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9)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0-26 18:55:0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5406 bytes)
 

28岁,我妈让我去买精生子

2023-10-24 10:0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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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里杳

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皆为微沫。

我大学毕业至今已满5年,近3年来,妈妈虽不会每日催婚催恋,但隔三差五会转着弯儿提起。

最初,她总是问起“不结婚的话,老了怎么办”?我摆出一系列反驳的理由,例如“结了、生了就一定会有人养吗”“未来国家养老体系建设会越来越完善”“买好保险多挣钱”等等。她见嘴皮子占不了上风,便以退为进道:“我没有着急让你结婚生孩子,先谈恋爱也行呀,人多体验体验爱情没坏处。”我深知其催恋爱本质,用“嗯好”敷衍了事。

我不想生孩子,不是因为外界因素,纯粹只是不想。自小我便没有当贤妻良母的念头,甚至无法对大部分女人“做母亲”的憧憬产生共情。母爱是很伟大,但我不想做一个伟大的人。况且,子宫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才是那个手握权杖拥有决定权的人,怎可叫他人反客为主,替我做主呢?

屡次未奏效之后,妈妈开始用“魔法”打败“魔法”——当我说身上长了包很痒、抱怨装修麻烦时,她均以“谈恋爱就好了”来堵我;当我谈论起身边朋友和同事的婚恋八卦时,她不忘见缝插针,话锋一转“你呢”?

一日,她突然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我想要一个与世俗对抗的战友。我们不必非要完成父辈与社会强加于我们的所谓必经之事,彼此欣赏与尊重,彼此经济与人格独立,一同冒险、探索与扶持,完成各自的人生课题,成为那个自己想成为的人。”

我盯着妈妈说完,她用一双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对整个世界起了疑惑。我们之间立着一面单向透视玻璃,我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我。

1

我是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从来学不会顺从与妥协。无论听过多少句“你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你一个女孩怎么干这些”……哪怕这些话语中饱含着千万种情绪施压,听着不好受,但我依旧无法改变,不会被改变。

我从青海一座小城去往天津读的大学,2018年大学毕业时,我来到成都,跟随父母参加一场长辈的宴会。询问过我的恋爱情况后,长辈们兀然谈论起同性恋,一位叔叔微微侧身,左手夹了支未燃尽的香烟,右手食指指节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着餐桌桌布,白色桌布上浸润了几滴凉菜的红油,他左腿搭在右腿上,悬空的脚尖也点了几下,吸了口烟后,向我发难:“搞不懂现在的孩子怎么想的,多恶心啊。你怎么看这些?”

烟丝燃尽,气味浓郁刺鼻,餐桌上空的吊灯随风摇晃,桌布上被投射的人影在渐渐无限伸展,即将吞没我这22岁“孩子”的残影。我明白,他们渴望的不是答案,是顺从;我渴望的不是阿附,而是完成一道真正自洽的人生命题。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几近扭曲变形的影子,真是跟这白色桌布一样平平无奇啊。我抬头开口回应:“爱情都不分人种和国籍了,还分什么性别呢。”

父母并未因此事当众或者在事后训斥我,但长期待在单向玻璃另一侧的妈妈,有一日问我:“难道大学谈一次恋爱就把你伤到了吗?”

我听后哭笑不得。18岁前,我就明确知道了自己不想生育,也知道这个想法会在当时地处高原的七八线小城之中激起阵阵涟漪、引发无数争议,所以从未在人群面前袒露过。我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因为解释一次又一次的成本远超于沉默。

直到遇见初恋,我将真实的自己摊开,一丝不挂,本准备好迎接决堤后汹涌的洪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风平浪静般的平和——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有很多朋友都这样想,不想生没什么。”人一旦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潜意识中本就希冀被认可的观念,是不会停下来再想想的,因为穿文胸捂出痱子的女人,从不会质疑另一个不爱穿文胸的女人。

但18岁的爱情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又危险,绝大多数时候注定无疾而终。女孩在争执时故意不接男孩打来的40余通电话,男孩在女孩为他穿了漂亮裙子后无动于衷,却对朋友偶然穿了裙子兴奋不已。18岁的我们幼稚懵懂,不懂爱有界限,还没学会与自我相处,又藏掖着自己真实的渴望与需求,将任性恣睢、自卑自贱挥洒得淋漓尽致,两个人捆缚在被拉扯到极致的橡皮筋上度日,等待着时间的一锤定音。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时期的自己。

大二,奶奶胃癌晚期,家里乱作一团,初恋拿到了留学的offer,正备战雅思。我们站在各自人生的分水岭,那根曾在彼此眼中闪着星光的橡皮筋,最终还是断了。我烦躁于他对我的不在乎,他烦躁于我对他的不理解,好像彼此都有错,却又都没错——终究是不合适吧。

 

18岁至22岁的青春,我只顾着得过且过,逃课、恋爱、玩耍、交际,唯独落下了学习,也从未认真思考过:未来我想做什么?在本该提升自我的年纪,却迷失在情爱的伊甸园里,“虚度”充斥着人生最多机会的4年光阴。最终,没有能力独立的我,被迫接受了在国企工作的父母的安排,有了一份十分稳定的工作,又赶在成都限购前买了房。

本该什么都不缺的,可内心却日益空洞麻木,我像极了一个不知足的矫情小孩,把人生的拼图摆来摆去,感觉怎么都少了一块,还是最中央的那一块。

成人世界是一座赛马场,离开校园时,人人都会选择一匹专属于自己的马,我胯下的这匹并非瘦骨嶙峋,即使在赛场的评判标准下,它都算得上一匹中等马,可我却始终无法接受。每当我试图拉缰绳、变换赛道甚至更换马匹时,层层阻碍与次次失败都在预示着改变处境毫无希望。

