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2)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1-22 18:45:1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7372 bytes)
 

患癌之后,我决定离婚做悍妇

2023-11-22 10: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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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子坞

酷爱用文字记录生活的80后, 自由撰稿人

1

我的母亲没上过学,她从小就是姊妹中最勤快的那一个,大概是希望这样做能让我外公外婆看到她。长大后,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就是瞒着家里人谈了一场自由恋爱。据说,她曾和恋人好得如胶似漆,最后却被外公棒打了鸳鸯,因为外公相中了我父亲。

当年我父亲跟着建筑队在外公家对面盖房子,一来二去,外公觉得这小伙子老实肯干,又有一门泥瓦匠的手艺,以后不会饿肚子,就自作主张要把我母亲嫁给他。我母亲当然不肯,甚至打算跟恋人私奔,但一想到外公身体不好,可能活不了多久,受不了这种打击,她就放弃了。最后,她只得跟恋人分手,委委屈屈地嫁给了我父亲。

婚后,我母亲包揽了婆家的全部家务,除了孝敬我的爷爷奶奶,还要照顾年幼的叔叔和小姑,把大事小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使再累,她也从不对外人发牢骚。在街坊邻里的眼中,我母亲是百里挑一的贤惠媳妇,可年幼的我却常能看见母亲的另一面——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满脸怨气,一个人嘟嘟囔囔的。

母亲心灵手巧,做的粽子、汤圆比店里卖的还要好,每逢年节总有人找她帮忙。她来者不拒,都会笑着应下。一次,母亲又在家里帮邻居包粽子,见她手指被棉线勒出血印,我忍不住说:“妈,绑得松一些吧,你的手破皮了。”她的手上下翻飞,眼皮也不抬:“小孩子不懂,粽子绑得太松下锅容易散,别人会说不好吃。”我劝母亲以后别帮人家做了,她却说人家找她帮忙是看得起她:“拒绝了要结怨的。”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母亲这样教,我就听。她觉得别人会带坏我,不让我交朋友,那我就不要朋友。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总会把大门反锁,不让我出去。

我上初中时,母亲和父亲双双下岗。为了生计,老实巴交的父亲做起了包工头,非但没能赚到钱,反倒欠下了大量的外债。为了还债,母亲跟着父亲去工地上打工,每月的工资还没捂热,就被债主们拿走了。一次,父母又空着手回家,母亲气极,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嚎啕大哭,父亲让我去劝,母亲却不愿意开门,只隔着门向我哭诉:“要不是你外公当初非让我嫁,现在怎么会吃这种苦?”末了,她又说:“你要乖一些,我就指望你了。”

之后的那些年,为了让母亲高兴起来,我认真学习,努力分担家务,甚至还学会了圆滑地打发债主。渐渐地,我变得像母亲一样善于讨好和忍气吞声。人人都夸我乖巧懂事,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母亲让我感到压抑,甚至有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

她认为红色会带来好运,喜欢我穿红色的衣服,如果我哪天穿了她不喜欢的颜色或款式,她就会一直在我耳边唠叨,直到我把衣服换掉为止。我在外地读大学,她几乎每隔一天就会给我打电话,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说担心我,“担心到每晚失眠”。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留在外地工作,说是因为薪水高,但其实是为了逃避她——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没听母亲的话,心里竟然很畅快。

我顶着压力在外地工作了4年,终于和父母一起还清了家里的债务,母亲松了口气,又开始操心起了我的终身大事——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女生超过25岁还单身会被人指指点点,哪怕我在外地,父母也躲不过那些议论声。

一天,母亲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相亲。她说隔壁搬来了一个单身小伙子,长得蛮秀气,在工厂上班,房子是父母买的,“你俩要是能成,我们走动也方便”。

我明白母亲的心思,我哥哥和父母不亲近,如果我嫁到她跟前,她不仅可以继续掌控我,晚年也能多个依靠。她从来没为自己的人生做过主,所以就想在我这里得到补偿。我不耐烦,推说最近工作忙,没空。

母亲抱怨:“上次给你介绍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你嫌人家丑。这回给你找个好看的,你又说忙,我可都是为你好……”

没等她说完,我挂了电话。

2

就在我被催婚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朋友给我介绍了老唐。

作为相亲对象,老唐似乎是无可挑剔的:他在国企工作,在父母的帮助下全款买了一套两居室,没有经济负担;他的外形也不错,大高个,小平头下一张国字脸,凹鼻大眼,穿衣品味很好;他还没有不良嗜好,烟酒不沾。

我很认真地跟老唐交往起来,他性格憨直,不会说好听话,就捧着我最爱吃的点心,傻傻地站在公司门口等我下班。这件事他坚持了一年多,风雨无阻。我从小穷惯了,在穿衣打扮上一窍不通,经常被同事嘲笑土气,老唐知道后,给我买齐了四季的新衣服,在他的教导下,我学会了搭配,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次,我感冒高烧不退,正好又来了例假,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老唐抱了我一夜,第二天等我的烧退了,又熬粥喂我喝。我抱着热水袋,被他裹得像狗熊一样,靠在卫生间门口看他洗刷被我弄脏的床单。

那一刻,我认定了这个细致体贴的男人。我想,如果能和他结婚就好了,最起码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母亲的管束了。

2008年年底,我和相恋一年多的老唐领了证,终于赶在30岁之前做了新娘。婚礼前一晚,我在房里核对宾客名单,母亲拿着针线包走了进来:“听你说婚纱的腰身有点大,我来改两针。”

婚纱挂在床头,母亲用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精美的蕾丝,喃喃地说:“真好看呢。”说完,她在裙腰上捏起两个细细的褶子,眯起眼睛,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我望过去,母亲的眼角早已爬满了皱纹,一绺花白的头发搭在额角,黑瘦的脸上并没什么喜气,眉间的川字纹似乎更深了。

“囡啊,嫁了人可不比在娘家,以后脾气收一收,遇事要忍耐,别让公婆笑话我没教好你。”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你嫁那么远,我总是不放心。隔壁那个男孩子人不错,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远什么,不就20多公里吗?”

“不在我眼前就是远!”母亲认真地说,“你千万记住,要孝敬公婆,照顾好丈夫,要贤惠,别丢了娘家人的脸。”

对于母亲的这番说教,我内心很抗拒,嘴上却不敢有一句反驳。我怕自己按母亲说的做,将来会活成她的样子,一辈子顺从别人,不惜为难自己。而这种生活,正是我一直想逃离的。

 

婚后,老唐很顾家,儿子小健出生后,我做了全职妈妈,一度认为自己过得很幸福。老唐疼儿子疼得不得了,拍着胸脯说会好好赚钱,让我们娘俩过好日子。话虽这么说,但国企拿的是死工资,这让老唐很发愁。

小健4岁那年,已经在科员的位置上待了十多年的老唐,有了个升副科的机会,如果晋升成功,工资能涨一大截。但他性子执拗,说话直来直去,不讨同事、领导的喜欢,在最后关头,这个机会被资历更浅的同事抢了先。老唐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就开始沉迷网络。因为太想发财,他中了股票集资的圈套,瞒着我把家里的17万存款全都投了进去,最后血本无归。

我知道这件事后,跟老唐大闹了一场,母亲劝我:“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才想去搏一搏,出发点是好的。”她还强调:“这是你自己选的老公,有什么后果,都要自己担着。”

3

我原谅了老唐,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挑三拣四,看什么都不顺眼。

一次,我在商场看中一双鞋,舍不得买,等了半年才等到打折。我高高兴兴地买回家穿给老唐看,他瞥了一眼,不屑地说:“这种小家子气的款式,有什么好看的?”

