于议礼,言辞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十分厉害,所谓“起于议礼”,不但说他来路不正,还暗指张璁先生学历低,成绩差,没有干过翰林。

果然,张璁一听就跳了起来,也不顾形象了,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竟敢背叛我!”

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意思是满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听话。

首辅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于好心,不断向此人使眼色,可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论进行到底,慢条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不容易的。

 

[773]

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如果被剥夺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穷乡僻壤干扶贫,只会有一个结果——完蛋。

张璁没有杀掉徐阶,他要亲手毁掉这位年轻翰林的所有前途,让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当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不但没有毁掉徐阶,反而成就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翰林。

而对于这个恶毒的命令,徐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在张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谢恩之后,便打好包裹离京而去。

徐阶第一次为他的鲁莽交出了巨额的学费,从翰林到地方杂官,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彻底绝望,但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惊心动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荒凉之地,他将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终获得一种独特的智慧与技能。而那时,张璁已然不配成为他的对手,未来的三十年中,他将依仗这种能力,面对一个更为可怕、狡诈的敌人,经历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阴谋的陷阱

赶走了徐阶,张璁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他越发相信失败是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劲,就一定能解决夏言!

于是张璁的同党越来越多,对夏言的攻击也越来越猛,但让人纳闷的是,夏言对此竟毫无对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从不结党搞对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张璁看来,夏言的这一举动说明他已经手足无措,只能虚张声势了。

可是在夏言看来,情况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现,是因为他已有了必胜的把握,而这种自信来源于他的一个判断——张璁正在自掘坟墓。

张先生的整人计划可谓准备充足,思虑周密。他拉拢了很多大臣,拥有无数爪牙,财雄势大,斗争中的每一步他几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夏言为什么不结党?

 

[774]

如果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没准他还能多撑两年,可惜他未能做到。

在激烈的斗争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虽然夏言孤身一人,却从未屈服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无论多少攻击诋毁,他从未低头放弃。

这人实在太有种了。几乎所有的旁观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干,为什么我不敢?!

于是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终于开始蠢蠢欲动,借投机而起,打压,排挤,陷害,一切的控诉终于喷涌而出,一定要彻底打倒张璁这个无耻小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夏言的身边,他们认定,这个人能够带领他们战胜那个为人所不齿的家伙,为含冤而去的杨一清报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绝了,他接受大家的热情,却婉拒了所有的帮助,表示我一个人扛住就行,不愿意连累大家。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明自信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你还想干什么?!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为关键性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张璁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由于智商的限制,他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毙从来不是中国政治家的风格,张璁的偏执达到了顶点——只要解决了夏言,皇帝的宠信,众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需要一个完美的圈套——让夏言身败名裂的圈套。

这个圈套由一封奏折开始。

 

[775]

嘉靖十年(1531) 七月 

行人司长官(司正)薛侃突然来到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交给了他一份文稿。

这份文稿是准备交给皇帝的,基本内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会派一位皇室子孙留驻京城,以备不测,现在皇上您还没有儿子,希望能够按照先例,先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这是社稷大计,望您能认真考虑。”

薛侃略带兴奋地看着彭泽,等待着他的反应。

“很好,”彭泽笑着回答,“这是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合理化建议。而他会跑来跟彭泽商量,是因为他们不但是同科进士,还是十余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写成奏折上禀。”

他兴冲冲地收起了文稿,准备告别离去。

彭泽却拦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给我吧。”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为国尽忠,提出建议,彭泽大力支持,完全赞同。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一个无比狠毒的阴谋。

问题在关键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认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泽却知道,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现这样的偏差,说到底是个分工不同的问题。

薛先生的工作单位是行人司,这是个跑腿的部门,见过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这是一个专门管理礼仪祭祀的部门。

所以当彭泽看到这份文稿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了。 

作为掌管宫内礼仪的官员,彭泽十分清楚,嘉靖先生虽然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被大臣骂,却也有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儿子问题。

不知为什么,这位皇帝继位十年,却一直没有儿子,原因不详,这种事向来都是绝对隐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婶街头谈论的热门话题,换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医院,更何况在那万恶的旧社会。

竟然敢上这种奏折,真是活腻了!

但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却微笑地告诉薛侃: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建议。

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彭泽的后台同党叫张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同时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泽外,还有夏言。而众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党。

最后,彭泽是一个不认朋友的无耻小人。

 

[776]

因为在彭泽的思维体系里,有着这样一条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只不过朋友的价格要高一点而已。

彭泽带着老朋友的文稿连夜找到了张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计划,求之不得的张璁当即同意,但为了达到最大的打击效果,他决定再玩一个花招:

“你去告诉薛侃,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只管上奏,我一定会支持他。

彭泽接受了指示,离开了张璁的家。

但张璁却没有休息,他连夜抄录了薛侃的文书,准备交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他进宫觐见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涨得通红的脸,张璁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招:

“这是夏言指使薛侃写的,请陛下先不要发怒,等到他们正式上书再作处罚。”

嘉靖强忍着愤怒,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个让他难堪的阴谋,一定要进行彻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张璁鼓励的薛侃十分兴奋地呈上了他的奏折,当然了,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的——光荣入狱。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嘉靖仍然气得不轻,他看着这封嘲讽他生不出儿子的奏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

夏言麻烦大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关系,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局势一片大好,张璁和彭泽开始庆祝胜利,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很快,刑部的审案官员就纷纷前来诉苦——审不下去了。因为薛侃虽然看人不准,却非常讲义气。无论是谁问他,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没办法了,幕后黑手亲自出马,彭泽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开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认夏言,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审的官员,一反以往的激愤,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承认,那封奏折确实是我写的。”

看来有希望,彭泽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着开问,却听见了一声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当时你跟我说张少傅(张璁)会全力支持此议,难道你都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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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眼了,这下彻底傻眼了。

虽然彭泽先生的脸皮相当厚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审讯就此草草结束。

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收不了场了,一定要审出来,业余的不行,那就换专业的上!

所谓专业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这位仁兄有长期审讯经验,当然,他也是张璁的同党。

为了能够成功地完成栽赃任务,他苦思冥想,终于决定图穷匕见,直接把夏言拉过来陪审,期望能够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白痴的想法。

夏言这种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门来,只能说是脑子进了水,一场审讯就此变成了闹剧。

汪御史可谓是开门见山,刚开始审矛头就直指夏言,反复追问幕后主谋,甚至直接询问夏言是否曾参与此事。

汪御史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引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巨蟒!

夏言压根就不跟他废话,一听到被人点了名,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姓汪的,你说谁呢!?”

汪鋐被镇住了,他害怕气势汹汹的夏言,却也不愿认输,还回了几句嘴。

夏言彻底爆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准备冲上去打汪鋐,好在旁边的人反应敏捷,及时把他拉住,这才没出事。

在此之前,张璁一直在现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颇有点黑社会大哥的气度,但是情况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脸已经撕破了,夏言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声怒斥:

“张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张首辅也不含糊,清清嗓门准备反击,可还没等他做好热身,一句响亮的话突然横空出世:

“请张首辅即刻回避此案!”

说这话的人是给事中孙应奎、曹卞。

应该说孙、曹二位仁兄是很有点法律修养的,因为他们的话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称谓的——“当事人回避”。

可惜他们虽有律师的天分,张首辅却没有法官的气度,准备送出去的骂人话被退了货,张璁气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你们存心捣乱是吧!

可张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掐架估计掐不过夏言,讲法律也讲不过这两个突然跳出来的二愣子。

 

[778]

百般无奈之下,张大人只好走人,临走时抛下一句愤怒的留言:

“你们等着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别傻呆着了,一起撤吧!这场奇特的庭审就此结束。

但张璁已经决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向皇帝打了小报告,说他发现了一个反动团伙,此团伙组织严密,除夏言外,申请回避的两位法律专家也是资深的团伙成员。

嘉靖表扬了张璁,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关进了监狱。

张璁闻言大喜,这事情看来就算解决了,可惜张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于是就多了下面这句:

“让他们从速审讯,把供词给我,我要亲自过目!”

这下子玩不转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专家孙应奎、曹卞自不必说,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供词,只怕要等到清军入关。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这几个人还打不得,毕竟他们目前还不能划入敌我矛盾,这种领导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讯逼供,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怎么办?没有办法。

就这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们搞了几天几夜,绞尽脑汁,终于得出了一个上报结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写的,彭泽指认夏言指使,纯属诬陷(泽诬以言所引)。

这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论,对张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应,他释放了夏言、孙应奎和曹卞,并给予亲切的慰问。

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解,嘉靖又一次发火了,他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于利用他的小人。

张璁先生要倒霉了,这回不是降职就是处分,没准还要罢官,可他没有想到,嘉靖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聪明的皇帝,他用了更为狠毒、别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后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无表情地对张璁说道:

“这是你交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张璁先生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这件事情办到现在,终于光荣谢幕。

最后我们陈述一下此事的最终结果:

张璁,因所设陷阱被揭穿,人格尽失,前途尽毁。

彭泽,因参与挖坑,获准光荣参军(充军),为国家边防事业继续奋斗。

薛侃,虽说并非受人指使,但是骂皇帝没有儿子,犯罪证据确凿,免官贬为庶民(黜为民)。

夏言,监狱免费参观数日(包食宿),出狱,最终的胜利者(独言勿问)。

 

[779]

第二个木偶

张璁算是废了,虽说他四肢俱全,没啥明显缺陷,但从政治角度上看,他却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残疾人。

皇帝不喜欢,大臣不拥护,连他的同党都纷纷转作了地下党,唯恐被人知道和张大人的关系。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言先生却正红得发紫,热得发烫,但凡是个人,就知道这哥们了不得了,张首辅都不在话下,还有谁敢挡路?

于是一时之间,夏言的家门庭若市,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什么堂兄表弟、远房亲戚、同年同门、旧时邻居一股脑全都找上了门,弯来绕去只为了说明一个古老的命题——苟富贵,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实在不便)上门攀谈,指天赌咒、发誓效忠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被张璁看在眼里,抱着临死也要蹬两腿的决心,他使出了最后一招——致仕。

这招通俗说来就是避避风头,等待时机,是一个极为古老的招数,无数先辈曾反复使用,这也充分说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遗憾的是,这招对夏言并不管用。

因为面对大好形势,夏言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早请示晚汇报,从不结党,嘉靖先生十分满意他的服务态度,一高兴,大笔一挥就给了他一个部长——礼部尚书。

于是张璁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后又跑了回来,几年之间来来去去,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闹腾,却始终没人理他,正所谓:不怕骂,只怕无人骂。混到了骂无可骂的地步,也着实该滚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张璁申请退休(真心实意,童叟无欺),经过反复挽留(一次),由于本人态度坚决(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终于批准,并加以表彰,发给路费。

黯然离京的张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着这条道路春风得意地迈入京城,十余年的风雨飘摇,由小人物而起,却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变化,反复无常,不过如此而已。

但张璁并不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对比后来几位继任者,这位仁兄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他亲手燃起了嘉靖朝的斗争火焰,却没有被烧死,实在是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780]

当然了,张璁先生能够得到善终,还要怪他自己不争气,和即将上台的那几位大腕级权臣比起来,他的智商和权谋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档次。

张璁离开了,想起当年争爹的功劳,嘉靖也有几分伤感,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丰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强的,而为了国家大计,要忘记一个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谓以天下为己任,通俗解释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对于胸怀天下,公私合营的皇帝而言,张璁不过是个木偶而已,现在第一个木偶已经用废了,应该寻找下一个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谕:礼部尚书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从一品),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第二个木偶就此登上戏台。

夏言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为了第二个木偶,并且自觉自愿甘于担当木偶的角色,从这一点上说,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机灵人。

夏言的确比张璁聪明,所以他的下场也比张璁惨,因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来都坚守着一个人生信条: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还要拿去肥田!

当然,在当时,夏言先生还没有变成饲料的危险,因为他还有很多活要干。

成为内阁学士的夏言并没有辜负皇帝的希望,他确实是个好官,干得相当不错,至少比张璁强,虽说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机取胜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靠本事吃饭的。

夏言是一个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权贵,干跑腿的时候就曾提议裁减富余人员,压制宦官,那时他虽然官小,却干过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痛骂张延龄。

说起这位张延龄同志,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横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还横。当然,嚣张绝非偶然,他是有资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凭着这个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间很吃得开,无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弹劾张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产,送上去后没人理,连皇帝都不管,要知道,当时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顾不暇,连爹都弄没了,哪有时间管这事。

张延龄是个十分凶狠的人,准备搞打击报复,可他没想到,夏言比他更加凶悍。

 

[781]

还没等张国舅缓过劲来,朝中的内线就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弹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骂得更狠。

张延龄气疯了,恨不得活劈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不过对于夏言的攻击,他并不担心,毕竟此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会,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旧没有回音。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这人莫不是发疯了吧!

夏言并没有发疯,但张延龄却真的快被逼疯了,因为夏先生的奏章并不只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长篇连载。

之后,夏言又陆续出版了奏章系列之痛骂张延龄第四、五、六、七部,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绝不是夏言半路放弃,而是因为这事解决了,奏折一封接着一封,连皇帝陛下也被搞烦了,于是他在忙于争爹的斗争之中,还专门抽出时间料理了张延龄,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宁可得罪张国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这就是夏言的光辉历史,当日的夏行人就敢动朝廷高干,现在成了夏尚书、夏大学士,估计除了阎王之类的传说人物,天地之间已然没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刚正不阿外,夏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廉洁,对官员们而言,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领导不下水,问题就难办了。偏偏夏学士反贪力度又格外凶猛,于是一时之间,朝廷风气大变,哭穷叫苦声不绝于耳。

综合说来,夏言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个人不贪财,干实事,心系黎民百姓,国家社稷,他的才干不亚于杨廷和,而个人道德操守却要远远高于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毕竟不是雷锋叔叔,他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夏先生这辈子不抽烟、少喝酒、不贪钱,不好女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这种郁闷得冒烟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权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们的命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动力。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赞扬夏言的,他虽然追逐权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活,事实上,他的权力之路十分顺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时,成为了内阁首辅,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782]

然而夏先生刚刚爬到山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那里还站立着另外一个人,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经是内阁首领,文官的第一号人物,却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为这个人叫做郭勋。

作为张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时候,他十分忠诚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贯原则——落井下石。朝廷谁当政并不要紧,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发现,这个新上台的夏言实在不简单,此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宠信,也无意与他合作,远不如张璁那么容易控制。为了将来打算,最好早点解决这个人。

而郭勋采用的攻击方法也充分地说明了一点——他是个粗人。

这位骨灰级高干平时贪污受贿,名声很差,人缘不好,脑袋也不开窍,竟然直接上奏折骂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专业选手,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蛋碰石头。

夏言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骂,双方拳脚相加,十分热闹,按照常理,这场斗争应该以夏言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靖腻烦透了,手下这帮人骂来骂去也就罢了,可每次都要牵扯到自己,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是老牌亲戚,双方都要皇帝表态,老子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你们的破事儿?!

不管了,先收拾一个再说!

夏言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枪。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传他火速进见。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比较安心,因为自己的这封奏折并没有涉及什么敏感问题,可他进宫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嘉靖不由分说,把夏言骂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不得要领,然后才说出骂人的原因——写了错别字。

夏言懵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换了别人,挨顿骂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还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实在是好样的,他不肯干休,竟然还回了一句:

   “臣有错,恰逢近日身体不适,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养病。”

你故意闹事,我还就不伺候你了!

当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

   “你也不用养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783]

惨了,这下麻烦了。

玩笑开大了,可是话说出了口,也没法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人。

夏言开始满怀忧伤地捆被子,准备离开北京,但就在他即将上路时,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确实不用走了,因为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这件事情出在郭勋身上,夏言因为错别字被赶出了京城,郭勋很是高兴了一阵,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不争气,很快就惹出了一个大乱子。

这事具体说来是个工作作风问题,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给郭勋和王廷相(时任左都御史)一个差事,并专门下达了谕令。

可是蹊跷的是,王廷相接到谕令后,四十余天都没有动静,不知到底搞什么把戏。

这里顺便说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还是著名的哲学家。之所以不干活,没准是在思考哲学问题。

可是郭勋就有点离谱了,王廷相虽然懒,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却胆大包天,明知道有谕令,就是不去领!权当是不知道。

郭勋虽说是皇亲国戚,但也是拿工资的国家公务员,既然拿钱就得给皇帝干活,而郭先生明显没有这个觉悟。

于是皇帝发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回音,立刻下旨严查,王廷相也真算机灵,一看情况不妙,马上补交了

工作报告。

相对而言,郭勋的认罪态度就不怎么好了,活还是不干,只写了一封奏折为自己辩护,本来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干的份上,最多也就骂几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却惹出了大祸。

必须说明的是,郭勋的那封奏折并没有错别字,这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他的问题比错别字要严重得多。

这位仁兄真不愧是个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辩,还写下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何必更劳赐敕”。

结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释大致如下:

这种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专下命令,多余!

姓郭的,你有种,不废了你就不姓朱!皇帝终于发怒了,他痛骂了郭勋一顿,并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连夜雨,郭勋先生平日里贪污受贿,欺压大臣百姓,做尽坏事,人缘极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霉,纷纷上书大骂一番,痛打落水狗。

关键时刻,郭勋终于醒悟,立刻虚晃一枪,表示自己压力过大患病休养,希望皇帝恩准。

 

[784]

嘉靖同意了,对这位老亲戚,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官员们见势不妙,也就纷纷缩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郭勋成功避过风头,大概还能有个安详的晚年,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夏言回来了。

在夏言看来,张璁多少还算是个干事的人,而这位郭高干不学无术,是纯粹的社会垃圾。要想平安治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须清除这堆垃圾。

但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郭家从老朱开始,已经混了差不多两百年,根深叶茂,黑道白道都吃得开,一个普通的内阁首辅又能如何?

普通的内阁首辅自然没有办法,但是夏言并不普通。

他决心挑战这个高难度动作,搬走最后的绊脚石。为此他找来了自己的门生言官高时,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并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事风险甚大,你可愿意?”

回答如下:

   “为国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  乙未 

给事中高时上书弹劾:武定侯郭勋,世受皇恩,贪污不法,今查实罪行如下,应予法司严惩!

这是一道极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勋罪行十五条,全部查有实据,实在是一颗重量炸弹。

嘉靖发火了,他没想到郭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壮举”,气急之下将这位亲戚关进了监狱。

事发突然,郭勋十分吃惊,但入狱之后,他却镇定下来,因为他很清楚,凭着自己的身份,皇帝绝不会下杀手,无非是在牢里呆两天而已。

他的这个判断非常靠谱,嘉靖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消了气,还特别下令不准动刑,看样子过两天他就能无罪释放。

然而郭勋错了,他的人生将在这里走向终点。

不久之后,高时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内容如出一辙,要求严厉惩办郭勋,嘉靖未予理会,退回了奏折。

这个行动隐藏着皇帝的真实意图——此事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纠缠。

然而夏言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与以往不同,这次司法部门的效率相当高,他们很快就汇报了对此案的预审结果——勋罪当斩。

这下子嘉靖头大了,他本来只想教训一下郭勋,怎么会搞得要杀头?

事到如今,必须开门见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发回法司复查!”

首轮试探到此结束,第二轮攻击即将开始。

 

[785]

高时再次上书,内容还是要求严惩,但这一次,嘉靖没有再跟他客气,他下令给予高时降级处分。

得到了处分的高时非但不沮丧,反而十分高兴,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戏即将上场。

表明立场之后,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审的结果,然而就在此时,给事中刘天直突然上书!奏折中弹劾郭勋大罪十二条,这次就不是贪污受贿那么简单了,罪名种类也更为丰富,包括扰乱朝政,图谋不轨等等。

就如同预先编排一样,之前迟迟不动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审结论——除杀头外,还额外附送罚没个人财产。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为自己发话,下面的人自然会听话,可事与愿违,更绝的是,他吃了闷亏,却还没法发脾气,人家有凭有据,按照证据办案,你能说他不对吗?

皇帝陛下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冤大头,让人糊弄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不过没关系,对手虽然狡猾,但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发话,谁敢杀郭勋?!

嘉靖这次学聪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却根本不予理会,同时他多次召见相关大臣,旁敲侧击,要他们放郭勋一条生路。

在他看来,只要他不点头,郭勋就不会死,而多坐两天牢对这位高干子弟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可惜他并不清楚,要杀掉郭勋,并不一定要经过他的认可,在这个世界上,要解决一个人,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

皇帝传达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大臣们却出现了集体弱智症状,毫不理会上级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杀掉郭勋。

这倒也罢了,但几个月之后,嘉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至极的消息——郭勋死在了牢里。

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监狱里,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嘉靖终于出离愤怒了,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杀!

但他仍旧没有办法。

人死了之后,侦办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员十分自觉,纷纷上奏折写检讨,在文中他们纷纷表示一定会吸取这次的教训,搞好狱内安全检查,防止同类悲剧再次发生,以后一定多加注意云云。

总而言之,责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没有的。

 

[786]

气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这次没有废话,他直接下令,对参与办理此案的全部官员予以降职处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夏言又一次大获全胜,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饭,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杀掉了郭勋,还调戏了一把皇帝,甚至连一点破绽把柄都没留下。

这次行动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争艺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迈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登上了顶峰的夏言开始俯视着脚下的一切。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听命于我,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将在我的手中实现。

夏言终于开始得意了,毫无疑问他有这样做的资本,但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骄狂的开始,就意味着胜利的终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错误。

在那座山的顶峰,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存在,永远如此。

自信的抉择

其实对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夏言虽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来,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岁的时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岁时,他用过人的天赋战胜了杨廷和,十八岁时,他杖责百官,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而事实证明,他在治国方面也绝对不是一个昏庸之辈。

登上皇位不久后,他就开始打听两个人的下落:

   “江彬和钱宁在哪里?”

