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46)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28 18:55:2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6035 bytes)

确诊HIV后,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王大湿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1-30 23:03 Posted on 北京
幸好,在HIV感染者互助小组的帮助下,大家凑了五千块钱,包车把因高烧而意识模糊的阿伟从海南接回了广州。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39个故事—

 

前 言
 
很多人在确诊HIV之后,不敢告诉亲近的人,害怕失去工作,害怕被歧视,怕被家人抛弃。
 
 
在近期上映的公益微电影《不离不弃》中,秦虹在确诊感染HIV后,第一反应就是跟自己的爱人分手,她感到恐慌,不知道身边的人还愿不愿意接受她,特别是最亲近的人。
 
原本秦虹跟对象开着一家小餐馆,靠两人的努力,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很快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直到秦虹确诊HIV,两人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好在男友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男友也一直在学习HIV疾病相关的知识,秦虹也坚持吃药,将体内病毒控制到最低的程度。
 
在未来的日子,林先生希望可以一直陪伴秦虹走下去。
 
而在今天的故事中,出生于海南农村家庭的90后阿伟,可能并不是像电影的主人公秦虹一样幸运。阿伟在确诊HIV后,度过了一段灰暗的挣扎时期,一开始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因为不谨遵医嘱接受治疗,不按时服药,生命一度陷入垂危之中。
 
在公益组织成员小壕和皓皓的救助下,阿伟才慢慢得到恢复。以下是阿伟的故事:
 
 
阿伟是小壕和皓皓在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救”回来的。
 
 
疫情期间,阿伟和工友们一道被封在厂区里,生活起居都在宿舍解决。一天工作时,阿伟没有任何征兆地从工位直挺挺倒了下去,工友赶紧把他送到当地一家医院里。很快,阿伟作为HIV感染者的身份浮出水面,按照规定,与HIV感染者相关的医疗救治需要前往定点医院。先前那家医院给阿伟办理了出院手续。
 
因为HIV感染者的身份,阿伟出院之后就从原来的单位离职了,后面的去处也没了着落,再加上后续高昂的治疗费用,阿伟一筹莫展。
 
在一个HIV感染者的互助群里,阿伟的消息被不断转发,而后皓皓跟小壕联系上阿伟。
 
 
两人合计一下,阿伟“既没有医保,也没有积蓄”,最后还是皓皓做了决定,“如果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HIV感染会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影响人体健康,需要快速启动抗病毒治疗以控制病毒的复制。依照当前HIV感染者“发现即治疗”的理念,只要坚持科学规范的抗病毒治疗,每天口服抗病毒药物,感染者的生活质量就可以达到与常人无异的水平。
 
来自公益微电影《不离不弃》截图
 
阿伟初中毕业后就从老家只身来到广州打工,他不懂技术,只能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城中村里。对于阿伟来讲,他很难有坚持积极配合、规范治疗的精神状态和经济条件。
 
患病后焦灼的情绪,夹杂着疾病的多种副反应和巨大的经济压力,使得阿伟的治疗甚至一直处在“脱管”的状态下,这也意味着他的生活质量也很难回到和正常人一样的水平。
 
阿伟在广州打工的那段时间里,就因为一次持续的高烧,被送进医院,当即就确诊了HIV合并肺部感染。
 
第一次住院之后不久,因为担心治疗费用,阿伟拿不出太多的钱支持他接受现下的治疗,在阿伟的执意出院的要求下,医院无奈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他回到了海南。
 
在海南,为了维持后续生计,阿伟拖着疲倦的身体,又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但稍带强度的工作,以及擅自停药的后果,让阿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阿伟的肺炎又复发了。
 
幸好,在HIV感染者互助小组的帮助下,大家七手八脚凑了五千块钱,包车把因高烧而意识模糊的阿伟从海南接回了广州。
 
在广医八院住院一个月后,阿伟觉得自己又能动了。正好朋友告诉他外地有一份工作正好需要人,还可以提供住宿,于是,阿伟收起行囊便又出发了。
 
临出发前,阿伟和自己在广州的主治医生打电话咨询想继续领取免费的抗病毒治疗药物的事,聊到目前疾病的控制情况,医生坚持让他回来复查,但阿伟说:“我要去打工,可能回不到广州”。于是,阿伟再次出发了!
 
