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8)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8-03 18:58:4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5720 bytes)
 

我是差生,是县城中学的底层

2023-08-02 11:3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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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从事中医

1

蒋庄是冀城正东线上的一处农庄,夏天扬尘卷着塑料袋在洋灰路上滚,路两旁是彩钢瓦和黄土砖垒筑合一的自建房,一律灰色墙面,临街几户是少有的二层水泥小楼。顺着洋灰路南北方向伸展,星星点点的农田点缀在巷道村尾,越往深处打望,农田越多,也越开阔荒凉。蒋庄中学就藏于其中,像包馄饨时,不小心捅破面皮露出的馅儿。

2012年,我扯下红领巾,被命运之手拨来蒋庄中学。那时,蒋庄中学有两座五层教学楼,一个绿色小花园围着的升旗台,一方尘土飞扬的操场,立着俩只剩锈铁环的篮球架。这就是全部了。与其相配的,是各种闲言碎语:

“蒋庄蒋庄,又差又乱,十个老师九个笨蛋,还有一个神经错乱。”

“蒋庄的学生没好的,抓住一个枪打的。”

“吃馍馍、嚼豆豆、考试咬着笔杆头;打学生、骂家长、收钱收礼不马虎。”

作为全县唯一一所顶着“城镇中学”的名头、却地处乡村的初级中学,蒋庄中学被挤在教育系统边缘,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老师们但凡有点门路,也不会沦落到这里。这里的学生似麦草垛里的青稞,发育不良,我们可以编排顺口溜,把心中不满当歌唱,老师们不行,他们硬着头皮也得把我们一批批送走。

人把超越自己感知的力量粉饰为“命运”,它由一个小小的波纹降临己身,压得我们无法喘息,我们与它过招,失败后,再用另一个词掩盖——“认命”。认谁的命?不知道,也许是天命,也许是制度,也许仅仅是为他人腾空位置。人是大风中的种子,哪怕脚下是个粪坑,风停时也得扎下去。

全县的家长们都会在每年小升初后卯着劲儿为自己的孩子避开蒋庄中学,但是初中就那么几所,蒋庄总有人要上,谁上?没钱没势的上。阶层分化就此完成。

蒋庄中学的老师们对学校里每一名学生的“成分”心里透亮,所以不仅是校外的人看不起学生,老师们也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们。开学第一节课,分班老师上来就教育我们:“为什么来这个学校,自己心里要有数,你要是好东西,你能到这儿来?你要是好东西,你怎么不去人家南关?”

“一教室的人都不是东西,就他当老师的例外,他是个东西。”张俊耀和前后桌偷偷吐槽,随即被点了名。

分班老师要他站起来,大声点说。张俊耀自然不敢,闭紧嘴巴沉默对抗,换来分班老师劈头盖脸一顿奚落:“就你这样的,也只有蒋庄要你了,你还能去哪儿?老师在台上说,你在台底下说,咋,哪个教你的,你爸还是你妈?”

分班老师忘了,我们是排号分配进来的,他们是考编制进来的。学生没得选,老师们同样没得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2

分班流程走完,我被划到初一(4)班。班主任年龄不大,个头不高,猴头猴腰,一脸社会气象。开学一周后,我们才从其他老师的招呼中知道他的名字——江虎。

我们班一共有81名学生,教室并不大,为了装下这么多人,被划分成3列,留了2条过道,两面靠墙的列摆1张双人课桌,中间3张同样的课桌拼一起,坐6人。桌椅板凳沿纵轴一共8排,排与排之间空隙逼狭。每2周一次的换座位是我最恐惧的时候——我最害怕被换到最中间,因为胖。每次坐靠走道和靠墙边的位置时还好,身子一错,人就闪进去了,但最中间的位置就不行了,每次进出座位都是一项大工程。腰细的同学让后排将桌子一拉还能挤进去,我呢,得努力地吸肚子、缩屁股,仍然堪比上蜀道,非得两边的同学站起来让位置,进的时候还得侧着身子,否则容易被夹。

这样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就容易招人憎恶。初中生感情丰沛,善恶表达非常直接,高兴了手拉手,不开心了张口就骂。冀城自古民风彪悍,口语艺术出神入化,大家的遣词造句,生物书上的字眼都排不上号。轮换机制是从左往右平移,从中间位置得煎熬3次、等待6周才能换到靠墙的位置。每一次轮换到最中间,我都会尽量少喝水,避免跑厕所,进进出出折腾多了,总会闹出不愉快。

一次,上课铃响,我从厕所飞奔回教室,幸好英语老师Ms.王还没来,我请坐外面的秦垚垚让位置,她却将课本一竖,挡住脸假装学习。提醒她几次后,我开始着急起来,几乎开始哀求了:“让让,让我进去吧,老师快来了。”

“你自己上课不来早,关我什么事,让座位时间过了,刚刚你干嘛去了?天天一个劲地让我给你让,你不学习,我还要学习,你来迟了就别坐这了,反正也考不了几分。”

秦垚垚是英语课代表,小小个子,有一张精致的娃娃脸,在班里很受欢迎。因为还未经历变声期,秦垚垚保持着一口童声,所以Ms.王总喜欢点她领读单词。我本来也一直蛮喜欢的,直到她用这童话般的声音不加掩饰地对我说:“你怎么不减肥?肥得和猪一样。我们去你家摊子上买豆腐,你妈妈也是肥猪婆,你们家怎么不卖猪肉?”

秦垚垚一边说一边给我扮猪头鬼脸。周围哄地一声笑了,阵阵笑浪像炎夏的热浪一样扑向我,这戏谑像红曲米一样,快要把我的脑袋渍成酱猪头。我张口结舌,一瞬间好像回到了父亲的豆腐房——我系着不合身的胶布围裙往锅炉里铲煤,父亲则在一边数落我的成绩,燃烧的火光跟当下的笑浪那么相似。

“就这么多,你能进就进。”秦垚垚把我从湿哒哒的目光中拎出来,她身体往前一缩,挤出不到一乍长的缝儿给我钻。

我吸紧肚子挨着后排往里挤,就两个空的位置,成年后的一跨步而已,可我就是挤不进去,后排女生边笑边鼓劲将桌子往我身上压。我说:“别挤我!”她说:“进不去,别进去了,挤死啦。”

眼看就要进去了,一个人突然揪住我的头发,像抓起一个麻袋,从背后将我拖了出去——是江虎:“把你死不下(方言,放不下)。”

说着,他揪住我的头,对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一记清亮的脆响,刚嬉笑一片的班级顿时死寂,80人鸦雀无声,唯有目光绕着我。

“你能什么?我问你能什么?”第二记、第三记……耳光突如其来,上嘴唇被门牙尖刮破了,淡淡的血腥味濡在舌尖。我不敢吐,把这口血唾沫偷偷咽了下去。我像只死鸡似的被江虎揪在手里,双手下垂,腿肚子打转,余光瞥到同学们的一张张脸,冷淡、麻木。一股屈辱的滚烫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我把它使劲往回憋,我不愿让这懦弱的泪流出来被这些人看到。

“不知道上课了?你在这干什么,哈种(坏种)。班长呢?班长过来!”

班长杨凯被喊过来,江虎对他说:“上课这么长时间了,你在干什么?教室里吵,你耳朵聋了听不见?不知道管学生,一个个等着让我来管是不是?”

江虎歪着身子,叉开腿站在我俩中间,偏着头睁着三角眼从下斜向上冷冷地扫视着我们。杨凯手背在身后紧张地来回搓,张着嘴欲言又止。

“你就说你管了没有?是管了没管住?还是没管?”江虎以审问的口气问杨凯。

“管了。”杨凯垂头以蚊子嗡嗡的声音说。

突然,江虎伸出一脚踢向杨凯的小腿:“你嘴粘住了?不会说话?”

