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4)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26 08:09:5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5814 bytes)

霍林河倒菜头子之死

2023-12-26 11: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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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国强

穿越在农民与商人之间的文化人

1

塞外小城霍林河,日照时间贼短不说,一年有七个月会下雪。西北风从春天开始刮,一直刮到过年。小城又冷又荒凉,虽说地下有矿,周边有草地和牛羊,可唯独不产蔬菜。早年间,霍林河人想吃点菜,要从八百里外的通辽市运进来。

在霍林河的菜贩子里边,老钱太太是个厉害角色。

当时去通辽上菜(批发蔬菜),菜贩子们都是一起坐火车,叽叽喳喳,连玩带闹。老钱太太不坐火车,她找矿区拉货的顺风车,不但能省下来回车票钱,中午还蹭司机一顿饭。到了通辽,别人都住在四面漏风的出租房里,老钱太太回家吃住又省一笔钱——她家离北市场不到二里地,南北二屯的农业户没有她不认识的,谁家种啥菜,哪天上市,她门儿清。

一天清晨,我大姑起得早,发现北市场进来一车菠菜——这是当年最早的一批菠菜,又鲜又嫩,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我大姑准备整车包下,雇车拉到霍林河菜市场再分批给各个散户,能挣一笔好钱。正与老板谈价时,老钱太太摇晃着肉墩墩的大体格子拐进了市场,她老远就闻见了菠菜的香味,几步挤到菜车跟前。此时我大姑已经谈定了价格,每斤两毛八,老钱太太却在旁边劈头盖脸整出一句:“老李太太,这车菠菜我昨天就看好了,车都雇好了,你别瞎掺和。”

我大姑为人非常老实,但此时退出,也太窝囊了,好几个菜贩子在旁边看着呢。她丢不起这脸,又不敢看老钱太太的眼睛,嘴里嘟囔:“你净扯淡,昨晚这台车还没进来呢。”

老钱太太立即反驳:“昨晚半夜到的,我一直看着呢,就刚才出去吃碗抻面的功夫,你欠儿欠儿地就进来了,不信你问他们——”

老钱太太盯住批发菠菜的小老板,对方看出她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嘿嘿一笑,避而不答。老钱太太得了势,立刻站到台秤边,双手扶秤,宣誓“主权”。

我大姑终究不敢惹这条母大虫——老钱太太常年在这个市场上晃,有各种各样的收拾人的损招儿,她会指导小偷专偷某个人的菜,甚至直接抢钱,或者恐吓附近的菜农不批菜给某个菜贩,甚至不让大车司机给人家拉货。总之,她随便拿出一招,就够人喝一壶的。

这时,正好又有一车菠菜进场了,我大姑便主动退出争执,跟着新来的菠菜车往市场里边走去。菜车找好位置停下后,大姑赶紧与老板商量起了“全包”的价格。时间一晃就到了上午九点半,上菜的人已经走了大半,这车菠菜零打碎敲当天肯定卖不完,于是老板主动降价,算两毛五一斤。我大姑不肯,讲到了两毛三。

要成交的时候,老钱太太又杀到了:“老李太太你什么意思?我进菠菜你也进菠菜,霍林河屁大的地方,进两车菠菜卖哪个爹去啊?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

我大姑刚想反驳,老钱太太张牙舞爪地就扑了上来,大有要把她掀翻在地,在她的老脸撕几道“黄瓜条”的意思。大姑不敢与老钱太太硬刚,转身落荒而逃。那外地商贩也忌惮老钱太太几分,一车菠菜最后只能低价卖给了她。

老钱太太把两车菠菜拉回了霍林河,“大沃沃”(瑞典产的沃尔沃大货车)就停在菜市场门口,耀武扬威地卖——她没租固定的菜摊——菜市场里的四十多个小贩,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有的顾客翻完了菜不买,被她追着骂了二里地。

2

我第一次去通辽上菜,大姑就提醒我要提防心狠嘴黑的老钱太太。可是究竟怎么防,大姑没说。

那时候,老钱太太在通辽的家,门房正对外招租,霍林河的小贩都避之不及,唯独我犹犹豫豫地想租下来——对比其他房子,老钱太太的门房租金便宜,门口能停下汽车,而且离北市场非常近,上菜很方便。

我征求三哥的意见,三哥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坚定地说:“租!不要怕,我和你一起住。”

三哥是我大姑的儿子,初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每天就在社会上瞎混,偶尔也帮大姑卖卖菜。我大姑总被老钱太太欺负,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仇。

那天,我跟着老钱太太去到她家,那是一处平房,有正房三间,门房两间,平房顶上压着一排排砖头,油毡纸缝隙处长满了蒿草。我租的那间门房非常简陋,有铺火炕,但没有炕席,她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夏天空气潮,我没带行李,晚上我干脆扯开包裹蔬菜用的塑料布当被子盖。老钱太太生了恻隐之心,从自家被垛里找出了一条连窟窿带尿印的毯子让我用。

我感激涕零,心说:“这老钱太太也没大姑说的那么不堪啊!”

 

第二天老早,老钱太太就招呼我起来去北市场看菜。谁知我们刚进菜市场就下起了大雨,大货车不能检斤,交易没法进行,菜贩子们纷纷赶着驴车回家,批发商也把菜用苫布盖好,回驾驶室里眯着了。我以为要空手而归,老钱太太说:“你跟我走,我们看看水果去,你不能光指望蔬菜,卖水果也很挣钱。”

当时通辽市的水果批发集中分布在两条小巷里,霍林河的小贩们白天在北市场抢菜,晚上在小巷里等水果。从南方来的香蕉、橘子金贵,车到了,一打开苫布,就被人一窝蜂地抢光了。可老钱太太领我去的那家水果批发部,大白天竟然有橘子,黄澄澄的,非常喜人。

老钱太太了解价格后,争讲一番,说要三十件,让老板送她家去。之后她又劝我也来三十件:“咱俩一共六十件,回去一起批发出去。这玩意(走货)快得很。”

