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1)

 

一个底层美少女的堕落史

2023-09-28 1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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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音

我在拘留所看人间。

1

许佳瑶进拘留所时刚满十六岁。

据说,她的到来在所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因为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1米76的身高,往那儿一站就抓人眼球,偏她又长了一副骨肉匀称的身材,是天生做模特的料。头也生得小巧,脖颈修长,精致的五官再配上一对儿甜美的酒窝,青春逼人。

许佳瑶入所的第二天,我到单位接班,刚进管教办公室,同事赵姐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电脑前,从系统里调出了许佳瑶的档案,“你看,连入所照片都这么漂亮。”被拘留人入所时会现场拍照片录入系统,没有化妆,没有打光,更不会刻意挑好看的角度,再加上被拘留人多半都是垂头丧气的,所以照出来的照片几乎没有好看的。但许佳瑶是个例外,我盯着她的照片欣赏了半天。

之后我把鼠标往下拉,看到她的身份证号,发现她是2003年出生的。2019年,许佳瑶才刚满十六岁,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规定,对已满十六周岁不满十八周岁,初次违反治安管理的未成年人,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也就是说,被送来拘留所的许佳瑶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事儿了。

“她是为什么来的?”我好奇地在系统里翻找,没想到“案别”那一栏里赫然写着:卖淫。

进拘留所的违法人员里,卖淫嫖娼的通常要占很大比例,但我实在想不通,许佳瑶为什么要冒着被抓的风险去赚这个脏钱,如果真想不劳而获,以她的年轻美貌,她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愿意包养她的土老板。

面对我的疑问,赵姐摇了摇头,“她这个案情比较复杂,不是单纯的卖淫那么简单。嫖客钱洪军说,他是被‘仙人跳’了。”

 

自从毕业后进拘留所上班,我见过的嫖客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但是像钱洪军这样“有头有脸”的人,还是头一次见。

钱洪军是本地某国企的小领导,有社会地位,也不缺钱,儿子就读于本市最好的学校,据说还有望冲击清北这样的名校。“本来在外头也算是风光无限,可是进到咱们这里来,真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赵姐的语气里带着三分惋惜,四分讥讽,“昨天办手续的时候,我看他整个人都恍惚了,背都有点驼了。你说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据钱洪军交代,他和许佳瑶是偶然遇见的。听许佳瑶的口音,他们是老乡。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从钱洪军的老家来务工的人并不多,所以钱洪军见了老乡倍感亲切,两人顺势攀谈起来。许佳瑶说自己出来打工,一个人在外地也没个熟人照应,过得挺不容易。这番话让钱洪军想到了自己——二十年前,他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经过一番摸爬滚打,终于在这里成家立业,站稳了脚跟。回想起初来乍到时的种种艰难,钱洪军不免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帮她租了房子,还时常去探望、接济她。

一开始,钱洪军办这些事的时候是否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外人不得而知。两人就这么密切地来往了一个多月,感情迅速升温,随即发生了关系。钱洪军本打算享“齐人之福”,但没想到发生关系之后,许佳瑶就变了一副嘴脸,不断地找他要钱。

包二奶哪能不花钱呢?对此,钱洪军是有思想准备的,但许佳瑶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一百万。这么多钱,钱洪军不想拿,也拿不出来,本地有女人管钱的传统,家里的钱都在他老婆手里掐着呢,他虽然有私房钱,但没那么多。

钱洪军拒绝后,许佳瑶就威胁他,说如果不给钱,她就要去他单位举报他作风不正。钱洪军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掏这一百万,也拉不下脸去跟老婆坦白,于是回复:“咱们两个在一起是你情我愿的,不违法,我最多就是受个处分,我认了。”

钱洪军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没想到许佳瑶的态度却突然软了下来。她说自己就是过得太辛苦了,想找个依靠,“这样吧,咱们按次算钱,一次五百,就当是帮帮我。”

相处了一个多月,钱洪军对许佳瑶有了点感情,就同意了她的提议。然而就在他转账五百元之后,许佳瑶再次翻脸,她拿着转账记录威胁他:“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是什么吗?是嫖娼,是违法的!如果我报警,你就要丢工作了。二百万买你的工作,划算吧?”

这下,钱洪军彻底慌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如果丢了工作,以后该靠什么养家糊口呢?直觉告诉他,这二百万他应该给。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又想,如果许佳瑶报警,她自己也会被抓起来,“她应该只是吓唬我而已。”再说了,就算这次给了许佳瑶二百万,也难保她以后不会继续找他要钱。这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再三考虑之后,钱洪军决定赌一把,他坚决拒绝给钱。最终,这强硬的态度惹恼了许佳瑶,她一怒之下拿着转账记录走进了派出所……

2

早上开完交接班会,我想立刻与许佳瑶进行入所谈话,但这时有办案单位的民警过来送拘,我只能先去处理。

又是一位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名叫吴珊珊,因吸食毒品正萎靡不振,身上没有一点青春活力。仔细看,吴珊珊眼圈乌青,瞳孔散大,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再加上她体型壮硕,我心里有点发毛。办妥手续后,我立即把吴珊珊送进拘室,打算让她先适应一下环境,稳定了情绪,下午再进行入所谈话。