晚饭后,我提议一家人去散步,江边的霓虹灯流光溢彩,我和小健流连忘返,老唐却冷哼一声:“都是光污染,浪费能源!”我和孩子顿时没了兴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除了挑剔我,老唐和朋友们也疏远了,他不再参加任何聚会,说那些人凑在一起不是说换车买房,就是讲股票理财,“句句不离钱,俗气得很”。再后来,老唐在客厅供起了佛像,每天早晚跪拜磕头。

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老唐打算用“传统文化”来教育儿子:他说吃肉是杀生,就让小健吃素;他说“玩物丧志”,便不让小健玩玩具;他要小健每天背诵《弟子规》《三字经》,还要他学二十四孝,对父母百依百顺……老唐说,他要用古人的方法,培养出一个圣贤。

我可不想让孩子做什么圣贤,只希望他能做个乐观自信,思想独立的人。于是我开始违背老唐的一些指令,这让他十分恼火:“你不想儿子听话?不想他做一个有用的人吗?”

我说孩子首先要做他自己,我们作为父母也不是圣人,也会有错。老唐便怒斥:“你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小孩子就该听父母的话,百善孝为先!”

我毫不让步,说他那一套早过时了,父母要尊重孩子。老唐气得不行:“小孩子要什么尊重?你这种西方的教育方式,只会养出个逆子来!”

谈话不欢而散,老唐认为孩子没有好的教育环境难以成才,决定送儿子去全封闭的读经学校。我极力反对,搬来了四个老人来说服他,老唐碍于长辈的权威和面子,最终妥协了。但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母亲的德行会影响孩子,小健可以不去读经学校,但你必须专职带孩子,学习传统文化,比如《女德》。”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他在开玩笑——妇女解放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想搞复辟?我内心情绪翻涌,甚至想到了离婚。

对性格懦弱的我来说,离婚是件人生大事,我担心娘家人不支持,离婚后会无依无靠,于是就去请示母亲。果不其然,母亲极力反对,她觉得离婚丢脸,又认为老唐要求我带好孩子、照顾好家庭,也是一个妻子应做的事:“他顶多是要求高了点,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而且他有份体面工作,不嫖不赌也没找小三,就算是很好的男人了。”

我无力反驳,只能放弃“等孩子上了学就外出工作”的念头,继续在家相夫教子。但我心里明白:我对老唐所有的妥协,都只是为了让他不去为难孩子。

 

为了不被社会淘汰,我保持着阅读的习惯,自学网络课程,还开了个网店,可这些事在老唐看来都是不务正业。他勒令我把网店关了,专心学传统文化,好好带孩子,还常常数落我:“你看看你,长相普通,家境不好,学历也一般,性格不柔顺,除了我,谁会娶你这样的女人?”

我很不服气:“你还不是照样娶了?”

“就你这种德行,还想教好儿子?我真该送他去读经学校,省得被你教坏!”老唐一拿儿子威胁我,我就不敢驳他了。

我当然不承认自己一无是处,又试着写作投稿,得了300块稿费。那天我高高兴兴地用稿费请他们父子下馆子,还特地点了他们爱吃的菜。我以为老唐会夸我几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闷头吃饭。

后来老唐找机会敲打我,说做女人不能太要强,要温顺听话才能给家庭带来好运:“你看似柔弱,但内心刚强,不招财不旺夫,害得我总是赚不到钱,要好好地‘打磨’。”

我忍不住跟母亲抱怨,母亲却说:“你自己选的老公,受罪也该是你受。白头到老的婚姻都是忍出来的,老唐工作压力大,你要多体谅,这样才贤惠。”

4

我的日子在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委曲求全没有换来安稳,我反而一步步陷入了深渊。

一天,我父母来家里吃饭,小健玩累了,没等大人落座就先坐下了。这件事被老唐看在眼里,晚上他就找我谈话:“你知道自己今天犯了什么错吗?”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阴着一张脸数落我:“小健抢在长辈前落座,没家教,是你这个母亲没把他教好。”

我委屈地辩解,说今天是家宴,没必要这么约束孩子。老唐却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拖到客厅里去:“自己人面前都不讲规矩,出去还得了?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自己跪佛像前反省吧!”

我拼命挣扎,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反抗中,我踢翻了椅子,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很快,儿子的房门打开了,睡眼惺忪的小健光着脚站在门口,他揉揉眼睛看清状况后,飞扑过来推开老唐:“不准打我妈!你说做人要做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5岁的儿子张开小小的臂膀护住我,我们娘俩坐在地上哭成一团,老唐被孩子说得哑口无言,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离开了。

隔天我哭着给母亲打电话,她依旧没有一句安慰,只说:“当初让你嫁给隔壁小伙子,你就是不肯,现在又来诉苦,人家小伙子结婚后都买第二套房了。”

我的啜泣变成了沉默,母亲继续说:“夫妻都有磕磕绊绊的时候,老唐虽然脾气固执,但人无完人,你要包容。”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在母亲面前抱怨过,有事只在心里忍着。而小健变得越来越怕爸爸,性格也变得内向、胆怯。

有次我接他放学,顺路买了两个鸡腿。孩子很高兴,一回家就躲进卧室吃起来,正吃得开心,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小健吓得一个哆嗦,随手就把鸡腿丢到床底下,还不忘赶紧抹干净嘴上的油。直到晚饭后老唐在客厅看起了电视,小健才偷偷爬到床下把鸡腿找出来。他央求我把上面的灰洗干净,想接着吃。

看孩子受罪,我不忍心,就试探性地问他:“我们要不要跟爸爸分开一段时间?”