“管了。”这次,全班人都听见了。

“班长管你,你不服?”江虎回头用轻飘飘的语气装模作样地质询我。

“服。”我屈从道。

“服——那你跳什么跳?你是不是试探杨凯性子,看他管不管你?还是说你在试探我的脾气,揣摩我的软硬?”

我说不出话。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多年摆地摊经验告诉我,“锣鼓听响,说话听音”,江虎根本不是就事论事,只是想杀鸡儆猴。我以沉默对抗,不出意外,耳光再一次响在脸上,火辣辣的。我的心里冷极了,愤怒、委屈,对不公的憎恶,浓缩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仇恨。

“你牛什么?你哑巴了?瞪什么?把你那两滴马尿擦了,装什么装!”江虎说这话时,Ms.王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她一点都没干涉。

“你个没脑壳的,赶紧给你班主任道歉,倔得很。”Ms.王打圆场道,“江老师,小孩子不懂事,这都上课半天了,算了吧。”

江虎将杨凯遣回座位,让我自个儿从讲台桌兜里拿出柳木板子——那板子半米长、十公分宽——去走廊外等他。在教室门口,他与Ms.王简短交代两句,接着,Ms.王去上课,江虎转身朝我走来。

片刻,教室里响起秦垚垚领读单词的天籁童声,与此相和的,是我在走廊上发出的阵阵哀号、求饶。

3

2017年以前,老师体罚学生在西北的广袤土地上是家常便饭,我们班的纪律在整个年级里也确实是翘楚。

作为年轻教师,江虎选择挥舞教鞭,打下威望、打出成绩,这是条捷径。学生像那韭菜,入学一茬儿,毕业一茬儿,出了自己手,好坏就与自己无尤;家长像那羊群,只要能出成绩,老师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对对对”;学校领导则急于出成绩,摆脱吊车尾的烂口碑。在应试教育体系里,哪管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学生心理,高分是唯一的王道,管你用什么办法呢。

逢江虎出现在教室,所有学生立马瘫软,他拿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视每一个角落,对异样暴力消灭。他的存在像一根尖锐的鱼刺,让我们如鲠在喉,班级氛围常年压抑。可其他任课教师喜欢他,来听公开课的校领导们看重他,从不关心学生的家长们赞美他。在他的一手调教下,没有学生敢迟交作业,没有学生敢在预备铃打响后叽叽喳喳,就连粉笔槽也从来都是干净的。

翻过一年,变声期和生理期先后到来。中学生发育迅速,一天一个样,前一年的校服,今年就已经窄短。鉴于此,学校又开始张罗订校服。

我不爱穿校服,不光我,周围同学都不爱穿校服。县城里没有回家换衣服的概念,一件校服穿一天。走在校外时,我们免不了看到路人的眼神和指指点点,成年人看人先看衣,看见穿南关校服的学生,就昂首赞扬,看见穿蒋庄校服的学生,就撇嘴嬉笑。

为了避免来年掏冤枉钱,不论男生女生,大家订校服时都会报大一码甚至两码。在孩子眼中,这样做也并不是有多孝顺父母——恰恰相反,是每次要钱的窘迫,让我们懂得留后手。

要钱怕是这世界上最消磨自尊的事,尤其是和父母要钱。学校里一说交钱,我就胆颤。母亲以怀疑的眼神仔细盘问我要钱干什么?我低头回答:书费、班费、照相费、校服费……我躲闪母亲的质询,她看我的眼神,开合的嘴唇,语气结束时的哼哈,都让我无地自容:“别人要钱是把钱花在刀刃上,好好学习了,你拿钱干什么去了?天天要钱,难道钱是猪拱出来的?”

我没法回答,人在社会上走,红票子撑起腰杆子,我是个学生,分数撑脸面。我总是沉默,课堂上和课堂外听见的话都一样,什么难听的都能从嘴巴里倒出来,就像往我心里灌开水。母亲大骂我无能,是个“怂馕”——馕和锅盔都是冀城传统吃食,是极坚硬的馍,馕和锅盔泡在水里会化成一坨软烂,这就是怂馕。

农村孩子的校服不会丢,三年后,我们升入高中或走了他途,这身衣服会由父母承接着穿。冀城的田间地头,出镜率最高的是各种校服,农村人的心眼使在明面上,旁人会问:“你家孩子是某某中学的呀?看看多能干,你可是有福了。”

 

我的初中三年,社会上“知识改变命运”的大风呼呼吹,家长们争相送礼,想要以人情换来老师对自家孩子的重点关注,是个家长就教育孩子,一定要和差生划清界限:“学习差的坏学生少来往,和他们成天待一起,我看你离堕落不远了!”

校园里,老师也有意将我们划成优良差三个等级,且是实实在在的区别。老师带头,学生自然跟上,分数高和分数低,在班里是两套不同的生存法则。江虎嘱托各科老师布置家庭作业时,按成绩高低排作业量,高分少做、低分多做;命令我们差生站着上课或蹲到讲台前:“屁股挨着板凳坐得太舒服了,舒服了,人就会犯贱。”

长此以往,这种区别对待就变得堂而皇之,但究竟对不对,没人思考。“唯成绩论”在我们那不是贬义词,一份好成绩就是一份傲人的资本,头顶高分光环,老师、家长、同学的嘴脸也会跟着变。一时间,整个教室里都有一种堪比谍战的紧张气氛。

江虎神通广大,他给我们带语文课,偶尔还会在课上讲讲数学,爱帮助中等生进步。为此,他特地在家开补习班,挑选并游说数学在及格线和优秀线上挣扎的同学们。我没这个资格,我是差生,在差生身上耗力气,他怎么会干?评奖评优全看及格率和优良率,学校、家长、学生对他的这种“因材施教”是大力支持的。我盼望母亲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狠狠批判江虎。“瓜娃子,老师收了钱教的知识,和不交钱教的,哪能一样?”母亲却说。我觉得她想法低俗,玷污了教师这伟大的职业。

柳木板子是江虎的随身佩剑,上课时,他喜欢提问,回答得上,有惊无险;回答不了,就走个来回。父亲也不会为我打抱不平,他说:“你在学校挨打是好事情,不挨打,怎能学到知识?老师打你,我举双手赞成。我不但要鼓励老师打你,还要感谢老师,给老师敲锣打鼓送锦旗。”每次考试过后请家长签字,父亲都会在卷子末尾工工整整地写上:“该生学习差劲,请老师严厉管教。”

就这样,挨打变成了我的耻辱,却成了老师爱生如子的标志。一挨打,回家后讲给父亲,他永远是那句:“活该,打得好。”

我不懂,难道差生必须挨打?

没人给我回答。在江虎手下日复一日,我变得非常厌学。

4

教室是水泥抹面,讲台除了正中讲桌,两边都余半米多空隙,班里的顽固差生,常会被要求拿上课本蹲在讲台下,所以那小小的水泥讲台就成了我的备用课桌。讲台也就20公分高,我们听课时需要像等食的鸭子般仰着脸,才能勉强看清黑板,老师一写字,粉笔末仿佛下大雪,呼啦啦往眼睛鼻子里飘,难受得要命。李凯华好点,瘦,能蹲得住;我胖,1米6的个儿,45分钟一堂课,我左右换腿,也坚持不下去。吃了整3年的粉笔灰,我患上了严重鼻炎,无论冬夏,鼻子里就像开了面粉厂。

到了要写字、记笔记、写课堂作业的时候,那更是考验。讲台太低,靠蹲着没法完成这些高难度任务,整个人要么得蜷起来抱着腿,要么跟癞蛤蟆似的趴水泥台上。被点名的人多了,大家蹲一圈也腾不出地方,实在没办法,就叠罗汉般一个叠一个,后面的人垫在前一个人的后背上写。偶尔有同学被点上台听写或者被提问,就需要从我们身上跨过去——什么是阶级、什么是鸿沟、什么是低人一等、什么是出人头地?我想,这是老师上的最生动实在的一堂课了。

