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7)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1-11 09:05:0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6618 bytes)
 

34岁考编上岸,只为逃离故乡

2023-11-08 09:46:36
11人评论

作者兮兮陈

村庄、地产、那些人、那些事

1

2023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保安的电话,说有人在办公楼底下等我。我匆匆下楼,远远望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正卑微地给保安赔笑脸,她的背有点驼,腰也弓,一件略大的暗红外套显得不太合身。我走近才看清,是同村的青婶,她立马冲上来拉住我的手:“咦,孩儿啊,可找到你了。”

疫情三年没见,青婶老了许多。她笑起来脸上布满皱纹,皮肤又黑又干,花白的头发明显是刚理过,还带着一股劣质药水味。保安不耐烦地示意我们尽快离开,于是我带着青婶走到大楼前的广场上,那里很安静。

我好奇地问:“婶,你咋找到这了?”

“我跟你妈经常联系,她说你在这上班,我来城里看恁妹子,你知道吧?恁妹子也在城里上班,是个高中老师。”青婶热络地说,“你俩常走动走动。”

青婶口中的“恁妹子”,指的是她的大女儿陈曦,虽然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同在一座城市生活,但彼此的交往并不多。

简单寒暄过后,青婶开始回忆我小时候她对我多亲,她和我母亲的关系多好,还问我的孩子多大……她似乎是有事要跟我讲,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在绕圈子。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直接问她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青婶的热情陡然消失,两只眼睛迅速噙满了泪:“说出来丢人啊,但我是没法了,我在恁妹子家里住着也不安心,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正说着,她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

我吓坏了,见青婶又要用力去扇自己,马上抓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我力气大,手就悬在了半空:“都怪我啊,想起来都想扇自己的脸。”

我慌张地表示有事可以直说,我能帮的一定帮。青婶抬起泪眼,乞求道:“你认识的人多,给恁妹子介绍个对象吧!”

 

其实,我给陈曦介绍过对象。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刚回老家,青婶就拜托我做媒,我想到两个不错的男孩,就去了青婶家。当时陈曦在里屋的床上半躺着,被子盖住半个身子,我坐在客厅里向她描述男方的情况,说有个小伙子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是个工程师。她马上打断我:“公司上班的不考虑。”我说还有一个小伙子,在市里上班,有房有车,公务员考试笔试刚过,正在准备面试,考上的几率很大。她马上又打断我:“等他过了面试再说吧。”

青婶家的里屋窗户很小,没开灯,光线昏暗,我看不清陈曦的表情。她冷冰冰回答让我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但又不好意思直接站起来离开,于是问她考虑找什么样的男生?

“体制外的一概不考虑,只考虑体制内的,最好公检法。”

我觉得陈曦把自己的相亲范围限制得这么狭窄,可能是在刻意回避相亲,便不想自找没趣,胡乱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过问陈曦的婚事,但眼下青婶找上门来,我不忍心拒绝,便勉强说自己会尽力。青婶见我答应帮忙,激动得不行,非要拉着我去吃饭。我看了看时间,刚好饭点,便带她去单位附近吃烩面。

饭间,我们都沉默不语。尴尬许久,青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愤愤地说:“我这是被恁茂叔诅咒的啊!”

2

茂叔是青婶的小叔子,村里人都叫他“老茂”。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春夏秋冬,老茂永远穿一身黑衣靠墙蜷缩着,永远在喃喃自语。我曾经问过奶奶他在说什么,奶奶说他在背书——老茂曾是个文化人,因为没考上大学,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夏天,老茂和不远处猪圈里掏出来的粪堆融为一体,苍蝇围着他飞;冬天,白雪覆盖他一身,他就像一堆发霉的柴火。村里人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却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偶尔他会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有时就用捡来的半支粉笔在墙上写工工整整的楷体字。

那时村里人都穷,青婶夫妇家只有三间破烂的土房,里面挤着五口人。在一个雪夜,青婶的婆婆与老茂住的那间土房塌了,倒了三面墙,只剩下一个隔帘在风中飘荡。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土结冰,房屋很难修复,婆婆就要求带着老茂一起搬进青婶夫妇的卧室。青婶不同意,说哪有小叔子和嫂子同住一间房的,她只答应让婆婆自己搬进来。

为了这件事,他们一家人吵吵闹闹,各说各的理,最终也没个定论。在那段日子里,老茂就一直独自住在四面漏风的塌房里。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老茂冻死了。过来看热闹的村里人,还发现他在墙上写了一个“绝”字。一开始大家都指责青婶做人太绝,把老茂逼死了,后来,大家又说那个“绝”字是老茂在诅咒自己的哥嫂要绝户。听到“绝户”二字,青婶的婆婆就站在院子里大骂村里人:“舌头刮大风,胡说八道!”

