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5)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27 19:41:2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9667 bytes)

一心要嫁小鲜肉的大龄女,人财两空

2023-12-27 11: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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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得

文艺女青年, 用写字自我治愈

1

2018年秋天,孙小草要介绍一位新朋友给我认识:“她在北京开旅游公司,正需要个资深做广告的人帮她把一下宣传这关。”

半小时后,我们来就到了蒋大胆位于大望路的办公室里。没聊几句,我就意识到彼此话不投机,心想:“谁说我们能聊得来?就因为我们都是北漂大龄剩女,就因为都能挣点钱,就因为都给家里源源不断地填窟窿成了‘伏弟魔’,我们就是同类了?孙小草这家伙害人不浅,活该她也坐在这里尴尬。”

十分钟后,我放弃了沟通的努力,干脆玩起了手机。孙小草也来效仿,两人口里无言,手机覆面,心里想的都是接下来该如何体面地告辞。结果,蒋大胆根本没功夫搭理我俩,当时她正忙着一边训斥下属,一边在电话里安抚客户。她一会儿对前者疾言令色,声震屋瓦;一会对后者眉开眼笑,强捧臭脚。

训下属、接电话、放电话、接着训下属……她的表情转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看得我啼笑皆非。都说南方出软媚女子,可是来自广西桂林的蒋大胆却是个例外。她个子不高,长得圆滚,浓眉重眼,极其开展,使她的表情经常跳跃于眉飞色舞和横眉冷对之间。

终于,蒋大胆忙完了,我和小草赶紧站起来告辞,她却把粗壮的胳膊一拦:“正事还没有谈呢,到了吃饭的点儿,先吃饭!”我立刻有一种噎饭的感觉,继续苦辞,可蒋大胆能动手绝不逼逼,她站到中间,一左一右挽起我和小草的胳膊,硬架着似地往外推。她的力气超大,挣脱很不容易,扭扭甩甩的就更难看了。

只好吃饭。

大望路华贸中心的绿茶餐厅,地方怪优雅的,让人感觉大声说话是种罪过。蒋大胆不管这一套,她先豪横地点了一桌子的菜,继续大声讲话,不过倒真是谈正事。她问我一些旅游业新媒体传播的事,我说对旅游业不熟,只做了几个有点知名度的文旅项目,她勒令我:“不准谦虚!”我只好搜肠刮肚,把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

蒋大胆听得相当认真,掏出小本一项一项地记录,我偷偷看了一眼,丑孩子一样的歪手错脚的字迹。本来不大自信的我顿时有了自信,慷慨激昂,指点迷津,还故意抖了几把PPT上的玄乎概念,听得她鸡啄米似地点头。

一顿饭下来,蒋大胆的眼睛里尽是崇敬,最后喊我“老师”。饭后,她非要送我和小草回家,左拥右推地把我们弄上了车。她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威风凛凛。

 

孙小草说,蒋大胆打拼到今天这个地步很不容易。

她刚来北京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房子租不起,就跑到不太熟的老同学那里蹭住。她只有中专学历,先在一家小旅行社找到了一份接待员的工作,慢慢的,混到可以独立带团。那时的她就很放得开,扭着屁股又唱又跳,只为活跃气氛;酒桌上不管生张熟李,只要有需要,搂住脖子一口闷;带团去西藏,她顶着高原反应还要事无巨细地照顾全团的人。她积攒了一点资源后,开起了自己的旅游公司,中间吃的苦头一本书都说不完。

孙小草说,蒋大胆这几年很难,旅游行业正刹不住地走下坡路,公司效益越来越不好,还拖上了一个累赘。

“他弟。”孙小草十分鄙视地说,“从东莞的夜总会、歌舞厅里寻回来的,他们老蒋家的大宝贝,让她带到北京学做生意。”

我吸了一口气,问她弟在夜总会干什么。

“嫖娼没钱,当鸭没脸,就是在里面当小打手,好几次差点被别人打死。”

有一次,那夜总会里出了人命案子,一帮人都被弄到公安局接受调查,蒋大胆的爸妈得知消息,哭喊着让她把她弟找回来,生怕老蒋家就此断了香火。找回来也没用,他在蒋大胆的公司里啥也不干,白拿工资,整天蹲在办公室里打游戏。蒋大胆也不赶他,还给他在燕郊买了房,又送了辆小车。

孙小草义愤填膺:“当姐的做到这个份上够可以的了,他也不看看他姐姐多难,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其实有苦头自己咽!那间办公室是三个公司合用的,蒋大胆只占三个工位,加上他弟,只有三个员工。那辆凯迪拉克还欠着银行一半的钱呢,打拼了十来年,就在大厂附近买了套房,还欠着贷款呢。”

“她结婚了吗?”我问。

“没呢。”

前些年,蒋大胆是跟男友一起创业的,两人做国旅的下游公司,做广西、浙江、江苏等南方地区的地接社,是二道贩子。他们接的都是单位的大单,几百人的那种旅游团,光二手签单人头税就不少,虽然辛苦点,却结结实实挣了点钱。

两人处了十来年,同居了七八年,眼见着苦尽甘来,都要结婚了,男友却出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前台。这男人情商比蒋大胆高,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处理得比她好,事情败露后,干脆和前台妹一起另起独灶,把公司里的大单客户揽走了大部分。就这样,蒋大胆的财路、婚路,都被那王八蛋截了胡。

2

三十七岁时被前男友给撂下了,蒋大胆从此开始“发疯”。

2013年后,旅游业开始走下坡路,她却迎难而上,到处搂关系,还接那种费劲又不赚钱的散客团。她这么做是在跟前男友较劲呢,何苦呢?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她找对象也要跟前男友较劲,非得找个年轻的、会哄人的小鲜肉,让孙小草气得直咬牙:“这是要喂钱的呀。”

不久以后,我就见到了蒋大胆的“小鲜肉”男友,还是在大望路,一家茶馆里。

小伙子叫管铭,二十六岁,比蒋大胆足足小了十一岁。他不但年龄小,体量也小,个头不高,眉眼细长,面皮白净,戴着金色圆框眼镜,看起来挺清秀,文质彬彬。他高职毕业,从南通老家来北京打工,图个自由,给健身房发过传单,在售楼处卖过房子,还为教育机构卖过课程……每每说起自己干过的行当,他总会用同一句话作总结:“姐,太苦了,太没尊严了,不是人干的活。”

