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2)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22 17:59:4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6996 bytes)
 

漂亮三舅妈的曲折黄昏恋

2023-12-21 11: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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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飞的鱼

写作让我觉醒

1

2019年正月初三,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大别山南麓旁的村子笼罩在白茫茫之下,看上去纯洁而静谧。不过,行人很快将这幅雪景踩得支离破碎。姨大(湖北话,指母亲的长姐)去世前曾表示想从家里离开,一大早,一条龙老板就把她的棺木从大表哥家的镇上抬到了这里,准备吃了大肉饭(丧事饭)就送去火葬场。

姨大的家是村里仅存的几栋土砖房之一,破落得好像随时都要轰然倒塌一样,不过门前的场坪倒是宽敞平坦,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虽然是丧礼,但是姨大已经年过八旬,当地人把这当成喜丧,气氛轻松,亲戚和乡亲们各自凑成一堆,七嘴八舌拉着家常。看到三舅妈款款走进院子,大多数人装作没看到,还有一些人嘴角不满地撇了撇。

三舅妈梳着齐耳短发,身材匀称,身穿一件合体的黑色盘扣上衣,上面绣着咖色的小花,一袭咖啡色的长裙,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黑点的丝巾,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这个曾经最漂亮最体面的亲戚,虽然苍老了很多,眉目间还是能找到一些旧日的风采,和同龄人相比依然显得年轻又时髦。

母亲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对面的大舅说着话,看到三舅妈迎面走过来,微微点头表示打招呼,大舅扭头朝后看了一眼,没吭声。

三舅妈径直走到棺木那里,往里面看了姨大一眼,带着哭腔道:“姐,我来了……你么这快就走了呢?!”

说完,她走到旁边一张八仙桌旁,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嘴里说道:“陈素珍,三百元。”一个正在用毛笔写字的老年男人收了钱,在本子上记了账。

“三舅妈,你来了。”美惠表姐和三舅妈一向走得很近,听说她来了,赶紧从屋子里走出来,给三舅妈搬来一张凳子,我也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听见美惠表姐和三舅妈打招呼,围坐在院子里的一些人才不冷不热地和她点了点头。

“素珍,你现在过得好啊,穿这漂亮!”一个女人笑道。

“好么什好,给人当保姆,伺候人,哪有你们自在哦。”三舅妈说着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又整理了一下裙摆上精致的褶皱。

“哼,当保姆……”大舅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嘟囔着。他已经八十五岁了,虽然瘦得好像一个大虾米,但是身体还硬朗。

“银子儿,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怎么都没接?”三舅妈笑着转头问母亲。

母亲没想到自己的三嫂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有点尴尬地说道:“电话没打错吧?”

母亲复述了电话号码,三舅妈笑道:“错了一个号,你再念一遍,我记下来。”

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三舅妈抬起头又道:“我现在回市里了,有空去找你玩啊。”

母亲不太热情地应了下,突然对着门口喊道:“二嫂,你来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黑脸女人,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几个人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搀扶,我和美惠表姐也跟着迎了上去:“二舅妈。”

看到二舅妈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母亲赶紧给她拿来一条毛巾,大舅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里。围在旁边的人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坐。从她所在的村子走到这里少说也有三四里路,虽然不算太远,但二舅妈腿脚不方便,想必颇费了些功夫。

二舅妈的凳子就在三舅妈旁边,两个妯娌没有打招呼,只是把各自的凳子往旁边挪了下。

“二嫂,最近好吧?”等围在二舅妈旁边的人散开了,三舅妈先开了口。

“……嗯。”二舅妈眼睛没看她,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去了洗手间。

吃完饭,一条龙老板把姨大的生平介绍了下,一众儿女趴在地上哭倒一片,几个相好的亲戚也跪了下去,哭了一番。很快,冰柜被拉走了,姨大家的儿孙们也一起跟车离开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女眷们开始风风火火地清理起来,三舅妈也操起了一把笤帚,从另一边开始打扫。完了,她拍拍身上的土对着空气说一声“走了”,很快就下了坡。

晚上亲戚们围坐在一起拉家常,母亲看着大舅和二舅妈说道:“大哥,二嫂,你们可要保重身体,要不我就没得娘屋()走了……”

二舅妈笑道:“那是的。”

“二姐,老屋的拆迁房,你和三嫂最后么样搞的?”母亲问道。

“陈素珍想分一半走,”二舅妈说道,“可她几十年没在家里待了……”

“她都跟了人了,么可能分给她呢?!”大舅一边卷着烟丝一边说道。

2

“妈,你们怎么对三舅妈这大意见呢?”我有时挺费解,“她对三舅这边的亲戚都很好啊,姨大生前对她那样,过世了她还特地来送钱。”

母亲有点恼火地说道:“她没把家搞好,没让三舅过好!”

母亲从小和三舅的关系最好,她常说这个哥哥的命,是兄妹里面最不好的。作为长姐,姨大也对三舅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亲戚们逢年过节聚会,只要有人提起三舅妈,姨大总一撇嘴道:“莫提她好不好?!提姓陈的我就头痛。”

三舅生于1945年,从小聪明伶俐,读书又十分刻苦,1963年中专毕业后,先是在乡里的手工业社做事,工作几年后转到一家乡镇翻砂厂做技术工。陈素珍比三舅小6岁,年轻时是厂子里的当家花旦,和准知识分子的三舅郎才女貌正相配,两个人很快谈起了恋爱。

陈素珍婚前的名气很大,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这么个美人。三舅和陈素珍准备订婚的时候,我家爹(湖北话,外公)却投了反对票,其他几个舅舅也随声附和。母亲后来说,我家爹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太漂亮,正眉心还有一颗红痣,看上去不像正经人。

三舅虽然孝顺,在这件事上却很有主见,对父母表示,非陈素珍不娶。家爹拗不过儿子,只好结下了这门亲事。

结婚后头几年,围绕在三舅妈身边的风言风语始终不断,让三舅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后来,三舅又苦读了几年书,考了中级职称搬到了市里,在一家燃气灶厂做工程师。这以后,夫妻俩的日子才安稳起来。

 

三舅是个好客的人,家里经常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我三哥就坏在为人太好了,家里好像菜园,谁都能进,亲戚、同事都可以随便在抽屉里拿钱,这样持家怎么能行?”母亲对三舅的豪爽好客颇不以为然。

“三舅妈做人也大方,从不计较。”我补充道。

“要不是她,家里也不会那么闹腾,她也是个随便的人。”母亲没好气道,“还把不相干的人接到家里来住。”

和三舅一样,三舅妈也特别好客。有一段时间,三舅家里住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三舅妈的闺蜜,是一个和丈夫打了好多年离婚官司的女人,因为没地方住,三舅妈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她叫三舅妈“姐”,叫三舅“哥”。她看起来那么自在,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叫她“娟子舅妈”。

五年级的暑假,我去三舅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一次他们家里的人尤其多——除了娟子舅妈,有几个是来市里办事的亲戚,还有几个是表哥表姐们的同学和朋友。三个小卧室住满了,客厅常年排的大通铺和走廊的沙发上也躺了几个人,还有几个孩子跑到楼顶去睡。

虽然家里很乱很吵,但是每个人都很开心,特别是孩子们,屋里屋外地闹腾,有时一整天都不出门,窝在家里看电视、唱卡拉OK或者打扑克。不管多少人,三舅妈从来不恼,始终笑眯眯的,按时按量做好饭菜,让我们吃饱喝足。

因为人多,三舅家吃饭的时候经常要开两大桌,一桌是大人,一桌是孩子。三舅妈做的饭就和她的人一样,不仅每一盘菜都讲究,摆在一起更是色彩艳丽,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作。我们这群不懂事的孩子常一哄而上,很快就将这幅画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满嘴流油,满口留香。三舅妈做的汤尤其绝,看上去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佐料,但是意想不到的鲜美可口,有时我会就着一点汤把一碗米饭吃得颗粒不剩,每次饭桌上首先被抢光的也一定是那碗汤。