可这些风言风语终究还是让青婶心生恐惧——她头胎生的是一个女儿,那时已经又偷偷怀孕了。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正严,超生是要罚款的,青婶去乡里打听过,被举报或被抓住,要罚1000元。

那时我父亲在国营煤矿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只有75元,1000元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能少交点罚款,青婶找到我母亲,给了她300元,想托我在乡里上班的舅舅去计生办疏通疏通关系,为她争取一个生育指标。

可事情还没办妥,青婶怀孕的事就被人给举报了。一天深夜,乡里来了一群人,疯狂地砸青婶家的门,我母亲听见动静,就急忙披了件衣服跑了过去,低声对带头的人说“已经交过钱了”,还报出了我舅舅的名字,那人才招呼其他人离开。

这事算是暂时搪塞过去了,但青婶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于是她偷偷回了娘家,住在村口的一个烟炕(用来炕烟的房子)里。那屋子又窄又暗,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床,能容两个人转身,里侧还堆放了许多的杂物,老鼠在里面窜来窜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青婶顺利生产,但令她绝望的是,这次生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儿。

母亲曾带我去烟炕屋里看望过青婶,她躺在床上,小婴儿躺在她怀里,墙上的土不时地掉下来。我母亲拿出一个用红绳缠绕的、用红纸包裹着的“封子”挂在小婴儿的胸前,那一抹红的出现,才让整个房间有了一丝生机。

青婶却高兴不起来,她一直在痛恨自己无能,说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指标,竟然又生了一个闺女。母亲劝她养好身体,她却决心继续生下去:“哪怕是罚得倾家荡产,逃到天边,我也要生出一个儿子来。”

誓是这样发的,可青婶出了月子没多久,乡里就来了一帮人要她去做绝育手术。我母亲又上前理论,那带头的人把她拉到身边,偷偷地说:“就罚了300,不行,太少了。人家都是罚1000,有的还是1000多。看在都是熟人的份上,至少再加200。”

母亲把话传给青婶,她当着众人的面,把挂在墙上的红封子全部解开,一块两块地往一块凑。红纸扔得到处都是,可还是凑不够200元,她只好把家里压箱底的钱也拿了出来。

带头的人拿着厚厚的一沓毛票离开了,可只过了半年,他们就又来了,还是要拉青婶去做绝育手术:“以前交罚款是允许你生,这次做手术是保证以后不能偷生。”

青婶说啥也不去,任由他们拖拽,愣是抓着门框不松手。他们看青婶死犟,就说如果她不去,就把她的婆婆抓进监狱。老人家当场被吓晕,青婶的丈夫上前与他们争论,结果很快被架上了车,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拉去乡里做了结扎手术。他回家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青婶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

3

如此,在村里人看来,青婶一家算是真“绝户”了,青婶也自觉矮人一头。她曾向我母亲哭诉自己所受的不公:

村里的后生结婚,妇女们都去帮忙套被子,而她被拒之门外,她知道那是人家嫌弃她没儿子,怕沾了晦气;

村民们种田时自发分成小组浇地,相互帮忙,可就是没人愿意和她家组队,因为她家劳力少,丈夫做了结扎手术后身体一直不好,两个女娃又帮不上多大忙,所以,她家的地永远是最后一个浇的,往往已经过了庄稼最好的生长时节,粮食产量自然年年不足。

有时,这种“欺负”甚至会直接摆在明面上:

同村的妇女和青婶吵架,骂她是“扫把星”、“绝户头”,青婶气得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却又无能为力;

青婶家盖了新砖屋,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在她家临路的一面墙上钉了许多钉子挂玉米……青婶的丈夫想跟那人理论,但青婶只能劝他忍。

在这个村子里,大人活得窝囊,孩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我小时,有一个炸爆米花的小贩,会定期来村里,孩子们都端着玉米去炸爆米花。陈曦有次去得很早,但她被人推来推去,总也轮不上她炸。一直到天黑,小贩都收摊了,也没给她炸——那小贩也是个势利眼,他常来我们村,知道青婶家只有两个女儿,在村里地位低下,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这个小贩下次又来,陈曦又是早早地去排队。她性格内向,被人推来攘去也不吭声,就一直默默地站着。她希望有人能够帮自己一下,可没人站出来伸出援手,倒是有人嘲笑她说:“你看这闺女跟傻子一样,杵那干啥?要炸就炸,不炸就走,别挡着道。”

陈曦鼓起勇气也往前挤,想把手中的玉米递给小贩,可小贩故意不接,每次都硬生生地推开。最后一气之下,陈曦终于爆发了,她把一盆玉米倒在小贩的头上,然后又把机器尾部的麻袋硬生生地拽下来,喊道:“都别炸了!”

