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2)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0-06 19:21:0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5353 bytes)

创业失败后,我贴钱给小店办葬礼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9-01 01:17
 
 

倒闭小店招牌,拼凑普通人的创业梦

 

 

从春熙路走到太古里,在成都最繁华的步行街两侧,每天都能见到新店开业摆出的一溜花篮,和礼炮响过后落下的一地彩纸。这样的场景,作为“小店治丧委员会会长”的加加大已经看过了很多遍,但每次心里还是会一阵欣喜,又一番落寞。

 

在自己的第一家果蔬汁店倒闭后,加加大用三年时间收集了50家倒闭小店的招牌办展,也在一次次走街串巷中倾听了上百家普通小店的创业故事。

 

这之中,有一夜爆火的网红店,苦心经营的夫妻店,也有经历几代人的家族老店。在“小店追悼会”上,朴素的招牌字体拼凑出个体经济的跌宕浮沉,有市场经济的优胜劣汰,也有疫情下的挣扎生存。

 

追悼会上的黑色,不仅代表对小店消亡的哀悼,更带着几分“丧事喜办”的幽默。毕竟,对加加大和参展的前店主们来说,关店只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而不是世界末日。 

 

 

 

摘下第一块小店招牌

 

2016年,加加大第一次创业失败。

 

转让店铺时,看上去还很新的招牌被大锤狠狠砸下,接着被新店主丢进了环卫垃圾桶。它在一堆瓜皮烂纸间格外突兀,总给人一种“洗洗还能用的感觉”。

 

犹豫再三,加加大又把招牌捡了回来。

 

那时的加加大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形式纪念自己的果蔬汁店

 

此时距离她在沪漂时的出租屋里第一次萌生开店梦想,仅仅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

 

那时的加加大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毕业一入职,就开启了每天加班熬夜的乙方剧本:

 

从写字楼挤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到出租屋里蜷缩一晚,第二天继续打卡上班。有时赶了几晚上的设计方案,被甲方一句话就否决了。重复而无效的劳作让她感到麻木,也让她看不到未来。

 

那段沪漂的日子里,加加大为数不多的开心记忆,是约上几个朋友去公司边上的一家串串店撸串、喝啤酒到凌晨。不管加班到多晚,那家串串店的灯永远暖暖亮着。店主夫妻俩是重庆人,和加加大算半个老乡,她有时候会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从家乡到上海一路打拼的往事。

 

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四川自贡老家的时候,楼下有一家“长生面”,生意也是这样红火。

 

加加大对小面情深意切,收集招牌时甚至泪洒当场,后来还在展览中专门设置了“面馆灵堂”

 

相比自己在写字楼里拿着微薄的工资日复一日地熬,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对加加大来说越来越有吸引力。

 

这时,正好有个朋友邀请她开店。两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同样厌倦了按部就班的写字楼生活,于是一拍即合,一起回到成都开了一家果蔬汁店,开始彻彻底底地为自己打工。

 

从店铺名称到店牌设计、制作,加加大都亲自操办。一位亲戚愿意帮她解决一部分房租问题,于是她将选址从老旧小区换到了租金高昂的商圈,心中勾画的小店蓝图也愈发清晰。

 

她将全部的资金和心血投入到店面上,然而开业第一个月,人流量却远远没有达到她的预期。之后一连几个月,她经常因为客人不多一个人坐在店里发呆。

 

在转让店铺的时候,加加大因为沮丧,没有收集店里的东西留作纪念,后来她觉得很遗憾

 

最初的新鲜感过后,日复一日地榨果汁、贴标签、收款付款,似乎重新把加加大打回过去那个麻木的自己。

 

小店一亏再亏,当初为了生意兴旺而咬牙盘下的高租金店面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加加大亲手摘下了自己设计的招牌。她亲手创造的小店里,还有很多自己的心血和设计,可是这些痕迹都随着招牌被砸下的一声巨响而消失殆尽了。

 

她想起自己住过的每个小区门口似乎都有一家开垮的生鲜店,开业促销时人头涌动有多热闹,倒闭前稀疏的货架就有多凄凉。这种感同身受,让她冒出了收集倒闭小店招牌并办一个展览的念头,“给它们一个有仪式感的纪念”。

 

在“追悼会”的“开墓式”上,加加大甚至邀请来了唢呐乐手和歌舞队

 