后来,和朋友聊起这段往事,我掩面自嘲说自己当了3年韩信。

比起我,有个外号叫“细菌”的同学可不忍。如今他的本名我已完全无法想起,只记得他是我中学时代出镜率最高、挨打最多,也是最有喜感的一个同学,邋遢、臭嘴、贫穷、乖张,说话时偶尔带点痞气,是班里的活宝。我与他有过争执,但他人不坏,就像令狐冲对岳不群说的,比起伪君子,我更喜欢真小人。

细菌是个浑不吝,吃得开,啥话都敢说,啥人都敢骂,犯错后,积极认错,但绝不改正。他就像粘电线杆上的黄色小广告,正经场面人人唾弃,私底下都乐意扒拉两眼。我们那地方俗语说“摸头长不高”“裤裆底下走,长不高”,很多同学经过我们差生时,会故意动作夸张、表情狰狞,满是讽刺意味地摸一下我们的头,或者像跳木马一样抬高胯骨晃悠悠跨过去,嘴里鸣一声怪叫。我只能沉默忍受,但细菌张口就骂,骂最脏、最下流、最让人耳朵生疮的话。

我、李凯华、细菌和其他几个难兄难弟总蹲讲台,第一排的人就不乐意了。教室狭小,我们蹲那儿,妨碍他们伸腿,所以我们会时不时地被踢一下屁股。一次,坐第一排的董丽丽踢了细菌几次,细菌当场不耐烦,一把抓住她的脚,用力一扯,那一双新鞋就被扒了下来,细菌故意把鞋丢到其他同学座位底下,全班起哄,鞋子被传球一般踢来踢去,立马经受了社会主义大改造。等鞋再传回董丽丽脚下时,脏兮兮的,鞋扣也掉了。董丽丽看着自己的新鞋被作弄成这样,当即趴在桌子上嚎哭,正在讲课的Mr.王被吓一大跳。

“就他,他把我的鞋弄成这样了!”董丽丽一边哭,一边同Mr.王指证。

Mr.王怒不可遏,请出江虎的佩剑,命令细菌双手高高平举,然后鼓足了力气狠狠打下去,一直打到董丽丽不再抽噎。

往后一周,细菌只能用勺子吃饭。冀城人日常不吃米,主食不是面条就是洋芋,用勺子吃饭,在细菌那,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练就了真功夫。

 

跟我一起蹲讲台的李凯华则长在公务员家庭,家底殷实,他是个混蛋,周围人心里的小九九他了若指掌,我们都叫他“变色龙”。面对上位者,他能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谄媚、开脱,与同龄人交谈,拜高踩低顺滑到一般人感觉不出来。所以,在我、张俊耀、细菌中间,他就显得“好”一些,某些任课老师常当着全班人,教育李凯华远离我们后排的这几号人,不要被“污染”。

下课后,细菌直接跳脚怒骂:

“哈种的XXX,自己球本事没有,课讲得烂透不说,现在反倒指责起我了?她不知道学生考试全靠自己下课自学,要她这样的老师有毛用?”

“李凯华,你窝在座位上不说话装死,干甚?是我影响你考县一中了?是我污染你当好学生了?”

他说着,一手插腰,一手捉着半根粉笔挥舞,模仿老师挤眉弄眼:“你们后排几个听好了,都给我离前排的好学生远点,保持距离,不要影响人家好学生学习,尤其是你,张俊耀!”

他嬉笑地一指张俊耀:“一天天胡混,吃饭第一,考试倒一,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半死不活浪费人民币。以后进出教室,你从后门进出,不要污染前排区域。”

后排几个听到细菌的指桑骂槐,纷纷气得满教室捉他,张俊耀涨红着脸、举着扫把,同细菌在狭窄的教室里上下腾挪,一时间鸡飞狗跳。每当这时,我都窝在座位里冷眼旁观。我虽然同为差生,但不会抽烟打游戏,融不进后排的潇洒浪子圈。大多时候,我都是沉默安静,偶尔抱团取暖,常游离在班级边缘,像一篇文章里可有可无的标点符号,小小的,不引人注意。

这段岁月,给我的一个启示是:无论你是好是坏,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层次,都需要寻找盟友,这是集体社会决定的;而人在集体中得学会藏,不藏就露头,露头要挨打,除非你有真本事或者硬背景,不然铁头都要被打成豆花。偶尔抱团不是坏事,虽不一定能取暖,但不会暴毙于风雪。

5

班里盛传江虎原是交警,因为某些原因才来到蒋庄中学。这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他身上没有一点老师的样子,走路耸肩,说话像审犯人,打学生是那样熟练。

一次交作业,我看见他正在办公室里教另一名老师如何打学生:“花最小的力气,达到最大的效率。你问问李老师(物理老师),物理上不是讲功和功率嘛。胳膊抡圆一板子下去就能让他知道疼,让他不敢再犯。你把他收拾服了,他才听你的话。”

除了打板子,江虎最擅长的就是开班会。他的班会课是另一种游戏——他鼓励我们相互检举揭发,设计了一种匿名投票的机制,每次班会,他会让我们写下匿名小纸条,纸条上必须揭发不少于3名同学的问题。

“班上不可能没有问题。各科老师都在反映你们最近的学习状况,抄作业、上课说话、打瞌睡,还有考试抄答案的。名字我都记下来了,我现在看看你们自己知不知道,还有放学去网吧上网、打台球的,男生跑厕所抽烟,女生染头发的,这些,你们都写上去——给你们5分钟,不许交头接耳,5分钟后我收纸条。”

一时间,人人自危。大家都拿手拢着自己的纸条写,提防别人看到。我不愿意写,我打骨子里反感这告密举报的行为。可没办法,必须写。前几次交了空白纸的人,都被找了出来,挨了打,所谓匿名,就是个笑话。

收纸条时,江虎要么挨个收,要么会让第一排的学生按座次收。为了撇清干系,好多同学要么左手写字,要么故意把字和平常的笔迹拉开差别。大家都怕被挨了打的学生揪出来,背上走狗汉奸的骂名。

时隔多年,我第一次袒露自己的秘密,回望10年前的自己,我为我的中学时代感到悲哀和罪恶——

在班里,几乎每个男生都遭过江虎的毒打,有时女生也会挨训,崔茵茵和张晓洁是唯二逃过一劫的人。她俩学习优异,长相气质也同班里大多数泥腿子出身的有所不同:我校服最干净的时候是每周一,她们的衣服每天都干干净净,甚至褶皱都很少有;她们的书皮是牛皮纸精心裁剪的,文具盒是最高档的,发卡和袜子也与其他女生不同。

我断定,写她俩的名字最保险——谁会举报她俩?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崔茵茵和张晓洁就是“完美”,大家平时巴结她俩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告她们的状?除非这人是个王八蛋。

我就是那个王八蛋,余一个名字,我填上了我自己。结果是,除了我自己,崔茵茵、张晓洁从未被江虎点到。她俩占有了幸运,那么不幸就被其他人承包。班会开多了,大家约定俗成一般,固定下了几个人,张俊耀、细菌、阮名香、李凯华、郭卫东,常年在告密名单上。上课说话、抄作业、课间吵闹、私藏手机、看小人书、偷着吸烟……每个名字下都有一行短短的注释,是某个不幸的人登榜的理由。大家偷偷想:反正你是坏学生,你逃不脱,那一个人写你和十个人写你,又有什么区别呢?亲爱的朋友,我也只是被迫无奈啊。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小学学到的道理,现在,到了应用的时候。

纸条收齐后,江虎会端个板凳坐在讲台上,翘起二郎腿唱票,那根柳木板子就立在脚边。我们低头假装看书,竖着耳朵听有没有念到自己的名字。我偷偷抬头看,一大片脑袋都埋进桌子了,个个脊椎突出,仿佛在等待刽子手下一秒的落刀。

按江虎规定:名字出现3次以下的,记5大板;3次以上,名字每多1次加2板,上不封顶。杨凯和秦垚垚被任命为计数员,在黑板上画正字。很快,黑板上就写满了名字——总是有我,排名三甲的是细菌、张俊耀、李凯华。

接下来,榜上有名的准备上台领打,侥幸逃过的幸运儿则用胜利者的笑容看着这些被一票票投上去的可怜虫被柳木板打得哭爹喊娘、毫无尊严。

一个教室,两种人间。我恨透了这游戏,每个人都随时会被出卖、被检举、被告密、被指责。我讨厌周围同学的笑脸,辱骂的笑、调侃的笑、陷害的笑、妒忌的笑……人性在这笑容假面下暴露出最纯粹、最邪恶的一面。

 

一次,又是匿名检举,唐小霞因抄歌词被斥责,检举她的是她同桌。

“你们家做什么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江虎举着她的笔记本逼问。“把你爸叫过来看看,让他知道他的千金大小姐,坐在教室里究竟在干什么?”