那时我还是个新手,目睹过老钱太太站在“大沃沃”上呼风唤雨的风采,想着如果能与她合作干一把批发,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我知道橘子在霍林河好卖,算一算,价格也便宜,可我还是比较谨慎的,只要了十件。

四十件橘子送到老钱太太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雨也停了。我们刚把橘子搬到屋里,老钱太太雇的沃尔沃卡车就到了。上货的时候,她把整块苫布小心地盖在一些纸箱子上,好像里面的东西怕湿,也怕光。我往车上扛橘子,打算也把它们包裹严实。雨水淋湿的竹筐非常凉,突然,我左手一滑,锋利的竹篾划开了我的中指,鲜血混杂着雨水顺着竹筐往下流。

我去医院缝针的时候,老钱太太坐着沃尔沃回霍林河了。我带伤一回到家,就被老婆雅琴狠狠地骂了一顿:“老钱太太把你玩了!她忽悠你进橘子是给她藏烟,完事她把橘子本钱开出去,用烟挣钱。再说,那也不是橘子,是橙子!橙子根本卖不动,你个土包子!”

老钱太太没有履行承诺,她把我那十件橙子扔给雅琴就走了,随后把自己的三十件橙子分批给了菜市场里的小贩,最后把车底下藏着的几十箱卷烟卖给了霍林河的各大商店,稳稳地赚了一笔。而我进的那十件橙子,我们连吃带送,用了半个月才折腾完。

到今天回想起这事,我缝针的那根手指仍然会隐隐作痛。

3

吃一堑,长一智,跟在老钱太太屁股后面捡不到好粪,我便打算离她远点。但三哥不然,他跟我去了通辽,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住进门房里就不走了。

三哥仔细侦查,很快就掌握了老钱太太私贩卷烟的所有秘密,我俩没有举报她,而是依样画葫芦,在菜筐的掩护下偷偷贩运卷烟。就这样,霍林河的烟酒走私市场诞生了两个胆大妄为的“新秀”,我俩不仅把老钱太太的进货渠道挖到了自己手里,还顺藤摸瓜找到了彰武、沈阳等地的上游批发商。

老钱太太很生气,可是她对我三哥有所忌惮,毕竟他胳臂上刺的那条青龙让人看着就打怵。再说了,烟草是国家专营,倒烟的风险太大了,她有的是买卖做,犯不上跟一个地赖子争。

不得不说,老钱太太的商业嗅觉灵敏极了。她去北镇上菜的时候又盯上了盘山县的海盐,便偷偷在车底带了几袋回来,卖给附近牧民掸羊。盐也是国家专营的,那海盐的进货价是每斤七分钱,她回来卖两毛五,简直是暴利。

我和三哥也马上跟进,老钱太太一次藏十袋,我俩一回拉一车。老钱太太摸着石头过河,我俩就踩着老钱太太过河。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后来被盐业公司给逮住了,这是后话。

 

同住一片屋檐下,我们很快就摸清了老钱太太的家庭情况:她有三个姑娘,老大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待着,老二和老三还在上学。还有一个老儿子是在计划生育管得最严的时候生的,为此她丈夫老娄在造纸厂上班挣的那点钱全都交了超生罚款。

老钱太太的大女儿叫小梅,二十一岁了,一朵花没开,人见人爱。我三哥与她同岁,正是青春年少荷尔蒙多得要到处甩籽的时候。俩人都不用过渡,闻着味都能走到一起。老钱太太多么精明的人啊,为了防着这个支棱巴翘的壮小伙,她就一直把小梅带在身边,让她帮自己卖菜。可我三哥不是被焊在门房里的铁撅子,老钱太太母女去霍林河,他就去霍林河,她们回通辽,他也回通辽,一来二去,就把小梅整成我三嫂了。

这还不算,三哥还故意领着小梅,志得意满地在老钱太太面前晃悠,把她气得差点晕过去——本来她想给大女儿找个当官的人家,谁成想让我三哥捡了便宜。

于是,老钱太太跑到我大姑家大闹:“你们什么家庭?!一个臭工人,一个菜贩子(虽然她也吃这碗饭,但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行当),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你再看看你家小三,要工作没工作,要文化没文化,天天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除了人事不干,剩下的他啥不干?啊?你再看看他的长相,小个不高,眼睛不大,跟孙猴子似的,拿什么配我家姑娘!”

老钱太太掐着腰堵在小区月亮门破口大骂,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我大姑父下班后,把三哥堵在屋里,解开军用皮带,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三哥求饶:“爸,你别打,我根本就没想娶她,我就是玩玩。她妈总欺负我妈,我要为我妈报仇。”

大姑父想想,又兜头给了他一皮带。

大姑更上火,她被老钱太太骂了半辈子,俩人不共戴天,她不想要仇人的姑娘当儿媳妇。而老钱太太的一世英名让小梅毁于一旦,她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蔫了,骂人时腰板也不那么直溜了。

这门亲事,双方家长不同意,三哥不同意,只有小梅同意:“既然你睡了我,我就是你孙家的人。”从此,通辽她是不回去了,住到三哥的床上不走了。一次两人吵架,三哥把她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大包裹扔到门外,然后用皮带狠狠地抽她,她咬紧牙关,随便三哥抽,就是不走。

4

90年代初,霍林河的企业大量招工,三哥利用小聪明谋得了一份正式工作,不用再提心吊胆走私犯险了。老钱太太对三哥的态度由此发生了改变,但很快,双方又因结婚的事产生了新的矛盾。

三哥撵不走小梅,只能对付着过,但小梅想要明媒正娶嫁进孙家,那老钱太太就得有所表示——三哥要她家拿一万元陪嫁。那是1993年,一般家庭拿不出这些钱,但三哥不急,反正小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没结婚就生孩子,丢的可是老钱太太的脸。

三哥的要挟得罪了老钱太太全家,老娄在厂里是拧板子的,钢筋都能拧成麻花,他咬牙切齿地咒骂三哥,扫地的笤帚都被他撕成了碎片。两个小姨子和一个小舅子也不说好话,他们都骂三哥不是人,故意让他们一家人丢人现眼。

这大概是老钱太太一生中最窝囊的时刻了,她前思后想,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咬牙切齿地取出一万块钱,亲手交给了三哥,说:“算你狠!拿了我一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姑娘就当我白养了。”