回到办公室,我又在系统上打开许佳瑶的档案,仔细看了她身份证号中代表户籍地的号段,果然,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根本就不是钱洪军的老乡。

这应该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敲诈勒索案,为了引诱钱洪军上钩,许佳瑶可能还特意去学习了他家乡的方言。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真能独自策划、实施这样的骗局吗?我猜,许佳瑶的背后可能还隐藏着其他人。

坐在办公室里,我浮想联翩,甚至还有点激动:如果我能从许佳瑶的嘴里撬出主谋,将线索提供给办案单位,大概能立个功?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女拘室里突然传出一阵骚乱声。

我立刻冲过去大喊:“干什么呢?”

只见许佳瑶和吴珊珊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其他人看到我来,都松了一口气,说她们刚才在拉架呢。从外表看,许佳瑶比吴珊珊高了一个头,但她身材纤细,要是真打起来,恐怕要吃亏。我让她俩冷静一下,就将许佳瑶先提了出去,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弱势,而是怕吴珊珊正在气头上闹起来,我控制不住她。

这个处置让吴珊珊强烈不满,她用力踢着拘室门,不住地嘶吼:“是她先动手打我的,凭什么她能出去我不能出去?”

看她的反应太过激烈,我不得已把所医请了过来。之后,我们一起把吴珊珊带到了医务室,所医一边在药柜里翻找,一边嘀咕:“我这也没有镇定剂啊,实在不行吃点谷维素吧。”然后她回头看了吴珊珊一眼,又说:“她这是还没下听(吸完毒还没过劲儿)呢。”

谁知这句话激怒了吴珊珊,她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打所医,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你才没下听呢!”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吴珊珊制伏,又把她铐在窗户的护栏上。为防她进入拘室之后再度伤人或是自伤,我决定给她上“安全椅”(这种椅子可以固定四肢,限制行动)。即便如此,吴珊珊依然不服气,她剧烈地挣扎、谩骂,暴躁得像一头疯牛。

 

为了避免再度刺激到吴珊珊,我没有提许佳瑶,而是提了号里的其他人了解情况。

“虽然吴珊珊这孩子有点毛病,但打架这事真不赖她。”拘室里的一个人说,吴珊珊刚进拘室时,大家就是正常唠嗑。看她穿着橘色马甲,就知道她是因为吸毒进来的,便问她这么小就吸毒,爸妈不管吗?吴珊珊说自己爸妈离婚了,没人管她。

就在这时,许佳瑶突然接话,说吴珊珊的妈跟人跑了。吴珊珊也没生气,随口还了句嘴:“你妈才跟人跑了呢。”结果许佳瑶像被针扎了似的,立刻就动手了。

“这帮青春期的孩子,真是惹不起。”我想,许佳瑶这么大的反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就在我把人送回拘室时,还听见许佳瑶在挑衅动不了的吴珊珊:“你爸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可炫耀的?你妈不还是跟人跑了?”

我立刻制止许佳瑶,“你瞎说什么?我已经了解了,是你先动的手,你出来!”吴珊珊以为我要惩罚许佳瑶,终于不再激烈对抗了。

3

当许佳瑶坐在我的面前,我内心忍不住惋惜,这么美丽的女孩,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理了理思路,问她:“你不是第一次被公安机关处理了吧?”

她无所谓地点点头,“我之前跟人打架,也进过派出所。”

“为什么打架?”我追问。

许佳瑶的身体瞬间紧绷,仿佛落入了不太好的回忆。在我的慢慢引导下,她才渐渐放松了下来,讲起了打架事件的前因后果。

因为长得漂亮,许佳瑶在学校里很受男生关注,也因此被一伙太妹嫉妒。她们长期霸凌许佳瑶,但她一直默默忍受着。我问许佳瑶为什么不告诉家长和老师,她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跟人跑了,爸爸也不管她,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向爸爸求助。她也曾把受欺负的事告诉老师,但老师却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个巴掌拍不响,班里那么多人,她们为什么就针对你?”那时的许佳瑶涉世未深,不知道被霸凌还可以报警,老师的话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一天,许佳瑶又被那群太妹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僻静的树林里,她们轮流扇她耳光。许佳瑶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盼望着她们能尽快消气,放她回家。平时小树林没有人去,那天不知怎么了,一个男生偶然路过,还出面替许佳瑶打抱不平。

男生叫马超,是个小混混,辍学后他整天和一群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打架斗殴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在马超的“示范”和鼓励下,许佳瑶第一次反抗了——她抓花了那几个太妹的脸。

因为伤痕太明显,几个家长报了警。那是许佳瑶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她没有抵赖,直接承认了自己打人的行为,也因此留下了违法记录。许佳瑶进派出所之后,警察通知了她爸爸。爸爸嫌她打架丢人,从此对她更加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听许佳瑶讲完,我内心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治安管理处罚法》中没有关于正当防卫的规定,所以即便是那几个太妹挑衅在先,许佳瑶还手在后,她依然违反了治安管理规定。

