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1)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1-20 17:56:1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3140 bytes)
 

一个农村女人的婚姻消亡史

2023-11-20 10: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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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飞的鱼

写作让我觉醒

美惠姐是姨大(湖北话指大姨妈)的小女儿。因为我家的“三千金”不是远在天边就是出嫁了,寂寞的母亲只好把美惠姐当成半个女儿,平时家里只要有个大事小情,就会找她来。

2021年重阳节这一天是我父亲出殡的日子,不少亲朋好友赶来吊唁,美惠姐很早就过来在厨房帮忙。半上午,一个身材臃肿的高个女人从院子外面款款走了进来,站在厨房门口的美惠姐拉了下我的胳膊,悄声说道:“她就是你小陈哥以前的情人,想不到也老得这个鬼样了。”看我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又淡定地补充道:“你一直在外面很少回来,估计没听说过,农场不晓得几多人知道这事。”

美惠姐生于1967年,比我年长10岁,印象里她虽然算不上多艳丽,但也唇红齿白,加上她身材窈窕,在农场算是样貌出挑的女人。她丈夫,我叫他小陈哥,比她大不了几岁,长得很壮实,个子不高,比她还矮半截。小陈哥为人爽朗,虽然不爱说话,但是面相柔和,又爱笑,给人很亲切的感觉。母亲以前常说小陈哥为人特别老实厚道,所以才替他说媒,把美惠姐嫁给了他。我实在无法想象,他这样的人会闹出绯闻。

听母亲说我平时写点东西,几天后,美惠姐就拉着我聊了很多她和小陈哥的事情。

1

小陈哥家一共有5个兄弟,他排行老二。1987年,20岁的美惠姐刚嫁到农场的时候,只有小陈哥的大哥成了家单过。美惠姐夫妻俩和公公婆婆以及其他3个弟弟,挤在一个低矮的屋檐下,婚房就是个10平米不到的小房间。不过,美惠姐本就是穷山沟出身,倒没觉得有多么不堪。

结婚几个月后就进入了冬天,美惠姐自己掏钱置办了几床厚被子,又买了一面小碎花的窗帘挂了起来,地面坑坑洼洼,小陈哥就弄了水泥填得平整了些,房间看起来才有了家的模样。当丈夫抱着她心疼地说“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时,美惠姐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美惠姐不怕辛苦不怕穷,做家务很舍得下力气,可是婆婆和她性格都争强好胜,在一起住得时间长了,关系渐渐紧张了起来,两个人明争暗斗不断。那时美惠姐常找我母亲诉苦。

半年后,美惠姐说服小陈哥一起搬了出去。即使新家只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土砖屋,她还是觉得挺知足,很快,她就怀了孕。小陈哥原本承包了一个鱼塘,可是每年都亏本,最后只好转给了别人,自己在市里打零工,有一段时间还做过保安。美惠姐也从没闲着,除了把家里收拾得利落整齐,也在附近一个菜馆打工,怀孕6个月的时候,还是没停下来。有一次下大雨,她从菜馆回家,没留神摔了个人仰马翻,腿摔断了,万幸孩子保住了。但儿子晓丰出生后不仅体质很弱,脑袋也似乎不太灵光,让美惠姐总觉得对不住他。

有了儿子,家里更加困难了,赚到的钱只够一日三餐,就算美惠姐竭尽全力,日子还是过得很糟。没多久,婆婆得了猩红热过世,公公半年后也得了脑出血骤然走了,又给小陈哥几个兄弟们留下了一些外债。

左邻右舍或盖起了漂亮的小楼,或翻新了平房、再修个院子,唯独美惠姐的破屋子夹在其中,显得突兀。除了我们家,周围很少有邻居愿意和美惠姐来往,晓丰也成了别人欺负的对象,常被同学追着骂“穷鬼”。即使这样,美惠姐还是觉得生活过得去,至少这个家很完整,小陈哥也总顺着她。

晓丰3岁的那年,外面下着大雨,小陈哥一边拿脸盆接雨,一边对美惠姐说:“我也出去打工吧,农场不少人在广东赚了钱……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美惠姐不同意。一个壮年的男人,独自在那样灯红酒绿的地方生活,肯定是很不牢靠的,虽然丈夫一向是个老实人,可是她不敢拿自己的家庭去冒险,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以前不知道自己这么爱孩子,如今她总担心儿子突然没爸没妈。

然而,小陈哥那么执着,一次次拍着胸脯打包票。最后,美惠姐妥协了,牵着儿子送他上了火车。小陈哥说到做到,去广东后每个月都有钱寄回来,每一年回家都给娘俩带回来很多好吃的,还有各种好玩的新奇玩意。

手里慢慢有了点钱,美惠姐心里美滋滋的,她省吃俭用,计划攒够了钱,就像农场的有钱人那样盖一栋楼房。晓丰也上了小学,一切都在往好的轨迹发展下去——可是,生活的暴风雨很快席卷而来。

1995年春节,小陈哥像往常一样,在除夕那天回家了,可是他眼神躲闪,晚上睡觉也不碰美惠姐。美惠姐心说这不正常,后来她在丈夫常背的包里搜到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她指着小陈哥的鼻子问怎么回事,小陈哥没有反驳,只闷着头坐在床边不说话。节后,这个男人照旧离开了家,最开始仍有钱寄回来,但是一个月的间隔变成了两个月,接着成了三个月。