“那个时候感觉对未来很绝望”,阿伟说。他怕工友知道自己是HIV感染者的身份,而歧视他,不愿意和他接触,更直接的困难是,他付不起近千元的复查体检的费用。
 
 
阿伟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孝孝就发现了这个有些沉默的年轻人。
 
 
孝孝在广州的一家专业机构里工作,是一名志愿者,专门为受到HIV影响的群体提供转介和咨询服务,辅导HIV感染者遭遇的首要难题,就是“要帮助他们建立起对自己的认识。”
 
广州白云区疾控门诊里,每周末单日都会有超过20人前来主动检测HIV,这还不算因为发现各种合并感染而转介来的感染者。为此,门诊专门设置了一间小办公室,为后续HIV检测服务的开展提供了便利。
 
“刚被告知自己感染的时候,任何人的第一表现都是震惊的。”孝孝说。
 
一些感染者一直盯着窗外,脑袋跟离线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人把打火机掏出来,将烟点燃,一支接着一支,直到整包烟燃尽;还有人总觉得不死心,想着是不是报告出错了,提出要再做一遍检测。
 
“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向他们强调,这是慢性病,国家提供免费的药物治疗,只要按时服药,就不影响自己的生活。”等对方缓过来了,对自己的HIV感染者身份有了认识以后,孝孝才能继续往下沟通,关于治疗方案和伴侣告知的问题,这又是一项磨人的工作。
 
来自公益微电影《不离不弃》截图
 
孝孝曾经遇到一个聋哑感染者,他不会手语,两个人完全依赖纸笔交流,你一句我一句,“我还能活多久”、“这病怎么治”、“家人会不会知道”,一下午的时间,办公室里只听得到笔触摩擦的沙沙声。
 
对于HIV感染者,治疗的心态是至关重要的,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伴随着哭泣、嗜睡,都是常态。
 
“感染者对自己的身份有非常大的顾虑,害怕自己的事情被单位知道,或是在今后的医疗中遇到问题。”孝孝说。他遇到过的新发感染者,在确诊后的几天里,整个人躺在床上起不来,甚至向他倾诉自己产生了轻生的想法。“治疗是一方面,感染者该如何去重建自己的生活,很多地方都没有准备好。”
 
在他工作的社工机构里,分别有几个感染者互助小组,其中一个小组的核心成员完全是女性。她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跟新的参与者共情,去鼓励他们用积极的心态应对新的生活,这比说教有效得多。
 
因为工作的缘故,阿伟没有参加过互助小组的活动,等到再收到消息的时候,阿伟已经陷入垂危的情况。
 
 
孝孝、小壕跟皓皓接到了阿伟,商量着能为阿伟做些什么,但首先是得先帮他安顿下来。
 
 
医院的附近,有不少家庭旅馆,提供给需要长期住院和陪护的家属,皓皓看了一下价格,都觉得太贵了。后来经过多番查找,皓皓找到了一家50元的日租酒店,半个月要花费一千多块钱,皓皓帮阿伟先垫付了租金。
 
在这个没有窗户、只有排风扇嗡嗡作响的房间里。小壕跟皓皓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照顾阿伟的生活。
 
当时的阿伟体重已不足70斤,瘦骨嶙峋,只能躺在床上,说话、呼吸都在喘气,更伴随着不断的咳嗽和干呕。皓皓买来了应对肺部感染的药先对付着,“那个药不贵。”皓皓说,但目前的药物对于阿伟的病情来讲都只是救急,要想对目前的病情得到好的控制,还是需要到正规医院去接受治疗。
 
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三人简单帮阿伟收拾了,带上证件和之前检查的结果,决定继续前往广医八院。算上这次,阿伟已经是“三进宫”了。
 
在广医八院排队的时候,阿伟仍在干呕,小壕扶他去户外的绿化带呕吐。回到就诊的长廊,气力不多的阿伟刚找了个位子坐下,护士看到赶忙叫住:“轮椅!快找轮椅呀,他这种情况不能坐诊室凳子!”
 