大人们先是惊讶,之后又骂陈曦是个疯丫头。一个男孩看爆米花炸不成了,当场就和陈曦扭打起来,把她摔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打,一个妇女不仅不去拉架,还趁机用鞋底来回蹭陈曦的脸,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直到青婶赶来,那个男孩才从陈曦身上起来。村里人都说这是孩子们闹着玩,又指责陈曦把炸爆米花的袋子给拽了。青婶无奈,当着众人的面骂陈曦不懂事,还打她了一顿。

4

时间流逝,青婶的两个女儿慢慢长大,性格差异也越来越明显。

姐姐陈曦性格越发孤僻,学校放假的时候也不怎么出门,偶尔在路上碰见熟人,就低头假装不认识。久而久之,村里人也开始故意忽略她,有人还在背后说她“性格变态,鳖精”。妹妹陈晨则恰恰相反,她性格大大咧咧,喜欢在街上跑来跑去,见到谁都老远地打招呼:“婶子,下地了?”“大爷,忙着呢?”她的热情让人无法抗拒,村里人评价她说:“这个闺女没心没肺的,一点不见她愁的。”

冬天,在我老家有制作红薯粉条的习俗。粉条做好之后需要挂在户外冰冻、晾晒,一帘子粉条有几十斤重。村里人常看见陈晨帮着青婶夫妇一帘子一帘子地往绳子上挂,就有人打趣:“晨儿,恁妈偏心,光叫你干,恁姐咋不干呢?”陈晨说:“俺姐在家学习呢!考大学重要,不能耽误她学习。”

那些年,沉默寡言的陈曦似乎把全部力气都用在学习上了,但她的高考成绩却连本科线都没过。家里支持她复读,次年高考,她过了二本线,去了省内的一个普通师范院校读书。同年,陈晨考上了高中,三年后,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211大学,四年后,又考上了一所985院校的研究生,硕士一毕业,就被青岛的一所二本院校录取,做行政工作。

村里人都惊讶于陈晨的出类拔萃,就难免比较起了姐妹俩——陈曦大学毕业后准备当教师,可是考了多年都没考上,每次都在面试环节因为表现不够自信被刷掉。那时,她正值婚嫁的年龄,有人见她老考不上,就上门给她提亲,但都被她以“工作没有稳定下来”为由给直接拒绝了。

直到29岁这年,陈曦才终于在县重点高中当上了老师。在河南,重点学校的教师是很受人尊敬的,青婶总算扬眉吐气了,乡邻们也都觉得陈曦这下有挑选男人的权利了。可陈曦连续相了很多次亲,都失败了——直到她遇到王震。

王震是我的初中同学,长得一表人才,又高又帅。他母亲是初中老师,父亲是校长,读书时,他几乎就是个“霸王”,班里的老师学生都不敢惹他。初三那年,王震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没几年,他母亲就改嫁了。接连发生家庭变故,王震也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在县城里卖热水器,生意做得很大。

王震来我们村相亲的时候,梳着大背头,胳膊里夹个包,手里拿着软中华到处发,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给村里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青婶也对他喜欢得不得了。王震的母亲对陈曦也很满意,觉得她是老师,温柔听话,应该是个顾家的好媳妇。王震表现得很无所谓,说只要他母亲喜欢,他就同意。陈曦则低着头不说话,不管旁人怎么问,都不作声。青婶只当女儿是矜持,就默认了这门亲事,双方把定亲的日子都给商定了。

那段时间,王震经常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去青婶家,还经常开车来接陈曦到城里玩。恋爱中的陈曦似乎也愿意与人交往了,她从城里回来,偶尔会在村口驻足和大家说几句话。

一天,王震又开车来了,可这次他没在村口停车给众人发烟,而是直接冲到青婶家的大门口。他先是重重地摔上车门,没多久,院子里就传出他的咆哮声。村里人都赶过去看热闹,从王震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才知道,原来陈曦并没有考上教师编,只是重点高中的代课老师。王震骂陈曦骗婚,要退亲,而陈曦始终躲在屋里不肯露面。王震发泄了一通后,夺门而出,开车走了。

这件事对陈曦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很快从县高中辞职,然后就消失了,村里人再也没见到她。青婶受的打击也不小,因为村里人除了笑陈曦虚荣,还传“陈晨在青岛干大学老师的工作也是假的”。

青婶脸上骄傲的神色消失了,她又过上了那种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日子。

5

陈曦是34岁那年考上地市重点高中的教师编的,青婶把这件事隐藏得很深,她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言风语了。

这个消息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我母亲从不搬弄是非,是青婶在村子里唯一可以交心的人,后来,母亲又断断续续地跟我讲:陈曦在市政府旁边买了一套80平的房子,青婶偶尔会去城里住;陈曦买了一辆车,但仍旧不回村。

相比起姐姐,陈晨的人生似乎顺遂得多。她工作之后就开始谈婚论嫁,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他们在青岛工作、买房、结婚,还把双方父母接过去玩了好几天,连我母亲都说:“你青婶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本以为再后来,我会等到陈晨怀孕生小孩的消息,结果听到的却是一个噩耗:2018年,陈晨的丈夫因急性尿毒症去世了。

那天,母亲让我送她回老家,说青婶住院了。我们就在老家的医院里见到了青婶,她一看到我母亲,就哭得不能自控,一个劲地说:“这都是命啊,谁叫咱命不好呢!”