大臣回报,目前仍关押于狱中,听候陛下处置。

对于这个问题,属下们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总要搞点特赦以示宽容,毕竟用杀人来庆祝开张还是不多见的。

不过接下来的那句话和他们的想象有点差距:

   “奸佞小人,留着干什么,即刻斩首!”

嘉靖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智商,还有他的生活经历。

与娇生惯养,混迹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他这位所谓藩王之子,实际上是比较惨的,因为除了吃穿好点外,他是一个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于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辉榜样和成功经验,历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视作眼中钉,如藩王不领圣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讨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处闲逛,在他的周围,始终有人在监视着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触的人,也不过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备,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当他听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迹时,都不禁摇头叹气:

   “若我在朝,必当荡涤奸邪,兴旺盛世!”

现在是时候了。

 

[787]

在明武宗的时代,太监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不要说刘瑾、张永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监也是财大气粗,他们不但可以管理宫中事务,甚至还有兵权在手(镇守太监),连地方都指挥使也要听这些武装太监的话。

可惜朱厚照不争气,三十岁就没了,上面换了领导,于是梦醒之后,心碎无痕。

嘉靖对太监的身份定位很简单——奴才。在他看来,这帮子人就该去洗厕所扫地,安心干活,还想发财、带兵、操控朝政?

他公开表态:奴才就该干奴才的事情,如果敢于越界,决不轻饶!

刚开始时,太监们并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属于他们的悲惨世界确实到来了。

嘉靖召集了司礼监,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驻外地的太监,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执行。

人拉回来了,干什么呢?按程序走,先是训话,训完了就查,查出问题就打,经不住打的就被打死,这还算讲人道的。有两个贪污的太监由于数额巨大,情节严重,被打死后尸体还挂在外面示众,实在够狠。

这是小喽罗的遭遇,大腕级的也没有好下场。

当年的“八虎”中,刘瑾已经被剐了,剩下也无一幸免。谷大用被免职抄家,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门卫。另一个叫魏彬的,埋头苦干几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嘉靖一声令下,就被下岗分流了,据说连套房子都没给留,直接撵出了宫,流落街头当了乞丐。

其余的人也很惨,个个被整得够呛,甚至连那个唯一不应该整的人也给收拾了。

无论如何,张永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人,他帮过杨一清,帮过王守仁,为人也比较正直,似乎不应该上黑名单。

可是嘉靖先生太过生猛,在他看来,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东西。很快张永被降职处分,然后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脑袋不保,杨一清站出来说话了。

总算是好人有好报,杨先生信誓旦旦,拿人头担保,这才保住了张永,使他官复原职,成为了硕果仅存的掌权太监。

除了对本地太监严加管束外,嘉靖先生还以身作则,着力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太监,比如那位后来十分有名的黄锦,从小就跟着他,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脸,严厉警告他放老实点,不许玩花样。

 

[788]

嘉靖是一个排斥太监的人,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个人喜好问题,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抉择的秘密。 

其实统治王朝就是经营企业,只不过治国这一摊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税、还要应付工商检查、安全检查、消防检查,逢年过节还得上贡,流年不利还会亏本破产。

相对而言,建立王朝这笔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启动资金过高(要敢拚命),经营周期不定(没准明天就牺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马鸟枪换炮。从此不但不用交钱,还可以收别人的钱,想收多少自己说了算,除了你管别人,没人敢管你。

因为开政府比开公司的利润更大,前景更广,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都跃跃欲试,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朝代)。

而那些成功创业的首任董事长,一般来说都是极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听话,除了炒鱿鱼外,还要交违约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从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总过世,继任董事长能力不足,无法解决企业问题,无奈之下,只能对外招聘人才(科举制度),并聘任其中的精英当总经理(内阁首辅)帮助管理。

可是问题在于,这位总经理并不一定听话,这在经济学上称为代理问题,而能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爬到这个位置的,一般都极其狡猾,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娇生惯养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能够控制局面,董事长又引进了新型人才——秘书(太监)。这类人学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问题,还喜欢欺负员工。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听话,对董事长而言,这就够了。

所以对于嘉靖而言,秘书(太监)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综观整个明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欺压大臣,却都要听皇帝的话。自明宣宗时起,太监就已然成为了皇帝的助手,协助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内,摆在眼前的有着两种选择——文化低,会拍马屁,十分听话的太监,或是学历高,喜欢掐架找茬,桀骜不驯的文臣。

连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对付得多,所以他的众多同行都选择了太监,但是嘉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对付所有的人.

 

[789]

这是一个极其艰辛的选择,从此以后,他将失去秘书的帮助,独立对付狡诈博学的总经理,事实证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张的也好,姓夏的也罢,无论下面闹得多么热闹,他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的裁决者。

二十年过去了,胜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无论学历、民族、性别、星座、个人嗜好,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绝顶高手的生活是比较痛苦的,既然没有对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国的土特产,是中国人自主开发研制的,而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这个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谓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着道经,四处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烟雾缭绕的丹炉前添柴火,然后看着那炼出的鬼都没胆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谁也不知道这帮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

总之一个字:玄。

但你千万不要就此认为,道教的追随者们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因为嘉靖先生就是该组织的老牌会员。

对于嘉靖先生的性格,我们已经介绍过很多次了,这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对公益慈善事业也绝对没有丝毫兴趣,然而他却甘愿牺牲日常的宝贵办公时间,在宫中设置香炉,高薪请来一大堆道士天天烧炉子。

看上去很奇怪,实际上很简单。

与别的宗教不同,道教有着一个终极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们始终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够摆脱地球引力,突破空气动力学,超过机器人的寿命,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学道,追求长生不老,他的这些行为被很多史学家下了一个定义——一心修道,无心从政。

这是一个十分离谱的定义,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盘是十分精明的:修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谁他并不关心,对他而言,修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为了他能够永远掌握统治天下,因为他还没有活够,他喜欢现在的一切——权力、操控、斗争,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修道问题,说到底,是个政治问题。

 

[790]

打结是个技术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无数人曾使用各种手段,试图控制或是影响他,却都未能如愿。

无论是大臣还是太监,他都能应付自如,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却差点在一个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夺走,而未能如愿的原因,只是一个绳结。

嘉靖二十一年(1542) 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样,住在他的后宫里,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这位端妃姓曹,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宠妃,皇帝长期在她这里安营扎寨,宠爱有加,皇后也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时,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窜入了寝宫,来到床边,那个带头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绳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较死),打了一个结。

然后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紧了绳结,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来,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这个正在打结的人叫杨金英,职业是宫女,具体情况不详,但我仍可以肯定一点——她不会打结。

睡觉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于是皇帝在半梦半醒之间,终于有了动静。

可是由于长年缺乏锻炼,反应神经比较迟钝,他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觉。

按说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无力的举动却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杨金英毕竟只是个宫女,估计平日杀鸡的胆量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手握绳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于是在慌乱之中,她卷起了绳索,在原来的结上,又打了一个结。

相信但凡系过鞋带的人,都知道这种结上打结的后果——死结。

顺便说一句,我对此是有深刻体会的,由于缺乏系统训练,我的系鞋带技术很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经常会打出死结。直到高人指点,才最终系出了科学合理的绳结——蝴蝶结。

和系鞋带一样,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结,因为死结是勒不紧的,当然了,如果想把杀人灭口和追求艺术结合起来,那么打个蝴蝶结也是不错的选择。

杨金英发现了这个问题,无论她怎么用力,绳结都没有变紧,手忙脚乱之下,却忘记了那个极为简单的解决方法——解开再系。

按照犯罪规律,一般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气活(搬运尸体),人都是越少越好,这次也不例外。

杨金英慌张的神态吓坏了另一个同伙,她准备放弃了。

 

[791]

这个胆小的帮凶名叫张金莲,看到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为了摆脱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备,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报信。

这是一个挽救了嘉靖生命的举动,却也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自打她潜入后宫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名字就已经被写在了阎王的笔记本上。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说话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亲自带着人赶到了案发地点,把犯罪分子杨金英等人堵了个正着,当时这位杨宫女仍然用力地拉着绳索,很明显,她觉得这个结还不够紧。

皇后亲手为皇帝大人解开了那个死结,拿走了那根特殊项链,太医们也连夜出了急诊,经过紧急抢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点活活勒死,而行凶者竟然是手无寸铁的宫女。这要换在今天,绝对是特级八卦新闻,什么后宫黑幕,嫔妃秘闻必定纷纷出炉,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当时,这起案件的处理却是异常的低调,所有的正史纪录都讳莫如深,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当然,结论还是有的,经过审讯,犯罪嫌疑人杨金英、张金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争取宽大处理,她们还供出了此案的幕后黑手——王宁嫔。

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后宫重量级人物之一,这里就不多讲了,主谋的这顶帽子最终扣在了她的头上。

至此,此案预审终结,也不用交检察院起诉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斩首示众。

这案子到这里就算结了,但真相却似乎并未大白,因为还有一个始终未能解释的问题——杀人动机。

要知道,杀皇帝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事情,决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据惯例,敢于冒这个险的人,必定要遵循一个原则——收益大于风险。

亏本的买卖从来没人肯做,那到底什么样的收益才能让她们干出这等惊天大事呢?在那年头,武则天已经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点是王宁嫔,她并没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根据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792]

这是一个没有动机的案件,参与其中的人却并不是受益者,这似乎让人很难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女人的心理是很难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内分泌失调,情绪失控之类的原因。

所以说来说去,这个案子仍然是一团浆糊,搞不清动机,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确的是案件中各个角色的结局:

嘉靖十分郁闷,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点送了命。此后他搬出了后宫,住进了西苑。

杨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终赔掉了性命。王宁嫔被控买凶杀人,如果属实,那就算罪有应得,倘若纯属虚构,那只能算她倒霉了。

但这件事情还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宁嫔,还趁机干了一件坏事,在她的操控下,谋杀专案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谋刺一事,于是皇后大人顺水推舟,把这个危险的敌人(对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场。

从此以后,这起谋杀案就成为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也是官员们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这起案件绝不仅仅是花边新闻,事实上,它对后来那二十余年历史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可能是受惊过度了,嘉靖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他从此不再上朝,刚开始的时候大臣们并没有在意,就当皇帝大人养病休息,不久后自然会恢复原状,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严嵩的原则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们的斗争游戏却刚刚进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对手,夺取了全部的权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会想到,崩溃将在最为辉煌的那一刻到来。

毁灭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严嵩。

严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说起此人,实在是大大的有名,从明代开始,他就被人以各种形式,(写入书中、编入戏里)不停地骂,反复地骂,并最终获得了一个荣誉称号——明代第一奸臣。

事实上,在走上那条不归路之前,他曾经是一个勇敢正直,坚持原则的人,而那时,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剧一样,严嵩的故事也有着一个喜剧的开头。

 

[793]

应该说严嵩的运气是不错的,他出生时,家里虽不很富,却也算个中产阶级。他的父亲曾多次参加科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实在战斗不动了,就改行当了教书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业自然是要儿子完成的,刚出生不久的严嵩就此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严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写成启蒙类教科书的,据说他三岁就学会了写字,到六岁就能背诵四书五经,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两年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轰动。

在这一年,八岁的严嵩因为成绩好,作为优秀童生考入了县学。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们来列举另外两位仁兄进行类比,你就能知道其中奥妙:

海瑞,身份:童生,时年二十八岁。

范进,身份:童生,时年五十余岁。

其实这二位兄弟还算是年轻有为的,六七十岁考不上县学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严嵩实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这样,严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岁的严嵩准备参加乡试,包袱都打好了,刚要出发,爹死了。

这实在是让人悲痛的事情,一般到这种时候,都会有固定剧本:跳出来一大帮亲戚朋友,说些什么不要悲伤、要正常发挥水平、告慰先人之类的话,然后主人公擦干眼泪,抬头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状,毅然踏上前进的道路。

严嵩的情况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他没有去考试。不是他过于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据明代规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国家政策是没法违反的,严嵩只好在家待业了三年,三年后,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和满腔的抱负前往南昌,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严嵩的乡试成绩很好,所以对于第二年的会试,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实证明,地方经验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灵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名落孙山的严嵩叹着气走了回头路。

不要紧,下次一定能够考上!

过了三年,他进京参加第二次考试,几天后,他拿着京城同乡送的慰问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说啥也没有用。

失望的严嵩没有放弃,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于是去考了第三次,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善意的玩笑。

 

[794]

老天爷可能觉得严嵩先生才学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两次落榜之后,严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国第五。

这个成绩实在太好了,严嵩惊讶之余大喜过望,在他看来,自己的命运将就此彻底改变。

正德元年(1506),严嵩被选为翰林,成为了一名庶吉士,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年少高才,前途远大而光明——光明时间合计三年。

正德四年(1509),严嵩迎来了一个噩耗,他的母亲去世了。

严嵩是一个十分孝顺的人,在父亲死后,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供他读书考试,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实在是一场人生悲剧。

但凡是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悲伤,但严嵩却似乎有点过了头,他日夜痛苦,伤心过度,差点送了命,经过紧急抢救才活过来。

这还没完,悲痛至极的严嵩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决定,他要辞官回家隐居。

这是一个让人钦佩的决定,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荣华富贵,避开俗世红尘,只为纪念自己未能报恩的母亲。二十七岁的严嵩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严嵩回到了老家隐居,但国家并没有忘记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为国效力。

可严嵩拒绝了,他已经过了守制期,却仍拒不入朝,只因为另一个理由:

“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当年红得发紫的钱宁和江彬,严嵩有他自己的骨气:宁可不当官,也决不与小人同流合污!

那时的严嵩,是一个正直的人。

但隐居十年之后,他终究还是答应了一个人的邀约,再次出山为官。并非是他出尔反尔,只是因为这个人他无法拒绝。

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在严嵩看来,杨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杨廷和看来,严嵩是难得的人才,而更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会试,点中严嵩卷子,对其赞扬有加,并成为他老师的人正是杨廷和先生。

杨先生真可算得上是个有眼力的人,因为十七年后(嘉靖二年1523)的殿试中,他还夸奖过另一位新科进士,断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后还大力提拔。

看来这个世界确实很小,因为这位幸运者的名字叫做徐阶。

 

[795]

论资排辈是官场的优良传统,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严嵩的境遇并不太好,所谓“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来”,他先进了翰林院,却只干了个编修(翰林院的低级官员),一年多什么也没混出来。

但人生总是充满惊喜的,正德十三年(1518),严嵩得到了一份差事——传旨。

这就是传说中的钦差,虽说是个体力活,不过能到地方上摆摆威风,混吃混喝,也算不错,于是严嵩乐颠颠地上路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趟所谓的钦差,实际上是个苦差。

严嵩十分尽责地完成了使命,然后一路往回赶,但上天似乎还没玩够,他又一次在错误的时间,将严嵩送到了一个错误的地点。

具体说来,当时严嵩先生所处的环境如下:

时间: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体方位:江西省临江府

如果感觉比较眼熟,那说明你的记性还不错,此时此地,除了严嵩外,还有一位仁兄正在闹腾一件大事,这就是伟大的王守仁先生。

严嵩的运气实在不好,全国那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赶上了宁王叛乱,要是他赶得巧,没准还能和刚刚坐船上岸的王巡抚打个照面。

不过他既没有王巡抚的胆略,也没有旗牌令箭,于是只好躲了起来。

但凡是躲避战乱,都有个时间限制,仗打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但严嵩可能是在战乱中受了什么刺激,他躲得比较彻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请了个假,直接回了老家。

严嵩的行为放到今天,往小了说是怕事,往大了讲是玩忽职守,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里,估计严嵩的人皮都晾干了。

可当时的朱厚照先生是没有时间管的,他正忙着玩,严嵩何许人也?哪能劳他老人家大驾。

就这样,严嵩又开始了休养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让他出场,两年之后,又一个机会来临了,朱厚照先生驾崩,杨廷和开始代理朝政。在严嵩看来,报效国家的时机终于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严嵩正式进京,他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变。

可刚一进京,严嵩就发现情况不对,他去拜会老师杨廷和,杨廷和还认识他,也打了招呼,却不怎么理会,搞得他十分尴尬。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严嵩纳闷了。

其实杨廷和还是比较够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严嵩,实在是因为他正忙着一件大事——和皇帝斗争。

 

[796]

严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复出混得不好,传旨遇到了宁王之乱,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礼仪事件。

这一年严嵩已四十一岁,前辈上级退休了,同辈的都升了官,晚辈又不买他的帐,他成了个没人理也没人管的累赘。

吏部的官员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人实在没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当年,南京翰林院有个外号叫“鬼都不理”,既无权又无钱,穷得叮当响,可是严嵩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了南京。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

因为就在他出发去南京之后不久,两个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从南京赶来,在京城掀起了一场无比凌厉的风暴。

这两个人就是张璁和桂萼,轰轰烈烈的大礼仪就此进入最高峰。

斗争的结果人尽皆知,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无数官员落马折腰,内阁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权贵登上舞台。

严嵩运气实在不错,出事的时候他在南京,无门无派,无牵无挂,每天喝喝茶,谈谈京城八卦新闻外,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情对他的前途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的老师杨廷和是斗争的失败者,他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

但严嵩自己却很清楚,他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因为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除了老师杨廷和外,他还有一个十分要好的老乡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后,京城传来消息,严嵩由南京调回北京,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诈的官场改变了严嵩,他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领悟了成功的秘诀——左右逢源。

无论何时何地,在最终胜负显现之前,绝不能押上所有的筹码——洛克菲勒。

这之后,严嵩的事业进入了黄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礼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

严嵩向现实妥协了,他改变了自己,开始逢迎皇帝,阿谀奉承,但这似乎也很正常。

因为在朝廷中,拍马屁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严嵩仍然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他虽然要求进步的手段并不光彩,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讳,毫不顾忌。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这个原则被打破了。

 

[797]

最难的文章

这一年的七月,最麻烦的事情来了。

此时距离大礼仪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该认的认了,该给的也给了,应该说嘉靖先生也该满意了。

可这位仁兄却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突发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认他爹为皇帝,还打算把他爹搬进太庙,成为以后历代皇帝朝拜的对象,最后,他还打算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封号——明睿宗。

此要求在历史上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称宗袱庙。

这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没有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够进太庙,称睿宗呢?先前给自己争个爹,多少还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干这种出格的事,就是贪得无厌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出声,因为他们要等待一个人的反应。

这个人就是专门负责礼仪的礼部尚书。

很不幸,当时的部长就是严嵩,这下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赞成会被众人唾骂,如果反对会被皇帝处罚。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严嵩开动脑筋,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疏给皇帝。

这是一封质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计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说了,仔细一看,什么都没说。

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两头讨好。

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

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798]

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则?多少钱一斤?

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

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及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

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

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杀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

青词是修道祭天时用的,具体方法是写好后烧掉,主要内容除了陈述个人愿望外,还兼议论叙事,其笔法十分玄乎,经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写给神仙看的,写完就烧,也不留档,而嘉靖先生似乎对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这一招并非嘉靖的专利,时至今日,烧纸请愿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内容换成了简体字而已。不过这应该难不倒老天爷,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个七八国外语也很正常,相信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在当时的朝廷中,会写这种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让嘉靖满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夏言,另一个不是严嵩。

夏言实在是个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笔好,写这种命题作文也很在行,这样的一个人,嘉靖是离不开的。而另一位会写青词的顾鼎臣(严嵩同年科举,状元)虽然写得也很好,却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虽然入阁,却完全无法和夏言对抗。

于是转来转去,严嵩依然没有机会。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799]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

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就回家睡觉去了。

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

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

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的事。

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

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

“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嘉靖的脸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视听。”

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

 

[800]

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他发火了:

“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

夏言这样回答:

“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

闹到这个地步,不翻脸也不可能了,而在这君臣矛盾的关键时刻,严嵩出现了。

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

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嵩十分关照。

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

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

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801]

黑状

在夏言看来,严嵩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小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

事实确实如此,那次晚宴之后,严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须拍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对了一半,因为小人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告状。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严嵩觐见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岁之高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装——下跪——磕头等一系列规定项目,动作舒缓、紧凑,造诣甚高。

然后他泪流满面,大声哀号道:

“老臣受尽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虽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难能可贵的是,严嵩的思维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严密的逻辑性,他逐条逐点痛诉老油条夏言种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声泪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却并未同仇敌忾,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并不动怒。

嘉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对于大臣之间的矛盾,他一直都是当笑话看的,想要把他当枪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严嵩并不慌乱,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虽然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十分聪明,极难对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点,只要说出那件事,他一定会乖乖就范!

“夏言藐视陛下,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

这是严嵩黑状的结尾部分,虽然短小,却极其精悍。因为所谓的御赐之物,就是那顶香叶冠。

于是嘉靖愤怒了,欺负严嵩无所谓,不听自己话才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他立即写下了斥责夏言的敕书。

当然了,痛斥的根据不是拒戴香叶冠,而是“军国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视同戏玩!”

