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8)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0-22 08:23:5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3230 bytes)
 

我的健美梦,被性骚扰毁掉了

2023-10-19 10: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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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闰土

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有人生来就是牛马

2022年,为了备考警察岗位的公务员,我拉上好友一起,决心把孱弱的身体好好锻炼锻炼。好友一直干着摄影师的副业,因着工作认识了各行各业的人,通过他万能朋友圈,我们找到了晨晨——这个女孩热爱cosplay,经常出入漫展,彼时正对健身有着极大的热情,甚至已经参加过几次健美比赛,妥妥的圈内人士。听了我们的请求后,她丝毫没有犹豫就接受了我们“拜师”的请求。

在健身房里第一次见到晨晨,她的身影让我不禁眼前一亮——结实的背部肌肉像蝴蝶翅膀一样,线条分明,肚脐旁边是清晰的马甲线,灰色的瑜伽裤将挺翘的臀部包裹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阳光和活力。晨晨是个自来熟,主动为我们介绍起各种器材,我俩就像拽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跟在她身后,穿梭在彪形大汉之间。

往后,我们仨成了那家健身房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体型小巧的晨晨,站在我们两个1米8的大高个旁,每每在我们力竭时便给予辅助支持,不时还会搭配一点语言激励:

“就40公斤的杠铃,你都举不动,以后抱你女朋友,可别摔个狗吃屎!”

“细狗(健身领域里称呼体型较瘦的人的贬义词)!你行不行啊?!”

后来,为了集中精力备考,我砍掉了健身的时间,直到12月份省考结束,才重新见到了晨晨。此时晨晨已经快毕业了,可她始终找不到对口的工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次在健身时,我问:“晨晨,你练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尝试去做健身教练?”不料,听到这话,晨晨的脸瞬间一白,之后没再跟我说话。

直到健身结束,她主动约我去酒吧,借着酒劲,才有勇气说出她的故事,也向我揭开一个中专女孩为了健美梦所要遭受的痛苦折磨。

以下,是我根据晨晨的讲述整理而成的。

1

我出生在南京的一个小市民家庭,父亲是厨师,他做得一手好饭菜,却有着像火一样的暴脾气,但凡我的成绩稍微不如他意,就巴掌招呼。母亲虽然温柔,性格也懦弱,凡事都以父亲的意愿为主,父亲教训我的时候,她甚至会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丫头,你爸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成绩考好点,不就不会吃这苦头了吗?”

我也试着努力过,可成绩始终得不到提升。身为差生,我在班里受尽了老师的白眼,一直得不到任何认同,一度患上了抑郁症,直到中考结束,这种状态才得以缓解。不出意外,我的中考考得相当差,虽然父母还想“棍棒之下出状元”,但是事已至此,给我找个学上才更现实一些,就为我填报了城西的一所中专院校。

但是在专业的选择上,我和父母又产生了分歧,他们想要我填报会计、计算机或者环境艺术设计这种毕业后容易就业的专业,可那时候我只想填报动画这个专业——在身处抑郁的漫长时间里,只有动漫给了我一丝慰藉,我幻想自己在动漫搭建出的幸福世界里遨游,从而躲避现实世界中成绩单上一个个的红叉。父亲再一次想用巴掌改变我的意愿,但又害怕医生说的那些抑郁症轻生的案例发生在我的身上,便遂了我的心意。这是他第一次向我妥协。

可如愿选了专业后,我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快乐。中专课程本就很不专业,同学们的素质也参差不齐,课堂秩序都不能正常维持,有的老师为了稳住学生,干脆在教学时间播放动漫,美其名曰“学习优秀作品”,实际是讨好学生,“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我觉得自己本就有限的时间又一次被无情浪费了,自此,我的心思彻底游离到了课堂之外,试图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因为热爱动漫,我自然而然地爱上了cosplay,趁着上学的空闲时间,扮成喜欢的角色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漫展。漫展后,会有摄影师来邀请我拍上几组照片,也有形形色色同样喜欢我cos的角色的人跟我搭讪。我生平第一次获得了如此多的认同,强烈的喜悦充满了我的身体,就彻底迷上了这项活动,为了拍出更好的照片,我甚至会省吃俭用雇个摄影师全程跟拍。

不过这种作为coser的“小确幸”也没能持续太久。一次漫展上,我正像往常一样按摄影师的要求摆着姿势,旁边一个经过的男生看到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样的‘虎式坦克(形容女生身体肥胖的负面网络用语)’也敢cos这个角色了?真是毁了我心中的白月光!”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我和摄影师都清楚听到了每一个字。摄影师有点尴尬,向我提议要不换个地方继续拍摄,我则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cos服露出的腹部。此前,我从没想过这一点点肥肉会有什么不妥,但那个男生的话像针一样扎痛了我——如果不能做到完全“还原”,那和毁了这个动漫角色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我草草结束了漫展之旅,一回家就将自己锁进房间,研究起如何减肥。对我来说,生活里美好的事物本就不多,美食算一个,我也从未想过减肥和健身的事,现在,连这最后的美好都要舍去?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纠结和焦虑中沉沉睡去。

2

不管怎么逃避,新一天还是到来了。在美食的诱惑和被人瞩目的“小确幸”中,我还是选择了后者。毕竟,在过往的人生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被人排挤和忽视,我太想太想有一个能被人关注和称赞的机会了。

我开始跟着运动软件里的课程试着减肥。课程琳琅满目,简直能让人挑花了眼,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我就挨个试了一遍。中专课程少,下午3点10分就放学了。到家后,我立马甩开书包跟着课程来了一套有氧操,接着再做各种瘦腿和减肚子的操,直到身上大部分肌肉都喊“救命”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晚上吃饭才是我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父亲那一手好饭菜,尤其是那道红烧排骨,以往都是还没端上桌,我就闻着味儿迫不及待地去厨房提着筷子偷吃了,而现在,我只能一个劲地扒着素菜,碗里只盛了可怜的一口米饭。父亲一脸疑惑地夹起一块排骨,闻了闻,然后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嘟囔:“这排骨味儿没错啊?丫头,你咋不吃啊?难道是身体不舒服?”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担忧道:“怪了这孩子,也没发烧发热啊,怎么连最爱的排骨都不吃了呢?”

我不好意思跟他们说正在减肥的事儿。如果我坦诚地告诉他们,以父亲的脾气,一定能用唾沫星子把我的饭碗给填满。我选择闷不吭声,风卷残云般消灭完碗里的食物后,就将自己锁回房间继续训练。

那一段时间,连上课的时候,我都会偷偷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做上一节“5分钟修长天鹅颈”。周边的同学都一脸诧异看着我,也愈发疏远我。不过,我也不太在意,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节食和无时无刻的锻炼,效果显著,我原本略微臃肿的小肚子隐约现出了“马甲线”,手臂上松垮的“拜拜肉”也紧实了许多,甚至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都有了细微轮廓。我在班里居然有了不小的人气,许多微胖同学看到我的变化,叽叽喳喳地围到我身边摸着我的肌肉问:

“晨晨,你的胳膊好细,是怎么练出来的呀?”

“晨晨,你居然有腹肌耶,我想瘦肚子,该怎么去锻炼呀?是跑步还是健身呢?”

“晨晨,你看我是先减脂还是先增肌比较好呢?”

……

看着周围同学们目光里的嫉妒、羡慕和讨好,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被他们拽住的胳膊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这些人平常或多或少都说过我的坏话,如今,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套近乎。

原来,健身也能让我成为被人瞩目的那一个。

中午吃饭,我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好几个想减肥的女同学簇拥着我一起去食堂,她们想请教健康饮食,这让我哭笑不得——我自己都是靠节食才瘦下来的,哪里懂什么健康饮食?我随意点了几个素菜,他们就奉为圭臬,打了相同的饭菜,看着她们皱着眉头硬往下咽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笑。

晚上,我抱着枕头兴奋地在床上翻滚,被人瞩目的感觉就像一只调皮的小猫不停地舔着我的心尖,我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索性打开短视频APP,看起比基尼健美运动员的比赛视频。那些穿着钻石比基尼赛服和水晶高跟鞋的女健美运动员们,身上肌肉紧实,彰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感,那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女性的刚性美。她们是我心目中的“花木兰”,我羡慕极了,手里不停地戳着屏幕上的小爱心。

“我能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呢?”我不由自主地嘟囔出一句,反应过来后,却被自己吓一跳。当时我刚刚接触健身几个月,连健身房都没去过。“不可能,我不是那块料。”我又摇了摇头。

但很快,脑子里又冒出另一重纠结——我究竟是哪块料呢?初中的时候,父母看着我那羞于见人的成绩,怒骂我不是读书的料;中专的时候,老师看着我画的动漫人物,频频摇头说我没有天赋;现在,我好不容易在健身上有了一点儿成功……难道我要一直认命,一辈子做个Loser,连一次赢家都没有成过?