叫他这么一说,全北京除了大老板和当官的,其他人干的都不是人干的活。

管铭年纪不大,行事却很油滑。他做小伏低,话到手到,甜言蜜语,当着外人的面也是一口一个“我家大宝贝”。蒋大胆很吃这一套,满面含春,我和孙小草却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私下里,孙小草表示愤慨,她觉得蒋大胆什么人没见过,竟然会跟这种油滑又无能的小男人纠缠在一起。现在管铭这小子吃的、住的、花的、用的,都是蒋大胆的。两人在大望路租了个房子,已经同居了。

我不明白,这纸糊似的小子,蒋大胆看中了他啥?但仔细一想,倒是有点理解了——多少年来,蒋大胆当自己是汉子,别人也当她是汉子,她的世界里满满都是硬刚、逞强和粗糙,管铭的做小伏低、轻怜蜜爱,安慰了她隐藏的少女心。而且那小十岁的年龄差,在蒋大胆看来,可能更是一种自身实力强大的证明。

当然,这次约喝茶,其实是有正事要谈——管铭已经进了蒋大胆的旅游公司,一个弟弟、一个男友,满屋都是“皇亲国戚”。蒋大胆让管铭负责新媒体的对接工作,就是建个群,拉进去几个做视频剪辑的、脚本拍摄的,想制作一些视频来宣传公司的旅游路线。管铭负责提想法,我帮忙出脚本,其他人报价,看能否执行。

可是这事最终不了了之——管铭在群里提了一堆不切实际的想法,让群里的众人不知如何回答。后来,我单独拉蒋大胆和管铭商量,为了照顾管铭的面子,我把他的一些略靠谱点的想法往合理化的方向引导了一下。征得二位的同意后,我出了简单的方案,找到做执行的人报价,可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我估计是蒋大胆嫌价钱太高。

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对于广告人来讲是见怪不怪的,骗标的都有得是,这不过是提点想法,算不了啥。但蒋大胆却过意不去,之后又请我吃了几顿饭,让孙小草作陪。相处下来,我觉得蒋大胆虽是个略显怆俗的生意人,但为人倒有一份难得的真诚。这一点我很喜欢,渐渐地也就做了朋友。

既然做了朋友,就忍不住说点实话,孙小草早就看不惯管铭了——她到访过两人同居的小窝,只见沙发上堆着脏衣裳,茶几旁滚着一堆臭烘烘的鞋。蒋大胆尚且主外脱不开身,可这管铭既不主外又不主内,真是什么用都没有!孙小草劝了几次,不得要领,又要我去说。

都知道男女之情外人不好插手,闹不好连朋友都没得做。可耐不住孙小草的再三鼓动,我只能试着谈谈。

3

下一次聚餐,我跟孙小草为了要谈的话题铺垫了很久,先说如今生意不好做,日子不好过,年龄大了,体力差了,等等。之后又说我们这些老家贫穷、出来北漂的人,真是一步都错不得,额外的负担真的担不起。

我们还怂恿蒋大胆做一个心理测试:想象和五只小动物,驴(事业)、猫(恋人)、狼(自尊)、牛(金钱)、小浣熊(朋友)一起进行长途旅行,本来快乐的旅游不幸遭遇了五次危机,每次都要舍弃一只动物才能侥幸存活。

“你会先放弃哪个?”我们问她。

蒋大胆第一把扔掉了狼,第二把扔掉了驴,第三把扔掉了牛,最后剩下猫和小浣熊舍不得扔,一直在两者之间犹豫。

我跟小草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咋往下说了,蒋大胆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们:“你们到底想说啥?”

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挑明不看好她的小男友——负担太大了,她左肩膀扛着男友,右肩膀扛着弟弟,头顶还有两个没有退休金、身体不好的爸妈,将来要是生了孩子咋办?还是慎重点好。

孙小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大姐,你为啥不找个能帮你一点的男朋友呢?岁数也不小了,要现实点。”

蒋大胆垂下头,半晌才说话:“哪有那么好找?管铭也没有那么差,有时候很会体贴人的。”接着,她又说了一些管铭的好处,无非是帮她按摩拔罐,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换风扇,经常用破壁机给她打红枣豆浆之类的。

我心中喟叹,没有被好好爱过的人,真的很容易被这些生活细节感动到,蒋大胆看到了暖心的“芝麻”,却忘了压力大的“西瓜”。

 

第二年春节回京,我要把老家的土特产送给蒋大胆,就去了她公司一趟。刚到门口,就听见姐弟俩在吵架,蒋大胆的弟弟骂道:“谁让你相信这个小白脸,早就跟你说他靠不住,人家骗你,你还给人家数钱,真够可以的!”

我敲门,吵架声止住,蒋大胆的弟弟怒气冲冲地走了。办公室里,管铭不见了,蒋大胆瘦了一大圈,质地蛮好的驼色大衣穿在她身上,倒显得人清秀了许多。她心不在焉地跟我闲扯,但自始至终都没提管铭,我不好多问,就打道回府了。

后来问了孙小草才知道,管铭那小子不声不响地拿了蒋大胆给地接社结账的十来万块钱跑回了南通老家。蒋大胆的弟弟嚷嚷着要报警,被蒋大胆死命按住,她摸到管铭的老家,人家没躲,还开着一辆十来万块的低配车满城嘚瑟呢——管铭一直想买辆车,但蒋大胆不同意,他就打算来个“先斩后奏”。蒋大胆找上门去,这小子又是一顿甜言蜜语,说正好带她见父母,把两人的婚事敲定。

说到这里,孙小草面色铁青:“蒋大胆这大傻子,还屁颠屁颠地买了新衣服,拎着礼品,在餐馆包间里等着人家,结果管铭没来,管铭他妈来了”。

管铭他妈也就四十来岁,一看就不好惹。她上来就先声夺人,羞辱蒋大胆:“一个老女人干什么不好,要勾引我的宝贝儿子?”接着,她表了态:宁愿打断儿子的腿,也不能让他毁在一个老女人的手里。

管铭他妈一口一个“老女人”,把蒋大胆惹火了,她说管铭携款潜逃,自己弟弟正打算报警呢。管铭他妈一听这话,吓得脸都歪了,口气立刻软下来,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她说家里就她老头一个人拿退休工资,她没文化打点零工,挣的钱还要养小孙子——管铭的儿子。

管铭有儿子?!这次,轮到蒋大胆傻了。

原来,管铭在读高职时就搞大了人家小姑娘的肚子,女方家里信佛,坚决不堕胎,孩子生下来就扔给了管铭。当时管铭还上着学,这孩子只能由他父母带。毕业后,家里托人给他找了工作,他干了几天就跑了,回家待着不愿受管,不想带孩子,又不愿听父母唠叨,一拍屁股就去了北京。走的时候,他还拿走了他妈的银行卡。

