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6)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0-18 16:37:5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7781 bytes)
 

一个小镇烟贩的复仇记

2023-10-13 11:3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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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晋中

农贸批发贩子

前情回顾

 

《乡村烟草倒卖,一场停不下来的贪吃蛇游戏》

 

前言 在一次“倒货”的过程中,乡镇小烟贩子陈山遇到了同行“孤独的狼”,对方结结实实坑了他一把。 这仇必须得报,陈山托了十里八乡的烟户们终于寻摸到了这匹狼的踪迹,他精心设局,想来个瓮中捉鳖。 哪承想,前前后后下来,才发现这场局里,大家互为猎物。

1

自从在麻田镇和“孤独的狼”搭上线后,我表哥陈山耐住性子,隔了三五天后才给对方发了信息,拿卖烟的事套话。聊上两句,陈山就知道对方是个老狐狸,根本不接话茬儿,只推说自己在外地跑生意,陈山手上如果有烟,只管给他留着,15块钱以下的烟他全包,有多少要多少。陈山转头就联系上县里几个烟老板,私下打听到,过去的1个月,“孤独的狼”就跑过来2趟,给他回信息时,人正搁乡下收货呢——这老小子嘴里没一句实话。

去年夏天出事后,陈山下乡收烟的生意就停了下来,之前经营关系的烟店,一知道他出事,更是纷纷没了音信。烟这种热手货,哪怕陈山不收,总有人上赶着要,陈山明白,自己被人撬了生意,他也不恼,在商言商,生意场上讲感情那是棒槌,人前三分场面话,遇难全靠银子推。

陈山从自家超市柜台上取下一份礼酒,拿卫生纸淋上水,擦干净包装盒上的浮土,尔后就带上,找到了东光乡的老熟人胖老板。胖老板收了一瓶“西凤”,才给他吐了点实料:“这些贩烟的和我们不一样,咱们是小打小闹,做生意不出窝;人家不一样,全国各地地跑,哪儿都通,有门路,不然他敢这么大量地收烟?兄弟伙,不是咱说你,你做生意的时间短,是绿籽花椒刚出味,皮麻心不麻。你加的那个微信,名字叫什么‘孤独的狼’那个,嘿嘿,我告诉你吧,这微信上和你聊天谈生意的是一个人,下来和你接头收货的是另一个人,谁是正主老板,你细细上心去。”

“你的意思是说,这老板还不是这两个人?”陈山凑上前,敬上一支“黑兰州”,边递边请教。

“瓜怂,天底下哪有老板干跑腿的活?”胖老板接过烟,翘起二郎腿,眼睛半眯半开,颇为得意地指教道,“那个高个子庆阳人就是个‘骡子’,只管定点收货放货,他说话不管事,关键还得是微信上聊的那个人,那才是小老板。你在微信上听见讲本地话的那个人,就是他,名字叫什么我不晓得,只知道他是人家大老板的弟弟,专门负责收包括咱们县在内的四区五县的烟——嗨呀,说到底,这几个人都是一家,全是亲戚关系。”

“亲戚?”

“干这一行的,尤其是大户,不是亲戚,谁敢放心把这活儿交给外人干?”

“合着这个‘孤独的狼’就是个皮包公司,一个微信号里面藏了好几个人?”陈山继续问,“他这么大的烟量就没出过事?就我那不景气的小摊,隔三差五就来人查,挣两个钱全搭进去了,一年到头还不够给公家裤腰带里添香油钱。”

胖老板鼻子里喷出一团白色烟雾,长吁一声:“日他娘的,就咱们这个地界,公家是个什么样谁都清楚,这都‘双规’过多少任省长、书记啦。官字两张口,吃了东家吃西家,咱们做小买卖的能怎么办?像供先人一样供着呗。”说着,他丢了烟头一脚踩灭,嗓子里一阵滚动,呼哧咳出一口腥臭的浓痰,对着陈山送过来的酒说:“你的事,我也知道点,做生意没有不交学费的,吃点亏,忍忍就过去了。老老实实守铺子,别想不着边的事,我告诉你,成不了,那些四处跑烟贩烟的上下都通着哩,不信你就试试。”

 

从麻田镇回来后,整整一个月,陈山的两只脚都没着过家,除了忙活农贸市场卡车运输的活儿,他还想另外盘下一处摊位点,做水果鲜送的买卖。不过,在我老舅看来,这是“胡弄球”:“家里现成的烟店不经营,跑来跑去找生意,这水果生意是好做的?盐泉县巴掌大,几户吃粮几户吃水果这都数得过来,县城消费比不上大城市,贵的没人要,贱的尝尝嘴。一街道的水果摊起早贪黑,干一年也挣不出半兜硬货,做生意看风水的,在哪座山头唱哪的山歌。呵,盐泉县卖水果——那是王八撒尿,站不起来脚。”

这些奚落,陈山全当成耳旁风,要做什么买卖,他心里拿得住,他早在农贸市场选好了一处摊点,但没急着去谈租金,他在等,等一个让他能下定决心的机会。

很快,这个机会自己就来敲陈山的门了——“孤独的狼”发了一条微信给他:“今天到盐泉收货,你那的烟够一秤不。”

陈山回:“大小烟都有,攒住了,下午店里有人,来取。”

2

看着“孤独的狼”发来的信息,陈山心里跃跃欲试——他要报复。

自家的烟被“孤独的狼”倒卖到山东,后被山东地区的烟草局查获,被定性为跨区域售烟。罚款、送礼、降烟档和停烟,该走的手续都过了一轮后,陈山一盘账目,发现一年的烟草利润赔了一大半,唯人没出事。他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替人“扛雷”?倘若飞来横祸找不到源头也就认了,可现在他摸到了债主,那这笔账他必须好好算了,“算不成,那就闹一把火”。

陈山狠下心思忖,给几个叔伯家的兄弟打去电话,喊他们来家里吃酒,多余的话没在电话里说。挂断电话,他就往堂屋抬了三箱“大绿棒(啤酒)”,喊我老舅去酱肉铺买一只板鸭、半斤卤煮,又嘱咐我舅母去灶房收拾一盘醋拌三丝、两道荤菜,末了,他又熬了一锅葛根水,装暖壶里温着。

我老舅看见这架势,察觉到苗头不对——他儿子一个半杯倒,攒个酒局干甚?等陈山三个本家兄弟陆续到来,放心不过的老舅趁端菜招呼的空隙,拉过陈山叮嘱:“你做事不要胡来,看着点你那几个弟兄。”

“爸,没事儿,待会来个‘客人’。等下我招呼的时候,你在前院看会儿铺子,我们在里面吃点饭,聊聊生意上的事。”

说完,陈山便进了堂屋,招呼叔伯家的兄弟们入座,亲自给每个人的空杯里斟满啤酒,笑说:

“等下我这来个‘客人’——就上次我家铺子出事,坑我的那个烟贩子。一会儿人来了,我请他进来聊聊天,你们只管吃菜,要是那贼娃子要走,你们就帮我把门守好。”

“酒随便喝,我这还有瓶‘剑南春’,一会给你们起开。就一点要求:咱不动手打人。你们就坐这儿帮我镇镇场子,要是那贼娃子打我了,你们别慌,先录像,墙角这备着泡沫纸,拿纸包住了再上手。”

“大壮以前学过画画,知道人身上哪块肉最厚,你俩跟他学学,找好安全区再上手。”

陈山家的铺面是半开放样式,加盖了一间彩钢瓦房,门装得很宽,方便进出货。柜台收银处左面开了一扇门,连着堂屋和后院。堂屋一切准备妥当后,陈山就坐在前院铺面门口等。

很快,一辆白色面包车出现在村道上。透过灰黄色的前挡风玻璃,陈山确认了那正是他要等候的“客人”,随即从兜里摸出一盒“白塔山”,调动好脸上的表情,迎了上去。

“路上辛苦,来来,抽根烟解解乏。”陈山热情地招呼庆阳人进店铺,“给你毛巾,刚拿开水烫洗过,擦擦脸解解乏。”

庆阳人瞥了一眼陈山递过来的烟,没接,用毛巾抹完脸再抹了一圈脖颈,自顾自地从外衣兜掏出盒“红利群”,点了一根,又抽出一根回递陈山,阔开腿,站在陈山面前揶揄他:“卖烟的还舍不得抽烟嘛,陈老板?”