 

大女儿伤了老钱太太的心,她就把心思放在二女儿小莲身上。她托人给小莲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通辽鞋城当收款员。

对于小莲来说,这算是一份“高危职业”——因为天天要数钱。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母一直是缺位状态,老娄在厂里上班没空管孩子,老钱太太在霍林河卖菜,更是常年不着家,小莲没钱花,便动起了歪心思。

一次,我和小莲一起坐火车回通辽,我像往常一样把藏钱的麻袋扔进没锁的门房里就出去办事了,晚上回来,就发现少了一千块钱。没有证据,我不敢声张,半个月之后,小莲的脖子上添了一条闪闪的金项链。

这种事,三哥也经历过,他心眼多,出门前干脆把钱交给老钱太太保管,等办完事回来再当面把钱数一遍——这是做给小莲看的,防止她偷拽出几张。

小莲进了鞋城工作没多久就处了一个对象,那个男孩每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是去游戏厅。打游戏要钱,抽烟喝酒要钱,吃夜宵也要钱,没钱他就跟小莲要。小莲工资有限,于是每天就截一点卖鞋款供对象挥霍,到了年底盘账,竟有五万多元的亏空,鞋城经理当即报警。

老钱太太再要强也架不住儿女不争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坐在地上拍大腿,一边嚎啕,一边骂警察、骂小莲、骂小莲对象、骂鞋城经理、骂我和三哥……

为了让小莲少判几年,老钱太太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出来还给鞋城,但小莲还是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小莲服刑后,那个“寄生虫”男友就不辞而别了。

5

没过多久,通辽市发生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造纸厂的锅炉爆炸,死了五个人。老娄人没事,但造纸厂从此一蹶不振,再过几年,国企改制,厂子就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彻底破产了。老娄下岗,对一家人来说就不是雪上加霜那么简单了,应该叫做“雪崩”。

1996年,一个名叫季庆瑞的教授来到霍林河,率先造出了十栋“43”型日光温室,即便冬天外面白雪皑皑,大棚里不生火仍然绿意盎然。从此,霍林河人从通辽进菜的历史彻底终结,蔬菜种植专业户直接把大棚里产的新鲜黄瓜、辣椒、西红柿送到早市、夜市和菜市场,倒菜的菜贩子们纷纷失业。

实际上,老钱太太已经好几年没有收入了。她那时已经六十五岁,除了贩菜不会别的营生,想转行,一没技术,二没文化,几乎走投无路了。那时候,她家所在的区域又面临改造,她家的平房也要拆迁。钱老太太陷入了新的困境:要是回迁到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她付不起超面积的那部分房款;要是不要回迁房,把拆迁款花没了,不仅家里人没地方住,以后儿子结婚也没有房子。

就在老钱太太纠结又无助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远在霍林河的大女儿。霍林河是通辽的下级市,那时人口才十多万,人都往高处走,老钱太太却越走越低。当年在霍林河菜场的众多小商小贩中,她为自己拥有通辽户口而感到十分自豪,现在为了生存,性格极其刚强的她不得不放下身段,去扑奔小梅和我三哥。

没成想,人被逼到绝境,事情竟有了转机:老钱太太的小儿子在霍林河矿区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时霍林河的铝厂刚建成,需要大量工人,那小子没啥技术,但不怕脏也不怕累,吃得了一线的苦。等儿子在霍林河工作了,老钱太太一家搬到霍林河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不是在通辽混不下去,是老了要靠在儿子身边了。

这下,通辽的回迁房可以彻底不要了,老钱太太一家带上二十二万的拆迁款搬到了霍林河。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儿子可以住单位宿舍,其他人住哪儿呢?总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啊!

小梅心疼父母,想把我三哥单位分的那套西山的平房借给娘家人住,那房不值钱,顶盖上同样布满砖头、油毡纸,野草丛生。没想到,她这个想法却遭到了婆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联合抵制。我大姑态度最坚决,她气愤地说:“这些年她怎么欺负我的,你不知道啊?”

以前大伙一起去通辽上菜,老钱太太指使沃尔沃卡车司机使坏,大伙儿的菜都装上车,就剩下我大姑的那几件,说什么也不给装,那可真让她下不来台。一次,回程路上发大水,菜贩子们一起绕道,老钱太太故意让牧民给我大姑领错路,汽车一下子坞()到草原里。那儿的人没见过茄子和疙瘩白(大头菜),扯开丝袋子生吃,拦都拦不住。等我大姑把车抠出来赶回霍林河,老钱太太的那车菜早卖光了,还卖了高价,而我大姑的一车菜连抢带丢,赔了三千块。

我大姑一边回忆,一边掉眼泪:“绝对不能给她住,给狗住也比给她住强。”家里其他人也纷纷在背后敲边鼓:“这房子()住进去就不会还给你。”“住进去就成了她家的。”“往出撵的时候还得得罪她,还不如现在就不借。”  

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三哥的二女儿,这孩子是超生的,小时候放在老钱太太家养了四年。孩子感念姥姥对自己的好,说:“当年你们不要我了,没有姥姥照顾我,我就饿死了。人得讲良心,现在我姥姥没地方住,要不接咱家来,要不把西山房子给她,要不我离家出走!”