整的就是你,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纵了,这是自他执政以来的第一次,但遗憾的是这并非最后一次,大臣们已经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后,几位比他更聪明的重量级人物即将上场,事情的发展就此彻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责的夏言害怕了,他连忙上书请罪,但无济于事,半个月后,他被削职为民,严嵩进入内阁。

 

[802]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纪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里干嘛呢?

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严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动,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书“忠勤敏达”四字,并授予太子太傅(从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领导外,严嵩同志在打压同事,开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遗余力,当时的内阁中共有四人,除了严嵩外,还有比他早来的老同志翟銮(首辅)、和他同期入阁的吏部尚书许赞、礼部尚书张壁。严嵩一个人说了不算。

但严嵩同志是有办法的,他先指使言官骂走了翟銮、然后干净利落地独揽大权,许赞和张壁入阁一年多,连票拟的笔都没摸过,一气之下索性不管了。

对于严嵩而言,这无异于如鱼得水,但他偏偏还要立个牌坊,曾几次向皇帝上书,表示内阁现在人少,希望多找几个人入阁,臣绝对不能独断独行。

嘉靖十分感动,他立刻下诏表扬了严嵩,任命他为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并且明确表示:你一个人就行了,信得过你!

情况大抵如此。

应该说,夏言把弄权术,掌握朝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理国家,整顿朝政,而严嵩的目的就单纯得多了,他玩这么多花样,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贪污受贿。

严嵩从来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别人过得如何他无所谓,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怀着这一崇高理想,他在贪污战线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绩。

当时的纪检官员们(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个固定任务——评选年度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体数据支持,且公之于众。

而严嵩同志自从进入内阁以来,每年必上榜,上榜必头名,更为难得的是,连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评为贪污第一人,每年上报朝廷。

虽获此殊荣,但严嵩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十分清楚,嘉靖从不在意他贪了没有或是贪了多少,只关心他是否听话。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弹劾奏章接连不断,严嵩始终稳如泰山。

可是情况逐渐出现了变化。

 

[803]

严嵩终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经犯过的错误——专断。

当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时,无比的威势和尊崇便扑面而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法适应了,每当他看见西苑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想起那个不理国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掌握这个帝国的人,只有我。

当这种感觉反映到行为上时,他开始变得专横,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领导汇报,而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个老人已经取代了那个道士,成为了国家的真正领导者。

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严嵩的背影,无时无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见严嵩,当严首辅大摇大摆地来到殿中时,皇帝陛下却微笑着将另一个人引见给他,并且告诉严嵩,这个人将取代你的位置,成为首辅,希望你继续坚持干好工作,因为从此以后你的身份是内阁次辅,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团结。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但严嵩没有笑,而那位本该欢呼雀跃的幸运儿也没有笑,因为他就是夏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夏言还是比较幸运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个月。

如果说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视严嵩,那他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从此以后,内阁次辅严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为首辅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权力,任何票拟、签批无权过问,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就变成了机关闲置人员。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展开。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员们接到通知,为合理搭配人事结构,要根据平时表现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变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等到调整完毕,该撤的撤了,该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换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气了,他换掉了严嵩的爪牙,换上了自己的部下,肆无忌惮。

在清除敌人首脑之前,必须先扫除一切外围和帮手,这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智慧,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执行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做得太绝了。

 

[804]

他整治所有与严嵩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种滥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渐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得罪了一群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太监。

嘉靖把太监当奴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监当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错了码头,每次有太监来府上办事,别说递烟递酒,连口水都不给人喝,有时还要训几句话,让他们端正言行。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虽说太监在嘉靖朝不吃香,但毕竟人家还是皇帝身边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监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相对而言,严嵩就聪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领导不能得罪,领导身边的秘书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监到家里,这位六十多岁的高干竟然会主动让座,而且走之前必给红包,见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监舆论导向下,骂夏言和夸严嵩的人不断增长,嘉靖心中的倾向逐渐偏移。而对于这一切,处于权力顶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综合来看,夏言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却也有着致命的缺点——孤傲,

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朋友会越来越少,敌人则越来越多。

一般来说,要摆脱这一规则,唯一的方法是*****,很遗憾,夏言为人刚毅正直,实在装不了孙子,自从嘉靖十五年(1536)进入内阁之后,他的缺点越来越明显,脾气越来越大,犯的错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三年后那个致命的失误。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几年里,他还曾做过一件正确的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此这件事情实在很小,很难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终反败为胜,还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自立,准备发展自己的小团体,为将来接班做准备,而选定东宫人员的工作按例由内阁负责,具体说来是由夏言负责。

这是一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无论高矮胖瘦,只要能够搭上太子这班车,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争相向夏言说人情、行贿只求他笔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以上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只选择那些确有才能的人。

而当他扫视候选名单的时候,却在一个名字前停留了很久。

 

[805]

这是一个他九年前已经熟悉的名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还专程写信给他,信中大骂此人,说这人在任时,明知是夏学士的亲戚,却从不帮忙办事,实在是不识抬举。

对于这个不给面子的官员,夏言也十分恼火,所以当不久前礼部缺员,有人向他推荐此人的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他当时就拒绝了。

要想公报私仇,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但在这关键时刻,他犹豫了,经过长时间慎重的考虑,他做出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因为他始终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确的。

夏言郑重地提起笔,在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徐阶

粗略计算下,徐阶应该算是一个死过三次的人。当然,没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阶诞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亲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书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当地县丞(八品),虽说官小,但毕竟是经济发达地区,混口饭吃也不是太难。总体而言,他家还算比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当于小型地主。

虽然家境宽裕,不用上街卖报纸,滚煤球,也不用怕饿死冻死,但徐阶却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经历是在周岁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阶在枯井边乘凉,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没怎么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一琢磨感觉不对,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徐阶已经掉进井里了。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体的徐阶虽然没有跌进水里,却也和井底硬地来了次亲密接触。

我一直认为,投井自尽算是个比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远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产市场,想死都找不到个宽敞的地方,还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虑落地面积,末了还能欣赏无敌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谁也挡不住。

枯井虽然摔不死人,但应该能摔残,小徐阶掉下井后,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捞出来(没有工程机械),等重见天日时,徐阶兄却既不哭也不闹——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可大了去了,无论如何抢救,掐人中灌汤灌药就是不醒,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诉他们:快准备棺材。

 

[806]

第四天,徐阶醒了。

徐阶,继续成长吧,下一次你会离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阶随父亲外出赶路,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在经过一座高山的时候,徐阶一不小心,又出了点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掉进枯井,相对而言,他这次掉的地点比较特别——悬崖。

等老爹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时,徐阶已经跌落山崖。

这位父亲大人即刻放声大哭,枯井多少还有个盼头,悬崖底下就是阎王的地盘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个准。

痛快哭完了,还得去下面收尸,父亲带了几个帮手绕到了悬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却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飞了吧,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儿子。

从此以后,徐阶的经历就成了街知巷闻的奇谈,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大难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后福。

这话似乎没错,从此徐阶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验仍在前方等待着他,只有经受住这次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长为忍辱负重、独撑危局的中流砥柱。

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无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阶的父亲辞去了公职,回到了华亭县老家,在这里,徐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聪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后,他一举考中了秀才,进入县学成为生员。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岁的徐阶前往南京参加乡试,结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继续备考。

但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就在第二年,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家乡,并彻底改变了徐阶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进士成为了华亭的知县,他的名字叫聂豹。

应该说聂豹是一个称职的知县,而在公务之外,他还有一个爱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会跑到县学,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经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阶。

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让他大吃一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当谈话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聂豹私下找到了徐阶,问了他一个问题: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学习。

徐阶不傻,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复。

自此之后,徐阶拜聂豹为师,向他求学。

但徐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县官,却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即将展示给徐阶的,是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807]

不久之后,徐阶便惊奇地发现,聂豹教给他的,并不是平日谈论的经史文章、更不是考试用的八股,而是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徐阶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神秘的学识,世间万物无所不包,而更为奇怪的是,连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原理也与他之前学过的那些圣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并没有犹豫,在之后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认真地学习钻研着,日夜不辍。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师正在教授给他一种特别的智慧,并将最终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财富。

嘉靖元年(1522),应天府即将举行乡试,这一年徐阶二十岁。

他对聂豹的钦佩和崇拜已经达到了顶点,在这两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发问,无数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聂豹所传的精髓,了解了这套独特的体系,但两年来,仍然有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离家赴考的那天,他向为自己送行的聂豹提出了这个最后的问题:

“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聂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个人教我的。”

“几年前,我在江西求学之时(聂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听其所讲极为怪异,甚是不以为然,当时我年少气盛,与他反复争辩几日,终于心服口服。”

聂豹抬起头,走出了他的回忆,看着这个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轻人,说出了最终的答案:

“当日我虽未曾拜师,却蒙他倾囊以授,我所教给你的一切,都是当年他传授于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领悟此学,必有大用。”

“此学即所谓“致良知”之心学,传我此学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验

徐阶牢牢地记住了王守仁这个名字,他拜别聂豹,就此翻开了自己传奇人生的第一页。

南京的乡试十分顺利,徐阶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题,提前交卷离开了考场,他很有信心,认定自己必可一举中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时候,他的卷子却已经被丢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里。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当时的应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却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顺手就往地上一扔:这写得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徐阶先生即将成为复读生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808]

此时,主考官恰好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捡起了卷子,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当为解元”

所谓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落榜。

解元和落榜实在反差太大,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妥协,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当时的徐阶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无所谓,他已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资格,一年之后,他将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去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们。

嘉靖二年(1523),徐阶前往北京,参加了会试,看来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实不错,他的文章没有再受到非难,虽然没有拿到会元,却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殿试。

徐阶的心理素质还行,见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张,镇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题。殿试后,内阁大臣审读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极为惊讶,赞叹不已,认为此科状元非他莫属。

就在此刻,另一个人走入审卷室,和乡试时如出一辙,他也找到了徐阶的试卷。

这个人叫林俊,时任刑部尚书,没事遛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拿起卷子认真地看了一会,评语脱口而出:

“好文章!当评第一名!”

这回麻烦了。

应该说这位尚书大人给了个不错的评价,可是问题在于,这话实在不该由他来说。

说来惭愧,这位仁兄虽说爱才,也是高级干部,却有一个缺点——人缘不好,当时的内阁大臣费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时就看他很不顺眼,现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论——此文作者与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托林大人的这一声吆喝,本来众望所归的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徐阶。

头等奖变成了三等奖,但也算凑合了,冤就冤点吧,不过领导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阶金榜题名,去朝廷见考官、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才能终于得到了肯定。

在那里,徐阶见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杨廷和。

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出现在这位官场绝顶高手面前的时候,杨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断:

“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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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公报私仇的费宏也挨了领导的批评:

“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没把他评为第一呢?!”

佩服、佩服,杨廷和先生这么多年还真没白混。

发达了,发达了,探花徐阶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强光灯还亮,领导赏识他,作为高考全国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开大门,一条大道展开在他的脚下,庶吉士——升官——入阁,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

怀着极度的喜悦,徐阶衣锦还乡,他的父亲激动万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个正八品县办公室主任(县丞),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赚大发了。母亲顾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忙着兴奋流泪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已悄然来到了门口。

这个人就是聂豹,不久之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福建担任巡案御史,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找到了徐阶。

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无私地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这个叫徐阶的年轻人,但他十分清楚,这位学生虽然极为聪明,却仍未能领会那最为精要关键的一点。

当他进入大堂,看到那个因过度喜悦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时,他立即意识到,揭示那个秘诀的时候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阶脸上的笑颜变成了错愕,他张大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聂豹却笑着摇摇手:

“你日后之前程无可限量,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为你上最后一课吧。”

“心学之要领你已尽知,但其中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会贯通,自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豹顿了一下,看着屏气倾听的徐阶,继续说道:

“你天资聪敏,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之时,牢记此四字真言,用心领悟,必可转危为安。”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切记!”

徐阶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老师作揖行礼,沉声答道:

“学生明白了。”

然而聂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并不明白”,聂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现在没有。”

嘉靖三年(1524),怀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疑惑,徐阶拜别聂豹,前往京城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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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帝国的优秀人才,他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这里虽然没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风和油水,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因为一旦进入这里,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内阁。

此时的徐阶少年得志,前途看涨,还刚刚办完了婚事,娶了个漂亮老婆,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都让他一人赶上了,可是到达人生顶点的徐阶万万没有想到,他刚摸到幸福大门的把手,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渊。

嘉靖三年(1524)八月,刚进翰林院的徐阶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阶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极为悲痛,报了父丧,二话不说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刚到单位上班,领导没混熟,同事关系也没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阶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热身运动,一场致命的劫难即将向他袭来。

嘉靖六年(1527),徐阶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开始在翰林院当文员,整日抄抄写写,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大麻烦终于来了,从他看到张璁的那封奏折开始。

之后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张璁要整孔老二,徐阶反对,于是张璁要整徐阶,最后徐阶滚蛋。

好像很简单,事实上不简单。

当徐阶鼓起勇气驳倒张璁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罢官嘛,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还能杀了我?

没错,就是杀了你。

由于徐阶骂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凑了热闹,跟着骂了一把,又惹火了张璁,这下徐阶惨了,张先生缺少海一样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阴沟那么宽,他当即表示要把带头的徐阶干掉。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他毫不畏惧,直接放话出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阶没有想到,还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来就不是最狠毒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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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静坐等待处罚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孩子。

徐阶悲痛万分,他成婚仅仅六年,妻子就永别而去,但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连办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得罪了张大人,不能四处走动,必须呆在原地等候处理。

事实上,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徐阶已然是必死无疑,因为根据路边社报道,都察院已经放出风来,都御史汪鋐受张璁指使,给徐阶定了死罪。

徐阶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    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重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徐阶开始准备后事了,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给他一些银两,只委托他两件事情:

“请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带回华亭老家,交给我的母亲。”

沈恺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诺的徐阶放心了,他大声地说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无牵挂!请你替我转告张学士(即张璁,时任谨身殿大学士),此事我一人所为,绝无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阶偏偏还就死不了,都察院的处决意见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几个司局级干部是徐阶的老乡兼好友,就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还四处帮他活动,最后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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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张璁是不会罢休的,既然杀不掉你,就毁掉你的前途,此后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别想什么尚书、内阁,老老实实地去福建吧。

更为可恶的是,这位张学士还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搞得嘉靖也是激动异常,竟然让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看样子是害怕自己记性不好,把这事给忘了(事后证明他记性确实不好)。

好了,有了这八字评语,徐阶的前程就算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收拾行李准备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还要回一趟华亭,去拜别在家的母亲。

徐阶连杀头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罢官,但对辛勤养育自己的母亲,他始终怀着歉疚,荣华富贵已付之流水,何以见母?何以报归?

但当他见到母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

母亲顾氏听他讲完所有的经过后,却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于直言而被贬官,这是我的荣耀啊!”

然后她站起身,去为一脸惊讶的儿子准备远行的行李。

毕竟我并非孤身一人啊!徐阶笑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出发,去福建!普天之下,岂有绝人之路!

徐阶是幸运的,因为综合前人经验,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会有好处给你,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样,老天爷早已准备好了一份珍贵的礼物,等待着徐阶去领取。

当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阶折腾个七荤八素是不会罢休的,因为老天爷他老人家的习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先收货、再付款。

秘诀、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个好位置吗?

答案是不,延平位于闽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区,在那里当知府连轿子都没法多坐,经常要骑马,而推官更是够呛,因为它专管司法以及各类刑事案件。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频发,而且其司法系统的下属官员大都由本地人担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难搞。如此看来,当年张璁发配他的时候还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于是,当个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阶出现在当地属下面前的时候,当惯了地头蛇的人们几乎同时确定:这人很快就会滚蛋的。

总体上看,这句话的语法和真实性是没错的,但主语的指向并非徐阶,而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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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处理积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这几年的司法成绩十分突出,案件堆积如山,却总不处理,监狱已经成为了延平最适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没解决,新犯人又关进来。声势日益壮大。

当年也没有什么羁押期限,说关你就关你,说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没个谱。拖个三五年,判个一两年,审完后掐指头一算,当庭释放也算是常事。

于是徐阶对下属们说,从明天开始,加班加点审查案件。

下属们反应十分热烈,纷纷表示一定要协助领导搞好工作。徐阶非常之高兴。

第二天,所有官员都按时报到,然而徐阶惊奇地发现,这帮人虽然坐在了办公室里,却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徐阶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群看似亲切的部下,整日笑脸相迎,呼前拥后,背地里却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实只为一个目的——把自己赶走。

徐阶愤怒了,他严辞训斥了几个怠工的官员,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脾气比他还大,当场就顶了他几句,之后索性不来了。烂摊子丢给你,看你一个人怎么办!

徐阶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指望不上这些人了,但问题摆在眼前,一个人怎么办呢?

其实很多事一个人也是可以办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决心。

徐阶打开了尘封的卷宗,开始逐件审查整理案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助手、没有朋友,在孤灯下艰难地工作,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最终完成了这件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

该判的判了,该放的放了,什么千古奇冤、罪大恶极的也都处理了。这个世界第一次彻底清静了。

地头蛇们跌破了眼镜,他们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骠悍,可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这并不是事情的终结。

在不久之后,徐阶突然下令逮捕了几个法司衙门的官员——那几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动的领导人,罪名是贪污受贿,以他们的那些烂底,这类证据实在并不难找。于是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

从此没有人再敢和徐阶作对,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到,在这个文弱书生的身体里,蕴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记载中,这个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说明徐阶的良好的工作态度,并体现了其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实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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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层光环的下面,隐藏着徐阶性格的另一面——先隐而后发,俗语又叫秋后算账,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后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在这位斯文读书人的心中,始终铭刻着这样一个人生信条——有仇必报。

不久之后,徐阶的名声就随着这件事情传遍了延平,喜欢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几位被他下岗分流的人还找来了当地的黑社会,扬言要给他放点血。

于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已经不是京官了,在这小地方捞点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么认真呢?

徐阶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虽官小,却有职责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虽偏,亦可励精图治!”

说得好,说得好,可是励精图治的徐阶先生,你很快就会遇到一个真正的麻烦,而这个麻烦,是你无法解决的。

事情是这样的,延平一带虽然穷,却还有个天然优势——产矿。这矿出产的东西也比较特别——银。

当年那个时候,银矿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印钞厂,只要能挖出来,就能用出去,还不用担心通货膨胀问题。

延平是个民风骠悍的地方,所谓民风骠悍,通俗点讲就是不读书、敢闹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于是各地未经生产安全部门批准的小银窑纷纷开张,四处刨坑挖洞,还勾结地方黑社会,称霸一方,鱼肉百姓。

刚刚断完冤案的徐阶意气风发,他准备再显身手,彻底解决这帮为害百姓的人渣。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三令五申,反复清查,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官员们依然喝茶聊天,恶霸们依然盗挖银两。

徐阶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被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

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他的命令。这一次,徐阶真的无计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审,但是要他手提钢刀、深入虎穴剿匪,这玩笑就开得太大了。

刚开始的时候,在徐阶看来,这只是一件他必须解决的治安案件,但他没有想到,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将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

 

[815]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阶开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张璁恶整,皇帝训斥的时候,徐阶也从未畏惧过,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有点心虚了。

二十多年以来,虽然饱经风雨,但徐阶始终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学到的四书五经,相信自己听到的圣贤之言,那些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们的不朽功绩一直都是他学习的榜样。徐阶曾经坚定地认为,只要信守圣人的教诲,遵循礼仪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徐阶惊奇地发现,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在现实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现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作用也没有。

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相同的道德觉悟,也不打算培养类似的品德,他们并不理会徐阶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着徐阶的离去,然后继续获取他们的利益。

徐阶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离愤怒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不是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这是一个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谓舍身取义,所谓心怀天下,在他那些贪婪的下属心中,统统归结为两个字——放屁。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徐阶的心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圣人之道、处事原则原来竟然毫无用处,连福建延平府的几个奸吏恶霸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话!

徐阶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信仰的危机,多年所学已然无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可以坚持!?

然而他最终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第二个选择——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学系毕业的好朋友曾经这样对我说:大学里不应该开设哲学本科专业,因为学生不懂。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高深的智慧,哲学是无数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结晶,他们吃过许多亏,受过许多苦,才最终将其浓缩为书本上的短短数言。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是不会懂得这些的,他们太天真,太幼稚,他们或许能够在考试中得到一百分,却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他们虽然手握真理,却无法使用,满怀热情地踏入社会,却被撞得头破血流。

徐阶大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不懂,虽然他了解心学的所有内容,却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至于六年前聂豹告诉他的那四个字,则更是不得要领。

什么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与行的合一。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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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反复思考着这四个字,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聂豹说话时那郑重肃穆的表情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肯定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开涮。

但问题是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四个字有什么作用,难道像念咒一样把它念出来,矿霸们就能落荒而逃,官员们就会老实办事?所谓良知之学,所谓光明之学,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又有何用处?