得知这一切,蒋大胆那灌满了甜言蜜语的脑袋终于开了一丝窍。可她为人仗义,觉得到底相爱一场,那十几万就算了。但她弟不肯,一个劲地骂她,要拿着证据去报警,最后逼着蒋大胆问管铭他妈要钱,这才拿回一半来。

自始至终,管铭连头都没冒。此事过后,蒋大胆垂头丧气了好一阵。

4

2019年夏天,蒋大胆掉下去的肉又长回来了,一张饱满的脸春风得意。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的散客生意做得还不错,公司扭亏为盈;二是她又谈恋爱了。

“还是一枚小鲜肉。”蒋大胆笑得花枝乱颤,我和孙小草暗吸一口凉气。

等见到侯晓兴真人时,我心想:这哪里是什么“小鲜肉”啊?满脸疙瘩,中等个头,粗壮黝黑,真不好看。可聊了一会儿,我又责备自己不该以貌取人——这个小侯比管铭好太多倍了。

首先侯晓兴能吃苦。他老家是河北定州农村的,家里两哥一弟,父母都是农民。这样的家庭条件,出门在外是没有退路的,只能拼。他在物业公司做开荒,苦活累活都能干,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还经常给老家寄点钱。再者,他说话有纹有路,让人感觉很稳当。

“小我九岁呢。”蒋大胆有点得意。

我不以为然,觉得两个人只要合适,年龄大小都不算事,只是这蒋大胆过度强调这个“小”,仿佛在她这里,年龄差是一剂上好的春药。直到后来我才弄懂,蒋大胆憋着劲地要这个年龄差,还是因为头一个男友,他们相处了十来年,那一场轰轰烈烈的背叛,在她心里刻下的伤痕,很多年都填不满。

只是,这侯晓兴跟管铭不一样,他不会在恋爱中做小伏低,更不大会用甜言蜜语哄人,比如蒋大胆痛经时给他打电话求安慰,他只回一句“我在忙,你自己注意”就挂了电话,惹得蒋大胆抱怨连连。

孙小草劝蒋大胆要面对现实:“大姐,我家那口子也这德行,除非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否则他是不知道我累了、病了、难受了的。与其等别人关心你,你不如自己关心自己,你现在考虑的就是这个人能不能组建家庭,你多大了?”

蒋大胆没听进去。她一会儿在朋友圈里秀恩爱晒幸福,一会儿又在我们的三人小群里把小侯骂得狗血淋头。闹矛盾时轰轰烈烈,和好了又蜜里调油。

 

一天,蒋大胆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侯晓兴掌厨。租的还是大望路的房子,不过换了个小区,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晓兴打扫的,这些事我都不管。”蒋大胆摊摊手道。

孙小草打趣:“嗯,不错了,我家那口子钱挣得不比我多,家务可是一点都不做的。晓兴能吃苦,能做家务,做事也有条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事办了?我为你准备的那份礼金,可都等了十来年了。”

侯晓兴有点感激地看向孙小草,又有点期待地看向蒋大胆。可蒋大胆却顾左右而言他,问小侯:“饭做得怎么样了?我饿了。”

那满满一桌子都是家常菜,荤素搭配得好,吃起来都很可口。我和孙小草忙不迭地夸赞,可蒋大胆却不咸不淡的。那天蒋大胆的弟弟也在,姐弟俩说着说着就讲起了广西方言,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和孙小草面面相觑,看向小侯,他的腮帮子抽搐了两下,一脸的索然无味。

吃完饭,侯晓兴熟练地把碗筷端到厨房去洗,蒋大胆和她弟都不动。我和孙小草过意不去,跟到厨房帮忙,聊天的时候,就问小侯,蒋大胆的弟弟是否经常来?

“都快住在这里了!”侯晓兴抱怨道。

他们两人同居没多久,蒋大胆的弟弟便隔三差五的来蹭饭,开头侯晓兴还很给面子,会特意加菜,结果这弟弟跟大爷似的,理所当然地天天来吃。发展到后来,他吃完了就直接在沙发上睡,早上起来接茬吃小侯做的早餐。

侯晓兴说:“姐,我单位在东坝,下了班就被催着赶紧回来做饭。他们的公司就在附近,就不能回家自己做吗?吃了饭,碗筷一推,想让他动手帮忙洗碗、做饭、擦地,那是不可能的。我女朋友就算了,她弟弟我为什么要惯着?他还比我大四岁呢!他们一直说方言,我一句话都听不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防着我呢……”

侯晓兴很委屈,抱怨这么多,大约是希望我和孙小草能帮忙劝劝蒋大胆。我们也确实给蒋大胆分析了利弊——如果她一定要找年龄小的,小侯算是个靠谱的对象,如果要结婚,那就得认真对待,不能老让人家伺候她弟弟;另外,得对人家小侯真诚点,好点,家务一起做更能增进感情,人家付出了就要领情,男人该夸还是得夸,别硬邦邦的。

临了,孙小草再戳一把:“考虑好了就结婚,老这样同居着不是事。你岁数不小了,还想不想要小孩了?就算现在怀孕,都已经是大龄孕妇了。”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蒋大胆的脸色有些发白了。

5

就在这年农历春节前,侯晓兴搬走了。

起因是两个男人吵了起来,蒋大胆的弟弟拿出当年在东莞夜总会惯用的流氓腔调,扬言要打得小侯出不了门。侯晓兴看着蒋大胆,问:“你自己选,到底谁应该出这个门?”蒋大胆让他别闹,侯晓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跟你们扯了。”当即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了出去。

那几天,蒋大胆在我们的三人群里不停地发消息。看得出来,她很眷恋小侯,但又希望小侯能像往常一样先低头认错。我们鼓励蒋大胆先去服软,毕竟是人家是被她弟弟撵走的。

孙小草说:“男女之间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没准肯低头的那一方,才是站在高处的一方。”

于是,蒋大胆头一次跟侯晓兴低了头。小侯心平气和地告诉蒋大胆,她必须在他和弟弟之间做个选择,他不想再过“三人行”的日子了。蒋大胆不理解,在我们的群里呼天抢地:“他是什么条件?穷,没钱,没事业,长得丑,不关心人,不会哄人,我谈的男朋友当中,他是条件最差的,他自己不知道吗?我都这么迁就他了,他为什么还让我抛弃我的家人?”