2

第二年过年,小陈哥直到元宵节前一天才出现在家门口。他带回来一个砖头样的玩意,听说这是他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二手“大哥大”。小陈哥总随身携带着那个塑料疙瘩,只要它一响,他马上躲到房间里去打电话。

美惠姐原本以为那个女人只是丈夫打工时遇到的露水情缘,咬着牙劝自己忍一忍。可她那时刚打听到,小陈哥是和他的姑表姐好上了,而且,看他的举动,想起他这一年多来的变化,美惠姐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人除了身体,连心也收不回来了。

美惠姐一直逼问小陈哥,到底和那女人断不断?小陈哥先是梗着脖子不开腔,后来禁不住妻子白天黑夜地折磨,终于承认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表姐,两人是因为小陈哥母亲的强烈反对才被迫分开的,可是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听说小陈哥在广东打工,表姐一年多前就追到了那里。为了他,表姐不顾丈夫的劝阻,把儿子扔给婆婆,一门心思陪在广东打工,两个人在那里出双入对,俨然名正言顺的夫妻一样,毫不避讳。

“这样的女人,我不能辜负她。”小陈哥说的时候,好像多么深情似的。

“那我呢?”美惠姐问。

“你眼里只有细伢儿(孩子)。”

“哪个当了妈的女人不是这样呢?”

当年小陈哥想和美惠姐一起去广东打工,把孩子交给她娘家抚养,可是美惠姐纠结了很久还是没下决心。

“大哥大”又响了,小陈哥赶紧拿起来看,这一次他不知道忘了还是不太顾忌了,坐在凳子上就开始拨电话,亲热地喊了声“姐”。美惠姐从厨房里直冲出来,一把夺过那个塑料疙瘩,对着话筒破口大骂:“臭*****,再打过来试试!”接着就将这个塑料疙瘩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陈哥当时正在用一把弯刀削一根木条,看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零件,他从地上捡起刀冲着美惠姐就直接甩了过来。美惠姐用手一挡,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就看到自己的手指被剌开了一个很大的血口子,血溅了她一头,也溅到了小陈哥身上。在儿子惊恐的哭声中,小陈哥连夜把美惠姐送进了市里的医院。

可是几天后,小陈哥还是走了,从此两三年没再回家,电话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

3

美惠姐咬紧牙关,决定不再承认小陈哥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承认他是晓丰的父亲。她打算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熬下去,她对我母亲说:“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求他。”

她同时打了好几份零工,除了在菜馆打工,也帮人带孩子、伺候老人,有时还像个男人一样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总之有什么就做什么。

房子经常漏雨,刚好隔壁小陈哥大伯的平房低价出售,虽然是旧房子,但也比自己的破洞好上百倍,美惠姐想买下来。钱不够,她还是不愿意求自己的丈夫。和她一起做工的娘家老乡,男的,同情她的遭遇,愿意借给她五千元,说好一年内还清。美惠姐千恩万谢拿了钱买了房子,随后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农场:“两人肯定不干净,要不那男的会把那多钱借她?还不要利息?女人守几年活寡,能忍得住……”

美惠姐从一个好事者嘴中听到了自己的“风流韵事”,那天正下着大雨,她气得眼泪夺眶而出,疯了一样从屋里冲了出去。雨停了,淋成落汤鸡的她慢慢踩着泥泞走回家。

她恨造谣的人,更恨自己的丈夫,很快起了离婚的念头。可不管是我母亲还是她母亲,都反对:“忍忍算了,离婚了你能去哪里?伢儿么办?小陈说不定哪天回心转意了呢?”

美惠姐想想也对,可拼命干活还是挡不住心里的痛,压不下满腔的怨气。她去了附近的一个寺庙帮着抄经文,有时还帮住持师傅打扫卫生、洗衣服。虽然在那里每天只能赚几块钱,美惠姐却觉得内心平静了许多,晚上不再整夜整夜地失眠了。

一个常在一起做事的居士偷偷对美惠姐说:“有人说你跟师傅睡了。”她当时正在擦一个烧香的铜鼎,听了这句话,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二话没说,一把操起那个鼎就往自己头上狠命撞。血盖住了她的脸,菩萨面前的案桌上也一片鲜红。众人吓坏了,要拉美惠姐去医院。她晕得坐在地上,谁拉也不起来。后来住持出来了,命令几个和尚居士把美惠姐强押在一块门板上,抬去了医院。

我母亲给小陈哥打电话让他回来,他听说妻子血淋淋地躺在医院里,只回了一句话:“哪叫她这苕()。”我母亲气得直骂:“老实人拐起来比哪个都狠!”

美惠姐在医院住了两天,从此落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但周围的人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有一天早上,晓丰赖在家里不愿意去上学,美惠姐发了很大的火,才从儿子嘴里听到了真相:“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是和尚生的野种……老师也不帮我。”美惠姐拉着儿子说去学校找校长理论,晓丰吓得哭倒在地,怎么也不起来。最后她只好放弃了,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快中午了,她开始给丈夫打电话,始终没有人接。

夜逼近了,美惠姐坐在漆黑的屋里想了很久,终于下了一个决定:她可以没有丈夫,也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儿子不能没有爸爸,更不能任人非议。和儿子的尊严比起来,她所谓的自尊根本不值一提。

4

1999年5月,美惠姐把11岁的晓丰暂时安顿在我母亲那里,一个人跑到东莞,问了好几个老乡,终于找到了小陈哥做工的工厂。

“和我回家吧。”她看着他诚恳地说道,“我再不乱发脾气了,管到么什都听你的。”

小陈哥的眼睛并不看她,只朝着远处说道:“我离不开她。”

丈夫的冷漠让美惠姐心寒,可是她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再意气用事。她又摸到了小陈哥住的地方,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还有一个红色的胸罩,突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他说的话:“我就爱女人穿红色。”

美惠姐已经很久不穿红色的衣服了,她甚至很久都没有买过颜色鲜亮的衣服了,她全身上下只有灰色或者黑色,活得好像一个出家人一样,没有一点色彩,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别人说三道四。

美惠姐哭着对小陈哥说:“求求你,回家吧!”