护士找了几圈,说必须要交200元押金才能借到轮椅,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带现金,好不容易等到了阿伟问诊。得知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是阿伟家属,医生松弛了下来,他先对一行人的善举表示感谢,拿着阿伟最近拍摄的胸片,放到背板上观看,又在电脑上翻查之前阿伟就诊时留下的档案。
 
但在最近档案中,阿伟的就诊信息有限,医生让护士去找之前的存档。三个人等了一会,不见护士回来。于是,小壕只得亲自爬上二楼联系档案管理处,半晌之后终于如数将阿伟之前的就诊档案送到了医生面前。
 
根据之前的档案,医生给出了诊断,阿伟患上了一种消耗综合症,一般需要住院治疗,但是阿伟的经济情况已经无力支持。
 
“这种情况一定要给他家人打电话的。”看着阿伟有气无力的样子,医生说。
 
阿伟摇头,他说即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也不会来接他的。
 
他拿出手机,里面写有给父亲的短信:
 
“我从小到大,本来就没有得到你们的关心,小时候你们大人的事,本来就影响到我的成长,我如今变得和你没有什么感情,也是因为你们大人的事情造成的,我是因为害怕你,你总是让人恐惧,无法敢靠近,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如今我生病了,我每天都活得很狼狈,每天都尽量活下去,直到撑不下去的那 一天,如果我撑不下了,我也接受了,现在也是万不得已,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帮帮我,让我最后的时光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类似的话语,他给父亲发了不下数十条。
 
绝大部分都没有回音,直到这次,父亲勉强回复:
 
“我现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帮不了你,你现在得靠你自己了。”
 
阿伟叹息:“为什么我这么命苦,从小到大,就没有好好照顾过我,个个都不想管。”
 
家人在HIV感染者面前,始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如果有家里的支持,阿伟的病情应该能得到更好的控制。
 
来自公益微电影《不离不弃》截图
 
小壕回忆起之前在慈善基金会工作过的经历,一个孩?因为发烧?住院,当地没有接诊HIV感染者的能?,要求转诊。孩?是家?的独?,可是孩?的??全躲着不?。基?会的同事和当地志愿者筹钱,把他转诊到武汉?家有实?的医院,同时动员孩?的姑姑过来签字,这才顺利接?。
 
皓皓跟小壕见找家属这条路走不通,只好帮阿伟想其他办法。
 
孝孝叫了车,把小壕跟阿伟送回了住处。医生开了药,但阿伟依然吃不下食物,只能喝温开水,不时干呕。小壕只能喂给他化开的红糖水,勉强提供生存所需的营养。
 
另一边,孝孝开始了众筹,“只能做一点,是一点”。
 
他在感染者互助小组里分享阿伟的境遇,“当从皓皓处得知阿伟的情况又一次危重时,我们在3月23号,带阿伟去广州八院感染科挂号,医生初步认为阿伟的HIV消耗综合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营养支持,但花费较大,当医生了解到我们是志愿者,并非阿伟亲属时,也建议阿伟回原籍治疗。然而,阿伟此时已经没有工作能力,也没有积蓄、身上只有八院红丝带组织和志愿者皓皓给的1000元,阿伟在广州住的旅馆,也是皓皓为其支付的费用。”
 
孝孝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转发消息,同时还有具体的细则,确认阿伟的老家海南所办理的低保是否还在,以便维持后续的治疗费用。末了,孝孝说:“我想我们的关注可以救命,请给素未谋面的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吧。”
 
小壕还整理了救助阿伟开销的明细,供所有捐助者查阅。在转发后,钱一笔一笔地汇进来,10块,20块,它们都来自曾经的“过来人”和志愿者们。
 
在日租房休养的那几天,阿伟的身体开始逐渐恢复,他有了胃口,吃了一份麻辣烫,小壕很开心,把这事给大家分享。能吃,就意味着有康复的希望。
 
另一边,皓皓也在努力,他联系了广州当地的民政局,想看看有没有临时性的救助,却“意外”联系上一个叫“老姨”的志愿者。老姨在东北运营着一个公益救助站,接受HIV感染者,给他们提供食宿,以及照护服务。
 
粗略的估算,仅皓皓一个人就为阿伟垫付了万元,但他说“终于看到一些希望了”。阿伟的身体在三个人的照顾下逐渐康复,他又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登上了前往东北的火车。
 