这导致我陷入长期的焦虑与抑郁,整夜整夜坠入黑色深渊捱着等黎明,失眠持续了5年后,工作进入了第4个年头,26岁的我渐渐开始对人生有了规划,找到了真正热爱的事业,不是被他人建议、不是于人流之中被推搡前行。

我决定重启人生,也学会珍惜并利用父母的庇护,从副业逐渐过渡到主业,完成转行。拼命追赶的一刹那,曾经与初恋之间的“不合适”的笼统框架逐渐清晰——换位思考,如果现在我的恋人是一个“空心”人,如同当年的自己,终日沉溺情感而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我也会果断地结束恋情。人生不是只有爱情,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时间很公平,送给每个人同样的一把镰刀,将挡在脚前的杂草,割之除之,以此来庆祝长大。对于人生的觉悟,我晚了6年——至于妈妈的疑问,答案是:其实,我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看待爱情的角度变了。

2

妈妈的战术并非只停留在言语,还有行动,她曾通过朋友给我介绍过几个男生。其实,我并不排斥相亲,趁着业余时间交个朋友也无妨,但作为初生牛犊,我还是太天真了。

A先生,比我大1岁,软件工程师。他自我介绍后,发来的第一条微信是:我是某叔叔介绍的,他说你在那边挺无聊的,有空我们可以聊聊。

这句话堵得我无从下口,踌躇了一下午,我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复是好。无聊?我其实不怎么感到无聊呢!或许他并无冒犯之意,但我直觉他不是我要找的人。碍于介绍人与父母的关系,我将真心话咽回,保持礼貌硬聊了几句。他最后的话是“今天好冷啊”,我没有回复,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是英国人。

B先生,比我大3岁,同在国企工作,家庭富裕,相比A先生,社交没有那么拘谨,第一天就提出线下见面。我是个社恐的人,这样略带侵略性的做法应对起来有些吃力。当时我正苦恼人生方向,实在无心应对,向他说明情况后便再无下文。

接触最多的是C先生,他大我6岁,我们俩的父母是同事。起初,我便对他产生了兴趣。我从别处听闻过他的一些经历——他曾与父母同单位,却在刚晋升副科的几天后辞了职,报名了援藏项目,后来跳槽到北京某单位,近几年在西藏边境。刚刚踏上官权之船的人,通常会选择先站稳脚跟,他却没有。舍弃与获得同样艰难,我试图从他身上探寻心中的疑惑:他为什么会舍弃,以及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所做之事是我现在待做之事——即探索除与父母同路之外的道路,那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所有人都在劝导年轻人安稳与依附,我们却在拼命逆行而上。这样一个愿意舍弃眼前利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很欣赏。或许,我们是同类。

这些年,C先生的爸爸一直在给他张罗对象,曾介绍过多名女孩,C先生都一一回绝,但听闻我的性格后,他竟同意相处看看。或许,他与我相同。

C先生开朗健谈、情绪稳定,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会在微信上聊天。他曾说:“我从小在外地上学,与亲戚生活,其实我一点不想家。”那一刻,我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我自小随父母在外生活,但他俩工作繁忙不常在家,身边又没有亲戚。我们都习惯一个人,对于“家乡”这个词语没有强烈的归属感。妈妈常说“哪里的黄土都埋人”,于我而言同样如此。我想,或许我们之间可以产生共鸣。

但不等我欢欣,聊起婚姻观时,我们就出现了分歧——是的,还是生孩子,这座壁垒,挡在我与外界碰触的正中央。

“可能是你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时间会改变一切,理想是理想。”他说自己从前也不喜欢小孩,但近两年改变了看法。

但我认为喜欢小孩和养小孩是两种概念。

“你是不想养吗?”他又问。

“比起生,养更难,付出的不只是金钱,还有陪伴。将孩子教育成一个拥有强大内核、成年后能勇于面对这个现实世界的人,是一场极其难以把控的修行。现在‘丧偶式婚姻’,(把孩子)丢给长辈照顾,这些现象想想都令人窒息。不止大人疲惫,孩子也无法得到有更多选择机会的环境。牺牲自己来成全这份责任心,我做不到。”

最终,我等来C先生的“你想得太多了”。想太多啊,可真的是我想太多吗?家中有个泳池,你嫌蓄水与清理麻烦,将之搁置,几年后你突然喜欢上游泳,想起了那个泳池,直接开闸,却发现泳池早已在风吹日晒中年久失修,怎么也无法出水。

他试图用话术来改变我,试图把我当作萤火虫装进透明玻璃罐中,放置在家中的木质收藏架上,若有人来做客,他或许会将瓶口上的遮布拿开,指着说:“看!这是我的收藏品,漂亮吧,还亮着光呢,等她再老些,我就会把她做成标本。”

我不禁有些好奇,他曾经用类似的话术改变过多少个女人?将锋利的欲望与负面的情绪藏在身后,唯露出一小块衣角,不是二十多岁的青涩莽撞,不至四五十岁的难以捉摸,原来,三十几岁是这般模样。或许,我不该企图寻找同类。

C先生的时间会改变一切,我的时间却教会我坚定一切。不生孩子是我的底线,我逐渐失去耐心,如同刺猬一般,竖起藏在身体下方的尖刺:“繁衍不是女人的使命。冷漠也罢,自私也罢,没有什么比自由地活下去更重要。这是我对人生的选择,我愿意承担选择的代价。”

我将偏激的情绪嵌进尖锐的文字里,我们的可能性已然被我送至闸刀下,随时会终结。

不料,他并没有与我争论,只是淡淡回了句“明白了你的看法”。我身上那裹着层层烈火的尖刺瞬间没了支撑,他情绪稳定地为我铺了一层台阶,我走下台阶冷却下来。

或许,是时候到此为止了。

3

几天后,C先生来成都出差,我本想着若他不提便不再见面了。不料,他还记得之前的约定。出于礼貌,我还是赴约了,当天我没化妆,我想以自己最真实的26岁的状态面对他。

冬天傍晚来得早,他下午会议延时,我坐在星巴克里等他。见面前,他说晚饭他请,我不好驳他的面子——妈妈说“在外要适当地给男人面子”——便提前问他要喝什么我请。双方有来有回,这是年龄增长与经济独立带来的益处,成年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见面时天黑尽了,借着霓虹灯光,C先生出现在我眼前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身高合适、皮肤干净、发型清爽,身上没有刺鼻气味,交谈起来同微信上有很大区别。

他看了看我,笑着说:“你和你爸爸长得还挺像。”

我很惊讶:“嗯?你知道我爸长什么样?”