孩子们都喜欢到三舅妈家走亲戚,因为她不仅饭做得好吃,而且每年都诚心实意地给我们压岁钱。别人给十块钱的时候,她就给二十块,别人涨到了五十块,她就给一百块,总比其他人来得更大方些。

3

90年代中期的时候,人到中年的三舅夫妻俩在市里开起了夜市。三舅妈厨艺好,三舅又很能吃苦,生意很快就风生水起,经常忙到凌晨转点。

我记得有一次去他们家的摊位,看到三舅妈正对着一口大锅努力翻炒着,三舅在一旁打着下手,不时去收拾下客人撤走留下的饭桌。三舅妈系着一个很大的围裙,上面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油渍。她一向爱漂亮,乌黑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饱满的发髻,脸上还化了一点淡妆,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烘托下,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

趁人不多的空隙,三舅和三舅妈终于端起饭碗吃起来。三舅妈坐下后,又站起身特地给三舅泡了一杯茶,还把自己碗里的肉一个劲往三舅的碗里夹。我心想,原来她并不像亲戚们说的那样,是个只顾自己的花瓶。

到三舅夜市吃饭的客户有不少是以单位名义消费的客户,他们不管是组团,还是散户,大部分都采用记账的方式。三舅起先说这可不行,小本生意不能这样做,三舅妈却大大咧咧地说道:“有什么要紧,年底一起结算不方便得很?再说,这样记账,他们更愿意来。”

结果这门生意真的让他们吃了大亏,因为不少赊账,要么公司倒闭成了死账,要么很多单位不认账。坏账太多,夫妻间就开始互相抱怨和指责,再加上开夜市太辛苦,三舅妈也不愿再继续做下去了,就这样,开了五年的夜市只好关门大吉。

这门看起来红红火火的生意到头来虽然没亏钱,但是也没存下什么钱。三舅算了一笔账,除了二十来万的欠款没收回来,借出去的钱少说也有三十来万。具体多少,夫妻两人也是一笔糊涂账,怎么也算不清。

三舅家搬到市里后,家里的不少穷亲戚都找他借钱,有的是舅舅这边的,有的是舅妈那边的,不管是谁,他们几乎都来者不拒。母亲说,三舅宁可自己没米下锅,也会从牙缝里挤点钱出来往外借,三舅妈不仅从不反对他,自己也出手大方。

他们做了生意后,找他们借钱的人就更多了,大部分连欠条都不打。那个娟子舅妈,跟他们借了十万块钱后和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无。

母亲常说:“我三哥后来中了风,要是有钱买药,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人啊,太好了,命就不好。”

2005年,六十岁的三舅突然中了风,因为经济困难,没钱认真看病,只能偶尔去医院开点药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三舅妈头一两年对他不错,常变着花样给他做饭,还时常扶着他在外面散步。可日子久了,性子浮躁、爱玩爱漂亮的三舅妈渐渐就对三舅失去了耐心,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和老姐妹一起逛街、跳广场舞,三舅的一日三餐从此没了保证。

后来,三舅妈又迷上了“摆长城”,麻将馆成了她的常驻地,中午吃饭就出门,天擦黑甚至深更半夜才回家。三舅每天难得吃一顿正常饭,有时饿得抱着盐罐掏盐吃。长期饥不果腹,腿脚和头脑因为缺少锻炼变得越来越迟钝,三个儿女当时又都不在身边,三舅在孤独和贫病交加中苦捱时日,我母亲每次去探望回来,总会难过很久。

4

2008年的春节,我从外地回老家的时候去市里看望三舅。

当初为了搞夜市,三舅和三舅妈从单位提前办了内退,公家的宿舍很快被收走,他们在市里偏远的地段买了一块地,自建了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因为没钱,房子一直没有装修。三舅就穿着一件很单薄的棉衣,坐在一楼四面透风的堂屋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干瘪老人,吐字含糊不清,很费力,时不时伸出手来在空中比画一下。三舅妈在一旁使劲拍他的肩膀说道:“不会说就莫说话撒!”虽然她是笑着的,我们听了还是很不舒服。

据亲戚们说,三舅妈为了去十堰女儿家享福,把三舅丢在养老院待了三个月,就是这段时间,三舅身体急转直下,成了半个废人,人也痴痴傻傻的。

2010年腊月十五的早上,三舅妈吃了饭就急匆匆去赴牌友的约会,等她晚上九点钟回到家时,三舅在床上已经咽了气。这一天,距离他六十五岁生日还有两天。

这以后,母亲姊妹兄弟一伙人对三舅妈再也没有好脸色,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母亲有时说着说着,就愤愤不平地涌上泪来:“娶了一个漂亮女人有么用呢,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听说我三哥走的时候,手上扭着一个冷馒头,嘴里还含着一块……是哽死(湖北话,噎死)的啊!”

美惠表姐对我说,三舅妈也觉得自己委屈:“一天到晚守着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病人,愁眉苦脸的,我哪好过呢?不过就是出去放松下,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三舅夫妻俩都讲义气,为人处事大方不计较,在外人缘极好,可三个儿女几乎没有一个买他们的账——我大表哥大专毕业,结婚后和性格强势的媳妇一起去了十堰生活,每逢年节的日子,要么不回家,要么去丈母娘家,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在他眼里几乎成了隐形人;二表哥是个脾气和顺的人,但是没学历没技能,在外打了几年工以后回家开了个五金铺,一家三口勉强度日,对父母的感情不比对朋友多;小表姐看起来乖巧伶俐,和母亲的关系一度很紧张,1997年,二十一岁的她订婚前几天和一个监外执行的犯人私奔,在外流浪了一年后才挺着大肚子和父母重新有了联系。听说公安刚开始找过几次,后来渐渐不了了之,隐姓埋名多年的姐夫在2005年之后才开始在十堰偷偷摸摸做点生意养家糊口,不过,至今仍不敢回老家露面。

我母亲说,儿女们不孝顺,大抵是父母自己种下的祸根:“你三舅三舅妈做人不错,但我看他们做父母倒不么称职,没得规矩,对伢们管到么什事都是糊到(稀里糊涂)过。”

我想起两个表哥小时候常在外面玩得夜不归宿,小表姐读初中时热衷谈恋爱,儿女们的事情只要没人上门告状扯皮,三舅夫妻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哥表姐幼时乐得逍遥自在,长大后却开始指责他们父母,大表哥说:“钱都被他们败光了,临到我们做儿女的不晓得几难,老了这样也是活该。”小表哥道:“当初要是他们管紧一点,我不至于考不上学,我细()时候成绩可不错,要说他们确实没么什责任心……”小表姐虽然不像表哥们批评地那么露骨,也不时唠叨几句:“我妈手里搁不住钱,总想到玩。”

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大部分时间住在十堰的女儿家。2018年年底,三舅妈背着铺盖卷回到了市里,说:“两个外孙都大了,我还待着那做么什。”虽然和二表哥一家住在一栋楼里,但是她一个人住在底层,和早出晚归的儿子几乎打不到照面,实际上成了独居老人。

5

2020年初,从亲戚们中传来消息,说三舅妈去一个有钱的大干部家做了住家保姆。

姨大的葬礼以后,三舅妈经常给我母亲打电话,但母亲始终放不下对这个嫂子的怨气,对她虚与委蛇,爱理不理,不过来往的亲戚们时常带来三舅妈的消息。

大家都说,三舅妈这回攀上了高枝:“穿得不晓得几漂亮,不像个保姆的样,肯定是跟了人了”,“两个人出出进进的,还手牵手呢”……大舅则不屑地表示,三舅妈明摆着是去找老头子的:“和狗子他妈一样。”

“狗子他妈”是我大舅的前妻,两人四十多年前就离了婚,当时在十里八乡一度成了轰动新闻。2000年的时候,再度离婚之后的前大舅妈去到一个画家家里当保姆,后来和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东家结了婚。几年前,九十多岁的画家去世后,前大舅妈虽然没有继承到遗产,但是画家也给她留了一些作品,据说卖了一些钱。

2021年,我父亲摔倒中风后离世,葬礼刚好是重阳节这一天,三舅妈当时陪东家回了红安老家,赶不回来,就用微信特地给母亲打过来三百元钱。刚开始,母亲死活不接,三舅妈打了好几个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这才勉强收下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三舅妈对你这么殷勤?母亲说,大概因为她老了,身边没几个知心人,她看中我这个小姑子表里如一的为人,又或者因为当年她和三哥结婚的时候,我是极少没有反对的人之一。

这以后,母亲渐渐原谅了三舅妈。虽然母亲自父亲过世后大多数时间和我一起住在武汉,但是和三舅妈常互打电话,只要有机会碰面,合作拍小视频几乎成了姑嫂两人的保留曲目。这次和好,也让三舅妈在闲聊中澄清了一些关于她的谣传——其实她当初把三舅“丢”在养老院完全是无奈之举,“女儿送细伢儿上学,路上被手指长的钢筋戳穿了涩头(膝盖),我只好丢了所有的事往十堰跑……”

母亲曾问三舅妈,怎么这大年纪了还去伺候人:“找个老伴不好些?”