小健迟疑了:“我们走了,爸爸就剩一个人,太可怜了。爸爸不坏,他以前还带我抓知了捞小虾呢,我想他会变好的。”

我偷偷咨询了律师,律师说老唐有稳定的职业和收入,而我为了带孩子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怕是争不到抚养权。听说孩子满了10岁可以选择自己跟谁,我决定和孩子一起等下去。

 

为了让小健开心,我带他去青少年宫参加兴趣班。报名那天,少年宫里人山人海,孩子们跑来跑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小健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好奇地东张西望,发现有个男老师拿着自制的飞行器在试飞,一大群孩子兴致勃勃地观看,我们也围了上去。飞行器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刺天空,我跟着孩子们一起惊呼。

成年人的声音夹在稚嫩的童声中显得格外响亮,我挤眉弄眼地对儿子做鬼脸,那个老师闻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的五官还没归位,脸“腾”地一下红了,感觉到他的眼里好像闪过一丝笑意。

儿子对飞行器很感兴趣,让我给他报了科技班。班主任姓陈,就是在教学楼前试飞行器的老师。

每个周末,小健在教室里听课,我就在外面看书。课程结束后,我带他在旁边的花园里捉迷藏。陈老师在远处看着我们嬉戏,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四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留着寸头,圆圆的脸上浓眉细眼,相貌周正。小健说,陈老师虽然不苟言笑,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讲课风趣幽默,还经常自己出钱买道具和模型给学生们用,大家都很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小健和陈老师走得越来越近,课间休息时,我看到他俩经常趴在窗口聊天,小健的表情看起来轻松愉悦,跟在家时完全不同。我问他和陈老师聊了什么,小健眉飞色舞,说什么都聊。我继续追问:“比如说呢?”小健咯咯地笑,说这是他和陈老师之间的秘密。

为了留住孩子难得的笑脸,科技班的课我续了一年又一年,用的都是自己做兼职攒下的私房钱。老唐一直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一个月只给我3000块钱做生活费,这点钱在我们这个二线城市,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根本没有盈余。

这种经济上的困顿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想存钱考证,就算将来离婚了,也有一技傍身。

5

2019年年底,小健10岁了,我也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可是命运弄人,一张甲状腺癌的确诊单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单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渐渐沉了下去。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我和旁人隔开,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个“癌”字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大,好像一张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不到40岁的年纪就得考虑生死问题。害怕,无助,紧张,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而我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那天晚上,我拿着诊断书,鼓起勇气去找老唐:“我的甲状腺有点问题,需要动手术。我爸妈会过来照顾我和小健,你不用担心。”

老唐接过诊断书看了一眼,眉毛拧成了疙瘩。

我接着说:“我有社保,自费部分还有商业保险理赔。”

“你为什么要生病?”老唐突然发问。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我单位里得癌症的同事都死了,可见癌症治不好的,反正人都会死,就不要再白白浪费钱,你死在家里算了。”老唐冷冰冰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吗?就是因为性格不好,总跟我对着干,会写点东西就自以为了不起了。男人是天,跟天作对是要遭报应的。”

老唐越说越激动,他一步步逼近,我一点点后退,直到后背贴在墙上动弹不得。那天晚上,老唐把我堵在墙角狠狠地数落了1个多小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看着他满眼的嫌恶,心里对他仅存的一点希望终于彻底破灭了。

第二天,老唐下班回家看见我,张口就骂:“怎么还不滚?赖在这里干嘛?”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开始在外面找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里找到了一套不到30平米的自建房。我爬上四楼去看,屋里空荡荡的,天花板上垂着灰蒙蒙的灯泡,客厅摆着折叠桌和塑料椅,厨卫间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卧室里有张破旧的木床,还有碎了半边镜子的衣柜。

房东大爷是朋友的亲戚,他顶着锃光瓦亮的脑门,拎着一大串钥匙,笑得很和气:“这是最大的一套,坐北朝南,通风透气。空调和热水器都有,要添点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喏,这个角落可以放洗衣机,墙壁凿个洞,通水管就行。”

因着朋友的这层关系,大爷给了我优惠价,800块一个月。房租押一付三,我交了定金后,大爷还特地吩咐:“以后换灯泡什么的,你跟我说,我来弄。你一个女人家,也是不容易。”

我忍不住鼻头一酸,心想朋友大概已经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了。可来不及过分伤感,我就要抓紧时间找人粉刷墙壁,又买了些简单的家具,换上了新吊灯。

到了搬家的日子,小健态度坚决地要跟我走,不管老唐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留下。我和孩子背着大包小包,手牵手离开了老唐的房子,谁也没有回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了逃离母亲,也是这样拖着行李箱,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读书。

没想到十多年后,我又要逃离这段婚姻。

 

为了能安心手术,我把父母接来城中村帮忙照顾孩子,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甲状腺全切手术,很成功,虽然要终身服用“优甲乐”,但我不介意,能活着就很好了。

出院的那天晴空万里,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往行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锁骨间丑陋的刀疤让我告别了低领衫,我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脖子有拉扯感,全身乏力,容易疲倦,心慌手抖,心率动不动就飚到120。医生说这是吃药的副作用,要避免疲劳,多休息。

看着年过七旬的父母忙里忙外,我心里很内疚,总想帮忙做点什么。母亲从菜场回来发现少买了东西,我就自告奋勇去买,结果买错了菜。母亲突然来了情绪,把我买的菜扔进垃圾桶,气呼呼地说:“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算了!”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忍着眼泪,拎起小板凳去顶楼看书。

外面是难得的冬日暖阳,远处的高楼熠熠生辉,和我周围的自建房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卤肉的香味,楼下麻将室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但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与我无关,我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心里的寒气却一阵阵地往外冒,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眼睛。

父亲上了楼,他在我旁边蹲下,布满皱纹的双手局促地绞来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妈只是气你当初不听话。爱之深,责之切,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不怪她。”

天色瓦蓝瓦蓝的,飞机“嗡嗡”地钻进云层,我假装抬头看风景,不让眼泪掉下来。

6

一个多月后,我把父母送回老家,开始了单亲母亲的生活。

老唐频频联系我,想让我带孩子搬回去,被我拒绝了。眼看复合无望,老唐怕我跟他争财产,每天又发大量的信息辱骂我,一条条60秒的语音,我不用点开都知道内容,无非是说我“阴险又自私,有底气搬出来,肯定是在暗地里贪了不少钱……”

那些滔滔不绝的恶言让我怀疑他还是不是当初那个殷勤细心的男人,又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常在午夜梦见他狰狞的脸,无数次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在黑暗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律师说,我想分财产可以起诉离婚,不过判下来至少要半年以上。我想了很久,决定放弃财产,只要小健的生活费。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老唐时,他立马闭了嘴,很爽快地和我办了离婚手续。母亲得知我离婚后,就对我有了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恨意。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小健很担心,他把学校发的水果偷偷带回来给我吃,牵着我的手,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我:“会好起来的,你还年轻,不要想不开。”

风和日丽的周末,小健拉我去散步,我们坐在河堤上,他给我讲起了陈老师的故事。

他说陈老师小时候家里遭了火灾,父母双亡,他被母亲的闺蜜收养。他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有了女朋友,但养母极力反对这段恋情,可陈老师还是偷偷和那女孩结了婚。两人到外地生活,为了赚钱,开起了西饼店,生意十分红火。