“怎么可能不记得领导们长什么样啊。”他微笑道。

一切都有了答案——多次拒绝别的相亲对象,却同意见我,是碍于人情世故、碍于我爸爸,而不是真的对我感兴趣。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只是不同而已。

周五夜晚,饭馆门口熙熙攘攘,人们排起长队,我们坐在门前,穿插在人群之中。天空飘起小雨,些微落到头上,倒不足以打断我们的对话。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便不见踪影,12月的风穿过人群扑到我腿上,突然,C先生看向我的膝盖,问道:“你是不是冷?”

“是有点。”我低头,看向膝盖,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上下揉搓,不由心想:这手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没想到,这个肩膀宽壮的男人还挺心细。

“那我们进去等吧。”他起身询问店员。

店里空调开着暖风,下夜班后,我在外办了一整天的事,有些犯困,开始走神。C先生似乎有所察觉,稍稍沉默,再抛出一个话题。在店员的提醒下,我们提前点起菜,巧合的是,我们竟都不爱吃香菜和土豆,这令我很是惊喜。

C先生坐在对面,半晌,突然指着我面前的空碗对店员说:“麻烦换一个碗吧。”

“怎么了?”

“碗里有东西。”

我低头看了半天,才发觉碗中有个小黑点。上菜时,店员送来一个红包,他接过后递向我,示意我拆。刚好,我蛮喜欢这种小确幸。

火锅店人声嘈杂,实在不是初见的好地点。红油吐出密密麻麻的泡泡,一缕缕热辣气息从裂开的缝隙跑出,缠绕着随风向上。C先生侃侃而谈,嘴唇翕动,说了不少近期部门里副职评选、工作经历、同事关系、高中往事,我如同在黄昏末了拿起一本书,纸张泛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被幽暗日光夺去半身。

同处一个行业,我们有不少共同话题,聊着聊着,就梳理起共同认识的人来。他记得其中每个人的名字,我恰恰相反,记性差且脸盲,看我费力回想,他微笑安慰。我们之间6岁的年龄差仿佛被抹除了,我俩仿佛不是第一次相见,同他交谈如与家中表哥聊天,松弛自然。

我们默契地没有在饭桌上谈论婚育,不提及存在的矛盾是一种尊重。事后,我对朋友说:“要不是他想生孩子,我就追求他了。其他矛盾都可以,甚至异地,可偏偏生孩子不行。”

难得遇见如此合拍的人,可能18岁的我会命令自己的原则让路,但26岁的我却做不到了,即便空窗许久。因为,生育方面,我是不可能为他人改变原则的。

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徘徊于公爵小姐与昔日情人薇拉之间时,曾在日记中写下:“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如此执拗地去猎取一个我无意勾引、也永远不会同她结婚的少女的爱情呢?……要知道,占有一颗年轻的、情窦初开的心,是莫大的愉快!这样的心好像散发着醉人芳香迎接第一道阳光的鲜花。应该在此刻把它摘下来,闻个够之后,扔在大路上,也许会有人捡起来的。”

这些字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是个女人,你是一朵随地可弃的鲜花。对莱蒙托夫的才华,作为读者,我倾慕他;作为女人,我厌恶他;作为人,我该说些什么呢?对待C先生,我同样矛盾。

那次见过之后,我和C先生渐渐没了交集,他再未找我聊天。直到不久前,我本打算向他请教工作上的问题,却发现他将我的微信删除了。如同我将他移到我心中那一排排的围栏外一般,他也将我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中抹去了。那一晚,我们坦诚是真,隐藏也是真。

“他年纪到了,想找一个家庭条件不差的适孕女人做老婆,老婆负责生养孩子、照顾父母并打理好家事,而他负责专心在异地搞自己的事业。你这样的女人,什么硬性条件都符合,唯独不想生孩子,不好驾驭,你们不是一路人。”朋友的话一针见血。

渐渐的,我看清了局势,在重视延续血脉的大环境下,没有多少男人能够接受我这样的女人,但或许爸爸妈妈可以。

4

妈妈的糖衣炮弹柔和却又直接,她每出一步棋,我防守的同时也在思虑如何反攻。

一同讨论热点社会新闻,这是我与妈妈一直以来的习惯,成年后,我尝试利用这一习惯“渗透”。我不定时地搜罗各类新闻分享给她,例如医疗教育、房价贷款、离婚率、996、数字游民、性侵猥亵、MeToo、韩国低出生率、日本老龄化、英国脱欧、俄乌战争。

在超市采买时,我会在婴幼儿用品货架前特意停留,指着标有高昂价格的标签与她谈论一番:“300块钱一罐的奶粉,而很多人的工资只有3000块。”有时,我向她诉说身边休完产假的女同事重返职场后被边缘化的遭遇,讲她们争取机会时,会得到无数句“你要喂奶,照顾孩子的不是吗”的回复,她们生生被折断未来。