小陈哥无动于衷,一动不动。美惠姐甚至听到他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冷气。

“你为么什这狠心呢?我做错了什么?”

小陈哥跷起二郎腿,一边抖一边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

桌子上刚好有一面镜子,美惠姐真地探过身子去照。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了,蓦然瞧见,她也吓了一跳。

“那你打算么办呢?”美惠姐忍着一腔的悲愤,继续低声下气地问他。

“离婚吧,我们已经没得感情了。”小陈哥的眼睛始终不看她,好像她多么不堪似的。要知道,美惠姐嫁给他的时候,学历比他高一点,个头也比他高一点,他那时总说“我是积了么什德,娶了你这好的老婆?”

“你和那个女人准备结婚吗?”

“我们不可能结婚。”小陈哥毫不犹豫地回道。

听到这句话,美惠姐心里更结了冰——很显然,这个曾经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的男人现在宁愿单身,也不想和她绑在一起。

美惠姐好像要故意惩罚自己、故意恶心自己似的,抓过桌子上的一把剪刀抵着喉咙,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面前:“你不回家,我现在就弄死自个。”

她好像局外人一样,跳开来想象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几根白头发掺在黑头发里,贴在光秃秃的额头上,脸上的皮肤还算白净,只是满脸的斑点,嘴角下垂,一副愁苦的样子,而她曾经美丽的眼睛也比任何时候都丑陋些——耷拉的眼皮,眼周浓密的皱纹,这些都可以忽略,关键是,她的眼睛一点光都没有了,好像枯井一样。

看着丈夫在她眼前一直抖动的腿,美惠姐绝望得想从窗台那里跳下去。其实美惠姐不怕死,也恨透了小陈哥,可是她放不下儿子。所以她一直跪在那里。也许知道美惠姐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过了很久,小陈哥才终于松了口:“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下。”

最后,小陈哥终于答应和她回家了,可是美惠姐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已经争取到了孩子的爸爸,接下来还要给晓丰一个富裕的家,一个可以看得见希望的未来。她早已经明白,贫穷也是一把刀,将她的生活砍得千疮百孔,以后也同样会毁了她的孩子。

美惠姐回了一趟家,将晓丰安顿好后,与小陈哥一起留在了东莞。一年后,她用了很多办法,终于把儿子接到了东莞当地读书了。

5

自从美惠姐到了东莞,小陈哥的“情人”就躲开了。美惠姐决定不计前嫌,和丈夫好好赚钱过日子,不过这回她开始严格把控家里的经济大权了,几乎不给一分钱让小陈哥过手,就连他的工资也是自己去领。

“没得钱,看哪个女人会跟到他?农场的那些人都说我以前钱冇管紧。”美惠姐一边搓着手掌上的老茧,一边叹口气对我说道,“哪晓得……”

对于美惠姐的强势,当时小陈哥没怎么反抗,不过也仅此而已,他还是正眼不瞧她。不过,美惠姐觉得,只要手里有钱,只要一家人还聚在一起,哪怕貌合神离,总比以前那种日子强。

只是,她最爱的儿子过得并不好。

晓丰从小被人欺负惯了,在东莞的学校里还是唯唯诺诺,学习也一塌糊涂,后来14岁就辍了学。好在这孩子个子高,相貌清俊,在街头游荡了几年后,在一家酒店找了份门童的工作。2008年,刚入职半年的晓丰受人蛊惑,偷偷干起了派发涉黄小广告的勾当,被警察抓住后,替老板顶罪,吃了9个月的牢饭。

晓丰本性不坏,从看守所出来后对美惠姐表态,以后会踏踏实实做人,再也不做一夜暴富的白日梦。

“幸亏农场没人晓得……”美惠姐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言语里只同情儿子,没有一句埋怨。

 

2009年,在东莞待了10年后,美惠姐亲眼看着晓丰在一家工厂找到了正经工作,才和小陈哥一起回了老家。

她请来泥瓦匠,将结婚时的土砖房赌气似地一把推倒,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盖了一栋5层高的小楼,比周围所有人的房子都要高、都要气派,加上她以前买的那套平房,在我们当地,她几乎成了最“好过”(湖北话,富有)的那类人。

农场附近建了几家工厂,小陈哥决定就近打工。美惠姐也一直没闲着,到处找事做,和以前一样,她还是省吃俭用,有点余钱就攒起来,想着给儿子在广东或在老家的市里买一套商品房。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念起美惠姐的好来,说她是个勤劳又能干的女人,顾家、爱孩子、会过日子。