“你糟蹋家里面的钱干什么?笔记本上一个字的课堂笔记都没有,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你还追星?要不要脸?你家里让你坐在这,是让你上课抄歌词来的——”说话间,江虎两手猛一用劲,唐小霞写满少女心事的歌词本支离破碎。纸屑掉了一地,一些飘落在我桌上,我看着这些破碎的纸,再偷偷看唐小霞,她哭了。

“把她的书拿过来,我看看。”江虎支使唐小霞同桌,将她的一摞课本都抱过来,然后开始翻阅。

“书上白白的,你上课在干什么?你怎么还有脸哭?你说,你对得起谁?”

“上这学干啥?农村你这个年龄都能嫁人了,你赶紧回去让你爸给你说个婆家嫁了算了,还能早点给家里帮忙挣钱。”

说着,江虎将手里的书砸在唐小霞头上,飞出去的书打落了她的眼镜,她浑身筛糠,那是愤怒还是恐惧呢?

江虎走后,我们后排的男生纷纷围上来,将地上的碎纸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唐小霞桌上。唐小霞趴在桌上,一边哭一边将碎纸捏在手里,手指捏得发白。

6

偶尔,我们也会有点欢乐时光。

2014年,冀城的乡村中学和城镇中学依旧按行政区划划分。初中属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小升初按照户籍地分配,很多农村户口的学生因户籍地和实际居住地不符,被迫寄宿求学。蒋庄中学没有宿舍,学生们只得租附近的农房,背粮上学。

西北主要口粮是洋芋。每周六上午放学,山区同学们搭班车回家,周日晚上都背上一尿素袋洋芋回出租屋。男生体力好,十三四岁的孩子,干农活练出来了,喊上同租舍友,歇上三四回脚,佝腰偻背,顶着一口气也就背回来了;女生往往是家里付半张汽车票钱,说上不少好话,敬香烟、揣红枣、攀亲戚,才能托班车司机给捎口粮。但司机会偷懒,面上承了家长的情也不送,嫌学校离班车站远,只叫学生自己来取。犯难的女生会叫上我或耍得好的男生帮忙搬洋芋,那短短的路可要命,但初中正是自尊心疯长的时候,为了不露怯,我两只手攥脱力了,也跺着脚咽唾沫说“不累不累”。

老师们没有搬洋芋的苦恼,却被另一种境地困住了——蒋庄中学虽处县城边缘,坐拥臭水沟、数亩农田,但终究属城镇单位,算摘了乡村帽子。可刚被分来的年轻教师们并没有喜悦。当时,县教育局会对乡村教师发补贴,除了每月104块的津贴,还有各种节日补助,常常是些质量上乘的米面粮油,而这些,跟蒋庄中学的老师们通通不沾边。

一桥之隔就是一所乡村初中,那边的老师自然而然有这份福利。蒋庄中学的教师们忿忿不平,顶了个好听的城镇单位名字,啥都没有?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各种意见书和上访就来了。我们常在课堂上听老师们指着窗外敲着桌子,像曾经骂我们一样叱骂县教育局:“那些个炒洋芋不放油的哈种,坐办公室不抬屁股不挪腿指着地图定政策的洋板(方言,傻瓜),他们懂个球?我们怎么不是乡村教师了?天天站讲台上吃灰,干得多,挣得少,没有城里学校的安逸畅快,还没有村里学校的工资补贴。那些分不清二五四六的领导,他们的良心都让狗吃啦!”

说完,他们还要补充一句:“呸,狗都不吃!”

我们原不关心这些骂战的,但当时正推行乡村学生早餐计划,凡乡村中学学生每天早上可在学校领一个鸡蛋、一块面包、一盒牛奶。我们中午放学回家的洋灰路上,到处都能看见乱扔的空牛奶盒子、面包包装袋。明明大家离得这么近,凭什么你可以吃热腾腾、香喷喷、馋死人的免费早餐,我们什么也没有?顺理成章地,我们也开始跟着老师站队。课堂上老师大骂教育局,我们也纷纷落井下石。

最后,老师们领到补助金没有,我不知道,但早餐计划依旧不见其影。

7

初二下学期,郭卫东转学了。他是被逼走的。

又是一堂班会课,所有人都已见怪不怪,只是掐着秒盼着能早点下课,但那天与以往有所不同。班会开到一半,正在讲台上抡圆了胳膊教育学生的江虎突然停了动作,似乎是被台下某个响动吸引,随即,他拎着佩剑阔步朝台下走去。

江虎走到最后一排站定,盯着郭卫东的桌兜说:“交出来。”

“江老师,没东西。”郭卫东仰头解释,整个班级的气氛都凝固住了。

“我不说第二遍,把书包拿出来,桌兜腾开!”

“江老师,没东西,你信我一次。”

“一、二……”

眼看搪塞不过,郭卫东暗中将桌兜里的东西往同桌张俊耀手里转移,同时慢吞吞地将书包抽出来。最后,他一鼓作气将书包里的东西直接全倒在地上,手拿空书包挑起眉和江虎对视。

郭卫东是插班生,从一个乡村中学转来的。乡村中学的孩子上学晚,年龄偏大,郭卫东个子高,身体也壮,在班里很有威严。此刻,高出江虎半头的他垮着脸,半含愠怒地与江虎平视。

“甩,甩你X个脸甩——”江虎被激怒了,身形暴起,直接一个正踢腿蹬在郭卫东小腹,然后抡起柳木板子顶住郭卫东嗓子,右腿连连向郭卫东踢去。

我们都被吓傻了,坐前排的阮名香反应过来,从后面抱住江虎的腰,却被江虎一巴掌推开在地:“滚一边去!”

江虎手臂青筋暴起,左手撑墙,右手拿木板死死顶住郭卫东上半身,两只脚轮番上阵,一个劲地猛踢。郭卫东几次想爬起来,但被顶得无法借力——他刚好轮换到中间位置,身后是墙,前路又被江虎堵绝。

“江老师,别打了。”杨凯作为班长终于发声,同学们也赶紧劝阻。可江虎吃了炸药似的,根本不为所动,最后还是班里两名高个子男生合抱才将江虎拽开。

“秦垚垚,把前门锁上!”被拽开的江虎,脸红脖子粗地朝前排喊道。而后,不仅前门,后门也被锁上了。

郭卫东好容易站起来,头发炸立、双眼红肿,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划开了个口子,幸好出血不多。张俊耀递给他一张卫生纸,他没接,只拿袖子蹭了蹭脸。他身上的校服拉链已经坏了,衣衫大敞,漏出黑色短袖,上面满是灰扑扑的脚印。

“东西呢?张俊耀,把东西掏出来!”江虎吓道。

张俊耀立马把两盒烟、一个打火机交了出来。

“除了你和郭卫东,还有谁吸烟?!”

张俊耀低下头,哆哆嗦嗦不敢说。

“我问你话呢,耳朵聋了?”江虎抄起一个铁铅笔盒摔在张俊耀脸上。

随即,细菌也被供了出来。

“你们三个出来,都给我站讲台上去!这烟和打火机是你们谁的?赶紧说,别等我上手了再说!”