三嫂的心里偷着乐,觉得这个女儿没白生,对得起交的罚款。

6

住进西山的平房后,老钱太太开始给小女儿小兰物色对象。小兰人老实,脸上有点雀斑,一般人看不上她。但她很纯洁,心思没那么复杂。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后来,小兰找到对象结婚了,可婚后她被丈夫嫌弃,丈夫闹离婚,小兰不同意,男的就夜不归宿,对她实行冷暴力。老钱太太把女儿接回来住了几天,仔细分析了俩人的婚姻危机,认定其根源应该是小兰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被丈夫瞧不起。但霍林河铝厂电厂不招女工,去超市或者饭店打工又累又丢人,再说,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固定工资,还是免不了被人看低。

一年后,老钱太太家也出现状况,得了糖尿病的老娄病情加重,以前靠吃药可以控制,如今得每天注射胰岛素。偏又赶上他们家小儿子处了一个对象,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小儿子每个月几千块工资自己用还捉襟见肘,根本无暇顾及老两口了。吃药、打针、买菜、买肉,对于没有任何收入的老人来说,一笔笔支出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续几天失眠,老钱太太头发乱如深秋的一团枯草,一个礼拜以后全白了,像一团陈年的雪落了一层煤灰。

等小兰再次回娘家,老钱太太就把自己那几天冥思苦想的结果和盘托出:“你天天在家待着,一分钱挣不到,你婆婆、你老公都看不上你,咱家你爸糖尿病天天打针,我看咱娘俩一起做买卖得了,挣钱对半分。”

小兰问:“做啥买卖啊?现在买卖多难做啊,你看我大姐夫都赔啥样了。”

小兰说的也不假,那时我三哥的单位早已改制,成立了运输公司,他也学着做生意,先买挂车,后买钩机,由于经营不善,背了一百多万的外债。三嫂小梅就算有心孝敬父母,但也拿不出太多钱,只好把自家冰柜里的猪肉、羊肉、狗肉随时送去,我三哥也不说她。

老钱太太说:“我们不干大买卖,我们还去卖菜。这玩意本钱小,利润大,卖不了自己吃,只挣不赔。”

小兰很疑惑:“你都卖一辈子菜了,你没卖够啊?”

老钱太太说别的自己也不会,干这个轻车熟路,她有信心。小兰想了想,说试试看也行。

娘俩说干就干,老钱太太在废品收购站买了一辆旧三轮车,又在工地捡了一块盒子板,把水泥洗干净了就铺在车上。她从仓房里翻出锈迹斑斑的盘子秤(挣钱后才买了一台电子秤),往豪林国际小区门口一站,就算开业了。

上菜,她是行家里手,毕竟跟菜农打了半辈子交道,对方的那点小九九都在她心里装着呢。霍林河仅有的两个批发南方蔬菜和水果的老板也认得她,老前辈出山,不能不给面子,每斤给她都要比给别人便宜几分钱。

老钱太太重出江湖引起了巨大轰动,霍林河的老菜贩子们在电话、朋友圈里互相传递着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这些人大多数已经转行,但还是会拐弯抹角地去超市门口看她一眼。他们从车上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或翻翻菜叶子,然后像偶遇老朋友一样,热情地与老钱太太搭讪、拥抱,询问她家里人咋样,儿女都干啥,最后就扯到自己的座驾品牌和晚上的饭局上。

道别时,他们从倒车镜里再看一眼,当年叱咤风云的老钱太太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由得心情舒畅,幸灾乐祸起来。

这些人里,当然有我大姑,也有我老婆雅琴。那天,雅琴从豪林国际小区的麻将馆回来,就故弄玄虚地对我说:“哎呀,你猜今天我看见谁了?我看见老钱太太了,她在卖菜呢,跟小兰俩,哎呀!大风嚎嚎的,脸都吹变形了。”

我大姑家离豪林国际非常远,来回走一趟,多年的便秘都治好了。到家后,她水没喝一口,便迫不及待拽着大姑父说:“报应啊!心眼子不好使,报应……”大姑父正在做饭,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转身找邻居说去了。

 

老钱太太受了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到了社会底层,内心反而更加强大,她头发花白,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牙齿缺了两颗,两腮塌下去,可她仍然笑容可掬地面对所有顾客,以前那种戾气,那种不可一世早已被时光蒸发、被岁月熬干了。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小莲挪用公款把她气哭过一次,就再没见过她流眼泪——即便是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也许是我没有机会看见,也许是她故意不让我们看见。

老钱太太和小兰每天早出晚归换来了回报,她只留下少量生活费,剩下的钱都给了小兰。以前老钱太太很忙,没时间照顾这个小女儿,现在母女俩肩并肩,股挨股,每天都有交不完的心。

老钱太太交待女儿:

“卖菜也是技术活,学会了虽不能发财,生活下去总没问题。女人绝对不能靠男人养活,到啥时候你都得自立。妈不能跟你一辈子,你攒点钱,给自己留条路。”

“早些年,咱家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太穷了,还要啥脸啊!只要能挣钱,啥招都用吧,秤砣粘磁铁、包装箱藏泡水纸壳、用好菜给烂菜盖帽、趁人不备偷批发商的菜……绞尽脑汁往手里划拉,没办法,咱穷啊!”

“那时候上菜得抢,雇车得抢,要是学雷锋做好事,互相谦让,一筐菜也弄不来。咱是通辽人,在霍林河卖菜太囊(软弱)了不行,会被人熊(欺负)死。命里三升别求五斗,几分钱,几毛钱算计,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卖菜的,没有发大财。人啊,心眼太小走不远,心眼太多又坠住了,都说有便宜不占伤天害理,可净占便宜绝对做不大。”

“咱们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多激烈啊,咱能活着就不错了。你看那车祸啊、癌症啊、水灾啊、战争啊,死了多少人?死了是最赔本的买卖,活着才是最大的赢家。我们一天卖几斤菜赚的都是小钱,活着才是赚大钱。”

多年以后,小兰泪光闪闪地回忆她妈对她说的这些话,我才知道,老钱太太真的已经被生活磨练成精了。

7

2018年仲夏,我正在老家照顾患病的母亲,三嫂突然来电话,失声痛哭:“我妈得癌了!”

老钱太太患的是肺癌,她不知道自己得啥病,大伙都瞒着她。我大姑跟这个亲家母斗了半辈子,看在儿媳妇的面子上,去医院看她,问:“从来不抽烟的人,怎么会得这病?”三嫂赶紧使眼色,不让她往下说。

我大姑不瞅儿媳妇,只盯着亲家母塌陷的脸颊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忽然觉得很无聊,生活挺没劲的,就安慰了老钱太太几句,留下钱,心情沉重地往回走。走过菜市场,走到自己家小区大门,没进去,继续往前走,大姑父叫住她:“你老年痴呆了?”