妈妈喜爱煲剧,我又从此下手,假借看帅哥之名带她接触动漫、B站、鬼畜视频、网络用语,甚至是国外同性题材的影视剧。现在她已经掌握“PUA”“夺笋”“xsl(笑死了)”“yyds(永远滴神)”“纸片人”“牛顿说这里不归我管”等等网络热梗,碰到不懂的词,还会向我询问一番,听完感叹一句:“哈哈哈,还挺有意思。”

“其实不想恋爱和结婚的话,可以直接生孩子,自己来养。”最近一次在餐桌前,妈妈放下碗筷说道。竹筷碰撞着瓷碗,敲击声杂乱而刺耳,仿佛要宣告着什么。

“怎么生?买精子吗?既能挑选孩子的‘双商’,又能挑选瞳孔和头发的颜色。”我反问道。我本想让妈妈就此知难而退,毕竟,现在仍有不少父母无法接受这种买精观念。

始料未及的是,妈妈竟爽快回道:“好啊,去买个质量高的,我给你掏钱。”

我紧紧咬住手中的两支竹筷,筷子末端被两排牙齿不断挤压后打起架来,互不退让。在此之前,网络上关于“多地精子库面向大学生发布捐精招募倡议”的报道甚嚣尘上,看来妈妈也看了不少。这个惊讶占据了所有神经传导,牙齿的痛觉被延迟,待我反应过来,竹筷上已布满深浅不一的牙印。

见我被打了一闷棍似地默不作声,没有像往常一般反驳质疑,妈妈双唇上扬,层叠眼皮掩住的眸子里流出一丝光亮,眼尾皱纹舒展,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有些得意。

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原来在妈妈心中,“老公”这个男性化的称谓与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孩子,只是我。

 

其实,我很幸运,我的妈妈并非是一个绝对的传统女性,她的接受和理解能力都很强。年少时,她总教导我,一个女人的经济地位直接决定家庭地位,哪怕遭遇天大的困难、哪怕挣得再少,女人也不要放弃工作。

与爸爸结束异地之前,妈妈在老家县城的事业单位做会计,每日摆弄算盘。我6岁时,她被调职青海,横跨2000多公里,进了爸爸的单位,夫妻团聚。不过,调动后的妈妈没能继续做会计,她被迫去到陌生岗位——档案管理与统计,原因是,我爸爸也是会计,在所有人眼中,两口子都在财务科,要避嫌。

爸爸缄默,妈妈却是跟谁都能聊上两句的性格,深邃眼窝下遗传了姥爷的大眼,鸭蛋脸线条流畅,高耸鼻梁下有一张大嘴,爱笑、爱说,职场饭局上,一圈白酒敬完,还能听到她干脆清晰的笑声与交谈声。看着其他非双职工家庭的同龄女人,她对我说:“如果不是跟你爸一个单位,他升职,我也想像她们一样往上爬。毕竟,两口子总得有一个要避嫌。”

能喝、能说、能来事,妈妈具备那个年代在国企生存的所有手段,到头来,却连一个开始都没有。“高中那会儿学数学,我擅长算数,你爸他擅长几何”,或许是她与爸爸过往里唯一的相同起点。

当了几十年“某夫人”,除晋升外,妈妈完成了作为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好儿媳该做的一切,甚至还得到过先进个人表彰。不少人说妈妈沾了爸爸的光,但我始终不这么认为。童年的寒暑假,由于家中无人照顾,我每日都要早起跟随父母去到单位,妈妈牺牲午休加班的模样,我现在仍历历在目。

“我知道他们会这么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付出配得上这份荣誉,这本就是我应得的。”妈妈说。

她很早就开始对我进行性教育,这方面的内容我总是比课本上提前知道。月经初潮来临前几年,每逢她的特殊日子,她便将我叫去厕所,指着红色血液印记说:“不要害怕,不要羞耻,等你长大些,也会和我一样。”我们大胆谈性,不曾避讳,她说:“教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肆意妄为,而是让你学会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

人性的阴暗、性的非羞耻、直面非议的勇气,这一切都藏在妈妈的教诲之中,并在我身上埋下种子。早年间,妈妈评价我,性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她,近几年却评价我性子越大越叛逆。或是她年纪长了,亦或是我不想成为她,我在最后那一秒躲过了玻璃罐瓶口。

5

有一年,年后初二,才买不到半年的新车被剐蹭了,正当我懊恼时,妈妈说:“车嘛,本来就是消耗品,就算你不去撞别人,别人也可能来撞你,我们无法左右意外的发生,没必要太在意。”

后来,我照猫画虎将这从她那里学来的豁达回馈于她。一次,她买到一条心仪的裙子,却被爸爸评价了一句“这是年轻人穿的款式,你都50多岁了”,她就此不再碰那条裙子。我厌恶这种言论——衣物存在的初衷不该是为人服务吗?人不必去迎合物品,不然何苦为其花费金钱与时间呢?为何要主动或被动地给人生设限呢?

“不要听我爸的,穿衣服本来就该图开心,你喜欢的就是最适合的。”就算涉及爸爸,我也不会退让。

同样是糙米,父母一辈说:“这玩意儿又硬又剌嗓子,精米才是好东西,小时候几乎都吃不到。”年轻一代说:“这玩意儿健康,是粗粮,天天吃白米饭不腻吗?”