于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处去寻?!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阶沉默了,在官员们的冷眼旁观和冷嘲热讽中,他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终于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他坚守二十余年的信念和原则是存在很大问题的。这套传统道德体系或许是对的,却并无用处。真正决定大多数人行为的,是另一样东西。

只要找到了这样东西,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于是徐阶决定,否定自己所有的过往,把一切推倒重来,去找到那样东西。

说教没有用,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这些玩意除了让人昏昏欲睡外,并没有任何作用。

在剥除这个丑恶世界的所有伪装之后,徐阶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利益。

胸怀天下、舍生取义的绝对道德确实是存在的,可惜的是这玩意太高级,付出的代价太高,从古自今,除了个别先进分子外,大多数人都不愿消费。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驱动人们的魔力,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极其的残酷,却异常的真实。

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徐阶终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无论有多么伟大正直的理想,要实现它,还必须懂得两个字——变通。只有变通,只有切合实际的行动,才能适应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

于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阶丢弃了他曾信奉几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对那些肆无忌惮的矿霸贪官,作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816]

不久之后,徐阶的随从们惊奇地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霸占银矿的地方黑社会突然退隐江湖,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在纳闷和兴奋的情绪交织中,他们向徐阶通报了这个好消息,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阶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喜悦,似乎这早在他预料之中。

而事实确实如此。

几天前,徐阶带领着几个亲信,来到了银矿的所在地,他没有去那里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当地的里长。

当然,这些所谓的里长并不是什么善类,盗矿的好处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就在他们不知这位大人来意、惶恐不安的时候,徐阶亮出了底牌:

铲除那些矿霸,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

于是一切都解决了,这些以往雷打不动的人突然焕发了生机,他们立刻动员起来,发动各村各户,连夜把参与盗矿的人抓了起来,刻不容缓。

在徐阶的政策影响下,各地各村纷纷效仿,兴起了打击矿盗的高潮,对这种特殊的群众运动,当地官员个个目瞪口呆,束手无策。矿盗干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当地十余年的祸患就此解除。

徐阶终于成功了,他没有死守所谓的绝对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当他将所有内情坦诚相告的时候,一位随从却十分不以为然,愤然而起,指责徐阶的处理方式是耍滑头,搞妥协。

“是的,这是妥协”,徐阶平静地回答道,“但我赢了。”

经历了艰辛的历练,徐阶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也彻底领悟了心学的含义和聂豹留给他的那个秘诀。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徐阶注视着当年他来时的方向,做出了这个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阶终于熬出了头,他因政绩优秀,被提任为湖广黄州(今湖北黄冈)同知,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没来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学政。

在浙江干了三年教育工作后,徐阶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机,这一次他的职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为江西的高级官员,徐阶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沟、深夜翻档案了,

但是麻烦还是找到了他的门上。

一天,他家的门卫突然前来通报,说有一个人想见他,徐阶还以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这位仁兄进来之后,即不哭也不闹,却直截了当地向徐阶表示,自己积极肯干,要求进步,通俗点说,就是升官。

 

[818]

徐阶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说升官就升官?凭什么?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位找上门来的人说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辅的亲戚。

这实在是个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亲戚,夏言自然也会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场规律。而已经学会变通的徐阶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他拒绝了,在留下一句话后,他把这个人赶出了家门。

“我到此为官,是来管束你们(尔曹属我诲),不是滥用职权,谋求晋升的!”

这位仁兄灰头土脸地走了,自然不肯干休,马上给夏言写信痛骂徐阶,还四处扬言,要给徐阶好看。

徐阶听到了风声,却一点都不以为意,不理不睬,只当是没听见。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经历磨难,懂得变通的徐阶已然成为了一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他很清楚,讨好夏言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他却坚定地回绝了。

在很早以前,徐阶曾决心做一个正直的人,匡扶社稷,为国尽忠,许多年过去了,他受到过无数打击、经历了很多痛苦,却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初衷。

事实证明,他始终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坚持原则的徐阶遇上了坚持原则的夏言,于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外历练八年之后,他即将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来说,大兴土木搞工程是当官拿回扣发财的不二法门,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筑粮仓之类的项目,各级官员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徐阶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却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要求——修建一个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来纪念某人的,可让经办官员惊讶的是,徐阶所要纪念的这个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亲属,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

“此人是我的老师。”徐阶这样回答旁人的疑问。

于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阶亲自到访,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整肃衣冠,向这位伟大的先辈跪拜行礼:

“我曾随文蔚(聂豹字文蔚)公习阁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虽未能相见,实为再传弟子,师恩无以为报,唯牢记良知之学,报国济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819]

拜别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徐阶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砺与历练,那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

但这并不是徐阶的唯一收获,更重要的是,他终于领悟了所谓光明之学的真意。

领教了黑暗中的挣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阶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个丑恶现实的社会,但耐人寻味的是,那门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学正是诞生于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倔强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而创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饱经风雨坎坷,却怀着一颗光明之心死去。

因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着、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背负着黑暗活下去吧,徐阶,坚持下去,你会找到光明的。

天下,三人而已。

重返京城的徐阶开始在新单位上班,他的职务是东宫洗马兼翰林院侍读,简单说来就是太子党兼宰相培训班学员,十年之后,他再次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心。

但这次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得意了,因为一路走来,他已经为自己的嚣张付出了代价,而且他已经得知,自己能够死鱼翻身,竟然是托那位夏首辅的福。

他简直难以相信,在朝廷的官场上,还有如此不计前嫌,公正处事的人,徐阶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他决定带上礼物,去拜会这位前辈。

可当他见到夏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打错了算盘。夏先生对他十分冷淡,也没收他的礼,只是板着脸看着他,还没等他说完感谢词,就挥手打断了他,丢下一句话,让他走人:

“我对你并无好感,召你回京,只是为国选材而已,你无需谢我,今后也不必再来。”

徐阶收回了礼物,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个做了好事也不认账的老头,虽然看似古板严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820]

徐阶的判断是正确的,自从进入朝廷以来,夏首辅曾多次亲自查问他的工作情况,并曾对他赞不绝口。但这一切,他从没有在徐阶的面前提起过。

就这样,六十多岁的夏首辅与三十多岁的徐翰林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关系,一种没有利益,没有交易的真诚关系。

夏言是个有着坚定道德原则的人,他虽然深通官场原则,但也不怕皇帝,不畏权贵,敢于直言,不搞山头主义,只要对国家有利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所以他愿意提拔那些有能力的人,即使他并不喜欢这个人——比如徐阶。

此外,夏言还有一个特点——从不拉帮结派,无论有多少人主动登门投靠,他都加以推辞,是个结结实实的官场光棍,但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高尚的品德,那就大错特错了。

要知道,夏言先生也是官场的老狐狸,他不搞小团体,那是做给皇帝看的,皇帝是最大的光杆司令,只喜欢比他更光的人。

按说这一招没错,但夏言做得过了头,在工作中从不团结同志,每天昂头走道,也不怕摔跤,以致于大臣们编了这样一句顺口溜——“不见夏言,不知相尊”。

混到这份上,也就离死不远了。

相对而言,徐阶的情况要好一些,他多少也能搞点关系,交几个朋友,但和同时代的绝顶政治高手相比,他的脸还不够厚,心还不够黑,如果失去夏言的庇护,仅凭现有的资源,要应对即将逼近的那几个可怕的敌人,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但上天似乎始终保佑着这个人,自从他踏入东宫的那天起,一个强大而神秘的政治组织就已开始紧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时的东宫,云集了朝廷中的精英分子,他们大多是翰林出身,且年纪不大,在官场中混的时间不长,相对比较简单。但敏锐的徐阶却惊奇地发现,在这里,似乎活跃着一个秘密的政治组织,成员彼此之间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

出于好奇,他结交了其中的两个人,一个叫赵时春,另一个叫唐顺之。

作为嘉靖二年(1523)的探花,徐阶在摆资历时,是很有点炫耀资本的。但如果翻开这两个人的履历,就会发现人外有人实在不是句空话。

赵时春,平凉人,十四岁中举,嘉靖五年(1526)会试第一名,会元。

唐顺之,武进人,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名,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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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之所以去接近他们,主要是出于好奇,因为他发现,这帮人的言谈举止十分奇特,不同于常人,但当他小心翼翼接触对方的时候,才发觉这两个人对他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趣。

赵时春和唐顺之热情地接纳了他,并很快成为了他的朋友,而随着了解的深入,徐阶吃惊地发现,他和这两个人有着很多共同点,从处事原则到政治见解,竟然如此惊人的相似。很快,他们由朋友变成了同志。

所谓同志,是指志同道合的人。

但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徐阶的疑心却越来越大,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相似绝不是偶然的,在它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唐顺之的那句话后,才最终解开了这个疑惑。

“我是王畿的弟子。

徐阶笑了,很久以前,聂豹曾对他提过这个名字,他十分清楚地记得,王畿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因为一个共同的身份走到了一起——王学门人。

“还有其他人吗?”徐阶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把这些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是的,还有很多人。”唐顺之意味深长地答道。

就这样,徐阶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因为他们秉持着同一个信念,遵从同一个人的教诲。

这是一个特别的团体,将他们聚拢在一起的不是利益,而是一种共同的政治理念。

出人意料的是,后进的徐阶却很快成为了团体的领导者,经常组织大家搞活动(学习交流心学),这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因为按照辈分来算,唐顺之才是真正的第三代嫡传弟子,而徐阶的老师聂豹并未正式拜师(自封的),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徐阶。

但大家对此毫无异议,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徐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徐阶就此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班底,而他的这一段经历却往往为人们所忽视,这并不奇怪,因为和当时为数众多的政治帮派相比,无论人力还是物力,这个组织实在一点也不起眼,但事实证明,正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团体,在那场决战的最后一刻,发起了决定胜负的一击。

东宫是没有什么事情干的,徐阶就这样在王守仁理论培训班呆了四年,等来了一个新的职位。

 

[822]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阶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国家行政学院校长,这里的学生不用参加公务员考试就能当官,虽说名额有限,但只要能混出来,职业前景还算不错,见到徐校长自然也得毕恭毕敬行礼,这就是徐阶的第二个人脉资源。

加快速度吧,徐阶,你的战前准备时间已不多了。

两年校长任期之后,徐阶得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工作——吏部左侍郎,即人事部副部长。

徐阶实在应该感到幸运,如果没有这份工作,他将极有可能失去站上决斗舞台的资格,被人干净利落地干掉,或是沦为一个不起眼的配角了此一生。

科学研究证明,上至三皇五帝、下到二十一世纪,远达非洲丛林食人部落,近抵家门口的老大妈居委会,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时代,人事部门都是最牛的,说提你就提你,让你滚你就得滚。

因此,明代的吏部向来都是最难缠的衙门,所谓话难听、脸难看是也,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就敢训地方布政使,你还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当孙子,要不爷爷不高兴,给你小子档案写上两笔,管保你消停二十年。

徐阶却是唯一的例外,自打他进入吏部后,就没有训过一个人,每逢有地方官晋见,只要他有时间,都亲自接待,还要谈上个十几分钟,搞得很多人诚惶诚恐,激动不已。回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逢人就讲,兄弟我在吏部的时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够哥们意思了。

不过据本人估算,按照徐阶的工作强度,估计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记住就很不错了,鬼才记得说过些啥,但无论如何,徐阶借此获得了广泛的群众基础,成为了官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继续努力,那场惊天巨变很快就要来临了,还有一年。

此时的严嵩也正在紧密地筹划着,情况已到了极为危险的地步,夏言占据高位,自己的伪装已经暴露,图穷匕见,必须采取措施除掉他。

但严嵩没有信心,因为夏言比他的前任张璁强得多,他有才干,有城府,而且从不畏惧,善于斗争,实在是太强大了。

然而此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告诉严嵩,其实,夏言很容易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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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叫严世蕃,是严嵩的儿子。此人长得很有特点——肥头大耳,还瞎了一只眼睛,算是个半盲。就这副长相,走在街上都影响市容,但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夏言才高善断,貌似刚硬,却处事犹豫,优柔寡断,虽身居高位,其实并不可怕,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严世蕃自信地看着他的父亲,接着说道:

“所谓举世奇才,放眼当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博”

杨博,蒲州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考试成绩一般,高考后分配到偏僻地方上当县长,和同学们比起来,混得那叫一个灰头土脸,但这位仁兄可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到下雨就翻身,很有几把刷子,虽是文官,却也精通军事,后来不知怎么地,被当时的内阁大学士翟銮看中了,调到京城,先在兵部武选司当处长,然后去了职方司(俗称最穷最忙)当司长。

因为他升得太快,很多人都不服,但事实证明,高级领导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杨博确实是一个天才,他有着一项极为特别的本领——过目不忘,据说大到国家政事,小到各地地形地貌,只要他见过一次,都能熟记于心。此外他还能说好几地方言,这要换到今天估计也是个月薪过万的金领。

因此,他除了干好日常工作外,还经常给领导当秘书,出去视察。而他最为光辉的经历就发生在当秘书的日子里。

有一次,翟学士奉命去巡边,就是所谓的视察国境,慰问官兵,这是个苦差事,当年又没有直升飞机,这边防哨所又是建在穷乡僻壤,高原地带,大学士也得爬山沟,见到人喝杯茶才好走人交差。

唯恐一去不复返的翟学士决定带上杨博,事实证明,这一举措是十分英明的。大明天下着实不太光明,一路上风吹冒淋就不说了,到了肃州,竟然碰上了劫道的。

这也算见了鬼,朝廷的第二号人物(翟銮内阁排名第二)竟然被强盗打劫,但在那年头,管你是啥干部,人家强盗也是干本职工作,一句话,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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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奇怪的是,见到这群劫匪,翟学士的随身侍卫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而翟学士本人也是目瞪口呆,因为这是一帮有政治背景的劫匪——蛮番。

所谓蛮番,是指当地少数民族或是不开化人群,这帮人靠山吃山,听说大官到了,不但不怕摊派(穷地方也没啥好摊的),反而奔走相告,秉承大官大抢,小官小抢的精神,热情动员大家去劫道,反正天高皇帝远,不抢白不抢。

当然了,他们劫道也是先礼后兵的,先派人去接触,所谓“邀赏”,给钱最好,要是邀不到,咱们就回家去操家伙。

思前想后,翟学士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可是身边侍卫却不执行他的命令,原因很简单:对方人多,真的很多(数百遮道)。

这是打头阵的,人家还特地放了话,七大姑八大姨的还没到呢,吃完饭就来。

麻烦了,这偏僻地方,地方衙门也没多少人,要调兵来救,只怕等人到了,翟学士的脑袋已经被人拿去当夜壶了。

关键时刻,面子不重要了,既然打不得,翟学士便打算开溜,然而这时杨博站了出来:

“有我在,必保大人无恙!”

翟銮十分好奇地看着杨博,停住了脚步。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敢忽悠,什么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正所谓:只有想不到,没有忽不了。

杨博召集了所有的侍卫,让他们整理好着装,拿好礼仪装备,然后威风凛凛地走出了营房,还没等蛮番反应过来,杨博就对着他们大喝一声:

“列队迎接!”

这一嗓子把劫匪吼糊涂了,被劫的还敢这么嚣张?

嚣张的还在后面,杨博接着喊道:

“翟大人是内阁大学士,亲率大军先行至此,你们出来迎接,竟然只来了这个几个人,其余的人哪去了?!若还敢如此轻慢,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您一被劫的还嫌咱们人手少?这下子搞得强盗们也无所适从了,正在踌躇不定的时候,杨博又发话了:

“看在你们出来迎接的份上,还是给你们一些赏赐,下次注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又打又拉,杨博兄可谓是聪明绝顶,要知道人家强盗也讲究吉利,从来不走空趟,给点钱也是个意思。

翟学士终于安全地回到了京城,而杨博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了朝中头等重臣。

“第二个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都督同知陆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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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最强锦衣卫

嘉靖十八年(1539) 二月丁卯

夜四鼓 嘉靖行宫

外出巡游的嘉靖在他的行宫中安睡,与此同时,几缕黑烟却开始在阴暗的角落里升腾。

瞬息之间,火起,由于风大天黑,火势蔓延很快,又不易控制,侍卫们仓促之间不熟悉方向(此为行宫),找不到皇帝,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很多侍卫已然放弃了希望,准备上街买白布筹划追悼会了。

正在此时,只见说时迟,那时快(评书用语,借着用用),一位兄弟突然淋湿上衣,光着膀子就往火海里冲,众人正瞠目结舌,没过多久,这位救火队员又背着一个人冲了出来。

大家正感叹这哥们真傻,为一年几十两银子还真敢玩命,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时,大家又一致感叹,这条命玩得真值,值大了。

嘉靖皇帝就这样被人背出了火海,可谓九死一生。

等到侍卫安置好了皇帝,这位救人者洗了把脸,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大家却又彻底丧失了感叹的勇气,即刻一哄而散,有多远跑多远。

因为这是个职业特殊,不好招惹的人,他就是陆炳,时任锦衣卫南镇抚司最高长官。

纵观整个明代,特务组织层出不穷,但贯彻始终的只有两个,锦衣卫和东厂。

锦衣卫的历史最为久远,但东厂却后来居上,因为掌管东厂的是太监,虽然由于不幸挨了一刀,体力往往不如常人(练过葵花宝典的除外),却容易成为皇帝的亲信,而锦衣卫长官指挥使身体没有明显缺陷,自然要稍逊一筹。

久而久之,锦衣卫的地位越来越低,个别不争气的长官竟然会主动给东厂太监下跪,自永乐之后,在大多数时间里,东厂一直占据着压倒性优势,而锦衣卫只能无奈地扮演着配角。

只有一个例外。

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陆炳出现了,在这个可怕的人手中,锦衣卫将成为最为恐怖的斗争武器。

但更为有趣的是,这位威震天下十余年,让人闻名丧胆的锦衣卫陆炳,其实算不上是个坏人。

陆炳,出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家里世代为官,请注意“世代”两个字,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这个“世代”到底有多久?

一般来说,怎么也得有个一百年吧?

一百年?那是起步价,六百年起!还不打折!

 

[826]

据说他家从隋唐开始就做官,什么五代十国、大宋蒙元,无数人上上下下,打打杀杀,似乎和他家关系不大,虽然中间也曾家道中落,苦过一段时间,但基本上总能混个铁饭碗,其坚韧程度,连五代时候的那位超级老油条冯道,也是望尘莫及。

到了明代,这一家子更是不得了,陆炳的父亲陆松接替了祖上的职位,成为了一名宫廷仪仗,不久之后,又被一位藩王挑中,成为了贴身随从。

应该说,在明代跟着藩王混实在没有太大的前途,不是跟着造反被砍死(成功者只有朱棣先生),就是呆在小地方闷死。可偏偏这位藩王是个例外——兴献王。

他的儿子就是嘉靖,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可陆松虽然运气不错,他的老婆运气却更好——被召入王府当了乳母,为什么说运气好呢?

因为她喂养的那个孩子正是嘉靖。

可是陆炳兄当时年纪还小,又不能丢给幼儿园,于是陆炳只得随着母亲进了王府,母亲喂奶,他在一边玩。

几年后,他依然在那里玩,只是旁边多了一个朋友。

陆炳先生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和他一起玩的那个伙伴后来进京成为了皇帝,陆炳则始终跟随在他的身边,护卫着他。

简单概括一下,陆炳和皇帝吃同样的奶长大,玩同样的游戏,用今天的话说,是光屁股的朋友。

所以你大可排除他投机的可能性,这位兄弟之所以去客串救火队员,其主要原因在于,里面的那个人是他的朋友。

这就是陆炳的家庭情况,祖上七八代不是官僚,就是地主,这要赶上划成份那年头,估计得拉着游街两三个月。

所谓富家多败子,然而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陆炳,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太不同寻常了。

有时你在生活中会遇到这样一种人,学习比你好,体育比你强,家里比你富,长得比你帅......好了,就不列举了,总之一句话,怎么比就怎么气死你。 

陆炳大致就属于这个类型,小伙子长得很帅,体格也好,更为特别的是,他有一种独特的走路姿势——“行步类鹤”。

真是人才啊,只要回家翻翻赵老师的动物世界,看看鹤是怎么走道的,你就明白,陆炳先生实在太不简单了。要换了一般人,非得累死不可。

有钱有势,相貌出众,姿态“优雅”,有这样的条件,你想不嚣张都难,可偏偏这兄弟还有一个特点——谦虚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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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出身显贵的陆炳是一个十分低调的人,对周围的人也十分客气,没有一点高干子弟的架子。更让人称奇的是,这位兄弟的官位竟然是自己考来的。

明代科举分两种,文举是其中一种,全国人争几百个名额,难度超高,然而还有一种考试比这玩意更难考,那就是武举。

文考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那武考大致就算是走钢丝了。考试这玩意也要看运气,什么心理素质、营养程度、考官喜好之类的多了去了,要是掉下去,不要紧,淹不死的爬起来再考。

可这一套在武考那边就行不通了,因为那是要抄真家伙干仗的,考试内容丰富多彩,除了马战、步战外,还要考弓箭射击技术,这几场夹带复印资料是没用的,您要不会,趁早别上场,没准就被人给废了。

但最不幸的事情在于,您就算挺过了体能测试,武艺展示,到最后关头,还有一道缺德的关卡——策论。

所谓策论,也就是给你个题目,让你写答案,比如什么我国周边军事形势等等。

这就是难为人了,搞这一行的人基本都是武将世家出身,说得不好听就是职业军事文盲,以大老粗居多,能把自己姓甚名谁、字什么写清楚就很值得表扬了,您还指望这帮人写策论?