这时候,有家长“撑腰”和没有家长“撑腰”的差别就很明显——那几个太妹成功地把许佳瑶这个受害者拉到了和她们这些加害者同等的地位上,大家一起成了违法者。

 

这件事平息后,出于对马超的感激,许佳瑶答应了他的追求。再加上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她索性“以身相许”,直接住进了马超家。

许佳瑶笑着给我讲马超和他妈妈对她有多么好,“他妈天天给我做好吃的,我到他家之后又长高了些。他天天带我到外面逛,什么好东西都舍得买给我。”

其实,她口中的“好东西”无非就是一杯奶茶、一个汉堡而已。马超没有收入来源,自己都要妈妈养,没有太多的闲钱给许佳瑶花。但就是一杯奶茶、一个汉堡,让许佳瑶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被爱的感觉。

我想,如果他俩好好相处,到了结婚年龄,说不定可以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但现在许佳瑶因卖淫进了拘留所,说明她和马超应该是分手了。我打听后面发生的事,许佳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她说:“他进去了,被判了十多年。”

被判十多年,那犯的可是重罪,我追问马超到底做了什么,许佳瑶却三缄其口,不管我怎么问都不说了。我只好放弃这个话题,问她现在是不是又搬回自己家了。

“没有,我还在他家,跟他妈一起过呢。”她看出了我的惊讶,又解释,“我要做个好女人,他虽然进去了,但是我不会跑的,我要等着他。”

我怀疑许佳瑶是被马超母子洗脑了,于是跟她解释,是不是好女人和等不等马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马超犯了重罪,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但许佳瑶却执拗地重复道:“好女人是不会跑的,我妈妈不是个好女人。他妈妈没跑,我要做他妈妈那样的女人。”她告诉我,马超的爸爸在几年前因开设赌场被抓,现在仍在监狱服刑,而马超的妈妈并没有因此和他离婚。

在我看来,马家根本就是个罪犯窝子,许佳瑶要是坚持和他们搅和在一起,迟早是要被拉下水的。马超的出现固然拯救了许佳瑶一时的苦难,但却把她拖进了一个更深的深渊。

4

趁气氛缓和了些,我问了许佳瑶一些与本案有关的细节,可她又牢牢闭了嘴,什么都不说。直觉告诉我,许佳瑶敲诈钱洪军这事儿和马超脱不了干系,虽然马超进了监狱,但他身边的那些“人脉资源”都留给了许佳瑶。又或者说,没有了马超的保护,那群混混很可能已经向许佳瑶下手了。

几经周折,我打听到办理马超案子的民警是我的一位学长,于是专门去找他打听了情况。提起马超,学长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那个畜生!他和另外两个畜生强迫未成年少女卖淫,人家不愿意,他们就把女孩给轮奸了,还美其名曰‘教她怎么卖’。”

几乎可以断定,许佳瑶跟着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得到幸福的。我想拉许佳瑶一把,学长却泼了我一盆冷水,“你就别管她了,她敲诈勒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是告人强奸,因为证据不足检察院不予起诉。这回她学奸了,往卖淫嫖娼上引,这不是害人嘛。”

我说出我的猜测,“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怎么能策划出这么周密的犯罪计划?她背后一定有别人。”

学长这才向我透露,许佳瑶背后确实有一伙犯罪分子,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关情况,案件很快就能侦破。

好了,我立功的机会没了。

 

没过多久,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打算怎么处理吴珊珊的事情。我一下子被问懵了,“就正常处理啊,她在安全椅上不会出问题,等她情绪稳定了再把她放下来。”

领导说吴珊珊毕竟是未成年人,还是应该柔性处理,让我联系她的家长来拘留所劝解一下。我感到有点为难,吴珊珊的父母离异了,据说两人都不管她,可能都不会来。

“你好好给家长做做工作。”领导说。

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吴珊珊的父母打电话,没想到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很快都来到了会见室。我进了拘留室,站在安全椅前跟吴珊珊商量:“你爸妈都来看你了,我带你去和他们见面,但是你不能闹,要配合,能做到吗?”

还没等吴珊珊回答,许佳瑶先插嘴:“她妈不是跟人跑了吗?你确定是她妈来了?”

这句话又刺激到了吴珊珊,她用力地来回扭动身体,挣扎着用手拍椅子,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你妈才跟人跑了呢!”