三舅妈大大咧咧地说道:“本来是有这打算的……”

三舅妈告诉我母亲,她在老家和二儿媳妇搞不好关系,回到市里后不久,她就开始托一个老姐妹帮她介绍老伴。

很快有了消息,那老人是市自来水厂的退休工人,八十二岁,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套三层楼的自建房,在上海工作的独生女儿对老父亲再婚不仅没有意见,还表示绝不贪图他的财产,任凭父亲自己做主。老人见了三舅妈以后就着了迷,三天两头来串门,说三舅妈长得比天仙还美,只要她点头,马上就去领证。

大家都说这是门好亲事,可浪漫爱漂亮的三舅妈却嫌弃老人年纪大样子不好看,家里太邋遢,迟迟不肯点头。

“老了还讲究这些……”不少人笑话三舅妈不切实际,把她也被说得有点心动了,可等她终于回心转意的时候,一向硬朗的老人却突然犯了急症去世。

这以后,三舅妈又相了两个老人,都还是不满意:“一个长得不晓得几恶(湖北话指凶狠),另外一个一身的病痛……要是帅点还管他娘……”她对相亲渐渐冷了心,后来就决定先找个工作糊口。她虽然比同龄人长得年轻,但是生于1951年的她毕竟是过了七十岁的老人了,没办法做重活,也不能熬夜,左挑右拣,最后只好找了一个照顾老年人的保姆工作。

其实,她的东家叶爹爹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税务局的普通退休职工,不过有两套房,一个月能拿五千元的退休金。叶爹爹老伴几年前因病去世,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另立门户,目前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三舅妈刚去没几天,比她大两岁的叶爹爹就看上了她,三舅妈对他也满意,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住到了一起。三舅妈说,东家从没把她当保姆看待,洗衣做饭也是男方做得多:“我冇做么什,比以前还享福些!老头子还说了,以后病了不用我照顾,如果我要走的话,会给我一笔钱——哪么可能呢?!他有情我就有义!你们说是不是?”

虽然三舅妈和叶爹爹很和睦,但是两人始终没有领证。有关系好的人劝三舅妈:“合法夫妻才有保证,做保姆始终靠不住。”母亲也提醒她:“还是要多个心眼,要是哪天被辞了么办?”三舅妈却坦然道:“做一个月活,得一个月工资,有事可以请假,不晓得几好、几自在。要是真结了婚,还得处理各种复杂的家庭关系,说不定还得帮东家带孙子,吃力不讨好。再说,我也不想要老头子的遗产,过一天算一天,好得很,这大年纪了,还结么什婚呢!”

我感叹三舅妈活得通透,后来才知道其实另有隐情。对于三舅妈和东家同居的事情,大部分亲戚都嗤之以鼻,我母亲刚开始不大认可,后来却表示了理解:“人老了又没钱,有么办法呢。”

其实三舅妈极少抱怨,即使顺嘴吐露一些真实情况,也从来不叫苦,但我和母亲都觉得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三舅妈年轻时没有买养老保险,现在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元的老年人补助;表哥们本就自顾不暇,何况与她的关系淡漠,肯定很少有钱给到她;表姐因为丈夫的原因,多年生活不易,又要养育两个孩子,对她大抵也是有心无力。

6

2022年国庆节,我们一起回老家给父亲办周年忌日。一天午饭后,三舅妈穿得体体面面地进了院子。和母亲闲话家常时,她突然神情暗淡地说道:“银子儿,我工作丢了。”

三舅妈告诉我们,前几天,东家的小儿子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了个由头把三舅妈辞退了。三舅妈不服气,第二天又找了回去,结果小儿子当着她父亲的面,把三舅妈的行李往外扔,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气得三舅妈大哭了一场。

我们这才知道,其实叶爹爹最开始也是媒人介绍三舅妈认识的,因为儿子们强烈反对父亲再婚,三舅妈才以保姆的名义住了进去。担心别人笑话自己,三舅妈只好对外宣称,是自己不想结婚。

虽然三舅妈一直以保姆自居,可从踏入东家的那一天起,东家的儿子就敏感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担心这个漂亮的婆婆勾了老头子的魂,有事没事就过来巡查一番,总找三舅妈的茬儿。

“东家不为你说话?”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替三舅妈鸣不平。

“老头子怕儿子啊,”三舅妈叹了气道,“他不可能为了我一个外人得罪家里人……”

过了一会儿,三舅妈又说道:“银子儿,你说老家的拆迁房,我为么什不能分呢?大哥分了家,我们可一直没分家啊,不说和二嫂平起平坐,起码我可以分一个小的吧?”

三舅妈是嫁出去的女儿,娘家的拆迁房虽然有好几套,但是早就被几个哥哥如狼似虎地抢了去,根本轮不到她的份。而婆家的老房子早在90年代初的时候就被推倒了,我二舅当时拿出一笔钱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建了一栋楼房。2018年,村里开始丈量土地,据说二舅家将来可以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分到四套大小不一的房子。三舅妈认为老房子自己也有份,可是二舅妈却寸步不让。

其实,二舅妈反对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钱。母亲告诉过我,年轻的时候,三舅妈瞧不起二舅妈,常笑话她“又穷又瘸又丑”。三舅去世以后被安葬回了老家,和旁边二舅的坟墓挨得很近,二舅妈看到后很不满,两个妯娌在坟地里吵得不可开交。

见母亲半天没吭声,三舅妈含着泪说道:“要不是现在日子这难,我也不会争那套房子……”

看到一向乐观的三舅妈这么伤心,母亲有些触动,走上前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二嫂也是讲理的人,你们俩再好好商量下……”

“这辈子也不知道犯了么什忌,每走一步都不对……”三舅妈虽然身板还算挺拔,但是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她比前几年老得厉害,她眼皮耷拉着,从前又大又亮的杏眼变成了三角眼,眼珠也浑浊无神,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一身大红的风衣、一顶红呢帽,更显得她格外的憔悴。因为从小就漂亮伶俐,年轻时三舅妈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容易些,她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老了要受这么多的委屈。

三舅妈黯然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说道:“差点忘了正事,来拍视频吧。今天在哪儿拍呢?”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到屋后的菜园拍一段《天仙配》。三舅妈把围巾披在头上扮演七仙女,我母亲套了一件风衣装成董永,我帮她们把手机固定在三脚架上,两人手牵手对着镜头做动作,兴兴头地唱了十来分钟。结束后两人又嫌自己唱得不好听,还是从素材库里找到一段现成的配乐合成到视频里。

上传好视频后,点赞的人数不断增多,还有不少人评论:“美亲唱得真好啊!”“两位美亲太棒了!”