陈晨和陈曦都在病床前伺候着。陈晨身材瘦高,完全摆脱了从前的土气,散发着职场精英的干练气质,她一直安慰着母亲,青婶就愈发心疼她,搂着她一个劲地哭。我母亲也劝青婶别哭了:“再哭下去,闺女心里该多难受。”可青婶还在念叨陈晨命苦。

陈晨说:“啥命苦不命苦的,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老病死,如果你说你闺女命苦,那你想过你女婿的父母命苦不苦?他们把儿子辛辛苦苦养大,刚工作成家,命没了,他们二老该多苦。咱得往前看,往前看就不苦了。老在悲伤中走不出来,那才是苦。”

本来是好言相劝,没想到青婶哭得更厉害了。陈晨无奈地朝我们笑笑,又把她母亲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而陈曦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只是个外人。

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陈晨和陈曦送我们出医院。母亲安慰陈晨要坚强,陈晨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就掉了下来:“是啊,我得坚强。我俩从高中就认识,十几年的感情了,难过得不行,但是我要坚强。”

母亲又问陈曦怎么还不结婚?陈曦说没遇到合适的。母亲想再问,我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劝她不要再说了。

回到车上,母亲问我为啥不让问?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结婚肯定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别人结婚的事如果帮不上忙,就不要问三问四的,只会惹得人心里不爽快。”

6

青婶拜托我做媒没多久,我想了又想,还是约陈曦在一个饭店见了个面。

那天,37岁的陈曦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外罩一件白色镂空针织衫,头发全部绾起来,显得落落大方。我问陈曦想吃些什么,她笑着说:“都行,你看你喜欢吃什么。”我说那就点几个我们小时候常吃的菜?她却突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除了家乡菜,都行。”

我们聊的不多,因为始终找不到共同话题,我们的交集在老家,但她似乎排斥家乡的一切,只要我一提到“小时候”,她就低下头,三番两次,我看出她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我问她,工作忙吗?她说还好,“是自己喜欢的职业,所以不管多忙,都干得很开心”。

陈曦慢慢放松下来,主动讲起自己考教师编的经历:

那年她离开村子之后,就把自己藏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刷题。学到最后,合上书,书上的大字小字都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她又报了面试培训班,想学习如何放开自己。她觉得如果再不破釜沉舟、脱胎换骨,她的人生就要彻底淹没在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了。

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她终于赶在35岁之前考上了教师编。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宛如新生,闯出来了。

她自嘲道:“唉,我笨,为了考上,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心事重,曾被负面情绪压垮了。不像陈晨,她既聪明又有主见。我很佩服妹妹,她是一个果敢的人,有清晰目标,从不受外界干扰。她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谁都没有她心思缜密,她把人生的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陈曦说起那些年青婶在村里受欺负的事,说她们母女三人躲在家里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姐妹俩都在暗地里发了一个誓:长大一定要离开村子,带着父母去大城市过好日子。考上大学那年,她本想去外省读书,可青婶不许,她就选择了省内的一所普通院校。大学毕业后,她本想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发展,可青婶又哭诉自己无子,老了没人照料,她不忍心,就回到了老家。而陈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青婶夫妇也曾极力阻止她读省外的大学,但她还是去了北京。本科毕业后,陈晨继续念研究生,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打工挣的,父母也就拿她没办法。研究生毕业后,陈晨去了青岛,青婶哭着说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本来女孩就指望不上,现在又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可陈晨不为所动,说自己努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离开这个村子,她必须离开。

陈曦讲述这些事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性格并不像村里人传言的那么不堪,她有她的美丽、大方、自信和兴趣点。她有她的世界,只是村里人不懂罢了。

 

话题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落到了婚姻问题上。陈曦说她没有刻意不婚,只是太想逃离老家,其他的一切都顾不上了。

她从小就恨透了那个村子,恨透了村里的人,家乡的草和木,人和景,在她眼中都是灰暗的。她无数次想逃离,却都在母亲的乞求下放弃了,无奈之下,她想先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可等考上了教师编,又错过了结婚的年龄:“之所以一直想嫁给公检法(的公务员),是因为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想要有一个强大的依靠。后来也想通了,婚姻这事,一切随缘吧!”

了解了内情后,我建议陈曦把青婶夫妇接到市里住,以后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陈曦无奈地笑笑,低头翻弄着盘子里的食物:“不可能,我爸妈肯定不会离开那里,为这事我们争吵了很多次。他们说我心眼小,记仇,还说那是故乡,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祖先们都在那里,将来他们去世得埋在那里,还得在老家办葬礼,还得请乡亲们帮忙。他们一个劲地催我回去和乡亲们搞好关系,要不然等他们百年之后,连个帮忙料理丧事的人都没有。”

我说:“将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陈曦转身看着窗外,反问我:“将来?”