曾经,我很困惑,为何妈妈幼时教我独立与突破,待我成年后,却又想让我顺从与依附,如此矛盾。不过,在理解“糙米论”后,我明白我们本来就“不同”,没什么好纠结的。

“你也成年了,自己的路自己走,想要什么就努力争取吧。”在意识到我转行的决心后,妈妈现在常说这句话。我们之间不会水火不容,也从未真正强迫彼此,只是,我们都需要时间。

爸爸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工作狂,虽然在妈妈眼里,他有着并不少言的一面。在不少人眼中,爸爸是一位才子,妈妈说当年爱上他,是因为他习得一手好字以及一封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学时,我曾在家中书柜中翻到一本爸爸上学时的日记,却被他画在页脚的钢笔素描吸引,在爸爸身上,我看到爱好是探索世界的另一种方式,让人们在严寒中保持温热,匍匐向前。

如今爸爸即将退休,心态转变,下班后也少了许多应酬,便渐渐拾起年少时的爱好,业余时间不是跑出去摄影,就是练书法,并将心爱的十年老车改装好,计划一退休就带妈妈上路,自驾环游全国,闲来之时再卖卖照片。

我暗自感慨:看来,叛逆是遗传啊。

我很幸运,父母从不打压,也未曾说过“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多好,你怎么这么差”“你肯定做不好”之类的,只是教导我: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攀比;在不犯法的前提下,勇于尝试,相信自己;有机会就抓住,没有就低调蛰伏、等待时机。

我与妈妈之间的博弈还会继续,但我知道她不会攻城略地、命令我改变原则,我也不会围棋吞子,将她变成我所期望的模样。我们并不完美,这盘棋没有输赢。妈妈没有错,我没有错,A、B、C先生也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同罢了。

每日清晨醒来,我都在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虽然不想生育,但我相信爱情,至于婚姻,这不是我人生里的必修课。如今,我即将28岁,依旧是一个有着子宫的普通女人,依旧不想生孩子,依旧会大声说出:“我的子宫我说了算,不好意思,你没有话语权。”

如果爱你的人却要剥夺你的权利,那这份爱不要也罢,因为它太假了。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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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赌鬼父亲身边逃离

2023-10-20 07:5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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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糖醇

文字记录生活点滴, 讲好身边故事

1

2022年4月的一天,晚上10点,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接通后,那头先传来吵闹声和呵斥声,之后就响起了大鹏的声音:“阿亮你在哪呢?我在你家,给你发信息咋不回,明天都清明节了。”

大鹏是我的初、高中同学,毕业之后我俩各奔东西,我在县城工作,他成了我们村的驻村民警。他大晚上出现在我父母家,让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鹏没有卖关子,迅速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多大事,赵小伟把你叔打了,你叔报警,要我们把赵小伟抓进去。明天你们一家人还要扫墓,我们也不能真把他关几天。这样,我先把人带回所里,你晚上过来把他带回去。”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头疼——小伟是我小叔的长子,也是我的堂弟,一直以来他们父子的关系就不好,没想到这次爷俩竟然闹到了派出所。

挂断电话,我迅速收拾好东西,便驱车赶往老家镇上的派出所。10点半,派出所一楼大厅依旧灯火通明。不多时,大鹏晃晃悠悠地走出来,示意我到门口说话。

还没来得及寒暄,他就先挖苦我:“你们家都成我们所的常客了,以前是你叔,现在是你弟,你们也不管管,别真出了大问题。”

我给大鹏递了一根烟,他兀自点起来,之后两个火星闪烁,烟雾慢慢升腾。我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难啊,你也知道他那个性格,闷葫芦一个,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他要是不愿意说,怎么劝都没用。”

大鹏面无表情,半晌才说话:“你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子不教父之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支烟抽完,大鹏让我再等一会儿,他要再进去教育小伟一番,希望能用警察的威严“镇住”他。十几分钟之后,小伟跟着大鹏出来了,他一米七几的个子,身材却很单薄,不知什么时候染了一头黄发,额前的刘海把眼睛都藏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个混混。

乡下派出所还算清闲,大晚上接到警情,还是父子互殴的案子,值班民警对小伟的态度自然不算友善:“叫你家人过来签字!”

我接过笔,看着材料上小伟的身份证号码,才恍然意识到,这个被人嫌弃的男孩还是17岁,要再过几个月,才算成年。

 

小伟小小年纪,身上就贴有很多“标签”:叛逆、不良少年、童工……而这些不堪,与他的父亲、我的小叔赵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叔叔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前面有四个兄姐。他们小时,由于爷爷奶奶要干农活,我父亲作为长兄,从小就要看管弟弟妹妹,他用红背带把小弟绑在后背上,然后给妹妹们喂食、换衣服。因为后背总被我小叔尿湿,父亲也曾向爷爷诉苦,爷爷只不耐烦地说:“你是老大,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你比他们懂事,让一下他们有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80年代,小叔长大了。当时小镇上还没有完全通电,到了晚上庄稼人就呼朋唤友打扑克,但大多数人只图个消遣,赌博的少之又少。那时男人打,女人也打,小孩子就围坐在桌旁看,小叔从小耳濡目染,很快就掌握了各种牌的打法。他最喜欢玩“炸金花”,但和同龄人玩牌,往往输赢参半。他不服气,把自己输的原因归咎于“那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没有赌注,不能发挥出我的水平”。

小学还没毕业,小叔就开始赌钱了,上了寄宿初中后,没了爷爷奶奶的管制,他越发肆无忌惮。为了赌博,他开始变着法子向家里要钱,今天“把钱丢了”,明天“把朋友的东西弄坏了需赔”……次数多了,他不敢再向爷爷开口,就偷偷向我父亲要。那时我父亲已经参加工作,他疼爱这个小弟,暗地里给了他不少钱。

渐渐地,爷爷也发现了小儿子的反常,于是某天突然杀到学校去,把正在宿舍赌博的小叔逮了个正着。爷爷把他带回家先关了他几天,见他确实没有读书的心思,索性就让亲戚带他去广东打工。

当时许多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扎进了南下打工的热潮,小叔虽未成年,但也在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熟悉环境之后,他打听到厂外有一个地下赌场,很快就成了里面的常客。工资输完了,他就找理由向亲戚朋友借,开始大家还会慷慨解囊,事后知道他借钱不是用于正途,就都不待见他了。只有我父亲待他一如既往,每次只要他开口,多少都会给他一些钱。