三舅妈一扫刚才的低落,兴高采烈地对我母亲说:“今天的视频好受欢迎。”

7

三舅妈后来在市里找了几个工作,不管是钟点工,还是保洁员,都没做得长,“工资太低,活又累”。

叶爹爹打了几次电话,又到家里来找了一回,三舅妈没忍住,还是跟着回去了。放下手机,母亲摇摇头说:“这个爹爹懦弱无能,肯定长久不了。”

叶爹爹的儿子得知父亲竟然瞒着他们找回了这个保姆,痛骂父亲“鬼迷心窍”之余,三天两头上门来闹,让两位老人不胜其烦,三舅妈更是有苦难言,“听到敲门声就打颤”。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就怕三舅妈分了他家老头子的财产。”美惠表姐叹口气说道,“三舅妈虽然贪快活怕吃苦,却不是不讲良心的人。”

2023年春节的时候,叶爹爹的两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共七口人,都住进了家里头,三舅妈拿出女主人的劲头,攒足了精神伺候一家子老小。没想到临走的时候,叶爹爹的小儿媳妇却扇了三舅妈一巴掌,还指着三舅妈的鼻子骂她“老骚货攀高枝”。

“说我把她婆婆珍藏的一件褂子搞落了,故意找欠儿让我难堪。”三舅妈说她也不能太吃亏,当时就和那个女人打起来了,“差点把警察局的人叫来了……闹崩了也好,省得我还要想着么样讨她的好。”

母亲说,三舅妈虽然号称是“对打”,但是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斗得过四十来岁的壮年人?肯定是吃了大亏,“我看她脸都青了一大块”。

 

老家院子有一块菜地,我母亲总不忍荒废。2023年清明节前一天,因为女儿哮喘病发作,我没能随行,母亲自己一个人回了老家,“我得把菜秧种下去,在家里住段时间再回武汉吧”。

得知我母亲回了老家,三舅妈又赶着过来和她会面。看到瓦罐里腌的雪里蕻,三舅妈一个劲说是好东西,用塑料袋装了好大一袋走。

电话闲聊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春节那场闹剧之后,叶爹爹的两个儿子又把父亲的存折和房产证都抢走了。为了省钱,三舅妈将生活费降到了最低限度,平时吃个肉都舍不得,还说:“还好退休金的卡冇被他们搞走。爹爹现在每个月给我三千块,两个人吃饭四五百足够了,剩下的钱他让我自个存起来。”

“以前她么看得起这些东西呢,还总说吃腌菜对身体不好,没想到现在爱这东西……”母亲感慨道,“她现在和以前比真是天差地别,伺候人还好说,关键受这多气,么划得来?!”

 

两个月后,母亲又来了武汉,我们与三舅妈一起视频聊天的时候,看到三舅妈虽然又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一大半,但是精神却不错,说话一直笑眯眯的。我说:“真不容易,不过我看三舅妈还挺知足的,冇觉得她几可怜。”

“她说不愁吃不愁穿,一个月还能存个两千多。”母亲由衷地赞叹道,“她一贯想得开,只要有饭吃、有好衣服穿就笑得嗝,要像别人那样心窄,早过不下去了。”

母亲说,在女儿家带孙子的那些年,三舅妈还抽空做了几年早点生意,赚了十来万,可是大都贴补给儿女们了:我大表哥几年前离婚后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三舅妈不仅贴钱救济他,还常跑去做家务;二表哥做生意缺钱,她也拿出钱来填补亏空;只有小表姐不向她伸手,不过帮忙带外孙的那几年,三舅妈也没少贴钱。在别人眼里贪图享受的三舅妈,儿女们眼里不像个妈的她,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母亲的身份。

“再坏再懒的女人,总还是记得伢儿的。”母亲感慨道,“还是这两年做保姆她才存了一点钱。幸亏她身体不错,要是像我这样,每个月哪有钱吃药?”

8

7月份刚过,叶爹爹晚饭后突然胸痛乏力,呼吸困难,三舅妈赶紧叫来了老人的儿子。救护车来了,三舅妈也想跟着去照顾,小儿子一家拦着她不让出门:“我爸爸不是你害的吗?以前可从来冇听说他有这毛病。”

三舅妈说老头子可能是喝了酒以后发怪病的,小儿媳妇抢白道:“那饭是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让他喝酒呢?他都七八十岁的人了,你不知道吗?”

三舅妈百口莫辩,只好任由他们雄赳赳气哼哼驾着老人扬长而去,临走前,小儿媳妇还将叶爹爹的手机、银行卡和医保卡悉数搜了去。

三舅妈担心老头子的安危,守在家里坐立不安,可是叶爹爹的手机始终没人接。她以为大儿子稍通情理,就给他打了电话,哪晓得打了五六次才终于接通。对方说父亲被确诊为心脏病,已经转到了武汉的大医院,再多问几句,那边撂下一句“你做保姆的问这多做么什”,就不耐烦地挂断了。

过了几天,三舅妈在广州帮女儿带孩子的妹妹,叫她过去玩,三舅妈临走前在电话里对我母亲说:“……算了,我等在屋里头也没用,干着急,先去散散心再说。”她还说,自己刚找人算了命,高人说她运脚不错,也许从广东回来后就能一切顺遂。

没成想,三舅妈在外地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叶爹爹的大儿子急赤白脸地打来了电话,让三舅妈赶快把行李搬走:“我们已经另外找了保姆了。”

三舅妈和叶爹爹联系后才知道,老人已经出院回到了家里,保姆帮忙接的视频电话。新保姆看起来六十来岁,性格爽直,对三舅妈说:“陈婆婆,他们安了摄像头了,叫你搬了行李就不要来了,电话也莫打……儿媳妇还嘱咐我,不能牵爹爹的手……”

三舅妈讲故事一样,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我母亲听,又绘声绘色地学保姆的话。我母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爹爹现在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路都站不稳,万一他倒了保姆要不要扶呢?……他又不是唐僧肉,有这俏?”

视频电话的镜头里,三舅妈咬着牙道:“这保姆是有家有室的正经人,哪会缠这个老爹爹……我前天到的屋,昨天去爹爹那拿行李,门口的保安还告诉我,他儿子交代他们,要防着我去,有信就告诉他们……你说笑不笑人呢?!”

身体一向硬朗的叶爹爹经过一场大手术,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气息微弱,话都说不利索,走路颤颤巍巍的,看到三舅妈,一直拉着她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连保姆看了都气愤:“你们两个这好,你身体又好,你来照顾爹爹几好得……现在爹爹每天都闷闷不乐的,吃得也少。”

三舅妈说着哭了起来:“这两个伢儿真不叫个东西,我和他爸爸相处两年多了,付出了这多感情,他们么这丑()呢?!”

我母亲正想安慰她,三舅妈很快接着道:“我在广州步行街买了一件好衣服,又便宜又好看……银子儿,我找你看下……”

她挂着泪花的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接着,镜头乱晃了几下,最后对准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

母亲后来对我说,那就是三舅妈攒了一辈子的全部“家当”。

 

后记

今年国庆节期间,小表姐先回了老家探望三舅妈,又去武汉见正上大学的儿子。三舅妈兴兴头的,也随着她一起在省会玩了几天。小表姐要回十堰了,三舅妈还是舍不得回家,又跑来我家找我母亲。

她头戴银光闪闪的发箍,笑语晏晏,和我母亲每天说东道西,聊得火热,有一点空儿就拉着自己的姑子出去逛街,不过基本上只看不买。

三舅妈告诉我母亲,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退休中学教师,两人彼此满意,对方对自己追得很紧,末了,她总结道:“我现在也学了个乖,要么做保姆拿正规工资,莫沾我的边,要么和我领结婚证,稳稳当当做夫妻……银子儿,你说是不是?我哪会再上当呢?”