我和孙小草帮理不帮亲,说小侯的条件她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如果心有不甘,大可不跟人家谈恋爱,但既然谈了,要结婚,就不能把个流氓似的弟弟掺和进去。

蒋大胆气得退了群。

 

春节,疫情来势汹汹,想见面不再是容易的事,蒋大胆又拉了群,在群里真诚道歉,谁也没有跟她真生气,相反的,我挺理解她。

蒋大胆说她的旅游公司已经全面停摆,我们只好问问她的感情。她说她跟小侯已经和好了,只是小侯还是没搬回来住——他们单位也在缩减业务,为了多赚点钱,小侯就兼职送外卖,俩人不大有时间见面,即使偶尔见一面也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的。

等我们大家再次相聚,已经是5月份了。蒋大胆问我和孙小草有没有靠谱的装修公司,她想装修大厂附近的那套房子,想装得好点,当婚房。

“小侯求婚了?”我们忙问。

蒋大胆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自己岁数不小了,这次回老家,看见堂妹表妹的头胎都上初中了,二胎也都会走路了,她突然也想要个孩子了。为此,她在吃中药调养身体。

“装婚房是为了跟小侯结婚吗?”我问。

“不是他还能是谁?”蒋大胆瞪大了眼睛,又蹙眉道,“装好了房子,我就跟小侯搬进去住,我弟弟总不好跟着我们去大厂吧。”

“什么?你弟弟还没有从你那儿搬出来?”

“他怎么肯搬啊?他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我搬走了,大不了给他付房租,而且他正在谈女朋友,以后有别人照顾他。”

我觉得不可思议,孙小草更是口下不留情:“你昏了头了,这样的人最好让他自己多吃社会的亏,你别让他毁了你的后半辈子……”

蒋大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赶紧在旁边打圆场。

6

也许是想挽留侯晓兴,也许是想赶紧摆脱弟弟,也许是为了向我们证明她能搞得定,总之,蒋大胆开始马不停蹄地装房子。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装修的钱都是借的——尽管2018年下半年的散客生意做得不错,但除去各地供应商、地接社的成本,只能算是薄利。蒋大胆平时的花销也大,大厂的房贷、大望路的房租、办公位租金等等,加起来是不小的数目。

因为疫情,房子只能装一阵停一阵。等到装好了,蒋大胆特意拍照发了朋友圈。她跟侯晓兴手牵手坐在新房客厅的沙发上,有点“官宣”的意思。

“小侯怎么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啊?”孙小草让我看照片。手机里,只见蒋大胆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而侯晓兴——怎么说呢——笑得有点勉强,肢体也有点僵硬,仿佛那只手是被蒋大胆硬牵住的。

“而且,小侯的朋友圈也没有‘官宣’啊。”孙小草开始担心。

我说很多男生拍照都不会笑,不在朋友圈“官宣”,也不能证明什么。我嘴上这么解释,其实自己都有点心虚。

事实证明,孙小草的担心没有多余。

一个多月后,蒋大胆摔坏了手掌骨,需要做手术,孙小草让她赶紧联系侯晓兴,可小侯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蒋大胆一脸落寞,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手术不大,要花几万块,蒋大胆一脸为难,说自己“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在她曾买过一份意外险,孙小草帮忙跑流程,后来手术费全部报销了。

大约在蒋大胆手术做完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孙小草发给我来几张照片,是侯晓兴的结婚照。新娘不是蒋大胆,而是一个粗粗壮壮的年轻姑娘,婚礼现场的背景是那种土土的砖房,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在老家结的婚。

我们忙给蒋大胆打电话,她说自己在大厂的房子里,声音听起来不正常,显然是哭过了。

找了个周末下午,我们去看望蒋大胆,憔悴的她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骗我?那次他带来一个朋友,嬉皮笑脸地叫我‘嫂子’,他也没拦着。”

仔细听她复盘,其实也算不上骗。许多男人想分手时总不愿意直说,以为冷处理就可以达到目的。这几个月,侯晓兴和蒋大胆统共没见过几面,一直是蒋大胆在一腔热情地憧憬着没有男主角的婚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这个小侯是好人还是骗子,蒋大胆也只能接受现实,且必须接受现实。

 

2020年上半年,蒋大胆的公司拢共只接到了零星几单小生意,赚了几万块钱。这点钱远远应付不了大厂的房贷、大望路的房租、办公位租金和三个员工的工资。

下半年,蒋大胆陆续退了大望路的房子、大望路的办公位、辞退了员工。为了装修房子,她借了三十多万,还欠着几个地接社四十多万,为了生存,她只好用那辆凯迪拉克开起了网约车,应付自己的日常花销和房贷开支。她催促弟弟也赶紧找份工作,因为她已经自顾不暇,供不起弟弟的花销和燕郊的房贷了。

她弟弟自然不愿意,成天骂骂咧咧,恨姐姐、恨父母,认为自己当初就不该跟着姐姐混,不然也不会越混越差。到了年底,她弟弟被女朋友分手了,成天躺在家里喝得烂醉如泥。

而此时,几个地接社起诉了蒋大胆的公司,要求还钱。因为这些官司,我们才知道她公司的法人竟然是她弟弟——这是她父母要求的,为的是让儿子“有事业和责任心”。

“这么荒谬的要求,你也能答应?”我目瞪口呆。

蒋大胆颓然:“当时想着,反正弟弟离了我啥也做不了,没什么大碍。再说,也搁不住爸妈苦苦地求。”

蒋大胆的公司成了烫手的山芋,她弟弟不愿意担责,一面嚷嚷着要求变更法人,一面偷偷地把公司的资质、客户资源卖给了别人。他变相掏空了公司,只留了个空壳给姐姐,然后就回了桂林老家。蒋大胆回家找他理论,然后在除夕当天返回了北京。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过老家的任何事。

7

2021年春节,因为防控,很多人都留在了北京过年。孙小草给我电话,说蒋大胆估计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她年底太忙,抽不开身,就托了一个朋友去看看蒋大胆,朋友回来说,蒋大胆家空空的,整个人颓到不行。我给蒋大胆打电话,说要去看她,她哑着嗓子,说什么都不同意。我和孙小草只好用美团外卖在她家附近的超市订购了一堆米面油和水果蔬菜发到她家去。