大姑一回头,眼泪哗啦啦淌了一脸。

雅琴也买了牛奶和水果去医院看望,留下了五百块钱和一鼻子眼泪。钱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她没想到老钱太太都瘦脱相了,恐怕没几天活头了。

仇恨不会因为时间久远而淡忘,老钱太太沦落街头卖菜的时候,大家觉得非常解恨。可是当这个人命不久矣,我们才良心发现,她也罪不至死。对于一个要先自己而去、永远与这个美好世界告别的人,还有什么纠结和不可原谅的呢?

手术是在长春肿瘤医院做的,老钱太太没有医保,也没买任何保险,当年三间平房的拆迁款,她一分钱没敢花,交完住院费还剩三万,留着化疗用,据还说不够。

一年后,癌细胞转移到脑部,老钱太太再次住进医院。这时候,我三哥正被巨额外债压得喘不过气,债主三天两头到法院起诉。恰逢西山的平房拆迁,分了两套房,他卖了其中一套还债,另一套就给了病重的丈母娘。小莲出狱后嫁了人,没要孩子,也没有工作,老钱太太生病后,她一直鞍前马后的照顾,可能是太辛苦了,她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了。

只有小儿子能给这家人带来希望——他马上要结婚了,可是买房子的钱,已经被老钱太太祸祸没了。小兰靠卖菜度日,那就更不用提了……老钱太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但看着儿女们被生活磋磨,她的心更痛。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怕孩子们为了给自己治病背上新的外债,终于下定决心,要结束自己。她把止疼药和安定片偷偷攒起来,藏进枕头里。

2019年1月23日,三嫂给我打来电话:“我妈昨晚后半夜两点去世了,很安详,跟睡着了一样。”她没有哭泣。

葬礼如期举行,前去吊唁的人不多。送老钱太太最后一程的除了自家人之外,还有大姑、雅琴、我和几个当年一起倒菜的菜贩子。

 

后记

老钱太太跟着卡车第一次抵达霍林河的时候,这个塞外小城还那么荒凉,那么原始,连个菜市场都没有,更没有秤。从林东拉来的鸡蛋一毛钱一个,小米三毛钱一碗,好多年,这里的人没见过香蕉长啥样子。

是老钱太太领着一帮人,从通辽农村收购新鲜蔬菜和水果,雇卡车一天一宿运回来,丰富了霍林河人的餐桌。后来,倒菜的人多了,利润薄,她就开始倒烟、倒酒、倒盐。

霍林河,每次在她无路可走的时候,在她家庭遇到困难的时候,都能给她圆满的解答。霍林河这片土地上的人,从三十年前到现在,一直包容她、原谅她、呵护她、关爱她。谢谢你,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这个寄托她梦想,承载她希望,最后又让她万劫不复的地方。

她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不,她是永远拥抱这个地方去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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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飞机的人

 吴向娟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3-05 21: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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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富强机场位于秦巴山区,自2020年9月通航以来的两年半里,不间断有来自附近区县村镇的乡民赶到机场看飞机。机场围栏外有一处高土坡,因视野开阔适宜观看,被踩得寸草不生。

中国有10亿人尚未坐过飞机,而站在富强机场外土坡上的人,很多都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飞机。

看飞机的人潮

带56岁的余明看飞机,是全家2023年春节的一件大事。时间定在大年初四,一早,大儿子不断催促家庭成员从饭桌起身。

机场在安康市区周边,从余家所在的乡镇过去有110里路,大巴转摩的,来回要价超过150元,差不多两袋大米钱。为方便赶路,余明的二儿子特地花100元租了一辆8人座面包车,刚好一家人乘坐。

看飞机这件事,在余明心头盘算有超过两年了。那时机场刚刚开通,村里有不少年轻人专程赶去看飞机,回村后描述得兴高采烈。余明老了,过去20年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安康市里,还是生病住院的时候。去看飞机这件事还得儿孙们张罗,碰巧有孩子在城里买了房,刚好进城看看、顺便去新机场。

面包车在秦岭的盘山公路上几经转向,余明很少出门,有些晕车。好不容易下了高速,在一个镇子里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了十几分钟后,又拐进了下一个村子。耐心将要耗尽时,一家人终于抵达了机场。

机场前,新修的柏油马路在黄土地上宽阔地延伸出来,路边修了绿植。不远处就是村民们盖的整整齐齐的两层半白色小洋楼,是典型的新式农村建筑。机场前人很多,不只是旅客,不少是和余明一家一样来看飞机,参观机场的。拖家带口的参观者们,全无乘客们赶时间的匆匆神色,小孩挣脱大人们的束缚,在庞大的新修建筑群前发出尖叫。

余明的大儿子领着全家人下了车,像个导游一样介绍道:“这是航站楼”、“机场在后面”、“我有同学在里面上班”。一家人跟旅行团一样,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还没看到飞机的余明大多数时候沉默听着,偶尔蹦出来一句:“这我知道。”

安康机场全称安康富强机场,位于市郊边缘,主要由一个5500平方米的单层航站楼、6个机位的站坪,和一条2600米长、45米宽的跑道构成。2020年9月通航时,曾引发附近区县村镇的乡民聚集看飞机的热潮,甚至有五六十岁的子女背着八十多的父亲到场,只为老人在有生之年看见飞机。如今,两年半的时间过去,看飞机的人仍络绎不绝。

 

图 | 余明和人们一起录飞机起飞的瞬间

 

航站楼外,余明的大儿子提出合影留念,家人们自发站成一排。余明被推至人群中央,齐肩高的孙子、孙女站在他两侧,他挤出了一丝不熟练的笑容,跟一家人在半透明的玻璃前留下合影,画面外,许多其他来自附近乡镇的家庭和余明家一样,远道来机场看飞机,等着这个最佳合影位置。

余明一家走开后,另一个家庭又填补了上去。

在儿孙们的簇拥下,余明登上了安康机场航站楼对面的土堆。眼前一架飞机停在数十米外的停机坪上,隔着防护栏,显得坚固又威风。 “没想到这么大。”良久,余明发出一声感叹。