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短视频里的比基尼健美运动员们,那场比赛已经迎来了最后的冠军,她穿着闪闪发亮的紫色比基尼钻石赛服,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到颁奖嘉宾面前,低头戴上属于她的金牌,并举起主办方定制的冠军宝剑,对着摄影师们的长枪短炮露出灿烂的微笑。

闪光灯像流水一样倾泻在她身上,宝剑、赛服、水晶鞋和冠军身上涂满油彩的肌肉,都在这一刻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这道光也直直地刺进我心里,我对自己说:我要打健美比赛,成为比基尼健美运动员。

第一次,我有了一个叫做梦想的东西。

3

要打职业比赛,光靠在家做这些减脂训练远远不够。我在各种团购软件上扒拉了半天,最后选定离家比较近的一家商业健身房,按照上面给的联系方式,约了一位教练的体验课。

前去健身房之前,我已经在各种平台上看过私教课的价格,动辄上万的价钱,让我看得心惊肉跳——这个数字可是父母两个人努力一个月才能赚到的血汗钱,也是我承受不起的价格。所以我在平台上尽量自学着各种器械的使用方式,打算后面以自学自练为主。

我在心里反复默念:“只是白嫖一次私教课,绝不花钱买课!”然后骑上小电驴前往那家健身房。健身房开在商场里,我说明来意后,前台小姐姐对我露出了热情的笑容,扭头对着别在口袋里的对讲机说了两句,之后就引导着我先在大厅的沙发落座,还贴心地送上了一杯水。我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心里过意不去,又想到要是体验过以后却不买课,会不会浪费了教练的时间和热情?我内心更加愧疚了,像只鸵鸟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生怕被前台小姐姐看出来怯意来。

“您就是预约体验的会员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紧身短袖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梳着油亮的小背头,结实的肌肉将衣服撑得鼓鼓囊囊,短袖上印“私人教练”四个字。

我连忙站起身,点了点头。教练便领着我参观健身房的力量区。晚上正是健身房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器械面前站满了挥汗如雨的肌肉大汉,我平常就对肌肉男有些畏惧,一下见到这么多人站在一起,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被压缩了,有点喘不过气来。我低下头盯着教练的后脚跟,做贼似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健身器械,根本没听见教练的口若悬河,只想着赶紧逃离这片人海。

“好了,这台史密斯机刚好空着没人,我们试一试。”教练突然在一台怪模怪样的器械前停下,我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听到他的话,我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连忙放下背包,按照教练的指示,弯腰站在了史密斯机杠铃杆的下面。

“史密斯深蹲能够有效锻炼到你的臀部肌肉和腿部肌肉,我们来试着做一个深蹲。”教练一边说一边将双臂穿过我的腋窝,“我这是在保护你,防止你承受不了这个重量,出现安全事故。”

教练只给我上了5KG的杠铃片,所以我开始并没有感到非常吃力。可是渐渐地,我感觉到教练的胳膊在不停地蹭着我的胸部,使我整个人像被他抱在怀里一样,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臀部,随着我的蹲起,不停地发生摩擦。

我立马明白,自己这是被性骚扰了——我的性骚扰“雷达”很灵敏,此前做coser的时候,我也曾遇到过心怀不轨的摄影师,他们拍摄时总让我摆出容易露出裙底的姿势,或者将自己的身体摆得很低,对着我的裙底疯狂按快门,也有人渣在漫展时打着摄影的名号加上我的联系方式,然后在聊天时隐晦地表示可以“肉偿”拍摄,或者直接发出一串侮辱人的数字。这种事儿不胜枚举,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拉黑删除。

我连忙挣脱教练的束缚,红着脸想说些什么,然而教练却抢先开口:“我这是想帮你保护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你得慢慢适应这个过程。”

难道在健身房想好好锻炼,不仅要被性骚扰,还要被教练PUA吗?我气得说不出话,抓起背包,风一样地跑出了健身房,直到骑上小电驴回家躺到自己床上,眼泪才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明明只是去健身房体检一下私教课,都会被性骚扰,我的健美梦还能继续吗?

4

我缓了好几天,心情才平复下来。后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事一度成为我的梦魇,让我睁着眼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就此,我彻底放弃了请私教的念头。

我仔细研究了一圈家附近的商业健身房,最后选择了一家看起来人流量较少的24小时连锁健身房。这家健身房主打“没有私人教练来主动推销课程”,24小时营业,我好得以避开晚上的人流高峰期,在清晨和下午来锻炼。这两个时段里,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梦乡,或在工位上为生活奔劳,健身房里再没有了我第一次去的那种窒息感,我也有了充分研究健身器械的空间。

日复一日,独自训练一年半以后,我有了较为明显的肌肉轮廓。有时对着镜子洗漱,我总舍不得穿上衣服离开,想多欣赏一下镜子里肌肉分明的自己。那时,我加了很多健身群,虽然只是个“小透明”,但是看着那么多圈内大佬发来的消息,我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跟他们一样,站上奥林匹亚大赛的舞台。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骑着我的小电驴来到健身房训练。下午时段人少,久而久之,我跟负责该时段的私人教练和来训练的会员也渐渐熟了,不少女私教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夸赞我训练得不错。一次,一个女私教在日常吹捧完我以后,说:“晨晨,既然你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水平,为什么不去参加一些健美比赛来证明一下自己呢?”

我有点犹豫,作为一个刚接触健身一年半的菜鸟,我害怕上台,害怕失败,也害怕丢脸。但那个女私教仍积极地鼓动我,还递来一张比赛的传单:“这是一个健身学院组织的比赛,你去试一试,作为新手,能让人眼前一亮也说不定。”

我接过传单,看到上面列出的几项比赛项目:“健身模特”“女子比基尼”“健康小姐”“女子形体”。彼时我对于健美比赛一窍不通,平常看的也多是穿着比基尼赛服的女健美运动员的比赛视频,所以下意识地以为“女子比基尼”是最常见的项目。所以犹豫再三后,我决定参加这次健美比赛里的“女子比基尼”项目。

后来我才得知,基本上,所有健美比赛都要求女子参赛运动员穿比基尼赛服,几个常规项目里,“健身模特”对肌肉量的要求相对最低,只需备两件赛服用作比赛展示;而“女子比基尼”不仅需要一定的肌肉量,还要看肌肉线条以及分离度,参赛选手的台上展示效果也是评分里的一部分;“健康小姐”以及“女子形体”则需要夸张的肌肉轮廓,以及更高的分离度和低体脂率。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备赛。我对比视频里的女子比基尼运动员和镜子里的自己,自信地觉得我的肌肉量也差不多,只要再把体脂率降一点,拿个名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没有备赛经验,就按照之前减肥的法子,认为只要节食就一定能把体脂率降下来,所以在现有食量的基础上,又减去了一大半。那段时间吃午饭,我总被同学们戏称为“小鸟胃”,说我吃的比她们家里养的小猫还少。

可真正要减脂依靠的是健康饮食和适量控制,我粗暴的节食方式立刻遭到了身体的反抗——饥饿状态下,除了身体活动,我根本提不起劲去做健身动作,一运动,手脚一阵酸软,脑子晕晕沉沉,好像要吐出来一般,尤其是深蹲和硬拉这种全身性、大消耗的动作,做完更是累得喘不过气,脑袋晕得下一秒就能睡着。久而久之,我再也没了健身的欲望。可我还自负地想着“减脂出线条”也能有不错的成绩,仍旧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控制饮食上。

我的另一件烦心事是赛服——水钻比基尼赛服动辄要两千多块,对我这样一个没有收入的穷学生,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减少开销,我网购了廉价的水钻,跟着网上的教学课程,自制了一件比基尼赛服。高跟鞋,我手工实在做不了,只能在二手APP里与卖家唇枪舌战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才把价格砍了下来。但即使这样,参赛的花费也让我本就瘦削的钱包迅速干瘪了下来。

 

参赛当天,为了有更好的状态,我给自己断了食。在更衣室换上自制的比基尼赛服时,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吃了一惊——辛苦练出的肌肉轮廓早不见了踪影,引以为傲的腹肌也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人的肌肉状态“糊”成了一团。

到了喷油彩的场地,同场竞争的选手们个个肌肉线条清晰,连肩膀肌肉都鼓得像小包子,她们经验丰富,提前用报纸将赛服包裹好了,以避免油彩沾染上水钻影响反光效果,工作人员操作机器涂完油彩后,她们还会喊来助理将涂抹得不均匀的地方人工填充。最后利用这个空当,她们再拉拉拉力带让肌肉充血,甚至画一个美美的妆。

我孤身前来,傻乎乎地任由工作人员喷油彩,自然就染到了比基尼赛服上,我本就状态差劲,此时更是像一只蘸满卤汁的烤鸭。别的选手已经在练习姿势、调整肌肉状态,我还在手忙脚乱地擦比基尼上的油彩。

听到我们这一组的叫号声后,我混混沌沌就上了台,急匆匆地跟在同组选手的屁股后面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台下的大灯“哗”一下亮了,闪得我眼前一片白,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听着各种嘈杂的议论,我踩着高跟鞋的腿开始发抖。

身边的选手已经娴熟地露出一个标准笑容,迈着自信的步子走到裁判台前,开始根据裁判指令摆姿势,努力地将自己肌肉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我则头也不太敢抬,闷着头像军训齐步走一样冲到了裁判台前,脑袋一片空白,事先学好的动作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扭头看身边的选手的动作,现学现卖。可想而知,这些蹩脚的动作多么僵硬,更别提能有什么美感,有裁判没憋住,轻轻笑出了声。我只能竖着耳朵熬到结束的指令响起,灰溜溜跑下舞台。

后来我在健身群里认了一个“师父”,才知道我当时敢上台,简直就是梁静茹给的勇气。健美选手备赛,很少节食甚至断食,反而会更注意碳水以及其它营养成分的摄入,赛前甚至要适量补充一点碳水,让自己达到一个更好的状态。此外,在台上做肌肉展示时,因着距离和角度,肌肉量会显得比自己照镜子时小上一圈,所以增肌不到位就减脂的我,注定更像一只烤鸭。

5

第一次见到师父真人时,我有些震惊——他胸肌厚实,紧身背心被高高地撑起来,硕大的肱二头肌弯举时会鼓出惊人的弯度,四十多岁的人,除了脸部略显苍老,肌肉的活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小伙。