当然了,高人不是没有的,陆炳就是其中一个,这位仁兄嘉靖八年(1529)参加会试,不但功夫了得,还极有文采,就此一举中第。

如此的精英人才,又是皇帝的铁兄弟,自然不用发配地方,考试结束之后,陆炳被授予了一个特殊的职位——锦衣卫副千户。从此他就成为了这个神秘机构的一员。

此后他认真积极工作,一路高升,到了嘉靖十八年(1539),这位仁兄把皇帝从火里捞起来之后,终于更上层楼,成为了特务中的特务——大特务(锦衣卫指挥使)。

事实证明,这位陆指挥实在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一般来说,特务的主要工作不外乎四处探头,打小报告,栽赃陷害等等,可是陆指挥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却着实让下属们目瞪口呆——平反冤狱。

锦衣卫下属两大镇抚司,分别为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南镇抚司管理锦衣卫的经常事务,而北镇抚司却只管一个监狱——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诏狱”,又称“锦衣狱”。

“诏狱”,俗称人间地狱,一旦蹲进去,如果不从身上留下点纪念品,只怕是很难出来的,前期里面主要关达官显贵,后来门槛降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也能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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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监狱的这帮人素质也确实不高,总是干点敲诈勒索之类的事,甭管有罪没罪,关进来就打,打完就要钱,没钱接着打,景况极惨,估计窦娥到了这里,都不觉得自己冤。而且这帮人态度十分认真,冤案也能做得天衣无缝,文书一应俱全,一点都看不出破绽,想整治他们根本没门。

所以历代锦衣卫指挥都知道,都不管,于是陆炳来管。

有一天,他突然召集办案人员来开会,等到这帮搞冤案的兄弟到了地方,陆炳先招待客人,问候致意,然后十分客气地点出几个案子,让他们讲讲案件情况。

这帮老油条自然不说实话,说东扯西,来来去去,啥也不说。

陆炳倒也不生气,只是叫来了一个下属,对他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出去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准放出去!”

然后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悠闲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属下们。

意思已经摆明了,今天不把问题说清楚,大家就都别走了,反正我住这,看谁熬得过谁。

这帮兄弟也着实没种,一见到这个架势,很快就老实交待了。

事情解决了,可有一点他们始终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风,欺上瞒下绰绰有余,怎么会被人看破呢?

其实陆炳并没有看案卷,他只是去了一趟诏狱。

诏狱里蝇虫满天,恶臭扑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愿意在里面多呆,但陆炳去了。

他在牢里仔细盘问了许多犯人,耐心听他们陈述冤情,然后一一记录下来,认真盘查。

冤情就此大白。

这样看来,陆炳似乎是个好人。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也有着另一面——黑暗的一面。

因为升得太快,当陆炳成为锦衣卫最高长官的时候,他的很多属下都是他曾经的领导,对这个毛头小子自然很不满意,也从不听话。陆炳对此十分清楚,却从不发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辈。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当这些老同志被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陆炳下手了,依然不动声色。

很快,那些不服从领导的老资格们纷纷被调走,或是勒令退休,仓促之间很多人不知所措,却也无计可施。陆炳的抢班夺权大计就此完成。

所谓事可以做绝,话不能说绝,是也。

 

[829]

“第三个人,是我。”严世蕃最后这样讲。

应该说,他确实没有吹牛。

严世蕃这个人,看起来不起眼,他没有杨博的急智,也没有陆炳的深沉,为人处事十分嚣张跋扈,从来都不招人喜欢,但他却极有可能是三个人中最为厉害的一个。

因为他的优点虽然简单,却很实用——聪明。

他实在是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据说他跟人谈话,对方说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说什么,而且他看人极准,无论你是老奸巨滑还是天真烂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外,他还有一门独门绝技,是另外两人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写青词。

严嵩写不好青词,虽然他很努力,但确实是写不好,无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代笔,结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词受到了嘉靖同志的表扬。应该说,严嵩能够得宠,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这位枪手。

然而举世奇才严世蕃之所能够升官,完全是靠他爹,这倒也不值得奇怪,对这种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在老爹的提携下,严世蕃当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室主任。

估计当时的朝廷里,最肥的就是这两个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头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饭,加上他还管机要印章,和严老爹那是一拍即和,儿子通报消息,老子索贿受贿,贪得不亦乐乎。

所以在严世蕃看来,天下虽大,却只有三人而已:杨博、陆炳,和他自己,夏言并不足道。

说是这样说,但严嵩却用冷笑回应了自己的儿子:

“夏言是首辅,位高权重,人事升浮,只在举手之间,你空口乱言,又能拿他怎么样?”

严世蕃自信地笑了:

“夏言虽然厉害,却并非不可战胜,我有一计,若能办到,三年之内,此人必亡!”

严嵩终于兴奋了起来,他好奇地等待着严世蕃的那个计谋。

“若三人之中,有两人为我们所用,一定能够击败夏言!”

严嵩泄气了。

“我曾与杨博交往数次,此人不愿加入我们。”

这话没错,杨博兄胸怀韬略,平日就喜欢在兵部呆着画地图,自然不来趟这趟浑水。

“那陆炳呢?”严世蕃依然满怀希望。

“你不知道吗,他是夏言的人。”严嵩苦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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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也没错,陆炳兄自幼贵族出身,还是很有点政治理想的,十分钦佩清正廉洁的夏言,虽然他确实比较贪钱,却也瞧不上名声太差的严嵩,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严嵩父子又回到了起点,但值得欣慰的是,只要严世蕃的脑袋不出现突然进水之类的意外,还是有一个人站在他们一边的。

转机

严嵩父子绞尽脑汁准备对付夏言,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还没等他们动手,夏言就找上门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估计是严世蕃贪得过了头,惹恼了很多人,结果被人给告了,今时不同往日,告状信落到了夏言的手里,这位仁兄自然是二话不说,准备好材料就要去找领导汇报。

严嵩慌了,他听到风声之后,即刻找来自己的贪污犯儿子商量对策,紧要关头,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吓得不行,掐了自己几下才缓过神来。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似乎十分荒谬的解决方法:去找夏言求情。

严嵩不同意,因为他认为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个性,这位仁兄对待朋友都要严格要求,何况自己是他的死对头。

严世蕃却坚持他的意见:

“一定可以,这是唯一的活路!”

于是父子俩带好所有装备,包括礼物、钱、擦眼泪的绢布等等。

到了夏言的门口,门卫通报,严次辅求见。

很久之后,传来回应:夏首辅身体不适,两位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别逗了,到时不知道脑袋还在不在呢!

于是严嵩用上了第一件装备——钱。

当然了这钱不是给夏言的,而是塞到了门卫的手里,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你放我过去吧。

买通了门房,严嵩父子走进了夏言的住处。

夏言正躺在床上装病,听见这两人来了,假装没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要紧,自然有办法让你起床。

站在房间里的严嵩和严世蕃突然悲痛欲绝,当场痛哭失声,哀嚎留涕声震天动地。

虽然这套把戏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却屡试不爽,而要使出这一招,也并非凡人可行,要知道,突然之间悲从心头起,鼻涕眼泪说下就下,毫不含糊,对脸部肌肉和中枢神经的技巧控制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百年之后,犹让人叹为观止。

夏言再也忍不住了,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却突然跑进来两个活宝哭丧,觉也没法睡,而且自己躺在床上,他们对着床哭,实在是太不吉利。

于是,他站了起来。

 

[831]

他的毁灭就是从这一次起床开始的。

夏言走到严嵩的面前,扶起了这个比自己大两岁,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老人,叹了一口气:

“分宜(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要不是为了脑袋,鬼才跪你。

严嵩立刻停住了哭声,醒了鼻涕,拉着严世蕃,以庄重的*****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面前。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来干什么,想要什么,我非常清楚。

于是夏言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挥挥手,表明自己的态度。

严嵩和严世蕃大喜过望,立刻再次磕头谢恩,千恩万谢而去。

历史证明,落水狗如果不打,就会变成恶狼。

夏言实在是个不错的老头,他虽貌似古板,实际上胸怀宽广,心存仁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是在权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不久之后,这位老好人就遇到了麻烦,在批阅御史公文(告状信)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陆炳。

陆炳兄实在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虽说他还有点原则,却也喜欢搞三搞四,收点黑钱,搞点贪污。慢慢地,事情也越闹越大,最后捅到了御史那里。

于是夏言发火了,虽然他和陆炳的关系不错,但对于这个人的不法行为,还是有必要加以惩戒的。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后不久,陆炳就找上门了。

陆炳不是吃干饭的,他是搞特务工作的,在他的英明领导下,锦衣卫已经成为了最可怕的情报机器,但凡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这次也不例外。

在京城里,陆炳很少有害怕的人,夏言是唯一的一个,这位锦衣卫大人十分清楚,夏首辅是个二愣子,翻脸就不认人,还特别能战斗,无论你是什么来头,什么关系,只要认准了,统统打翻在地,还会狠狠踩上两脚。

惊慌失措的陆炳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走了严世蕃的老路,上门求情。

他不是空手去的,还派人拿了三千两银子和他一起走。他知道夏言久经沙场,混了几十年,说话是浪费感情,还不如来点实惠的。

从这件事情上,就足以断定,陆炳的水平不如严世蕃,因为他跟夏言打了多年交道,竟然不知道这位仁兄不收黑钱。

所以当夏言看到陆炳,以及他带来的那些东西时,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还加上一句——从哪里带来的,就带回哪里去。

陆炳也懵了,他情急之下,只得用出了严世蕃曾用过的那一招——痛哭流涕,下跪求饶。

当然结果还是一样,夏言依然原谅了他,这似乎有点让人难以理解,你既然不准备处理人家,干嘛要这么穷折腾。

 

[832]

陆炳带着眼泪离开了夏言的家,心中却已充满了怒火,名声不重要了,原则也不再重要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当陆炳受辱的消息传开后,严世蕃找到了他的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夏言的死期不远了。”

严世蕃这样说是有把握的,他已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必能将夏言一举铲灭。

严嵩还是一头雾水,朝廷里都是夏言的人,插个脚都不易,怎么动手?

然而严世蕃告诉他,不需要拉帮结派,培养亲信,眼下有一件事,只要其中略施小计,夏言就必死无疑。

严世蕃所说的那件事情,发生在一年以前。

嘉靖二十五年(1546),兵部侍郎兼总督三边军务曾铣向嘉靖上了一份奏疏,就此拉开了这幕大戏。

曾铣是一位极具军事能力的将领,他虽是文官出身,却喜欢军事,做了几年县令后,被委任为辽东巡案御史,从此开始在战场上打滚,并显现出他的军事天赋。

应该说曾铣是一个奇怪的人,怪就怪在别人不愿打仗,他却是打仗上了瘾,只要有机会,他就绝对不会放过。

他干过最损的一件事情发生在除夕之夜,大家打了一年仗,好不容易准备过年,曾铣来了。

“大家收拾一下,准备出兵作战!”

都大过年的了,大家都消停两天吧,这时候动刀动枪多不吉利,没人愿意出去拼命。而且蒙古人行踪不定,出去也未必能找到人。

可是主帅的命令不能不听,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个办法,找到了一个人去向曾铣的老婆说情,希望能够延期。

不到一杯茶功夫,消息传来,去说情的那位仁兄被砍了,头被挂了出来。

那就不要争了,还是出去拼命吧。

说来也巧,军队出发不久,真的发现了久违的蒙古老朋友们,一顿穷追猛打,敲锣打鼓,得胜回营。

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有着同一个疑问:过年了,连侦察兵都休息,你怎么就知道蒙古人在附近呢?

“你们没有发现吗,今天附近的喜鹊乌鸦特别吵。”曾铣得意地笑了。

他的这条命就送在了得意上。

 

[833]

曾铣注定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决定再接再厉,在自己的岗位上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于是他在那封奏疏上提出了一个建议——收复河套。

河套地区,即今天的宁夏及内蒙古贺兰山一带,原本是属于明朝所有的,但这片地方就在蒙古部落家门口,蒙古邻居们时不时来串个门,“拿”点东西走,政府开始还管管,慢慢地也力不从心了。久而久之,这块地就成为了蒙古的势力范围。

开始人们还不怎么在乎,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丢了就丢了吧。可后来人们才发现,放弃河套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因为蒙古人圈这块地,并不是为了开商店做生意,也不想开发房地产,他们占据河套,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抢劫任务。

而失去河套的明朝就如同在街边摆摊的小贩,每天都不得安生,总要被整治那么几回,不是杀你的人,就是抢你的货。

曾铣终于无法忍受了,他或许比较性急,却是一个爱惜百姓、立志报国的人,大明天下,岂容得胡虏肆虐!

于是,他以满腔的报国激情写下了那篇誓要恢复河套的檄文:此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这就是曾铣的美好理想和一腔热血。

文章送上去后,嘉靖先生也激动了,这真算破天荒了,要知道这位道士虽说是天天炼丹读经,毕竟只是兼职,血性还是有的,便也热血沸腾了一把,当即表示,赞同曾铣的意见,并发文内阁商议。

问题就出在内阁。

夏言看到了这封奏疏,当即拍案叫好,表示绝对支持,然后另起一文,上书表示赞成。当然了,和往常一样,他没有征询另一个配角严嵩的意见。

但他却忽视了一个十分怪异的现象:以往,即使他不打招呼,严嵩也早已凑上前来,表示支持或是赞成,但这一次,这位马屁精却只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急性子的夏言兴冲冲地跑去西苑了,他要表达自己的兴奋。而那个坐在阴暗角落里的严嵩,却露出了笑容。

夏言终于糊涂了一回——严嵩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所谓百密一疏,沉浮宦海十多年的夏言还没有摸透这位皇帝的心思,收复领土对国家自然是好事,但嘉靖先生却不一定会这样想。

 

[834]

要知道,这位道士兄是个不爱惹事的人,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想烧烧香,念念经,闲来无事搞点化学用品(所谓仙丹),多活几年而已。

收复领土如果顺利,自然是好,那要是不顺利呢,要是打了败仗呢,那就麻烦了,损兵折将,天天要看战报、要运粮食,要征兵,要商议对策,不累死也得烦死。

总而言之,他的热度只有三分钟,从四分钟起,所有敢于妨碍他私生活的人都将成为他的敌人。

严嵩的猜测是正确的,不久之后,嘉靖先生突然下发了一道诏令,言简意赅:

今逐套贼,师果有名乎?

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乎?

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

大致意思是,我想出兵收复失地,但是问题很多啊,没有一个合理的名义、士兵粮草也不充足,也不能保证胜利,还会连累老百姓啊。

当然了,这只是书面意思,它的隐含意思就简单得多了:

你曾铣算什么东西,竟敢给我添麻烦,给我找不自在?

严嵩看到这道谕令,便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家,机会已经来了,但要如何去做,还得去找那个天才儿子商议。

“正是大好时机,立刻上书弹劾夏言,还犹豫什么?”严世蕃似乎有点惊讶。

严嵩没有夏言那样的慈悲心肠,之所以犹豫,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还能把夏言骂死不成?

于是严世蕃告诉他,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但只要与一个人合作,夏言必死无疑!

然后他连夜去拜访了陆炳。

这对于陆炳而言,实在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自那次事件之后,报仇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主题。

这两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和,开始商量对策。

商议过程是这样的:严世蕃对陆炳说,你官大,又是皇帝的亲信,你出面去对付夏言。

陆炳认真地注视着严世蕃,告诉他:还是你去吧,我在背后支持你。

其实这么多年混下来,大家都不傻,夏言当年对抗张璁的孤单英雄形象,仍然牢牢地铭刻在两人的大脑里,那唾沫横飞、无所畏惧的景象一想到来就让人打哆嗦。

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双方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夏言很凶悍,谁都惹不起。

胆小归胆小,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两位天才苦心钻研良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夏言的死穴——曾铣。

 

[835]

和夏言相比,曾铣是一个理想的突破口,只要处置了曾铣,就一定能够把夏言拖下水。

可是曾铣远在边塞,而且平素行为端正,也没有什么把柄好抓,陆炳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想到一个人,如果他也肯加入,一定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事不宜迟,我马上去见这个人。”严世蕃已经火烧眉毛了。

陆炳却笑了,“你见不到的,因为他还在监狱里。”

陆炳所说的那个人,叫做仇鸾。这位仁兄来头不小,他就是正德年间平定安化王之乱的大将仇钺的后人,袭爵咸宁侯,镇守甘肃。

而这位兄台之所以会蹲大狱,那还要拜曾铣所赐。他在甘肃的时候,和曾铣闹矛盾,而且此人人品欠佳,在当地干过一些坏事,曾铣一气之下,向上级告了状,仇鸾就此被关进监狱,接受改造。

所有的人选都已找到,所有的计划都已完备,只等待最后的攻击。

死亡的连环

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面前发言了,内容和以往一样,希望能够加强军备,恢复河套。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严嵩终于开口说话了。

“复套之举断不可为!”

然后他大幅陈述了反对的理由,从军备到后勤,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嘉靖的心坎里,皇帝大人听得连连点头。

旁边的夏言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愤怒和震惊已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这才明白,在那次内阁会议上,严嵩为何会违背一贯的马屁精神,一言不发。

“你既然反对,当时为何不说,现在才站出来归咎于我,是何居心?”

盛怒之下的夏言决定反击了,在以往的骂战中,他一直都是胜利者,所以他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可这次确实例外了,因为他的真正对手并不是严嵩,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

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顶点,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不戴香叶冠、讽刺修道、蛮横无理、严嵩的谗言、太监的坏话,这些已经足够了。

于是他喝住了夏言,给了他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评语——“强君胁众”。

夏言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836]

彻底失去皇帝信任的夏言彻底完了,嘉靖二十七年(1548),他再次被迫退休,离开了京城,而在此之前,曾铣已经被逮捕入狱。

应该说皇帝对夏言还是不错的,准许他以尚书衔(正部级)退职,享受相应的退休待遇。毕竟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好好回家过日子吧。

夏言就这样带着满腹悲愤和一丝宽慰上了路,虽然结局不好,毕竟也风光过,这辈子值了。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难的,须知做大侠虽然风光,干掉大侠却更为风光。

而政治高手们在打架时,从来不会玩三板斧,他们都是耍套路的,从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环环相扣,直到最后那致命的一击。

夏言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灰意冷收拾行李的时候,一封上访信已经送到了嘉靖的手里。

这封信来自监狱,署名是仇鸾,信中列举了曾铣的几大罪状,包括贪污军饷、打了败仗不上报,没有打仗却冒功等等,当然了,这玩意并不是仇大老粗写出来的,其主要代笔者是严嵩和严世蕃。

信中所列举的种种恶行自然不是曾铣的所为,事实上,很多倒是仇鸾本人的壮举,但栽赃本来就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以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封文书虽然说了很多恶毒的话,不过最为可怕的,却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句——结交近侍(夏言)。

当这句话出现在嘉靖眼前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夏言现在何处?快马追他回来!”

此时夏言刚刚走到通州,毕竟在朝廷干了这么多年,他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他听来人说要带自己回去的时候,并不慌张,而是端坐在所乘马车上,镇定地问道:

“我的罪名是什么?”

但当那个四字答案传到他耳里的时候,夏言的意志彻底崩溃了,只说出了一句话,就从车上摔了下来。

“我死定了!”

判断完全准确。

在明代朝廷中,官员们时常会犯错误,其实犯错不要紧,人生还很漫长,只要你熬得住,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但也有几条高压线,是绝对不能碰的,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个,边将结交近臣也算一个。

因为它们都暗藏着一个隐含的意义——图谋不轨。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

 

[837]

回到京城的夏言试图辩解,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铣和夏言的结局被最终确定。

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廉,死时家无余财。

死前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曾铣死,仇鸾出狱。

夏言,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严嵩终究还是获胜了,自嘉靖十七年以来,经过十余年的斗争,他终于战胜了夏言,用一种极为卑劣的手段。

虽说政治斗争的手段总是卑劣的,但严嵩的行为却与以往不同,他为了自己的私利,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一个励精图治、忠于职守的将领,和一个正直无私,勤勉为国的大臣。

而这两个人想做的,只是收复原本属于大明的领土,救赎无数在蒙古铁骑下挣扎呻吟的百姓而已。

严嵩赢了,他终于赢了,他成为了朝廷首辅,从这一天开始,朝政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人起早贪黑地去打理,严首辅可以勾结自己的儿子,大大方方地贪,光明正大地贪,他十分清楚,没有人能管他,也没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这样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冲进百姓的家里,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因为他们也十分清楚,从此没人能阻止他们,也没人敢阻止他们。

当然,这一切对于严嵩和严世蕃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反正鞑靼的马刀砍不到他们的头上,也不用担心老婆被人抢走,此刻的他们,正弹冠相庆,欢庆着自己的胜利。

与此同时,徐阶的表现却极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关押,然后身首异处,家破人亡,这一幕幕的惨剧就发生在他的眼前,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丝毫不予理会。

在夏言被杀的前夕,连平素与他关系一般的喻茂坚(刑部尚书)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结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钱。可是徐阶依然沉默不语,寂寂无声。

所有的人都鄙视徐阶的为人,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过去的十年里,夏言曾不记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阶,希望他成为国家的栋梁,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徐阶却背弃了他的恩师,不发一言,不上一书,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838]

徐阶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讽与鄙视,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应付那些官员们,照常谈笑风生,那个人的死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是消磨痕迹的利器,随着时光的流逝,夏言、曾铣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了,他们的冤情、委屈、孤儿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记。

但有一个人却并没有忘记,一刻也没有。

在无数个深夜,徐阶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当清晨来临时,他却又显得若无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翰林,情境可能会完全不同,大致流程应该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愤而上书、人心大快——奸臣当道、下旨责罚——流放充军、斩首示众。(最后一项视运气好坏二选一)

二十年过去了,他经历了无数的磨砺,掌握了心学的真谛,那个热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无踪,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现实的,要适应这个世界,并且继续生存下去,必须采用合适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样,好好激动一番,上书大骂奸臣严嵩,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

严嵩比张璁要厉害得多,他历经三朝,混迹官场四十余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而在他的身边,除了掌管锦衣卫的陆炳,还有那个绝世之才严世蕃。

他们已经组成了一条可怕的权力链锁,绞杀任何敢于阻挡他们的人。

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要想战胜这样一群敌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关系人尽皆知,夏言已经死了,严嵩必定不会放过一个和他联系如此密切的人,现在唯一的屏障已经失去,再也没有保护,没有帮助。

我将独自面对所有的敌人,只有我自己。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

是的,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要隐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胜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远不会被忘却的,那个古板严肃的老头,那个品性正直,口硬心软的人,那个不计前嫌,一心为公的人。而严嵩,你为了自己的权位和利益,无耻地杀害了这个人。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另外的三个人

在严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只有三人而已,但事实证明,这位仁兄虽然聪明,却是一个不太识数的人,因为他只数对了一半.