2011年中秋节,一向体弱的晓丰从外地回家后就生病,接着又发起了高烧。美惠姐当时也正患着感冒,想让小陈哥带晓丰去医院看病,可电话,短信,没有一样是通的。后来美惠姐听说小陈哥的表姐从外地回来了,立马赶到了她家里——几天前,美惠姐从那个女人的亲戚那里得知,小陈哥和她大概还有联系。

房门紧闭,丈夫和那女人的声音隐约传来,美惠姐抡起拳头用力敲着门。一个邻居走到她身边,说道:“算了,莫吵了,我屋里还有细伢儿呢,你这样搞么行呢。”

“我男人睡在野女人屋里头乱搞,我要忍是吗?!”说完这句粗俗不堪的话,美惠姐有点难堪,可是如果不说出来,她又觉得自己真的会发疯。

美惠姐一向是个体面人,这么多年,除了丈夫,她没和任何人闹过别扭。做工的时候,老板欺负她是女人,同样的活计,工钱总比别人少些,她从不计较,照样埋头苦干。邻居们嘲笑她穷,甚至笑她守活寡,她都忍了,只在晚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自己的耳光。

邻居摇摇头走开了,嘴里边说道:“没本事管住男人,活该。”

美惠姐操起旁边的一块砖头往门上砸了过去。门开了,小陈哥果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咬着牙低声喝她:“莫在这丢人现眼!我来送东西的。”

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美惠姐鱼死网破的决心突然化作了满腔悲凉。她低着头,跟在丈夫身后默默地走着,快到一处池塘的时候,她不顾已经转凉的天气,快跑几步就往水里面跳。一个老人从旁边经过,大声喊道:“小陈啊,你老婆跳进去了,快拉起来啊!”

冰冷的水灌进了美惠姐的身体,也灌进了她的心里,她好像从梦魇中突然惊醒过来,拼命往岸上爬。绝望中,她看到老头子跺着脚,不停在劝说自己的丈夫,而小陈哥始终面无表情,最后只说了一句:“搞么裸经(脏话),要死就快点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头子没办法,只好去折了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走到岸边,够了好半天,慢慢把美惠姐拉了上来。美惠姐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听到老头子朝远处不停喊:“小陈,小陈……”

老人走远了,美惠姐还不想起来,看着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呢?

最后晓丰跌跌撞撞地找了过来。看到晓丰通红着脸喊她“妈”,美惠姐突然觉得自己太糊涂太自私了。儿子才23岁,至少要给他娶个好媳妇回来才能闭眼,自己如果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孩子以后么样做人呢?日子么样过呢?

6

美惠姐和晓丰那一回都病了很久才好转,我母亲帮忙料理了十来天。美惠姐把家里的客房都出租了出去,晓丰走后,她干脆把一间破柴房收拾了下,自己一个人住了进去。不过夫妻俩人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在外人面前也没有撕破脸。

小陈哥有时在厂子里住,当他待在家里,美惠姐只要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说不出的厌恶。为了躲着这个男人,她经常在外面做工到很晚才回家,或者干脆打一天麻将。即使十天半月没看到丈夫的影子,美惠姐也不再好奇他的行踪,她甚至坐在家里祈祷,要是丈夫再不回来就好了。

不过,美惠姐已经习惯了照顾这个男人,她改不掉这一点,也担心别人贬她太懒。帮小陈哥换床单的时候,看到他的头屑或者头发,她就会恶心得不行。洗衣服特别是内衣的时候,美惠姐会特地把丈夫的单独摘出来,有时还会戴上橡胶手套。

“这几年我也不晓得他是么样过的,么样想的,反正我昂点儿不关心。”美惠姐撇撇嘴轻蔑道,“听人说,他有时还和那个女人滚到一起呢。”

 

2017年年底,小陈哥摔了一跤,美惠姐把他送到了医院。一个星期后,小陈哥终于醒了。

虽然美惠姐照顾得很精心,可小陈哥还是瘦得脱了形,即使他的大肚子瘪了不少,看上去还是很明显地老了,完全没了往日的男子气概,躺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而他当时才52岁。

医生告诉小陈哥,颅内出血,幸亏送得及时,他身体底子不错,出血点也比较集中,所以做得了微创手术,如果坚持锻炼的话,半年左右也许能恢复。

美惠姐听说,自己偶尔不在的时候,同病房的病人家属羡慕地告诉小陈哥:“你老婆真不错,一个人打地铺照顾你,比女儿还过细,比护士还专业。”

几个星期后,美惠姐扶着丈夫在医院外面锻炼,小陈哥拉着她的手说:“幸亏有你,要不……”

美惠姐面无表情地没说话,挣脱开他的手道:“老夫老妻,说这些做么什。”

美惠姐扶着小陈哥坐下来。虽然已经12月份了,但是气温不算低,而且那天还有很灿烂的阳光,但是她总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好像头顶的太阳只是一个摆设,怎么也暖不到似的。从那次跳下水塘之后,她就落下了毛病,一到冬天,不管穿多厚都觉得刺骨的冷。还有她的手指,她的脑袋,同样伤痕累累,到了冬天就格外地不舒服。虽然她从来不愿意记起那些难堪的事,可是伤痛已经刻进了骨髓里,她实在没办法回避它们。

小陈哥转头看着她说道:“美惠,以前是我错太狠了,以后我们好好过。”

美惠姐哼了一声,没说话。信息响了,还是儿子的。工厂年终是最忙的时候,晓丰没能赶回来,不过打了不少电话。到底是血缘关系,虽然丈夫对这个孩子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却没忘了有个爸爸。