师父那时在健身群里相当活跃,别人提出的健身疑问,他事无巨细一一回复,所以我发起了好友申请,请他带带我。

训练时,师父的手也偶尔碰到我的身体,但并不会像第一次去健身房遇到的私教那般,只单纯是为了纠正我的动作和感受我的肌肉发力,令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健美比赛多以男性为主导,女性受制于传统观念,参加比赛的运动员,除了被社会上的男性戴有色眼镜加以审视,说什么“穿个三点式就敢上舞台,心里也不知道害臊”,还会被一些男性运动员言语性骚扰。接触师父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建设,只要“性骚扰”的雷达一响,我就会立刻做出反应。幸好,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跟师父接触多了,我逐渐明白了健身圈子里拜师收徒的“潜规则”——健美比赛大多是商业性质,评判大多有着很明显的主观因素,每个评委的打分依据可能各不相同,即使你自认为肌肉量和线条有着夺冠的实力,结果名落孙山也正常。为了能快速出成绩,许多人会走一个捷径——拜师。健美比赛里的裁判大多是圈内早早成名的前辈,拜在他们门下,一方面能学习一些健身技巧,避免走训练上的弯路,另一方面是拉近关系,在比赛中如果遇到了老师的熟人,看人情大多也会给出不错的成绩。

对于健身圈内的前辈大咖来说,收徒早从以往的传道授业变成了一门生意,“拜师费”也水涨船高,从几千上万到如今几万到十万不等。有的健身大咖不仅自己收徒弟,他们的徒弟出成绩以后也会再收徒子徒孙,而且会向前辈大咖“上供”一定金额的“拜师费”,久而久之,一个类似传销的利益集团就形成了,坐在金字塔顶端的师父们享受着弟子的供养,弟子们则打着师父的旗号参加比赛,再去向别人推销自己的课程牟利,利益捆绑,让师徒关系愈发畸形。

不过,我的师父没有向我索取任何费用,还贴心地给我做了日常饮食的科学规划,以便呈现更好的训练效果。只是那时候的我不明白,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跟着师父每日勤恳训练,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渐渐对他有了一种含糊不清的情感。师父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但是却给了我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关爱的感觉,刚开始接触时,并没有掺杂任何令我讨厌的性因素。

他健壮的身体让我痴迷,每次辅助我做动作贴近我的时候,他身上的雄性荷尔蒙气息都会熏得我脸上一阵发热。我之前没有什么恋爱经验,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这想法魔鬼一样缠着我,以至于我健身的时候甚至都有点无法集中精力去感受肌肉的发力。

然而,没等到我对这段含糊的感情下一个真正的定义,师父居然抢先对我表白了。一次训练结束以后,他约我吃晚饭,闲聊三两句后,突然说道:“晨晨,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你是否愿意做我女朋友?”

听到这话,我有些猝不及防。他不等我回复,又循循善诱道:“你看这段时间,我免费带着你训练,一直尽心尽力地帮你,这就是我喜欢你的表现呀。晨晨,你应该不讨厌师父吧?”

我确实不讨厌他,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师父就显得十分高兴:“既然你不讨厌我,那要不就试着跟我处处对象?”

我被他这一番话绕昏了头,恍恍惚惚地就答应了他。就这样,本来想好好拜师学艺的我,却成了师父的女朋友。

之后,在健身房里遇见熟人时,师父会公开宣扬我俩的关系,我一度感到既羞涩又高兴。这段关系初始,我在这个年长男性身上确实体验到了相当程度的体贴和包容,不真实的幸福感像棉花团一样将我包裹起来,我好像活在一个精心为我编织的童话世界里一样,享受着师父对我全身心的温柔。当师父要求我履行女朋友的责任时,我自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向灵敏的性骚扰“雷达”,也在他刻意营造的温柔乡里,头一回失去了作用。

 

可再精心伪造的童话也有结束的时候。

师父正备战一个健美比赛,随着比赛时间逼近,他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在训练我的时候也失去了原有的耐心,态度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改变是因为什么,还不停自责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直到不经意间在车里看到他拿着针筒对着腿部注射药物,才知道问题的根源不是我,而是类固醇。

在健美比赛里使用激素药物来提高成绩,基本是圈里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出成绩,很多人甚至都没弄懂训练动作就开始注射类固醇,然后大摇大摆地站上比赛舞台。自然健身受限于自身的天赋,要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才能锻炼出少量肌肉,可如今健美比赛肌肉标准愈发挑剔,凭自然健身锻炼出的肌肉量和体脂率,实在是差强人意。国外机构曾经做过实验,一个毫无锻炼基础的普通人注射类固醇后,即使没有做过任何锻炼,肌肉量也会急速上升。

药物馈赠的效果显著,但索要的代价也昂贵,不仅是钱,还有运动员的健康。连医生都要小心谨慎去开的处方药,一群连基本医学知识都不懂的门外汉怎么可能会科学合理地使用?许多用了类固醇的健美运动员的肝功能和心脏都或多或少有些异常,不少国外的健美运动员年纪轻轻就因此去世。

另外,雄性激素的摄入过多,会导致男性阳痿,会让女性长出胡子或声音变粗。可即使有这么多的副作用,仍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地打开这个“潘多拉魔盒”。国内合法渠道对类固醇药物使用有限制,可健美运动员对它极易上瘾,自然滋生了药物走私,或者是去购买各种杂牌“神药”,安全性也就无从谈起。除此之外,胰岛素和利尿剂,也会被健美运动员用来获取更好的状态。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自然健身”的师父,暗地里居然也参与着这样的勾当。类固醇已经影响了他的情绪和性欲,他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打药,然后在我身上粗暴地发泄性欲。这让我逐渐明白,师父对我根本没有什么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年长男性利用关怀来侵犯我的一种手段,一个正常的中年男性,怎么会对一个跟他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下手呢?

我拉黑删除了师父的一切联系方式,退出了共同群聊。我的健美梦再一次被玷污,这一次,我还赔上了爱情。

6

这段经历,每次回忆起来都让我犯恶心。但因为有师父带我入门,我也在健美比赛里拿了一些名次。

健美比赛分职业联赛和健美协会的业余比赛。职业联赛,比如奥林匹亚赛,只有获得了职业卡资格的运动员才有机会参加;健美协会的业余比赛要求则相对低一点,主要是为了选拔出更好的健美运动员。我经常参与的是一些城市业余赛,奖金并不丰厚,那点奖金也无法支持我备赛,我都是厚着脸皮问父母伸手,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报名费用一般在600元左右,很多比赛都在外省市,等于额外多出一笔路费和住宿费。在备赛期间,还有饮食费用,找老师来纠正舞台展示姿势的费用,同样都是不小的支出。动辄上万元的投入,却看不到什么回报,引起了父亲的不满:“健身锻炼锻炼身体就可以了,去参加那些健美比赛,穿得跟那什么一样有什么意思?还花那么多钱!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兼职打打工给自己赚点零花钱!”

父亲的话没错,底层家庭支撑不了这样一项烧钱的爱好,如果不能用这个爱好变现支撑我继续追梦,恐怕最后只能放弃了。我不想放弃,便打算找一份健身教练的兼职——一般来说,健身房教练没有课程安排时都可以随意使用店里的器械,这样既不会耽误我的训练进度,也能节省一些办年卡的开销。之前,因为零用钱紧张,我一直办理的都是月卡,有一份工作,能有效减轻我的负担。

经过一番精心挑选,我在求职网站上敲定了一家健身工作室。相比商业健身房,健身工作室人流小,选择在这里锻炼的客户也基本都会购买私教课,而且女生客户占了很大一部分,避免了与太多肌肉男共处,会给我增加了一点安全感。

健身工作室的老板是个笑起来一脸和气的中年人,我和他谈好了“底薪1800加60%销售提成和课程提成”的报酬。这提成比例在行内算是相当不错了,动辄上万的私教课,只要谈成一个单子,拿到的提成就能负担起我一段时间的比赛费用了。我十分感激老板,一度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好人。

我一向“社恐”,为了开单,我厚着脸皮向来探店的客人推销我的课程,甚至会去街头和学校里进行“地推”,可是却一无所获。我心里很明白,私教课的费用很多人负担不起,只能暗自祈祷能遇上一个有钱的“阔佬”。

不过,还没等到“阔佬”出现,我那1800元的底薪就没了踪影。

一个周末午后,外面正在下雨,我在工作室值班。没有一个客户,老板在前台百无聊赖地打瞌睡,我便自顾自地开始训练。做到最后几下引体向上的时候,我的力气耗尽,刚想松开手落地休息下,却感觉身体一轻,一双大手从背后将我举了起来。我透过镜子一看,发现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后。

虽然他冷不丁地出现小小吓了我一跳,但想着他是辅助做动作,我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激。我做完落地,刚想跟他说一声谢谢,却发现他托在我身后的双手非但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还在一点点地往前移动。

“晨晨,你看疫情影响,我这店的生意也不是很好,之前萍萍离职了,你是知道的吧?”

我忍着不适点了点头。萍萍是跟我差不多时间进来的一个做兼职的女孩,前几天因为一直开不出单被老板辞退了,我害怕跟她一样,所以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拼命地推销课程。

“你想,我为什么辞退了萍萍没有辞退你呢?”老板的手愈发往前,已经摸到了我胸部的边缘,“只要你听话,底薪我可以给你涨到5000元,开不出单子,我也不会辞退你,你看这样如何?”

绝望涌上了我的心头——来了,性骚扰又来了,我只是想安安心心健身,老老实实打工,为什么总遇见这样的事情?

我一把将老板推倒在地,连健身包都没拿,骑上小电驴就回了家。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颤抖着手将老板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删除,那1800块的底薪也根本不敢去讨要。

7

中专只剩下最后一年,兼职可以不做,但实习证明却必须要解决。在中专蹉跎了几年青春,动画设计的专业知识我是一点没学到,画出来的作品也只能满足自娱自乐而已,根本找不到工作。不过,即使是水平不错的同学,也大多没有找到本专业的工作——哪个正常的动画公司会愿意招一个中专生呢?