细菌被前面的阵仗吓破了胆,立时慌了:“不是我的。这都不是我的。我只是吸一口。”

“你胡说!”张俊耀脸色大变,“这打火机是我的,可烟不是我的,烟我没吸过。”

江虎走上前,将袖子卷起,拿柳木板子指指讲桌上的烟盒,再指指正狗咬狗的两人,轻轻地说:“把手展开。”

“江老师,真不是我的,你别打我。”细菌开始表演了——每次江虎扇他,他赌咒又发誓,甚至上演苦情戏,但事后,他骂江虎骂得最狠、最难听、最过瘾。江虎知道他的尿性,拉住他胳膊,一板子抡圆打在他大腿根上,疼得他直往上蹦。江虎一板子一板子接着打,皮肉颤抖的响声在寂静的教室中响起,细菌哭爹喊娘,在讲台上打滚。

张俊耀也没能逃过,后两人流着泪,怨怼地看着对方。

“把烟盒打开,你们三个,一人三根烟,一起吸,谁吸得最慢,谁就等着吃板子。”江虎说,“今天这两盒烟,不吸完就别下课!”

我被这句话震住,其他同学也不敢说话,连呼吸声都压轻了。教室里静极了,也压抑极了。

细菌乖乖拿过烟盒,按江虎指示将烟散给张俊耀、郭卫东。江虎命令他们将烟含到嘴里,三人均不敢动。于是,江虎亲自上手了,一根接一根,依次把烟塞进三人嘴里,然后挨个为他们点烟。

这竟然是一个连年获得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先进教师的老师,做出来的事:“一分钟,我给你们卡时。”

三个人没敢动,九支烟草燃烧的烟雾在密闭的教室里蔓延开来,我被呛得想咳嗽,可我不敢出声。

“还有四十秒,别等我再催。”

我们的心被这倒计时揪住了,在台下紧张地望着台上的细菌、张俊耀和郭卫东,没一个人吭声、没一个人阻止,大家都沉默地旁观。

“二十秒。”

细菌动了,他开始狂吞狂吐起来,他受够了打,怂了怕了妥协了。接着是张俊耀。两个人都开始狂吸,三根烟浓烈的烟味呛得细菌连连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只有郭卫东从始至终没有动。

一分钟到了,江虎取来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水说:“把烟头都灭在这里面。”

“你们三个分配,把这杯水喝下去。”末了,江虎冷冷开口,轻蔑且玩味地说,“还是老规矩,一分钟,把它给我喝干净。”

8

年少时,我最大的憧憬是摆脱父辈的命运,过上有尊严、有温饱的生活。我最大的不理解是为什么像江虎这样的人也可以做老师,坐在空调房里工作,而我母亲却只能在街边摆摊卖豆腐。我相信父辈的劝导,相信老师说的都是对的,相信善恶有报,相信努力就会有收获,自己的默默付出,大家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直到大厦崩塌——在我们这个社会体系中,人的渺小在于普通,人的伟大在于特权。

那节班会课后,我再没见过郭卫东。张俊耀说他又转学了,转去县城另一所中学了。细菌说,别放屁,他辍学坐火车上外地打工去了。一段时间后,有人说看见郭卫东在县城某处工地当小工,给人挑水泥贴瓷砖。也有人说,郭卫东根本没在我们县了。

他的座位很快被新来的插班生占了,大家依旧过着从前的日子,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毫无影响。青春期来得冒冒失失,记忆的新陈代谢很快。生活混淆在嬉笑打闹的快乐泡沫里,往前瞻,岸远舟浅,苦渡难到,回头顾,前尘影事,野草丛生。

初三,班里新转来了更多的插班生,都慕江虎之名而来。他的严苛教学在校领导、其他老师,学生家长眼里是金字招牌,我们班纪律、成绩总排全年级第一。小小的教室里坐下了近百人,甚至双人课桌挤下了三个人。写字时,中间的同学桌面只留手腕,好节约空间,两旁的同学朝左右两边侧着身子写。渐渐地,大家都锻炼出了斜着本子写字、字写出来是正向的特技。

 

2015年,初中最后一学期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吹了自由活动的哨音后,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谝闲打屁。午后的太阳把窄小的土操场和满是石子的跑道晒得热烘烘的,我们围着绿化带躲成一圈。

突然,张俊耀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

我整个人一怔,搓树叶的手停下来。

“学校老师不管我们死活的,县里参加中考的学生那么多,又不是人人都能考上一中,那其他人怎么办?总不能数着指头混日子——李凯华,你说,你考不上去干什么?”

“考不上?考不上背根铁锹上工地当小工。”

“好好说话,别打诨。”张俊耀往地上啐一口痰。

李凯华止住笑,挠挠头说:“考不上也得考,一中上不了,也得上二中,现在的社会不读书没出路。那你们说,以后都去干啥?”

细菌听完这话,作势请李凯华出去。他一脸鄙夷地对我们说:“李凯华,他?他鬼着呢,才不给你说实话。”

“人家爸爸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人家爸爸穿公家衣,上下班开公家车,考不上肯定拿钱走后门上一中呗。张俊耀,你爸一小包工头,穿的是老布鞋,开的是挖掘机,你考不上,还能接你爸的班。你担心什么!”细菌声音暗淡下来,“看样子,我是铁定考不上了,公立分数高,我考不进去。县里那两家私立,一年学费生活费得万把块,我才不让家里掏这个钱,糟蹋。我要考不上,就及早进社会,混上几年,多挣上些钱。现在的社会是有钱人的社会,有了钱,说话都有分量。张俊耀,你说对不对?你让你爸多揽几个工程,给一中校长砸些钱,还担心什么分数线不分数线的,只要钱到位,啥都干稀碎。有钱,还有上不了的学?有钱,还上什么学?”

“你他X的,净放屁。”张俊耀和李凯华骚红了脸,捡起一把碎石朝细菌身上砸。

“你呢?”张俊耀问我,“儿子娃娃,你想过出路没有?”

他们纷纷转过头看向我,我心里没底,一点方向也没有,但以后不干什么,我清楚得很——说什么,我也不愿走父母的老路。

之后,李凯华和阮名香凑热闹道:“大不了一起上职中,学个技术出来混饭吃。靠技术吃饭,不一定比靠笔杆子吃饭差。”

话头提到这,一群人又讨论起关于职中的种种畅想。我站在树荫下,继续用食指搓揉树叶,我想,这些野草一样的少年,十年、二十年后再回头看时,会是怎样的滋味呢?差生优生,只是学生时代的分流,人生考验都埋伏在后半程最得意、最辉煌的时候呢。野草虽然卑贱,但坚韧。

 

后记

一晃十年,蒋庄中学新修了操场、粉刷了教室,新的老师被分配至此,新的学生从这离开。互联网貌似给了学生监督权,手机镜头成了除公检法之外的另一面“明镜”。我们那时的野蛮生长隐匿在了时间长河里,了无踪迹,公众的眼睛看不见那角落。

我是个幻想主义者,装在套子里的人,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逆来顺受、随遇而安。许多人、许多事被我丢弃在中学时代。我不愿、不想背着包袱往前走,那样跑不快。

但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班会终了,郭卫东平静地端着纸杯,直直将塞满烟头的水仰脖灌进喉咙。我远远地瞧着,像曾经漠视过我的每一个人一样,漠视着另一个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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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脱县城“人脉网”的代价

2023-08-01 13: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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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1

宁凤鸣不过27岁,是一个5岁孩子的母亲。她长相端庄,身材保持不错,平时出门前会化个淡妆,在人群里很引人注目。说话也总是细声细语的,不端架子,为人很热心。

几天前,当几辆警车的警灯划破黑暗,开到宁凤鸣的家楼下时,附近的邻居大多难掩兴奋,像是在庆贺一场与他们休戚相关的胜利——“跳梁小丑总算没法闹腾了,恶人先告状,把自己告了进去,不过一样的是吃国家粮。”