窗外,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打打闹闹,快乐地跑过,我们默默地看着。

许久,陈曦转过脸,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走一步说一步,不去想那么多了,现在就挺好。”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27岁,我想拥有两条一样长的腿

 岚影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4-27 08:21 Posted on 北京
可当我看向路人的眼神时,我知道,自己依然是那个格格不入的残疾人。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07个故事—

 

 
到了康复医院四楼的理疗科,我按了一下右手边的白色按钮。乳白色的大科室大门打开了。
深蓝色的地板,一张张独立的理疗床独立摆放在偌大的理疗室内,一旁是我不认识的各种配件仪器。这里安静、宽敞,最里面的墙下,贴着一整排低矮的镜子。

 

理疗床丨作者图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将目光回避似地瞥向一旁正在地垫上锻炼的母子俩。
七八岁的儿童正在妈妈的帮助下一次次地将头顶在深绿色的阶梯上,翻着跟头。
“晨晨,再来,好好翻,不要停下。”孩子显然已经很疲惫,母亲的呵斥让他不得不再次爬起来继续向前匍匐。晨晨白嫩的脸上沁出了汗水,红色的毛衣衬得他更白了。
无力的双腿磨蹭着地垫,发出了呲呲呲的声音。
他爬行的动作始终是重复的,羸弱的双腿跪在地垫上,用手肘撑地不停地爬行。
琴姐的呵斥声不停地从孩子身后追过去:“张晨晨你给我把背挺直,双腿夹紧喽。”她的声音洪亮,在偌大的理疗室内,传出去老远。
35岁的琴姐,脸色蜡黄,双眼微眯着。上身穿一件姜黄色的厚实卫衣,下身搭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一双半旧的褐色运动鞋。
她习惯性地看向手机上的时间,嘴里还替儿子报着数。晨晨彻底翻不动,歪在了地垫上。
琴姐严厉的呵斥声响起:“晨晨,注意挺直你的腰。不然我揍你。”女人的呵斥让歪着肩膀的孩子马上调整了高低不一的肩膀。
琴姐见状,麻利地将放在一旁桌子上的大水杯拿了过来。她仔细地将水倒在杯盖里,扶好他的肩膀。喂给瘫软在一旁的晨晨。等晨晨喝完之后,她又麻溜地从角落里拿出一个营养快线的空瓶子,让他解决上厕所的问题。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疲惫地解释道:“孩子大了,我抱不动他了。”
我笑着表示不介意,稍稍将头转过去,配合地走远些。晨晨八岁了,作为一个小男孩,琴姐已经抱不动他了,可他依旧无法独立行走、上厕所。
像晨晨这样的孩子,四肢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保持平衡,他们习惯性地摇头摆脑,在家长的帮助下每迈出一步路,双手就会习惯性向前伸,以保持平衡。
因为脑瘫造成的神经性损伤让他的腿有严重的肌张力高的症状。严重时,整条腿和整个后背的肌肉都像山药棍一样僵硬。
在康复中心,晨晨的这种病在医学上被称为脑性瘫痪。主要的表现是中枢性运动障碍,肢体姿势异常,严重的还会伴随智力低下、癫痫、感知障碍等一系列不可逆转的伤害。
琴姐告诉我,生晨晨的那天,晨晨的姥姥怕耽误了家里的饺子,赶紧让发动的琴姐去医院剖宫产。琴姐这个人爽利,看肚子里的孩子到了预产期还不出来,也直接选择了剖宫产。
可等着回家吃饺子的琴姐却不知道,孩子出生后,直接被送进了保温箱。
晨晨出生时,唇红齿白,哭声也嘹亮,大家都以为保温箱的经历只是虚惊一场。
琴姐看着我,眼里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说:“明明都是好好的,医生都检查过的,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已经过去了8年,可对于琴姐来说,那天的回忆,就像是她人生里的一道天堑,将她的人生突兀地一分为二。
刚开始晨晨年岁小,没什么大症状。琴姐以为是发育慢,跑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有一个年轻的医生告诉他们,可能是孩子的营养不足。
琴姐以为是吃母乳没营养,就添加了奶粉补充营养,想等过一段时间再看。
随着时间推移,一岁的晨晨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跟他交流时他的眼神也不能聚焦。
琴姐自己在网上对照了一下,吓得双手都在颤抖。难道孩子是自闭症?带着这个疑问,琴姐马上带着晨晨去医院做检查。查到最后,连核磁共振都做了,才发现晨晨是小儿脑瘫。
往后的日子,对琴姐来说,每天都是昨天的重复,她无法相信自己可爱的晨晨会得这个病。可事实让她不得不接受,她跟我说,日子总是要向前的,她要是放弃了晨晨,晨晨这一辈子就完了。
“我知道,这样的孩子被遗弃的很多。”琴姐的话淡淡的,但她说的是事实。对于晨晨这种脑瘫伤残儿童来说,只要至亲之人放手了,他就再也没有活路。
“他自己独立可以做些什么?”理疗科里来来去去就这几个人,时间长了,大家也爱聊几句。
琴姐双手环抱着肩膀,眼神丝毫没有离开晨晨,嘴里无奈地说道:“能张嘴吃饭。”她的声音很平静,转身给儿子取来棉袄套上。
已经是五月的暖和天气,晨晨身上却依然套着棉衣。脑瘫儿童发育慢,抵抗力差,双手双脚无法平行,屁股与肩膀突出,父母在他们身上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可以说是成倍的。最致命的是假如不进行医学干预,孩子会有性命之忧。
理疗科偶尔会有组团来参观的患者,他们看着孩子受的那些苦,也会嘴皮子一碰,轻飘飘地说道:“为什么不要个二胎。”
琴姐的答案是,假如有了小的,谁管大的。她的话很现实,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将关注点交给健康的那一个。
琴姐给我算了一笔账,孩子在理疗医院进行各种物理治疗,每天运动四小时,费用是两百块。另外孩子在家的理疗床也花了好几千,鞋子也需要在北京中康定制,一双一千八。每年一个脑瘫儿童最少也要花费十几万。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之家根本就是个天文数字。