为了解决我的工作,父母操碎了心。母亲在一个物业公司做保洁,几经折腾为我寻到了一个物业公司的工作,可我实在不愿意二十岁就和一群四五十岁的阿姨们混迹在一起。母亲对我的叛逆十分气愤,父亲也直骂我作逼倒怪(南京话,形容人很作,让人看不惯):“好好一份工作,为什么就不愿意去干?”

我想了想问题的答案,可能我还是不愿意放弃健美梦吧。

跟父母闹了别扭,我只能自找法子。幸好,在之前的比赛里,我结识了一家网红健身房的老板,离开健身工作室后,我就去了他那里健身。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向老板请求给我一个当教练的机会,对方就同意了。

网红健身房对新教练有3个月的“保护期”,期间每月底薪2000元,可如果一直没有业绩,卖不出相应课程,底薪会降为1500元——这个数字甚至低于南京市最低工资。即使推销出了课程,分成也不固定,最底层的教练的销售提成和课程提成只有可怜的25%,只有慢慢做到主管,才会有更高的提成。做到主管后,所负责的小组开了单子,又能拿到一笔提成。另外,主管还有一个权利,如果有教练离职,那么他手上剩下的课程就可以指定某一个教练去接,接手的教练也能获得相应的课程提成。“新人体验课”也多是由主管来安排,能接触到新人,自然能获得更多开单机会,所以教练们为了提成,会像舔狗一样围绕在主管身边。

我们组的主管是健身房的元老,老板的左臂右膀。每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总会伸手在我的屁股上拍一下,听着令我羞愤的响声,带着玩笑得逞的笑容离开。私下里,他会以一副过来人的腔调,装模作样地给我传授“社会经验”:“晨晨,健身房里这种男女之间打打闹闹、拍拍屁股都很正常。如果你老是端着,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反而会让人觉得太装,认为你有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将性骚扰说得这么堂而皇之的,可眼下我确实需要这份工作,所以只好忍着恶心听他灌输,平时尽可能地绕着他走,不给他骚扰我的机会。主管见在我身上没有什么突破口,马上又盯上另一个新来的女教练,那个女教练不仅不在意他的性骚扰,反而时不时地和他调笑几句,惹得他开怀大笑。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有女生能接受得了性骚扰?直到看到业绩单,我才得到了答案——因为本来我和那个女教练当月都没有开单,可她却有一笔可观的提成。那笔单子我记得很清楚,是主管领着一个想减肥的小姑娘开的单,怎么转身一变成了女教练的呢?私下里,一个熟人教练跟我说,那个女教练早跟主管勾搭在一起了,主管就把自己的单子送给了她。这对主管来说只是损失一部分提成,但对于新教练而言,那就是保住饭碗的救命稻草。

“可总体来说,损失的钱不还是主管自己的吗?”我问。

“你懂什么?剩下的那部分,女的会给主管‘肉偿’,各取所需罢了。”

 

大部分客户付不起昂贵的私教课费用,体验课结束后就会拒绝买课。为了开单,教练们无所不用其极。

有人会恐吓客户,说客户身上有诸如盆骨前倾、脊柱侧弯等等问题,如果自己瞎练,问题很有可能会更加严重,甚至半身不遂。有的客户被吓到以后,会掏出钱包乖乖买单。实际上,教练并非医生,大多连人体结构都认不全,解决不了任何人的体态问题,只是给客户制造焦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另一部分教练还会以“武力”威压,比如借口带客户去体测室里测体脂率等身体数据,一旦客户不愿意购买私教课,便立马换一副嘴脸,几个男教练一起堵着大门,逼迫客户买单。

如果有客户确实付不起动辄上万的私教课费用,这也难不倒那些品性低劣无下限的教练——储蓄卡里没有钱,花呗和信用卡总有借贷额度,这两者要是不够,他们甚至会贴心地为客户联系小额贷款,直到客户借来足够的钱买下他的课程。

这就是健身教练要经受的“潜规则”吗?要获得好业绩,就得讨好主管,甚至献上自己的身体,或者违背道德底线坑害信任我的客户们。我想实现自己的健美梦,可这梦想得在潜规则和性骚扰横行的行业里生根发芽,这一切如此荒唐,我还要在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前行吗?

 

尾声

约我喝酒前几天,晨晨刚刚选择了辞职。

“还没有毕业,我就已经失业了两次,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她的脸泛出红晕,歪着脑袋跟我说。那时公考刚结束,成绩未出,我也处在一种极端焦虑的状态,所以假装听驻唱歌手唱歌,回避了晨晨的问题。两个对于前途一片迷茫的人,只能借着酒精安慰自己。

2023年政审结束,我确认“上岸”,听到我的好消息,晨晨很兴奋:“你为我指了一条新的道路。”在我的建议下,她决定先自考本科,然后再去考取体育研究生。

“那你还打算继续参加健美比赛吗?”我问。

晨晨没有回答,只给我发来了她最新的比赛照片——22岁的她,穿着蓝色比基尼赛服,终于在奥林匹亚业余赛的舞台上,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彩。

文中人物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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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产家庭的买房之路

2023-10-18 11: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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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山秋

理性乐观派, 用自己的方式与自己和解

1

邵蕾是个乐天派,她奉行“有花堪折直须折”,最讨厌“未雨绸缪”。在她看来,人生一世短如白驹过隙,何必思前想后万事操心?只有吃吃喝喝、顺其自然,才是最值得的。

她年轻的时候从未为买房发过愁。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姑娘,她从小就被妈妈耳提面命:“女孩子是不用自己买房子的。”当然,她妈妈往往还会重重地加上一句:“不过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找有自己房子的男人,千千万万不要和公婆住一起。”

所以,年轻时的邵蕾常常漫不经心地对我说:“哎呀,我们干嘛要自己买房子,而且了,如果一个男人连房子都买不起,你敢和他结婚?”口气活脱脱就是她妈妈的翻版。

我有时会笑着反驳她:“自己买一套也没什么不好啊,理直气壮得多。万一吵架了,起码有个容身之处是不是。”

邵蕾却认真了,叮嘱我:“我妈说,女人要是自己有房子,当心引来心术不正的人。我妈老同事赵叔家的姑娘就是这样,自己家里有钱,便想着怎么都无所谓。后来和一个没房子的男人结了婚,她掏钱买了房,结果没两年就离了,男方硬生生分走一半房产。后来我妈的老同事们都说,那男的搞不好就是冲着她家房子来的。”

可闺蜜们谁也没想到,号称“不买房”的邵蕾,后来却云淡风轻地成了我们中的“置业大户”:

2007年,她与相恋3年的钟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时本地房价尚未起飞,他们买下了远城区银湖区的一处房产做了婚房;2012年,她的女儿出生后不久,夫妻俩便置换了位置更好的、在青华区的一套140多平的四居室;2016年,她家买下一栋别墅,上下3层加地下室,另有宽阔的前庭后院,成了我们朋友圈子里第一个置下别墅的人。

我们闲谈起来,都羡慕邵蕾只用不到10年便轻松实现了“三级跳”,喊她作“人生赢家”,邵蕾面对我们的羡慕,有时谦虚地笑笑,更多时候则飞快转开话题,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2020年夏天,邵蕾找到我,聊一座新开盘的楼盘。我微微咋舌:“这个楼盘确实挺好,但全是大户型,最小的也要180多平,均价5万多,你这样一套算下来最少也要1000多万了吧?”

在楼盘均价2万多的本地,千万级别的房子妥妥算是豪宅。当年,邵蕾在大学毕业工作3年后,跳槽到一家大型软件公司,之后十多年,一步步做到了地区分公司核心部门的副总。她的丈夫钟乐也在一家大型商业地产公司任职多年,赶上了行业最黄金的年代。邵蕾曾语焉不详地向我提起过,说他俩年收入少则五六十万,多的时候七八十万也没什么问题。那时我还没有对这些抽象数字生出过多的惊叹,而此刻,我分外强烈地意识到了邵蕾的购买力。

邵蕾却不似我想象的兴奋,缓缓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其实一直是不热衷买房的。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步,我好像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外人看我有别墅开宝马,以为风光无限,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2

2007年邵蕾和钟乐筹备婚事时,不可避免地面临着买房的问题。

邵蕾的父母都在本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家里的房子是80年代单位给分的宿舍楼,地处闹市,一小区里挤挤挨挨的全是熟识的老同事。小区虽是楼房结构,但大家仍保留着昔日住平房时的习惯,有事没事就互相串门或是聚在一起聊天,热热闹闹。在岁月的冲刷下,如今的宿舍楼已露出斑驳的灰色,但胜在位置好、户型大、结构佳,单位还不时出资给房屋做维修加固,所以即使住了30多年,看起来也不算太破旧。

住惯了市中心大房子的邵蕾父母,在女儿筹备婚事时,对房子的首要要求就是:市中心的大户型。邵蕾一开始也觉得父母的要求无可厚非——按本地的风俗,新人结婚,“男方出资婚房,女方陪嫁家电”,更何况,钟乐的双亲还都是知识分子,“应该是讲道理好沟通的人”,且钟家家境殷实,“拿出买房子的钱应该是没问题的吧”。邵蕾那时甚至会在闲暇时暗暗揣测:婆家究竟是会帮忙出首付,还是能豪气地拿出全款赞助?

但邵蕾万万没想到,他们的要求很快就吃了个软钉子。钟乐的父母说话客客气气的,却没有留太多余地:“是的是的,新房当然应该是要买的啊。但是我们实在是没有多少积蓄呢。我们老两口盘算了一下,要留出装修的钱,留出办婚礼的钱,还要留出彩礼钱,剩下的,就至多只拿得出20多万了。这个样子,市中心的房子肯定买不了了,不过我们在银湖区看了套房,挺不错的,湖景房,环境好,户型也好,只要50万不到。我们出20多万,能负担一半首付,这样子他们小两口月供也轻松。你们觉得怎么样?”