这是老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飞机。二十多岁时,在山间打柴的余明曾对飞机有过模糊的接触,严格来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算看见。那飞机远在天际,发出轰隆的响声,余明从地面望上去,和树叶差不多大小。飞机飞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寂寥的天空像是被划出一道口子。

前些年山区推行“退耕还林”,春天会有飞机飞来山间播种。夜晚,镇上的夜空有飞机闪着红红绿绿的光飞过,余明会指给孩子看:“这是飞机。” 不过,他不知道播种的飞机和客机哪里不一样,这么多飞机往哪里飞,到底能坐多少人。像余明一样,生活在秦巴山区的许多人都没有出过远门,飞机触不可及。

51岁的张英要比余明更早看到飞机。住在安康市区周边的瀛湖镇陈家湾村,张英到机场要更方便一些。张英曾独自来看过一次飞机,正月初八这天,她又来了,带上了她89岁的母亲。

一大早,张英就帮聋哑的母亲换上新棉袄、新鞋,用手语告诉母亲带她去个好地方。到了机场,张英扶着聋哑的母亲询问工作人员,母亲能否乘坐飞机。如果可以,她打算四月份带母亲乘飞机去北京。 工作人员表示患有冠心病的高龄人士不方便乘坐飞机,张英的计划落空。

无法带母亲体验坐飞机的感觉,张英决定带着母亲看看飞机再回家。两天里,她带母亲来看了三次飞机,每次都有许多人。母女俩借住在附近一个远房亲戚家,张英给对方两百元的红包表示感谢。 

为防止母亲看飞机疲劳,张英给母亲准备了一个马扎。第一次坐在马扎上,母亲有些茫然地望向对面机场的方向。飞机都伏着,还没有起飞,老人的右眼迎着风偶尔流出泪来。张英伸出手比划,想跟母亲解释飞机是什么,结果意识到自己也没坐过,这东西离自己太遥远,就用手势说:“能飞起来。”母亲笑了。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像广播员一样提醒:“关机舱门咧。”不一会儿,飞机开始向落日滑去。 起飞了,张英兴奋地用手指给母亲看,母亲点点头。两架飞机相继飞走。

1997年出生的李平到机场时,正好迎来落日,他攀上机场对面的黄土堆,看到了巨大的伏在候机坪上的客机。夜幕降临。机场的灯亮起来,像星星一样遥远、闪耀。李平从背包里拿出啤酒,望着对面出神。

李平站立的黄土堆被看飞机的人们踩得寸草不生。只是附近的草堆茂密,滋生蚊虫。他不停拍打着,回家时才发现这种驱赶只是徒劳,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生的疙瘩。

 

图 | 李平拍摄的机场和飞机

终于,一架飞机缓缓挪到了起飞跑道的尽头,呼啸着加速、抬升,在2600米长的跑道尽头挣脱地面,飞向天际。李平站在原地,幻想者自己坐在上面,他想象着飞机餐具体吃什么,觉得应当是昂贵的美食。

离开时人群散去,只有个别住在附近的摩的师傅时不时问道:“镇上,走不走?”李平在市里守着一家电脑维修店。老板只雇了他一个人,店里的一个小隔间就是他睡觉的地方。

年轻人把机场当成了一个消愁的地方。机场通航前后,李平消息灵通,还看了通航首日的直播。朋友们第一批赶去看飞机,他因为要看店,没有同行。2021年五月底,他在一个中午终于得空去看飞机,从店里出发,公交车走了18站,才到达机场大巴的车站。

机场大巴的司机会扯着嗓子喊道:“都不着急吧,不着急再等半个小时。”显然,他想等人多一些再出发,不然划不来。司机太熟悉这地方人的习惯了,小地方的人,总是生怕错过什么,坐飞机这种大事上总是提前好几个小时等待。

况且,车上坐着的还有一些人可能是跟李平一样去看飞机,无所谓在何时抵达的人。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搭过飞机。也很可能去看飞机,就是他们一生最接近飞机的时刻。

机场,新的景点

袁伟就住在机场对面。人们聚在机场对面的黄土堆上看飞机,他总是眼尖打望,提醒人们机场里,飞机准备到哪一步了。

“这儿从不缺看飞机的人,除非下雨下雪。”袁伟说。他今年48岁,曾经参与机场修建项目。2019年,机场尚未竣工的时候,袁伟就拍摄过机场,画面里尽是黄土地和零散的挖掘机、货车。他配上流行的短视频配乐和简单的文字:安康机场全景。没想到,这条视频有2406个点赞量,是平时的二十倍不止。

那候,山区人对机场的热情和渴望已经初露端倪,不少人在后台私信袁伟,要求他多多更新。机场通航后人们蜂拥而至,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车子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袁伟一位朋友为了带女儿去看飞机,在机场附近一条村的村口堵了两小时。每逢节假日,市里都得专门将附近镇子的交警调过来疏散车辆。

袁伟估摸人最多的时候,附近乡镇来看飞机的能有上千人。机场对面的土堆上升起一座人墙,远远就能望见,略有些宏伟。观看飞机的人越来越多,政府还专门在土堆上修了五个观景台、两个公共厕所,修缮了台阶,雇了保洁员每天清理。

袁伟见过有人为看飞机差点打起来。为争抢观景台,不断催促前面的人曾引发口角,最后幸好没在人堆里打起来,不然土堆上一乱起来不知如何收场。

土堆上,人们总是拥挤着、推搡着,都想挤到最前面去看。在袁伟的观察中,来看飞机的人,许多人的口音像是更远一些的县里的人们。他有些惊讶。地处秦巴山区,各个区县被山河切割开来,日常来往并不便宜。

对安康这片土地来说,飞机不是个陌生的概念。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安康修建了军用机场,抗日战争时期这里一度是重要的空军基地。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修修补补、停停开开,将近百年过去,如今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却对飞机依旧陌生。

袁伟记得千禧年初,镇子的某条路上还留着一块被风化严重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五里机场“,加上一个拐弯的箭头。“那时,飞机就像天仙,谁都知道但谁都没坐过。”他说。如今,终于见到飞机了。

早些年,袁伟在外地工作,需要坐飞机的时候,不得不花一个小时去火车站,乘坐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达西安,再用两个小时到达咸阳机场,经常花一整天时间在路上奔波。如今,他去北京只要三个小时。