起初的收集并不顺利。加加大很快意识到,不同于店铺开业的锣鼓喧天、奔走相告,一家小店的倒闭往往无声无息,忽然就在某一天关门大吉,甚至不会提前告知就连同招牌一起消失在这座城市。

 

“总不能每天在小店门口守着,等着这家店倒闭吧?”加加大苦笑。

 

想了很多个办法都碰壁之后,加加大找到了自己以前定做广告灯箱的老板,一问才知道,他们也会在安装新招牌时帮忙卸下旧招牌。于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跟着安装工走遍大街小巷,在一家家倒闭小店的遗迹前目送着那些宋体或楷体的招牌被卸下,最后被三轮车带出这条街巷,淡出人们视野。

 

那段时间,加加大的家里堆满了装字的纸箱,后来有的招牌出乎意料的大,她又专门租了个仓库

 

折腾了将近三年,加加大一度放下用以糊口的另一份设计室工作,最终才收集到了五十家小店的招牌。

 

“没有什么比找一家倒闭店铺来办这场葬礼更合适的了。”最终,她在远离市区的萧条商区里找到一个没水没电、尘土飞扬的空铺,风光大办了一场“小店追悼会”。

 

 

 

“生活”,小店的底色

 

加加大收集到的这些小店招牌里,出现最多的字是“生”“活”两个字。

 

对于很多人来说,小店就是自己的大半辈子生计。邓姐卤菜、勇军副食店、杨记麻辣烫,这些小店往往是和一户家庭的命运轨迹紧紧绑定。而每一块招牌被摘下的背后,往往是一个普通人梦想的破碎,一个家庭命运的转折和改写。

 

从沪漂到创业失败,同样坎坷的经历让加加大在面对每一家倒闭小店老板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抱团取暖的感觉。然而,并非每位失败的创业者都能坦然地说出各中的辛酸。很多次,加加大试图问问这家小店倒闭的原因,但店主只是在一旁抽着烟,缄口不言。

 

和一众沉默的店主相比,前网红小龙虾餐馆的老板陈爽显得格外有表达欲。他在朋友圈里洋洋洒洒地写下了长篇的创业回忆录。由此,加加大拼出了他跌宕起伏的开店史。

 

加加大把陈爽的朋友圈汇编成了一本“失败学读物”《爽文》,对此陈爽非但不介意,还很是得意

 

在35岁那年,陈爽被一家事业单位裁了,妻子又在这时怀孕,家庭的重担和一手好厨艺让他选择开起了餐馆。开店没多久,他就得到了媒体的关注,被作为中年创业的励志典型加以报道。陈爽和他的店在网上一下子“火了”,很多人慕名来看望他,来不了的会点个外卖,在备注里给他写下鼓励的话。

 

然而,互联网的注意力总是短暂的。网红光环渐渐消散,家里妻子临产又需要照顾,他不得不关闭了这家红极一时的小店。

 

餐馆倒闭了,但是陈爽的朋友圈日记却还是每日更新。有时候,他会在给家人做饭时回忆起自己开餐馆的日子。因为曾经的体面工作,他其实并不喜欢当厨子,命运弄人,他的厨艺却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两次拯救了他:一次是他用厨艺拿下老丈人的肯定,才有了现在的家庭;另一次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让他有了创业的资本。

 

也有时候,他的朋友圈日记只是发泄心情的絮语,或是充满命运论的玄学创业经。加加大觉得,这些日记就如同“狂人日记”一般,看似是在发狂,甚至有一点点可笑,却书写着一位中年创业者的悲凉、体悟和释然。

 

相比网红店盛极一时后的落寞,一条街的按摩店、洗脚城纷纷倒闭,则更多的是大势已去的悲凉。不止一家洗脚城老板告诉加加大,闭店是“用工荒”下的无奈之举。加加大遇到过一家勉强支撑的按摩店,夫妻俩原本打算闭店,但幸运的是招到了技工师傅,才得以继续开下去。

 

在这片“倒闭小店公墓”里,每一块纪念碑上都有一句小店专属的墓志铭

 

“那家店看上去很小,你走进去看只有四五个床位,但是最忙的时候需要十个技师一起轮番干,从早到晚根本忙不过来。”而如今,这个行业遇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困难,就是熟练技师逐渐老龄化,而年轻人不愿意进入行业。