两年后,他们有了孩子,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他好不容易走出丧子之痛,又因病住进了医院,手术不但花光了积蓄,还给他带来了大便失禁的后遗症,即便兜着尿不湿,大便也经常会漏到裤子上。妻子嫌弃他,抱怨家里臭气熏天,就像生活在猪圈里一样。客人们也嫌弃他身上的气味,不愿再光顾西饼店。店倒闭后,妻子把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回了娘家。一天早上,陈老师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单又被自己弄脏了。他躺在一滩排泄物里,看着空空的出租屋流泪,不知道日子该如何继续。

为了生活,陈老师先后做过苗木生意,开过洗车店,都以失败告终。心灰意冷的他决定回老家养猪,那样别人就分不清他身上的臭味了。养母虽然气恼他不听话,但终究不忍心看他落魄,就资助他买了20头小猪仔。陈老师每天待在猪场,3个月后,一场台风刮倒了猪圈,小猪被压死了大半。陈老师万念俱灰,绝望之下想去卧轨,一路追赶的养母劝不动他,索性也躺在铁轨上,这才把他拉了回来。

也许是老天垂怜,剩下的小猪健康长大,卖了好价钱,陈老师的养殖事业也由此走上正轨。猪场规模不断扩大,他的钱包也越来越鼓,后来他又开始投资其他行业,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妻子见他发达了,想跟他重修旧好,但他早就心灰意冷,提出了离婚。他的财产都登记在养母名下,那女人一分钱都没捞着,恨恨地走了。

离婚后,给他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他也有过几个女朋友。但她们都是表面讨好他,背地里嫌他臭,甚至想结婚后盼他早点死,好接手他的财产。经历过几次折腾,陈老师渐渐对婚姻、人性失去了信心,他怀念起早年教书时的单纯日子,于是就去少年宫兼职做老师。

我边听边抹泪,小健一本正经地说:“陈老师说了,遭遇挫折未必是坏事,人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那天回家后,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算是和往事作了告别。

7

为了生活,我开始调整心态找工作,可是癌症病史让我被很多单位拒之门外。无奈之下,我想起了曾经开的网店,打算重操旧业。没钱批发,我就去服装市场求老板娘给我一件件拿货。店开起来了,可电商早已过了红利期,每天的流量寥寥无几,更别说订单了。

正当我绝望的时候,进店的客人却日渐增多,订单也随之而来。我高兴没多久,半个月后就收到了一件退货,那衣服上不但有刺鼻的香水味,领口还染上了大片污渍。我给买家打电话,表示衣服有穿着痕迹不能退货。“去你妈的,我说没穿就是没穿,你再敢打电话来,我去平台告你骚扰!”说完,那女人就挂了电话。

从小母亲就教育我“吃亏是福”,我习惯性地认怂,那单赔了100多块,正好是儿子半个月的牛奶钱。这事极大地刺激了我,我想,如果我继续忍气吞声做老好人,小健也会继承我这种软弱的性格。为了儿子,我必须改头换面,做个悍妇。

没多久,我们隔壁搬来了个女邻居。自从她住进来以后,每天都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找她,隔着单薄的墙,“咯吱咯吱”的摇床声清晰可闻。当初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孩子上学,我们住进了城中村,虽然早做好了要接触三教九流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能忍受旁边住了个站街女。我找房东警告她,对方无动于衷,去派出所举报,我又没有证据,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赶走。

一天晚上,我把小健拜托给朋友照顾,独自坐在客厅里酝酿情绪。很快,隔壁就传来开门的声音,我凑近猫眼,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矮胖的男人提着裤子从房间溜了出来。

男人走后,我双手叉腰站在走廊上,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越想越气,先上去踹了一脚:“有手有脚的人,非要做这种行当,你要不要脸?”房间里没有声音,我的胆子又壮了几分,继续踹门:“你再敢往家里带男人,我见一次骂一次。我要让整栋楼都知道,这里住了个什么货色!”

我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一开始还结结巴巴,到后来越骂越顺溜,楼道里不断有住户偷偷打开房门往外张望。我大概骂了10多分钟,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话,最后实在词穷才“鸣金收兵”。那女人始终不敢出来和我对峙,没过几天,就灰头土脸地搬走了。

从此,我在楼里“一战成名”,左邻右舍都知道404室住了个不好惹的女人,他们见到我都躲得远远地,连走廊上乱丢的烟蒂也少了。

渐渐地,我学会了翻脸怼人,也学会了拒绝。母亲关节炎复发无法行走,需要住院治疗。医院门口有安检机,为了避免手忙脚乱,我先把大包小包过完安检,再回头去扶母亲。这时,一个保安拦住我,要求我把随身背的小包过安检。我说这包刚刚检过,但他不依不饶:“我不管,刚才我没看到。”

我也毫不客气:“没看到是你的事,我已经检过了,你自己看监控。”

母亲扯了扯我的手,哀求道:“算了,他说怎样就怎样吧。”

我的态度很坚决:“不,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没尽到职责。”

另一个保安见我们要吵架的样子,赶紧回看了监控,挥挥手让我走。我理直气壮地扶着母亲进医院,她有些畏惧地看着我说:“囡,你以前不是这样凶的。”

我苦笑了一下。

8

眼看生活刚有一点盼头,小健又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常常郁郁寡欢,文具和作业本也变得破烂不堪。一开始我只当孩子不爱惜学习用品,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一番,可隔几天再看,新买的文具又烂了。我终于生气了,小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几天后,我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小健连续几天没交齐家庭作业。我十分不解,因为孩子的作业我每天都检查,并没有少写。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不再逼问孩子,而是找了个借口带他去楼下吃烤肉。

肥瘦相间的肉片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冒油,香气四溢,我们边吃边聊天,小健很开心。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假装不经意地说:“你最近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小健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把你和爸爸离婚的事告诉同学了。心宁说没关系,现在离婚很常见。但是浩文和小亦笑我是没爹的野种,还把我的作业藏起来,让老师骂我。”

小健难过地放下筷子,我心里气血翻腾,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小健低下头:“你已经很难了。”

我往小健的碗里夹了一大块肉,让他别担心,我会去找他的班主任。可我心里惴惴不安——听说这位班主任有些势利,看不起单亲家庭。正当我想托人出面时,小健兴冲冲地告诉我,学校举办科技活动,请了少年宫的陈老师做辅导员。陈老师偶然发现小健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就把那群孩子骂了一顿。

那个周末,我特地在少年宫的教室外面等陈老师,想请他吃个饭,可他拒绝了我。他抱着讲义准备下楼,突然回头问我:“小健说你离婚时没要财产,为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想要财产必须得打官司,这是场持久战,而我的身体状况和精力都耗不起。我想尽快脱身,钱虽然很重要,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陈老师没接话,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可能是在心里说我是个“傻子”——朋友们知道我离婚放弃分割财产时,都是这样骂我的。

9

时间不紧不慢,一晃两年过去了。闲来无事,好友阿丹约我喝茶。

我剥着花生听她絮絮叨叨:“我认识个男的还不错,跟你年纪相仿,离婚带个女儿,想介绍给你。虽然你生过病,没房没车还带着个‘拖油瓶’,但这个社会男多女少,把条件放低,会有人要的。”

我哭笑不得:“为什么非得找男人?”