 

[839]

杨博、陆炳、严世蕃确实是芸芸众生中的异类,他们机智过人、精于算计,堪称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爷实在太喜欢热闹,就在严世蕃自以为天下尽入己手时,上天却给这出戏送来了另外三个人,三个更可怕的人。

按照严世蕃先生的逻辑编号继续下去,第四个人的位置应该属于徐阶。在经受了无数考验之后,他已经具备了逐鹿天下的实力。但严世蕃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眼里,这个小侍郎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徐阶仍然隐藏着自己,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将揭下自己的面纱,给严世蕃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五个人,叫做高拱。

如果说严世蕃只是轻视徐阶的话,那么高拱这个名字他可能从没有听过。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高拱实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郑(今河南新郑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乡试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进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当严世蕃纵论天下之才的时候,高拱先生的职称只是翰林院的编修,不过是机关里的一个小抄写员。这种小角色,自然难入严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终将成为一个撼动天下的人。

根据影视剧的规律,最厉害的人总是最后出场,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发现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阶。

夏言下台后(当时尚未被杀),徐阶的处境很惨,原先对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见他没了靠山,纷纷就此拿出了当年翻书的速度,跟他翻了脸。

除了同僚的挤兑冷遇外,徐阶在吏部也倒了霉,新来的吏部尚书闻渊不喜欢徐阶,总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阶只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关系还算不错(擅写青词),皇帝大人毛笔一挥,给他安排了新单位:

“你去翰林院吧!”

这个决定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阶来到了翰林院,成为了掌院学士。他的第一个使命是教育去年刚刚考进来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只有在科举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头名的人才有资格加入这个光荣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岗前培训,在这里结业后,学员们会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840]

当然,之后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经历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斗角,你还没有被杀头、流放、贬官,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黑,你将很有可能进入内阁,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一般说来,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不会理会庶吉士的,最多不过是在入学时见个面,训几句话,说些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阶依然保持了他的传统作风,虽说这帮新人即无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时间,挨个谈话,当然了,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鼓励他们认真学习,鬼知道将来这里面会不会出几个一二品的猛人,还是先搞好关系为妙。

正是在这一系列谈话中,他遇见了那个伴随他后半生,奋斗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虽然庶吉士已经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这个人仍然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谈吐和见识,还有无与伦比的聪慧,都让徐阶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张居正。”

张居正,我会记下这个名字。

徐阶满意地完成了他的谈话工作,未来的岁月还很长,他有充分的时间去认真观察这个年轻人。

张居正就是第六个人,当时的他还没有登上舞台参与角逐的机会。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这六位英才将交织成一个死亡的绳结,用他们的智慧和意志去争夺最高的奖赏——权力,失败者将成为绳结的牺牲品,被无情地绞杀。只有最具天赋、最精明、最狡诈、最坚毅的人,才能终结这场残酷的游戏,解开那个死结。

而这位最后的胜利者,将成为大明天下的统治者。

不过话说过来,至少在当时,这后两位还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志依然在做他的抄写员,而张居正同学还在培训班认真刻苦学习。

所以徐阶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严嵩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阶与夏言的关系,并非对此人毫无防备,但问题在于,这位徐侍郎似乎对他构成不了什么威胁,顶了天也就是个副部长,皇帝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备归防备,他并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

严嵩的判断很准确,现在的徐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里,他也不知从何砍起。

皇天不负有心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他迎来了第一个机会。

 

[841]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机会是由严嵩阵营中的仇鸾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来来回回已经搞了二百年,双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话下,洗个澡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事易时移,当年的瓦剌已经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鞑靼,而在小王子之后,该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长杀人放火的优秀领袖——俺答。

关于这位兄台,就不多讲了,你只要知道,他很能杀,很能抢,善于破坏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这位仁兄估计是家里缺东西了,带领上万骑兵向明朝发动了进攻,他的目标是大同。

明军抵敌不住,全军溃败,一番混战后,总兵张达战死,于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挥官死了,蛇无头不行,请你即刻再派一个过来。

大同总兵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官阶,相当于边防军司令员,寻常时候,能够补到这个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说是祖坟埋错了地。

蒙古人还在城外,即使打退敌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丢了重镇大同,则格杀勿论。而且刀剑无眼,也不认你官衔高低,身为总兵不幸殉国,也只能算你背运。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锅,谁也不想背,但就在众人推脱之时,严嵩站了出来,高兴地告诉大家,他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必定可以退敌。

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仇鸾。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严嵩也是个冤大头,他原本以为仇鸾名将之后,就算不如曾铣,多少也有那么两下子。所以他推荐仇鸾,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鸾先生实在难得,虽说干了多年的武将,却连一下子也不会。听说严嵩推荐了自己,顿如五雷轰顶,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

仇鸾壮着胆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将军的运气还不错,他刚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经抢劫完毕,撤退了。兴高采烈的仇鸾顿时来了劲,他立刻向兵部上书,沉痛地表示,没有能够与俺答交战,为国争光,实在是遗憾之至。

不要紧,仇鸾先生,机会总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没有手工业,也没有轻工业,除了抢,他没有第二条路。

仇鸾这回头大了,如果打了败仗,别说官位,脑袋也难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几把刷子,想打败俺答,那无异是一个梦想。

 

[842]

但仇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但可以赶走俺答,还不用大动干戈。

仇鸾是一个懂得价值规律的人,他明确地意识到,俺答过来无非是想抢东西,只要给钱,让他满意而归,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给俺答送去了很多钱,希望他拿钱走人,不要妨碍自己当官。

要说俺答兄也真是好样的,拿钱就办事,当即表示,请仇总兵放心,我这就全军撤退。

仇鸾满意了,不用拼命,还送走了瘟神,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仇总兵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俺答只是说撤退,没说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将回报,俺答已经撤走了。仇鸾十分高兴,但在准备庆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蓟州。”部下回答道。

当这两个字传进仇鸾耳朵里时,他几乎当场晕倒:

“大事不好!”

蓟州,是北京的门户。

当俺答攻破蓟州,破墙入关到达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铁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粮食、财物、人口都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抢掠。

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抢完了昌平,他又流窜到密云、怀柔,围着北京城一路抢过去,踏踏实实地搞了一次北京环城游。

杀完了,也抢够了,俺答却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窥视着这座雄伟的京城。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实事情没有俺答想得那么复杂,原因十分简单——没兵。

说来滑稽,当时的京城确实是个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卫战之时,在于谦的建议下,丧失战斗力的京城三大营被改造成了十二团营,兵力缩减为十四万人。

按说这个数字也不少了,但当兵部尚书丁汝夔清点人数准备作战时,才惊奇地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多人!

而更为麻烦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龄已足够进养老院了,只是拿着根长矛站在队伍里充数。

其实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现象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贪污第一绝技——吃空额。(多报人数冒领工资)

丁大人熟悉潜规则,也不想去反贪,但问题是,敌人就在门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给俺答送礼,让他回去打大同,无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达总动员令,命令周围驻军前来勤王。

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大同总兵仇鸾。

 

[843]

仇鸾是拼命赶过来的——不拼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狈地被人堵在城里,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锅。如果不及时赶过来,难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谈判,讨价还价的时候,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当初仇总兵和我谈的时候,价码是……

满头冷汗的仇鸾带着两万骑兵赶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热情感动,非但没有怀疑他,还极为信任地告诉他:

“京城的防务就交给你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仇鸾悲愤之余,准备去跳护城河了,结果又被部下拉了回来,大同已经如此狼狈,何况是京城?

无计可施的他想来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办法——谈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来人说明来意,连久经沙场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惊,刚刚在大同谈完,仇总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速度实在惊人。

仇鸾提出了条件,只要不攻城,什么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让我入贡就行

虽然仇鸾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但这个要求,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谓入贡,不过是肆意妄为、践踏国格的体面说法,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盘强拿强要,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这是国家形象问题,换句话说,就算给得起钱,也丢不起人。

仇鸾不敢信口开河,只能立刻上报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决不了蒙古问题,于是嘉靖道长穿上黄袍,召开了内阁会议。

与会人员有内阁大学士严嵩、李本、张治,还有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着俺答送交的入贡书,问大臣们怎么办。

李本不说话,张治也不说话,因为在内阁里他们说了也不算。

但平日滔滔不绝,说话算数的严嵩却突然哑巴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皇帝大人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严嵩发问了:

“现在该怎么办?”

严嵩先生既不能治军,也不能治国, 其主修专业是拍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实惠的,不吃这一套,自然没有办法。

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不过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必担心。”

这是一个十分无耻的回答。

在严嵩先生的逻辑体系里,保住官位,安享富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城外的百姓,抢了就抢了,杀了就杀了,反正与己无关。

 

[844]

徐阶愤怒了,抛开个人恩怨不谈,他简直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个朝廷首辅说出的话,虽然这里还轮不到他说话,却也已忍无可忍:

“敌人已经打到了城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怎么能说是一群饿贼!”

严嵩惊讶地回过头,看着这个毫不起眼的礼部尚书,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徐阶,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又换了一幅面孔,冷冷地盯着贪生怕死的严嵩:

“俺答的贡书呢?”

严嵩慌忙拿出了文书,准备呈交给皇帝。

嘉靖摆了摆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问了一句话:

“你准备怎么办?”

在嘉靖逼视的目光中,严嵩却恢复了镇定,他从容地回答:

“这是礼部的事。”

所谓礼部的事,就是徐阶的事,在一般人看来,这只是一句推卸责任的话,但事实上,这句话极为凶险,且暗藏杀机。无论徐阶如何回答,都将惹祸上身。

俺答入贡,说到底是个外交问题,严嵩推给礼部,虽说不大仗义,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阶推托,皇帝自然饶不了他。

但如果徐阶满口答应,则必定会大难临头,因为入贡问题,也是个很丢脸的政治问题,嘉靖根本就不想答应,只是迫于形势,才找大臣商议,要是胆敢在这个时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后算帐,自然死罪难逃。

严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静静地等待着徐阶进入陷阱。

徐阶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礼部职责,臣愿一力承担!”

然而在严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阶就说出了下半句:

“但入贡之务为国家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严嵩第一次感到惊慌了,站在眼前的这个礼部尚书,竟然是一个比夏言更为狡诈的对手。

嘉靖却没有严嵩的心思,他只想解决问题:

“你有办法吗?”

徐阶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开始侃侃而谈:

“以臣看来,敌军兵临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务,既不能战也不能守。”

“那该怎么办?”

“目前唯一的办法,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聚集力量,再对俺答发动反击。”

嘉靖高兴地连连点头,却也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如何拖延时间。

徐阶微笑着,拿起了那份被引为耻辱的俺答入贡文书,自信地告诉惊恐不安的皇帝陛下——办法就在这份入贡书里。

 

[845]

外交,是指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方法,但它还有另外一个通俗的解释——用最礼貌的方式,说出最肮脏的话。

如果以后一种解释为标准,那么徐阶就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锐地在俺答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汉文,没有蒙文。

按照惯例,外交文书是需要两种文字的,但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并没有人认真遵守。

然而大明这一次决定仔细认真地履行程序,于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贡书带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内容。

听到使者的话,俺答的脑子有点乱了,他虽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实在差得太远。这位仁兄思前想后,也不知道只写汉文有什么问题——你们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没文化,不懂外交礼仪,被人取笑,还真的去找了一帮人搞公文,可刚过两天,他的文书还没完成,新的邻居就到了。

北直隶地区前来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了,城外明军人数已经达到了八万余人,而俺答也终于明白,自己又上当了。

失去了锐气的蒙古军准备退却了,反正他们也抢够了,杀够了,算是满载而归。

但在城内的嘉靖并不是傻瓜,他虽然不懂军事,却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局势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召见了兵部尚书丁汝夔,命令他准备对鞑靼军发动反击。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发动反攻之前,他还必须去拜见严嵩。

在很多的书籍中,严嵩被描述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他比山区的土匪更狡诈,比变态杀人狂更为残忍,从贪污受贿、杀人放火到随地吐痰、乱搞男女关系无所不包,可谓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观分析史料,就会发现这位仁兄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一辈子的原则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权势不变就行,百姓死活、社稷兴衰与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

这种行为用今天的法律术语来形容,叫作“行政不作为”,又称占着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严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愿意惹事,不愿意管事,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应该说,他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

但是胆小的严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846]

因为正是他的置若罔闻、大私无公,才使得朝中政务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敌人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辅也不管,那还有谁管?

不过严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关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得到严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动,夏言就是前车之鉴。

他向严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严嵩思索片刻,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发动反攻。”

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书,严嵩为他的答复作出了解释,一个极端无耻的解释:

“如果发动反攻,就有可能战败,若在边界战败,还可以假冒胜仗报功,但在天子脚下,如果失败,皇上一定会知道,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任俺答抢掠,不久之后必将自己撤走,我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就是大明帝国内阁首辅的治国哲学,真可谓是流氓到了极点。

但丁汝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严大人的话办事,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那是要杀头的。

然而严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无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觉了,他相信严长官是不会忽悠他的。

事实证明,严嵩先生的保票确实不是毫无价值——可以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

在之后的几天里,城外的俺答军肆意抢掠,并开始打包,准备带走,带不走的就放火烧掉。而城内的驻军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结帐,连服务费都不敢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俺答终于走了,嘉靖终于愤怒了,蒙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地来,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却带走了财物、粮食和无数的大明百姓。

他紧急召见了丁汝夔,厉声讯问:

“为什么不出战!?”

丁汝夔沉默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即使摆出严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还将失去所有退路,无论如何,他只能相信严长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这位兵部尚书关进了监狱。

严首辅似乎还是很够意思的,在狱中,丁汝夔不断接到严嵩的指示,让他放心坐牢,坚持挺住,就有办法。

丁尚书就这样坚持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刑场上。

 

[847]

当明晃晃的鬼头刀在尚书大人面前闪耀的时候,丁汝夔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声:

“严嵩奸贼,你忽悠我啊!”(嵩贼误我)

但痛斥之后,他最终醒悟了自己的罪过,满目焦土、生灵涂炭,严嵩固然是主谋,他却也是帮凶。

于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郎中现在何处?”

所谓王郎中,即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尚学,前面说过,这个职方司大致相当于的今天的总参谋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谋划错误打了败仗,职方司的长官郎中是要连坐负领导责任的(最穷最忙,还要背黑锅,所以没人去)。

应该说丁汝夔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在狱中曾反复表示,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不关职方司的事。

所以当他得知,王尚学已经逃过一死,发配充军的时候,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番话:

“当初王郎中曾反复劝我出战,但我为严嵩所误,没有听他的意见,这是我的错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这次风波在丁汝夔的叹息声中结束了,在这场劫难中,大明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京城被人围了一星期,京郊地区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烧杀抢掠,无人可挡。

东西丢尽了,脸也丢尽了,这个建国以来少有的耻辱被后世称为“庚戍之变”,永远地记入了史册。

但就在一片哀鸣声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徐阶无疑是胜利者,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承担重任,在嘉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这个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终于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随着机遇到来的,还有危险,因为那个可悲的失败者、胆怯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将全力以赴,把这个足以威胁他的人扼杀在摇篮之中。

虽然在国家大事上,他是一个胆小鬼,但只要触及到个人利益,他将变得比赵子龙先生更加勇敢。

徐阶,继续走吧,越往前走,你将越能感受到这场游戏的残酷,在前面等待着你的,是更狡诈的对手,和更阴险的圈套。

当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变化外,大明王朝也并非毫无收获。

 

[848]

丁汝夔死后,吏部侍郎王邦瑞暂时代理兵部事宜,开始收拾残局。

在整理防务的工作中,他无意间发现,有一本叫《备俺答策》的书在军中广为流传,书中记载对付俺答的各种方略,极有见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来了下属:

“此书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属告诉他,此人是世袭将军,进京参加武进士考试,因遇到俺答进攻,临时参战,时任京城九门总旗牌官,战争结束后,已经调防蓟门。

王邦瑞感叹不已,在反复翻阅此书并打探此人情况后,他在兵部的档案中写下了这样的记录:

戚继光,山东东牟人,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评:将才。

陷阱

自从“庚戍之变”后,徐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虽然没有进入内阁,却享受着内阁成员待遇,被封为太子太保(从一品),还经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为了朝中的红人。

徐阶有点忘乎所以了,际遇的变化使他产生了错觉,皇帝的宠信,同僚的逢迎,这一切都让他相信,胜利似乎已经不再遥远。

事实上,真正的机会并未到来,而他的水平也还差得太远。

而之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很快就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这件事是从死人开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后死了,按说死了就死了,开追悼会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礼仪搞上了瘾,下文给礼部,要求让这位皇后进入宗庙(专用术语袝庙)。

这是违反礼仪规定的,坚持原则的徐阶先生随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后不能入庙,只能放到奉先殿。

当严嵩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拍手称快,因为他知道,徐阶马上要倒霉了。

严嵩是对的,徐阶很快就为他的原则付出了代价,嘉靖先生大怒,当即把徐阶叫了进来,怒骂了一顿。

这个场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对骂,夏先生一贯无惧无畏,为了原则,和皇帝干仗也是家常便饭。

徐阶和夏言一样,也是个坚持原则的人,但这熟悉的一幕却并未出现,徐阶只是低着头,听着皇帝那无理的怒斥。

我还记得,夏言就是这样死去的。那人头落地的场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于是,在严嵩那旁侧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徐阶作出了决定:

“皇上圣明!”