在广东漂泊多年,除了一口流利的粤语和一身赌债,小叔几乎两手空空。到了年关,总有人来爷爷家里催债,他就扔下家人躲出去。2002年,有债主向法院起诉了他,因为找不到人,法院就到爷爷家查封财产。这种事在我们村还是头一遭,左邻右舍聚在爷爷家门口看热闹,爷爷又羞又气,直打哆嗦,扬言要和小叔断绝父子关系。

事后,我父亲出面安慰爷爷,又拿出积蓄帮忙还债。他觉得小弟就是太年轻,如果结了婚有人管着,也许就能痛改前非。

2003年,在亲戚的介绍下,白净帅气的小叔和邻镇的一个女孩看对了眼。爷爷不想那女孩误入火坑,就把小儿子滥赌成性的事和盘托出。女孩有些犹豫,可终究耐不住小叔的死缠烂打和信誓旦旦,后来还是成了我的婶子。

2

2004年,小伟呱呱坠地,他刚满月,小叔就独自返回广东打工了。没了家人的约束,小叔很快恶习复燃,当婶子意识到不对劲时,他早已赌了多次。面对妻子的劝诫,小叔不以为然:“赌博怎么了?赌博就不能赚钱了?我有钱给你就行,你管我做什么?”

重回赌桌的小叔似乎时来运转,赢了不少钱。为了让好运常驻,他不惜花重金往家门口移植了一棵“风水树”——其实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桂花树,但小叔爱惜得不得了,认定以后财源滚滚就靠它了。

婶子身体恢复了些后,就孤身一人去广东找小叔,但小叔早已从原先那家工厂辞了职,消失了。婶子通过亲戚,辗转寻到了一栋二层的自建房,那里一楼是个平淡无奇的小卖部,但推开二楼的大门,一股刺鼻的烟味就呛得她呼吸困难——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面挤满了亢奋的人,有的大声吼叫,激动地拍打桌子,有的抓耳挠腮,唉声叹气。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堪。

透过人群,婶子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小叔的身影,当时他正坐在赌桌边紧张地摩挲着纸牌,手边是各种面值的钞票。婶子拨开人群,拽起他就要往外走,他不肯,两人拉扯间,他挥手就把婶子甩了出去。婶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撞翻了一旁的桌子,扑克牌被掀起,散落一地。众目睽睽之下,小叔并没有扶她一把,反而咒骂她是“扫把星”,只会阻碍他赚钱。

从此之后,他们夫妇的关系大不如前,小叔也开始频繁输钱。小叔把这一切都赖在婶子身上,说她冲撞了财神,影响了他的赌运,甚至向我父亲抱怨:“有人给我算过,只要她还在家里,我就发不了财,这几年我输钱都是她害的。”

小叔认定,离婚后自己才能转运,但那时小伟还很小,婶子不肯。有一回,小叔又用污言秽语辱骂婶子,爷爷气不打一处来,拿着扁担就往他身上砸。小叔吃痛,对着爷爷就是一脚,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家里顿时乱作一团,受到惊吓的小伟缩在婶子身后瑟瑟发抖。等爷爷缓过劲来,小叔已经逃得没了踪影。

 

小伟6岁那年,婶子再也受不了小叔的冷暴力,答应与他离婚。她离开了家,什么都没带走,包括小伟。

临走那天,婶子给小伟买了很多零食,还有一套新衣服。小伟好奇地问为什么,婶子沉默不语,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小伟被压得难受,推开了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了。爷爷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婶子,里面有一沓钞票——他觉得小儿子混账,实在愧对儿媳。可婶子没有收,似乎是决心要斩断和这个家的所有联系。

婶子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伟每天都哭着要妈妈,爷爷不知道该如何向小孙子解释。也就是那年秋天,爷爷郁郁而终,所有人都认为小叔是罪魁祸首。

家散了,小叔却依旧我行我素地往牌桌上凑,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小伟时常没饭吃,要饿着肚子睡觉。我父亲看不过去,到了饭点便喊小伟来我家。当时亲朋好友都怕和小叔扯上关系,连带着也疏远小伟,甚至有人因为小叔欠债不还,言语间对孩子也很不客气。小伟虽小,但也有自尊心,有时他不愿过来吃饭,我父亲便留一份饭菜给他送过去。

2011年,父亲找到小叔,让他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照顾孩子,但小叔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推脱。后来,小叔干脆提出把小伟寄养在我家。父亲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回家跟我母亲商量,母亲很不情愿——这些年,小叔以各种名义向我父亲借钱,到了约定好的还款日却一拖再拖,最后竟直接赖账,现在又要让他们帮忙照顾孩子,估计也是一毛不拔。

那时我正在外地上大学,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去劝父亲不要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但父亲有自己的考虑:“是我没照看好你小叔,才让他走到这个地步。现在你婶子走了,你爷爷不在了,我不管谁管?也不过多张嘴吃饭,如果你爷爷还在,也不想小伟没人照顾……”

父亲坚持让小伟搬来我家,小伟不理解,问道:“大伯,为什么要搬到你那里去,我爸爸不回来了吗?”“大伯,我爸爸去哪里了?”“大伯,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父亲向来不善言辞,只能敷衍说他爸爸工作忙,很快就会来接他。其实,父亲也不知道那些问题有没有答案。

来我家之后,一开始小伟会追问“很快是多久?”后来他不再问了,多数时间都是低头沉默。父亲问他想吃什么,想买什么玩具,他也总是摇头,或回答“都可以”。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小伟生出了一种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与隐忍。当时我家做饭还是用土灶,劈好的木柴垒在屋外,有一回小伟去搬柴火,被藏在柴堆里的黄蜂蜇了,他的手臂、手背和腿火辣辣地疼,眼泪直流,但什么都没说。直到晚上吃饭时,我父亲发现他的胳膊肿了,他才道出实情。