阿丹瞪大了眼睛,说:“当然是为了有个依靠啊,难道你想一直单身?”

茶炉上的紫砂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看着袅袅白烟消失在空气中,思绪也被带走了:我想起抱着发烧的孩子不敢合眼的那些夜晚;想起自己不到100斤的小身板扛着20多斤的货上4楼的情景;想起疫情时抢不到食物,跟在别人后面捡菜叶的样子……做单身母亲的这几年,我经历了太多困难,但我也因这些困难变得不再软弱可欺,不再唯唯诺诺,渐渐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学会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阿丹摇了摇头:“你现在是这样说,保不齐将来要后悔。不要因噎废食,也别太倔,不然真没男人敢要了。我希望你能幸福。”

杯子里的茶水空了又满上,手边堆起高高的花生瓜子壳,任凭阿丹如何劝说,我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对我而言,好好活着就是一种幸福了。

 

小健还在少年宫上课,一天,他突然跟我说:“妈妈,你能把网店做起来,要感谢陈老师。”

“为什么?”我问。

“我跟陈老师说你网店的生意不好,以后怕是没钱给我上兴趣班了。他问了我店名,找了好多人到你店里下单,还花钱请人写推广帖。”

我恍然大悟,难怪小店的生意会突然好起来。

小健又神秘兮兮地说:“要是陈老师做我爸爸该多好。”

我已经40岁出头,早过了做白日梦的年纪,陈老师“财貌双全”,就算身体有点问题,也依旧是二婚市场里的香饽饽。而我,不年轻也不漂亮,压根不敢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偶尔有交集也仅限于客套寒暄。

可小健还很单纯,他问我:“那他为什么总是帮我们?”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他也淋过雨,所以才会给我们撑伞吧。”

 

小健上初中后,就不去少年宫上课了,听说陈老师也辞职离开了。有好多次我想给陈老师发信息,问问他的近况,也想告诉他小健现在成绩不错。可每次编辑完文字,我又一一删除。许久未见,突然联系会很唐突吧?

2023年春天,我从市场走回家,赏了一路春色。路边绿柳垂绦,迎春花开得灿烂,让人看了心情大好。临近城中村,我远远看到路口有个男人在踱步,走近才发现是陈老师。

那一刻,我又惊又喜,竟忘了打招呼。他却主动走近,直截了当地问:“我的毛病治好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说道:“我生过大病,带着儿子,要啥没啥,你不嫌弃?”

“我要嫌弃,还会来找你?”陈老师温柔地说,“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和我认识的那些女人不一样。那鬼脸做的,我记忆犹新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着笑着,眼里泛起了泪花。

 

尾声

虽然我跟陈老师认识多年,但实际接触不多,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深入,目前还在交往磨合阶段。小健在备战中考,我不想他分心,所以暂时没有把和陈老师交往的事告诉他。等明年孩子考上了心仪的高中,我和陈老师感情稳定,就该是双喜临门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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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分不了的五间房

2023-11-21 11:5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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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善美小熊

以一颗敏感的心来感知世界,以两行柔弱的泪来度过人生。

“十一”国庆节放假,“农二代”的我一般第一选择都是回家帮年过七旬的父母收玉米。

父亲去帮四叔收玉米了,母亲去村上街口小卖部买菜,我换上她的大红棉拖,坐在小板凳上剥玉米。

“快去你三叔家看看吧,听小卖部的张嫂说,你三叔家大林和小林又打起来了!”不一会儿,母亲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回来,把手里的菜扔进厨房,便着急地拽我去劝架。

走在路上,我气喘吁吁地问母亲那兄弟俩动手的原因。

“还是因为那五间平房。”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三叔糊涂啊,活着的时候,就应该给他们哥俩把这五间平房分了!”

1

我总说,三叔的苦命是从生下两个儿子开始的。

在华北农村,只要谁家有儿子,当父母的都会提前和村委会申请好宅基地,攒钱,日子再难,也要闹腾着为儿子盖上新房——盖上了新房,才有资格提亲,给儿子娶媳妇,这似乎就是农村一辈一辈的父母活着的全部意义。

三叔也早早在村委会申请了两处宅基地,准备给两个儿子一人盖一处房子。这兄弟俩差了三岁,老大大林脑袋瓜聪明、能说会道,用本地话说,是个“皮小子”。八岁时,他玩爆竹炸掉了右手,三叔四处求医问药,花掉了准备盖新房的积蓄;老二小林性格腼腆、心思重,看到哥哥没了右手,从小有好吃好玩的,总是让着哥哥,还特别孝顺。三婶在世时,常常和我母亲念叨:“俺小林才七岁,还没有桌子高,就跟着下地干活了。”

在大林十四岁时,三叔将自家的三间平房推倒重建,盖成了有大院落的五间平房。当时我父亲劝他一定要再攒钱,哪怕借钱,也要把另两处宅基地上盖好房子,这样以后两个儿子就不会因为没房子娶媳妇而闹气。

三叔没把我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只一心想给残疾的大儿子先说上个媳妇(村上有长子先说亲的习俗)。之后那些年,媒人找了不少,红包花了大几千块,但婚事却总因为大林残疾的右手而告吹。而步入成年的大林用一只手学会了电脑,去了县城一个网吧当网管,工资比在工厂打工还强些,但他只顾自己吃喝,从不往家交钱。

大林相亲不顺,倒是有人来给小林提了一门亲事,说女孩家看上小林的忠厚老实,只是有一个条件——跟小林结婚后,公婆和大哥得搬出去,去另一处宅基地上盖房。小林初中毕业后去学了个电工证,那时正在一个塑料厂当学徒,确实一晃也就到了适婚的年纪,三叔为了尽快给他成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搬家”这一条,仿佛像一个定时炸弹,隐藏在了小林的婚姻里。

小林结婚时,大林没有回家,三叔三婶也三缄其口,没有在小儿子的婚礼上和亲戚们透露出大儿子的一丁点消息。

婚后那两年,小林媳妇总为房子的事说闲话,后来竟以离婚为要挟,让公婆和大哥搬出去。三婶迫不得已,打电话把大林叫回了家,大林对分家明确表示了反对。有了大儿子撑腰,三婶也觉得小儿子婚都结了,大胖孙子壮壮都生下来了,儿媳哪能为了这点事就离婚?再说了,小林工资也只有几百块钱,而他们老两口攒的钱都添在了儿媳妇的彩礼、婚宴上了,即使搬出去也没有钱再盖房了,难道一家三口还要先借别人的旧房栖身?