“儿子说么什?”小陈哥问。

“他过几天和女朋友一起回来过年。”

“那好啊,太好了……”

“好么什好,还不是累我……”美惠姐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一片乌云突然飘了过来,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

7

“这些事我从来没对别个说,今天说出来痛快多了。”美惠姐对我笑道,“你以为我当时想救他啊?还不是为了伢儿。”

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杀气,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那天早上,美惠姐听到隔壁房间发出巨大的声响。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小陈哥侧着身体躺在铺满瓷砖的地上,短裤挂在他的膝盖上,一个痰盂倒在一边,淡黄色的尿液正缓缓流向他花白的脑袋。美惠姐避开地上的水渍,走上前伸出食指搁在他的鼻子尖下,有呼吸,而且似乎还均匀。她皱了一下眉头,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

已经很多年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观察过丈夫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止自己老了,丈夫也不再年轻,他额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两颊松弛,好像两个布袋子耷拉着,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颚如今线条模糊不清。他个头原本就不高,现在又多了一个好像孕妇一样的肚子,真丑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他站立不稳了。他的双腿开始静脉曲张,看上去好像有好多条蚯蚓钻进了那里。

美惠姐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丈夫,后来看到这个男人嘴角流出了涎水,她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这一刻,她甚至连自己也嫌恶起来,因为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而且自己还和他一起生了个孩子。

听丈夫不停发出呻吟,美惠姐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颤抖着,很想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让这个男人永远闭嘴。可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做。

“我当时正发呆的时候,晓丰发来了微信,说交女朋友了,是厂里的湖北老乡。女伢儿管么什不求,只希望男方家庭和睦。”美惠姐说,“再说了,我是吃斋信佛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哎,凑合过吧。”美惠姐低下头把头发拨开,对我说,“看到了吗,那次跳水撞到了一块石头上……”

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好像一条虫子,赫然趴在她头皮上,美惠姐边把头发拨弄整齐边说:“就算他认错了,我哪忘得了过去那些事呢?再说,他现在是求我照顾他……我给他好脸纯粹是做到别个看的。”

自从当面对妻子郑重认错后,小陈哥真的变了,他彻底断了和旧情人之间的联系——虽然美惠姐早已不关心这件事。他不仅对美惠姐言听计从,还总变着法儿讨好她。可是美惠姐的心再也捂不热了,她依然只把小陈哥当成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晓丰虽然从小就寡言少语,但想必也对父母间的龃龉心知肚明,只看到父亲这几年才开始对母亲有了笑模样。他极少和母亲谈起这些,小时候他害怕母亲伤心,长大了无能为力,后来渐渐觉得无所谓——美惠姐这样揣度。

晓丰结婚后不到两年就离了婚,这个原本就内向自卑的青年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加上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地打工,年节时才偶尔回趟家。

美惠姐对儿子的生活和想法常不得而知,就连离婚的原因她也是靠猜的:“听说媳妇在外头和别个好了。”

8

2022年大年初六,我去美惠姐家串门,看见十几年不见的侄儿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不时鼓捣下手机。晓丰这年刚34岁,相貌苍白清秀,言谈举止懒洋洋,和年少时相比,少了稚气,也少了灵气。

小陈哥扛着一捆柴火从远处走进院子,含笑对我说道:“文静来了?”他满头白发,走路有点趔趄,估计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听美惠姐说,为了多赚点钱,他春节期间一直在加班,只放了两天假。

美惠姐的孙女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扑倒在晓丰的膝盖上,求久未谋面的爸爸陪她玩会儿。晓丰拉着她的双手在空中扬了几下,很快一把推开道:“这大伢儿一点不懂事,找奶奶去……”

小陈哥从楼房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牵起小孙女的手道:“走,爷爷带你去玩!”

“细伢儿还是要父母在身边带着好些,”我忍不住对晓丰说道,“听说这附近又建了不少工厂,工资也不低……”

他沉默了会儿,淡漠地笑道:“外边还是机会多些,我也习惯了……屋里头又不好玩。”说着,又拿起手机来看股市行情。

“哎呀,赖斯(湖北话,肮脏邋遢)死了,这大伢儿还不晓得要利落点……快进来,看我不打你的人……”美惠姐突然扯着嗓子朝屋外喊道,小孙女笑嘻嘻地跑进来,双手捧着一坨泥巴。

美惠姐麻利地把孩子拽到厕所洗了手,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重新坐到我面前道:“现在就盼着晓丰再找一个好人……婚姻难得很呐,当初他们两个好得那样,还不是说分开就分开了……我还好说,主要晓丰这伢儿现在咩灰心(很灰心)。”

晓丰媳妇当年出了月子就把孩子留给美惠姐带,离婚的时候,美惠姐支持儿子坚决要了孙女的抚养权。她对一直抚养在身边的孙女疼爱非常,照顾得很仔细,不过暴脾气上来的时候,也经常对孙女拳打脚踢,有一次把这个不到3岁的孩子打到地上磕头求饶。

母亲对我说,美惠姐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做姑娘的时候很懂事,说话柔声细气,没想到年纪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哎,哪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不温柔呢,都怪小陈那些年把她怄太狠了……”

 

2022年春节那些天,美惠姐一直戴着一个超大的墨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犹豫着摘下眼镜,一双眼睛上好像趴着两条大蜈蚣,不仅肿得眯成了一条缝,整个脸也和发酵的馒头一样,大了一号。

看我惊吓的眼神,美惠姐咧开嘴说道:“做了眼袋手术……花了一万多……几晚上痛得睡不着觉……”

母亲赶上前轻轻抚着她的伤口,嗔怪道:“受这个罪做么什,要是不能恢复么办呢?小陈那个样子,他还嫌弃你不成?”