但在安康,掏钱坐飞机的人还是少数,机场规模也很小,进站口与出站口相隔不到五十米。整个机场只有两个登机口,工作人员通过更换登机口处的立牌,提醒旅客们下一趟是飞往哪里的航班。“去兰州的还有没有?”地勤人员喊着确认没有旅客被落下,像机场门口招徕生意的摩的师傅一样。

VIP专用通道和普通通道只有一条红色绳子隔开,因为几乎没人会走专用通道,于是这条红绳也失去意义。

山岭延绵的秦巴山区,见过飞机足以成为谈资。当年襄渝铁路开通,安康有了火车,也有乡民扶老携幼登上山岭看穿梭在山间的火车。只是火车可见度高,沿途皆可观看,而飞机高远,只能在机场逮住停稳的看。

安康富强机场通航的第二年春天,袁伟发现机场外面的土地上有人在播种。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有关部门雇来的,按要求在机场周围种上向日葵和格桑花,为机场周边设置一个新的小打卡点,吸引更多游客。这不是为了盈利,和土坡上的观景台一样,当地部门发现了人们对这附近的兴致,修些配套设施方便乡镇居民和村民们来欣赏玩乐。

2021年上千亩的格桑花和向日葵盛开的时候,机场周围又拥挤了起来。看飞机的人们有了新的审美追求,人们热衷于找合适的角度,拍下花丛和飞机的合影。

图 | 机场外新建的景点

机场通航后,东边冉河坝的村民们介绍自己的住址从具体村落的名字改成了“机场边上”。节假日,不少村民还到机场附近临时搭起小卖部,从旅客和来看飞机的人处赚点小钱。

看飞机时,李平莫名生出一种自豪感。他认为自己见证了家乡的发展,在心里宽慰自己:”连机场都有了,家乡会越来越好的。”几年前,市区第四座大桥投入使用,一到晚上便流光溢彩,年轻的男女们骑着电动车肆意尖叫,从桥上来来回回。李平也在其中。如今,曾在桥上狂欢的人们转移到了机场的土堆。

小城人们难从平淡生活里找到新鲜事。机场也好,大桥也罢,都能给生活增添一点乐趣。 

留在土地上

山区是许多人难以走出去的故乡。早些年还需要去矿上挣钱的时候,余明搭过火车去山西。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火车站在哪个方位。 

2001年他在山西的煤矿上炸伤右眼,回家休养,此后至今已经有22年没有离开过安康市。眼伤好到差不多时,他捡起了老手艺——木工,承包了镇上大多数定制柜子、椅子、床、桌子和棺材的生意。因为卖床,也附带卖些席梦思。

回到安康后,余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间奔走挑选木材、给各家定制家具。农村人尊重手艺人,也热情好客,余明做工时,主人家早上一顿酸菜面,中午和晚上一般都有酒有菜。结束后,还能收到一条烟。做工辛苦了点,也能维持一家生存,余明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几年后,儿子们也成家了,生下儿女。余明42岁就当上了爷爷,儿子儿媳们外出打工,孩子丢给他和老伴儿,两人亲手带大了三个孙辈,整天绕着孩子转,很少离开镇子。余明对小镇哪座房子住的哪家人,家里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清二楚。 

远行这件事与他已经无关。前几年,余明在山上挑选木材时,不小心摔断腿。那段时间,他常常坐在家门口,呆呆看着屋前的山。天上偶尔有飞机飞过,他看一眼,孙子们进城读书了,也不再需要向谁讲解那是什么,更觉得与自己无关了,“和飞过去一只鸟一样”,对余明来说。

看完飞机,余明去大儿子家里吃饭。原本他很少进城也不爱去,以往余明进城只有两件事,看牙和送礼。他总是坐最早的车进城,下午三点就到车站等车回家。住在城里的儿媳都会多次打电话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但他不肯,他不适应城里的生活,也不想麻烦儿子一家。儿子前几年在城里买了房,余明几次进城却始终没去过。

他不想离开镇上太久。老伴儿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卖部。小卖部一天营收几十块,余明从不舍得闭店,大年三十也照样开着。

直到今年,二儿子租回来一辆车,来去自如,他才动心去孩子们在城里的家中看看。看看传说中的飞机。

看完飞机那个下午,余明一家人在大儿子家吃了顿团圆饭。 

回到家后,这位木匠和邻居老头聊起来,说机场确实是气派,“飞机很大,感觉能坐下五六百人。”邻居听着,说羡慕他有个好儿子,平日严肃的余明流露出一丝骄傲和害羞。一番攀谈后,余明才略有骄傲表示不愿再花时间进城,不如埋头“多打(做)两把椅子”。

张英的母亲年轻时从未离开过安康市。57岁这年,她的女儿张英去外地打工,把她带在身边看顾,她才第一次进火车站。

她紧紧跟在张英身后,寸步不离,乘车离开了安康。那时山区贫困,贫瘠的土地无法供应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腌菜坛里都捞不出酸菜。对于张英的母亲来说,丈夫几年前因家境拮据自杀,两个儿子相继出门打工后杳无音讯,家中只剩下女儿张英和弟弟。迫于生计,张英只能带着母亲南下打工。

每到一个城市,张英就租下一间小屋,白天上班时她把母亲锁在屋里,只有休息日,她才会带母亲去买买菜,或在周围转一转。每每外出,母亲都异常快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声。

这些年来,张英带着母亲去过广州、上海、苏州、宁波……进过饮料厂、服装厂、鞋厂,甚至摆过摊。但其实,母亲每天抬头所见的都是昏黄的天花板和怎么也打不开的门窗。母亲偶尔会闹脾气,趁张英不注意溜出去。于是张英给母亲制作了一块牌子,要求母亲戴着,上面写了母亲的情况,留了张英的联系方式。

图 | 张英给母亲制作的牌子

终究还是回来了。由于长年从事体力劳动,2015年,张英43岁,脊柱出现严重疾病,发病时直不起腰来。多数工厂也不愿再招收这样的大龄员工,她只好带着母亲返回家乡,之后再没离开过安康。 