孩子七周岁前,残联一年补助一万五,可这一万五还不够晨晨一个月的理疗费。
琴姐生孩子前在某国企上班,一个月工资有七八千,待遇很不错,工作也不重,每到节假日还给发补助。她闲了还能去各种喜欢的地方旅游。
自从晨晨确诊了脑瘫之后,琴姐收起了漂亮裙子,换下了高跟鞋,就连平日里最爱去的美容店都不再去了。
假如有了二胎,晨晨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作为患儿家属,琴姐见惯了被抛弃的残疾孩子,所以她坚决不要二胎,只一心守着晨晨过日子。
丈夫高瑞看似疼爱晨晨,但言语中对琴姐的嫌弃几乎没有遮掩。那天我去厕所,听见高瑞不耐烦的声音:“你不是说有效果了吗?为什么晨晨还是不会走路,爸妈都在催了,你为什么不肯再生一个?”
琴姐的眼睛不停地在张望,我赶紧躲进一旁厕所。高瑞言语讽刺道:“你放心,晨晨听不见,你忘了,他只会爬。”
高瑞走后,琴姐盯着手机上的转账,呜咽声倾泻而出。我靠在门内,不敢出来,不想让她知道我目睹了这一切。
在旁人眼中琴姐和她的丈夫门当户对,公婆顺心,是再好不过的一家人,唯独晨晨的出现,让所有的圆满都有了裂隙。他们这个家庭需要一个聪明健康的孩子,来延续这种完美,但晨晨显然没达到父亲的预期。
琴姐每天陪着儿子理疗,锻炼。她给我看她日渐粗壮的大腿,光荣地跟我说:“你看,这都是我跑出来的。”
晨晨僵硬的肌肉随着治疗的深入慢慢地放松下来,她守着那点微小的希望,就算是天天跑医院,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姐姐,姐姐,你说李大夫他吃的是啥,为什么他的手力气这么大,可疼了。”晨晨转身跟我告状,说着理疗大夫的手重,他说完生怕我不信,还要撩起自己的衣衫给我看淤青的肌肉。
我转头看向大夫,晨晨说的这些,我哪里会不懂呢?我与他同天来的理疗科。
从上了理疗床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理疗是一件极度痛苦的事情。我们机械一般地完成着医生指定的动作。这些对于常人来说极为容易的动作对我们来说往往是难度加倍。
每一种病症的理疗治疗都不一样,晨晨是肌张力高,肌肉极度粘连,导致全身部分肌肉僵硬,而我因为长期不正常的走路姿势,导致了右侧肌肉萎缩。
理疗看似跟按摩有点关系,但实际上却不属于同一个科目。理疗是西医疗法。用与按摩相似的手法调整肌肉组织,人体结构。
我曾经笑着问大夫,为什么每次理疗手法会这么疼,他推了推眼镜,笑着说,你吃过牛腱子没有?我不明所以,他颇为专业地打了一个比喻,牛腱子上会有一层白色的筋膜,同样地,人的身上也会有一样的组织。
我们因为常年的发育与不正确的走路姿势,导致肌肉跟筋膜粘连在了一起。他要做的就是将筋膜与肌肉分开,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肌肉要与筋膜分开,你自己想想疼不疼吧。大夫的话说完,我想起日常吃的牛肉,打了个寒战。
我时常会问我妈,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妈摸着我的头,笑着说谁让你自己在肚子里不老实。
我还未出生时,脐带绕颈导致大脑缺氧,造成脑损伤。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除右下肢短了两厘米之外,一切都算正常。
用琴姐的话来说:“你就是行动上不美观而已,我们晨晨将来要像你这样可以自理我就满足了。”她真切的眼神与憧憬让我心头一震,我知道作为病患家属,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人生的苦难,唯有与你一样受苦的人才有资格怜悯。
没有人知道我为了右腿短去的这几公分,受过了多少苦。琴姐带着晨晨,能找到理疗科是她的幸运。于我来说,这一切都太迟了。
康复理疗科是集运动治疗、作业治疗、言语治疗等等于一体的综合治疗室。它对中风,偏瘫,小儿脑瘫神经性损伤都有很好的临床效果。
理疗兴起于近20年。我今年27岁,我像晨晨这么大的时候,只能通过骨头延长手术来治疗。
我八岁时做过一次腿部手术。19岁那年也做过一次手术。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可以拥有完整的人生了。
可当我看向路人的眼神时,我知道,自己依然是那个格格不入的残疾人。
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街上出来走动的残疾人那么少,好像全世界都是四肢健全的人,但我又马上觉得心有不甘,既然这个世界上都是四肢健全的人,为何要我做那个不健全的人?
15岁的那年夏天,我去北京游玩。夏天的太阳很大,我站在街头,汗水黏腻了头发。一个拉黄包车的大叔骑着人力车要载我,我正要问价格,他的眼神朝下停在了我的右腿上,他说:“不要钱,你这样的,我免费载你去。”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可我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在旁人的眼中我成了怪胎。但在我的眼里,车夫是一个健全的正常人,他的善意来自对我残缺身体的单方面的怜悯,我的手里明明拿着钱,他却一厢情愿地替我选择,凭什么呢?我想,也许是他心中自以为是的善念。
晨晨很喜欢我,他每次做理疗训练疼得忍不住时,就会跟我说起,等他能走路了,他就可以上小学了,就能去跑步了。每次琴姐听儿子说这些眼眶都会发红。
“他还什么都不懂。”琴姐呢喃着。我抬起下巴,看着努力改变现状的晨晨,眼中发酸。
晨晨的遭遇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在了我曾走过的路上。
小学时,别人玩跳房子,玩跳皮筋,我就只能躲得远远的。愚人节,别人会收到愚人节的表白整蛊,我像个瘟疫,连个玩笑的对象都没有。
高中时,因为教学楼修整,厕所的位置变得遥远,我踩着铃声跑在走廊上,全班的同学都发出了哄堂大笑。
踩着铃声跑在走廊上的人那么多,唯独我因为腿短了两公分成了所有人的笑料。
看热闹的同学将视频发到了班级群里,我看着视频里跑得歪歪斜斜的自己,心死成灰,再也不敢多走一步路。
所有的伤害都会过去,但前提是你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训练手部神经的理疗工具丨作者图