“我们小生意人,摊摊小,卖什么舍不得用什么。”陈山注意到这人递烟的手指骨粗大,皮肤粗糙。

“十个开店的九个这么说。”庆阳人看向陈山,问,“烟在阿达(哪里)放着呢,都准备好了?”

“烟都装蛇皮袋码整齐放在屋里头呢,外面不敢放,走,先进屋,你进屋喝口水歇歇脚,我给你搬去。”

“在后头?”庆阳人指着后门问。

“这后面就是。你个儿高,小心碰头。”陈山边说边请他往堂屋走。

到了门口,陈山站在一旁,侧过半边身子为庆阳人掀门帘,对着屋里的本家兄弟说:“赶忙的,来‘客人’了,大壮你让个座儿,到门口坐着去。”说着,拿脚拨开大壮的凳子,挪开个空儿,请庆阳人入座。

“这(都是)家里面几个亲戚,房顶漏雨,今天天气好,我专门请他们过来帮忙修修屋子,正吃饭着哩!来来,你也一起夹筷子菜,远路上过来不容易,你先垫垫肚子,我去给你拿烟。”陈山拿出一副碗筷递给庆阳人,然后对二伯家的陈熊说,“你们帮我招呼好客人,我拿烟去。”

大壮顺势就坐到了门口,跟堵墙似的把门严严实实把住,大家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庆阳人围紧,夹菜劝酒,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陈山倚在门口听响,随即放下了心,轻手轻脚地走回铺里,嘱咐我老舅将后门锁上,没他的允许,不要放陌生人进来。

老舅照做,面上亦不声张,只待大戏开演。

3

陈山提着一个满鼓鼓的蛇皮袋,抱着一个装水果的纸箱回到堂屋,他进来就将货放在酒桌旁,然后转身锁上了门。

那庆阳人慌忙站起身问:“陈老板,大白天的关门干甚?”

“嗨呀呀,没事儿没事儿,你是不知道,之前我这儿被烟草局的上门检查过一次,我人胆小,咱们做生意还是安全点儿好。本来都是些小本买卖,不多贪钱,要是再遭一次,那今年就白干咯。”

“大壮,去把灯打开,让屋子里亮堂点。”说着,陈山解开了蛇皮袋口的绑绳,朝庆阳人说,“你点点数。”

庆阳人也不客气,走过来就将蛇皮袋里的烟货全腾出来,5条一摞,码齐溜了堆在地砖上,仔细清点外包装和烟号。陈山站在一旁看他清点——这男人是个老手,点烟速度快,手底下麻利得很,陈山这批货里夹了几条从其他烟店收来的烟,他都准确地挑了出来,摞在货顶。

“‘黑兰州’15条,‘好猫’4条,‘白塔山’12条,像‘白塔山’这类烟上面给的少,我也是从熟人那寻来的2条,原本想着拆开当散货卖的,既然你过来了,索性一起给你拿走好了。”陈山边介绍边说,“生意是要常来往的,成不成另说,诚心我可是都拿出来了。”

“你说的都对着哩,陈老板——”庆阳人把点好的烟重新装进蛇皮口袋,站起身对陈山说,“货我都清完了,除了你说的,另外还有5条‘哈德门’,一共是36条烟。陈老板,是不是所有烟都放在这了,还有没有?有的话都拿出来嘛,我来一趟也不容易,一次多带点,免得跑趟趟。”

“烟都在这了。有烟我还能不卖吗?”

“那就算算账,开钱走人,不耽搁你不耽搁我,我还有一堆子事要伺弄。搞麻利点。”

“不急不急,再坐会儿。”陈山将蛇皮袋旁的纸箱拿过来,“这里面另外还有些货,您再掌掌眼。”

说罢,陈山打开纸箱,从里面掏出一小沓A4纸,分别是上次烟草跨区销售的罚款单,情况告知书,被没收的烟货照片的确认签字文件。陈山啪地甩在庆阳人面前,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看看吧。”

“陈老板,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弄得手脚都没地放了。”那庆阳人脑子转过弯,立马明白今天这是场鸿门宴,行动神色再不复刚进门时的随意,他看了看周身围了一圈的汉子,说,“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嘛,陈老板,你要是嫌我开的价钱少,咱们再商量,你这弄的,叫人心里头不是味。”他话在嘴边吐,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又掏出“红利群”散烟赔笑,“爷们儿都吃根烟,大家别着急,先坐下,开门做买卖,咱们坐下商量。”

陈熊一巴掌拍掉递过来的烟,指着庆阳人的鼻子骂:“我哥让你看单子,你眼睛戳尿桶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皮紧了欠收拾,我们几个弟兄伙就给你紧紧皮!”

“看、看,这就看——”见陈熊一身社会气,那庆阳人身子顿时软了,不敢再浮笑,忙不迭哈下腰捡起那一沓A4纸,点完脸上一片迷茫。他不敢先吱声,只能看向正在夹菜吃的陈山。

陈山慢条斯理地将视线从酒桌移到他身上,停下筷子缓缓开口:“你看我这馋嘴,早上忙没来得及吃口饭,现在才吃,还没来得及问老板你贵姓?你看我这榆木脑袋,连称呼都没问,得罪得罪。”

“小刘,小刘。”庆阳人立马应声,“陈老板你先吃,吃完了咱们再聊,不急不急。”

陈山坐着没动,口气平淡地对陈熊道:“莽子货,人家刘老板给你递烟,你都接不稳。刘老板给的是好烟,可不是我这7块5的‘白塔山’。你把掉的烟拾起来。”

“我这儿有,是我没给稳,掉地上的不要了,兄弟你再抽一根。”庆阳人把烟盒推过去,陈熊没接,自顾自地捡起地上的烟,夹在手里走到一旁。庆阳人端着烟盒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举也不是。

“点烟啊,刘老板,怎么着,你是只给烟不给火,让这几个兄弟干舔舌头?”陈山来了一句。

庆阳人没法子,硬着头皮挨个给一圈的人点上火。陈山把烟夹在手里没让点,拿眼睛斜瞟着他:“刘老板,还认得那几张纸不?”

“陈老板,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你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庆阳人赔笑道。

“你看不懂方块字,‘12345’总识得,你看不见烟草局的罚款单上明晃晃的3万块钱?这数字写到公家的单子上,那就不只是数字了,都是我掏出去的真金白银。”

庆阳人依旧懵着,他一边谄笑一边观察着屋内的动线,陈山见他的眼珠子转个不停,就知道这人还没老实。

陈山不再客气,腾地起身,抓起手边的筷子朝着庆阳人的脸砸了过去,声音陡然爆开:“你他妈的是不是以为我今天和你在这演戏呢?你以为我是在黑吃黑讹你钱?弄怂子,老子的*****也比你们的心眼白,不明白是吧?来来来刘老板,今个我给你好好掰扯清楚!”

陈山将去年烟草跨区贩卖的祸事一五一十地摆给那个庆阳人,包括送了哪几份礼、置办了几桌酒席请客、打点的大小名目等,每说一项,就在A4纸上记下一项。

不到半晌,庆阳人的脸色就在一众汉子的目光中变得白透红、红透黑,整个人像一支被踩灭的烟蒂,蔫巴成团。

4

陈山提来装满烟货的蛇皮袋放在庆阳人身旁,再将酒桌上的菜碟推到一旁,把白纸黑字的债款明细和烟草局开的罚款单上下并列铺开在他眼眉前,指挥大壮:“给刘老板拾掇张凳子。刘老板,别站着了,喏,坐吧。”

庆阳人没敢坐实,人矮了半截下去。陈山坐他对面,硬硬地支着,像藏在棉花堆里的尖石头。他取出一个新纸杯,倒上酒,是那瓶“剑南春”,端到庆阳人跟前头说:“刘老板,事情就是这么个过程,你说说,这个事怎么搞?”

庆阳人双腿并拢,两只手叉在胸前,一脸苦涩,道:“陈老板,我知道这个事你吃了亏,但这批货也没经我的手,它怎么跑山东去的,我也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今天约我过来拿货,咱们也是第一次打交道,你说‘生意要常来往’,不能第一次照面就让我背这锅,咱得有个理法,对吧?”