 

开这家店的夫妻辗转过很多地方,以前在南京干,后来因为用工成本高,又听说成都按摩洗浴文化更普及,于是来这里开店。但是干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想要赚钱也没那么容易。虽然目前生意其实还可以,但是愿意从事这个行业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了,熟练技工只有那么几个,以后招不到人,也只好闭店转行。

 

招牌上的地名,提醒着人们小店“生前”对这座城市的期待

 

听了各行各业的“失败经”,加加大逐渐对自己血本无归的创业经历释然了。和大企业大资本的翻云覆雨相比,小店是无比脆弱的,兴衰没落中也少有曲折的故事,更多的是映照出平淡却残酷的现实。

 

生意就是生活,也就总有人还是要继续闯下去。在成都,一家洗脚城倒闭后,很快又会张罗起另一家红火的早餐铺。而它的主人也会带上行囊,在另一座城市的夜晚重新支起招牌、点亮灯箱,生生不息。

 

 

 

倒闭小店,

城市的另一种叙事

 

诉说这些细碎的小店故事之外,加加大其实还有更大的野心。“收集这些倒闭小店的招牌,是希望大家可以从另一面更了解这座城市。”

 

在偌大的城市里,数以万计的小店如同毛孔般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就业市场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开一家小店,为自己打工,对于年轻人来说也越来越具有诱惑力。

 

但是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是残酷的。上涨的房租,不断变化的社会潮流,市场环境和政策环境,都会影响一家小店的命运。据企查查数据显示,在2022年的餐饮“倒闭潮”中,有49万家餐饮门店注销;实体门店整体“阵亡”近240万家。另有数据显示,21年超过半数的茶饮转让店未能撑过一年。

 

有不少年轻人是奔着这块牌子来看展的,其中很多人特意换上一袭黑衣以表敬意

 

以惊人的速度新陈代谢,角逐出最适宜生存的产业形态,是城市发展的逻辑。2023年1月,北京三里屯酒吧一条街腾退改造的最后一夜,人们慕名而来合影留念,酒吧老板们与自家酒吧的招牌纷纷作了庄重的告别。

 

一家废旧老街的酒吧关门,对于一座人口千万级的城市来说或许并无轻重,但是老顾客们会记得,在这条街的危房被推倒重建后,曾经的酒吧故事还会流传下去。

 

正因为此,在加加大对展览的最初设想中,不打算让氛围变得太过沉重。

 

她将废弃招牌的顺序重新排列,变成一半戏谑一半玩味的句子——“干生活好南”“面香宛在”,垃圾桶边看似随意堆放的招牌拼出一个个句子,像是大声反驳着宣告其终结的世界。

 

有观众问起加加大当时开店用的设备,她才发现果汁机的厂商现在也已经倒闭了

 

就连这次关于“失败”的创作本身,也带着黑色幽默的意味走向了失败。

 

“毕竟是‘倒闭’主题,赔钱才算合情合理。”尽管努力压缩了成本,但为了办展,加加大还是花完了她的积蓄甚至花呗额度。而直到撤展,这些年的折腾都没能带给她多少经济上的收益。但也不是没有好的方面,至少这次,她亏得比上次开店的时候少多了。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创业失败了。

 

闭展后,大部分招牌还是被送往了废品站。加加大看着充当展厅的商铺再度变得空空荡荡,心里还是有点落寞。红红绿绿的绚丽灯牌背后,是城市里无数个普通人的创业梦想;而招牌被一锤锤敲下,是梦想坠落,留下一地鸡毛。

 

临闭展前,加加大自己加入了“吃席”的行列,与“邓姐”等大佬为倒闭的小店们碰了一杯

 

“但那又怎样呢?我和很多店主聊天,其实大家也没有唉声叹气。”2023年的新年,加加大重回那些曾经一蹶不振的商业街,发现很多空置了三年的店铺,好像一夜之间就有了新的主人。“关店只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而不是世界末日。”

 

而就在布展期间,一家原本要参展的倒闭面馆二次上岗,由此“回魂转生”,喜气洋洋地中途退出。

 

搬运着沉重的灯箱招牌,加加大还在继续用这些小店的“遗物”进行着音乐、海报的创作。

 