“那不可能吧,花了这多钱……”美惠姐把眼镜重新戴上,有点发狠地说道,“年轻时总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买件裤兜儿(裤头)都舍不得,这次也舍个几……我哪会为他呢,我是为我自个!那多女人在脸上动刀子,难道就我不配?”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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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超速驾车后,我失去了左边肢体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1-13 20:14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芙蓉

编辑 王一然

视频剪辑 沙子涵

 

 

“赛博朋克炸街女孩”

翁忻怡的头发是亮蓝色的。在试过粉色、灰色、黄色等不同发色后,这种最“显眼”、不容易跟人“撞”的颜色在她头上停留时间最长。很多人最先就是被她的发色吸引,继而注意到她的身体——

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去,左手袖管空空荡荡,左腿被假肢取代,大腿往下十几厘米处,漏斗状的接受腔包裹住残肢,一根细长的灰色钢柱连接了接受腔、假关节和假脚。

很多肢障者习惯给这根假肢包裹上一层肤色的外包装,让它看起来更像真腿;翁忻怡相反,她试图让它更加突出。

她很少穿长裤,短裙下露出的接受腔除了常见的黑灰色,她还专门定制了蓝色的星空款和金黄色的五星款,灰色钢柱她也给贴上一圈碎钻。因为喜欢“炸街”、拍酷酷的照片,她为此准备了更显眼的一套装备——镂空的3d打印外壳,五颜六色的车尾灯,一套上钢柱便多了些“赛博朋克”的味道。

这样的她总能吸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有次一位小朋友跑到跟前来问,“你的腿怎么啦?”翁忻怡说,“我去拯救地球了,进化出了一条新腿”。小朋友并不买单,“你骗人,那你的手怎么也不见了?”没等翁忻怡解释更多,孩子妈妈上前来抱歉地把孩子拉走,“不要讲不要问,不能这么没礼貌”。

更多时候,围绕着翁忻怡的是沉默的、掺杂着惊讶和同情的目光。如果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更愿意理解为“欣赏的眼光”,“看女明星也不过如此”。若是那些眼睛盯着自己太久了,她有时也会“调皮”地回招,“大叔,看这么久没见过美女吗?”对方先觉得不好意思了。

翁忻怡在上海街头。讲述者供图

三年前,一场严重的车祸夺去了翁忻怡的左手和左腿。车祸发生时,她25岁,在最好的年纪遭遇一场无妄之灾,打击不言而喻。在此之前,翁忻怡说自己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才完全接受和适应这具残缺的身体。

“大家之所以觉得好奇,不就是因为平时见的太少吗?”去年开始,翁忻怡便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前不久,一条记录着她失去左边身体后,“走出低谷,借助假肢重新站起来”的视频在网上爆火,获得了200多万点赞,19万评论,并在两个月内吸引了30万人关注。

事情过去三年,翁忻怡已经能很平静地谈起那场改变命运的车祸。那原本是一场很寻常的旅行,2020年10月,她和闺蜜去三亚的免税店买护肤品,她们住南宁,和海南离得近,像过去一样,她们租了一辆保时捷方便出行。

行程三天两晚,危险发生在她们准备返程的路上。关于车祸是怎么发生的,翁忻怡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两个人从酒店出来,那天下了雨,地面湿漉漉的,闺蜜开车,她则坐上了副驾驶位,没多久就困得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翁忻怡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面前的护士发出一连串询问: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朋友怎么样了吗?”

“懵,傻掉了”,翁忻怡回忆当时的反应,“闺蜜出什么事了?”但身体动弹不得,喉咙插着管也没法发出声音。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ICU里昏迷了十几天,因为盖着被子,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没了”。

凭借身边人的讲述,她勉强拼凑出事情经过:闺蜜开车途经高速路段时车速太快,车辆失控撞上了高速护栏,那根护栏穿过了车身,也穿透了当时在副驾驶座上熟睡的自己的身体。

事后看来,这场事故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闺蜜安然无恙。但超速驾车的直接后果最终落在了翁忻怡身上——她的左手当场“被铲飞”,送医时左腿虽然还在,神经已经断裂。

根据相关部门后来出具的事故认定书,作为驾驶人的闺蜜需要负主要责任,限速100km/h的路段,她开到了时速178km,三亚市交通运输局及海南管理局应共同承担这次事故的次要责任,翁忻怡不承担责任。为什么开这么快?翁忻怡后来得到闺蜜的解释是,“着急还车”。

一些媒体报道了这次事故,“保时捷718”,“女司机”,“飙车”等字眼吸引了大量自媒体转发,也引来很多网友的冷嘲热讽,“活该,飙到170,不是自找的吗?”“有钱人喜欢玩命。”“这是哪里的名媛?”