“刘老板,你这话什么意思,推锅?想赖账?你不认是吧,我这有监控录像,当时烟草局的来查,我也给他们看了,来我这儿买这批烟的不就是你么?怎么,难不成你还有个孪生兄弟?你说做事要有个理法。行,今天我和你说道说道,生意上有亏损我认,烟草局检查我也认,但你们自己挣钱背地里害人、坑同行,爷们我的肚量吃不下。现在不仅吃不下,还要把以前咽进去没消化的反刍出来,让你们也尝尝。”陈山额上青筋暴起,大叉开腿,眼神锁着刘贩子,寒声道,“刘老板,说吧,我听听你的说辞。”

“陈老板啊——”庆阳人突然一改虚与委蛇的嘴脸,诚恳道,“这个烟的事,你不是不清楚,大家都是二道贩子,甚至是三道贩子。没错,之前我是在你这买了烟,可我是在周边的县出的手,这烟最后倒腾到哪儿,我哪知道?咱们这行的规矩就是这样,货一出手概不负责,当面收钱当面清账,哪有事后翻旧账的道理?生意不能这么做,没有这个规程。”

“你的意思是不认账?”

“我就是给老板跑腿收货的。老板的事儿,我是一点都不清楚的。”

“哪个老板?谁是老板?你们这些人老板多得很。你不认,行,那你就给你老板打电话,我和他聊。”

庆阳人不说话,也不动,一脸的泼皮样,开始干坐磨耗。

陈熊气不过,抄起地上的塑料板凳佯装要打人,大壮急忙拉扯住他。陈熊遂丢了手里的家伙什,指着庆阳人大骂:“在我们这儿耍泼?爷们没见过戴眼镜的研究生,像你这种四条腿的死蛤蟆、癞流氓,咱试过手的不少。我哥这会儿还跟你好言好语地商量,脸是自己挣的,别端给你你不要,你再坐这儿装死,那我就让你换个姿势——躺着装!”

“来,你来,你敢往我头上来。不来,你是我胯下射出来的。”庆阳人扭过身就骂,“你们有本事尽管打,老子今天不走了,拘留所都不敢押老子24小时,我看你们哪个敢?”他又指着陈山鼻子斥道:“我要报警,你们这是搞黑社会,是绑架。还有你,他妈姓陈的,有种你弄老子试试?我走着进这间屋,要让你抬着轿子请出去。你弄我,我出去就让你这店倒闭!”

陈山看着他演,脸上一派凛然,瞄了下他的裤兜,确认了他并没有偷打手机报警,松了一口气,也摸清楚了这人的斤两——他不敢报警。

“大壮,去把窗帘拉住,把墙角的泡沫纸拿过来。”陈山直起腰,转过身,语气温和地对庆阳人说,“刘老板,我能开这个店开到现在,就不怕你找人弄我,你以为就你衙门里有人,我没有?”

“你有个你大的球!”庆阳人直接撕破脸皮恐吓,“你也不打听打听,烟草局张科长是我屋里头的舅舅,管这个片区的执法队队长和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烂怂一个,装什么上头有人?自己手上长几根指头心里没球数?你有本事打电话摇人,今天我偏要看看,你的草帽鞋子里面能扯出几根线头。”

“好好好。”陈山忽然拍手笑了,“你说得太对了,我确实是装的。我不像刘老板,认识烟草局的张科长,你们关系硬,手弯弯绕儿多。”

“行了,大壮你都录好了吧,记得多保存几份发过来,我等会儿微信上发给刘老板——哦,不对,是那个‘孤独的狼’。”

陈山起身把门锁打开,笑呵呵地像没事人一样,对庆阳人招手说:“刘老板,你不是还有生意嘛?那你先走,我们以后再联系。”

庆阳人的脸一下凝住了,眼神阴翳,去了色厉内荏的装相,语气萎顿下来,像根发黑软烂的香蕉:“陈老板,你看你,聊生意就聊生意,怎么还弄起高科技了?我是个粗人,说话毛躁,你心里别有成见。”说着,他立马端起桌上的酒杯:“我给陈老板和几个兄弟赔个不是,今个出来不长眼,说了许多酒话,大家不要记,不要怪,这酒我干了。”说完,他故作豪爽,仰面干了一杯。

陈熊乜眼看姓刘的演戏,摇摇晃晃装作醉酒样起身,靠着墙在一旁叫骂:“让你喝了吗?这么贵的酒是给你喝的,赔钱!”

“陈老板,你看看,这——”

“行了,刘老板,我也不为难你,你回去赶紧打电话,既然你说话做不了主,那你就找一个能做得了主的,这件事今天结束不了,那改天咱们就换地方再聊。”陈山咧嘴笑道,“和气生财嘛,都是生意人,反正这个坑不是我填就是你们填,不管怎么弄,生意还是要经常做的。这个视频你放心,我发你老板微信了,这次的货先放我这儿,你把桌上的那沓纸带回去,也让老板们看看,大家伙心里都有个数。大壮,暖壶里装的是葛根水,你给刘老板找个干净杯子倒上,让刘老板喝上点儿,解解酒。不然,他把我的话都当醉话忘咯。”

 

庆阳人走后,陈山并没有彻底安心,对他而言,堂屋里的敲打并不算是报复,生意场上的恩怨情仇哪能用浮于表面的情绪宣泄,挣回实打实的利益才算数。一个视频录像能威胁到什么呢?这都是文人的纠缠,长期在底层活动的生意精们,赖账都是看家本领,更何况人家是真上头有人,想整治自己,明的暗的手段海了去了,能怕他一个小视频?

这些,请姓刘的入瓮前,陈山早在脑子里盘过一遍,所以,刚才趁出门搬烟货的空当,陈山吩咐我老舅爬上那个庆阳人的面包车搜搜看。陈山也运气好,那面包车居然没锁,老舅在车座底下和后厢中翻到了一大批烟货,种类繁多,烟号五花八门,老舅当机立断,也录下视频,并拍下了车牌。

视频握在手里,陈山心里稳了点。他自己在体制内待过,官场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再大的官也怕沾染到腥臊。要不说老祖宗聪明呢?“官”字,一个屋檐下两张吃饭的嘴,亲上不亲下,那这个官也立不住,那姓刘的家产再大,还能把所有的嘴都喂饱?

5

傍晚,太阳刚过屋檐线,陈山就收到了“孤独的狼”发来的微信消息——是一个手机号。陈山打了过去,等待电话接通时,他发现这个手机号的归属地是河南。

“喂?”电话接通,陈山问。

“你是陈老板?”对方问。外地口音,男的,语气相当谨慎。

陈山回:“是我,你是?”

“啊,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小兄弟去你那做买卖,发生了些不愉快,他给我说了,事情我也知道了,小兄弟喝了酒说话没个轻重,要是哪里得罪了陈老板,陈老板抬抬手,都是做小生意的,不容易,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来。”男人打着官腔说,“不过陈老板,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问问这个事你想怎么个搞法。”

“我的意思和刘老板说了,刘老板没给你汇报,还是——”

“他喝了酒嘛,说话稀里糊涂的,我也是怕听岔意思,所以打个电话过来,具体的事情再和陈老板商量商量。”

“我的想法很简单嘛,咱们的生意可以经常来往,但这个坑不能让我填吧,不管这个烟倒腾了几把手,但货是你的人接手的,出了事不能装不知道,你说对不对?”陈山慢悠悠地说,“刘老板走的时候,我让他带了张条子,上面写得很清楚,为了这件事,我上下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力,这不是我要哄骗你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账可查。当然,我的关系肯定没有刘老板的科长亲戚大,礼送出去不少,现在中间这些费心费钱的事,我也不再提,请客送礼跑关系,这些钱没关系我认。但这个3万元的罚款,你说怎么算?”

“陈老板,”那男人说道,“事情说事情,但是我这个人也是讲规矩的:第一,这个烟的事,就像你说的,已经棺材板上钉钉子了,再去查是从哪道工序上出的问题,也没有啥意义;第二,你们录的那个视频,我也看了,这个东西放明面上,到底有多大作用,你心里也知道。俗话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东西可能对你来说不是个好东西,反而是祸害,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历史上多得去了。”

“最后一点,”男人停顿了下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给你认真地说,3万的罚款,我个人给你掏3千块钱,这个事就算了了。你要是同意,马上微信转账到位;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按你的想法来,至于结果如何,那咱们就扳扳手腕,试试锅是不是铁打的。”

陈山沉默,心里掂量着:要从这些人嘴里抠出钱不是个简单的事,他们流动性大,出了事能跑,但自己是住家户,哪能和他们比?