*帕斯堤同伴群对本文有贡献
 
后 记
 
今天是12月1日,第36个“世界艾滋病日”。今年的主题是“凝聚社会力量,合力共抗艾滋”。
 
来自公益微电影《不离不弃》截图
 
 
人类与艾滋病抗争已有四十多年,随着感染者治疗需求的不断升级、治疗方案的优化、以及我国政策助力,艾滋病成为了可防、可控、可长期管理的慢性疾病。
 
 
早发现早治疗,坚持接受规范的抗病毒治疗,HIV感染者也能回归健康生活。
 
更何况,现在也有了创新的治疗能够帮助HIV感染者提高生活质量,重建积极的信念。
 
疾病面前,愿我们携手共度难关。

 

 

作者 | 王大湿

编辑|李泽

=================================================================

 

五线小城的中年女工,在富士康里「熬社保」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2-19 20:28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鸿

编辑 毛翊君

 

 

熬出了惯性

一条产线上并排坐着二十几个工人。一班12个小时,流水线不会停下来。每个小时里有40个苹果手机的背板从吉文婷眼前流过,她的任务是检查这些背板上是否有划痕、残留的金属黑点,或是生产错误。

进厂前,吉文婷特意在招聘时申请了检包线上的岗位,“因为这条产线的工人都是坐着工作的,其它岗位需要每天站12个小时,会更辛苦。”二十多岁,职高毕业——这是她做田野调查期间对外扮演的身份。她在产线上认识的两位师傅常常劝她:“年纪轻轻不要在这儿耗着,要有点远大志向。”

一天午饭后回到产线,距离下班还有8个小时,她忍不住和身边的师傅陈苹抱怨:“我才来这么几天,已经受不了了,你们是怎么在这儿干下去的?”40岁的陈苹告诉她,自己熬着就图一个社保。“她说,我难道去外面挣不了更多的钱吗?能挣,但是外面的小厂不稳定,给不了我退休金。”

吉文婷记得,是读高三那一年,富士康在她家乡Z市建成,几个姐姐也都换到这家大厂去上班,“挣的不算特别多,但她们说,只要在流水线上老老实实地待着,就有稳定的收入,大厂劳动体制健全,再也不愿意去小厂工作了。”

这次论文,吉文婷本是想看看富士康这样的劳动体制,除了已有学术所提到的“剥削、掠夺”之外,对这些女性工人有没有其他的影响。“熬社保”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成为她新的研究锚点。

2014年,富士康在Z市建成的第三年,随着国务院推行城乡居民社会养老保险制度一体化,《城乡养老保险制度衔接暂行办法》开始实施,这让农村户口的居民缴满15年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可以申请从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转入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后者在医疗、养老的基础上,还包含工伤、生育等保险构成,报销比例更高,可以获得每月上千元的退休金。

师傅陈苹就是受政策激励入厂的女工之一。那一年,她从地方街道办富士康招工的信息里得知,这里为正式工缴纳五险一金,不分产线、职级、岗位。如今,她已经在富士康干了8年。

吉文婷对Z市餐馆服务员、保安、超市收银员等职业的月薪做了了解,得知都跟富士康一样每月3000元,甚至更多。她意识到,“熬一份社保”或许是不少富士康女工在高强度的流水线上,拿着不高的收入也要熬下去的重要吸引力。

在富士康打工3个月,吉文婷写了份万字汇报记录,论述“熬社保”成为女性农民工偏好在地就业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她接触到的女性工人里,多数30-45岁左右,很早就进入富士康工作,为了“熬退休”“熬社保”,在产线上工作了将近10年。

我们也找到一位该厂35岁的女工郑菁菁,她在流水线上熬了11年。纪念进厂十周年那天,她和一起熬过来的工友加油打气:“带着信仰在干,我陪你一起熬,熬到退休,咱们线上吃饭庆祝!”