3

2012年,小叔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招呼各种狐朋狗友聚众赌博,把爷爷的老宅搞得乌烟瘴气。小伟放假的时候回去住,赶上小叔赌到兴起,还会让他代自己抓牌。有牌友看不过去,硬塞给小伟几张碎钞,让他出去买零食。我父亲得知此事,担心小伟被那群人带坏,便很少让他再回老宅了。

没过多久,小叔为争抢赌场地盘参与了一场械斗,他和同伙被警方抓获,都判了刑。

出狱后,小叔似乎老实了不少,没有再往外跑,而是在老家种起了脐橙。父亲以为他得了教训,能安心生活了,就让小伟回家跟着他一起生活。小伟没有拒绝——至少没有吵闹——那时候,也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孩子的内心想法。

小伟回到亲生父亲的身边时已经上四年级了,但他与小叔并不亲近。小叔时常不见踪影,小伟不会问他去哪儿了,小叔也不会说。有时小叔会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小伟就自己解决,有时小叔干脆忘了家里还有儿子这茬儿,小伟就在家傻等。

慢慢的,小伟习惯了,他每次都做两个人的饭,如果小叔没回来,他就留作第二天的早饭。

 

2016年,小叔领着一个名叫燕子的女人进了家门。燕子比小叔小了整整十岁,小叔让小伟喊“妈妈”,小伟低着头不说话,小叔恼怒,要把他赶出家门。燕子拦下小叔,让小伟以后喊她“阿姨”就可以。小伟这才偷偷打量起燕子——她身材微胖,笑嘻嘻的,看起来很喜气。他不懂为什么还有女人愿意嫁给自己爸爸这样的烂赌鬼。

这个问题,亲戚们也想不通——燕子是初婚,小叔是二婚,而且还有前科和赌博的恶习。我母亲曾问过燕子,她说他们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就认识了,她说小叔会照顾人,“除了好赌,其他都很好”。

婚后,燕子在镇上的电子厂上班,每天两点一线,偶尔会给小伟带些东西,有时是好吃的,有时是玩具。起初小伟抗拒不接,燕子就把东西强塞在他手上。时间久了,小伟就接受了燕子的存在,但依旧不肯改口喊“妈妈”。

一次,小伟在学校打架,推搡间把同学的眼镜给折断了,老师让双方家长到学校协商,可小叔的电话怎么都拨不通,小伟只好打电话给我父亲,没想到最后去学校的竟是自己的后妈。

一见面,燕子没有立刻责骂小伟,而是耐心询问他为什么打架。小伟说自己和同学因琐事发生口角,但对方说话越来越过分,不仅嘲笑他爸爸是劳改犯,还说他是被妈妈抛弃的累赘。他气不过,打了同学一巴掌,后来两人就扭打在一起。

老师让他们相互道歉和解,小伟却倔强地低着头不说话。燕子怎么劝说都不见效果,最后没办法,只能由她道歉、赔钱。小伟的脾气又臭又硬,回家后燕子不免多说了他几句,小伟却冷嘲热讽:“我爸我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燕子又急又气,红着脸,半天没说话。

那天晚上,小伟离家出走了。燕子慌了,她一边联系小叔,一边联系老师,然后和我父亲沿着村道一路找寻,嗓子都喊哑了。他们找了一夜,等天亮了打算报警时,小伟却鬼鬼祟祟地回家了。看到他安然无恙,燕子虽然生气,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时,小叔才从外头赶回来,一进门就给了儿子一巴掌,质问他去哪儿了。小伟没搭话,小叔一怒之下就把他绑了起来,解开皮带就抽他的后背。小伟惨叫,燕子把小叔拉住,把小伟护在自己身后,之后又是安慰又是敷药。

经过这次毒打,小伟和燕子的关系拉近了许多。我父亲劝燕子不要再生孩子了:“小伟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其实一个孩子也挺好的,你们也省很多事情。”燕子只是尴尬地笑笑,什么都没说。

2017年,燕子怀孕了,小伟时常陪着挺着大肚子的燕子出门遛弯。后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了,燕子每天围着新生儿转,小叔也罕见的在家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小伟慢慢意识到,燕子终究是别人的亲妈。

4

孩子满了周岁,燕子就准备去广东投奔一位亲戚,对方给小叔也谋了一份司机的工作。他们出发的那一天,天灰蒙蒙的,燕子兴致很高,起了个大早收拾东西,大到婴儿车,小到衣服、鞋子、奶瓶,大包小包装了好几袋。小叔抱怨杂物太多,随手就把一个坏掉的琴丢进了垃圾桶。

小伟僵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燕子没说他的去留,他害怕开口询问会触犯某种忌讳,惹得小叔生气,把他撇在家里,只好守在一旁等着。东西越收越多,当他看到自己的东西被一一挑出来时,一种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他把脸撇到一边,紧紧攥着拳头,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我父亲去送行,很快就发现了小伟的异常。父亲强压怒火,质问小叔为什么不带小伟一起走,小叔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们都还没安顿好,他去干什么?”小伟把自己藏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小叔和燕子抱着孩子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消失,还是没等到他们回头。不知不觉,他的眼泪又噙满了眼眶。

父亲不放心小伟一个人在家,就让他收拾东西,再搬到我家。已经13岁的小伟,双手束在身体两侧,低头躲避着我父亲的目光,没有应答。父亲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让他先到我家吃中饭,小伟这才木讷地“嗯”了一声。

到了中午,小伟迟迟没来,父亲去找,发现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爷爷留下来的老宅用的还是老旧的木杠插销,插销一旦放下,就只能从里面打开。父亲敲门,屋内没有反应;拍门,好一会儿屋内才传出小伟略显烦躁的声音:“我不饿,我不吃。”