“5千块。”陈山说,“我还有个要求,生意咱们还可以照常做,但以后我这边出货,整条都改散装出。”

散装拆卖查不出烟号,那男人自然不愿,还要扯皮,但被陈山拿话堵死了:“今天刘老板来我这儿,下了车车窗都没关,我这铺子临街,村道上闲晃的人多,幸好我让人给他看着车呢。放心,只要刘老板来我这,人车我都给照料齐全,绝对丢不了东西。做生意嘛,都是互相照顾……”

说完,陈山听电话那头有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他也不催,耐住性子等,过了大概2分钟,电话那头又有了声:“5千就5千,不打不相识嘛。陈老板,我也不和你纠缠,这钱我掏,就当咱俩认识了,交上了朋友。至于你说的烟货改散装出,就依你的想法,我这边都好说。完了,我这边找个朋友把钱送过来,你给他写个收据,怎么样,咱俩旧账圆满,这件事就算了了。”

“能成。”陈山回道。

事已至此,陈山知道再跟他们掰扯下去没有意义,能要回5千块已经到顶了,剩下的钱就当是交了皇粮,做生意哪有当常胜将军的。整个县的烟草市场里,这些流动贩子能量最大,除了能打通外省市的各个关节,本地也有他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像“孤独的狼”这样搞大单的,摊子铺得大,资金充足,收烟都是成批成批的,烟货全控在手里,抛售的时候瞄准烟价最高点,一点点抛,最后吃下最大的蛋糕,哪是自己这样的散户能撼动的?本地烟草贩子多为小打小闹,也不抱团,况且现在的社会,谁家的生意大谁就得势,就能将十里八乡的各处烟店的烟货垄断。在他们眼里,自己这样的小贩子,就是那路边的一棵草,随手都能拔掉。

6

隔天晚上,有人找上门来,来人叫黑玲玲,是本地最大的女烟贩子,也是本地生意圈子里的一个传奇。

黑玲玲人如其名,肤色油黑发亮,日常穿着一身旧衣,披一条花毛线围巾,开着辆改装过的三马子乡里乡外地跑烟。虽然黑玲玲不修边幅,可没有人敢小看她,她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大姑子在县里的机关单位上班。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靠着贩烟在县城里为半傻儿子置办了4处房产,她衣服上破开口洞的不是洞,是铜板上的钱眼。

黑玲玲烟草生意做得大,收烟多年,最是清楚怎么避险,绝不在家里存货。她在县城周边几处农村租了农房,专门储存收购来的烟货,每次市县两级检查,她总能提前获悉消息,要么开着三马子溜去外县,要么待在家直接装病。

最叹为观止的是,黑玲玲的存烟货的仓库会“移动”。每当有突击检查,县里各个烟贩一嗅到味儿,都会想法子隐藏。猫有猫道,狗有狗门,黑玲玲那个平日里看着不中用的男人,此刻就站上台前——当市里空降而来的稽查队和民警挨个对烟店进行检查时,黑玲玲的男人便喊上熟识的车队朋友,将一些容易暴露的烟货全部装在出租车里,再分散开来——这下好了,县城的出租车就成一个移动烟库,任凭稽查队想破天,也想不到。

除了与查烟的官斗智斗勇,黑玲玲也特会来事儿,豁得出去,媚上欺下、心狠手辣,嘴上“哥哥”“叔叔”喊得勤快,真有好处,手起刀落,抵着对手腰窝捅个来回,绝不含糊。

“妈的,饿死当官的也饿不死黑玲玲。足够下贱也是种能耐,她挣钱,我不眼红,也看不起。”陈山说。

不过,黑玲玲怎么会来陈山的店里?要知道,撬陈山生意的就是她——去年出事后,陈山在乡下的货点基本上都被黑玲玲打价格战抢走了。这个黑玲玲不会无缘无故地上门来,肯定没好事。

“小陈,”黑玲玲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黑色皮包进门,寒暄道,“你家老头子今天没给你看店啊,这老汉不知道多帮帮娃娃的忙,又躲清闲了。唉,亏了小陈你勤快,忙里忙外的,成顶梁柱了。”

“哟喝,是玲玲姨来了,那有板凳,快坐下歇歇。”陈山招呼道,“我爹出去找他那几个老伙计推牌九去了,刚走没几分钟,你今天生意怎么样?”

“啊呀呀——”黑玲玲坐在板凳上,顺手拿起货架上一瓶冰红茶开了盖,先喝了一大口,喘出一口粗气,尔后才说话,“忙得一天没喝水,今天我跑了一圈也没寻上生意。这两天的行情你是知道的,最近烟草公司不开烟,下面都没生意,想收点货不容易。我之前路过你这几次,看你店里人还不少哩——我今天过来是专门给你送东西的。”

“送东西?”

“就你前两日和吴老板商量好的事情。”黑玲玲起身将身上的皮包解下,放在柜台上说,“我今天跑了趟外地,碰上吴老板,吴老板说他之前欠你的货款一直没开,他微信上没钱,转不了账,托我把4千5的货款给你带过来。你清点清点。”

黑玲玲将黑色皮包的拉链拉开,推到陈山面前。陈山扫了眼包里的钱,没动,冷笑一声道:“哎,这不对劲吧?玲玲姨你怕不是搞错了,吴老板欠我的是5千,怎么成4千5了,你给打个电话再问问?”

黑玲玲脸上挂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说道:“这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吴老板就交代了这么多,多余的我也没问。要不这样,这些钱你先收下,差的5百块,到时候让吴老板微信上补给你。我待会儿得去送个货,你给我打个收据,我回去交差。”

5千块变4千5,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大名鼎鼎的黑玲玲咋可能帮忙送钱,这女人属老鼠的,一身贼光——陈山将皮包里的钱拿出来,开始清点,那钱竟还是有零有整夹着包的。陈山强忍住骂人的怒气——连这点便宜也要占,这女人可真是奸猾到顶。

陈山细细将钱数了两遍,故意磨蹭着。反倒是黑玲玲着急起来:“天嬢嬢呀,你这么大的店开着,老板当着,数个钱,倒像个摆摊摊的老婆子。我这还有活儿,你好歹利索点。”

陈山忍不住得意起来——好你个黑玲玲,平时跋扈惯了,今天我就要来挫挫你的贪性。数完钱,陈山在收据单上写下:今收黑玲玲代送肆仟伍佰圆整。然后将皮包连收据一并交还给她。

哪承想,黑玲玲拿了收据扫了一眼,突然对着陈山大骂:“你看看你写的啥?你什么意思?我让你写个收据,你就写我带来的钱你如数收到就成,你写个4千5是啥意思?你俩之间的生意,我又不知道是多少钱,我拿这收据回去,吴老板还以为我吃了回扣,这哪成?!”

陈山又气又笑,讥刺道:“天底下写收据哪有不写钱数的,你还是个生意人,走出去问问,看哪家写收据不写明钱数。你是挣钱挣昏头了,反天罡。”

“我不管别人,反正这收据,你得给我重写,就按我说的,给我写了我走人。”

“走?你刚喝的水还没付钱,饮料是3块,钱付了再走。”陈山压住火,冷脸道。

黑玲玲倏然拉长了黑脸,嘴张得盆般大,舌头都要掉到下巴上:“我又不是给你们当雷锋的,跑完腿,连瓶水的交情都没有?天嬢嬢呀,看这年轻老板心多毒辣,别人家的水都卖2块5,就你贪心,卖得贵——收据重写,我再给你开钱。”

到这儿,陈山彻底清楚怎么回事了——这心烂的黑玲玲,吞了5百块钱不说,还想在收据单上玩文字游戏,她以为别人都是汤汤水脑壳,不晓得其中利害?陈山再不和她废话,直接打通了之前的河南手机号,当着黑玲玲的面,把情况简要一说,然后就等着电话那头回话。

“你把电话给她,我问问她。”电话那头的人说。

陈山开了免提——哪怕到这一步,黑玲玲依旧面皮不红不烫,安然自若,她接过电话后关了免提,故意大声说话,装傻充愣。陈山站在柜台后,玩味地看着她演。

“真是好心没好报。”黑玲玲把手机撇摔过来,嘴里嘟嘟囔囔,“我今天是干多余的事了,帮你们忙,还要让我垫钱。我告诉你,这钱是我自个的,算我帮你们两家忙了。你重新写张收据,钱数都写清楚!”