小林媳妇看他们固执地不搬家,就撂下儿子回了娘家。最终,小林的婚姻因为三叔三婶的固执、大林的冷漠,因为房子,破裂了。

一年后,大林带回来一个外地的女朋友,大着肚子的。俩人没办婚礼,没领结婚证,几个月后,那女孩生下了儿子强强。不到半年,那女孩说要外出打工,一走就和大林断了联系,也抛弃了孩子。

两个儿子都成了带着孩子的光棍儿,让三叔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他时常和我父亲诉苦,埋怨自己没有为儿子攒下钱、盖好房子。后面的几年,为了让两个儿子好好打工赚钱,攒钱娶媳妇,三叔三婶承担起了照顾两个孙子的责任。他们除去忙自己家的农活,农闲时节还四处打零工,攒下一万多块钱,在二林的那块宅基地上盖起了三间砖瓦房,又圈起来一个院子,搭建了一个大牲口棚子,在里面养了十只羊、一群鸡和一群鹅来贴补家用。

终于把两个孙子拉扯到上了小学的年纪,三叔本想着喘口气,再攒点钱,像以前一样,把二林宅基地上那三间房翻盖成五间房,谁承想,三婶却在那时患上了肺癌。治了半年后,三婶撒手而去,花光了家里的五万元积蓄,还拉上了三万元的饥荒。

这时的三叔六十过半,但为了让大林和小林能安心打工,他既当爷爷又当奶奶,独自照顾两个孙子的衣食起居。他忍痛把自家的几亩地承包给了别人,还申请下来了低保,再加上每月大林的残疾补助,能勉强维持他们祖孙三个人的生活开销。他再也没了为儿子再盖上一处新房的雄心壮志,生活的闷棍,一下一下地把这个寡言、老实的农村老汉打到了人生的谷底。

2

去年中秋节,父亲招呼我去给三叔送节礼,除去月饼、牛奶那些特意准备的礼物,母亲还端来一盆刚出锅的饺子,嘱咐我说:“你三叔肯定没做饭,这一盆饺子够他们爷仨吃的。”

拎着东西走进三叔家的院子,我喊了几声“三叔”,没有人应答。院子里静悄悄的,推开堂屋的门,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我往里走了几步,看到三叔的两个孙子正坐在炕沿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手里各拿着一块小面包啃着。三叔的炕头堆满了孩子们的衣服,被子胡乱地团在炕角,地上散落着糖果皮和各种小食品的包装。

看着这邋遢的居住环境和这两个没妈的孩子,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难受了一下,我赶紧抹了把眼泪,问两个孩子:“这都快十二点了,爷爷干什么去了?”他们说,爷爷去钓鱼了还没有回来,他们的爸爸也都没有回家过节。

我想起母亲告诉过我说,平日里三叔除去照顾两个孙子上学、吃饭以外,就爱去运河边钓鱼:“你三叔对钓鱼可迷了,总是骑着三轮车早早把孩子送到学校,顾不得收拾家,就去河边和老头们聚在一起钓鱼。”三叔患有高血压好多年了,但他从不拿自己的血压当回事,三天两头地常常忘记吃药,这年春天,还晕倒在河边被钓友送到医院抢救过一次。

我招呼着两个孩子趁热吃了饺子,又翻看了一下他们的课本,问了问他们的学习情况。过了约摸二十分钟,三叔回来了。常年钓鱼的他,脸被晒得黝黑,在昏暗的屋里,高度近视的我竟一时没有辨出他来。

三叔先和我打了招呼,我们叔侄俩拉起了家常。我问完三叔的身体和两个弟弟的工作之后,却再也找不到聊天的话头。长年离家的我和木讷的三叔,就像在一棵老树根上生长的两株枝条,虽然都是同一株老树根生发的枝丫,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只能偶尔触碰,却再也不能融成一体。

阖家团圆的中秋节,只有清锅冷灶,只有小面包,只有孤单的爷孙三人相依为命。这样窒息的环境令我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了,我起身告辞:“三叔,你和孩子们快吃饭吧,我有空儿再来看你。”

三叔执意要送我。走出堂屋,我瞧见院子里的两棵柿子树上挂着许多红红的柿子,秋风吹过,像一串串摇曳的红灯笼,不由感叹道:“三叔,你这柿子树长得好啊,结得这么多,这么红!”

“也没时间管,就一劲儿地结柿子,我给你摘点带着。”三叔说着就要踮脚去摘柿子。

“不用,不用!”我赶紧摆手谢了三叔的好意,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家。

节后返回城上班前,我发现母亲为我收拾的行李里有一个红色的纤维袋子,里面装着二十几个又大又红的柿子,母亲告诉我,这是三叔早上送来的,让我回家慢慢吃。我不想带,怕苦涩得不能下口。母亲说这是三叔的一片心意,执拗地塞进了我的后备箱。

回家后,我随意地把这兜柿子晾在了阳台。看着它,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三叔那张黝黑的脸和那个冷清家。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中秋节,竟是我见到三叔的最后一面,十几天后,三叔就离开了这个令他受尽苦难的人世间。

三叔的离世那天的事情,还是和他一起钓鱼的海叔后来向我们讲的。

海叔他们村里这帮钓友,最爱去的垂钓地点是大运河冲击出来的一个小河湾旁。秋天,依傍在大运河身旁的景色显得格外迷人,玉米地早已收割完,耕地机深翻后的华北平原,仔细一嗅,还能闻到一丝泥土的芬芳,勤快的乡亲已经在忙着播种冬小麦了。

那天,三叔开着三轮车把两个孙子送到学校后,就来到海叔的旁边坐下了。静静的河岸,河面如镜,芦花摇曳,三叔和海叔打过招呼,惬意地甩起钓鱼竿,嘴上又盼望着能钓到几尾大鱼,为两个孙子改善一下生活——其实三叔平时收获不多,常常只有两三尾巴掌大小鲫鱼和鲤鱼,但对于他而言,已经是生活里最大的快乐。

海叔聚精会神盯着浮标,突然意识到坐在右侧的三叔半天没发出动静了,扭头看去,见三叔像是困极了,头低低地垂着。海叔觉得不对劲,急忙走过去试三叔的口鼻,才发现早没有了气息。等救护车把三叔拉到县医院时,急救医生都没有做过多的抢救,就宣布三叔已死亡多时,死因是突发脑溢血。

六十八岁的三叔,带着对两个孙子的牵挂,对两个光棍儿子没有完整家庭的遗憾,永远地在河滩边休息了。此时,他的大孙子壮壮十一岁,上小学六年级。小孙子强强十岁,上小学五年级。

3

当年与妻子离婚后,小林远走他乡,去了北方沿海省份的一个城市打工。凭借着自己的电工证,他在船厂里谋到了一份薪金很高的电工工作。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个叫刘芳的女人。刘芳当时三十二岁,当地郊区人,离异,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判给了前夫。她离婚后一直和父母、弟弟和弟媳生活在一起。

本分、勤劳的小林受到了刘芳家人的待见和喜欢,很快,刘芳就从父母家搬出来,和小林同居了。第二年,他们一起贷款买了一套二手房。首付是小林和刘芳各自出了十万,房本写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房贷是小林还。

没想到买房以后,随着还贷和生活压力增大,小林和刘芳之间产生了矛盾。疫情期间,小林被船厂辞退,新找到的工作比以前收入少了一半,每月工资还完房贷,所剩无几。可刘芳却只字不提帮助小林还贷款,还把自己的女儿接到了家里共同生活。

小林看到刘芳的女儿在家里一待就是几个月,也想趁着暑假把壮壮和三叔接到城里来玩几天,没想到他的请求遭到了刘芳断然拒绝。小林内心不满:“这个房子是我付的首付,我每个月在还房贷,只能接你的孩子来住,就不能接自己的孩子来住?”