她边说边咯咯笑,在去年纹的眉毛底下,刚花一千多元漂的嘴唇鲜红如血,还肿着,在她松弛暗淡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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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70后女性的12年相亲史

2023-12-20 10: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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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Tamia

尝试理解人

引言两年前我参加了一场单身活动,加上客服志愿者微信。我们在现实中仅有过短暂交集,但好几次当我在脱单路上黯然神伤,这位姐姐在微信上接纳了我的情绪,并给到智慧的开导。后来我和她展开聊了聊,她曾经“聊胜于无”的恋情、漫长无望的相亲,最终又是如何在40多岁顺遂心意脱了单?我开始明白,寻找另一半其实是场学习了解自我、打开自我的旅程。结婚不是目的,生命的成长才是。

1

我生长在一线大城市,从小读书成绩不算好,90年代高中毕业那会儿,既没想过考大学,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事儿。好在我爸所在的大型国企内招电脑录入员,我就这么有了一份工作——一间大办公室里坐二三十个人,每人的玻璃台面上架着一台硕大的不能上网的台式机,我每天按照一套固定的流程,从同事手上拿过一盒盒纸质发票,不停地把票上的信息录进电脑里,一天下来,两只手沾满了票面的油墨印子。

工作内容比较死板,但我的性格可能就适合这样的工作。那时我家离单位步行通勤不过三四十分钟。早上进了办公室,先拿热水瓶去一楼打开水,午饭用饭菜票买,当时还有澡堂子——我吃完饭就跟着同事去排队洗澡,用现在的话说,像厂妹一样。

我们同一批进单位的同事学历都不高,很多人都是边工作边读夜大,反正那时候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干,我也就跟着别人的样,开始准备成人高考。白天工作,晚上上课,平时一空下来做做题,生活倒也充实。

过了几年,又是夏天,一批被分配来的大学生到我们办公室报到,其中一个男生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来。我注意到,他旁边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戴副金丝眼镜,一脸书生气。打过了个照面,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我和这个叫阿朗的男生时常需要对接、沟通,他人比较聪明,待我不错,熟悉了之后,他常常来夜校等我下课,和我走上半小时的路,去终点站坐公交车。

那年我24岁,阿朗比我小2岁,我们俩都是那种老老实实长大的孩子,都是第一次恋爱。可如今回想起来,这段初恋也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细节。我对阿朗谈不上很喜欢,只觉得他对我还不错,温温和和的。我自认是个条件一般的女生,能有个人对我好,那就好好过日子呗。

阿朗读中学时父亲就去世了,之后他一路读书的学费是伯伯资助的,他一直跟妈妈蜗居在二十来平的老破小里。我家也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我们一直没觉得双方的条件足够结婚。就这么和阿朗谈了两年,我去参加了一位要好同事的婚礼,之后同事和我说,伴郎想认识我一下。当时大家都住在单位附近,那个伴郎约我出去见过一面。他是名校毕业,在我们公司法律部工作。不得不承认,我那时内心小小激荡了一下,或许是虚荣心作祟吧——但了解到他是准备走仕途的那类人,和我应该不是一条道上的,就干脆地回绝了他。

不过,这个小插曲成了导火索,把我内心中隐约的不安放大了。我跟家里提出想和阿朗分手,那会儿我刚考进单位编制,爸妈劝我说,阿朗是大学生,有编制的,人家之前一直没嫌弃我,我转正后就把人家甩了的话,不太好。

恋爱第四年,阿朗的外婆分到一套很远的动迁房,他妈妈就搬了过去,把老房子腾给我们做婚房。房子开始装修,我看到周围人拍婚纱照,也就跟风叫他一起去拍照。毕竟,像我们这批70后,基本上都是通过相亲谈一次恋爱就结婚的。

那段时间,阿朗抓住机会调到了党群活动部,工作开始忙碌起来,我俩周末见面的频次变少了。去取婚纱照时,他突然朝我抱怨了一句:“你头发怎么扎成这个样子,也不打扮一下。”我心想,是不是他刚换部门,压力太大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新岗位中需要对接各个部门宣传口的同事,通常都是公司里长得漂亮、性格活泼的那类女生。我看过他手机里的短信,除了一些谈工作的内容,剩下的都是互相吹捧或是开开玩笑之类的。他似乎把以前的专业给丢了,往仕途走了,人也有点膨胀起来。

我们原定那年国庆办婚宴,但阿朗提出想延期,说是新领导才刚上任,他想请新领导来参加婚礼还不一定能请得到。他也没给出具体延迟到什么时间,家里亲戚问得我着急,但他一直不给说法。我有次问急了,他干脆跟我说,有个女同事问起他结婚的事情,开玩笑说,如果他不和我结婚,她可以代替我来结。

我明白了,阿朗的言下之意是,如今他可以找到比我“配置更好”的女生了。我不知道他是将那女同事的玩笑当真了,还是只是以此来做借口——可能他就是不想结婚了。跟爸妈住在一起的我憋不住事,就当着他们面哭得稀里哗啦,说阿朗好像已经有其他女人了。

我爸妈想约阿朗聊聊,他就回“没空”,说要陪领导买电脑。他在家是做主的人,他妈妈从头到尾也没来和我们家主动沟通过。等不到说法,我爸妈就直接去了婚房,把一床婚被拿回了家。

我和阿朗都没有正式说分手,从此就再没有联系过。幸亏还没领证,不然就成离婚了。那段时间我上下班路上都流着眼泪,心里幽幽地想,挂在新房里的婚纱照他是怎么处理的?是不是丢进垃圾桶了?

那时我对怎么处理两性关系真的不太懂。现在想来,有些后悔过早让父母掺和进来、而没有找机会和阿朗单独聊聊:我们之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追求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2

与阿朗分手后,我过着公司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有一阵子,我会在周末坐车去影院看早场电影,放的都是下档的片子,十块钱一场,很便宜。我周围坐的都是老头老太,有人会带着孙辈,环境虽有些吵闹,但总好过那种冷冷清清的影院。之后有几次我觉得电影不好看,就没再去了,一个人去逛街,不想去贵的地方,就去服装批发市场,那里店铺多,可以逛上大半天。

周末除了这些打发时间的方式,无非就是待在家里和爸妈眼对眼,然后免不了要聊到“你现在对婚姻怎么想的,有没有什么计划”,我脾气不好,也答不上来。对于找对象这件事,我是纯等待的态度。28岁是个尴尬的年纪,从小在我的观念里面,过了30岁就算是“中年人”了。

父母开始托人帮我相亲,我的条件又不属于紧俏的,有时候一年能见三四个对象,有时候大半年也没人给介绍。几年下来,我相过十几号人,十二星座的都有。每次相亲的时候,我感觉和对方的对话模式都差不多,一上来,对方无非是问我的家庭情况,有些什么兴趣爱好。交流停留在表层,容易让人疲惫,我只能不停地喝茶。

一次和相亲对象约见,他说公司开会“拖堂”,我就坐在商场的中庭等了他一个小时,期间给自己和他都买了咖啡。人到了,见上了,他对点好的咖啡有些惊讶。我们坐在中庭聊了会儿,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他说了句:“那接下来应该要请你吃饭咯?”那种轻佻的口气,让我当下就觉得他应该不会再约我第二面了。虽然我心里很不舒服,但还是会忍下来,点点头回应他。

也有相亲对象比较优秀,我配不上,偶尔碰到有外企或者留学背景的,我们成长环境不一样,压根谈不到一块儿,人家自然对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寡淡”——我性格内向,成长经历比较简单,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没什么特别的爱好,读夜大那会儿三点一线,毕业后早早下班回家没什么事,很早就睡下。一旦要跟别人聊点什么,我其实是很空的。

除了我爸妈不喜欢的房产中介、干物流的、做小生意的、工作不稳定的那些“没必要去看了”的相亲对象,我并没想过要设什么限。如果听介绍人说对方有房,当然好,没房也不会直接拒绝。自卑的我不知道啥叫“要求高”,但想来自己的“没要求”,或许也挺可怕。一年年过去,看着公司里和我一辈的女同事们相继结婚、生子,我就觉得,是不是只有自己挺“难搞”的?

于是,我开始接受和越来越多的离异男士相亲——毕竟年龄摆在这里了。有些有孩子的对象,看得出来可能就想找个老实人,说我“文文静静”、“贤妻良母”,但我却十分讨厌这样的标签——你有试着了解过我的个性、喜好吗?我也发现,真到了考虑现实婚姻之际,其实我也并不完全了解自己。

但心态还是很微妙,哪怕我没看上人家,也还是会多少有期待。每次相亲结束后我都会等,一天,两天,直等到下个周五,若对方还是没消息,我就知道肯定不会有下次了。这个过程很难熬,我不能主动去问别人,就等着宣判一样。

长此以往,每次相亲都会让我觉得很累,我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气,才能去见一个人。可我又没什么社交圈子,所以即使相亲再难堪,也还得继续下去。

3

一晃又过了几年。一次参加完一个男性朋友的婚礼后,朋友来和我提,说女方那边的宾客里有个叫阿荣的男士,还是单身,要不要认识一下?