蒋大胆再出现时,已经是3月了。那天,她跟我们谈了她的债务,说这几个月她没闲着,卖了那辆凯迪拉克——那是她当旅游公司老板的最后体面。

“地接社利润很低,人家也等着吃饭”。还有几笔别人欠她的欠款也要了回来,凑在一起,给地接社结了账。还有装房子欠的钱,五万是借私人的,已经还了,剩下的刷了几张信用卡,疯狂地利滚利。还有每月六千多的房贷,已经拖欠了七八个月了。

我们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她颓颓地答道:“能怎么办呢?凑合着活下去呗。”

从前那个时不时眉飞色舞、动辄声震屋瓦的女汉子,精气神全被抽空了。她乱蓬蓬的头发落了很多白霜,我们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之后,蒋大胆在大厂附近的超市找了份工作,糊口是够了,还信用卡和房贷就别想了。银行找到“躺平”的她,给了两条路:一是卖房,用卖房款还贷款;二是法拍。蒋大胆想了想,把房子挂了出去,可此时小区的房价已经跌了一半,根本卖不出去了。

我和孙小草在微信上给她转了几次钱,但都被她退了回来。我们仨再见面,是在通州杨庄的一间教堂里。

那是个六月天,藏在小胡同里的教堂虽然有点破旧,却有种难得的安逸和静谧。院落里绿意浓浓,不知名的绿植结出累累的果实,散发着清香,让人忘了时间和烦恼。蒋大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有种超然的心平气和,是我认识她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安详。

“我经常来这里听道。我搬到通州来了,土桥的一个单间,跟人合租的,我大厂的房子‘两脱手’了。”

追问下,我才知道“两脱手”的意思是“房子归银行,房贷也归银行”,也就是说,蒋大胆交出去的首付,这些年交的月供,还有三十多万的装修款,都化为乌有了。

在北京奋斗了快二十年,蒋大胆两手空空。她笑笑,说教堂的姐妹给她找了一份超市收银的工作:“日子能过,别担心。”

后来,她在微信里给我发了一段经文:“你们已经满头疼痛,全心发昏。从脚掌到头顶,没有一处完全的,尽是伤口、青肿与新打的伤痕,都没有收口,没有缠裹,也没有用膏滋润。”

这应该是她前半辈子的真实写照吧。

愿她余生被爱医治。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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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长得太漂亮,她的人生被毁了

 第七夜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2-20 07:21 Posted on 北京
直到警察告诉她,这很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女生是在操场的厕所里被人伏击的,她才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眼里满是惊恐。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40个故事—

 

 

201112月我在ICU实习。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1点左右,我们接到了急诊科的电话,要我们立即前往急诊科急会诊,有一个特重型颅脑损伤的女孩被送往急诊科抢救室。

 

 
我们到达急诊科抢救室时,那个受伤的女孩已经做完了头部、胸腹部、椎体等重要器官的CT检查,刚被推回抢救室。
 
见到神经外科和ICU的医生都已到场,首诊的急诊科医生快人快语:“半个小时前,有人在学校厕所发现倒伏在地的女孩,周围有血迹,便立刻报警,同时呼叫了120。院前急救人员到达现场后发现女孩还有生命体征,做了简单的头部包扎后,立刻便将人拉回来抢救了。”
 
彼时警察也跟着一块到了急诊室,他们和在场的几位医生做了简短的交流:他们在院外便初步探查了女孩的情况,女孩的伤主要集中在头部,可那个公共厕所并没有出现天花板坠落的情况。而且他们发现女孩倒伏在地上时,下身的裤子是被半脱下的,都垮在双膝上方。女孩的裤子是院前急救人员帮忙穿上去的。
 
女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鲜嫩的色彩被鲜血沾染,显得更加刺目。老师为了方便查看女孩头部伤口的情况,便取下临时包裹在她头部的敷料。
 
女孩的头发非常浓密,拨开之后,可以在顶枕部看到较大的血肿,血肿处因为张力过大有头皮开裂,不住地有血液渗出。我的老师也迅速给女孩做了初步的体表检查:除了头部,她后背处的皮肤也有轻微破损,除此之外,她的身上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外伤。
 
可即便那时临床经验甚少的我,也察觉出女孩伤得极重。女孩整个人都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老师用力按压了她的眼眶,可她的面部没有任何反应,右侧的肢体在疼痛的刺激下还有轻微的回缩,左侧肢体却全然没有反应。
 
女孩的意识不好,又是重型颅脑损伤,我的老师立刻给她做了气管插管保护气道。神外的医生戴好手套后,伸手在她头部已经破溃的血肿处向内探查,随即,他惊呼,“这块的颅骨和蛋壳一样,被打得稀烂,而且感觉破碎的骨块都往里面凹陷了。”
 
与此同时,女孩先前完善的CT检查也可以看到了:女孩颅骨的情况就像先前神外医生探查的那样,整个顶枕部的颅骨呈多发粉碎性骨折,向大脑的方向凹陷进去,并有几块碎骨片插入到脑组织当中,除此之外,女孩的脑部还因为遭受暴力导致蛛网膜下腔出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先前初步的体表检查得到的结果一样,除了头部,她其余的重要脏器均没有问题。只是第六、第七胸椎存在横突骨折,这类小骨折不需要特殊处理。
 
明确女孩的伤情后,我也想到这肯定是一起刑事案件了。在ICU实习的这些天,我们收到过因为晕厥摔倒而导致头部重伤的老年患者。理论上说,女孩存在入厕时晕倒致伤头部的可能,但院前急救人员和警方都已经交代,他们在厕所发现女孩的时候,女孩是面朝下倒伏的,而且女孩后背部的衣物明显比胸襟前要干净很多。这些都不支持她不慎倒地造成顶枕部严重损伤的推断。
 
女孩病情危重,需要急诊手术,医院开辟了急诊绿色通道将女孩送到了手术室。当时还没有联系到她的班主任和家属,但女孩的伤情拖延不起,神外的值班医生向院办反映情况后,由院领导签字先行手术。
 
女孩刚被推到手术室时,她的班主任和警察便都赶到了ICU。这个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女老师显然是从睡眠中被叫起来的,她一见到我们便不住地发问,她的学生严不严重?这孩子平常都挺健康的,怎么会晕倒?是不是上厕所蹲的时间长了,一站起来眼前发黑?她自己以前就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她忽然又想到,女孩可能是晚上没好好吃饭,发了低血糖。
 