小林怨恨刘芳,但笨嘴拙舌的他却又不会和刘芳好好沟通,于是就开始和刘芳的女儿闹别扭:孩子想看动画片,他就把遥控器藏起来;孩子想吃薯片,他就在休班时把家里的薯片全部吃光;孩子想让刘芳带着出去玩,他就故意让刘芳留在家里做家务。刘芳和小林吵闹,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小林跟我说过,那时的他好像得了神经病,每天跑到海边给刘芳打电话,说如果刘芳和他分手,他就跳海。情绪激动时,他还把电动车的钥匙从刘芳那里抢来扔进了大海,甚至追到刘芳娘家,要在人家家门口割腕自杀。

我去那个城市出差时,和小林、刘芳一起吃饭,在饭桌上加了刘芳的微信。在小林扬言要自杀的时候,刘芳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劝劝小林。我拉上弟弟、弟媳,买了最快的高铁票赶了过去。

小林说,他心里还想和刘芳一起生活,但无法接受刘芳的女儿和他们住在一起,如果刘芳坚决接女儿来住,他也要求接儿子壮壮来住。那时,刘芳已把女儿的抚养权从前夫那边要了回来,但坚决不同意小林接壮壮来住,她害怕小林会做出疯狂的行为伤害自己和孩子,恳求我们劝劝小林,希望与他断绝一切联系。

我们给小林找了律师,并叮嘱他不要再干跟踪刘芳的事情。期间小林还是想不开,心情抑郁到要跳海。一次,他在海边给我打电话:“姐,我真想从这海边跳下去,那样就轻松了。”吓得我耐着性子开导了他一个多小时,他才没有干出傻事。

之后,刘芳从那套房子里搬走了她的所有东西,五十平米的房间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孤独的小林。小林把这套房子挂牌卖了,因为地段偏僻又没有电梯,又赶上房地产市场下行,最后卖房所得,除去还给刘芳的十万元,他只赚了两万。

对小林来说,生活好像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又回到了原点,他又沦为了一个孤独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形只影单地打工。

刚刚结束和刘芳的关系不久,小林就又接到自己父亲去世的噩耗。他立刻向工厂请假,当天第一个赶回了家。当他走进院子时,我正站在院子里帮忙做饭,只见他眼神迷离,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我父亲上前提醒他,他才跪在三叔棺材前面,痛哭不止。

我想,三叔的死无疑又给小林伤痕累累的心里撒上了一层厚厚的盐,可以说是痛彻心扉了吧。

 

大林是在三叔去世后的第二天才赶回来的,这是近两年里,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一直在漂泊在外,过着四处打工的生活,我也只是时常在电话里听母亲念叨说,大林今天帮人看门市、看网吧,明天又去做买卖,说得挺热闹,就没见给家里交过一分钱。不过,他能言善道、会哄女人,今天领回家一个女朋友,明天又领回家一个女朋友,只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他领结婚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大林对自己父亲的突然离世好像很麻木,进院后跪在棺材前干嚎了几声,表情也不像小林那般难受。他没有跪在灵棚前守灵,而是走到院子里来帮忙的父老乡亲面前,散了一盒子中华烟,倒也符合他常年混迹社会的形象。

和大林一起回家的还有他现任女朋友张英。这女人近一米七的个头,披着染成亚麻色的头发,化着精致的妆容,看着像和大林差不多的年纪。她很健谈,也不避讳和大林的关系,还时不时地走到大林面前帮他整整衣服、说两句话,看着很亲昵。灵棚前后,张英俨然摆出一副家里女主人的架势,一口一个“兄弟”地叫着小林,指挥着兄弟俩干这干那。

听说张英也是离异,带着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她曾和前夫一起创业,做着不小的买卖,但后来前夫变了心,她只分到一小块生意,正好遇到大林,便让他帮着料理生意,慢慢地两人就走在了一起。

我想,张英应该是看中大林是个场面人、精明能干,而大林看中了张英的人脉和金钱,两人算是各取所需吧。

4

三叔的丧事办得还算体面,我父亲他们兄弟四个,就三叔日子过得困难,大家一凑钱物,也没有让大林和小林多花钱。

办完丧事,我母亲和几个老家的嫂子看着这一家四个男丁,屋里邋遢得没处下脚,就自发地聚在一起清理。她们说死人的东西留在家里不吉利,就把三叔三婶的衣物都扔了,又把三叔睡过的床也拆了,一共从三叔家里拉出了三车垃圾,将堂屋、两个卧室、储藏间和灶台,还有院子里的柴火垛,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院子和房子都焕然一新。

父亲和几个叔叔拉着大林和小林坐在一起,商量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三叔是低保户,政府给入了意外保险。因为他的死算突发意外,保险公司给赔付了两万元。父亲和叔伯们怕大林小林哥俩因为这事吵架,主张一人一万分了。大林和小林都没有异议。

第二件事,大林和小林必须有一个留在家里照顾这两个上学的孩子,保证他们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谁留下?

我父亲排行老大,当过村干部,在叔叔们面前很有威信。他先问大林:“能不能在老家找个工作?你有残疾补助,还有低保,在附近县城找个工作,照顾两个孩子上学,问题不大。再说,还有我们这些大爷叔伯的帮扶,日子总归比你在外面打工饥一顿饱一顿强。”

大林抽着烟,还没有说话,张英却接过了话头:“二大爷,要说没有父母了,我们和小林就是最亲的人了,我们才是亲哥俩。我们的日子,还是得我们商量——我先声明哈,大林和我在外面做买卖,我这边离不开他,希望小林兄弟担待一下!”