陈山再次写好收据,黑玲玲接过,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5张钞票,扔在柜台上。临走,她趁陈山没防备,又从柜台上抢走一瓶果粒橙,舞动一双粗短腿,快步跳上三马子扭开钥匙就跑了。

陈山瞠目结舌,心窝子着火,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最后只得苦笑一声,捡了散在柜台上的钞票,认栽。

黑玲玲的作派在这一带有目共睹。陈山亲眼见识过她因为两盒烟在买主面前撒泼打滚、脱裤子要挟,他可不想因为两瓶饮料被这牛皮癣似的主儿缠上。钱没了可以再挣,粘上黑玲玲,那就是捅了黄鼠狼窝,惹一身骚。

7

事情过后,陈山很快就摸清了黑玲玲和吴老板之间的瓜葛——原来,黑玲玲男人和吴老板是表兄弟,之前在微信上聊生意的“孤独的狼”,那个说着本地方言的男人,就是黑玲玲那边出的人。盐泉县地处山区,虽人口数量庞大,但大多散于主城区之外的各个乡镇上,这使得颁发的烟草执照户数远超邻县。市场“潜力”巨大且本地烟贩子寥寥无几,黑玲玲自然盯上了这块肥肉,可她又吃不下,有的地儿路难走,交通成本高,最后只能忍痛喊来了外地亲戚吴老板。她也不吃亏,平日里帮吴老板四处拢货,也能保障自己的收货卖货。

陈山知道黑玲玲不是吃亏的人,先前甩了她脸子,以她那睚眦必报的脾性,但凡自己以后还要端这碗饭,两人之间擦枪走火就在所难免。

“怕什么怕。”陈山给自己鼓劲,“做生意,最忌讳前怕狼后怕虎,要是一帆风顺,那就不是做生意了。种地的,看老天爷脸色吃饭,搞生意,吃人家的冷脸子可以,可是背地里吃暗箭,那就得和对方拼刺刀。”

陈山细细思量了一番接下来要走的路。没过多久,他将家里的店铺又甩给了我老舅,自己忙活着去农贸市场上跑运输。虽然起早贪黑,但陈山吃得下这份苦,对他来说,苦不可怕,穷才要命。

不过,跑运输吃青春饭,随着年岁增长,陈山当兵时落下的一些老伤病也慢慢开始找上门来,开车时间超过一个钟头,腰椎颈椎就开始抗议。因为要进冷库搬冻货,陈山还患上了肩周炎,早上一觉睡醒,两肩一阵阵麻痛。

跑车的过程中,陈山发现了一些新的做生意的道道——说着要卖水果的摊位,实际上是他预备来做烟货转运中心的好地方——农贸市场北朝向最里那间,位置深,客流量少,左右都是空铺,路宽,方便进出车,又不引人注意。跑运输后,陈山摸清了盐泉县的周边乡镇,以往他收烟得先进再出,不仅流动周期长、现金流回收慢,且有安全隐患,如今盘一个铺面做幌子,方便他跑车带货。当然,陈山的目光不止于烟货,因为搞烟的油水已被现有的几户烟贩瓜分干净了。

最近,国家上调了烟草税,涨幅不小。烟税涨了,烟草局挣钱,国家挣钱,各省财政也能挺挺面子,可苦的是每一个被专家和智囊选择性忽视的烟民。陈山不理解,怎么宣传上天天讲,烟叶产量越来越高,社会形势越来越好,反倒是烟民想抽口烟怎么越来越难呢?

烟贩子这边,往后的路只怕越来越窄,按现在的情形,20块以下的烟一直处于缺货状态,10元以下的烟基本上是长期断货,或许要不了几年,市场上的一些老牌便宜烟就要停产。烟草的红利看似被他们这些烟贩子抢来抢去,实际上大家都是吃点肉渣渣,坐庄的都是上面的人,陈山的小买卖比起人家的大生意,简直是一毛比一百,未来,索性再换个挣钱的门路就是。

年少时,陈山觉得自己和这片土地上的父辈不一样,他们陈旧、麻木,是过了时的黑布麻鞋,自己是新时代的人,老家和乡村怎么会困住他?如今,陈山知道自己也进入了这个轮回,接过父辈手里的扁担、烟枪,脱下炫潮的皮鞋,换上舒适的布鞋,重新回到了这片沉默广袤的土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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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自闭症儿子的13个中秋节

2023-10-12 10: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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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的眼

我用夜的眼,寻找光明。

1

小珂两岁时,表姐就发现了儿子的异常。虽然在其他方面,他和同龄孩子都没太大的差别,但当其他孩子已经能说会道时,小珂只会叫几声爸爸妈妈。

表姐和表姐夫刘正说到此事,刘正并没有太在意:“小珂只是说话没那么利落,慢慢就会好的。”当时的表姐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一切事情都以表姐夫为中心,性格温顺带点怯弱。表姐夫那样一说,她虽然有心反驳,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又过了快一年,小珂的语言能力并没有太大改善,表姐又渐渐发现一些其他异常反应。比如有一次,表姐给小珂买了个玩具,小珂却盯着玩具一动不动。再仔细一看,表姐惊得心颤——小珂虽然盯着玩具,但眼神却是空洞的,面无表情。

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表姐心中越发不落稳。过了一阵,她寻了个借口向单位请了假,瞒着表姐夫和公婆带着小珂去市里的儿童医院做检查。

给小珂看诊的是一位知名的儿科专家。经过几个小时的检查,医生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姐,小珂患有轻度自闭症,好在现在及时发现了,“只要治疗得当,他是有很大的机会痊愈的”。

然而,医生也提醒表姐,虽然小珂的病症目前还不严重,“但如果护理和治疗不当,病情也可能会迅速恶化。因此,孩子只有在家人全程照顾的情况下,再辅以药物治疗,才有可能逐渐恢复。”

出了医院大门,表姐牵着小珂的手,心在一抽一抽地痛。丈夫家中到小珂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公婆对小珂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果他们得知小珂患有自闭症,又会怎么想?

那一天,表姐到家时已经晚上7点多了。面对婆婆的数落,也不回应,只抱着小珂洗澡、吃饭。她好想哭一场,但暂时又不能让公公婆婆知道,只能强忍住。晚上躺在床上,表姐流着泪告诉了表姐夫小珂的病情和医生的话。

起初,表姐夫完全不相信,说他俩都健健康康的,家族里也没人有这种病,“我儿子怎么会得呢?”直到表姐拿出检查资料和诊断结果,面对那些白纸黑字,他傻眼了。表姐夫妻俩都是文化人,自然明白这病意味着什么。

“医生说了,小珂的病情还不严重,但需要有人全程照顾。我想好了,辞职专门带小珂。”表姐轻声对表姐夫说。

表姐夫问:“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份工作么?好不容易升到单位中层,你舍得辞职吗?”

“舍不得也要舍,只要儿子好,我什么都舍得。”

“那就委屈你了。你放心在家带小珂,我挣钱养家。”

第二天,表姐夫、表姐和公公婆婆开了个家庭会议,决定将全家的重心放在小珂的病情治疗上。随后,表姐迅速办了离职手续,成了小珂的专职护理。

2

表姐大我三岁,是姑妈唯一的女儿,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在长沙同一个小区。姑妈身体不大好,早早就离职在家养病,一家三口全靠姑父一个人上班挣钱。那时候我父母工作忙,经常托姑妈照看我和妹妹,所以我与表姐的关系很好。

表姐大学刚毕业那年,姑父有段时间腹痛厉害,去医院检查后,发现已是肝癌晚期,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是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为了照顾有腿疾的姑妈,表姐特意在离家近的伍家岭找了一份工作。

我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长沙工作,住在岳麓区。彼时,表姐已嫁给了在开福区的同学刘正,两区相邻。无论我从单位还是家里去表姐家,开车最多也只要二十多分钟,我便常去表姐表姐夫家蹭饭,关系自然更加亲近了。

2002年农历八月十五,小珂出生。表姐的公婆开心极了,觉得这生日真是太好了,中秋团圆,大吉大利。我也替表姐开心,表姐则说叫表叔听着没有舅舅亲切,以后小珂就叫我舅舅。

开始几年,小珂的生日我都是不请自到。而关于孩子的病,起初我也只是觉得有点 “与众不同”——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但也只当是孩子的个性,并未深究。直到表姐离职才明白。

 

表姐刚离职那两年,公婆还很配合,一直照顾小珂。然而眼见病情完全没有好转,两位老人就明确表示,希望表姐夫妻俩再生一个孩子。一开始,表姐夫还敷衍搪塞,但没多久便和他爸妈结成统一战线,做起了表姐的工作。