我连忙训斥许佳瑶,让她不要乱说话,又跟吴珊珊说如果她再这样不配合,我只能让她爸妈回去了。吴珊珊盯了我一会儿,终于服软,“我配合。”我把她从安全椅上放下来,她的手腕、脚腕因为剧烈的挣扎,都已经磨破皮了。

在会见室,吴珊珊隔着玻璃和爸妈用电话交流了半天。她妈妈看女儿的眼神心疼又关切,我心里一动。在父母的耐心劝说下,吴珊珊终于答应在所里好好表现,不会再给管教添麻烦。

会见结束了,我请吴珊珊的妈妈留步,单独和她聊了一会儿。提起女儿吸毒的这件事,她表现得十分懊悔,“都怪我和她爸忙,没看好她。”

吴珊珊的家境很好,她爸爸开了几家连锁超市,妈妈全职在家照顾她。后来两人离婚,吴妈妈只分到了一些钱,而这些钱是不够她吃一辈子的,“我没跟她爸争抚养权,因为她爸经济条件好,她跟着她爸,在物质上不会吃亏。刚离婚时我忙着找工作,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对孩子也就疏忽了。他爸也忙生意,对孩子的事不是很上心。就是这段时间没看住,她就沾上了这个东西,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建议他们切断吴珊珊和“毒友”的联系,家长要是能看住了,孩子还是有走上正轨的可能。她叹了口气,说自己有心无力,女儿总是会想各种办法从家里跑出去,“总不能把她绑在家吧?”

我说她现在只有十六岁,只要换掉她的电话卡,注销微信、QQ等一系列社交平台,再带她换一个新的城市生活,她应该就能彻底离开现在这个吸毒的圈子。

吴珊珊的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管教,我会认真考虑的。”

 

说完这些事,我向吴珊珊的妈妈提了一个请求,“现在我们所里还关了一个孩子,跟你女儿差不多大,你能不能见见她?”

得到同意之后,我带着许佳瑶下楼了。路上,她有点忐忑地问我:“管教,吴珊珊她妈见我干什么?”

“你和吴珊珊打架,她妈妈想见见你不是很正常吗?怎么,你敢和人打架,倒不敢见人家家长了?”

许佳瑶被我一激,不服气地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又没把她怎么样。”

见到吴妈妈,许佳瑶还是有点紧张,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吴妈妈并没有指责许佳瑶,只是温柔地询问了前因后果,这样的态度倒把许佳瑶给弄得不好意思了,她主动道歉:“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动手,对不起。”

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跟吴妈妈使了个眼色,她便话锋一转,问:“听说你父母也离异了?你恨他们吗?”

许佳瑶抿了抿嘴唇,反问道:“阿姨,您为什么跟叔叔离婚,是因为跟别人跑了吗?”

吴妈妈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问许佳瑶为什么会这么说,许佳瑶红了眼圈,“我猜您没跟人跑,您还能来看吴珊珊。我妈就是跟人跑了,她跟我爸离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是谁告诉你妈妈跟人跑了?你是不是觉得妈妈把你抛弃了?”吴妈妈说:“我也是一个离了婚的妈妈,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单身女人在社会上立足很难很难,你妈妈没来看你,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在艰难谋生。如果有一天她经济宽裕了,她一定会回来找你,你好好生活,等着她回来,好吗?”

许佳瑶没接话,但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光彩。

接下来的几天,许佳瑶和吴珊珊相安无事,我期待她们出去以后都能走上正道,但又觉得在拘留所只待了短短几天,或许不会有那么神奇的“改造”效果。两个同龄女孩一比较,可能吴珊珊还要好一点,毕竟她的父母没有放弃她。但许佳瑶就艰难了,没人真正为她好,也没有人帮她,她的未来只能靠她自己选择。

5

许佳瑶出所那天,我帮她办手续的时候看到了钱洪军。这个中年男人灰头土脸的,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小领导的潇洒气度。有人问他出所之后有什么打算,他苦笑了一下,说:“老婆要跟我离婚了,我打算回老家,不知道儿子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并不可怜钱洪军,如果他能忠于婚姻,就不会钻入别人设下的圈套,他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我只可怜他的儿子,本来这个少年有大好的前途,现在家庭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学习,改变他的命运。

我对许佳瑶说:“你出去之后找份正经工作吧,也不要再跟那些社会闲散人员联系,不要再做这样违法的事情了。”

许佳瑶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说:“我再想想。”

大概过了一个月,许佳瑶背后的那几个人陆续落网,他们因犯敲诈勒索罪被送进看守所,之后进监狱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个头头三十多岁,专搞敲诈勒索,马超原来就是跟他一起混的,漂亮又没有主见的许佳瑶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工具。

因为许佳瑶未满十八周岁,且不是主犯,认罪态度良好,没有判处实刑。我替她高兴——那几个坏人进去了,没有人拉她下水,她以后走上正道的可能性又多了几分。

 

三年后,我已经结束了在监管支队的轮岗,来到刑事技术岗位上,在法医室工作。这天,刑警来为一起敲诈勒索案送检,我在委托书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许佳瑶。我连忙向送检人确认许佳瑶的样子,“她是不是很高,1米76,长得特别漂亮?”

“对,你认识她?”