她说是宿管员给她打的电话,说她班上一个女生在操场上的公共厕所晕倒了。看得出她很紧张女孩的情况,可她能想到的严重状况在医生眼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而已,根本用不着住ICU,实际情况严重到远超她的想象。直到警察告诉她,这很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女生是在操场的厕所里被人伏击的,她才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眼里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她反应了好一阵,在医生和警察嘴里确信女孩伤得很重,有生命危险,且大概率是刑事案件后,她哭了出来,说小雅那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女孩叫小雅。是附近一所中学高二的学生,小雅的成绩算不上拔尖,可她性格很好,长得也挺漂亮,在班里人缘非常好,而且还多才多艺。马上元旦了,她们学校每年元旦都有文艺汇演,每个班都要出节目。小雅不仅是这次班级舞蹈的策划者和领舞,还和文艺部的同学一起组织了开场和压轴节目,两个节目她分别担任主唱和主跳。彩排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还有一周就要元旦文艺汇演了,小雅平常也很爱找这个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班主任聊天。她知道小雅一直也很期待这天,毕竟那天她会成为舞台的焦点人物,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哪个不喜欢自己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备受瞩目呢。可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小雅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女孩还在做手术的时候,父母便已经来到了医院,我的老师和这对同样不明就里的夫妻说了一下小雅的情况。反应过来的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她说自己生的是对双胞胎,两个女儿四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大女儿当场就走了,好在小女儿只是一点擦伤。他们夫妻俩对仅剩的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生怕孩子有点什么闪失,孩子发烧感冒了他们都急得不行。她女儿好端端在学校里,晚上才和他们打了电话,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台急诊手术做了很久,快天亮了主刀医生才和麻醉师一起把女孩推到ICU。小雅父母这才见到出事的女儿,看到头部被包裹着厚厚的敷料,身上被插了各种管道的女儿,夫妻俩再度崩溃,那凄厉的哭嚎声像极了刚失去幼崽的孤狼。
 
他们夜里接到老师的电话,听到女儿出了事被送到医院,和老师一样,他们起初也以为不过是点小毛病。夫妻俩住在周边的县城,可爱女心切,半夜里他们也还是开车赶来,哪想居然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术后的女孩病情仍危重,需要送到ICU做后面的治疗。
 
“这台手术做得很费劲,”神外的医生在移交患者时对我的老师简洁地描述了大致的手术经过。“她的顶枕部大面积粉碎性凹陷性骨折,最大凹陷深度在2.5cm,偏颞顶部还有硬膜外血肿形成,量在30ml左右,顶枕部硬脑膜被破碎的颅骨块刺了一个直径5公分的破口,对应区的脑组织被挫得稀烂,还有部分脑组织都溢出来了。”
 
我没有观摩过这台手术,可在听主刀医生描述术中所见的景象时,心底无端滋生出一股凉意:到底是怎样的恶意,才会让凶手对一个女孩下这样重的毒手。
 
那个通宵奋战的主刀医生打着哈欠,感慨 :“好歹手术还是成功的。”
 
彼时我临床经验甚少,听到手术成功,一下就松了口气,可我的老师却叹了口气,说:“手术成功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早得很,这种开放性颅脑损伤,后期很容易出现颅内感染、颅内出血需要再次手术。后期还可能脑水肿造成脑疝导致死亡,还可能出现其他一大堆并发症,更别提后面漫长的恢复期了……”
 
听着这样的话,我的心也是跟着一沉。
 
监护室里有一个单间病房,女孩情况有些特殊,她被安置在那个单间病房里。
 
术后的第一天,小雅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可她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下午四点开始,家属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小雅的父母一夜未睡,心力交瘁的夫妻俩一夜间便沧桑了很多。监护室的门一开,夫妻俩便像是对方的拐棍一样,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来到女儿床前,他们轻唤着女儿的名字,那声音沙哑干涩得像刚在烈日下穿过罗布泊。
 
小雅在公厕被发现时裤子都被脱至双膝以上,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雅可能是在公厕里遭遇了性侵。
 
警察自然比我们更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小雅刚结束手术不久,警察和法医便对我的老师说明了他们的想法:在病情允许的情况下,想给小雅做个妇科方面的检查。
 
法医和妇科医生一起给小雅做了相应的检查。法医方面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们自然也不会透露。但下午的探视时间时,那个负责检查的妇科主任告诉小雅的父母,她的下身没有外伤,私处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她应该没有受到这方面的侵害。
 
小雅伤后的第二天是周五,虽然是上课时间,可下午的探视时间,还是有很多同学特意请假来医院看她。他们并不知道目前的小雅还是禁食禁水的状态,所以来监护室的时候还带了很多的零食和水果。
 
入住ICU的患者情况都非常糟糕,如果开放探视,人员的频繁流动带入的致病微生物会给这些重症患者带来致命的感染,自然是不会放他们进去的。而且警方也特别交代,由于小雅受伤原因不明,加害者身份成谜,除了父母外,不要让其他非医务人员接触小雅。
 
这些学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龄,眼里都藏不住事,一听到谢绝访视,都是满脸的失望。一群男孩女孩争着问小雅的情况,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马上就要元旦汇演了,她是台柱子,没了她整个舞台都要收敛色彩。
 
距离元旦也就不到十天了,别说回学校跳舞了,她能顺利活下去,没有严重的残疾和智力障碍,都是谢天谢地了。听到我老师这样的回复,这些先前还在叽叽喳喳的学生瞬间沉默了下去,有两个小姑娘眼圈都红了,谁都不会想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小雅,居然会落到这种田地。
 
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四点半之后小雅的父母就被迫离开了病房,在门口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雅的这群同学。大概是他们的鲜活和病危的女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看到他们,夫妻俩就又哭了。
 
这群孩子忙不迭地安慰着夫妻俩,一个个像小大人一样说着体己话,让他们别担心,小雅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都等着她回来。他们争着把手里的零食、水果塞到夫妻手中,说平时他们经常一起玩,都知道小雅的喜好。这些鬼脸嘟嘟、好吃点、红富士,都是小雅最喜欢吃的,等她好一些了,一定要记得给她吃。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女孩还带了一个流氓兔的抱枕过来,说这是小雅平常放宿舍床上的,她晚上睡觉就喜欢抱着它睡。如果医生允许,就把它放小雅床上吧。
 
看得出来,就像老师说的,小雅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在学校里人缘极好。谁忍心伤害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呢。
 
在陪伴了小雅父母一阵后,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他们还要上课,不能在医院逗留太久。探视时间结束了,可小雅的父母并没有离开医院,就在监护室门口守着,女儿病情一有变化,他们也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刚才那群同学里,留下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女孩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看上去颇为乖巧。她和夫妻俩一起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不住地劝慰夫妻俩。小雅妈一直在哭,女孩还轻轻地揽住她的头,陪她一起落泪。
 