表姐对我说,她也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但看到公公婆婆对小珂的嫌弃态度,又想到自己怀孕和生产后,小珂肯定无法得到完全的照顾,她放弃了。

久劝无果,公公婆婆一气之下回了老家。对于自己爸妈的离去,表姐夫表面没说什么,但实际上对表姐的态度也大不如前。

到了表姐离职的第三年,小珂六岁生日那天,表姐准备了一桌子菜,小珂刚许愿吹灭蜡烛,表姐夫就接了个电话,留下一句“同事找我有事”,便开车离去。那些年,表姐夫已经当上了科长,在单位里混得确实不错。

到表姐离职的第四年,虽然公婆和表姐夫对治好小珂逐渐失去了信心,但她依然全力以赴。不仅阅读了大量关于自闭症儿童康复治疗的书籍,带着小珂去了广州、上海、北京等一线城市医院,四处寻求康复治疗的方法。还花重金请长沙的儿童心理专家每天辅导小珂两个小时。花费少说也近10万,而她本人也几乎成为儿童自闭症护理的专家了。

尽管如此,小珂的病情依旧没有显著改善,只是没有进一步恶化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珂的语言表达稍微多了一些,但与同龄的小孩相比,差距依然很大。看着孩子无精打采的样子,表姐说自己时常都想流泪。

3

2009年10月3日,农历中秋,小珂7岁了。

这一年的中秋假期与国庆长假重叠,原本我打算和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去海南旅游,然而考虑到姑妈也在半年前去世,表姐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我犹豫后还是取消了行程。

这天,当我赶到表姐家时,菜已摆在了桌子上,却没见到表姐夫的身影。表姐告诉我表姐夫在单位值班,不能回来,我还心里纳闷,国庆中秋连假,单位都没人了,值哪门子班?何况真的值班,也可以回来陪儿子吃个生日蛋糕呀。

小珂刚许完愿,表姐的手机就响了。她接电话时,只“喂”了一声,就没再说一个字,脸色却越来越阴沉。挂断电话,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我感觉一定出了大事,但表姐看一眼小珂后才说,“吃完饭再说”。

起初,表姐几乎没吃什么,只有我和小珂在吃。我告诉她,不管出什么事,饭总得吃,不然身体怎么顶得住生活的风浪。表姐却盯着小珂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端起碗来,干吃了两大碗饭。看她将和着泪水的饭一粒不剩地吞下,小珂怯生生地走过来,依偎在她胸前。

饭后,安顿好小珂,表姐的情绪已经平静,这才告诉我电话的内容。打来电话的是表姐的前同事丽丽,当初表姐辞职时,好几个人都觊觎她的位置。丽丽本来并没有太大希望,但当领导要表姐推荐人选时,表姐提名了丽丽。因此,丽丽很感谢她。

表姐说:“还真巧,今天丽丽和几个朋友去酒店吃饭,见到刘正带着一位年轻女人和一对老年男女也在用餐,她们那桌靠着刘正那桌。”

表姐夫以前去单位接过表姐,丽丽认识他,但表姐夫却并不认识丽丽。饭桌上,表姐夫对那个年轻女人非常殷勤。谈话内容更是让丽丽感到震惊,原来那对老人正是表姐夫的父母,年轻女人是表姐夫在外面找的女人,已经怀孕4个月了。几个人正在商量如何把表姐赶走,让那个女人登堂入室。丽丽惊诧之余,打开了手机录音,录下了表姐夫等人说的话。

我听后肺都快气炸了,想立即打电话质问表姐夫。但表姐却拦住了我,一脸平静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一定要治好小珂的病,让小珂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看着刚30岁的表姐,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她的平静让我明白,那曾经的柔弱已经离去,而坚韧正从她的内心长出来。

 

很快,表姐和表姐夫离婚了。表姐夫想尽快将小三转正,同时避免影响仕途,选择了净身出户,还给了表姐20万的补偿。表姐什么要求都没提,只要了小珂的抚养权。房子原本就是表姐单位分的,自然也留在表姐名下。

对于这个结果,刘正和他爸妈求之不得,因为担心表姐反悔,他爸妈甚至还多给了表姐10万元,作为“卖断”小珂的抚养权费用,还要表姐立下字据——无论小珂今后的情况怎样,都不能再找刘正麻烦。

表姐协议离婚的全程我都在现场,见刘正和他爸妈的无耻样貌,我数次忍不住要发火,表姐却一直制止我。她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离婚后,表姐雇人将家里的锁全换了,家具也全都卖掉。之后又把屋内粉刷一新,买了新的家具,还带着小珂照了张合影,装上镜框放在客厅电视柜上。

房间的家具很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和一台二手电脑。客厅里也只有一桌四凳,一张简易沙发和一个电视柜。厨房和卫生间除了新买了一个小冰箱,连洗衣机也没有。

我问她为啥连个洗衣机都不买,表姐说:“手洗,省电还干净。”

我明白,她是准备陪着小珂与自闭症打持久战了。只是我不知道这种持久战到底有多长,希望又在哪里。

 

其实表姐离婚前,我妈就经常劝她再生一个。即使刘正出轨,我妈也劝表姐别离婚,她担心表姐一个人走不下去。

但任凭我妈怎么劝说,丝毫没有动摇表姐一个人带小珂的决心。我妈实在没办法,只得跟我爸唠叨,要我爸以舅舅的身份去劝劝表姐。我爸只说了句:“刘正那渣人,林芳离开他是对的,有志气。”一句话顶得我妈直憋气。

就像最开始那位医生说的,小珂的病情并不是太严重,经过4年的努力,小珂的语言障碍慢慢变轻。为了培养小珂的兴趣,表姐买了很多玩具,但每个新玩具,小珂最多只玩5分钟,就失去兴趣了,无论表姐怎么引导,就是不再碰。

不过,表姐却无意中发现,孩子经常会盯着她的电脑看。有一天,小珂又站在表姐的电脑前,表姐突发奇想,在电脑上下载了一个贪吃蛇游戏,教小珂怎么玩。没想到,小珂一学便会,玩得不亦乐乎,几天后便十分熟练了。

表姐感到非常惊喜,原来小珂的智力并不是很差。但很快,她又发现小珂只对贪吃蛇游戏有兴趣,即使她又下载了其他几款游戏,小珂看都不看,只专注于贪吃蛇。

4

这一年,表姐想着怎么也该为小珂找个学校,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然而,她跑遍了附近的几所小学,校长得知小珂的情况后都委婉地拒绝了。

但表姐并没有放弃,她找到居委会,通过居委会出面和学校沟通,最终,一所学校的校长勉强接受了小珂,但却有言在先——小珂跟不上课程,他们不负责任。

只要学校肯收,表姐就放下心来,她当即保证,自己会亲自辅导小珂的学习。开学第一天,表姐就带了把椅子,在教室外的走廊靠窗的地方坐着,而小珂则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是表姐要老师这样安排的。母子俩只隔着一扇窗子,小珂有任何问题,表姐立刻能看见;而只要小珂转过头,他也能见到妈妈。

第一天上课,老师也非常贴心,不仅向同学们介绍了小珂,还请表姐上台作了自我介绍,并要求同学们不要欺负小珂,“小珂妈妈就在教室外面陪着,是为了回家好好给小珂补习。”表姐也听出老师的话外音,那就是让同学们别受她和小珂的影响。

开始几天,还真有些影响。上课时,孩子们总会时不时透过窗户看表姐,有的孩子即使看不到,也要转头望一望。老师几次想让表姐离开,可一看到表姐那恳求的眼神,赶人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好在,孩子们也很快适应了表姐的存在,不再转头望向她。

表姐每天认真听课,回家后不厌其烦地辅导小珂。除了陪小珂上课,还制定了小珂这个年龄段的康复计划——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多专为自闭症儿童提供康复治疗的机构,自闭症儿童康复完全依靠家庭的引导。但大多数家长却并不承认自己的孩子患有自闭症,或者不愿面对这个问题,这严重影响了小孩的治疗。

表姐告诉我,医生说小珂的自闭症是出生时缺氧窒息造成的,“他跟先天性遗传的自闭症儿童不同,只要陪同专业,干预得当,小珂不仅可以康复,有可能还会有不小的惊喜。”