“我原来在拘留所工作,曾经拘过她,那次她也是敲诈勒索。”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过去好几年了,她还是在干这个……”

送检人见我认识许佳瑶,便多说了几句。

三年不见,许佳瑶已经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在怀孕时,她就威胁那个已婚男人,说如果不给她20万,她就去他单位和家里闹。孩子生下来后,她又以要抚养费为由向男人要钱,最终男人选择了报警。

现在,警方要确认这个孩子是否是男人亲生的。“要是亲生的,这事警察也管不了,他的孩子他就应该给钱,多少都不能算敲诈,他觉得多就协商少给点呗。不过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他们的血样我们都采集过来了,你们帮忙给做个亲缘关系认定。”

第二天,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个男人并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刑警拿到鉴定报告后,立刻开始对这起敲诈勒索案开展侦查。由于许佳瑶正在哺乳期,她得以取保候审,但无论如何,她这一次都不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得知这个消息,我深感遗憾,这个美丽的女孩终究还是没能挣脱命运的桎梏,一步一步,滑向了堕落的深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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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小姨文学的背面

 李由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5-25 20:54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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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互联网上有一个小姨文学的风潮。小姨们从物质匮乏又充满规训的年代走来,活得恣意、独立、有主见,被视作敢爱敢恨的形象。在一个多子女家庭里,小姨的身后,站着她的姐姐们。

大姨作为长姐,在家里忍辱负重,扶持弟妹,是小姨文学的另一面。

 

小姨和大姨

我妈妈是家里的“小姨”,她的形象符合当下流行的“小姨崇拜”中推崇的特质。

在我妈讲述里,她的人生是一场个人奋斗史。

年少时为了保住在班里数学成绩第一名的成绩,我妈每学期拿到数学参考书后,回家要先自学一次,把参考书中的练习题做六遍。因为这种刻苦,她的数学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名,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均是如此。

靠着在所有学科保持相似的刻苦,她成了家族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靠着学习离开了故乡外出闯荡。后来又因数学极好,获派去北京进修,接触到了中国较早一批计算机。学成回到贵州,她成为了一名计算机教师,也让我家成为家乡最早拥有电脑的家庭。那是90年代初,互联网还未在中国普及,我家早早开设了私人电脑培训班,妈妈作为教师教C语言。她至今保持着对知识的渴望,充满探索精神,脑袋里总会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经常怂恿我爸开车去往无人知晓的山旮旯里冒险。

充满传奇色彩的妈妈,在往后余生成了小辈们仰望的小姨。

与妈妈相比,大姨的成长故事则略显平淡。她长大后经历上山下乡,回到故乡后,去了钢铁厂上班,而后嫁给了与外公熟识的江西朋友的儿子,两人养育了一对子女,过着平淡的日子。

不仅如此,大姨在几个兄弟姐妹之间显得并不讨喜。她穿着老土,思想保守,管得很宽,总是在弟弟妹妹玩乐时缺席,还常因为过度关注小辈们的婚恋和工作,被视作迂腐的代表。完全是“小姨”形象的反面。

记忆中,我跟大姨的对话多半发生在厨房里。

大姨应该不热爱厨房,从厨房的整洁程度就能看得出。她的厨房总是脏乱的,水槽边上是发黄的百洁布和钢丝球,碗柜里,碗碟和各类杂粮胡乱堆放在一起,碗柜壁上已经结下厚厚一层油垢。没有人愿意在这样一个厨房里久留。

但不论愿不愿意,大姨总是在这样的厨房里忙碌,下午三点,晚上十点,都能看见她的身影。

初中时,我右手大拇指上莫名长了一个瘊子,怎么都去不掉。一次晚饭过后,我把碗端去厨房,大姨见了给我说,你去路边采一棵狗尾巴草,把茎削尖,从瘊子里穿过去,系个结,隔一个星期就好了。

起初我不信,没当回事。几次聚会,大姨见我的瘊子还在那里,就自己下楼采了狗尾巴草,强行在我身上实践她的偏方。

我对大姨不相信现代医学还要强行在我身上实践偏方的做法感到不满,跟她顶了嘴。但一周后,瘊子真的好了。再次见到大姨,她挺着脖子说,“看,好了吧,给你说你不信。”我哑口无言。

我们家刚搬到大姨家附近时,大姨总会打电话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我常因为要去她家做客叫苦不迭,她家在8楼,没有电梯,去到家里也只能尴尬地坐着,听她嚼亲戚们的舌根子。

但就是这么一位大姨,却在一条隐秘的暗线里,影响着全家人的生活。

我妈察觉到自己那颇为得意的人生与大姨息息相关时,已经人到中年,在我们家搬到大姨家附近之后。

一次大姨邀请我妈去逛街,走过延安路,大姨笑着指了指路边一条小巷,对我妈说,“你刚出生那会,我只有五岁,每天要走几条街过来给你打牛奶喝。之后你喝的牛奶都是我打的,你知道吗?”我妈明显不知情,尴尬地摇摇头。

后来我跟身边的人聊起,才发现在家庭故事中,总有这么一位大姨,她们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却经常因为过度干涉亲戚们的生活,被视作守旧的化身。大姨常被简单地归类为小姨的对立面,但实际上,大姨也有恣意的想法,只是她们过早地把人生奉献给了家庭。