邵蕾与父母错愕间,她的准婆婆看向他们,斯斯文文的面庞,话说得诚恳又谦逊:“如果银湖区的那套房子你们看不中,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买房,看能买到尽量靠近市中心的位置。这样的话,别的地方可能就得亲家多担待一下了——装修就只能简单装一下,婚礼也从简,彩礼嘛,也看看能不能少要点……”

邵蕾和母亲对视了一眼,没有出声。这个婚房的方案与她们的预期相去甚远——银湖区是本市的远城区,钟乐父母看中的那套房,距离市中心有15公里,只有2路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得1个多小时才能到市区。

邵蕾和钟乐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处对象以来最大的危机:邵蕾觉得婆家肯定有所保留,按他们日常的消费水平,不相信他们只能拿出20万;但一向脾气软软、好说话的钟乐,也显露出了邵蕾从未见识过的强硬:“我家的经济状况,你难道能比我更清楚?我妈说没钱了就肯定是没钱了。要结婚,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装修、婚宴、彩礼,加起来已经快把我爸妈的家底掏空了。再说,我们也不是不给买房啊,银湖那套房子怎么不好?那么多人买呢!别人能住,我们怎么就不能住?”

邵蕾妈妈也生了气:“以前觉得他家通情达理,还想着以后好好走动、把亲家当朋友处的。这样看来,他们真的是不好相处的人,你以后结了婚,可有好日子过了。”

钟家一口咬定没有商量,邵蕾妈妈的态度也异常坚决,只有邵蕾在中间左右为难。她确实是没看上银湖区的那套房子,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曾在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当时市中心的房价大概8000元左右,若是买上一套100平左右的小三居,总价也不过90万以下。自己和钟乐上班以来虽没有刻意攒钱,但好歹也有一点积蓄,要不拿出来添到一起,买套近一点的房?

可钟乐说,就算这样能凑够首付,市中心的房价也超出了他的预算:“两套房有至少40多万的差价呢,多少人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而且,买市中心的房子,每月贷款也会高出不少,压力太大了。”

邵蕾妈妈听了女儿的想法,更是一跳三丈高:“他们打着小算盘不肯买好房子也就罢了,你还傻乎乎自己贴钱进去?不行不行,千万别这样啊傻姑娘,赵叔叔家女儿的遭遇你忘了吗?你掏钱买房,小心人财两失啊!”

两家人僵持许久,搞得邵蕾和钟乐差点一拍两散。捱到最后,双方才各退一步:邵蕾同意了买银湖区那套房,钟乐父母承诺,过两年再给他们买辆代步车。

我那时劝邵蕾:“你现在正好去考驾照,考下来,有车代步,距离也就不成问题了。”

“哪有那么简单,一辆车,平时他开还是我开?”邵蕾眉头皱得挤作一团,“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因为这件事,我妈和钟乐妈已经不说话了!”

直到2008年底邵蕾和钟乐举办婚礼时,两个亲家间的罅隙仍未和缓。婚礼全程,钟乐妈妈没有一丝笑模样,面庞还不时露出若隐若现的阴霾,让全场亲朋好友都看出了异样。

婚礼结束后,我悄悄问邵蕾:“你妈和钟乐妈还在闹矛盾呐?”

邵蕾的脸苦了下来:“是啊,一直没和好,之前起码面子上还过得去,结果这次婚礼把我妈气疯了,说:‘大喜的日子,他妈全程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我以前就知道他妈是个所有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的人,这次看来是真的——居然连这样的场合都能摆臭脸。”

我只能拣着好听的话劝:“这说明你婆婆起码是个心思不深沉的人,磨合好了也许反而更好相处。相比起来,那种笑面虎才难缠。”

邵蕾说:“确实是这样,他妈倒真不是耍心眼的人。目前当务之急是我妈这边——我妈坚持说,他妈能为房子的事给我们摆几年的脸色,这亲家之间就不用再来往了。”

邵蕾妈妈言出必行,邵蕾和钟乐婚后,两边的亲家几乎没有刻意走动过,连春节都互不搭理。邵蕾也劝过妈妈,无功而返,当她有次无意听到婆婆跟钟乐小声嘀咕说“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好往来的”之后,就彻底断了和稀泥的念头。

3

钟乐家如之前承诺的,在邵蕾和钟乐婚后第二年给他们买了一辆车,小两口出行方便了许多。银湖区虽然偏远,但自然环境确实比市内好太多。邵蕾每天晚饭后和钟乐沿着湖畔散步聊天,慢慢也觉得,住在这儿不算那么糟糕了。

夫妻俩在银湖区安安稳稳住了好几年,住到2011年底,邵蕾怀孕了,为着孩子,她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起房子的问题:按政策规定,本市远城区的学生只能在本区就读,上中学时是没有资格报考中心城区的中学的,而银湖区几乎没有一所能称得上“优质”的学校。

邵蕾妈妈已淡下去的怒气又聚集了起来:“你说说你说说,你这结一场婚,反而把自己和孩子弄成了‘乡下人’。你看看我们大院里,哪家姑娘像你这样嫁去远城区了?要我说,他家就是鸡贼又短视,为了省钱,把你们和孩子的未来都耽误了!”

“我自己是怎么着都可以的,但是孩子的教育可不能玩笑。”邵蕾只能准备重新买房了。

挑挑选选,她看中了青华区的一套房——青华区位于银湖区和主城区之间,是那几年炙手可热的新区,房价不算高,但优质房源不少,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几所不错的市直属九年制学校。

邵蕾看中的那套房单价1万出头,在当时还算合适,她和钟乐都很心动,但房子总价算下来要150多万,首付不是一笔小数目,两口子把手头的钱拢在一起也还是不够。邵蕾找我们几个朋友借钱——这是骄傲的她第一次向身边朋友开口。

我挤挤挪挪凑了几万元借给她,担心地问:“你这几万几万地借,那要找多少人啊,这样也不是个事啊。”

邵蕾长长地叹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能怎么办呢?”

她说,向朋友们开口前,他们夫妻俩最是向婆家求援过的,钟乐的父母倒是很快回了消息:“没钱。”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但她还是和钟乐吵了一架:“你爸妈总是这样,自己出国旅游有钱,自己买东西时都有钱,我们一开口就没钱了?你爸玩摄影,5位数的镜头买了一个又一个,那时怎么不说没钱了?”

钟乐却不以为然:“我爸买什么那都是他自己的钱。而且我爸妈平时好吃的好喝的也没少贴补我们,待我们不薄吧?不管怎么说,爸妈已经给我们买了一套房了,他们没有给我们再买一套房的义务。”

邵蕾被噎得说不出话,顿了半晌才反击:“可是,明明有钱,却在我们困难万分的时候不帮一把,合适吗?”

两人最终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不欢而散,邵蕾觉得自己仿佛坠在冰湖里,心里仿佛有些什么在慢慢坍塌。

我疑惑道:“你和钟乐收入不是都还挺不错的嘛?怎么这几年也没攒下钱来?”

邵蕾苦笑:“我俩工作上轨道也才两三年,每个月的开销又那么大,还要还房贷,能攒下多少?”

她停了停,犹豫了好一下子才继续说:“银湖区那套房写的是钟乐他妈的名字,所以还贷款要从他妈的银行卡里走——后来我才知道,钟乐每个月转给他妈还房贷的钱时,除了房贷,还偷偷多给几千块,说是要把他家付的首付慢慢还给父母。”

我明白邵蕾介意的点,但也只得半安慰半夸赞让她消消气:“你要这样想——这说明钟乐很不错啊,不啃老,也有志气。”

“有时候也是觉得他这样是不错,但有时候又好恨,恨他满心满脑都只想着不亏欠他爸妈,却不管我们小家。你知道我最生气什么吗?他这钱是偷偷塞给他妈的,都没跟我商量,连告知也没有。我们不是不能给那几千块钱,他是觉得我不会同意吗?再说,夫妻间是可以这样瞒来瞒去的吗?”

 

熬到最后,还是邵蕾妈妈出面了。

当她听说女儿决定卖掉银湖区的房子做首付时,慌忙火急地赶去了邵蕾家:“不要卖!这地段现在虽然偏,但都说政府要大力扶持,房子留着估计还可以升值。再说了,你们这买房子,等交房、装修、透气,怎么也得个三四年吧?卖了房子你们住哪里?宝宝马上就出生了,难不成你们带着小孩子出去租房?”