 

晨晨的眼睛很亮,我蹲在他身旁,语气不容置疑地劝诫:晨晨,你答应姐姐,一定要学会跑。小男孩懵懂的眼神像小鹿一般,他说:“姐姐放心,我不怕。”
傻孩子,他还不知道将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学会跑,面对无形的暴力时,他可以选择反抗,选择拒绝。
凌然是我谈了四年的男朋友,他是我的大学同学。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说:“诺诺,你漂亮得像个天使。”
这种赞美我从小听到大,不同的是所有人看完我走路的样子,都会惋惜地说一句,可惜了。但凌然没有,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心疼。
我有时候觉得凌然是个纯粹的人,他喜欢皮囊下的那个同旁人一样完整的灵魂。
我们在一起时,也同别的情侣一样,他带我去爬山,带我看星星,带我去打卡网红景点。
那时,我把旁人异样的眼神当成祝福,当真以为我能和别的女孩一样幸运。
都说做了太美好的梦会醒,当凌然的母亲找到我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我自以为勇敢,在他母亲面前,我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我想跑,但我不敢。
凛然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说的很多话我都已经不记得了,但唯独一句话,至今我都不曾忘记。她说:“诺诺,我只想我儿子有一个健全的妻子,你不行,对不对?”
喉舌之上,软刃化成三尺刀锋。我无数次想象过这种场景,但我没想到,自己的心会那么痛。是痛惜即将要逝去的爱情,还是心疼那个被人嫌弃的自己,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理疗科的大门里,时常会有叫痛的声音,但我们都知道,疼痛可以换来希望。

 

康复中心的走廊丨作者图

 

第一次见闵阿公的时候,我正扶着理疗扶手,艰难地抬着腿。他穿着深蓝色的棉袄,头上戴着同色的保暖帽。
推他来的保姆五十几岁,一进来就忙着给老爷子摘帽子、脱外套。闵阿公半个月前,自己往洗衣机里倒了两勺洗衣粉,之后就跌倒在了卫生间。
闵家老爷子被送来以后就确诊了偏瘫,在医院住了小半年,痊愈之后,右边的身子就不大能自理了。
老爷子回家之后,下不了棋,喂不了鱼。他还笑着跟我们说,上个楼梯都要被自己那些老伙计笑话。他一向要强,哪里能受这个气,于是自己跟医院打听,来了理疗科,做康复训练。
一次理疗下来,他多半时间都躺在空气压力治疗仪上,就连晨晨都觉得闵阿公爱偷懒。
有时候我觉得闵阿公来的到来,让理疗室那么冷清的一个地方,也变成了老年活动中心。
老爷子刚来那会坐着轮椅,根本走不了路。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他能走了,那天他借着理疗步行器走了一段路,开心得像个孩子。
闵阿公每次做理疗,都很淡定,害我和晨晨都觉得我们俩是不是对疼痛有什么误会。
理疗室里一般各自练各自的,以往晨晨占着地垫,我则是日常做辅助步行训练,闵阿公则是日常走阶梯。主治医生只有一个,我们一般是谁先来,谁先上。
平日里阿公就常说,我们这些小娃娃娇气,一点苦都受不住,哪像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什么苦都吃得了,这点痛算什么?
闵阿公上了理疗床之后,琴姐抱着晨晨,我则是站在理疗床旁边看着。主任大夫的手,挨在了闵阿公的身上,他的眼睛抽了抽。我顿时就明白了,不是阿公不怕疼,是他平日里爱面子,不想在我们面前露了怯。
晨晨年纪小,闵阿公忍得辛苦,他还在那里捣乱:“阿公真的一点都不痛。”一句玩笑话就让阿公直接破防,他对着主任说:“谁不痛了。我都痛死了,你下手轻点。”
主任笑呵呵:“轻点好不了,你放心,我下手有分寸。”阿公的偏瘫是神经性损伤,所以他常常顶着一头亮闪闪的银针。
 