 

长姐

我妈家里有六个孩子。她自己小时候是出了名的儿马婆(贵州方言,形容性格像男孩子的女孩),童年时每天只有两件重要的事:学习和疯玩。上深山去采摘野果,下河抓鱼,危险的地方总有我妈的身影。

有一次,她听院子里的小孩说,银杏树的最顶端能听见神仙说话,便召集几位好友,一同爬树。等我妈爬到树尖,天色已晚,大家体力也耗费殆尽,几个人在树上睡死过去。其中一位同伴翻身,从树上掉了下来,砸破了头,鲜血直流,疼得哇哇直哭。我妈没事人似的从树上下来,最后是大姨出面道歉,才平息事件。

回忆起童年我妈才发现,那时候的她没有忧愁。家里的事,我妈从不过问,事情通常也不会找到她,她的吃穿用度都被家里的大人和姐姐们安排得妥妥当当。在她的记忆里,家里条件优渥,不愁吃穿,她的头上常年扎着的两条漂亮的麻花辫,暗示着她享受着所有家庭成员的宠爱。每逢过年,外婆会去找裁缝给家里六个孩子一人做一套衣服,她总能获得一件“上海风”小花裙。

在我妈的童年,还没有我们小一辈的时候,大姨还不是大姨,而是家里的大孩子,令兄弟姐妹们闻风丧胆的长姐。

有一次,外公从乡下回来,在前院搭了一座平房,初夏的阳光正照到平房房顶,大姨从市场上买回十斤土豆,组织一家人晒土豆片。

大姨把塑料盆支起来,给弟弟妹妹们分配任务。最后一个环节是将切好的土豆放到平房顶上晾晒,孩子们跃跃欲试,结果发现房顶只有我妈一个人能上去,她抓住一根铁丝,就能翻上房顶,于是大姨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

大姨承担焯水的工作。焯水是个技术活,焯得不够土豆会变黑,焯过了土豆太软也不利于制成土豆片。

那时候,大姨是一个组织者,她总是用游戏把家人捏在一起。

妈妈对大姨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是大姨自童年就有一个名号叫“黑旋风”,是四舅给她起的名字,意在说明家里大事小事都由她铺排,谁要是做得不对,就要挨打挨骂。听大人说,大姨打骂人的样子凶猛剽悍,像李逵。

大姨年少时暴打我四舅的事,街坊邻里都知道。那时候四舅还在当兵,一次家里接到医务室通知,说四舅高血压严重,昏厥过去,抢救不醒,让家属过去看看。外公外婆都出了远门,只有大姨在。14岁的大姨,着急忙慌地买了3斤苹果,动用自己的社交能力,跟火车司机争取了免票坐上火车头,赶往四舅驻扎的营地去探望他。

火车上,大姨饿着肚子,舍不得吃手里的苹果。车摇摇晃晃开了一天一夜,大姨见到病榻上的四舅,心疼地坐在床边。没想四舅忽然瞪大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生病了吗?”大姨反问。

经过大姨仔细盘问,才知道四舅因为不想出勤,对血压计做了手脚,谎称自己患有严重高血压,佯装昏厥。

得知真相,大姨气急败坏地揍了四舅一顿。之后,每每四舅想要证明大姨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便以此为证,“她打我的时候绝对就是黑旋风李逵。

小时候我妈对她大姐的处境不了解,也不关心,只是兄弟姐妹们起哄,对着大姨叫嚷“黑旋风李逵”时,我妈也会跟着叫两句。

三姨同样是个喜欢疯玩的人,她常带着我妈去一张装有蚊帐的床上,把蚊帐当幕布,床当舞台,而后在上面跳舞。我妈还记得,有一次她和三姨跳得过于用力,床板塌了,轰的一声,惹来了远处的大姨。

“你们一天就知道疯疯疯!”说罢,抬手就要打。我妈和三姨四散逃开,嘴里嚷着:“黑旋风李逵又开始了!”

小时候,弟弟妹妹们谈不上多么喜欢这位长姐。三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媒人给她介绍过一位家境优渥的军官。到了见面的日子,三姨穿上自己最为时髦的衣服,出现在对方面前。结果回来时,对方退了这门亲事,打电话给大姨说,“你家三妹太时髦了,我怕政审不过关。”

大姨听了火冒三丈,劈头盖脸骂了三姨:“你一天天妖精古怪的,你以为人家稀奇你那个鬼样子。”三姨回骂她:“你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他看不看,我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我宁愿死了,也不要变成你这样土眉土眼的人。”

我妈还记得,那天三姨走后,她撞见了正在床边哭泣的大姨。我妈天性贪玩,闲来无事就会在家晃悠,经常撞见在角落掩面哭泣的大姨。面对此种情景,她会装作没看见走开。

我妈从没询问过大姨具体为什么哭泣,她只觉得,大姨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进入不了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好像也不关我的事。”她总结。