当小珂专注于打贪吃蛇游戏时,表姐除了遵医嘱按时给小珂吃定量的氧西汀和合曲林等药物外,还有意识地引导小珂关注其它有趣的东西,比如在电脑上下载一些童话影片等等。此外还在食物上加以研究,做到一周内不给小珂做重样菜,而且还是对儿童有营养功效的菜。就这样,到二年级期中考试的时候,小珂的成绩居然达到了班里学生的中等水平。

表姐很开心也很知足,那晚特地做了几道菜,打电话要我和妻子过去庆祝。吃饭的时候,表姐笑得很灿烂。这也是自从离婚后,我看见表姐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时,我和妻子上班,女儿只能给离休的岳母带。

岳母住在芙蓉区,女儿上学也自然在那里。每当节假日女儿一回家,我和妻子就会带她去表姐家玩。小珂和我女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他虽对别人漠视,但只要我女儿一去,便拉着她一起玩贪吃蛇、做作业。那个时候,小珂与我女儿说笑的样子,谁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上学之前,小珂见到我总有些漠然,我找他说话,他要么盯着我一言不发,要么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上学后,许是集体生活的潜移默化,或者是我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慢慢开始有了沟通。我再去的时候,他总会拉着我说几句。后来一次过生日,他还邀请我一起吹蜡烛。唱生日歌时,他忽然开口说:“舅舅,你唱得真好听。”

那是小珂第一次由衷地夸我,我激动地抱起他转了两圈,他那稚雅的笑声,如湘江水一样清澈。

5

小珂小学六年,表姐一直坚持陪读,和所有小学生一样,将一到六年级的课程学了个遍。

学生考试她也参加,老师批准她的请求,每次考试发她一张试卷,考完试后,表姐也会将试卷交给老师打分。她每次都是满分。表姐不仅将老师们当成自己的老师,还和他们处成了朋友。逢年过节,老师们也会热情地邀请表姐上他们家去。

小珂上初中后,表姐依然在走廊里听课,回家后再对小珂进行二次辅导。虽然这时小珂的语言表达能力还不如其他孩子流利,但学习基本没有问题,成绩也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

随着小珂的成长,他对表姐的依赖也越来越重,他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也不与同学交往,更别说社会活动了。除了学校和家之间“二点一线”,小珂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

起初,表姐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觉得在自己的保护下,小珂的自闭症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然而,这种自信很快在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小珂读初二的一个周五,表姐重感冒,没有去学校陪小珂,中午去医院输完液后想着回家睡会,放学前再去接小珂。可她的头昏昏沉沉,睡醒后发现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家里仍然没有小珂的身影,她赶紧打电话给老师,老师说小珂一放学就走了。

表姐在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来回找了两次,都没找着人。快急疯了的她打电话给我,我也赶紧带着妻子和她汇合。快到晚上10点,我们已经失去希望,准备报警。

此时,表姐接到一个电话,她颤抖着打开手机,按下免提,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问小珂是表姐什么人。确认身份后,男子告诉表姐小珂现在在湘江大桥上,他想带小珂下桥,小珂死都不走,一直要找妈妈。男子说他现在在桥上看着小珂,要表姐快点过去。

表姐慌得连声“谢谢”都没说,拦了辆的士,带着我们直奔湘江大桥。一到桥边,就看见小珂站在人行道上,旁边有一个男子守着。车还没停稳,表姐就打开车门,冲上桥去。她跑到小珂身边,上下左右地打量一遍,然后紧紧抱住小珂,哽咽地哭出声来。

我站在一旁,向那男子表示感谢。等表姐情绪平复下来,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该给人道谢了。表姐略显尴尬地转过头,牵着小珂向那男人鞠了一躬,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表示酬谢。男子急忙摆手,说这点事都要钱的话,那他枉为男人了。

我连忙说,我们都没吃饭,一起吃个夜宵。表姐见状,也诚恳相邀。那男子还在推辞,而且准备离开,我没说话,拉起男子便向桥头的烧烤店走去。其实,我心中的确有个疑惑,小珂学校离湘江大桥足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还与小珂从学校回家的方向不同,小珂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想留下那个男子问个明白。

边吃边聊中,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第一次放学独自回家的小珂,刚离开学校没多远,就被几个初三学生拦住,说是要护送他回家。小珂不肯,其中一个男孩就踢了他一脚,小珂怕了,乖乖上了他们叫的的士。

当然那群孩子并不是真想送小珂回家,而是为了找乐子,他们打车到湘江大桥边后,便留下小珂,扬长而去。小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该往哪走,只得呆呆地站在桥上。过往的行人来去匆匆,也没问小珂为啥一个人站在那里。

直到晚上九点多,江成(男子的名字)下班过桥时,发现正在抽泣的小珂。他上前询问情况,但小珂刚受到惊吓,见又是一个陌生人,既惊又怕,自然什么也不肯说。看问不出什么,江成便在小珂书包里找到他的学生牌,学生牌的背面有家长的电话号码,江成这才联系上了表姐。

得知整个经过后,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江成这个男人不错。

第二天,表姐向学校反映了这件事,相关学生受到了通报批评,学生家长还专门到学校给表姐赔礼道歉。表姐并没有计较太多,只是要他们好好教育孩子,如果小珂出了什么事,那将是大麻烦。

6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小珂却受到惊吓,夜晚常常做噩梦,不久,成绩就直线下滑。不仅如此,除了表姐外,更是拒绝和任何人接触。

有天凌晨,表姐打电话给我,说她一个人在湘江边。我吓了一跳,劝她别做傻事,我马上过去。我拉起妻子,打车按照表姐发的定位赶了过去。找到表姐时,她正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流泪。

妻子忍不住抱住了表姐的肩膀。我从没见过表姐这样子痛哭,即便当初刘正抛弃她,她也没有这样伤心过。尽情地痛哭一阵后,表姐一脸凄然地说:“陪着小珂这么多年,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白费了……”

我问出什么事了,表姐便说:“我带你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推开表姐家的门,只见客厅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砸碎的碗碟和饭菜。表姐颓丧地说,吃饭的时候,她只是简单问了小珂这次考试考得如何。谁知,小珂竟然忽然暴怒,砸了桌上的碗碟,还将书包里的书全撕了,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回房睡了。

表姐惊呆了,她第一次见到小珂如此不可理喻。看着地上的碎片,她感到万念俱灰,只觉得这么多年的付出顷刻化为乌有。她在沙发上哭过之后,又独自跑到江边,想偷偷地离开这个世界。然而,江风一吹,她又冷静下来,想着自己要是就这样走了,留下小珂一个人可怎么办?于是,只得打电话给我。

我走进小珂的房间,看着熟睡的小珂,那一耸一耸的鼻翼,我心里很是难过,也很心痛。

这晚,表姐说了哭,哭了又说。我没劝,也不知道怎么去劝。我知道表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有人倾听。等她将心中的苦楚倾诉完,情绪得到宣泄,便会重新振作起来。

果然,第二天早上,表姐又恢复了原来的冷静。她和我分析了小珂的情况,也懊悔自己在引导小珂康复的同时,却忽视了怎样带着小珂融入集体和社会。自从上次事件之后,她才惊觉自己过于保护小珂,致使他没有一点自我生存的能力。

“即使小珂彻底康复,却因为我的引导不当,让他变成一个极端的社恐,那又有什么意义?”表姐自责地说。

最后,表姐决定让小珂休学半年,先去上海做个检查,再带他去个好的疗养院住上半年。好在表姐此行去上海的花销,大家也不用担心太多。表姐刚离婚时,看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个大型市场,门面只要10万一间。表姐立即决定用离婚时刘正给的钱买了两间,简装之后租了出去。姑妈去世后,老房子自然归了表姐,表姐也租了出去。

随着城市的发展,门面房的租金也是水涨船高,这时已经涨到了每个月一万了。每个月三套房子的租金都足够覆盖表姐母子俩的所有开销,还有不少结余。

 

表姐当天便去学校为小珂办了休学手续,第二天母子俩就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两天后,她打电话给我,说专家检查后说小珂的自闭症已基本上康复,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消除严重的社交恐惧症。

在疗养院那半年,表姐经常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们的情况。

疗养院位置靠近黄浦江,环境幽雅清静,交通方便。住进去后,表姐就请了一位青少年心理学专家,为小珂进行叛逆期心理辅导。疗养院的老人们都是有着深厚知识修养的人,他们经常组织聚会和活动。只要一有活动,表姐便带着小珂参加,和疗养院的老人交朋友,聆听他们的故事。