 

[849]

牺牲尊严是不够的,要想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笑到最后,还必须背离原则,因为眼前的敌手,是一个不讲原则的人。

而要战胜一个无原则的对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所有的原则。

称宗也好,袝庙也罢,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妈、佣人都放进宗庙,我也不管了。

在时机到来之前,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徐阶及时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赞同了皇帝的意见,躲过了一劫。然而他没有料到,自己曾经的一个无意举动已惹下大祸,而更为不幸的是,严嵩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

在这之后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单独接见严嵩。双方有意无意地开始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徐阶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严嵩在谈到徐阶的时候,竟然是赞不绝口,反复夸奖这人勤于政事,用心干活,而且青词写得也很好。一番话说得嘉靖连连点头。

当然,你要是指望严嵩先生突发精神失常,那是不现实的,精彩的在后面:

“徐阶这个人确实不缺乏才能啊”,严嵩叹息一声,补上了最为关键的一句:

“只不过是多了点二心而已。”

这就是传说中骂人的最高境界——先夸后骂,夸骂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赞同严嵩的意见。

这句话是有来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阶曾经向皇帝上书,请求早立太子。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上书建议了,之前还有几回,只不过都被嘉靖压了下来。在礼部尚书徐阶看来,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于礼仪需要,当然也有潜含意思:您每天都炼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挂了,咱们也得有个准备吧。

不过这个要求在嘉靖看来,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我还没死,就准备另起炉灶了。

就这样,老谋深算的严嵩只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徐阶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谷底。

这之后,皇帝对徐阶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很少召他进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虽然皇帝没有明确的表态,敏锐的徐阶依然感受到了这种疏远,用不着去打听,他也知道是严嵩搞的鬼。

 

[850]

同僚们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之前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徐阶是凤凰,但涅磐之后,自然就变成了野鸡。众人就此纷纷离去,徐阶又一次回到了孤立无援的起点。

残酷的事实教育了徐阶,他终于明白,自己虽然得宠,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远远赶不上严嵩,而他要挑战的,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团——严党,有着数不清的关系网和锦衣卫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在严嵩这位政治厚黑高手面前,他的功力还差得太远。

但是不要紧,现在还来得及,我将重新开始。

从此,徐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随便议论朝政,可嘉靖却似乎并不领情,对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阶并没有慌张,在仔细分析形势后,他终于发现了一条制胜之道。

而这条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诉他的。

受到严嵩蛊惑的嘉靖已经厌烦了徐阶,然而他却没有发现,自己四周的人已经悄悄改变了态度,经常会夸奖徐阶的才德(左右多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变了对这个人的看法。

从某个角度来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监手中,而徐阶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此外,沉默的徐阶开始认真在家里写青词,用心搞好文字创作,而满意的嘉靖也终于改变了态度,经常叫他上门聊天。

另一方面,不管在人前人后,只要说到严嵩,徐阶总是赞誉有加,还经常上门联络感情,虽说严老狐狸还把他当对手,但徐阶的行为却也或多或少地打动了他。

毕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费多大力气。严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朝局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双方暂时处在了休战状态。

然而在这片寂静的背后,徐阶正密切注视着严嵩的一举一动,上朝、退朝、应酬、结伙。他耐心地审视着这位老江湖各种举动,在寻找破绽的同时,他也在不断地学习着敌人的权谋与手段。

在日复一日的揣摩与观察中,徐阶渐渐缩小了自己与对手的差距,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足智多谋、深不可测的人物。

但隐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终将爆发在最后那一刻,虽然徐阶已经麻痹了严嵩,获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胜利,现在的条件还不够,他必须主动发起攻击,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更大的优势。

进攻的时候到了,但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最后摊牌。目前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攻击目标。

经过仔细的考量,徐阶终于找到了这个标靶。

于是在等待两年之后,徐阶打破了这片死般的宁静,将他的矛头指向了那个合乎要求的人——仇鸾。

 

[851]

气势

仇鸾的人生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无奈。

这位兄台是世袭的候爵,这个爵位得来实属不易,他的先辈仇钺先生东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乱后,又跑到京郊去打刘六、刘七(农民起义),最后还被分配去边界站岗喝风,才混到了这张长期饭票。

仇鸾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干,可是无奈啊,他实在不是那块料。守甘肃,玩忽职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谈判,守北京,还是谈判。

这已不是单纯的态度问题,而是能力问题,仇先生用事实证明,他本来就是个窝囊到底的废物。

其实偶尔仇鸾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经做过尝试,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带领大军出塞,在经过一个叫猫儿庄的地方时,遇上了敌人。仇鸾从容不迫地组织战斗,在他的英明指挥下,最终此战以明军阵亡二百余人,伤二百二十人的战绩告终。

事后,仇鸾自豪地上报朝廷请功,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战功还算显赫——斩杀敌人五个。

人贱到这个地步,可算是天下无敌了。

可这位贱兄运气倒也算不错,“庚戍之变”后,最该被追究责任的他竟然逃了过去,还被封为大将军,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风光无限的仇鸾越发骄横,连严嵩也不放在眼里,见到他竟敢呼来喝去,悔青了肠子的严嵩万没料到,这头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当红,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

政坛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涨必然暴跌,仇鸾耍威风的时候,高拱正在东宫当教书先生,张居正还在新单位打扫卫生,其余四位绝顶高手都在一旁*****,而以仇先生这样的白痴资质,竟然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官场的第一原则——稳。

不稳就必然倒霉,仇鸾兄的厄运很快就到了。

他虽然已经位极人臣,却不能光荣退休,毕竟是武将,受到表扬之后还得回去卖命。可是仇兄实在太不坚挺,总是在边界上被俺答追着跑,为一劳永逸,他创造性地提出了马市的建议。

这一建议的提出充分证明,仇鸾先生没有鹰的眼睛、豹的速度,却还有着猪的脑子。

所谓马市,就是明朝给俺答货物,俺答给明朝马,看上去很公平,实际上是一种勒索,因为仇鸾没有实力,俺答随便给几匹烂马,就敢狮子大开口,不给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吞。

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诚信两字怎么写,虽然签了合同,却从不执行,拿了大明的东西,该抢的还去抢,连周末也不休息。

 

[852]

边界越来越乱,财物越丢越多,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了,仇鸾头晕脑胀,得了重病。不过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蒋应奎奉命暂时执掌大将军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还拖着不给。

赖账是暂时的,不久之后,他会连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谕令,全文意思简明扼要——没收兵权,回京候审!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根据内线通报,向皇帝告状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关系密切的徐阶。

仇鸾连气带病,就此一命呜乎,跑到地府去跟阎王大人谈判了。

仇大将军其实并不知道,在徐阶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块大肥肉。徐尚书对人一贯和气,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蔼可亲。仇鸾先生受到的礼遇程度,仅次于严嵩大人。

徐阶之所以想除掉仇鸾,原因是这个家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会,却冒功请赏祸害国家,而且他也是当年害死夏言的帮凶之一,自然不在话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鸾可以获取更多的资本,不但能赢得皇帝的信任,还能增加威信,拉拢百官,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于是打定主意的徐阶看准了时机,一口气把甘肃失职、大同谈判、北京密谋全都兜了出来,算了总帐。

嘉靖愤怒至极,马上下令仇鸾回京交待问题,并收缴其兵权。

紧盯着仇鸾的,还有严嵩,当他得知仇鸾已经失势时,立刻找来了陆炳,准备把仇鸾一举解决。

陆炳不愧为第一锦衣卫,办事效率极高,在锦衣卫特务的努力挖掘下,仇鸾先生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全都被挖了出来,什么通敌卖国、贪污受贿、调戏妇女等等无所不包。

胜券在握的严嵩觐见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将以上罪状详细告知,嘉靖气急败坏,当即下达命令:

将仇鸾的尸首(此时已病死)挖出来,砍掉脑袋,巡视九边!

看着满脸杀气的皇帝,严嵩决定趁热打铁,借刀解决自己的心头之患:

“据臣所知,徐阶与仇鸾平日关系紧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严嵩万万没有想到,听到这句话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愤怒,展露出一幅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着交给了严嵩:

“你看看吧。”

 

[853]

严嵩打开了文书,看到了那个醒目的落款——徐阶。

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师严嵩终于害怕了,他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讽的笑容中离去。

他已经明白了,那个沉默的人,那个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人,并不是一个政治暴发户,更不是投机者。

他是一个有企图的权力野心家,是一个不亚于自己的权谋高手。他所谋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尚书或是内阁学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内阁首辅。

必须彻底地消灭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后证明,严嵩正确地判断了徐阶的能力,却错估了他的目的,这位徐兄弟不但要他的官,还要他的命。

严嵩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奇才严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这位独眼儿子竟然告诉他,不要和徐阶公开对抗了。

“为什么?”

“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

严世蕃确实不负才名,这个论断十分准确,此时的徐阶已今非昔比,他现在的头衔全称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从一品)、内阁次辅徐阶。

天子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斗败仇鸾的英雄,皇帝的贴身亲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试试。

很难对付,但并非不能对付,严世蕃客观分析形势后,想出了一条对策——压制。

毕竟严嵩仍是首辅,不但有皇帝的信任,还有为数众多的同党和特务,只要死死盯住徐阶,束缚住他的行动,无须大动干戈,等到风头一过,这位政治新贵将就将被彻底扼杀。

这条策略充分地表现了严世蕃先生的斗争水平,事实证明,这个软刀子杀人的计谋十分有效,扶摇直上的徐阶没有对手,也没有人和他公开作对,但在暗地里,却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在处理朝廷公务时,无论他提出什么意见方案,总是被无理驳回,而面对这一切,他毫无办法。

因为在明代的内阁中,首辅和次辅虽然都是内阁成员,但说话算数的只有首辅,如果摊上个难伺候的首辅,其余的内阁成员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还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你。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徐阶被压得喘不过气,严嵩也无法赶尽杀绝,政局再次进入了僵持状态。

 

[854]

旁观者

当徐阶竭尽全力与严嵩生死相搏的时候,其余五位绝顶高手却有着不同的表现。

徐阶的最大敌人是严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时,严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精神还行,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但论斗智水平,是无法与徐阶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划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于严世蕃,如果没有这个独眼儿子,估计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闲的人是杨博,他已经暂时脱离政坛,调任兵部左侍郎,专职干起了军事,不过这位仁兄平生有一个最讨厌的人——仇鸾,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书弹劾仇先生三十条罪状(比陆炳还多),恨屋及乌,对于严嵩一伙,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

虽然在个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阶,但也仅此而已,杨博先生是官场老油条,知道自己实力不足,也不想和严嵩公开作对。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支持徐阶的(仅限于精神层面)。

最愤怒的人,是张居正,庶吉士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当上了编修,在亲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烧杀的一幕幕惨象后,这位二十多岁的翰林官已然成为了一名标准意义上的愤青。

作为徐阶的学生,他曾多次写信给自己的老师,希望他挺身而出,对抗铲除祸国殃民的严党,却从未得到明确的答复。他不了解徐阶,也不不了解自己: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愤怒是毫无用处的。

相对于张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聪明得多了,刚满四十岁的他虽然外表沉默寡言,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他十分清楚斗争形势和政局走向,在这六个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间派。

他既不投靠占优势的严嵩,也不理会隐忍的徐阶,外面风高浪涌,他却纹丝不动,因为他早已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了最终致胜的法宝。

嘉靖三十一年(1552),饱读诗书的高拱离开翰林院,成为了裕王的讲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导裕王,日夜不离,深得裕王信任。

无利不起早,高拱如此尽心尽力,其实原因十分简单,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

两人都生于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个月。

 

[855]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六人之中,最为苦恼的人其实是陆炳。

在许多人眼里,陆炳是严嵩的爪牙,听从严党的指挥,实际情况绝非如此。

事实上,陆炳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缜密,精明强干,还善于在朝中结交朋友,人脉甚广。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手握锦衣卫的特务头目,还担当着一个极为机密的任务。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里炼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关键就在于陆炳。

在这位兄弟的统领下,锦衣卫昼伏夜出,四处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锦衣卫卧底,连严嵩、徐阶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严嵩来求他帮忙的时候,总是十分客气,时不时还得给他送礼,唯恐得罪了这位大特务,哪天心血来潮,在他的院子里塞几件龙袍兵器,那麻烦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隐私,然而强势的陆炳,却并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

身为名门之后,陆炳自幼就接受了严格的教育,忠奸善恶,是非分明。故此在进入官场后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准则作出了判断:严嵩是坏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与严嵩合谋,最终害死了夏言。

对于这件事情,严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陆炳却是引以为耻,羞于提及。

严嵩和陆炳都是搞经济的高手,具体手法却大不相同,严嵩贫富通吃、老少咸宜,陆炳却只向为富不仁的大户下手,从不为难穷人,而且他还经常拿钱出来接济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发怒要整人,他会站出来说情保全,绝不落井下石。

应该说,陆炳大致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现实的利益面前,良心实在不太值钱。

随着严党的不断壮大,国家祸患的日益严重,陆炳的立场也在不断摇摆着,但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着与严党的合作关系,直到沈链事件的发生。

沈链,是一位锦衣卫。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在地方干了几年县长,几经曲折之后加入锦衣卫,成为了陆炳的手下。

 

[856]

在众多的锦衣卫中,沈链算是个十分奇特的人,他为人刚正,嫉恶如仇,明明是个特务,却比言官还积极,经常上书议论时政。一般说来,这种性格的人很难在特务机关混下去,可更为奇特的是,最高长官陆炳居然十分欣赏他的个性,认定他是个人才,不但不难为他,反而处处加以维护。

当时的沈链任职锦衣卫经历,只是锦衣卫中的一个基层干部,长得也没啥特点,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事实证明,陆炳的眼光没有错,沈链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在“庚戍之变”中,他第一次崭露了头角

当时俺答围城,要求入贡,而那封所谓的入贡书,跟勒索信属于同一性质,措辞蛮横,极端无礼。

可是当皇帝传旨,要大臣讨论入贡问题时,只有司业赵贞吉(王门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对,在内阁意见没有下达前,其余的老狐狸们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这片沉默中,沈链站了出来,公开支持赵贞吉的意见。

沈链的出现让众人吃了一惊,而之前打死也不说的吏部尚书夏邦谟此刻却突然跳出来,用讥讽的口气问道:

“阁下现任何官?”

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个什么屁官,哪有你说话的份!

沈链镇定自若地大声答道:

“我是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浩然正气,声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书无颜面对从七品的经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链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场的人,也赢得了陆炳的尊重。此后,陆炳安排沈链作为他的贴身侍从,随同进出各处。

陆炳这样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为了保护这位直性子的下属,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万没想到,这个安排却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因为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正是严嵩的家。

沈链秉性刚直,遇到小奸小恶都要去插一脚,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严嵩这种大奸大恶的巨型花岗岩,所以每次到大贪官严嵩家吃饭,他总是“不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还跟严世蕃干过几仗。但他毕竟是陆炳的人,严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然而事情最终激化了,在亲眼目睹“庚戍之变”的耻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后,沈链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次醉酒之后,愤然写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喷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这下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857]

沈链的结局又一次证实了严嵩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文书刚送上去,谕令就下来了:锦衣卫沈链,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

得知消息的陆炳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跑去给沈链送行。

看着这位即将发配边疆的属下,陆炳感叹良久:

“你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伤、已然一无所有的沈链却依旧昂起了头:

“扫除奸恶,天理!”

看着那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陆炳发出了最后的叹息:“我不如沈链啊!”

在勇敢的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的面前,从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陆炳,是一个懦弱的人。

六年后,在严世蕃的指使下,沈链被杀害于宣府,他的两个儿子沈衮、沈褒也被关入监牢,并活活打死,是为斩草除根。

对于庞大的严党而言,这次事件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沈链那徒劳无益的努力什么都没能改变。

然而这徒劳无益的努力,却是一个普通人无畏的证明,沈链这个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镌刻于史册之上,永不磨灭。

他并不需要改变什么,因为他的勇敢已经说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链死去了,胆怯的陆炳还活着,他仍旧看重自己的利益,不愿也不敢去对抗那股可怕的势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触动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悄然改变自己的立场,向着另一个方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严嵩贪婪腐化,严党为祸国家,但大家也知道,严嵩奸诈狡猾,严党权大势大,反对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发达。

而沈链之举之所以能名留史册,是因为仅此一位,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利益的动物,于是严党的成员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而那个隐忍的徐阶依旧隐忍着。

对于严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个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将国事完全托付给他,百官臣服,那几个不服气的也收拾了,沈链被赶跑了,仇鸾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对手徐阶也被压得毫无招架之功。

不会再有人敢与我作对了。这是严嵩最为自信得意的时刻。

然而他错了,无须等待多久,他将迎接自己从政以来最为猛烈的攻击,而这次攻击,正是他覆灭之路上的第一声丧钟。

 

[858]

与之前的沈链如出一辙,这次攻击的发起者也是一个小人物,不过在明代历史上,这位小人物却有着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称号。

明代第一硬汉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别之处就在于那一年的科举。

因为在这次进士考试录取的名单中,有着这样几个名字: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

张居正就不用说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后来的内阁重臣,风云人物,而这位王世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后七子”的领军人物,引领文坛二十余年,无人可比,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据说他闲来无事,曾写就一书,书名《金瓶梅》。

当然,王世贞先生只是此书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声之大,影响之远,可谓惊世骇俗,这是年头久了,要换在几百年后,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当新科进士们整齐列队,带着荣耀和笑容大步迈出大明门的时候,这四位仁兄正占据着前列最风光的位置。

能走在队伍的前面,是因为他们有着足够的资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状元,张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头名,庶吉士。王世贞更不在话下,他的父亲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队伍的后列,还走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与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着实不值一提,他家境贫寒、没有背景,考试成绩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说来,这号人的最终命运也就是外派县官,或是在六部混个职位,苦熬资历直到退休。

历史是喜欢开玩笑的,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人却最终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人,当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被历史的黄沙掩没,被无数人遗忘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历史教科书都记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张居正堪与比拟。

杨继盛,即使再过五百年,这个名字仍将光耀史册。

杨继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里很穷。

杨继盛不但穷,还很苦,因为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没闲着,给他找了个继母,更不幸的是,这位继母也不是省油的灯,缺少博爱精神,没把他当儿子,只让他做杂役。

在苦难的童年中,杨继盛开始成长。

 

[859]

童工杨继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也没有零花钱,犯了错还要挨打,然而杨继盛没有办法,日子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过。

突然有一天,他牵着牛回家的时候,对家里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想读书。”

在没有希望工程的明代,这句话对于杨继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个笑话。

家里没有钱,即使有,也轮不到你。

杨继盛的哥哥随即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答复:

“你才多大年纪,读什么书?”

“我能放牛,就不能读书吗?”一个倔强的声音这样回答。

然而倔强不能解决问题,杨继盛还是不能去上学,但在他的坚持下,父母最终准许他去私塾旁听,但前提是必须干好本职工作(放牛)。

于是每天放牛之后,杨继盛都会把牛系在学堂门前,然后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里,忍受着那些交过学费的学生鄙视的目光,认真地听着课。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后,杨继盛的热情终于感动了他的父母,于是他们把十三岁的儿子送进了私塾。在这里杨继盛努力学习,不负众望,先后考中了秀才和举人。

可是举人杨继盛依然是个穷人,虽然不用再交赋税,但他不会钻营,生活依然窘迫,为了节省费用备考,他进入了有国家补贴的国子监。

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和蔼的国子监校长(祭酒)徐阶。

徐阶如以往一样,认真细致地慰问每个学生的情况,当然,也和以往一样,他并没有记住其中的大多数人。

杨继盛就在被忽视的大多数人中,作为一名国子监的普通监生,他没有官僚的背景,也没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没有被徐阶牢记的理由。

但徐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这个贫寒而不起眼的学生,将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他打开那道胜利之门。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试的,但这一关实在太难,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觅他途,而要继承父亲的世袭官位,必须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谱的。

所以国子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因为监生可以直接做官,虽然名额极少,但总比没有强。

于是在官僚子弟汇集的国子监,杨继盛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异类,同学们奢侈享乐、挥霍无度,杨继盛却只能每日读书,按时就寝,因为他没有钱,只能靠监生那点可怜的补助。

但杨继盛从未自惭形秽,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当权贵子弟为了那几个可怜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杨继盛却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举中一举中第,成为了一名进士。

 

[860]

杨继盛的运气实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门南京吏部,当上了六品主事,之后又改任兵部员外郎。和他的同学相比,既没有庶吉士的光辉前景,也没有地方官的油水实惠。

然而杨继盛没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干活。

杨继盛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比张居正还差得远,虽然他很勤奋,但勤奋是永远无法弥补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观,不会搞同事关系,不会拉帮结派,政务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对于出身贫寒的他而言,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虽然这个世界很复杂,官场很狡诈,但在他那里却十分简单,因为他的为官之道只有一条:报效国家、体恤百姓。

这是大多数新官员们口头禅和必喊口号,很多人喊得比杨继盛响亮,却没有记住。

杨继盛记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实实地为国为民做几件事而已。

所以当“庚戌之变”后,仇大将军要开“马市”再次妥协退让*****的时候,杨继盛当即站出来,愤然上书,反对马市。

仇鸾十分恼火,就告了杨继盛的黑状,将其关进诏狱,并贬官发配偏远地区狄道。

狄道十分荒凉,少数民族聚居,本地人不爱好读书,只喜欢闹事,到这里做官基本相当于劳改。

然而杨继盛毫无畏惧,因为他是一个简单的人,用简单的方式,过简单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饭,住简陋的房子,教当地人识字读书,解决纷争,不收一文不取一物,连蛮夷之地的乡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称他为“杨父”。

居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不久后,仇鸾密谋败亡,嘉靖想起了杨继盛的忠言,便诏令他复官,先升他为知县,一月后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天后升刑部员外郎。

坐着直升飞机的杨继盛还没有到顶,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这一次他的任职地点是兵部武选司。

兵部最穷的地方是职方司,而最富的无疑是武选司。武将升迁谪降,手中大笔一挥即可,又闲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无背景的杨继盛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完全是因为严嵩的推荐。

 

[861]

严嵩之所以保举杨继盛,自然不是欣赏他的正直无私,只是因为仇鸾是他的敌人,而杨继盛曾经反对仇鸾,在他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严嵩并不知道,在杨继盛的敌人名单上,仇鸾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给他老人家的。

严嵩认为自己能够利用杨继盛与仇鸾的矛盾,能够用官位和利益收买这个人,能够将他收为己用,然而他错了,因为他并不了解杨继盛。

这是一个没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愤,即使整他个人,只要有益国家,他也毫无怨言,此即所谓大公无私。

大私无公的严嵩自然是无法理解这种品格的,他正在家里等待着新同党的加入,却没有想到,毁灭之路已然就此打开。

当严嵩自信十足的时候,杨继盛却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严嵩,这位本应用心勤政的内阁首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干过的好事可谓罄竹难书(不是写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装着他自己,唯独没有全世界。

于是杨继盛决定上书弹劾这个人。

在明代,弹劾可谓是家常便饭,比如你看某人不顺眼,可以上书弹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书弹劾,政治斗争需要,可以上书弹劾,闲来无事找点活干,也可以上书弹劾。弹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讲个人卫生、衣服没穿对、腰带没系好,长相难看也可以弹,总之是只要想得到,就能弹得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明代的官员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大凡一个官员干到三品副部级,如果档案里没有十几份弹章,那就是件极不正常的事情。

你弹劾我,我弹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几十年混下来,一次也没被弹劾过的,不是人,是神。

在弹劾如吃饭穿衣的时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杨继盛却因此万古流芳,是因为他使用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况下,弹劾是一种政治手段,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大家同朝为官,混个功名也不容易,弹劾贪污,下次就少贪点,弹劾礼仪,那就注意点形象,就算是弹劾长相不佳,最多不过是去整容,你来我往,相敬如宾。

而死劾,并非是简单的文书,它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弹劾的罪状是足以置对方死地的罪名,弹劾的对象是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弹劾的结果是九死一生.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生命为赌注,冒死上劾,是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类的纠纷,是断然不会有人用这一招的,严嵩没有杀杨继盛的爹,更不会抢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杨继盛,并希望将他收入门下。

然而杨继盛拒绝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已经下定决心,死劾严嵩。

 

[862]

严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却依然不忿,为夏言不忿、为朝局不忿、为死在蒙古马刀下的万民不忿,为天下不忿!