小林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我父亲刚刚让这个张英噎了一下,气得不想说话。

小叔打破了沉默,问:“小林,你怎么想的?有俺们长辈给你做主嘞,别不好意思说!你们一人一个孩子,带走照顾也可以,反正都是你们的亲骨肉。”

小叔这句话,明显是回击张英刚才那不占理的话。

“带走,我们也不方便!”大林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这买卖需要到处跑,带着个孩子也不是个事,再说现在他在老家这儿学上得好好的,转学还不得受影响嘛。”

“是啊,是啊,转学肯定受影响。”张英附和着大林的话。

“我来管!俺爸走了,这个家还有我,我来照顾两个孩子上学。”小林终于开口了,他对着地面,仍旧低着头,声音很沉重,也很郑重,仿佛一颗石头落了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于是,再商量第三件事情——三叔的家产分配。除了五间平房,三叔存折上有两万元,家里还有五千元的现金,这些钱,是三叔辛苦劳作、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的积蓄。

“五间房先别分了,就先分这些存款吧。这两万五,咱们兄弟一人一半。”大林还没说话,张英又先开口,“咱哥俩也别让大爷和叔叔们为难了。”

的确,谁无法做到把那五间平房平均分配——那么,谁要三间,谁要两间?这话,我父亲也说不出口。

“小林,你同意吗?”我父亲问。

“先这样吧,我……也觉得房子没法分。”小林吞吞吐吐地回答着。

分遗产毕竟是兄弟两人的事情,长辈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三叔这五间平房,就成为了大林小林哥俩的共同财产。大林和张英匆匆回来,又像一阵旋风匆匆离开,偌大的五间平房和一个大院子,就只剩下了小林和两个孩子。

父亲回到家,告诉我说,终究是小林不忍心把两个孩子交给大林照顾。大林已经在外面游荡惯了,和形形色色的女人鬼混,从来没有为家里操过心,这些年过年过节都没有给他儿子强强买过一件新衣服,更没有给过三叔三婶一分钱,其实三叔和两个孩子,一直都是小林在往家寄钱照顾。

5

把房子粉刷一新后,小林带着儿子和侄子过起了日子。

小林的儿子壮壮非常懂事,学习也不用操心,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做饭,蒸馒头、炒菜、熬粥,样样都会干。而大林的儿子强强也特别像大林,什么活儿都不愿意干,光知道到处跑着玩,学习更是一塌糊涂。

小林好歹比三叔有文化,也更细心,他开始一个人扮演父亲、母亲的角色。当院子里的那两棵柿子树还挂着露珠的时候,小林已经起来为两个孩子做早饭了。吃完早饭,小林就把他们送到学校,中午再把他们接回家吃饭,下午再送到学校,晚上再接回家,再做饭,陪他们做作业。

小林精心的照料,让两个从小没有妈妈的男孩再次找到了家的感觉。他们很听小林的话,强强对这个小叔也十分亲,有什么事情总愿意和小林商量——大林常年在外打工,挣来的钱都用在了交女朋友上,没有给儿子买过一件新玩具、新衣服,孩子和他一点不亲,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实话,听到母亲电话里说到这些小林带孩子的事情,我真心为他高兴。

好的消息也算一个接一个。

今年四月,小林在县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工厂里做电工。每月五千元的工资使小林不再担心坐吃山空,他为两个孩子找了一个“小饭桌”,中午和晚上的放学上学不用再来回接送了。

五月,有人给小林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叫李红的女人,比小林大六七岁,离异,有一个女儿判给了前夫,现在已经上了大学,没有什么负担。

八月,壮壮考入了当地最好的初中,住校了,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小林的负担又减轻了一些,平时只需要照顾上六年级的侄子强强了。

 

小林新处的对象李红,是因为前夫家暴而离的婚。本来离婚后她不想再找对象,也不想再婚了,但介绍人详细地和她说了小林的情况,她觉得小林是个好人,可以接触了解一下。就这样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她觉得小林是一个老实忠厚、值得托付后半生的男人,就慢慢地对小林有了感情。

两人商量着在今年年底领结婚证,但是一到谈婚论嫁了,第一个现实的问题也随之而来了:结婚后,两人住哪儿呢?

正赶上国庆节小长假,大林带着张英也一起回了老家,小林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和哥哥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在饭桌上,他和大林商量,说父亲留下的五间平房,东边两间归我,西边两间归你,中间的堂屋共同使用,可不可以?

按理说,五间平房一人两间,也算合情合理,但张英却说,房子可以让小林先用着,谁也不能分,只能留给两个孩子。听到张英这样说,小林气得抓起她喝水的杯子,一把摔在了地上。大林一看弟弟敢这样对自己的女朋友,直接一个巴掌呼了过去,兄弟俩就扭打在了一起。

壮壮一看父亲和大伯打了起来,马上跑去找我父亲来劝架。等我和母亲赶到三叔家的时候,父亲和二叔早把他们兄弟两人拉开了。张英一边拉扯着大林身上被小林扯坏的衣服,一边大声地向着我们诉苦:“你看这兄弟下手也太狠了,把你大哥袖子都扯烂了。”

终究是少了一只右手,大林在这场打斗中没有占到一丝便宜。小林的脸上被哥哥的指甲划了几道深深的血印,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一声不吭地用纸擦拭着脸上渗出的血丝。

“张英,你快别吵吵了,这是他们兄弟俩的事情,老娘们少掺和!”我父亲怼了张英一句,她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是三叔去世后,我第一次来这个家里。四处打量之下,我发现堂屋新换玻璃窗户比以前明亮了许多,以前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也铺上了干净洁白的瓷砖了,沙发也是新换的,上面罩着向日葵图案的粗布沙发罩,没有被沙发罩盖住的地方,露着还没有撕开的薄薄的塑料膜。再向里屋望去,每个卧室都摆上了一个学习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孩子们学习用的书本。这细微的变化,使我对小林多了几分佩服,也在三婶去世后第一次感觉到有温暖的阳光洒进了这个家。

我们轮流做大林和张英的工作,他们俩都不同意把这五间平房间平分,异口同声地说要留给两个孩子。拗不过大林和张英,小林也只能暂时搁置了平分这五间平房的想法。分房的风波,就这样以小林的失败告终了。

我父亲那天回家后,揣测出了大林的心思:如果分了房子,就等于两兄弟彻底分了家,那小林就再也没有义务来管他的儿子了。如果小林不管强强,那他还能和张英在外面快活地过属于他俩的好日子吗?这应该就是大林坚决不同意把三叔留下的这五间平房和弟弟平分的根本原因了。

二叔和我母亲一致认为我父亲分析得对,自私的大林,又一次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了弟弟的痛苦之上了。

国庆节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我父母的小院里垛起了五个高大的玉米垛子,金灿灿的颜色,映衬得整个小院像座珠光宝气的豪宅。大林带着张英,没有打一声招呼,在一个傍晚灰溜溜地走了。我想,也许只有当他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时,才会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才会回到他和弟弟大打出手争夺的五间平房里吧。而小林见分房无望,开始在县城里打听合适的出租房。我们,只希望善良的小林和温柔的李红能早结良缘。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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