我便和阿荣约在咖啡店见面。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表长在我的审美上,和他聊天也比较有趣。他会跟我聊起从小到大的经历,生活上的事情,没有之前相亲带给我的“流程化”的感觉。他属于那种从小读书不好、喜欢调皮捣蛋的类型,对我而言,能从他那里听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有一种自由感。

可能是多年的相亲经历让我太压抑了,阿荣很快吸引了我。他是离过婚的,孩子归女方带,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在物流行业工作——这条件听起来不算好,不过,这回我想要逆反爸妈一次,找个“有喜欢的感觉”的人谈场恋爱。

不过,“自由”的反面,也意味着没有生活目标、缺乏责任感。阿荣对工作有很多抱怨,天天就那么混着。他每个月要拿出三分之一的工资给前妻,是孩子的抚养费,但市面出了最新款手机,他还是会毫不犹豫花掉一个多月工资买给自己——我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浪费,但也只是把不满放在心里。抽烟是他的一大消遣,聊天时烟卷基本上都在手上点着,还有就是每天都得打打手机上的小游戏。我眼见他过得混沌,也不去戳穿,但总会忍住不去问他,关于我俩的将来要如何筹划。

我爸妈得知阿荣的情况后,好几次大晚上来敲我房门,忧心忡忡地跟我说,一定要跟这个男人分手。我心里不是滋味,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一到周末,我顶着心理压力,找各种借口出门和阿荣约会,我爸妈察觉到我的鬼鬼祟祟,我爸甚至还花心思跟踪我。

阿荣知道我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后,基本上对我们的未来持放弃的态度,但也不主动提分手。我俩瞒着各自父母谈了近一年,我在他身上看不到有任何改变,没了奔头,关系也就慢慢淡了。

后来我过生日,阿荣发来“生日快乐”的信息,我只回复了个“谢谢”,不会再展开聊天了——这回我没有像第一次恋爱那样再拖个四年,我想,当时的我只是留恋有个人陪我出门约会、聊聊天的感觉。因为孤单,因为没有自我,我陷入了这段聊胜于无的关系中,进一步降低了我的自尊感。

和阿荣分手后,我已过了35岁,年龄摆在这里,相亲机会也少了,倒是省去不少压力。为了“拓宽社交”,我去到家附近的羽毛球馆打了一年多球,却发现这个圈子有点复杂——打完球,男男女女一起去吃饭、喝酒,人家给我倒多少我就喝多少,喝醉了就回家一顿吐;有些有家室的人,身边带着的并不是自己的伴儿,再过一阵子,又会发现好些人的伴侣似乎都换了;我有时也会收到一些暧昧的讯号,干脆就不去了。

而那几年里,我好几个朋友都离婚了;没离婚的,婚姻生活的质量也普遍不高。我中学时的闺蜜,当年图男方对她好,又有房有车,就结了婚,可婚后她老公管得比较多,而她爱玩,就出轨了。他们离婚,还是她前夫打电话给我说的,那时我才意识到,闺蜜和那个情人还一起出来和我见过面,给我介绍过对象——当然,我还是接纳她的,毕竟别人婚姻家庭里的事,很难讲清。

我另一个同事闺蜜,和她老公是在公司认识的,她老公走仕途,工作环境变了,就出轨了;我还有一个女同学,找了个妈宝男,老公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也不去外面玩,只顾自己打游戏,女同学觉得结婚那么多年,离婚会很亏,一直处于接近“婚内单身”的状态,她说也许熬到婆婆走了,老公就会更多依赖她了;还有一对连我爸妈都觉得不可能产生矛盾的夫妻也离婚了,我先前只知道他们丁克很多年,养了十几只猫,过着我所羡慕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具体离婚原因,我没好意思去问。

身边这些事,不能说对我有多大的冲击,因为我感觉时代的大环境似乎就是这样的。我每天还是两点一线,爸妈也不强求我一定要在几年内结婚了,说大不了我们三个人过。我也就默认了这样的生活状态。

4

2015年2月,我过完38岁生日,有朋友推荐我去参加一个“单身群”的活动,说是她认识的朋友办的,比较可靠。那场活动是“中国风”主题,为了鼓励我参加,朋友还贴心地提前买了件中式马甲外套寄给了我。

活动在一幢小洋房里举行,那天我看到有几个女士穿着定制的旗袍,很显身材,人看起来也很自信,我想如果自己是男人,肯定喜欢这种类型。

活动的流程是:我们先分组讨论婚恋话题,然后是男女“走台互动”——女士先站上台,男士走到心仪对象的背后,一起“走台”,再合作表演小品。虽然也有男士跟我一块儿走,但整个过程我却感到十分低落,还是有种“被挑选”的感觉。深深的自卑,让我自己先否定了自己。

活动结束离开的时候,群主欢欢姐跟我道别:“再见,郭乐。”这个细节让我觉得很意外——她竟然能报出我的全名。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单身交友俱乐部”是欢欢姐和几个朋友在2014年的一场圣诞联谊派对上发起的,她之前有考过婚姻家庭指导师的背景,那次活动后看到大家确实有这方面的需求,就把联谊这么办了起来。

活动结束后填调研表,有一栏是问“是否愿意做俱乐部的义工”,我迷迷糊糊就打了勾。没想到,欢欢姐真的就请我做了“客服”——因为上一位客服姑娘要忙着结婚去了。性格内向的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但又不懂拒绝,就先接了下来。

我拿到了一部手机和里面的通讯录,这一服务,就是八九年。

起初的服务团队,人员主要是欢欢姐、我、搞活动策划的杰哥、负责摄影摄像的阿坤、有时会被叫过来做主持人的峰峰,还有帮我们找场地的子秋。欢欢姐会请来一些有相关背景的老师为大家做婚恋讲座;不间断会有人加入进来,成为各种兴趣群的群主——桌游群、摄影群、观影群、职场群等等——为大家组织交友活动。若一个群主找到对象,结婚退出了,就再换一个群主。

生活中没什么社交的我,身边一下子多出了通讯录中的好几十号人,只能一点点适应。第一晚,我在通讯录里跟人一个个打招呼,介绍自己是新来交接的客服,在卧室里歪头夹着电话弄了很长时间,脖子都扭了。平时会有各种关于活动、平台的问题等我去解答。如果赶上整理一份活动的报名表格,就更花费心力了,需要跟各个报名者、供应商联系,协调时间、人员。到了活动现场,我从最开始管理签到和餐饮,到后来慢慢开始主持、策划一些活动流程——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干这些。

有了和人打交道的锻炼,我渐渐变得开朗、自信一些了。之后我又相了一次亲,知道自己年龄更大了,应该也更难成了,但我还是能和对方聊很多,也不再担心这个人是不是看得上自己了,整场见面下来我都很轻松,状态也跟以前相亲时不一样了。这种自信也体现在了工作上,领导让我做兼职教员,给每年新入职的大学生以及其他部门需要了解我们业务的同事做培训,我接住了这个机会,也干得不错。

但年龄带来的自卑感还是会隐藏在内心深处。单身交友俱乐部的成员普遍是82年到85年之间出生的人,我来时年纪就属于偏大的,没对在这里“脱单”抱太大期待,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服务工作上。

欢欢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想法,提醒我说,每月一次的“读书会”是个深度交流的好机会:“为什么你总是在背后的那张桌子上管吃管喝的?你也可以参与进去嘛。”

我回:“后勤工作也得有人盯着。”

为了节省场地成本,俱乐部成员得自己添开水,下午茶点外卖来了,得有人下楼去接……当然,如果有心一点,是完全可以抽出时间加入大家的讨论、听听男士们各式分享的,或许,“服务者”的形象定位对我而言是一层保护,我在掩盖内心的惧怕。