“恨死了”,翁忻怡的妈妈说,“她(闺蜜)一脚油门把我们全家的命运都葬送了”。三年了,她始终无法释怀,车祸不久后,恨意和对女儿的痛心让她的头发迅速变成花白色;至于翁忻怡,十四次全麻手术,无数次伤口清创,肉体上的痛苦已经盖过了其他情绪,车祸发生那阵子“完全没有能力思考”。

 

失去左边身体之后

医生和家人们曾极力想保住翁忻怡的左腿,“多保住一条腿,就多一些希望。”那些日子里,妈妈最不愿意看到其他年轻女孩的手和腿,她会忍不住想到自己女儿失去的;听到飙车、割草机的声音,心里更是紧张得揪成一团。

一个半月后,得知还是要截左腿,妈妈哭得快昏过去,一度拒绝在同意书上签字。翁忻怡却主动做了妈妈的开解工作,“假肢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妈妈每次说起这个场景都忍不住流眼泪,“好像是我截肢一样。”

从翁忻怡的角度,那一个半月其实希望和痛苦交织。感染让她持续发热,经常烧到四十度,护士不得不开冰毯机帮她物理降温。换药则“疼如刀割火烧”,坏死的组织和肉越来越多,每个星期都要全麻做清创手术。

有次趁换药她偷偷瞄到左腿,腐烂的组织发黑,甚至能见骨,她早就预料到这条腿可能保不住了。所以当截肢消息真正来临时,她反而松了口气,觉得是种解脱,“能早点装上假肢,至少可以看到未来的希望。”

翁忻怡确实认为自己做好准备了。截肢手术结束的第二天,她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一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各种“乱七八糟的、很可怕的画面”。

那之前,坚强是她在旁人眼里的一贯印象。她很少在父母面前流泪,爸爸在ICU见到她的第一眼,明明不能说话,还在努力做出“我很好,不用担心”的口型。翁忻怡说,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女,爸爸七十多岁,母亲身体也不好,她不想让父母担心。面对伴侣,她也表现得善解人意,还在病床上时她就跟男友说能接受分手。毕竟,谁会接受一个残缺的人呢?

但被抛弃的感觉比想象中更难承受。男友离开医院后,她明显感觉到对方态度越来越淡,找到对方询问,才知道他很快就开始另外的感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分了手,翁忻怡只能默默流眼泪,她一直记得男生最后对自己说,“我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只想过快乐的生活,对不起。”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她刚做完截肢手术,闺蜜家里也打来电话,告知她医药费他们将不再承担。闺蜜家承担了截肢手术之前的医疗费用,接下来的医疗费、包括后续的赔偿,他们希望走法律程序解决。当时车祸发生近两个月,翁忻怡还没见过闺蜜。她们以前是那样亲密,十五六岁的玩伴,认识十几年了。

长期积压的情绪爆发,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她就哭着跟爸爸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需要心理医生!”翁忻怡记得,那是事发以来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彻底的崩溃。

 

翁忻怡车祸后在医院的治疗过程。讲述者供图

截肢后患处反复发炎,她在医院又住了大半年,大部分时候只能躺着,连上厕所都要别人帮忙。幻肢痛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困扰着她,这是截肢患者术后常见的一种并发症,“总感觉它们还在”,并且伴有切割和撕裂样的痛感。

很多个夜晚,翁忻怡睁眼瞪着天花板直到天亮,她不断地问自己: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是什么?还能拥有正常的生活吗?那段时间她确诊了重度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为了证明“不是废物”,翁忻怡没少和自己较劲。身体状况稍有好转,她主动提出洗碗,用仅有的一只手,几个碗她洗了半小时;妈妈做家务时她抢着拖地,一条腿不好掌握平衡,又摔一跤;有次她只是想独立上厕所,从厕所门口蹦到马桶边,“扑通”一声,妈妈听到女儿的喊叫冲到厕所,“又想哭又想笑,那么小的洗手池,她怎么摔到缝隙里去了”。

事实上,她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终于能独立上厕所和洗澡。对普通人来说极其轻易的两件事,她吃力极了,上完厕所累出了一头汗,洗澡则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她望着镜子里残缺的自己,鼻头有些发酸。

恢复正常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假肢上,借助假肢她才能走出去、重新独立。装上假肢前,她在假肢公司做定制和康复训练,即便在这里她的状况也会引起同情——不同程度肢障者们凑在一块,大腿截肢的总是羡慕小腿截肢的,手臂截肢的通常羡慕腿截肢的,翁忻怡同时截了手臂和大腿,而且残肢很短,这意味着装上假肢后她活动起来要花费更多力气。

对翁忻怡来说这并不是问题,真正让她紧张起来的是另一个现实——在微信群里,她听到一位肢障者讲述自己的故事:穿假肢十几年了,成功瞒住了身边所有同事。为了躲开别人的眼光,也为了保住工作,十几年来对方一直穿着长裤生活。

翁忻怡很惊讶。她从学生时代就是那类“不安分”的孩子,偷父母钱买游戏点卡,不顾校规染黄色头发,总是人群中亮眼的存在。

十几年如一日藏在家里、藏在人群中,这也是自己将面对的生活吗?她不能接受也不敢想象。“做个显眼的残障者”那时就埋伏在心里了,她知道,只有越来越多的残障者“被看到”,大家才不会对这个群体陌生,也不会像看异类一样看自己。

 

翁忻怡在公司。魏芙蓉 摄

 

成为“右右”

还没装上假肢,翁忻怡就在谋划着要如何把假肢打扮得酷一点。“它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我都排斥它,怎么要求别人接纳它?我要大大方方把它展示出来。”