他们说,宁凤鸣是“占尽好处”的幸运儿,言语里充满了不平,“读的不过是职专,凭着一张皮囊,才嫁了一户好人家。”

宁凤鸣的公婆都是从当地政府单位退休的,丈夫做生意,有房有车,光鲜体面。宁凤鸣嫁人之后,就像从鸡窝飞入了凤凰巢,婆家不仅把她安排进一家单位做合同工,就连她娘家的那个没用的大哥也给安排了工作。但是,婚姻的真面目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只是有些人善于掩藏。

 

嫁人还不到半年,宁凤鸣便后悔了。

她的丈夫陆权,顶着“生意人”的名头四处瞎混。他没有什么公司,连铺面、小摊也没有一个,只有一张石材厂的营业执照,还是胡乱塞在车里的。

刚相识时,陆权对宁凤鸣嘘寒问暖,百依百顺,不仅会专门跑去给宁凤鸣洗衣做饭,甚至细致到帮她挑各种好用的卫生巾。宁凤鸣曾随口和我说起,当初他俩约会时,陆权常随身带着一个保温杯,却没见他喝水,宁凤鸣问他,他就憨厚地说:“这是给你准备的红糖水,例假出其不意,但我要随时待命。”

后来,他们结了婚。可婚前说尽了甜言蜜语,发遍了各种毒誓的陆权摇身一变,经常为了“生意”一两个月不着家,就算回来也要先来个下马威,警告宁凤鸣不准问东问西。他说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哪怕一分钱没看见他往回拿,他也对妻子各种发号施令。

宁凤鸣的婆婆性格过于强势,总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在宁凤鸣怀孕期间,她照样出言不逊:“怀个孕就是天了?以为就你肚子里能兜一团肉,家务也不做,是不是贴卫生巾还要专门找个男人?贱骨头还不吃隔夜菜,要当公主就去歌舞厅,家里可不是烂鸡窝!”

宁凤鸣的公公平时沉默寡言,但只要老伴出门了,就在家放肆喝酒,一喝醉就胡言乱语。他毫无边界感,也没什么伦理道德,他试图拉宁凤鸣的手,还说什么办公室里有一些更年轻的女性,就算主动提出来要给他当生活助理,他还得挑拣一番之类的话。

一家子人没有一个消停的,宁凤鸣想,既然怀了小孩,无论大人如何不堪,自己还是要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她回娘家养胎,可还没住上一个星期,父亲就开始变相地催她回去,说亲家母莫说养一个儿媳妇,就算再多养几个,家里也能装得下,“你可不要给人腾位置,要不然自作自受可不好。”

宁凤鸣憋了半天,才哭着说:“爹,您要是还想要一个健全的女儿,就支持我离婚。我再不要回那边了,若您觉得我的大肚子碍事,我一咬牙去医院把孩子打了。”

父亲斜着眼道:“是个办法,不过当年人家真金白银拿了20万彩礼来,我说了要存起来,你以死相逼要给你娘治病。结果呢,你那个死鬼娘把钱糟蹋了,小命也没保住。要不然现在把钱给人家退回去,你干干净净地回来,也不是不行。”

见宁凤鸣没有说话,父亲点了两根烟,一并放嘴里,“当初没人逼你,你妈多次劝你不要嫁、不要嫁,是你自己主动穿上红衣服,说要欢喜过门。那么就算是面对一坨屎,你也只能自己咽下,嚼出甜味来。再说了,无论是亲家,还是女婿,为人处世没得说,前天他们还托人带了两条好烟来,要不然靠你?我只能嚼棍子。再说,你大哥还是靠人家的关系有了一份差事,要不怎么能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宁凤鸣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曾经最疼她的母亲,再也不能说话了,母亲的遗像还被人翻过来、盖在神龛上,上面落满了灰。宁凤鸣伤心地将母亲的遗像抱在怀里,直流眼泪,“妈妈,到底是做女人苦,还是做这个地方的女人苦?”

2

从小,宁凤鸣就不想像母亲那样活着——她嫁的男人一塌糊涂,好吃懒做还脾气暴躁。她一个人任劳任怨地操持着家,却还要经常忍受男人的嫌弃、辱骂。

宁凤鸣刚上初中,父亲就逼她退学,母亲因反对挨了打,但仍费力地站出来,“大不了我连轴转。女儿不穿衣打扮,不要大鱼大肉,就想读书,要支持。女人有自己认定的事情要去做,总是好的。读了书,可能就不会困在烂人堆里受罪了。”

为了让宁凤鸣继续读书,母亲受尽了委屈,她一个人节衣缩食,像男人一样在外做苦力。宁凤鸣也争气,她的中考成绩在全校排名靠前。不过有一个烂父亲,就足以成为女儿厄运的开端。

中考结束后,县里的职专来乡镇招生,承诺介绍生源会给班主任好处费。宁凤鸣的班主任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为此劝说了好几个学生填报职专,但他认为宁凤鸣是个读书的苗子,不能读职专,哪承想宁凤鸣的父亲得知消息后跑来学校改了她的志愿,并提出与班主任分钱。班主任觉得,既然当爹的都混不吝,那自己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好处费也全给了他。

宁凤鸣不得已只能读职专,她父亲一分钱没出,还得了学校的几百块。职专学风一般,老师学生都乱七八糟,宁凤鸣却未受影响,她想读大学,“我听说这个学校往年也能考两三个,那我就心无旁骛地考第一名就好了。”

就在宁凤鸣埋头苦读时,她母亲在工地摔断了手臂,家里的经济更困难了。尽管如此,母亲仍执意要用赔偿金供女儿读书,说再难也要读完职专,要有始有终。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宁凤鸣断了读大学的念头,却没想到母亲又被查出了恶性肿瘤。家里的两个男人说,她之所以病成这样,是因为供宁凤鸣读书累的。

宁凤鸣感叹:“我妈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本想着为了儿女隐忍负重,儿女却没有出息。我那个大哥甚至在我妈查出问题时,当着她的面说‘用最好的止痛药,放疗化疗就不必了,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

就在这时候,陆权对宁凤鸣展开了死皮赖脸的追求。眼看着父亲和大哥都不愿意拿钱出来给母亲治病,实在不忍母亲躺在床上等死的宁凤鸣这才开口要了20万彩礼。后来,宁凤鸣怀孕,陆权一家却变本加厉地为难她,声称陆家唯一一次做亏本生意就是沾上她,“花力气赏了你饭碗,竟不知感恩戴德,伺候好家人。”

思考再三,宁凤鸣决定打掉孩子离婚,至于那20万,她说人争一口气,日后就算捡垃圾也要退回去堵他们的嘴,“我当时起心动念,确是为了钱,如今是报应。”

 

宁凤鸣去医院,提出要终止妊娠,医生的反应却让她大为不解——也不多问,除了常规的产检单,还开了胎儿染色体筛查,包括唐氏筛查等项目。宁凤鸣问:“做人流,是否有必要进行胎儿染色体筛查?”医生则柔声道:“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医生肯定会对病人和家属负责。”

宁凤鸣按照要求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后,她再次询问医生,几时能安排终止妊娠的手术?医生却提出要通知其丈夫以及婆家人,说宁凤鸣擅自终止妊娠侵害了配偶的生育权,怕到时候她婆家人来医院闹事,影响不好,希望她能回去商量,确定好了再来。

宁凤鸣便找托朋友联系到我,咨询相关问题。我按照法律规定给出回复,根据《妇女权益保护法》的规定,妇女依法享有生育子女的权利,也有不生育子女的自由,同时医疗机构实施生育手术、特殊检查或者特殊治疗时,应当征求妇女本人同意;在妇女与其家属或者关系人意见不一致时,应当尊重妇女本人意愿。当然,宁凤鸣于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终止妊娠,可能伤害夫妻感情,男方可就此提起离婚诉讼。