听闻了远不止50家店铺的血泪史,加加大彻底明白了“创业很难”的现实,但体验过为自己干活的自由后,就再也无法回到写字楼过按部就班的生活了。

 

如今她正准备开启自己的又一次创业尝试:“总的来说,有一家自己的店,感觉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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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5考古生的中年:换过30份工作后,找回「人」的状态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9-20 21:27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鸿

编辑 毛翊君

 

身份枷锁

最后一次辞职是去年7月。那会儿疫情居家办公,我这个人力总监做成了裁员总监,批量地辞退别人,干的全是脏活儿,还被欠发工资,觉得自己像狗一样,就把公司给告了。那会儿也33了,感觉到35岁危机,一冲动,主动离职“退休”。

在这之前七八年,我都在各个金融公司、互联网公司做人力相关的工作,招人、裁人、代表公司参与仲裁。招人的时候,我要给人家画饼。裁人的时候,我又要跟人家说,这家公司多么多么不好。

我面试过许多应届生,总会问到他们未来的规划。其实这是一个无聊又无效的问题,却成为面试中常用的提问套路,他们也会用学来的套路回答,重复讲对工作和职场的粗浅理解,我就想起以前的自己,如何肤浅,天真,喜欢投机,又怎么面对失败、自处,再陷入虚无。

杰基在一家财富管理公司做人力总监。讲述者供图

2012年毕业时,家里不巧欠了债,非常缺钱,为了快点找着工作,我在北漂前就先投了几家公司,攒了好几个面试,结果发现流程都很漫长。唯独房产中介不是,面完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进去一看,大部分同事没怎么上过学,总监冲大家说:“我们有一个新同事,是考古学的毕业生,可见我们这个行业是多么蓬勃。”

我读的是南京大学考古系,因为当初觉得自己喜欢历史。上学时,我从不和同学讨论就业跟出路,假装不想挣钱,只在乎学术理想。然而在这第一份工作里,被带着喊“挣钱!”“挣一百万!”“成功绝不容易,还要加倍努力!”我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第一天就想跑路,但是家里也没钱供着我,不想灰溜溜地回去。

其实,在大三去汉江边的考古工地里实习前,我就意识到,专业跟我的兴趣有偏差,考古研究物质文化,需要反复摆弄挖出来的瓶瓶罐罐,分类、写报告,很枯燥。但临近毕业,我还是选择考研,报了北大考古系。因为班里几乎都被保研了,我不考,那不是低人一等?对不起自己上的这个985?

最后,内耗、失眠,没考上,只能去工作,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迷茫中去了南京一家出版公司做教辅编辑,和我同批次入职的有南大、东南大学、武大的,9个985聚到一起,又开始互相比较,说自己“其实还拿了某某offer,但是这里工资给的高,所以就来这儿了。”

我很快对没完没了校对高考题感到窒息。强撑到了第四个月,老板突然在周末让我们去仓库一起搬书,没加班费,工人讲话还很不客气。我觉得自己一个985毕业生却不被尊重,跟对方吵起来,差点打一架。就这样,马上辞职,接受了爸妈说的回家参加公务员省考。

我根本不想当公务员,但辞职的时候想的是,“老子不伺候你们了,我以后是公务员,不会在你这个破地方受这气。”备考又重复了考研的状态,甚至更痛苦,胡思乱想:当年考了个好大学出去了,现如今又跑回来考公务员,是不是没出息?难道活着就为了图个安稳体面?可又没退路。

我父母都是体制内的,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一眼望到头。最后,考公的成绩我至今都没有去查。消沉了半个月,决定重新回大城市找工作。我爸只给了我1000多块,我也不好意思索取更多。

那几年,除了这传销一样的公司,我还做了一个月地推,每天在街上给陌生人推广APP,让他们扫码下载,还要在身上挂一台录像,把自己去过哪里都录下来,好让老板监督你有没有摸鱼,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就立刻跑路了。又送了一天快递,一单只能赚几毛钱,第二天我就开始躲活儿。

我逐渐明白,自己当初不愿意放弃的,是一种“身份”。不读研,我的身份就变得比同学差了,失去了优越感。表面上考虑的是“理想主义”,实际上是“面子”,我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清高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那些思考就业、挣钱的同学才是俗咖,是不纯粹的。

“清高”是一种身份的枷锁,带来“我不能被落下”的焦虑。但是在学生年代,我很难意识到这些,扔掉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为了赢

在最初的工作里,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领导教了我一种作业方式叫“集攻”,一个月不到,我开单了,提成赚了3000块。我立刻在想,这是不是有戏?