2021年9月,她终于盼来了这一天,装上假肢重新学习走路。像二十多年前初学步那样,她双手扶着栏杆,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体验,她大腿根部只剩下十几厘米,行进像踩高跷,如果一不小心关节打弯,整个人就跪下去了。

不到一个月她就摔了跤,那时她才发现,靠自己仅有的一只手甚至没法站起来。她坐在地上,疼又有些沮丧。

那天对她来说也很特别,10月25日,她出事一周年的日子。因为那一跤,她想到了更多,“一年了,我能够直面这些令我难过抓狂、无数次崩溃的事了么?心中的仇恨和悔恨放下了吗?”她问自己。

最难释怀的部分是关于闺蜜。渡过危险期后,翁忻怡特地去搜了新闻,事故现场视频显示,高速护栏从副驾驶侧车头灯处插入并斜穿了车身,刚好避开了主驾驶位。闺蜜站在严重损毁的保时捷旁打电话求援,副驾驶的门敞开着,她隐约能看到昏迷中的自己,上半身被遮挡,只露出一对黑色的裤腿。

车祸彻底改变了俩人的关系。闺蜜说的最多的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事发后她们只见过一面,是翁忻怡主动提出的。从海南出院回到南宁后,她忍不住发信息质问,“那么久了你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闺蜜说自己也很为难,“不是不敢吗,你们恨我恨得要死,你妈妈肯定也不想见到我。”

第二天,对方还是带着奶茶来了。在翁忻怡的描述里,那次的气氛是客气的,闺蜜性格大大咧咧,俩人开着玩笑,看起来轻松自在,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心里的疙瘩。

晚上闷闷不乐回到家,爸爸的反应让翁忻怡觉得意外,他笑着说:“一周年了哦,真快。”翁忻怡问爸爸为什么笑,他没直接回答,而是在微信上转了520元,“捡了条命回来,值得的。”

这句话瞬间宽慰了她。后来她把自己摔倒在地的照片发朋友圈,截肢后第一次公开宣布:自己告别这条腿了。

从那以后,10月25日被翁忻怡定为了“重生日”。她在社交平台记录下自己“重生”、学步的过程,起名叫“小翁右右”,“虽然我失去了左臂左腿,但是我依然会用右手右腿好好生活。”

 

翁忻怡用彩灯和3D打印外壳装饰假肢。讲述者供图

穿上假肢一个多月,她就可以独立出门了,穿着小钢腿去踏青、看展览。在餐厅吃饭,兴致来了,就大大方方去台上唱一首。后来她走得越来越远,独立乘火车和飞机,最远一个人去了西北。

作为母亲,妈妈欣喜看到女儿的改变,又始终觉得不忍。她记得有次陪女儿去贵州,一路上打量她们的人那样多,那些惋惜的、惊讶的甚至是害怕的目光无时不在刺痛这位母亲。翁忻怡却像没事人一样,叮嘱她把这些目光拍下来,她只能强忍痛苦跟女儿一块笑,装作不在意。

翁忻怡说,真正接受自己的身体后,外界的眼光和评价都不那么重要了——她开始尽情地美,冬天也要穿短裤短裙。左臂因为没戴假肢,过去三年她一直习惯用袖管遮着,今年是她第一次穿上吊带裙,将残肢裸露出来。去年,她成立了公司自产自销瑜伽服,试穿效果图她亲自当模特拍摄了很多,残肢和假肢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网店橱窗中。

越来越多人因为这份酷飒态度记住她。有路人朝她竖起大拇指,“哇靠,你好帅”,展览上小朋友摸着她的小钢腿说她是“外星人姐姐”。一位妈妈在她的评论区留言:“如果遇到带孩子的,你们会希望听到家长怎么给孩子解释这个事儿(因为怕说得不对伤害到别人)?”翁忻怡给出的回答是,“这个姐姐是钢铁战士哟”。

舆论对这样自信明艳的残障者反应强烈。今年8月她的视频走红网络,评论区吸引了很多残障人士纷纷晒图展示假肢。也有一些刺耳的声音,那条视频中,她没提到事故原因是闺蜜超速驾驶,很多人把她误解为司机,像事情刚发生时那样,指责她炫富、飙车,质疑她“在副驾驶座真的能睡着吗”。

事实上,这场事故的追责、翁忻怡和闺蜜的关系都已经走到了关键时刻——近期她将起诉闺蜜和其他责任方,以追讨医疗费和伤害补偿。

最让翁忻怡觉得失望的,是仍有很多人在批评她的穿着,“故意博眼球”,“都这样了,还不遮一遮”;在采访中提到的婚恋态度也引发了争议——她从不觉得残障低人一等,也不打算和现实妥协,“姐残障了,也不是想追就能追到的”。自信舒展的状态被视为“傲慢”,激怒了不少网友。

但翁忻怡说这些恶评只让她难过了一个晚上。三年来,她不仅教会了自己和各种目光相处,也越发擅长忽略那些尖锐刻薄的声音。倒是妈妈气不过,一条条回怼过去。

陪伴父母,继续走出去、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翁忻怡说这些才是自己接下来最重要的课题。刚过去的10月25日,第三个重生日,她停下工作,特意从广州回到南宁和父母一起度过。

每年这天她都会复盘过去一年的生活,手机里保存的截肢前的、车祸现场的照片,偶尔也会翻出来看看。只不过,它们越来越少在她心里产生波澜,她总是默默看一会儿,然后放下,继续往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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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迷航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1/20/2023 postreply 18:4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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