后来我妈上了高中,考上大学,大姨则去钢铁厂当了文员,她们的生命轨迹自此断了交集。之后,我妈成了家族里的传奇人物。

我这几次回家,跟大姨熟络起来,经常会跟她聊天。在这个过程中才得知,我妈的记忆有严重偏差,或者说她对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很大一片盲区,而在这片盲区里修修补补的,就是她的长姐、我的大姨。

作为家里的大女儿,大姨那时候过的生活和承担的责任,都和我妈这个小女儿不同。

大姨是1958年生人,比我妈妈大5岁。外公外婆年轻的时候频繁去乡下搞运动,去一趟要小半年才回来,每个月就往家寄10元钱。孩子们由家中长辈照管,长辈忙不过来,就会找年幼的大姨帮忙。

在大姨的记忆里,当时家里的几个孩子,只有她一人靠得上。我妈和幺舅,他们太小了。二姨很小的时候跟六个小伙伴去山里采野果,吃到了有毒的果子,中毒休克,后来勉强被救活,落下手脚不协调的病根,端不住东西,时不时会打烂家里的东西。三姨出生时家里没有粮食吃,饿得患上软骨病,到了4岁都无法正常走路。四舅是男孩,外公心头的宝贝,重活累活都不让他干。因此家庭事务都落到了大姨一个人头上。

喂鸡、做饭、洗碗、打扫和给厨房添柴火,打从大姨记事起,生活就被种种家务占满。约是大姨3岁的时候,长辈就把家里所有关于排队的活都交给了她。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每天早上,大姨起床,给三姨的床铺换上新的草纸当做尿不湿,而后就要走3公里,去给二姨、三姨打牛奶。

我妈和我四舅出生后,大姨的家务活变得更多了。大姨记忆中自己永远有洗不完的衣服,更为头疼的是被单,家里六个兄弟姐妹,一人只有一床被子,被单必须当天洗完、晒干,再缝好。每及周末,同伴们娱乐的时间,大姨就独自抱着被单去河边洗。她必须在早上洗完,趁中午的太阳,把被单平铺在鹅卵石上晾干。下午收回来缝好,才能保证晚上大家都有被子盖。

家务活总也做不完,学习上,大姨就只能等家里人都睡着后才有时间写作业,往往已经是凌晨一两点。学习用的灯泡只有30瓦,光线本就昏暗,为了防止各家换灯泡偷电,灯泡上还包着厚厚的封条,光线更暗了 。从小在昏暗的灯光下学习,大姨落下了眼疾,长大后病痛也时常复发。在生长发育的关键阶段睡得太晚,大姨成年后个子也没长起来,她成了全家最矮的人。

除了日常的家务,大姨每个季节还背负不同的事务。秋末萝卜丰收,霜降过后的萝卜清脆香甜,价格又比其他蔬菜便宜。外公从远方寄回的十几元钱,大姨会早早存下,在这个时候去买一大筐萝卜制成酸萝卜,再买一筐萝卜叶子制成盐菜。有了大姨置办的这些腌制品,一家人在没钱买菜的日子,也能勉强度日。

冬天家里阴冷潮湿,六个孩子的手脚耳朵都会长起冻疮。起初外婆外公还会管,后来他们被送到五七干校劳改,再也顾不上家。大姨心疼弟弟妹妹们一个个因为起冻疮又痒又疼,开始学习做袜子。她找一双完好的袜子作参照,试着用纱线像打毛衣一样,把线织成一双袜子。做好了发现不对,又拆掉重做,不断重复直至成功做出袜子。

用这种逆向工程的方法,大姨学会了做衣服、裤子、裙子,每过年,她就去采布给姊妹们做新装。后来我妈妈才知道,记忆里那些裁缝做的“上海风”小花裙,其实是出自她的大姐之手。

 

图 | 大姨用逆向工程的方法学会了画画
家务繁重,有时有忙不过来,大姨不得不找人帮手,通常是身体完好又适龄的四舅。但四舅生性顽劣,每每到了这个时刻,他都磨磨蹭蹭不愿意帮忙,还不忘回怼大姨。气得大姨打他一顿。被大姨揍得多了,也是他后来给大姨起名为“黑旋风李逵”的导火索。

在大姨的童年,家里几乎没有替她分忧的人,她除了背上生活重担之外,还要饱受不理解之苦。

 

长姐的习惯

时过境迁,如今问到是否有叫苦和委屈的经历,大姨总会说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长辈说的话:“你是老大,你要带好头。”这句话成了她一辈子做事的基本原则。

作为家里的老小,妈妈在家中备受姐姐们的宠爱。她最热衷提起的一个段子是,自己衣柜里的衣服多数都叫得出姓名,这件是三姨送的,那件是大姨送的。我妈今年60岁了,她从没买过毛衣,但是衣柜里的毛衣却堆得满满当当,多是大姨相送。大姨买的衣服通常印满大花,颜色明丽,时常也被我妈认为不符合她的身份。