这操作就是,每周挑一天晚上,拿出某个楼盘的业主资料,集中给他们打电话,而且语速要快,语气要表现出癫狂:“请问您要卖房吗?!”有时业主会骂我,“你神经病吧!”这时就赶紧换一种话术:“那xxx的房子您要买吗?”

公司每天给我们讲“吸引力法则”,很多同事真的信这个,开工前给自己打鸡血,把嗓子都喊哑了。有一次公司租了北工大的体育场,给全体员工开季度会议,上万人一起在体育场里喊公司口号:“超越巅峰,挑战极限,坚持不懈,直到成功!”会场里的吼声震耳欲聋,排山倒海,我也跟着喊。

很多人问我,你一个985的毕业生,在那个环境里,会觉得荒诞吗?或许有那么些个瞬间,我会觉得荒诞,但这会一点点淡化,大多数时候我的感觉恰恰相反,那种荒诞变得无比真实,它就是我的处境。我思考的是很实在的问题,比如“每天这100个电话怎么能少打几个”“怎么快一点开单”。也许学历并不会塑造一个人,环境可以。

开会时,领导反复提及一个成功案例,女孩大概姓“陈”,在公司里做了个佣金100万的单子,外号“陈百万”,领导以她为例鼓舞大家。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开始幻想,我是不是也能挣到大钱呢?

公司会给业绩好的员工进行“加冕”,有次会务组悄悄把排名第一的区域经理妈妈从老家请来现场,他特别惊讶,跟妈妈在舞台上拥抱,发言感谢,哭得稀里哗啦。就算他原本可能反感这个仪式,但是当他在聚光灯下被嘉奖,被注视,被充分肯定,这种凝视给人的冲击太大了。

但那个季度,我们组的业绩很惨淡,在月会上得到的是“负激励”。业绩排倒数的三个店长,同样被拉到舞台上,特写灯光打在他们身上,背景音乐播放刘欢的《从头再来》。台下所有人看他们如何被羞辱。

我心情特别低落。我一直很想拿下大单,给家里还钱。有段时间,我疯狂地去看各种大标的,我也要做“李百万”。但一个客户也没有。我后来才知道,看的那根本不是什么大标的,项目运作方就是利用转让这种方式,利用中介,来给一个有问题的楼盘带客户的。

散会之后,刚被羞辱完的店长也一脸丧气,他却还想拉着我们加油打气,号召我们再喊一遍口号。我当时就怒发冲冠,真的受不了了,我说,“你他妈别喊了,都这么惨了,为什么还在打鸡血?”第二天,我提了离职。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在类似工作中折腾了大概两年,我找到一个相对白领的工作,在一家互联网教育公司做管培生。入职后才知道,这和房产中介的“集攻”差不多,其实是做电话销售,邀请教育产品入驻我们的线上平台。

老板搞出狼性竞争,让第一届和第二届管培生之间小组PK,比谁每天的邀约入驻数更多,输了的那一组要内部投票选出一个员工,当天就把他开除离职。为了赢,我每天打100个电话,跟打了鸡血一样,连赢了一周,把对手组打得只剩一半了,就两组合并,再招一届新员工进来,继续两组PK。在这种环境下,人已经被异化了,我有段时间看到对手组的同事离职,不会同情和惋惜,更多是胜利的快感。

那个让我们搞狼性竞争的老板,其实是北大毕业的,但是老板的人品跟学历无关。我曾经在象牙塔里以为,高等教育可以赋予一个人更加完整的人格,其实不是的。老板之所以能做到老板,首先要剥离他“人”的那一面,剥离人性之后,不能把员工当人来看,必须把员工当成物品,当成耗材。

最后我们组连赢了三周的PK,把每一届招来的人都吞并了。第四周,虽然我们一直在赢,还是只发了3000块钱工资,听见老板说,还要继续搞PK,我实在是忍不了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那部分快被消耗殆尽了。我就在办公室里大闹,把桌子掀了,凳子踹了,指着老板的鼻子骂,然后辞职走人。

 