郑菁菁在机台测试车间工作,这些年里的每天,她和另外20多位作业员会共同完成3万台手机的开机测试。静坐检测,搬重物,弯腰布置物料,20分钟循环一次。前两年,线上一位工友查出腰椎间盘突出,请假回家休养了半年,又进厂上班,今年夏天还是熬不动,离职了。

工友的丈夫回厂递交医院诊断证明时,郑菁菁曾问他妻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还是不能坐,下地也不行,上厕所都要老公背着去,怎么都疼。”郑菁菁觉得可惜,“她跟我工龄一样。”

这之后,她也担心自己熬出什么病。年轻时什么都能熬,等到夜班轮岗吃饭,郑菁菁去柜子里拿点东西吃,看大龄的工友在桌子上补觉,食堂的板凳上、休息室里全是趴着睡觉的人。这几年每到晚上12点换班,郑菁菁也加入了她们,“宁愿饿着也要先睡会儿,不然后半夜头疼得受不了。”

 

夜班轮岗时,在食堂补觉的Z市富士康工人。讲述者供图

即便是要孩子、做试管屡屡碰壁的那几年,郑菁菁也没断保,继续熬。她和丈夫结婚后,母亲就开始催生,但一直怀不上。后来又尝试了7年试管,才生下女儿。进周期检测卵泡时,每隔一天需要做一次检查,郑菁菁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跟领导请假,她下了夜班再跑去郑州做B超,在车上补觉。

线上不允许懒散,她到岗前喜欢跟同事在更衣室里聊会儿天,“熬”的惰性也留在了这里,每个女工都想多待几分钟。为了保证不会有灰尘落到制造手机的产线上,她们需要在这里换上纯白的静电衣,摘掉身上一切和违禁金属有关的物品,包括钢圈内衣,才可以通过安全检测门。

她们的话题单调、重复,时常彼此打听,“这个月介绍了多少新人来入职?奖金发了多少?”“最近的加班强度怎么样?”有的女工期盼高强度的工作,这意味着加班带来的高工资。

每天开工前,线长会给大家打鸡血,到了下班的时候,如果当天产量不达标——30人不够3万台,线长又给工人施加压力。被线长训斥的时候,郑菁菁想过辞职,但是熬出了惯性,“第二天上班,又坚持下来了,就不去想了。”

 

“飞来的大厂”

陈苹觉得自己当年是做过一番“理性的考量”才决定进厂,“在富士康我能不能长期做下去?这家工厂能不能在Z市待够15年?”

这座五线小城以重工业为支柱行业,农业经济收入不及当地GDP的5%。多数男性工人选择在重工业企业里打工,炼铅、炼钢、炼银。他们通常20多岁进厂,跟着老师傅学技术,操控机器。女性没有足够的体力,很难有这些机会,富士康建成前,她们一般在玻璃厂、陶瓷厂打零工,每天工作五六个小时,月薪在2000元上下,是重工业企业里男性工人的一半,同时也要承受无法避免的扬尘。

进富士康之前,陈苹是Z市一家玻璃厂的职工,那时只能挣到一份季节性收入,上下班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幸运的时候活干完可以提前回家,如果机器设备出了故障,工人就需要跟机器一起等活。在企业转型中,这家玻璃厂由国企转为私企,之前干部职工仍可以由公司为他们缴纳社保,陈苹等一线工人则不再签订劳动合同,转为临时工。

吉文婷发现,多数女工会将富士康与当地作坊式的中小企业进行比较。一名响应地方街道办招工动员、首批进厂的机台操作手说:“富士康那时是Z市为数不多给普通员工交齐五险一金的公司。”在2012年,Z市人将富士康称为“飞来的大厂”。从开工到投产用时179天,是实现了当年签约、当年建设、当年投产的“Z市速度”。

 

Z市富士康。讲述者供图

熬了11年的郑菁菁就在那一年进厂,算是最早一批老员工。当时,她刚回到Z市老家的村子里。她高中毕业后,跟随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的浪潮去了珠海,漂了5年又在母亲的催婚之下回村相亲——母亲担心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在南方城市怀孕,嫁到外地,过两年又很快离婚,“那样一辈子都耽误了。”

郑菁菁记得,2012年冬天,村里便流传着富士康在旺季每月固定发5000元工资的消息,吸引了大量村民进厂打工。同时,服务业的劳动力也因此大量流失,“去饭店吃个饭都没有服务员,全进富士康打工了。”

但工作并不像超市导购、饭店服务员、加油站服务员那样清闲,工资也和人际关系有所关联。郑菁菁性格内向,见到老板、科长不敢主动打招呼,从不请线长吃饭,熬了10年她仍然在富士康做基层的工作,没有晋升。如果不是旺季,不加班,一个月到手3000元,和服务业的工资水平差不多。