父亲没有在意,说会把饭菜放在厨房里,等他饿了再来吃。可到了傍晚时分,放在厨房里的饭菜纹丝未动。父亲忍不住,又去叫小伟。房门依旧紧锁,屋内没有开灯,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只看到房间里昏暗一片。父亲拍了好一会儿门,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父亲怕小伟寻了短见,对着老旧的木门使劲踹了起来。

木门“砰”一声重重地撞到墙上,借着屋外的光,我父亲这才看到小伟躺在床上,蜷着身子,正在低声抽泣。我父亲松了口气,说:“你一天没吃东西,饭菜我热一下,等会你出来吃。”

傍晚,小伟终于坐到了桌前,他垂着脑袋,神情麻木。我父亲热好饭,小伟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下来了:“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妈妈走了,爷爷走了,他们都走了,其实我会听他们话的,我可以好好学习,我可以干很多活,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那天,小伟反常地说了很多话,倾吐之后,他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很多问题,我父亲也给不了答案。

突然小伟又问:“大伯,其实大伯母也不喜欢我,对不对?”

“你大伯母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对你爸有意见,你爸走了太多弯路,你大伯母不想和他扯上关系。”陈年旧事父亲没有说太多,毕竟上一辈的恩怨和小伟无关,他只是错生在这样的家庭。

我父亲的回答让小伟紧绷的身体一下松弛下来,似乎卸掉了一块压在身上的大石头。父亲又提出让小伟搬到我家,小伟沉默了许久,拒绝了:“大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我。”

我父亲不再勉强,只能定期给小伟准备一些菜,每逢节假日,家里杀鸡宰鹅,就装上满满一大碗给小伟送去。小伟收下,吃完会把碗洗干净,然后趁我家里没人的时候,再悄悄把碗放回厨房。

5

小叔在广东安顿下来之后,父亲就让他把小伟接过去读书——自从他们走后,小伟就开始旷课了。可小叔推说学籍不好办,迟迟没有动静。

小伟上了初中,就成了问题少年,他经常翻墙跑出学校,老师找他谈话,他都以沉默应对。老师无奈又找小叔,他烦不胜烦,从广东回来收拾这个大儿子。起初,小伟挨揍还会服软,但如此反复几次,他不再屈服,甚至直接叫嚣:“有种你就打死我!”

小叔气愤不已,甚至打算把小伟送去那种全封闭式的管教学校,但我父亲怕小伟受虐待,一再劝阻,这件事最后才不了了之。

初二那年,小伟退学了。未成年的他根本找不到工作,我父亲怕他出去跟人瞎混学坏,就联系了在东莞经营服装批发店的远房表姑。表姑表示自己需要导购和打包工人,我父亲寻思小伟个性内向,再不济也能干打包的活儿。

临行之前,我父亲特地给小伟买了一部新手机,还硬塞了他一千块钱:“去到那里多听你表姑的话,待不习惯就回来,大伯再给你想办法。”

 

小伟离开了老家,我父亲也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

据说,他因为性格沉闷不讨喜,在笑脸迎人的服装行业,只能一直做打包的杂活。他在表姑那里干了快一年,过了自己16岁的生日后,设法进了电子厂,又从东莞辗转去了惠州。期间他换了几份工作,做过五金店的学徒、文化公司的后勤……但收入都很低。

小伟一直和我父亲保持联系,逢年过节会给我父亲打电话,每次回老家也会给我父亲准备礼物。父亲对此感到欣慰,每每说起,都不忘数落我这个亲儿子还不如侄子懂事。只是,小伟对待小叔就没有这么多的善意了。他们父子不在同一座城市,彼此少有问候,偶有联系也都是小叔开口向小伟要钱,说是要帮他存着娶媳妇。小伟不给,小叔就骂他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想想,没有我能有你吗?”

久而久之,父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形同陌路了。

6

汽车发动,我带着小伟离开了派出所,他靠在车窗上失神地看着窗外,外面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路上,我询问小伟的近况,他只是简短地回答几个字,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

到了家门口,父亲听到停车声,很快就从房子里出来了。他晚上喝了酒,没法骑摩托车,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派出所打听情况的。看到小伟平安回来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连说“回来就好”,又催小伟赶紧去休息,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小伟离开后,父亲告诉了我这晚他们父子俩冲突的原委:小叔又向小伟要钱,小伟不给,他就想强行翻小伟的包。争抢中,两人扭打在一起,小叔吃了亏,不服气,就报了警。

终究还是钱的问题,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次日就是清明节,家里的男丁要上山祭拜祖先,小叔一个人走在前头,我和父亲并行,小伟落在最后。

到了地方,小叔对着爷爷的坟头抱怨:“老头子真是偏心,风水都向着老大去了,家里出了大学生,又买房又买车,难怪我运气这么差,还有个混账儿子。”

我们都没有理会小叔的阴阳怪气,小伟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搭话。小叔自觉没趣,祭拜结束就先行离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对父亲说:“小伟最听你的话,你也不劝劝。”

父亲缓缓开口:“劝什么,是劝小伟低头认错,还是劝他把钱拿出来?你小叔有一天认真教小伟吗?现在凭什么要小伟孝敬他?”

我并不赞同:“毕竟‘家和万事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一直各过各的。”

“狗屁的‘家和万事兴’,你小叔当初怎么不听你爷爷的?当初怎么赶走的你婶子?小伟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时,怎么不说‘家和万事兴’?”父亲大声细数小叔的罪状,说到最后还不忘提醒我,“还有,你也别添乱,小伟做什么决定是他的自由,这几年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父亲说完,就招呼小伟回家,正在一旁锄草的小伟听到,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咧!”

他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跟在我父亲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阳光铺洒下来。见我没有跟上,小伟突然回头,朝我咧嘴:“哥,走了,回家。”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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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辨贫富?你和有钱人只差一双长筷子!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0/26/2023 postreply 20: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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