为克服小珂的社恐心理,表姐每隔三天带他去乘坐公交车,去附近的菜市场和超市。这些都是人流量很大的地方,刚开始时,小珂表现出一定的抗拒,紧紧地拉着表姐的手。但随着几次尝试,他的戒备心逐渐松懈,开始慢慢松开表姐的手。

半年下来,小珂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他主动和疗养院的老人们交流,功课也在表姐的辅导下也没有落下,回到原班级参加期末考试时,成绩还有了提高。

7

表姐回来后,我发现她也有很多变化,变得更加忙碌。原来,在这半年中,表姐建了一个自闭症儿童家长微信群,群里有近二百人,仅长沙地区就有二十几个。大家在群里互相交流,分享辅导自闭症孩子的经验。表姐也将小珂从小到大的转变和反复的过程发到群里,还分享了很多自己这些年照顾小珂的经验。

我国的自闭症患者超过1000万,每1000人中就有1到2个患者,其中自闭症儿童超过200万,这个数字不容小觑,而且还有增速的迹象。表姐说,从加入她微信群的家长来看,患有自闭症的90%都是男孩。

“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是很悲哀的。”表姐讲,她群里的自闭症儿童家长,有一半目前都是单亲家庭,其中八成都是妈妈独自带着孩子与自闭症抗争。还有一部分妈妈正处在离婚的边缘。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特别是那些有自闭症重度儿童患者的家庭,身在其中的家长,看不到一点希望,耐心和坚持却在一点一点地磨损,完全没有生活的乐趣。

 “只有极少数自闭症儿童的父母,能够双方携手面对自闭症。要想带着孩子对抗自闭症,需要专业知识、充足的资金和时间,缺一不可。”表姐如此感慨。

 

2017年中秋节,小珂15岁的生日,表姐找了个酒店,请了她微信群里八位比较说得来的自闭症儿童家长,一起为小珂过生日。

在酒店里,表姐摆了两桌。那八位自闭症儿童家长将自己的孩子也都带了过来。大人一桌,小珂和那8个孩子一桌。

那天,小珂尽显大哥哥的做派,给每个孩子夹菜添饭,有个孩子不小心将汤汁弄在身上,小珂马上扯了纸巾,很小心地擦拭着。那个正要哭的孩子居然憋住哭腔,还用手抚摸了几下弯腰的小珂的头。

小珂在照顾那几个孩子吃饭的时候,还给他们讲起了童话故事。小珂每讲一段,就对着另一桌的我笑笑,我便向他伸出大拇指。得到我的赞扬,小珂笑得更开心了。许是自闭症儿童的心灵相通,散席后,那8个小孩真把小珂当成大哥哥了。

中秋生日宴后,表姐更忙了。小珂回校上初三,状态稳定,表姐一周只需去学校三次。其余时间,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帮助群里的自闭症儿童的辅导上。在那个群里,大家都把表姐当成了主心骨,任何小问题都要来向她请教。

8

眼看着小珂逐渐回归正常,读书成绩又好,刘正父母又打起了歪主意。

前几年,刘正仕途顺利,顺风顺水地坐上了局长的位子。官大了,巴结的人便多了,起初,刘正还把送来的东西和钱扔在地上,以划清界限。碰壁之后,那些人开始改变战术,把心思动在刘正老婆身上。

果然,无论是钱还是物,她统统来者不拒,同时保证一定会让刘正办好相关事务。偏偏刘正在老婆面前显得有些无能,不管什么事,只要老婆一说,他立马照办。当初,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虽然刘正父母不太待见,但刘正却很喜欢,两位老人也没办法。

2021年,小珂高三时,刘正东窗事发被双规,两个月后,被判15年有期徒刑。他把所有的事都担了下来,他老婆只在看守所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放了出来。

那女人出来后,立马卖了刘正买的房子,并与刘正离了婚,带着女儿和钱回了娘家。刘正爸妈这时候才又想到了小珂。

两位老人私下里去学校看过小珂后,找到表姐,要表姐将小珂的抚养权归还给他们。表姐不怒反笑: “这一切都好商量,目前小珂正在准备高考,他成绩并不算突出,别为这事影响了孩子读书。等高考结束,一定会给二老一个答复。”

见表姐态度友好,刘正爸妈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知道表姐不可能放弃抚养权,何况小珂已满18岁,现在再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小珂有权利自己做决定。

 

2022年,小珂参加高考,最终考取了长沙本地的一所大专院校。对表姐来说,这着实是意外之喜。

虽然小珂的自闭症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社恐症依然存在,情绪也时有反复,有时也还会无理由地拒绝参加集体活动,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只是,见过了那么多自闭症的案例,表姐深知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从小能读书且还能考上大学的,确实是凤毛麟角。

这年,阳历9月10日是中秋节,也是小珂的20岁生日,5天后,小珂的大学就要开学了。

虽然疫情当道,但当时长沙还是允许扫码登记的小型聚会。表姐又摆了酒,生日宴和升学宴同时举行。表姐请了她群里所有长沙自闭症儿童的家长,还有不少亲戚,当然也少不了小珂的同学们。同学们一到,小珂立刻兴奋起来。离开席还有一会,他们围坐一桌,有说有笑地聊起升学的事。

酒席刚开始不久,刘正的爸妈便闯了进来,一进门便大声嚷嚷:“小珂是我们刘家的独苗,今天请客都不叫我们。我们正好带他回去认祖归宗。”

两位老人七十多岁了,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不敢言,不知道内情的人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见两位老人一屁股坐在主席桌上,表姐走过去笑着说:“既然二老不请自来,那就好好吃了再走。”刘正妈站起身,一拍桌子说:“吃什么酒呀,我们是来带小珂回我刘家归宗的。”然后,转头招呼正在和同学说话的小珂:“小珂,来跟爷爷奶奶回我们刘家。”

见老人如此无礼,表姐的脸沉了下来,正要说什么时,小珂却示意她别说话。他搂着表姐的肩膀对刘正爸妈说:“老爷爷老奶奶,你们弄错了,我不姓刘,我姓林,归什么祖,认什么宗呀?”

当初,刘正和他爸妈放弃抚养小珂后,表姐就去派出所将小珂的姓改为随母姓林了。还没等刘正爸妈开口,小珂又接着说:“您二老也别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告诉您,任何人都别想将我和我妈拆散,我妈叫林芳,我叫林小珂。”

小珂随后又走到刘正爸妈前,将二位老人按在座位上:“老爷爷老奶奶,今天是我的生日和升学宴,您二老就在这好好吃顿饭,我才20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我得告诉二老,我的名字叫林小珂,我永远都不会改。”说完,就回到他同学之中去了。

听着孙子这席话,刘正爸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宴席结束前,表姐宣布即日成立自闭症儿童家长义工团,宗旨就是帮助自闭症儿童家长群里需要帮助的家庭,让他们能融入正常的生活。今天宴席上收到的所有礼金,共计13万元,都被作为义工团的启动资金。

义工团的联络员由上次参加小珂生日的八位家长组成,表姐作为总发起人,负责组织和安排义工团的日常事务,并协调和对接自闭症儿童干预机构的工作。第一个报名的义工就是小珂,他的同学们也纷纷踊跃报名。受到感染,很多在场的自闭症儿童家长也加入了义工团,我和妻子当然也不甘落后。

宴会结束后,我拉住表姐悄悄问:“为啥江成江大哥没来,他不是追你追得紧么?”

表姐告诉我,她已拒绝江成,“他和他妻子的事情一直没了结,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儿。”江成的妻子几年前因一点小事离家出走,江成找了她两年,但至今没有消息。而他家里有个女儿要养,不工作不行,江成才没继续寻找。

我有点遗憾地说:“这是你离婚后的第十三个中秋节,也是小珂二十岁生日,不管学校好差,小珂终于也考上大学了。如果能和江成走到一起,那就圆满了。”

表姐轻声一笑:“这世上哪有圆满的事呀,即使江成再好,我也未必会答应。小珂的路还长着呢,我不想连累他人。”

“有一点遗憾也是可以让人怀念的!”表姐又补充道,言语中充满了沧桑。说完,她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长发,我看到她的头皮上似乎已经有了一撮白发,眼睛不禁发酸。

这一年的她,才刚43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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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一眼识别渣男?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0/18/2023 postreply 18: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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