我其实对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群主印象不错——他叫阿凯,性格低调内敛,工作很忙,经常出差,还坚持每个月为俱乐部组织一到两次跑步活动。他的做事态度让我挺认可,有愿意服务他人的一份心。我看到他在群里跟别人说话很温柔,也去和他们跑过一次,他很耐心地指导我正确的跑姿,跑完回来还叮嘱我不要马上大量饮水。同去的姐妹暗暗提醒我,觉得他对我的关照有些特别,我听了这话也不知真假。而且,那种自卑感又来了,我觉得自己长相一般,见识也没阿凯丰富,只“告诉”自己,我就不是很喜欢跑步,而且一跑步妆就容易花,太麻烦了,也就没再去跑了。

阿凯在群里服务了大半年,我始终都没有特意去跟他交流。我有想过,如果一个男人对我有好感,他会主动的吧?我设想了很多对方的想法,但却没有真的去建立关系,瞎猜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阿凯后来的太太,当时一直很积极在群里报名跑步,即使下雨天也不缺席。她到哪都是光芒四射的那种性格,有目标感、行动力,这方面正好与不张扬的阿凯匹配。

5

每个月做些什么活动,计划表一排,时间过得真快。2019年,42岁的我已经在俱乐部5年多了。我身边的义工陆续都找到对象,结了婚,退出俱乐部,“元老”只剩下我和子秋还是单身。有人和我提过一嘴,要不要考虑下子秋?我心想,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剩下的人凑合凑合算了?

虽然我在俱乐部里见证过一对对男女走到一起,也听了很多关于婚姻的课程,但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有点滑西瓜皮,总觉得等到一个“有感觉”的男人再说吧。我的“理想型”依旧停留在“书生气”的长相上,子秋长得普普通通,自然没在我的标准线里。

一开始,我对子秋完全没有感性的想法,只觉得他是个挺靠谱的“好人”。算起来,他其实只比我晚一个月来到俱乐部,平时负责调试设备,帮我们找场地,价格什么的都是他去谈好,有他在,我们从来不太担心活动场地的事。

也可能因为他只是做些幕后的事,不参与开会讨论活动细节,几年下来,我对他竟没留下什么印象,对他的背景只有个大概的了解:他十几岁就从农村出来闯荡,在广东的工厂打过工,后来自己开店面,再到这座大都市和人合伙开了家小公司。

子秋比我小5岁,但阅历却比我“老”了不少。一次子秋和大家分享,说他跟家里人关系淡薄,有10年是几乎断了联系的,对于之前谈过的几场恋爱,他总觉得付出很多努力,但始终处不好关系。他也是在朋友推荐下来俱乐部参加了场婚姻关系的讲座,觉得挺有帮助,就留了下来。他在这里“脱单”过一次,谈了1年多,大家都知道,女方家庭嫌他没房没资产,最终还是分手告终。之后子秋有一阵没在俱乐部里出现过,2019年欢欢姐又把他叫回来帮忙,他这次回来,俱乐部主要的义工就只剩欢欢姐、他和我了。

当时俱乐部在做微信小程序,我们需要一起讨论很多事情,对于每一个按钮做哪些功能筛选,子秋都很认真,反复向我确认平时做活动的流程,去做契合。碰上欢欢姐跟做小程序的人闹矛盾,他会主动去调和,帮欢欢姐了解对方是怎么工作的,也跟对方讲欢欢姐的性格。要不是他的这些努力,小程序很可能做到一半就泡汤了。

接触多了,我发现我和子秋做事的角度、方式都差不多,工作起来还挺搭,慢慢对他产生了认可和安全感。我见过有些人过来俱乐部服务,是很热心,但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做出一套漂亮的方案来,不会先花心思去了解我们面对的俱乐部成员的情况,不会去想活动时怎么能让大家有充分的互动机会,不会考虑我们有多少预算,结果方案根本没法去落实。而子秋,属于切实去根据你的情况来解决问题的人。

在这里待久了,我也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有些人过来参加活动,会提早一点到看看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活动结束后默默去把垃圾倒掉;有的人感觉就是过来“被服务”的,说难听点,是像来挑货一样,只在意我们能不能满足TA这样、那样的择偶需求;有时候女士都在一旁帮忙搬椅子了,有些男士也能无动于衷地坐着;有些人条件很光鲜,可在集体里一久,还是会过滤掉一些比较虚的光环;也有些人来了一段时间后,会在集体里变得细心起来,有意识去主动帮别人做些事。

当我发现自己喜欢留意诸如此类的小事,原先我可能不清楚什么样的人合适我,等这些都沉淀下来,我心中的“理想型”似乎变得具体起来。

相处几年,子秋对我吃苦耐劳、坚持服务的印象不错,但对我也没什么想法。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限定——他压根没想过要找大城市的独生女,在他印象里,她们是娇生惯养的,他在创业,自然喜欢能干、有拼劲的女人,而我也不属于这一类。

6

我与子秋关系的进一步发展,要感谢一个40多岁、在我们这里刚找到另一半的姐妹,她跟子秋提了我好几次:“你俩都挺有热心,都是蛮实在去做事的人。”

这些话,他听进去了。

不久,欢欢姐安排几位义工去外地参加一个亲密关系的“学习营”。我和子秋都是提前一天到了,就结伴在当地玩了一天。这是我俩第一次单独相处,玩了一天下来,我的照片都是他给拍的。之前他没有机会可以那么长时间在镜头里观察我,后来他说,从那天开始,他对我有了更多好感。而以前他也没这样长久在我眼前存在过,我心里也开始感到,说不定可以试试看?

我们俩的心思都在改变,时间点正好对上了。回来后,他第一次约我吃饭,就把全部的底都交了出来:他来到这里从头创业,每个月也就挣1万块出头,也没太多存款,公司还想扩大一点;他父母在农村,养老金是多少,他作为长子计划怎么给他们养老,几年内有些什么打算,等等,都跟我讲得很清楚。

他说了这么多,我一下子愣住了,也没记下多少,只是顾虑我父母可能会不同意——他们依旧喜欢男方工作稳定。可放眼自己周围的人,如果没有家里人资助,一个30多岁的男人也很难在这个城市有一套房子。我觉得只要他有能力负担租房和生活开销,花钱的习惯不至于“月光”,就能够接受。

我们在一起后,有一次回看以前的俱乐部活动照片,我发现虽然过往对子秋的印象少之又少,但其实我们同框过很多次。比如有一张照片,是我们背对背站在大巴前招呼大家集合。还有一张,是我们分别坐在一前一后两张桌子上和别人聊天。我就在那张照片他的脸旁标注上“你的对象在后面”,发给他调侃。

 

在俱乐部服务久了,会有群友向我倾吐心事。

很多30岁上下的人,都担忧自己“年龄偏大”了,但我觉得其实是正当年。这些年里,俱乐部里成了几十对,一半是“姐弟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

还有很多女士会用“被动”、“慢热”形容自己,困惑在活动中应该怎么去跟男士交流。我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便会去鼓励她们别给自己贴标签,要在活动中试着多记记别人的名字,对异性送来的互动,要给到一些回应,借着这些兴趣活动来观察、学习,发掘自己到底要什么、不喜欢什么。

如果碰到有相同问题的男士,我可能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有男士私下和我抱怨自己性格“总是太害羞,肯定没戏了”。我就说你一定要勇敢去接触,要厚脸皮,接触下来如果不是你的也聊不下去,也没多少损失,不然的话,人家女生怎么会看到你呢?