宁凤鸣将相关依据转述给医生听,医生则以医院规定为由,坚持至少要有一位家属签字方可进行手术。而之前与宁凤鸣一同排队就诊的几位女性则无需提供身份证以外的任何证明,且在没有家属陪同的情况下完成了人流手术,宁凤鸣质问医生为何要区别对待,说要去医务科问清楚,然后再换一家医院就诊。

医生马上转变了态度,说做当然能做,然后凑到宁凤鸣耳边小声说:“按说我们绝不会透露胎儿性别,花再多的钱都不行,这是犯法的。但我和你投缘,就大胆估摸着告诉你,你怀了个健康漂亮的女孩,很懂事,有孕妇吐得黄疸水都出来了,你没遭什么罪吧。”

见宁凤鸣主动拿起片子,医生又热情解说:“她在舔自己的小手呢,几逗爱的。有些孕妇得知是个女孩,便要流掉,真是作孽,我相信你不会。”

宁凤鸣不由地摇头,“不至于的。”

医生又动情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我出生的时候,上面有了两个姐姐,要不是我妈,就被我爹他们送走了,现在我妈不在了。天底下只有妈妈疼自己的小孩,当爹的还要另说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女孩的妈……”

宁凤鸣心软了,让医生开了一些安胎的补品,并表示感谢。回去之后,陆家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陆权回家的次数多了起来,洗衣做饭,还劝他妈要体谅儿媳。

3

几个月后,宁凤鸣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尽管与医生所言不符,她也没有多想。宁凤鸣说,当母亲的那一刻,除了累一点,她内心满是温柔,仿佛能原谅全世界,还向往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不过,在出院那天,宁凤鸣内心的这份满足感就被陆家人撕得粉碎。

当时,陆权的父母,一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他们全都围着孩子转,就连她自己的亲爹,也在陆家人面前谄媚邀功,只夸大胖小子福气好,一出生就是富二代、官二代。而宁凤鸣独自在喧哗之中默默收拾着生活用品和衣物,哪怕行动不便,也没有任何人来问候她一声,更别说搭把手了。

回家的路上,宁凤鸣背着一个大挎包,婆婆却说她两手空空,又塞给她一个手提袋。婆婆还笑着说,大胖小子太重了,自己抱了一下手疼。而陆权没提任何东西,他笑容满面,一路见人就发喜烟,却没回头看妻子一眼。到了家,众人安顿好婴儿,但孩子睡颠倒了,白天睡觉,晚上闹腾,陆权就借口生意忙,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没见给钱。

宁凤鸣硬拖着虚弱的身子独自照顾婴儿,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熬得脸色蜡黄,眼袋深,黑眼圈严重。有次半夜,她突然一阵眩晕,身体砸在了地板上,小孩也哇哇大哭。等了好一会儿,婆婆终于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孩子快饿死了,你还躺在地上干什么?我神经衰弱,现在血压又飙升,还让不让人活了。”

宁凤鸣连眼睛都睁不开,一直在喊:“妈妈,我累着了,求您给孩子泡点牛奶。”

婆婆边泡奶粉边数落:“过去讲究‘妇女半边天’,我怀孕8个月的时候还在村里搞妇联工作,几乎没有工资的。我生两个,都是自己一手忙活,喂母乳。没你们这么多花样,又是产检,又是奶粉,还带薪休假,这个家对你够好的了!”

没等宁凤鸣开口,婆婆又维护起自己的儿子,“不要觉得你男人在外面捡钱,如今经济不景气,创业艰难,你少花一点,他在外面就轻松些。他是不善言辞,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不发一言。有些话说出去也只是我们无能,家里三个大人带不好一个小孩?当妈的最明白儿子的苦,他不是一头牛,有事没事抽他鞭子。”

宁凤鸣一言不发,因为婆婆说了多久,她就在地上躺了多久,“最后我自己爬起来,她还要冷嘲热讽,说奶喂完了就知道起来了,以后真的瘫在这地上就好了。”

 

宁凤鸣彻底心寒,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哺乳期间是否能提起离婚诉讼?我告诉她,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者终止妊娠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但是女方提出离婚,或者人民法院认为确有必要受理男方离婚请求的除外。

或许是我能力有限,近年经手的离婚案总是旷日持久,我心有余悸,问宁凤鸣:“陆权是否有明显的不良嗜好,或重大过错?否则很难离掉,可能你还要承受较大的精神压力。”

宁凤鸣叹气:“因原生家庭的缘故,我其实挺能忍的。对陆权,我的想法是你人不回来没事,不给钱也行,事已至此,我就带着儿子过日子,也没想另找。但他们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消耗我的情绪,似乎这个屋檐下埋着无数的炸弹,我踩一脚会炸,路过会炸,呼吸会炸,甚至躺床上什么都不干,还是会炸。而且炸完了,我遍体鳞伤,他们若无其事。他们看似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却恐惧万分。”

我表示理解她的处境,但法律具有滞后性,它无法照顾到人的情绪,能做到保全事实真相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所以我认为,逃离压抑窒息的环境,比离婚重要。

4

宁凤鸣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起诉离婚,在签委托协议之前,说她的一个闺蜜要见我。我问宁凤鸣:“你离婚,关你闺蜜什么事?”宁凤鸣说自己没啥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这两年憋着很多负面情绪,天昏地暗,全靠闺蜜耐心开导才熬到了现在,“她算是我的家人,一个有大志向的人,一直坚持为女性发声呐喊。”

我想既然是“家属”,那就见吧,谁知这次见面并不愉快。

宁凤鸣的闺蜜留平头,嗓音较粗,说话大声,开口就是三连问:“律师是否遵守职业道德?法律怎会如此不公,都被逼出精神病了,还说没起诉的证据?作为男性,你是什么立场?”接着她拿出手机对着我一顿乱拍。

她这番举动,连宁凤鸣都看不下去了,连忙站起来摆好姿势,让她帮着拍照。见宁凤鸣反应快,为人得体,我没再计较,就回答了问题,“是否遵守职业道德,要看个人的;你能否能提供宁凤鸣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并证实其精神状态与她丈夫有直接关联;我的立场就是不分性别,只讲事实,不想讨好任何群体。”

她闺蜜摇头晃脑,“事实已然存在,何需证明?法律制定者多为男性吧。”

见她的逻辑狗屁不通,我也不客气,问她学什么专业的?对法律了解多少?她先愣了一下,继而撇嘴,摇头晃脑,“难不成你歧视女性,歧视学历以及地域?我告诉你,当年我的成绩也算名列前茅,之所以没考上大学,是因发挥不好。现在我是一家传媒公司的副总,基本上是做公益,切实保障女性权利。”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的“公司”,不过是她领着几个女人在平房里折腾,四个人只有两台二手电脑。刚听说时,我还对她有一丝敬意——毕竟条件如此艰苦,她们仍能坚持自己的理念。然而,当我看到她们发布的视频后,不禁大为感慨:原来所有的公义与情怀,都能被包装成或大或小的生意。

视频里,一个化着浓妆,穿紧身健美裤的中年女人,站姿怪异,娇声道:“女人的状态取决于男人的实力,我如此优雅,是因另一半将我宠成了女儿,还是独生女。姐妹要幸福,定要嫁无条件将你宠成女儿的男人,哪怕是老baby。”另一个画面,同样的女人,手拿计算器一顿乱摁,“洗衣、做饭、陪睡、带娃几十年,一百块钱一次,也该成富婆了,现实就是我们输得裤衩都没有,姐妹们,家人们……”

 

宁凤鸣的闺蜜连基本的法理都不懂,我不愿与其做无谓的争论,就讲:“我的意思是,吵架只图嘴快,但交谈有门槛的。你接下来我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都得收费,要不然太不尊重自己那么多年的埋头苦读。”

见闺蜜脸色难看,为缓和气氛,宁凤鸣对其大加赞扬,“肖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是我们很多女性的精神支柱。蔡律师也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绝对没有针对谁。”

她闺蜜听了心情大好,像是在向我求和,“其实我也是一个直爽人,不喜欢绕弯子。我确实不大懂法律,才想问蔡律师能否加入我们团队,帮着造福女性呢。”

我讨厌别人给我扣帽子,更不喜欢别人给我戴高帽子,便问她能给多少酬劳。宁凤鸣的闺蜜觉得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果然男人靠不住,还指望他们理解女性?”