 
想到这对夫妻的处境着实凄惨,我也同这个女孩一样,陪夫妻俩在长椅上坐下。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对早年失去了大女儿,又在这个年纪面对着这样的飞来横祸的夫妻。
 
 
女孩见我坐下后有些诧异,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可知道我只是这里的实习生之后,她便没了先前的紧张,又陪小雅的父母一起,沉浸在先前悲伤的气氛里。
 
在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女孩叫莉莉,是小雅的闺蜜。感觉她和小雅的父母非常熟络,应该是之前就认识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把闺蜜带回家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都是我不好,那天应该陪她一块去的……”莉莉边哭边说,眼睛鼻子都红了,整个小脸都皱成一团,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也大致明白了始末。
 
她们学校的教学区和住宿区并不在一起,中间要隔一条马路。她们宿舍每层楼都有公共洗浴室和厕所,但那天停水了,厕所里搞得狼狈不堪,小雅不想在那里如厕,就想约她一起到操场上的公厕。那时宿舍已经熄灯了,莉莉就拿了应急灯到楼道里复习,快期末考试了,她每天晚上都要挑灯夜战,就没有陪小雅一块去操场的公厕。她觉得那个操场就在宿舍楼边上,这里就是宿舍园区,挺安全的,就没有和小雅一块去。她和小雅并不在一个宿舍,所以也不知道小雅一直没回来。直到早上才知道小雅出事了。
 
莉莉不住地自责,好像她才是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她的这番劝慰自然没起到太大作用,小雅的父母还要反过来安慰这个情绪渐渐失控的小姑娘。
 
恰好这时,警方这边又来人了,他们在值班医生那里了解过小雅的情况后,便又找小雅父母了解情况,知道了莉莉是小雅的闺蜜,警方把他们三人一起带进了一间空着的学习室。
 
这些问话我自然是不能参与的,警方的这次谈话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大家都陆续下班了,也没见这三人出来。
 
第三天下午,神外的医生来ICU给女孩的头部更换敷料。开颅手术前,女孩那头浓密的长发便被剃光了。此刻她的头上缠着厚重的敷料,切口处已经有些渗血。更换敷料时,我看到她枕部的颅骨被取下了,脑组织因为肿胀得厉害,有些脑花已经快从被取下的骨瓣处膨胀出来。旁边还有一根引流管,有些暗红色的血液不断通过管道被引出脑室。因为严重的颅底骨折,小雅出现了熊猫眼征,可即便这样,还是能看得出她秀丽的轮廓。我再一次感慨,如果小雅的伤不是因为性侵未遂,那么凶手要积累多大的恶意,才能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术后第四天,小雅对外界的刺激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父母在探视时间内尚能克制,他们温言细语地对女儿说话,告诉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警方正在积极查案,相信一定会揪出凶手的……同学老师都来了好几波了,他们都非常关心你,大家都等着你早点回去呢……听说二月的时候有个叫什么“医生”的唱歌的要来咱们这开演唱会,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早点好起来咱们一家一块去。
 
可一出了监护室的门,小雅父母就开始质问我们明明说了手术成功,可为什么女儿始终醒不过来。
 
面对着小雅焦急的父母,我的老师也很为难,说小雅伤得那么严重,术后复查脑组织肿胀得那么厉害,现在还活着都算命大了。而且之前也说了,这样严重的颅脑损伤,手术成功不代表人就可以活下来,而且活下来了也有很多人醒不过来,就算后面醒了,她脑组织受损太重,以后出现智力障碍、失语、瘫痪的可能性也不小。
 
小雅的父母倒是没有再哭了,因为这些天他们的眼泪差不多都流干了。只不过几天的工夫,这对夫妻的躯体就开始变得佝偻,每天结束探视听医生讲他们女儿的情况,他们都需要互相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连续几天的时间,莉莉每天下午都会来医院,她和小雅的父母一样焦急,迫切地想知道闺蜜最新的情况。听到医生说莉莉可能醒不过来,她抱紧了身体不住发颤的两夫妻。
 
虽然他们已经知道ICU不让访视,可是这些天小雅的老师同学,甚至宿管阿姨,都陆续到医院来看望她。她有几个同学还折了千纸鹤和幸运星,托我们把这些放在她病床前。看得出小雅人缘极好,这些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
 
 
小雅的情况并不乐观,她在术后第六天因为脑外伤后的应激性溃疡出现消化道出血,好在积极治疗后有所缓解。小雅的脑组织损伤很重,再加上后期的水肿,她一直离不开呼吸机,气管插管快十天了,我们只能又给她做了气管切开。
 
 
听小雅父母说警方那边的进度也不顺利。当时的监控系统远不如后来那样完善,能拍到的地方很有限,监控盲区非常多。学校宿舍区靠操场那一面虽说有护栏,可那一米多高的雕花护栏很容易就翻进去了,护栏外就是一条大马路。警方多方走访,确定小雅在学校里没有和人结怨,加上莉莉提供了一个消息:前阵小雅去服装市场采购演出服,在那里遇到一个花臂男青年,听小雅说那人感觉挺社会的。那人说很喜欢小雅,追她追得很紧,可是小雅不太喜欢他,一直都没有给他QQ和手机号,觉得被这样一个人追求是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所以即使对着莉莉这样的闺蜜,小雅也不愿对她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我们也在小雅父母这里动态了解着案件的进展。莉莉说的这个花臂男自然成了大家心中的头号嫌疑人,以为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可警方这边却迟迟没有给反馈。让人意料的是,警方经常找莉莉谈话,一开始夫妻俩以为她是女儿最好的朋友,对女儿的情况了解得最多,警方不时找她确认一些细节很正常。可直到案发后的第十二天,莉莉再次被警方带走,再没回过学校。
 
科室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很关注小雅的情况,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大家都震惊了,然而感到最难以置信的却是小雅的父母。夫妻俩痛心疾首地说,他们想破了脑袋都不会猜到是莉莉下的毒手,莉莉和自己的女儿如此要好,她父母离婚了,一放长假,小雅就带她回家。
 
夫妻俩心疼莉莉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又觉着她和自己女儿如此投缘,再想到自己早夭的大女儿,完全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每次放假带俩孩子上街,不管给小雅买什么,都少不了莉莉的那份。他们也经常到学校去看俩孩子,每次去都准备了双份的零食。
 