说着,邵蕾妈妈掏出银行卡,重重地拍到桌上:“这里面是30万,你们拿去付首付吧。我们不比钟乐家有条件,我跟你爸一辈子就攒了这么点钱,留下一点点养老,剩下的都在这里了。蕾蕾你别嫌少,不够的你再想办法吧。”

眼泪像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邵蕾的眼睛里咕嘟咕嘟浮了起来,忍了好久才拼命忍住。她想给妈妈道声谢,但她一向是不习惯与妈妈柔声细语的,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把“谢”字说出口。

“不过有一点啊——这房子首付里有我的功劳,房子要写我的名字。”邵蕾妈妈飞快地加了一句。

对这个要求,钟乐和邵蕾都没有异议——当然,邵蕾心里还是微微盘算了一下:如果等到以后父母不在了,这房子要办理继承恐怕要交不少遗产税,远不如写邵蕾夫妻名字划算。但这话,她是万万没法对妈妈说出口的。

“况且,”邵蕾略带不忿地想,“银湖那套房不也写的钟乐妈妈的名字吗?公平。”

4

2014年,在女儿乐乐快两岁时,青华区的新房交房了,邵蕾搬入新家。公婆买给他们买的那辆代步车也卖掉了,换了辆20多万的中档车——换车时,玩心重的钟乐心心念念想“一步到位”换成宝马,被邵蕾强行压着才没有“得逞”。

她和钟乐此时已提前还清了银湖区那套房的房贷,新房每月7000元的房贷,理论上对他们并不算太重的负担。但之前还旧房贷款、凑齐新房首付,再加上新房装修,已经掏空了俩人的存款,如今多出的一个小孩,处处都是不小的花销,邵蕾渐渐感受到了压力。

邵蕾和钟乐默契地在小家内部消化压力,尽量不在老人面前展露,但细心的邵蕾妈妈还是看出了端倪——一向花钱大手大脚的女儿,竟然开始跟她讨论起超市里哪个时段的折扣力度更大了——这让邵蕾妈妈新鲜又焦虑。妈妈从未经历过买房贷款这些事情,无法想象一个月要交那么多钱给银行是什么感觉,所以不管邵蕾怎么安慰,妈妈都一直替她着急。

一着急,邵蕾妈妈就想出了个招儿:“你们的旧房子现在不是空出来了吗?那儿的装修又新又好,租出去的话,要是租客不爱惜就糟蹋了。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我们俩搬过去,家里原来那套老房子租出去,租金贴补你们还房贷。”

邵蕾想想,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案:银湖区的那套房,除了位置偏远,处处倒都比父母的那套老房子要好。而对于早已退休的父母来说,位置不算什么大问题——妈妈每天的活动范围一般就在家和超市之间,而爸爸最多就是在小区里打一段太极,这些在银湖区都能得到满足。还有,银湖区距离自己现在的新房更近,父母到她家倒是更方便了。

如此一来,邵蕾父母便欢天喜地地搬家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小家都相安无事。邵蕾在青华区的新房和婆家只有步行10分钟的距离,所以平日里公婆对他们小两口的照拂就比往日多了一些,老人日常帮忙照顾孩子,接送乐乐上下幼儿园,小两口下班后还能时不时过去蹭顿晚饭。公婆那边有什么杂事,他们也可以迅速赶过去应对。到了周末,要么是他们带着女儿去娘家,要么是邵蕾父母过来陪他们。

邵蕾和钟乐都非常满意这样的生活,直到2015年,邵蕾的父亲被单位返聘,变故才又盘根错节地一点点伸展开来。

邵蕾的父亲被单位返聘后,需要常年驻外,于是,银湖区的大房子里便只有邵蕾妈妈一人待着了。邵蕾妈妈是个爱热闹的人,本来搬来银湖、离了往日的老同事们,她就有些不习惯,就靠老伴作陪。这下邵蕾爸爸一不在家,她妈妈就变得无所适从了,寂寞似一头怪兽,追得她慌不择路。

她找到邵蕾说:“我搬去你家住吧。”

邵蕾的第一反应,是本能地想否决这个提议,但略一思索,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她妈妈似乎早已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我都想好了,你看,你们家有4间屋子,住下我是没问题的。我在这里还可以照顾你们的起居饮食,这样你们就不用每天往钟乐爸妈家跑了。我出钱又出力,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见邵蕾只笑不接话,妈妈的语气严肃起来:“我是真的害怕一个人在那里,房子又大又静,我不习惯。我最近老是担心,要是哪天突然生个急病,我一个人在那个乡下地方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见邵蕾依然没接话,她妈妈又下定决心般开了口:“其实也是时机不好,如果你爸的返聘早点定下来,我们也就怎么都不会搬去你那个房子里了。我还住我的老房子,这样哪怕你爸不在家,起码旁边都是我的老同事老朋友,我不会寂寞,也不会害怕。唉,可惜……”

妈妈最后的一番话,彻底打到了邵蕾心底。

“如果不是为了想着把房子租出去贴补我,我妈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搬来搬去。再说,这房子一大半首付都是我妈出的呢,她住过来完全是天经地义。”邵蕾有点发狠地想。

好在钟乐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听了邵蕾的安排,什么也没多说,只点点头。

5

邵蕾妈妈搬过来与小两口住,平静了没多久,矛盾就件件浮现了出来。

最开始,是钟乐偶尔不经意地向邵蕾抱怨:“你能不能跟妈说一下,平时还是要注意点。”

他一点点细数着不习惯:

“我在电脑前工作呢,你妈就冷不丁地凑过来问我在忙啥,脸都快要蹭到屏幕跟前了。她嗓门又大,常常吓得我一激灵。”

“我还在睡觉,你妈就直接冲进房间要绞起被单去洗,我都没穿衣服,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

“吃完饭我说打会儿游戏,你妈就在旁边不停地劝我别打了,催我有空就去陪乐乐或者做家务去,我妈都没这么管过我呢。”

邵蕾忍俊不禁:“你怎么像个小媳妇一样啊。”

她伸着手去抚摸丈夫的脑袋,试图安抚一下,钟乐却严肃地把头扭开了:“不是开玩笑。妈住过来我是欢迎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分寸感还是应该有的。现在这样子,我真的受不了。”

邵蕾妈妈的性格,我们这些朋友也大多有所见识:读书时我们去邵蕾家玩,不论我们凑在一起干什么,邵蕾妈妈都会很努力地挤进来,认真地尝试加入我们的话题,跟我们一起聊天或玩耍,有时即便插不上嘴,也会默默地跟在一起。年少的我们虽然偶有不适应,但总觉得阿姨是热情随和,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邵蕾更是从小就习惯了,所以从未觉得有什么问题。而此时钟乐郑重地提出意见,邵蕾才意识到丈夫的不自在。她尝试劝了妈妈几次,但话不敢说重,妈妈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不以为意,并没有太多改变。

有一阵子,钟乐的公司搬迁加装修,居家办公。每个白天,钟乐都要和岳母两人单独在家,四目相对。那段时间,邵蕾每天出门上班都心惊肉跳,但凡电话铃响起,她都要吓个一激灵。

岳母和女婿的争吵,终于在各自的不满积蓄到顶点时爆发了。为了什么吵起架来,邵蕾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钟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住回了自己的婆家:“你妈跟我吵架,说房子写的是她的名字,是她的家。那我就不配住这里了,什么时候我们能处理好这些问题,我再搬回来吧。”

邵蕾紧紧捏住了拳头,又不自觉地松开了。她紧紧盯着纱窗上一只小飞虫,盯了半晌。那只小虫已经上上下下扑腾了好久,仿佛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突破篱栅,却怎么左突右冲也仍陷在困境。

邵蕾气急,但看到妈妈那副像犯错小孩的样子,又不得不将脾气收起来,好言安抚。妈妈显然也有些后悔吵架时的失言,但更多的还是委屈:

“我实在是看不惯他的懒散劲才唠叨他的。”

“你真是不知道,他在家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来,牙都不刷就吃早饭。有次我进书房,看到他居然躺在榻榻米上开电话会,躺着躺着还跷着个二郎腿……骨头都是懒的。我是实在看不惯了才说他的。”

“他是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他要有个好的生活习惯,你将来才不吃亏。你说是不是?”

这场不快,最终以邵蕾妈妈搬回银湖区的那套房子告终。临走的时候,老太太有点难过,拉着邵蕾的手说:“妈妈真的是巴心巴肝地为你们好啊,不然我不会把养老钱拿出来给你们买房子,也不会把旧房子租出去。结果老了老了,寄人篱下,还没个落脚的地方了。”

邵蕾的心像针扎一样疼了起来。送走妈妈后,她给钟乐发了消息,却没有额外多说一句话。钟乐很快就搬了回来,但邵蕾无可避免地发觉,自己与丈夫之间已经生出了厚厚的一层东西。

生活逐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夫妻俩的感情渐渐回温。随着时间的安抚,钟乐与岳母之间的矛盾也似乎烟消云散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耐心和气,知道岳父常年不在家,会不时地主动带着岳母出去吃饭。有几次家庭旅游时,邵蕾因突发的工作走不开,钟乐一个大男人就单独带着女儿和岳母,一路上把老小照顾得无微不至——总之,他又是以前邵蕾妈妈和老同事们之间交口称赞的女婿了。

“我算看明白了,女婿和丈母娘,就像儿媳妇和婆婆一样,得保持距离才能保持亲热。”邵蕾跟我总结道。

6

2016年底,本市的房价已经开始飞涨。看着身边人大多为买房奔波焦虑,邵蕾时常暗自庆幸,感慨自己稀里糊涂踏准了时机,能在房价暴涨前解决掉住房的问题。

可她的庆幸没有持续太久。

一天在婆家吃饭的时候,公公突然一脸严肃地对邵蕾夫妻开口说:“我和你妈想了很久,想在盘川区买一栋别墅。那套联排别墅我们已经看了几次了,很满意。等这个周末,你们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如果没其它问题,就定下来吧。”

邵蕾惊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转脸看向钟乐,见丈夫并不像自己这般诧异,便立刻明白了这事他早已知情。气愤一瞬间在邵蕾心头漾开了,盘旋几圈之后奔涌而出。公婆和丈夫的声音落到她的耳中,如同在远方一般隔膜。

邵蕾努力稳住神,才终于没在饭桌上再开口。

不记得那顿晚餐是如何结束的了,邵蕾强撑住情绪和钟乐回到自己家,便迫不及待地发问起来:“买别墅?有钱吗?谁出钱?我们自己都顾头不顾尾。”

钟乐笑呵呵地安抚她:“放心,我爸妈有钱,不会要我们出钱的。那个别墅真的不错,除了市区里那几片天价别墅区,这个是离市内最近的别墅区了。我查了规划,那里马上要通地铁了,地铁站正开在别墅区附近,以后从那里坐地铁20分钟就可以到市区了。”

邵蕾几乎笑出声来:“谁会坐地铁住别墅?”