群里那些被人追的女士,除了有些是长得漂亮的,大多数还是那些面带微笑、积极给人回应的女士。而那些能主动去担负一些事情、不斤斤计较的男士,就会给人比较好的印象。在单身群里待久了,就会知道没“脱单”的人是大多数。有些人看似很卖力地参加每场活动,实则参与感不强。TA只是看脸或看条件,不停地去比较、筛选,而并未真正尝试去了解人家内心是怎么想的,从而错失了很多机会。

经验多了,如果有人请我帮忙介绍,我通常不会按这个人的外表或那个人的学历这样子去牵线的。我只知道,如果两个人渴慕婚姻的时机能对上的话,就很容易进轨道了。比如我们群里已经结婚的一对,女方小米是个急性子,男的小楠是慢性子,乍一看,我也不会把他俩想到一块儿。

那两年,小楠一直参加读书会,积极做群主,服务别人。小米初来参加读书会时,会私信跟我讨论一些对于婚姻的想法,想到小楠也始终是“积极预备”的状态,我就提醒他,可以在活动中多关注一下小米。

小米跟我说,刚接触小楠时,说不上很喜欢,但她有观察到小楠的认真,也会看到自己有哪些地方可以去改变——她是急性子,看到别人不对,会马上会指出,但有时候批评的话可能并不完全客观,她就注意,收敛自己的表达。小楠做事虽靠谱,但是人比较直男,说话欠缺柔和,也在慢慢改。小米到现在对小楠也不是样样都满意的,但她和其他单身姐妹们分享说,“就是多接纳、包容”。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状态,一定要进到实践中去操练,两个人在相处中不断适应,从自己去做改变,哪怕到头来对方并不合适你,能在过程中得到一些经验,也是笔财富了。

每次看到一对新人成婚了,吃瓜群众可能以为只是这两个人正好看对眼了,很幸运。但我觉得他们都挺不容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对情侣也都会经历考验。

7

和子秋在一起没多久,那年10月份,他妈妈就查出了肺腺癌,属于我们的考验也开始了。

他开始频繁回老家县城,找医生,陪妈妈,一回去就待很久,赶回来工作时又特别忙。因为之前与家庭断联,他很珍惜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他妈妈生命晚期很痛苦,要打止痛药,又需要控制用量。他曾给我发过一段视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妈妈,她妈妈是基督徒,当时躺在病床上很喜乐地在给病友唱着赞美诗,她一头偏红的发色,还挺时髦。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打视频,每次起码一个多小时,我都是在听他讲具体在面对的事情。我们似乎不需要通过约会、谈情说爱来培养感情了,有了共同要面对的事情,感情就这么一点点增长了起来。

到了来年2月份我生日那天,我正在俱乐部搞“包饺子”的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子秋忽然提着蛋糕出现在了现场,原来他悄悄托一个女群友为我做了蛋糕。当时很多人还不知道我俩这层关系,也不知道他是从老家赶回来的,只以为他是负责来送蛋糕的。他给了我惊喜之余,没有让我尴尬。那天下着雨,活动结束后,他穿着大衣和我们站在屋檐下聊了一会儿,第二天就又回老家陪妈妈了。

而我这边,隔一段时间就会跟我爸妈提起子秋要上门了。我爸借口疫情严重,推了两次。他们和我说,情愿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找一个又什么都没有的对象,总在劝我分手。我明白,由于自己前面的两段感情经历,一提这事儿,他们的不安全感就上来了。

我爸妈第一次反对时,我就跟子秋说,要不就在我们感情还没那么深的时候分手吧,因为我觉得之前谈的恋爱太伤我爸妈的心了。子秋跟我说,鉴于他之前的经历,他第一反应也觉得“就算了吧”,但是那天晚上又想了想,觉得得为自己的感情坚持下去,就跟我表态“不会放弃的”。

等两人之间有了坚定的力量后,我们决定先不和我爸妈正面起冲突,慢慢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执着。反正俱乐部的工作还在继续,我俩也不会断了联系,跟他在一起我心里踏实。在我还没搞定我爸妈这边的时候,我和子秋就在群里“官宣”了。之后,我试着在爸妈面前说我们在俱乐部一起做的工作:“这个人起码能在这种无名无利的平台坚持服务下来,还有他对他妈妈的孝心,我也看在眼里。”

到了6月份,医生通知说,子秋妈妈可能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让她回家休养。子秋希望我去见他妈妈一面,毕竟他是长子,妈妈对他是最放心不下的,盼望他早点成家。他知道我在我爸妈这边有压力,跟我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挺为难的。我第三次和家里提了见面,我爸妈有点同情子秋妈妈的病情,就松了口。

见到子秋妈妈时,房里光线有点暗,她上着呼吸机,是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状态,但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见一个即将临终的人,很难受,但同时知道,老人心里是开心的。

这之后,我爸妈也就默认了我们的关系。不久后,子秋回来,第一次到我家上门,我爸妈嘱咐我说,不要让他买贵重的东西,怕他为难,直接买个水果篮就好,还特意为他包了饺子。子秋在我家打了个视频电话给他爸妈,两家的家长就这么见了面。

子秋的妈妈比医生的预期多活了半个月。一个周日,我接到他的信息说:“妈妈10分钟前过世了。”我就突然流下眼泪——只见过一面的老人,我可能对她没有太多感情,但是当我看到那句话,就想到子秋在打这些字的时候,该有多难受啊。

我手机里保存了一张照片,是我在拍下的子秋陪着他妈妈聊天的场景。两个人的状态看上去很幸福,就像小牛依偎在老牛边上。怕子秋伤感,我一直没有敢给他看这张照片。

8

我们开始商量结婚的事。我比较反感找司仪、办酒席一类的形式,但我爸妈觉得,嫁女儿不能偷偷摸摸的。好在当时正值疫情,他们去参加了一个亲戚的婚礼,四五十桌人,回来之后我爸妈就改变了想法:“办酒席有点危险,没必要。”

正好俱乐部有一对办了线上婚礼,给了我启发。

我们的婚房是子秋去找的,他拍了视频发给我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件前任住客留下的旧家具,地上还贴着粘条,不是很干净。我从小到大从没租过房,第一次意识到要开始去适应婚姻生活了——当年和阿朗快要结婚那会儿,我只觉得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根本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如今我跟子秋结婚,虽然好像什么都没有,我却觉得这个决定做得还是挺安心的。

子秋找人粉刷了一下房子,买了席梦思,先住了进去。我们一边筹备线上婚礼,一边往房里一点点添东西,他买家具,我买日用品。当我最后一次从家里搬东西,跟他打了辆车回到新家的时候,我在路上哭起来——以后回自己家,就变成回娘家了。

7月18号,我们去民政局领了证,7月19号,我们在家准备了一下,于傍晚举行了线上婚礼,请了一百多号人参加。我选了一条奶白色的连衣裙,搞了个头纱,既然线上会议软件有滤镜,我就自己稍微化了化妆。原本特意去花店买了玫瑰花想用来做手捧花,但我反倒发现几天前在地铁站十块钱买回的一束红豆更好看。我们在客厅的餐桌旁直播,背景里是我们买家具送的简易木制衣架,我在上面挂上一层纱作了装点。

欢欢姐做我们的证婚人,当初撮合我们的那对夫妻做婚礼主持人,子秋的弟弟在老家给他爸爸调试好设备,他爸爸作了一段发言,我爸妈就在我们家另外一间房里,比较害羞,啥都没有说。子秋的外婆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我看着她背景里的天色慢慢暗下去,灯亮了起来。最后,亲戚朋友们开麦发言,送给我们祝福。

有一回,一个未婚姐妹来我家吃饭,感慨说,要结婚就得放弃很多条件要求,又说自己不太能接受租房。确实,因为租房,我们存不下多少钱。可租来的房子,也是两个人一块过日子,做饭、打扫,可以弄得很温馨。我们经常在家里招待俱乐部里已婚、未婚的朋友,度过很多丰盛的时光。

婚后,子秋做事还是很落地,我妈今天说牙疼,他明天就会陪着去看医生。我们结婚到现在3年了,回想自己对子秋从完全没放在眼里,到有了好感,再到进入婚姻,这份感情要比我以前想象中对一个人有“感觉”来得深厚得多。我们彼此都有缺点,也有吵架厉害的时候,但他珍惜我,我也珍惜他,两个人想的东西都差不多,每天可以分享安慰到彼此。

我想对大龄姐妹们说,进入婚姻,没有“妥协”一说,但必须学习了解自己,才能真正进入并经营好关系。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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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小鬼后,他开始转运!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22/2023 postreply 18: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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