两个赛道

刚在房产中介工作时,我还会冷不丁地问同事,“你哪个大学毕业的?” 被问的同事,有的都是初中毕业的,不搭理我,人家知道我在干什么。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找优越感的行为很可笑。但我当时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消解“身份”上的不自洽。工作不顺的时候,我也一度想过要不要脱产考研,我知道那还是在逃避。

身份焦虑这个东西,我从小就有体会。我一个高中同学考上复旦大学国防生,高考分数不如我,但我俩在一块的时候,别人都会夸复旦,自然而然地把我忽略了,我就感受到落差。这落差会驱使一个人去做本不愿意做的事,比如我就是要通过考研,回到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处于的社会位置中。

刚开始工作那三年,我攒的钱都只住得起群租房。东三环一间朝北的三居室,不到90平,摆满30多个上下铺,厕所门口和阳台也有两张。一个月租金500块钱,满铺率很高。有的舍友往床头贴豪车的照片,也是践行“吸引力法则”。头天晚上,我就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失眠了。

那阵子我大概换过十几份工作,很焦虑,每次辞职,就意味着没钱续租,可能维持不到一个月,又要灰溜溜地回家了。自暴自弃,导致我一直陷在这个循环里——因为重复性作业太无聊,觉得没前途,很快辞职,但又实在缺钱,想快一点找到下一份工作,立即挣到钱。我那时觉得喘不过气,不仅要自力更生,还得帮父母还债。

一次过年,回家的路费还是我问同学借的。有发小当时在太原工作,家里给安排在不错的单位,我先跟他打电话,“能借我300块钱吗?”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妈让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跟你妈要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特别受打击。

心里头也有点埋怨父母,为什么偏偏在我毕业、找不着好工作这会儿,家里没钱了。后来有天很晚下班,走在路上我突然觉得,家里的债不是我欠的,我也没有能力去还它。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折腾大标的,发疯似地跑房源、带客户,强迫自己相信能挣到大钱。有次为了留住一个客户,我专门在他唱歌的KTV外等了4个小时,只为了他午夜出来时,我能带他去看一个底商。

2018年某天的下班路上。讲述者供图

天天加班的那几个月,我回到群租房身心俱疲。有时穿过狭窄的客厅过道,能看到几个长住客摆一桌盒饭,十来瓶啤酒白酒堆在脚边。室友多数是普通打工者,也有破产小老板、躲债赌鬼、无业游民,还有个天天跑北影门口干群演的哥们。我慢慢也混成老资格了,没事的时候跟他们一起吹牛打屁。

我在学生时代也接触过底层,但没有切肤的体会。那时在考古工地,我指挥工人挖坟,刨了50多座明清墓。黑灰色的棺材,打开之后有两片死人枕的瓦,旁边撒着几片铜钱,都是穷人的墓。工人是附近的村民,一天25块工钱,都抢着干。还遇到一个驼背的老奶奶,佝偻得快成90度了,没人敢聘用她,怕她死在工地上。

后来在群租房里,中秋节前的一天,一个甘肃小伙张罗了一桌酒菜,热情招呼我一块喝点。第二天我还得上班,碍于情面,坐下喝了杯就回屋睡了。早上起来,看他床边围了好多人,说昨晚喝多了耍酒疯到半夜被抬上床,现在怎么也叫不醒。我看见他的脸,紫了个大鼓包,呼吸急促。

120来折腾好半天,心电图还是一条线。最后,他的遗体被拉走,还一块带走了几个人去做笔录。想起来,我有时还会恍惚。再后来,二房东因为开设群租房被拘留了半个月,我住到房东来收房,又搬了个群租房。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很长时间不再跟985同学去比较了,与读研的那些人已经分开两个赛道。

 

从做题家变成挣钱家

在打鸡血PK的活儿里,开除了对手,我也要参与招新人,积累下招聘经验,发现做HR是个相对后台的工作,应该比前台销售的焦虑感小很多。那时经济没有那么紧张,可以花更长时间去应付白领工作的招聘。就这样,在之后的七八年,进入了另一套生存法则里。

第一次裁人我觉得开不了口,领导说他来示范,让我坐一边看着。这种时刻,面对平时一块吃饭一块下班的同事,把面孔换一换:“我代表公司正式通知你,我们的劳动合同关系今天就终止了,你收拾一下东西。”然后谈赔偿,给解除协议,签字,结束。