小雅的妈妈不住地哀嚎着,她早就哭不出眼泪了,说他们这么掏心掏肺地对这个孩子,畜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我想起前些天面对着焦虑不堪的夫妻,我的老师说小雅有可能再醒不过来时,莉莉有些不易察觉的古怪神色。现在想想,医生的这句话大概让她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前一阵她每天都来探望显然不是出于关心,她担心更多的无非是小雅清醒后会曝光她的凶手身份。
 
知道重伤小雅的凶手居然就是他们被他们当成半个女儿的莉莉,这让原本就悲愤不已的夫妻再次遭遇重锤。小雅的妈妈已经开始有些魔怔,监护室门口有好几条长椅,上面坐着的全是心力交瘁的患者家属。
 
坐在椅子上的小雅妈像阿甘一样,对旁边的人不住地说着女儿凄惨的遭遇,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听,她都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到在警察那里知道的女儿被锤杀的细节时,她会和人比划着那柄在化粪池里找到的榔头的长度,“你们看,榔头柄都有这么长呢,怕血喷出来喷溅到衣服上,那女的还知道在榔头上缠上纱布,我女儿蹲着上厕所时,她就这么砸下去了,砸了好多下,砸的全是头啊 ……”
 
她已经不会再说莉莉的名字,就用“那女的”代替,任何和莉莉相关的事情都会刺激到她。
 
小雅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开始对疼痛刺激有了些许的反应,四肢也开始出现不自主的活动,后面可以自主睁眼了,我们也开始尝试让她脱离呼吸机。
 
可小雅妈的情况却在每况愈下,她开始见人便说,“你说那女的当初跑我家里来,我马上就把她撵出去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她的头发终日都散乱着,脸色憔悴不堪,双眼更是黯淡无神。不知道的人听她这么说,还以为她是遭遇了收留小三然后引发家庭悲剧的狗血剧情。
 
小雅妈越来越像祥林嫂,我的老师也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建议小雅爸赶紧带她去心理门诊看一下。
 
我在一月上旬便结束了在 ICU为期四周的实习,去了内分泌科,二月初再去神外科实习时,发现小雅已经被转到了那里。她手术前被剃光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不过还是很短,整个脑袋看着毛茸茸的像红毛丹一样。她被切开的气管已经做了封堵,不过上了很久的呼吸机,又长期卧床,她肺上一直有感染,加上颅脑损伤引起的呛咳,她总是不住地咳嗽。她的吞咽功能也被影响了,那会只能吃流食,可不管父母再小心喂食,剧烈的呛咳都让食物和痰液喷溅得到处都是。
 
她虽然醒过来了,可是严重的颅脑损伤还是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后遗症。普通病房不像ICU那样限制探视,正值寒假,小雅的老师和同学还是经常来医院看她,可大多数时候,她都无法认出昔日熟稔的师友。即便他们不断地告诉她过去在学校里发生的很多趣事,可她都神情呆滞,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的嘴巴。她的老师再度落泪了,说以前明明是那么灵动的一个小姑娘。
 
她也无法进行正常的语言表达,经常就张着嘴发出“啊啊”声,没人知道她想表达些什么。她左上肢肌力很差,无法抬胳膊更不能抓取物品。我去神外的第一周,就见她发过一次癫痫。
 
我和小雅父母也算得上熟人了,一个月没见,小雅妈胖了很多。小雅爸说心理门诊的医生建议他们直接去精神科。精神科的医生开了挺多药,医生说那个药吃了就会发胖。
 
小雅妈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之前好转了不少,她和丈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女儿。他们家是开厂的,不差钱,住的一直是单人间。女儿现在离不开人,他们还没空去找学校谈理赔的事情,目前所有的医药费都是他们自己垫付的。
 
有天晚上我跟着老师夜查房,忽然听到病房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是小雅的那个病房。我们赶到后发现小雅蹲在地上,右手还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们把她扶上病床时她还在拼命挣扎,脸上是极度惊恐的表情,瞳孔好像都跟着放大了。最后是用了镇静药她才逐渐安静下来。
 
小雅妈说扶女儿入厕时本来好好的,她爸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暖水壶,小雅就忽然变成这样了。我知道小雅刚才的症状就是非常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个恐怖的夜晚给她带来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有时候背着小雅妈,小雅爸会和我们说一些关于案情的事情:那个花臂男其实是莉莉杜撰出来迷惑大家的,根本就没这么一号人。警方挺早以前就开始怀疑莉莉了,鉴于她是个未成年的学生,他们一直非常谨慎,直到找到确定性证据才拘留她。
 
我想起了小雅刚住进ICU的那几天,莉莉每天都来医院,陪伴并安慰着小雅父母,那是何等温情孺慕的画面。如今我却要感慨,凶手要有何等的心理素质才能在被害者的至亲面前做到那样的镇定自若。
 
他也去看守所看过莉莉,就想问她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残害他的女儿。可莉莉始终低着头,不与他正视,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是后来在警方那里了解到,莉莉嫉恨小雅什么都比她强,比她聪明、漂亮、人缘好这也罢了,毕竟比她优秀的人多了去了。最让莉莉痛恨的是,小雅有那么好的父母,不仅家境优渥,待女儿更是如珠如宝,为什么自己却像个皮球一样让离婚的父母推来推去,连抚养费都互相推诿。她也承认小雅父母对她很好,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恨小雅,为什么小雅这么容易就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关心和爱护。
 
更让他感觉到惊恐的是,在公厕锤杀小雅并不是她一时的冲动,她策划了很久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时机。她为此还经常看一些法制节目,连警方都说她的反侦察意识强到让他们都感到震惊。
 
我是六月中旬结束的实习,在离开医院前我还去看过小雅,她那会已经转到康复科做后续的治疗了。
 
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可以勉强扎起来了。她面部的表情没有四个月前那样呆滞了,可还是能看得出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挂着忧郁和躲闪,她不太愿意和人对视,每次有生人靠近,她都把头埋进妈妈怀里。她可以讲一些简单的句子了,不过吐词不清语句也不流畅,听着很费劲。她左上肢的肌力也在好转,可以抬起来了,不过还是很僵硬,左手也拿不稳东西。可即便如此,小雅的父母还是很欣慰,女儿好歹是活下来了。
 
离开那家实习的医院后,我再也没有关于小雅的任何消息。可是过了快十二年了,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因为遭人嫉妒而被重创的女孩。

 

 

作者 | 第七夜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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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恶臭事件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27/2023 postreply 20:4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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