以天下为己任者,是然。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沈链的遭遇就在眼前,并非没有人劝过他,深通王学,熟悉斗争之道的唐顺之及时看出了苗头,作为杨继盛的朋友,他曾写信劝告:

“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

作为王学左派的嫡传弟子(聂豹、徐阶属右派),唐顺之十分清楚当时的政治环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劝,希望杨继盛不要出头,以避祸患。

杨继盛看了信,却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书弹劾之前,杨继盛斋戒了三天。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四十二岁的杨继盛回顾了他的过去,从童年的贫寒,到青年的求索,熬过了继母的虐待,熬过了仇鸾的陷害,现在的他,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前景光辉,仕途远大。

然而现在他准备放弃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无疑的大业。

因为放牛的杨继盛、历经磨难的杨继盛、看尽官场黑暗的杨继盛,依然是同一个杨继盛。

在黑暗中的杨继盛,是一个纯洁的人。而面对这片窒息的黑暗,他无力反抗,只能发出那最后的呐喊。

杨继盛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顺之的话是对的。

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他没有更好的方法。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更没有张居正和徐阶的智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出身农家、天赋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弹劾后的流程他也很清楚,严嵩的诬告、锦衣卫的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如果运气好,可能还有行刑人的大刀。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

根本不用指望什么九死一生,只有十死无生。

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说来这种行为有着很多称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飞蛾扑火等等,而在西方人的眼中,这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逻辑的行为。

而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中,这种行为有着一个恰如其当的名称: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深信,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

 

[863]

勇往直前

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

他拿起了笔,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

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当杨继盛将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当,递送内阁转交西苑之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转变,昔日那个放牛的贫农子弟,历经几十年的风雨,终将成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这封上疏后不久,消息灵通的严嵩便从皇帝的侍从那里得知了奏疏的内容。

面对这个从五品小官义正言辞的控诉,严嵩害怕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虽然是皇帝的宠臣,却依然害怕这个来自最底层的无畏的声音。

而且根据多年的从政经验,他迅速作出了判断——这人是来玩命的。

但就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独眼龙军师严世蕃又出场了,听完那慌不择言的讲述后,他却只是镇定地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给我看。”

仔细阅览之后,严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诉自己那慌张的父亲,不用害怕,其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几乎就在严嵩知晓奏疏内容的同时,徐阶也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十六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想在保住脑袋,混碗饭吃,就得时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动态。

徐阶惊叹于杨继盛的勇气,他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的学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军突起,去挑战那个他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敬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做了连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危险已向自己逼近。

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而在那年头,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杨继盛上书,他虽然并不知情,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目前政局敌强我弱,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此时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

徐阶坐卧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这封奏疏的末尾,杨继盛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真糊涂也好,假聪明也罢,这句关键的话最终挽救了徐阶,保存了他的实力。

政坛的地震看似已经不可避免,严嵩惊慌失措,徐阶忐忑不安,而杨继盛却只是镇定自若,静候处理。

 

[864]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件事情中,最为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人——高拱。

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高拱都是以礼相待,所以这件事对高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开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话时,顿如五雷轰顶,马上抄起文书去找徐阶。

他所看到的那句话,正是严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着面无人色,气喘吁吁的高拱,徐阶十分纳闷,然而当他顺着高拱的指向,仔细研读那句话时,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句让严世蕃笑颜逐开,让高拱吓破胆的话是这样写的——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

徐阶的脸白了,他很清楚,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很容易被理解为裕王指使杨继盛,借攻击严嵩之名逼宫犯上,若被严党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高拱之所以跑来找徐阶,原因在于他认为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上书必定是徐阶指使,准备借此和严党决战。

而徐阶敢于摊牌,必然有着全盘计划,但无论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给兄弟划个道出来,让我早有准备,免得无故遭殃。

然而徐阶诚恳地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后着。

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来,裕王和严党的关系并不好,而皇帝宁可信任他身边的道士,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以严世蕃的智商,绝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看着团团乱转的高拱,徐阶也是焦急万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钧一发,面对几近绝望的高拱,徐阶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后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听天由命吧。”

徐阶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时的严世蕃确实正打着裕王的主意,准备一箭双雕,借刀杀人。在他的指点下,严嵩把祸水引向了二王。

这个话题彻底触痛了嘉靖的神经,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狱质问杨继盛(此时已经下狱):与二王有何种关系,为何要引出二王?

杨继盛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大声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

听到答案的嘉靖这才松了口气,但危机还远未结束,因为严世蕃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主动配合。事实上,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865]

严世蕃深知,虽然朝中严党势力庞大,但要想除掉杨继盛,拉裕王下水,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而对于那个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盘打得确实不错,可惜他的对手是徐阶。

据说在象棋中,能看到后两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后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师水平,而在政治这种特殊的游戏中,徐阶是当之无愧的特级大师。他不但算出了严世蕃的企图,还算准了他的预定目标。

于是在严世蕃动手之前,他抢先一步,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人——陆炳。

杨继盛和裕王的命运,就握在陆炳的手中。因为这位仁兄不但是特务头子,还是詔狱的监狱长,在监狱里做点手脚,搞份假口供,然后派出个把锦衣卫,深更半夜栽赃一下裕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陆炳是严党的同盟,无论如何,他没有拒绝严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阶依然登门拜访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陆炳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没有别的方法。

面对陆炳这样的老江湖,讲客套或是谈交情,无异于是自取其辱,徐阶开门见山:

“此事不宜牵涉过广,望三思而行。”

陆炳看着徐阶,沉默不语。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愿表态,也不能表态。

反正已经说了,徐阶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

听到这句话,陆炳终于开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为。”

意思是,这件事情已经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这是句实话,徐阶也只能叹气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陆炳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徐阶走了,严世蕃来了。

当然,他的来意和徐阶完全相反——把杨继盛整死,顺带梢上裕王。

陆炳热情地接待了他,还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严世蕃满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料。

此后严嵩父子天天在家里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炳那边却毫无动静。

严世蕃没有再去找过陆炳,作为官场老手,他很清楚对方的这种态度所代表的意义——拒绝。

 

[866]

沈链离去时的背影,是陆炳永远无法忘怀的,所以在关键的时刻,他作出了这个关键的抉择。

他虽然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却依然坚守着仅存的良知。

外面大风大浪,斗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他镇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在陆炳的授意下,诏狱的看守并没有难为杨继盛,但严嵩的能量却并不是陆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杨继盛就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说来,如果是所谓“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脱层皮,极为痛苦。

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杨继盛再次表现了他的无畏与勇气:

“我杨椒山(杨继盛号椒山)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

杨继盛没钱买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财雄势大的严嵩,一般说来是必死无疑了。

可让人惊叹的是,杨继盛挨了一百杖,虽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竟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除了他身体好外,估计也有某些场外因素——行刑者是锦衣卫。

不过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杨继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条命,等待着他的不是救护车或高干病房,只有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诏狱。

然而正是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杨继盛干出了一件耸人听闻、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

虽说是硬汉,毕竟不是铁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昏迷的杨继盛被拖回了牢房,没有人给他包扎,在蝇虫滋生,肮脏阴冷的空气中,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

在那个深夜,杨继盛被腿上的剧痛唤醒,借着微光,他看见了自己的残腿和碎肉,却并没有大声呻吟叫喊,只是叫来了一个看守:

“这里太暗,请帮我点一盏灯借光。”

这是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看守答应了,他点亮一盏灯,靠近了杨继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这位看守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

他没有麻药,也不用铁环,更没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不停地刮着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个深夜,那枯燥的摩擦声始终回映着在阴森的监房里,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以伦比的勇敢与刚强。

 

[867]

在昏暗的灯光下,杨继盛独立完成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肯定)的手术,当年关老爷刮骨疗毒(真假还不一定),也还有个医生(特级医师华佗),用的是专用手术刀,旁边一大群人围着,陪他下棋解闷。

相比而言,杨继盛先生的手术是自助式的,没有手术灯,没有宽敞的营房,陪伴他的只有苍蝇蚊子,他没有消毒的手术刀,只有往日吃饭用的碎碗片。

杨继盛继续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经刮得差不多了,骨头露了出来,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

掌灯的看守快要崩溃了,看着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他提着油灯,面对这个镇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

于是他开始颤抖,光影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摇动着。

一个沉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要动,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极为轰动的电影《第一滴血》,后来还拍了续集,里面的兰博兄极为彪悍,曾把火药洒在伤口上,给自己消毒,国人为之侧目,皆视其为硬汉偶像。

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个叫杨继盛的人曾经比兰博还要兰博,而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兰博是假的,杨继盛是真的。

杨继盛就这样活了下来,就这样名震天下,就这样永垂青史,因为他的坚忍、顽强、以及正直。

严嵩明白,陆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与畏惧是不会消弭的,杨继盛非杀不可!

此时案件已经转到了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党成员,严嵩指使他从速解决杨继盛,因为骂人是没法杀头的,严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诈传亲王令旨。

可是副部长报上去,部长何鳌却不批,郎中史朝宾还明确表示,绝不执行。

严嵩发怒了,他撤了史朝宾的官,并托人告诉何鳌,再不听话,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鳌妥协了,刑部就此递交了处理意见——依律处决。

 

[868]

然而严嵩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的这份文书竟然还是无法执行,而他也无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经历了无数风波,斗倒了无数权臣,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该整的也整了,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说来,老板越聪明,员工也就越难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资聪慧,而且善于耍诈,你说东,他就偏往西,你让他吃饭,他偏要睡觉,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

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日积月累的折腾中,大明公司的几位顶尖员工终于超越了老板的水平,成为了真正的领导者。

在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级员工名单中,有着严嵩和严世蕃的名字,当然,还有徐阶。在此之后不久,两个更为厉害的人也将被列入这个名单,而他们所掌控的,将是天下。

耍猴的时代即将结束,被猴耍的时代即将开始。

但至少在杨继盛的问题上,嘉靖暂时还没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奥秘,毕竟杨继盛的目标只是严嵩,严嵩想借刀杀人,他却不想被人当枪使。

杨继盛的案子就这么拖了三年,悬而不决,直到三年后的那起群众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杨继盛仍在狱中顽强地坚持着,外面的同僚同事们却忍耐不住了,人关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连个说法都没有,你当言官们是饭桶不成?

于是一时之间群臣上书,要求释放杨继盛,声势浩大,甚嚣尘上。

严嵩沉不住气了,此时,严党的中坚人物,著名贪官鄢懋卿向他进言:

养虎为患。

严嵩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严嵩看到了他的干儿子,严党的另一干将赵文华送来的一份论罪奏疏,在这份奏疏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严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笔,在这两个名字的后面,又加上了三个字:杨继盛。

因为他十分清楚,名列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无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笔误的。

严嵩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历时三年,用尽手段,他终于把自己的死敌杨继盛送上了黄泉之路。

然而他万万不会想到,在他写下杨继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覆亡之门就此打开。

 

[869]

在隐忍的日子里,徐阶时刻注意着严嵩的言行,而他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一直未能发现严嵩的破绽。

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他虽然贪污受贿,虽然结党营私,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狡诈无情。

然而他终于大意了,杨继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愤怒,混淆了他的思维判断,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杀死杨继盛。

杨继盛就是奔着死来的。

他不受严嵩的收买,不听朋友的劝告,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却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弹劾严嵩,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

只求一死!

用死来表达他的愤怒,用死来唤醒胆怯的人们,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杨继盛用他的生命铸就了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

事实证明,杨继盛的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而严嵩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严嵩所预料的那样,愤怒的嘉靖批示了这封奏疏: 秋后处决。

消息传出之后,一个女人在自己简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这个女人是杨继盛的妻子,伟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书里,这个弱女子提出了一个公平的交换条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严嵩看到了这封奏疏,然后扔进了文书堆里。

杨继盛的妻子文化不高,这封文书是她口述,由王世贞代写的,在临刑前,他再次来到狱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别。

王世贞是个讲义气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监,给杨继盛送来汤药,帮助他熬了下来。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术,于是在诏狱中,王世贞和他的朋友见了最后一面。

眼前的杨继盛已经不成人形了,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众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荣的进士队伍中,他也只是一个为人忽视、沉默寡言的人,辉煌显赫从未属于过他。

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残肢破衣、遍体鳞伤,还有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

杨继盛却只是平静地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我的后事,就劳烦你了。”

杨继盛没有钱,他的妻子也没有钱,对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为安,是比较困难的。

王世贞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杨继盛即将走向他人生的最后舞台——刑场。

 

[870]

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候,王世贞终于不禁放声大哭:

“椒山,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然而此时的杨继盛笑了,他倚着墙壁,用残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元美(王世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脸上映射出无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惧!”

嘉靖三十四年(1555)  十月初一日,杨继盛英勇就义。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手无寸铁的杨继盛,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

临刑前,他赋诗一首: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强权,虽死无惧,叫做勇气。

在这一天,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

在这一天,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众怒难犯。

也就在这一天,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

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东南的奇才

严嵩之所以能够肯定那份奏疏上的两个人必死无疑,是因为整治这两人的幕后黑手正是他。

这两个人分别是闽浙总督张经,和浙江巡抚李天宠。

而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会人头落地,只是因为一个无聊的人,去出了一趟无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级官员张经,被任命为总督前往浙江,他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天宠,奉旨来到浙江,取代驻守当地的王忬(王世贞的父亲),成为了新的浙江巡抚,张经的下级。

这两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还不错,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倭寇之乱,尽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个人也来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级官员赵文华,可这位兄台既不是总督,也不是巡抚,之所以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除了观光旅游外,倒也背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祭海。

 

[871]

让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实实地祭海,完事后带点土特产回京也就行了,可赵侍郎却偏偏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对倭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想掺和一把。

一般说来,京城的领导要亲临指导,地方官员高兴还来不及,可是张经总督却不买他的帐,对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简单,张经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总督不是地方官员,而是中央派驻地方工作的领导,工资、户口都挂在中央,比如张经,原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次是挂衔下派,而赵文华只是奉命出差,干点临时工作。

论资历就更没法说了,张经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经是副部级兵部侍郎,而那时赵文华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处级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里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级干部见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干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级、两省总督,你小子不过是个三品副部级侍郎,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你算哪根葱?

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浙江巡抚李天宠也不愿买赵文华的帐,每天管他三顿饭,就盼他早点滚蛋。

然而事实证明,赵文华确实算根葱,还是根大葱,你们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爹来收拾你们!

他爹就是严嵩,虽然他姓赵,严嵩姓严,但所谓有奶就是娘,有权就是爹,不必奇怪。

严嵩之所以支持干儿子赵文华,是因为当年他当国子监校长的时候,赵文华是他的学生。而据他观察,这位学生虽然没有什么能力,却很能拍马屁,很听话,于是他安插赵文华去了通政司。

严嵩是不做慈善事业的,他让赵文华当通政使,其中有着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个副部级部门,最高长官通政使也只是三品,但这个部门对严嵩而言却极为重要,因为它主管全国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于名声太差,全国的众多御史官员经常上书弹劾严党,虽说有严嵩在内阁压阵,但这位仁兄已经七十多岁了,难保有漏网之鱼,万一捅到皇帝那里,事情就麻烦了。

而赵文华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机关蹲守,发现可疑邮件即刻予以删除(销毁或是压住),他兢兢业业,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为了严党的第一号骨干。

接到儿子的告状信,严老爹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复,他托人告诉赵文华,张经并不好惹,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赵文华无计可施,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执着的人,又从中央要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名义,硬是赖着不走。他要留在这里,等待张经的失误。

 

[872]

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时的浙江沿海,倭寇气焰已经十分嚣张,有两万余人盘踞于此,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张经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四处调兵,积极部署数月之久,却迟迟不动兵。

赵文华反复催促,张经依然纹丝不动。

而张总督之所以有如此举动,和他之前的一段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

嘉靖十六年(1537),总督两广军务、兵部侍郎张经,奉命去平定广西断藤峡叛乱,在长期艰苦的山区作战中,他养成了稳重进兵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在这次战争中,他还发现了一个十分可怕而特别的战斗群体——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数民族为主,大都不习文化,好勇斗狠,战斗力十分彪悍,当年曾让张经吃尽了苦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之后,张经才发现,那些被朝中大臣轻视,所谓乌合之众的倭寇,却是一帮前所未见的强敌。

皇帝同志专心修道,大臣们专心斗争的时候,日本正处于极度混乱的战国时期,全国分成三十六个诸侯国,你打我,我打你,打赢的自然风光,打输的就只能跑路。日本就那么大,土地又不多,还时常喷火山乱地震,实在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于是众多讨生活的倭人就不远万里,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业跑到了中国。

这帮倭人不请自来,而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文言有云:

倭人为寇,是为倭寇。

但恶劣的品行并不能否定他们的战斗力,且不说这帮人的武艺和战术水平,单说人家冒着掉进海里喂鱼的危险,跑上千里路来抢劫,就能充分说明他们的犯罪决心和毅力。

而与倭寇相比,张总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东等经济发达地带的兵,他们当兵是为了混碗饭吃,就算不当兵还能种田,犯不着去拼命。

于是张经决定,调狼土兵进入浙江,抗击倭寇。

这个决定为他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却永远地送了他的命。

 

[873]

张经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费尽心力调兵遣将的时候,赵文华已经设计好了一个圈套,准备将他致于死地。

张总督久经官场,并不是个善茬,上任一年多来,他已在当地安插了自己的亲信,而对于赵文华,他也安排了专人监视,总而言之,整个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盘。

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赵文华依然找到了一个盟友,这个人的名字叫胡宗宪。

胡宗宪,字汝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

胡宗宪的考试成绩很一般,运气却不错,他没能选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当了县官,不久后因年度考核优良,升为御史,巡视宣府、大同。

之所以说他运气好,是因为在明代朝廷,御史是个不错的行当,以骂人为主业,天不怕地不怕,想骂谁就骂谁,如果运气好,摸准了政治方向,骂对了人,没准还能官运亨通,一飞冲天。

不过胡宗宪的这份御史工作却有点特殊,因为宣府和大同是当时的军事前线,刀光剑影,呆在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乱告状,没准晚上就被人趁黑给剁了。

于是胡宗宪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啃了几年干粮,这段经历最终成就了他,因为正是在那个地方,这位安静的御史开始进入另一个新奇的领域——兵法。

在血肉横飞,生死悬于一线的战场,胡宗宪懂得了战争的法则,而蒙古骑兵烧杀抢掠、难民家破人亡、哭天抢地的惨象,也让他了解了战争的残酷。

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那个曾经喋喋不休、满口圣人之言的书呆子,已然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实用主义者。

因为在边关表现良好,胡宗宪奉调前往浙江,担任浙江巡按,似乎是为了考验他的能力,就在他离开这里之前,上天给他安排了一次毕业考试。

当时驻守大同的左卫军突然接到谕令,命令他们即刻转移驻防至阳和一带,事实证明,这是个一道要人命的谕令。

大同已经是前线了,而阳和不但更为靠前,且条件极其艰苦,当兵的过得苦,好不容易在当地安个家,转眼间又要妻离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执行,于是大伙一合计,索性闹事不干了,哗变!

这下子问题严重了,情况报到大同参将那里,开会征集意见:这事怎么解决,谁去解决?

没人应声。

 

[874]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超级黑锅,这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士兵哗变,全部都是抄家伙的职业打手,也不讲道理,要是跑去谈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给了国家(学名是为国捐躯)。

但如果放任不管,这帮人万一成了叛军,知根知底,带着蒙古人回来抢劫,麻烦就大了,所以黑锅总得背,具体说来是总得有人去背,可是谁也不背。

这时胡宗宪站了出来,他说:我去。

参将大喜,问:你要带多少人?

胡宗宪答:不用,我一个人去。

在短暂的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之后,大家集体起立,走到营帐外,热情地为勇敢的胡御史送别,感谢他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锅精神。

胡宗宪不是白痴,也没有背黑锅的嗜好,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只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了哗变士兵的营地,对那些手持兵器、情绪激动的人们说了几句话,奇迹就发生了,士兵们停止了吵闹,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当大家再次看到胡宗宪时,都极为惊讶,踊跃上前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解决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宗宪一脸轻松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们,谕令已经取消,他们不用迁徙了。

于是大家又懵了,迁移是上级的命令,总兵(相当于军区司令)都没发话,你怎么敢信口开河?今天你忽悠过去,过两天没准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宗宪镇定地看着惊恐的同僚们,告诉他们:丝毫不必担心。

事实证明了胡宗宪的预言,很快,上级下达指令,之前的谕令取消,军队仍在原地布防。

准确的人心洞察力、惊人的局势判断力,这就是胡宗宪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宪来到了浙江,他将在这里开创自己的伟大事业。

其实在当时的浙江,胡宗宪只是个小人物,因为他的级别太低(浙江巡按)。

巡抚和巡按虽只有一字之差,品级却差很远,胡宗宪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负责监察纪检事务,他的品级只有七品。而李天宠则是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浙江,负责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务,相当于省长。

赵文华好歹是个副部级,之所以对胡宗宪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实在是因为他太过孤单。在张经的阴影下,没人愿意陪他玩,只有胡宗宪对他礼遇有加。

于是他向这个新朋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并许下了一个美好的祝愿,只要计划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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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谢谢。很喜欢这种文笔风格 -多少- 给 多少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20/2011 postreply 19:2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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