“但是退休金太重要了。”她身边最鲜活的例子就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月领100多块钱的国家补助,今年70多岁,还在村里做保洁员,扫地,清倒每个小队的垃圾桶。除去在富士康缴五险一金,郑菁菁还买了一份商业保险,作为老了以后的双重保障。

吉文婷注意到,女工们“熬社保”会是出于类似这样的安全感,尤其是当她们失去了土地的时候。吉文婷的两位师傅都来自Z市市大峪镇,当地临近黄河中游最后一段峡谷的出口,东南方向与洛阳市孟津县隔黄河相望,成为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的腹地。1991年,陈苹她们因此搬迁,来到Z市区住,不改变户口,但是生活方式一下从山里人变成了市民。

陈苹儿时很羡慕市民的生活,有更多挣钱的路子,还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医疗条件。没想到这么快,在自己这一代实现了身份上的转变,但“家里头没地,老了也不能回去种地了”,现在40岁的她开始考虑养老,更觉得必须熬个退休金才行。

 

35岁“枯荣线”

35岁前入厂,才可以赶在50岁法定退休年龄前,完成在富士康缴满15年社保的条件,以最优解的方式拿到退休金。这个年龄也成为女工们“熬社保”的“枯荣线”。

王安苓马上要50岁了,还是不想离开富士康。她6年前入职,社保年限差得太远。之前她在面粉厂做工,没有固定收入,富士康招首批员工时,她不敢入职,因为那段时间总看到一些负面新闻,觉得里头不安全。

第二次村里帮富士康招工,她已经40多岁了,发现自己超过了进富士康的年龄上限。直到2017年,年轻人都不愿意去富士康,招工年限逐年增长,涨到了45岁。王安苓赶紧报名,“我是那年8月进的厂,再过4个月我年龄就又超了。真是赶巧。”

她觉得自己年轻时思想太过简单,没考虑到社保的事。在同一家公司缴满10年社保的农村户口居民,离职后自行缴纳5年,才可以享受企业职工的养老保险待遇。王安苓说到,像她这样在富士康没做满10年的农村户口职工,退休后只能自己续缴灵活就业的社保,无法实现“城居保”迈向“职工保”的跃升。

 

富士康Z市厂区入口。讲述者供图

年轻一些的女工没走到这样的临界点,会缺少“熬”下来的动力。30岁出头的卫苗就曾离开过富士康,在疫情期间找不到别的工作,迫不得已才又回去,她想的是“再给养老康一次机会。”

卫苗不愿意框在流水线上,进厂几个月后又跟车间提出申请,去做“线外”的工作——需要学习使用精密仪器,灵活机动,随时帮产线上有瑕疵的手机产品进行修复,也是富士康里职业晋升的一环。产线上的年长女工瞧不起卫苗,觉得她是通过阿谀奉承、讨好线长成为“线外”,既投机又钻营。

吉文婷最初注意到卫苗时,是看到了她的美甲。“产线上很少看见她这样时髦的。”她夸赞卫苗的美甲和穿搭,很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卫苗告诉她,比起富士康的工作,她更喜欢在超市做收银,但是疫情期间不招工了。

年轻时,卫苗在昆山的电子厂打工,2013年在当地结识了一个Z市老乡,两人回家结婚生子。孩子一岁之后,正好赶上富士康招工,她就去流水线上工作了不到一年,又觉得太过枯燥,辞职和丈夫一起去南方城市四处打散工。

她一直让儿子住在姥姥姥爷家,从而跟丈夫实现资源交换。“我父母现在帮忙带小孩,那我老了以后就有正当理由要求我老公帮我照顾父母。”儿子马上要中考,卫苗才再次回到Z市,图一个“离家近,好照顾孩子学习”。

卫苗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会离开富士康,到35岁的时候,如果还没有找到一份能坚持做下去的稳定工作,或者是自己的事业,再考虑要不要回来熬着。