自从7年前张英带母亲回到村子后,张英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平日里最远的活动距离不过一公里。带母亲来看飞机源于一个偶然的想法——张英想带母亲去看一次天安门,逛逛故宫。

回想母亲的过去的生活,张英很难挑出开心的时刻。大半个中国有过她们的足迹,但她们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全貌,母女俩的活动范围往往只有工厂附近几公里,母亲更是困于小小的出租屋。母亲体验过最奢侈的玩乐项目,也不过是城市里免票可入的公园,公园里的植被,远没有父母年轻时种在田里的作物和屋外山野里的野花野草有生命力。母亲不一定觉得稀奇。 

“母亲这一生真可怜啊。”她就这样产生了想带母亲去看天安门的念头。那代表着老人真正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过。

看两天飞机后,张英带着母亲回到村里。她不清楚飞机究竟是否给母亲留下什么印象。大多数时候,母亲还是坐火车在屋前晒太阳,逢人傻笑,在午饭前帮她切好酸菜,烧好水。从机场回来的一两天里,张英的内疚得到一些疏解。但没多久,她又惦记着带母亲去天安门,开始考虑从西安坐高铁去北京。

和老人们不同,李平这代年轻人不再被绑在土地上。他们在外走南闯北,见过大城市的繁华,却囿于自身的能力依然难以真正走出去。回到小城生活后,也始终揣着对一线城市白领生活的揣测与向往。这其中,坐飞机到处出差、旅游便是一种想象。 

李平在外打工的那些年,一直想着能坐飞机旅游。他有些遗憾安康机场修建得太晚,如果早点通航,自己就不需要吃长途火车的苦了。

李平14岁就和哥哥一起去东莞的工厂谋生。出发那天,他用一个破旧的箱子装了几件衣服,满脑子都是对独立生活的向往。他的兴奋很快被火车长途的疲累冲淡。从安康到东莞单程近26个小时,烟味、脚臭味和泡面味混杂在一起,在车厢里四处飘散。他悄悄向哥哥表示了鄙夷,不料哥哥说:“那等你有钱去坐飞机呗。”

最初的六七个小时里,火车一点点穿越大巴山。李平从没见过那么多隧道,火车和风摩擦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他开始数隧道,数到第81个的时候,已经十分困倦,但狭窄坚硬的座位让他无法入睡。一天的疲劳奔波后,兄弟俩终于抵达工厂,进了宿舍,他倒头就睡。他想,自己过几年一定要坐飞机。 

在东莞,李平第一次见到了看上去“像胳膊那么大”的飞机,那天,他和哥哥走在工厂外的马路上,突然头顶传来嗡嗡的声音,地上的阳光突然被截断,地面像是突然陷下去一块,他抬头一看,一架飞机正从头顶飞过。他无比兴奋,拽着哥哥看,“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晰的飞机。”

后来的日子,他看见了很多次飞机,只是在他的周围,几乎没人知道坐飞机是什么滋味。只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工告诉李平自己坐过飞机,当时她正埋头在新疆的棉花地里,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靠着儿子全程电话指导才顺利买下机票,花了将近三千块钱。她在飞机上悲伤难耐,却因周围过于安静,努力压抑哭声。

此后的7年,李平辗转多地,做过理发师,学过拔火罐,进过电子厂,也当过服务员。坐过最久的一次火车有三十多个小时,他对长途的痛苦已然麻木,每次下了车都去车站周围三十块一夜、没有窗户的小旅馆里睡上一觉。偶尔产生幻想的时候,李平希望自己买彩票一夜暴富,从此不工作坐着飞机满世界旅游。

大城市没给这个低学历的年轻人太多机会,22岁那年,李平回到家乡,踏实在店里当起了学徒,谈了恋爱。三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外出工作的打算。机场通航后,他在心里骂道:“早开通几年,我就不用吃那苦了。”意思是,如果早几年能坐上飞机,他说不定就能更为舒爽地在外打拼,成就事业。

坐在土堆上的时候,李平对旅游产生了空前的冲动,他查了好几遍机票,发现安康没有国际航班。“其实贵的不是机票,是时间和敢于享受生活的心态。”他没有这样的心态。

在同村人眼里,李平相当时髦,他头发梳得光亮,每天都用洗面奶洗脸。在早先的传言里,他曾在工作后的第五年,花了13757元搭飞机去马来西亚旅游。

“你坐过飞机?

“当然。

“啥感觉?

“很平稳,跟走在地上一样。别人坐飞机都晕机,我没有。空姐都特别高,好看。”李平总是能对他四年前的马来西亚之旅侃侃而谈,像是昨天才回来。他的描述在过去四年里越来越清晰。如今,他可以熟练讲述自己是如何从吉隆坡转到仙本那,那边的太阳和雨都毒辣得吓人。

村里人听着这些奇怪的地名,用方言造出一些谐音梗——“鸡笼坡(吉隆坡的谐音)到处都是鸡笼吗?”李平在哄堂大笑中被迫结束了讲述。

李平从未踏足过马来西亚,更没坐过飞机。只是有一天,在和同龄人的攀比中,他撒了一个小谎,在众人的惊谔中,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后来为了圆谎,他时常上网搜索马来西亚的消息,甚至查看攻略,一笔笔计算后才得出13757这个数字。这个从未谋面的国家,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李平再也没有去过机场。他有种预感,短期内自己大概率不会有搭飞机的那天了,很可能会在小城度过一生。幸运的话,依靠父母的扶持买下一套市区的房子;正常发挥的话,回到村里结婚生子。不管是哪种,搭飞机出门旅游对他来说都太过高远。

三月,机场外的树木又抽芽,寒风不再,又到了看飞机的好季节。一架架飞机在人们的惊诧声中降落又飞走,它们渐渐高飞,挣脱了地面,地面上看飞机的人墙越缩越小,成了山窝里崭新的机场边上的一个注脚。

*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处理

- END -

文 | 吴向娟

编辑|温丽虹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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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永久关闭朋友圈,远离信息潮,坚守本心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26/2023 postreply 10: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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