技巧是一点点跟领导学来的。他是个懂得世故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常嘻嘻哈哈,但工作中面孔变得很快,切换自如。我有时见他半跪着跟老板讲话,像狗腿子一样,感到很不适,但是在他看来,“只要钱给够,干什么都行。”

后来,辞退犯了错的同事,我也能有控制感地拨弄对方的神经:“虽然你犯了错,但老板确实也有一些问题,你没摸清他的脾气,不该那样做。” 训完了再往回收,有点像PUA。做着做着,我也到了中层,可以顶着人力总监的名头招摇过市了,不参与物质生产,却手握“分配”的权力。但我发现,往高层做,离老板越近,工作中那种不适感反而越强。

冲动辞职“退休”后,我感到自己成了社会边缘人。虽然我已经暂时没有了收入焦虑——做HR这些年攒下了几十万,现在住在北京郊区,每个月租金和社保加起来5000块,平时没有太大开销,但我不结婚、不工作,没办法用主流叙事定义自己。

我的时间也不再值钱。为了探索一种不同的生活,我去做自媒体创作,一年只挣了一万块,全靠积蓄活着。但我把曾经的专业知识放进了短视频里,用政治经济学解释社会现象,在创作中找到了价值感,不再有身份的焦虑。这是前十年的工作里非常稀缺的体验。

今年年初,我发了一期视频讲述自己的经历,关于那些曾经被我定义的“失败”。我觉得许多刚进就业市场的毕业生会产生共鸣,遇到类似困境的人比我那会儿多许多。

刚发出来没有多少流量,后来考研出分了,数据突然上涨,还上了热门。大家很详细地剖析了自己的经历,普遍全是迷茫。他们只知道自己过得不如意,但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当下的失败算是什么层次的处境。

名校毕业几年,考不上编,考不上研,考不上公,工作也不顺,没有钱——处处是这样难以启齿的耻感,和死循环。有人看了我的视频有些释怀,但仍然觉得很迷茫。

杰基视频下的网友评论。图源网络截图

我想起当年保研的同学,学了文科,后来去读博士,今年5月回国了,很长时间找不到一个教职。出国之前谈的女朋友前年分手了,人家从某财大毕业,去了四大做审计,在金融圈挣了几年钱,按揭买了一套房子。而他没钱买房,没法在北京落脚。他又去读了一个博士后,进科研工作站当一年临时工,现在也到期了。

那姑娘后来写了一段时间的相亲日记,发在公众号上。她写每天跟有房的男方相亲,发现这样的人很多,有房也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小中产,她又焦虑了起来。

这不是重现我们当年本科那一套吗?自以为985的学生,象征着一种“身份”,毕业之后回头一看,985跟屎一样,一块板砖拍下去能砸死3个985。现在只不过是从一个做题家,变成一个挣钱家罢了,变成了一个业主。人真是永远也不吃教训,永远困在自己的符号系统里面,还是一个单向的人。

我家里有时候也催婚。我妈有一次不知道听哪个七大姑八大婆给的馊主意,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年要不结婚你就别回来了。”整得我还有点不习惯,她很少这么演戏。我就跟着她一块儿演,不跟她硬抬杠,敷衍过去就好。

我跟我女朋友都不想结婚。她见过她妈妈生三胎之后,怎么操劳,得癌症,60岁不到就去世了,不喜欢婚姻生活里那种状态。我也是,不想过我父母那样的婚姻关系。我愿意抚养一个孩子成人,可现实来讲,我承担不起养孩子这个成本。我俩可能都对人进入婚姻之后的生活有一定的怀疑。

工作以来,我有时会觉得孤独,对于社会、历史、价值观的思考,身边人很难共鸣,也没有那么多场合去跟人交流这些。好在我女朋友是理解我的,现在在心理上,跟我贴得最近的人就是她了。

我的视频对于网友来说只是一种安慰剂,提供了一些情绪价值。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感觉自己更像一个“人”了。我时常想,人还是得经历苦难,才能获得自由。失败的意义不在于要去获得成功,而是要解构成功,解构功绩主义。不过我很难这么去劝慰这些年轻人,都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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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德最新預言!躲避災難,做一件事!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0/06/2023 postreply 21: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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