吉文婷发现,产线上40岁以上的女工很羡慕那些年轻的人,因为她们还有更灵活的选择。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在富士康从正式工转为小时工,不缴纳五险一金,但1小时可以拿到更高的工资,是正式工的两倍。吉文婷在线上的师傅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自由,你们年轻,未来日子还长,可我40多岁,能进厂就不容易了,全家人还指望我熬个社保给自己养老。”

 

自我价值

一天下了晚班,吉文婷和产线上一个25岁的工友一起等清晨的班车回家。这位工友常常提到儿子,也聊起孩子的爸爸,她总叫对方“男朋友”,女工们听了都爱调侃她:“你们夫妻关系也太好了,现在都还在叫男朋友。”

这次,工友告诉吉文婷,自己跟孩子爸爸关系并不好,公婆让她全职照顾家庭,她不愿意,但丈夫支持公婆。他们已经离婚了。“我想等儿子长大了,也能跟城里的小朋友一样自信,说‘我妈妈在大厂工作’,也有五险一金。”

吉文婷意识到,被动“熬社保”的同时,女工也在主动实现个体尊严。12月即将退休的王安苓也说过,“儿子28岁还没结婚,我不用给他带孩子,我自己父母身体都好,我真的很想继续上班,但人家企业不允许。”她现在还没想好退休之后可以做些什么。

吉文婷在论文里写到,家庭影响了女性农民工“熬社保”劳动策略的形成,“她们战胜了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单调猛兽和慢性剥削,为重构家庭话语权、拓展人际关系网络、定义自我价值提供了坚实底气。”

 

清晨,夜班结束,女工们走在下班路上。讲述者供图

郑菁菁有时觉得工作没有成就感。这几年晋升线长的机会越来越少,她想过辞职不干了,或者再进一次厂,赌一把,分去一个更清闲的车间。“但是一想到还有比现在待的地方更脏更累的车间,就觉得自己还挺不错的。除了这个,没有其他的成就了,有工作总比做全职妈妈要好。”

进厂打工时,她偶尔也化妆打扮,“穿点抹点,女人不都喜欢这些。”老公说她败家,还总往娘家贴钱,“我就告诉他,我花自己的钱,有底气。”但在给女儿花钱的事情上,两人有时争执不下。女儿闹蛀牙,郑菁菁带去医院看,是瞒着老公花的七八百,“他说不用矫正,等大了乳牙会换掉,但现在牙已经坏了。”

吉文婷发现,只要一聊到孩子,总能很快打开女工们的话匣子。其中,“老了以后不和子女同住”已经是女工们的共识。

坐在吉文婷上游的田师傅希望女儿可以考上一个好高中,为了得到老师的更多关照,她准备给班主任送点礼物。她的大儿子当年没考上高中,读了中专,又花钱考了大专,毕业后在Z市一家钢厂打工。在教育上,她对女儿施加了更严格的要求和管理,因为“女孩出路少,学历必须要更好一点。”

和绝大多数女工一样,田师傅也觉得熬一份社保的意义是老了以后不成为子女的累赘,“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她还提到,在Z市的婚恋市场,年轻人的父母双方如果都有退休工资,会是相亲的加分项之一。

富士康没有双休,停电时除外。吉文婷也经历了一次,周五正准备去上班,她刚走入工厂大门,迎面看见一群大姐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工厂停电了,今天放假。”每个人都在开心地筹备,这一天该怎么度过。去逛超市?去公园里坐下来聊天?吉文婷有些恍惚。“那天她们看起来好快乐,像我们大学生,像身边的同龄人,是自由的。”

陈苹和田师傅喊她去逛公园,但吉文婷不想去。“我太累了,保命要紧,只想睡觉。”后来,她在当天的田野日记里写下:今日停电,好遗憾,回宿舍休息。现在她感到后悔,“我想我可能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去跟她们深入了解,我当时以为还有下一次,但三个月里没有下一次停电了。”

吉文婷进厂前,流水线上很安静,工友之间很少闲聊,每到定期换线的时候,人员会被重新打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长时间留存下来。如果她可以回到那一天,她想自己会去公园,和女工们一起坐下来,然后在一天结束时问她们:“你觉得今天过得开心吗?”

(除吉文婷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所有跟帖: 

緬北詐騙4大女魔頭,既是慈善名媛、更是蛇蠍美人!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28/2023 postreply 19:07:15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