钟乐依然赔着笑:“我爸妈说了,他们这一辈子,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唯一就剩一个‘别墅梦’。之前看过的别墅,要么太远要么太贵,只有这个片区,又方便又便宜,我爸一看就满意得不得了。他都快70岁的人了,总说自己半边身子都快入土了,现在就这一个梦想,由着他们吧。”

邵蕾起问别墅的价格,钟乐毫不在意:“不贵不贵,上下3层,300多平才600万不到,地下室和前后院子加起来还有近200平都是赠送的。这样折算下来,每平米才1万多——你看看,现在别说在咱们这儿,就算换了周边的地级市,普通住宅也没有这个价吧?真的很划算的。”

邵蕾在心底翻起了旧账,忍不住腹诽:“不是说没钱吗?不是说我们结婚已经掏干了他们的家底吗?不是只能拿出20万首付的吗?怎么如今竟连买别墅的钱都有了?”但她踟蹰了片刻,并没有把这些怨言说出口——与钟乐磨合多年,她已深知丈夫的脾气和事关公婆时的态度,懒得平添额外的争吵了。想到这里,她便懒懒地说:“他们要买就随他们吧,他们高兴就好。”

钟乐似乎没有听出她的情绪,只继续沉浸在对别墅生活的想象中:“我爸妈说了,以后搬去那边了,房子宽松,我们带着乐乐都一起住过去。他们住二楼,我们住三楼,互不打扰,也方便照应。以后乐乐就不怕没有地方玩了,那里全都是她的游乐场。”

听到这话,邵蕾猛地坐起身:“不!我不要搬过去跟他们住一起,我宁可住我们现在的房子。是没别墅那么大,但我乐得自在。”见钟乐微微张开嘴想反驳,她飞快地压住丈夫的话头:“你跟我妈待过吧,我妈是好人你也承认吧?但你受不了对不对?所以你也不用劝我。”

钟乐显然也不想把气氛弄糟,搂过邵蕾,敷衍着劝慰:“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劝慰半晌,他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爸妈要买这套别墅也不是完全为了圆梦,如今有了‘限墅令’,别墅已经是稀缺资源了,卖一套少一套,升值潜力可比一般住宅高得多。爸妈其实还是打心眼里想给我们、给乐乐留一笔钱,这也是他们做老人的心。爸妈说了,之前折腾了两套房子都没写在我们名下,这套别墅,写我们的名字,当作他们送给我们的礼物。”

邵蕾没有接话,她其实还有很多想争辩的地方,但实在觉得有些累。

7

那套别墅很快就买下了,邵蕾和钟乐名下无房,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公婆拿出100万,说剩下的首付就由他们夫妻俩自己凑齐。邵蕾那时手头宽裕,也就没多计较,补齐了剩余的首付。一大家人兴致勃勃地去看了房,婆婆甚至已经开始规划前后院子该种哪些花哪些菜了。

与家里人的欢天喜地不同,邵蕾始终对这套别墅提不起兴趣——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不想与公婆同住。相处久了,邵蕾承认婆婆对他们小两口不错,尤其是乐乐出生后,婆婆对孙女的日常起居饮食一应照料得妥妥当当。但她却一直与婆婆无法太亲近,更多的是敬畏——不同于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婆婆是一个活得颇为严肃的老人。老太太有着典型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模样,刘胡兰式的齐耳短发配着金丝眼镜,平日不苟言笑。婆婆平时说话更是心直口快,每每看到邵蕾做得不妥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批评,用词和口气颇为严厉,让邵蕾常常生出读书时面对教导主任的压迫感。

当年乐乐刚出生时,是邵蕾的妈妈与婆婆打交道最多的一阵子。没几天,邵蕾妈妈便有些受不了了——她惯常大大咧咧,做事虽麻利却马虎粗糙,这让亲家母颇为不满。不同于平常亲家间的斯抬斯敬,婆婆总是严格地提出意见,在邵蕾妈妈看来,甚至有些夸张:

“哎呀,邵蕾妈妈,这个奶瓶怎么又没有洗干净啊,小孩子的东西卫生要做好啊。”

“邵蕾妈妈,以后注意一点,奶粉要用温水冲,不然营养物质就都流失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妈妈就忍不住了,常常偷偷把邵蕾拉到一边抱怨:“她怎么这么讲究?讲究也就罢了,语气还不客气。”邵蕾也只能左右维护,小心劝慰。

有一天,邵蕾刚下班回家,便见到妈妈铁青的脸:“我今天跟她吵架了,我大声地跟她说了,我不是保姆,我是她的亲家,是来照顾我姑娘,跟她一起平等地照顾宝宝的。”

听见妈妈把“平等”两字咬得很重,邵蕾无奈抚额。她了解妈妈和婆婆的性格,自然能想象出她不在家里时两个老母亲的大战。

想了片刻,邵蕾字斟句酌地安抚妈妈:“我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一直以来,从来都是别人顺着她,她习惯了,讲话就多多少少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没办法,快70岁的人了,也没法改变性格了,只能这样了。但是她真的是没有坏心的。”

她妈也长叹一口气:“相处这么久,我也看清楚了她的个性了。我知道她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也不可能相处这么久。但是这样的性格我真的是忍不了。我待不下去了。”

“那也只能这样了,妈你回去吧,我们再请个保姆,别让你受气。”

邵蕾妈妈的眼眶瞬间就有点发红:“我受什么气,都这么大年纪了,哪个能给我气受?我是担心你啊!你性格好,就容易受欺负了。”

邵蕾挤出笑容:“哪有受欺负,婆婆对我好得很。你看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我坐月子的时候,她不是嫌你洗衣服不干净嘛,给我手洗了一个月的衣服,哪个婆婆能做到?”

妈妈很久都没有出声,最后才轻轻握住邵蕾的手:“你自己跟婆婆好好相处啊。

正当邵蕾为未来跟公婆同住焦虑时,筹备装修的公婆却与别墅区的邻居为院子的划分起了争执。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双方互不相让,矛盾一路升级,拉扯到了要打官司的地步。

这反而让邵蕾心下稍安,在她看来,只要不是明天就要搬去别墅,她今天便仍是可以快活的。

公婆对邻居的怨气日增,婆婆甚至打起了退堂鼓:“早知道是这么不好相处的邻居,就不该买这套房了。这样的‘联排’,没有像‘独栋’那样的距离,又不能像普通住宅那样关上门不交往,这里院子挨着院子,隔个栅栏,什么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真怕住过来闹心。”

见婆婆的心思动摇了,邵蕾抓住时机劝阻:“是啊,远亲不如近邻,像你们这样,天天待在家里,要是跟邻居不对付,那才得不偿失。”

说完,邵蕾忽闪忽闪眼睛,电光石火地想出办法,转向公公开口:“爸,你看要不这样,本来我就在发愁别墅装修的钱——我找朋友大致看了下,这套房的装修起码要150万以上,要是再装精致点,那就奔着200万去了,我跟钟乐盘了一下,付了别墅的首付,我们俩现在手头最多能拿出的就50来万了。我俩本来想的是攒一点装一点,但现在看看情形,我们倒是觉得,别那么慌着住进去,先看看跟隔壁的关系怎么处理……”

公公似是听了进去,点了点头,没说话。邵蕾又看向婆婆,见婆婆也面露松动之色,便在心底咬咬牙,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如果现在不装修了,那50万我就拿出来,钟乐不是一直想要开宝马嘛,给他买!爸你不是一直说想买辆车嘛,我俩现在开的这辆刚换了没两年,也很新,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开吧。”

邵蕾明显看到钟乐父子俩的眼睛亮了起来。

婆婆犹自客气了几句:“那哪好意思要你们的车。”

邵蕾笑颜如花:“当时你们给我们买车,我们现在给你们车也是应当的,没给爸买一辆新车,我还不好意思呢。”

好,皆大欢喜。

后来听邵蕾跟我讲这些,我有些替她心疼:“你这为了不搬过去,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点。”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脑袋:“只要不住一起,怎么都行。”

8

那套别墅的装修就这样搁置了下来,大家小家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2020年年初疫情暴发,和这个城市里的市民一样,邵蕾的父母在银湖区的房子里被困了3个多月。期间,邵蕾爸爸生了小病,本是常见病,日常无碍,但因为无法去医院,家里备的药又不足,物资配送也不便,往日窗外幽静的湖景,此时却让老两口生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邵蕾心急如焚,但隔离让她有心无力,面对视频里妈妈的一次次哭泣,她的情绪也跟着被拖到了谷底。

直到配送正常,邵蕾爸爸的病情才得到缓解。解封后,她妈妈铁了心,再也不愿在银湖区的房子里住了。

经此一“疫”,邵蕾妈妈无比怀念老宿舍楼里的邻里关系——在疫情期间,家属区的老同事们比起普通社区的居民要团结许多,日常物资互通,相互关照,衬得银湖区的社区群略显冷漠。更重要的是,老宿舍楼在市中心,去本市几家重点医院都非常方便,这让老太太越发后悔当初的搬离。

邵蕾妈妈回老房子看了一遭,当初精心维系的家,早已被租户糟蹋得面目全非,想要住回去,恐怕要大动干戈重新装修一番。这让她的情绪低落又烦躁,本就是爱说话的一个人,自然越发唠叨起来。她时常絮絮地在邵蕾耳边抱怨,说自己当初做了一连串错误的决定:

“我最先就不该把养老钱给你付首付,弄得现在重新装修的钱都没有了。”

“再就是不该把这边房子租出去,放着好好的市中心不住,却跑去‘乡下’。”

“你说说我,自己有家回不去,却要住在亲家名下的房子里,心都不安。”

有时邵蕾被妈妈唠叨烦躁了,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总说住的不是自己名下的房子,钟乐也抱怨住的房子不是自己名下的,那我把银湖区那套房过户给你,你把青华这套房子过户给我好不好?”

她妈明显有些心动,但认真考虑了一番,还是拒绝了:“这两套房子过户要交好多万呢。肉都是锅里的,转一圈却要交那么多钱,不合算。”

邵蕾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怎么办呢?”