我们的家庭对话里从未出现过大姨,但细数起来,我家从锅碗瓢盆到食材,再到衣服,多数都是来自大姨。

今年3月之前,我家一直处于防疫状态,亲戚们没有走动,只有大姨来我家探望过两次。一次是在口罩告急时,她给我家送来了一批口罩,另一次是防控期间,大姨抱着一坛自制糟辣椒出现在我家门口。妈妈接过糟辣椒,草草谢过大姨就打发她回去了,因为害怕传染,妈妈门都没让她进。疫情期间家里食材总配不全,这坛糟辣椒最后成了绝佳的增味剂。

从小到大,每当我家遇见什么事,大姨总会像哆啦A梦一样出现,但转眼我们又会忘记她的存在,好像救急是她的职责。

所有姊妹中,大姨最疼爱我妈。我妈聪明又生得漂亮,大姨小时候特别喜欢打扮她。早晨有空,大姨就把我妈叫来,给她梳起两条麻花辫子。大姨总说我妈是公主,她自己也是按照对待公主的方式宠着我妈。大姨从不让我妈承担任何家务,大事小事也为我妈担着。

后来时代逐渐放松,她们家的家境也变好了一些。外公出差,不时还会带一些饼干回来,分给大家。大姨舍不得吃自己那份,每次拿到饼干,她就找一块干净手帕包起来,放在我妈枕头下面,让她吃。

我想大姨可能也有个“公主梦”,只是她希望这个梦实现在我妈身上吧。

妈妈和大姨的生命轨迹,似乎在我妈考上大学的那一刻,有了不同走向。我妈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而大姨则因为年纪较长,错过了有高考的年代。我妈考上大学的时候,大姨已经在钢铁厂当文员。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我妈考上大学的事还是一个亲戚写信告诉大姨的。在钢铁厂的日子里,她每天都记挂着家里的弟弟妹妹,尤其是我妈。害怕打扰我妈学习,她就给家里其他亲戚写信,通过亲戚来掌握我妈的情况。

得知我妈要去上大学,大姨很高兴,我妈到学校报到的时候,还是大姨找了一辆车,亲自把自己疼爱的妹妹送到学校去。

刚去学校,我妈就展露出了她生活不能自理的一面,她把刚刚办好的学生证和一个学期的菜票全弄丢了。当时粮食供应紧张,菜票丢了不是小事,我妈一下慌了神,坐在床上直哭。大姨见状赶紧联系上一位在学校工作的亲戚,给妈妈写申请,把学生证和饭票办妥。又在学校陪了自己疼爱的妹妹半个月,教我妈基本生活技能,看着我妈逐渐学会独立生活,大姨才放心离开。

离开后,大姨仍然坚持给亲戚写信掌握我妈动向,这些我妈已经不得而知。对于我妈而言,大姨似乎在那时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逐渐从她的生活中淡去。

在大姨漫长的余生里,她仍旧保持着当好长姐、照顾弟弟妹妹的习惯,也依然把我妈妈当作公主。每次外出看到好看的衣服,她都会首先想到我妈,然后不由分说地买回来,送到我妈手里。大姨似乎是在大脑里植入了一个程序,只有疼爱弟弟妹妹,才是姐姐正确的行动。

这些年大姨明显老了,皱纹利落地铺在她的脸上,因为眼睑塌陷,她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可以看见。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几次回老家去,她不是刚做完手术,就是在准备去做手术的阶段。大姨育有一对子女,儿子忙于工作,女儿跟着丈夫在海外生活,也常年照顾不到她,只有大姨夫陪着大姨,应付她那逐渐失控的身体。

把弟弟妹妹和孩子都带大后,大姨终于自由了,接踵而至的是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她曾经围绕着家庭旋转的那部分精力突然没了出口。

亲人不在身边的日子,大姨养了一条西藏猎犬,叫阿布。早些年阿布很活跃,吃饭时,会跑到桌边作揖乞食,逗得大伙哄堂大笑。后来它太老了,对三餐之外的食物失去了兴趣,只是趴在沙发一角,垂头丧气的,怎么逗它也提不起精神。

 

图 | 阿布生前的样子
大姨很喜欢阿布,阿布则像大姨的影子。大姨曾是个健谈的人,喜爱社交,忽然有一天,像阿布对零食失去兴趣一样,大姨对社交也失去了兴趣。家里人去饭馆聚餐,大姨会跳过寒暄环节,带着阿布去饭馆周边遛弯。打麻将的时刻,大姨也不再参与,只是坐在一旁,抱着阿布,呆呆地望向电视。

三年前,阿布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消化食物的能力。大姨喂它吃的,它就呕吐,找医生看病也检查不出问题。后来有一天,大姨做好饭,照例去叫阿布吃,发现趴在沙发一角的阿布已经再也叫不醒了。

大姨的童年是繁重而沉默的,不过也有让她至今想来都兴致勃勃的事情。大姨喜欢说起童年夏天去游泳以及冬天跟大家围炉夜话的故事。只有在这两个片段里,她才能确证自己也是个喜欢玩乐的孩子。她说着说着,会突然感慨:“我也是个娃娃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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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   由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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