最先好起来的是闵阿公,他刚来的时候是保姆推着来的,现在他自己都能扶着理疗扶手走上一会了。
他每次来了,理疗室都很热闹,他站着锻炼时总爱跟孙女孙子们炫耀,自己可以走了,现在好很多了,回了家还能和儿子杀上几盘,最重要的是,这次他啊,一定要跟嘲笑他的老伙计比一比,看谁走得快。
那天理疗室一如往常那般明亮,勉强能走动的阿公突然跟儿女们说起了自己的情况。
看得出来,他再理疗一段时间,就能自理了。人一旦看到了希望,心就会变得贪婪。
闵阿公意气风发地说:“我要去做手术,你们知道膝盖置换手术吗?咱们又不是没钱,换一个我就能跑了,多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好像置换膝盖不过是一场小手术。看大家都没有说话,他把目光睇向了我:“小诺,如果做手术,你的腿就能好,你去不去。”
别说一场手术,就算是再多几次,能好起来,我也是愿意的。但是,真的能好起来,与常人无异吗?
闵阿公今年七十四岁,早年间他的右腿因为意外,做过手术。闵阿公说,阴雨天气,他的腿比天气预报还准。
没多久闵阿公的子女挨个过来给他讲置换膝盖的风险,闵阿公气得直嚷嚷:“你们就是舍不得给我花钱,我自己有钱,用不着你们的。”他的样子气急败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对子女们更是从早到晚阴沉着脸,就连脾气向来温和的保姆都被他骂哭了好几回。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闵阿公天天躺在理疗床上计算着他的退休金,每天的理疗训练都做得心不在焉,有一次还差点跌倒了,要不是医助赶快扶了他一把,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理疗科的配件表丨作者图

 

直到有一天闵阿公的孙子推着轮椅,带来了另一个面生的阿公。据说那个阿公就是做了膝盖的置换手术,刚开始还算是不错,到最后才发现这个东西根本就不顶用,隔三差五会疼不说,人工膝盖的磨损也很厉害,阿公之所以站不起来,就是因为抛弃了自己的膝盖。
从此以后闵阿公就消停下来了,他不再多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给自己的膝盖戴了一副护膝。伺候闵阿公的保姆说,现在闵阿公爱上了泡脚养生,还买了个全自动的泡脚桶,谁动都不行。
从前别人问我,你的腿怎么了,我习惯性地去撒谎,说自己爬山摔的,出车祸被撞的,或者从楼梯上滚下来的。
谎言比现实让我更有安全感,就像是理疗科的大夫一再告诉我,他可以帮我调整好走路的姿势,但要想做到跟常人一样,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把前半句话当成了信仰与佛音,自动忽略了后半句。我心里明白吗?明白的。但我不接受,不接受这样的自己,就像我还在妄想自己不可能的爱情。
凌然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把所有的希望押在了理疗室,明知一切都不可能,但仍然心存妄念。
直到晨晨能在器械的帮助下,歪歪扭扭地走路了,我都还在理疗室徘徊。
琴姐站在晨晨的身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流泪。她哭得一点都不好看,蜡黄的脸比从前圆润了些。眼泪挂在她的脸上,就像是挂在一棵老枯藤上,没有半点美感。
但我知道,这些委屈她忍了很久。晨晨站不起来她不敢哭,晨晨的腿硬得像铁棍山药她不敢哭,老公一再地忽视她也不敢哭,可晨晨能够站起来,她哭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顺手接过擦了擦脸,似乎又嫌不够,她撸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她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这日子总算是熬过去了。”她那天的话难得的温柔,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琴姐,她也曾漂亮、张扬、爱打扮。
两年过去,理疗室里的闵阿公出院了,琴姐每天都会带着已经上小学的晨晨趁着午休的两个小时过来。
她说,等晨晨再大一些,就可以去北京上海做手术了,她这辈子的任务总算是有着落了,那时,琴姐已经离婚了,晨晨也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唯独我,好像把理疗室当成了家,我不想走,总觉得自己会好。
理疗科的主任是个小伙子,他说:“小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这一句话就让我红了眼睛。
来做理疗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的腿能够好一些,但不可能好得分毫不差,可我总觉得我在这里就还有希望。
离开理疗室之后,我的腿依旧还是会让路人侧目不已,但我知道,这些东西理疗室帮不了我,能帮我走下去的,唯独只有自己。

 

作者 | 岚影

编辑|雾

所有跟帖: 

一家老小慘遭滅門,明知兇手身份卻無人知其長相,18年後竟靠一座雕像成功破案!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1/11/2023 postreply 09:32:24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