她妈思索了好一阵,就安静了下来:“那就算了吧,也没办法,就这样吧。”

见妈妈不抱怨了,邵蕾反而难过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亏欠妈妈太多了。

“结一趟结婚,折腾好几趟房子,愣是没让我妈享到一点儿福。我妈掏空了家底,离开了老朋友,却只能住到她瞧不上的‘乡下’,而且生活也确实不方便。”邵蕾跟我说,“你也认识我妈很多年了,我妈的性格你也了解,除了嘴碎一点,没什么坏心眼。可现在,老了老了,我却弄得她那么难受。你也知道他们那帮老同事老朋友,现在年纪大了没什么事情,整天就在互相明里暗里比谁家儿女有出息、谁家姑娘儿子让老头老娘享福了。我妈一辈子要面子,现在都缩着不敢跟人家搭腔,我真的也挺心疼她的。”

这种亏欠感,让邵蕾动了再买一套房的心思。她计划得挺周全:青华区虽然有几所不错的学校,但终究是新区,教育资源还是比不上主城那几个教育大区。她想回主城区买套房,自己和钟乐上班出行生活都更便利,乐乐也能上更好的学校。这样一来,青华区的房子就可以空出来让爸妈搬过去——这也是她爸妈近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事。青华区生活配套设施和地铁交通都十分完善,小区也是优质小区,房屋户型质量和小区物业都让她妈妈很满意,最重要的是,她妈妈会说:“我终于能住在自己名下的房子里了。”

 

就这样,2020年夏天,邵蕾挑挑选选,最终看中了市中心的那处上千万的楼盘。

房价听起来有些吓人,但邵蕾盘算过,并非遥不可及。她掰着指头和钟乐计算:“如果我爸妈住咱们现在这套房,银湖区那套房就彻底空了出来,我们可以把它卖掉,我算了算,卖150万还是没问题的。这些钱先拿出一部分还青华区房子的房贷,这样我们月供的负担能小一点,剩下的,就可以和我们的存款一起负担新楼盘的首付。我妈也说了,如果这样,她就干脆把老房子也卖了,房款一起拿出来支援我们凑首付。”

钟乐听了,脸色不是太好:“那加到一起也还是不够首付啊,你看上的房子首付可是几百万啊。”

其实这也是邵蕾思忖了很久的事情,她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咱们把那套别墅也卖了吧。”

钟乐对这句话反应之强烈,让做好了思想准备的邵蕾还是吃了一惊。她并未接话,只等着丈夫的情绪稳定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和他算起账来:

“首先,爸妈跟邻居的矛盾还没和解,这么久了,爸妈都没再赶着提装修搬过去的事情是不是?那就说明老太太心里的那个坎儿还没过去。所以,你所谓的爸妈的‘别墅梦’,就先放到一边吧。”

“其次,你想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装修别墅的钱?现在建材人工全都涨得厉害,我估计啊,目前装下来,哪怕按最简单的标准,200万都未必够了。别说我们现在没有这200万,就算真的有,拿去做什么不好呢?何况,以你妈的个性,我都能预想到,不管我们怎么装,她都会不满意,你说这200万花得冤不冤?”

“再者,就算什么都不管,不装不住也不卖,那个别墅空置着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你有没有算过账,别墅每个月的房贷,还有每年的物业费,加在一起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住不进去还要支付这么多钱,你别跟我谈什么别墅升值,我只觉得现在这样子亏得慌。”

这样一条条细数下来,钟乐也不再激烈反驳了,当他期期艾艾地问“我爸妈掏钱买的房子我们怎么好意思卖”的时候,邵蕾便知道,丈夫已经同意了自己的意见。

“很简单啊,别墅卖了后,你要是不安心,就把爸妈付的那100万还给他们就好啊。”

见钟乐不出声,邵蕾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撒起娇来——邵蕾很少如此娇嗲嗲的,但她知道钟乐是吃这一套的。果不其然,钟乐假装着虎着脸,说出来妥协的话:“那我们得说好,除非能卖个好价格,不然可不行。”

9

邵蕾其实早就去中介问过,那套别墅挂牌价已经到了900万左右了,比起买时的价格涨了不少。据中介的小伙子说,问的人还不少,毕竟楼盘品质不错,位置也好,本地想买别墅的人大部分都会关注到这个楼盘。

邵蕾心下暗喜,真要能以这个价格卖掉,把公婆的购房款还了,去除自己这几年付的利息和物业费,还妥妥有不少的盈余,不管去哪里买房,都有不错的选择余地。

她一边叮嘱着中介帮自己多留心,一边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新房。她妈妈也在跟老同事们聊天时,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邀请大家等她搬到青华区后去家里玩。她妈妈那阵子乐呵呵地跟她畅想:“宿舍区的房子虽然位置好,但是总归是几十年的旧房子了。你们这房子又新,装得又好,到时候大家肯定都会羡慕我,我也终于可以说我沾了姑娘的光了。”

别墅很快有了一个很有意向的买家,但却在成交价格上僵持住了。对方要求便宜20万,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不是拿不出这20万,只是这么大一笔钱,你们总要表示一点诚意。只要少20万,我马上签合同。”

邵蕾和钟乐为难了。钟乐舍不得让这20万,毕竟,他们的报价并未高出周围别墅的报价;但邵蕾迫切地希望尽快成交,因为别墅终究不似普通住宅,意向买家偏少,周围并不缺少其它的类似房源,她怕熬到最后丢了这个买家。

僵持不下之际,邵蕾的公公发了话:“一分都不能少。”

老头很少和儿子儿媳如此正儿八经地说话:“这别墅是我和你妈一直以来的心愿。一直没有说搬过去,一方面是因为和邻居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想着搬过去了乐乐上学不方便。但这不代表我们真的不想住去那里。看你们坚持要卖,我也不好拦着,但是就一个要求,不能为了赶时间而贱卖,一定要安安稳稳挑个合适的买家,这样我的心里才不难受。”

钟乐见爸爸如此说,话也跟了上来:“确实,不是不能卖,但是不能降价卖。20万呢,可以做多少事情!别墅是稀缺资源,卖一栋少一栋,只会升值不会贬值。他们不买还会有别的买家,坚决不能降价!”

七嘴八舌到最后,是钟乐的妈妈一锤定音:“坚决不降。大不了就不卖。我本来就不乐意卖房。我们钟家从来都只有买房的事,没有卖房的时候。卖房,那是败家子最喜欢的事情!”

邵蕾知道婆婆不是针对自己,但是这番强势发言依然像枪子一样打得她心里发疼。交易就这么搁浅了,谈崩后,对方很快买了其它的房源。邵蕾懊恼不已,为此和钟乐冷战了许久。

钟乐并不理解妻子的坚持,在他看来,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最完美的,何苦要再折腾一道?想买新房,就意味着无穷的琐事,更重要的是,那个高档社区的房子意味着更重的月供,何苦呢?他安慰邵蕾说:“也不是说不卖别墅啊,只是不要仓促地卖,碰到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价格,我们也还是会出手的。”

邵蕾不想说话,她在心底浅浅地对丈夫生出一丝不满——他的强硬主张和沉默退却,好像总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点。在尘埃落定之后,他又常常会生出一些无济于事的宽泛。邵蕾回想起这么多年的买房之路,突然意识到,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她独自一人强撑着走下来的。在缺乏陪伴和支撑的路上蹒跚得久了,她竟也忘了自己究竟要走到哪个方向。

邵蕾无奈,她妈妈更是满腹委屈。

“本来我妈没多想搬来我们这个房子的,但是有了期待,再有落差,她就难以接受了。”邵蕾苦着脸对我说,“我也理解她,在老同事那边的牛已经吹出去了,现在她面子挂不住啊。我妈一辈子就喜欢和亲戚同事朋友家比孩子,我没给她长脸,结果反而让她丢了脸。我妈好一阵子不肯理我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劝慰她了。这10来年,眼看着她一路为房子奔波,日子是越过越好,心事却也越来越重。这个大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自己足够立得住的考虑和理由,谁也没有错,可为什么却依然一路磕磕绊绊格外疲惫辛苦呢?

 

尾声

邵蕾没想到,那次一耽搁,别墅竟再也没找到合适的买家了。挑挑拣拣之下,卖别墅的事情就缓了下来。拖到现在,那套别墅的挂牌价已经比2020年时跌了300多万。钟乐一家对此心痛不已,却更加坚定了不卖的决心:“等着,等涨回以前的行情再说。”

邵蕾换新房的念头也已经泯灭。疫情3年,她和钟乐所在的行业都早已千疮百孔。缩水的不仅仅是收入,也有从前的豪情万丈。那些曾经满握在手的未来可期,早已消失殆尽。如今邵蕾甚至有些庆幸当时没有买下那个高档的新房,否则每月好几万的房贷,只怕是让日子雪上加霜。

兜兜转转之下,邵蕾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绕了一个巨大的、徒劳无功的圈子。她烦透了那套别墅——住进去恐怕不是近期能实现的事情了,而雷打不动的房贷和物业费却是越来越沉重的负担。不知从何时起,她妈妈也不再絮叨了,换成了时而沉默叹气,让邵蕾更是难捱,比跟她敞开了大吵一架还要叫她难受。

有一次邵蕾开着车路过别墅附近,心念微动,便打了方向盘弯了过去。七八年了,别墅区入住率依然比她想象中要低,给人一种略显萧条的感觉。看向那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想想这几年来的一地鸡毛,邵蕾没有一丝欣喜。

呼出的气很快在冷空气里凝成烟,久久不散。初秋的寒意渐渐浓了起来,邵蕾知道,后面还有漫长的寒冬。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等到冬天之后,春天总也就不会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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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这两种人会削弱你的运气!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0/22/2023 postreply 09:4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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