宁凤鸣大概看出我们无法对话,便将话题拉回到自己身上,说今天主要是想谈一下她离婚的事宜,她的诉求是要小孩的抚养权,她愿给男方一定的经济补偿。她闺蜜恨铁不成钢,却瞪着我喊:“什么!谁给你出的馊主意,要把那20万还回去?我不信法律跟渣男一样无情,人被睡了,孩子生了,还要退彩礼。”

这次,我没能与宁凤鸣达成委托协议。她闺蜜说男律师不太可靠,而我也拒绝干脆。一来,我无法保证一起诉就能离婚;另外我不想让宁凤鸣闺蜜这样的人搅和案件。

没多久,宁凤鸣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暂时不离了,陆家承诺会在这两年给她解决编制问题。她闺蜜的意思是,铁饭碗得捞着,男人丢一边莫管。我当然不会有什么说法,只是告诉宁凤鸣,想走出来,就不再将自己逼到角落里去。

5

当我再次见到宁凤鸣,她的孩子都能在一旁讲话了:“爸爸打妈妈,奶奶打妈妈,妈妈打不过怪兽。”宁凤鸣抱紧孩子小声道:“我被逼到角落,好似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对我的围追堵截。”

她说她之前起诉离婚,但被驳回了。起因是她单位调来了一个新领导,那人三句话不离黄段子,爱动手动脚。有次他拍了一下宁凤鸣的臀部,宁凤鸣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话。接着宁凤鸣去汇报工作,男人直接就上手抓胸部了,好在宁凤鸣死命挣扎,对方没再继续。

回到家,宁凤鸣越想越恶心,纠结要不要报警,“我想婆婆平时再强势,终究是女人,儿媳被欺负,总会与我站在同一阵线上,便同她说了新领导的所作所为。”

婆婆确实气愤不已,“骑到我们脖子上来拉屎,这还得了。”说着就要给公安局的熟人打电话,可就在找出号码的那一刻,她又放下了手机,“遇事别冲动,你们单位的人事关系你也清楚,能调过来的都不简单,得先查查他是什么背景。”

宁凤鸣随口说:“有背景就能姑息了?”婆婆便向她撒气,“蠢得没边的东西,不然你想怎么样,把这一家子搭进去吗?混了这么久还弄不懂规则。你这个不要脸的,都摸你屁股了,不也没吭声,是不是主动送上去的还两说。”

后来,宁凤鸣的公婆打听到她的新领导果然有势力,并为此庆幸,“还好没有贸然行事,不然两败俱伤。”见宁凤鸣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婆婆打开入户门说:“要不然你出去试一下,看能伸张你所谓的‘正义’吗?我说你们清白就清白。”

得知宁凤鸣被性骚扰,一向不着家的陆权突然出现在宁凤鸣面前,他一言不发,当着孩子的面,揪着她的头发,将其拖到窗台边,先是暴力撕扯其裙子,强行与她发生性行为,同时伴有殴打,并大声喊叫:“臭不要脸的,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大家快来看啊,臭*****场景还原了。”

孩子在一旁捂眼哇哇大哭,宁凤鸣再也忍受不了,便报了警,并决定这次无论如何对方开出多好的条件,坚决要离婚。

 

起初,宁凤鸣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后来她改变了看法,“偏就有一张网罩住你。”宁凤鸣指的是她婆家,她公公只是一个退休科员,婆婆也不过是编外人员,他们在单位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有人评价:“虾兵蟹将,嘴脸令人生厌。”他们家只有一套三室的老房子,车子是陆权要面子,买了一辆三十万的奔驰。而陆权在外面瞎混,一年到头还要从家里拿钱。可就是这样一家人,却能在县城动用所有力量来为难宁凤鸣,而她只想离婚而已。

经医院检查,宁凤鸣严重会阴撕裂,鼻梁骨折,头皮被抓掉一小块,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按照司法鉴定的评定标准,其状况起码构成了轻伤二级,甚至更严重。民警赶来,只是看了一眼,问宁凤鸣是否神志清楚,能不能正常走动,便以家庭纠纷为由进行调解。

此时,宁凤鸣“已完全不信任任何男人”,便提出要女警出面,立案调查。民警扔下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定办案人员了?想要解决问题,就去所里做个笔录。”说罢就走了。宁凤鸣去做完笔录后,派出所也没立案。

宁凤鸣又去向闺蜜求助,闺蜜先是去派出所闹事,被轰了出来,然后又发视频,用“强奸犯、杀人犯十恶不赦”之类的标题,视频没流量,当天就被封。而后她们去妇联求助。妇联的工作人员似乎很忙碌,也就是随口念道:“关爱女性健康是我们职责,坚决依法维护妇女的合法权益。”然后就建议宁凤鸣请律师,走法律程序。

宁凤鸣这才和闺蜜千挑万选地找律师,她们一致认为,宁凤鸣“凄惨命运”的根源是男人,所以“离婚团队”的成员必须全部为女性,为此她们花了大半个月,终于找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散发着母性的,且自己生了两个女儿的女律师。”

得知法院已受理案件,由女法官审理,陆权的代理律师也为女性时,宁凤鸣松了一口气,并感慨:“老天爷可怜苦命人,所以才让同为女性的她们来帮我。”闺蜜则认为,“这是一场女性抱团对夫权的围剿,团体的胜利才是恒久的胜利。”

由于对诉讼离婚抱有很大的希望,那几天宁凤鸣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即便随便碰到一个路人,都认为对方是向着我的。”她甚至主动去律师家帮着打扫卫生,还从农村老家买来土鸡土鸭送过去,但当她讨论案件时,律师只扔下一句:“我会处理好的,跟你说了也不懂”便不再说话了。律师只有在向宁凤鸣索要“活动经费”时才耐心解释一遍又一遍,说要请谁吃饭,谁喜欢什么,谁有最终决定权等。

当初宁凤鸣与律师谈好的诉讼代理费是8000元,这比我当时开出的价格低不少,只是宁凤鸣没想到,才立案没多久,又被律师额外要走上万块,什么差旅费,人情费。宁凤鸣还天真地想着:“都是为了我而找关系办事,女人不至于坑女人。”

 

事实上,陆权的律师早已着手操控舆论来攻讦宁凤鸣了。

他们先是质疑宁凤鸣将爱情与婚姻当儿戏,“明码标价卖自己,涉嫌骗婚。”接着又指责宁凤鸣“身为母亲,却从怀孕伊始便毫无责任心,多次发疯要打掉小孩,陆权由苦苦哀求,哭着说孩子已成人型,可爱懂事,怎么能杀死他,无奈给宁凤鸣好几万现金才保住孩子。生下小孩以后,她全无母爱,将孩子当做敛财机器,喂奶,哄睡都要明码标价。”

关键他们还有“证人”,即那个妇产科医生,其证明宁凤鸣前往医院主动要求终止妊娠,理由是宁凤鸣重男轻女,怀疑自己怀的是个女孩,多次要求医生为其进行胎儿性别鉴定,遭拒后还与其夫陆权在医院发生了激烈争吵,时间地点明确。

除此以外,陆权的律师还指责宁凤鸣私生活混乱,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如:她的卡座上总是有很浓的香水味,其同事家属曾向单位投诉指责宁凤鸣是专业小三。与此同时,有人举报宁凤鸣为获得编制,不惜破坏公平原则,主动勾引领导。

宁凤鸣气愤之余却不解,“妇产科医生出来作证,虽部分事实不实,我认也就认了,我确实想打胎,想不通性骚扰我的领导居然还能与陆权沆瀣一气。”

宁凤鸣发现,自从她与陆权打离婚官司的消息人尽皆知后,单位里的男同事视她为瘟神,即便以前明里暗里骚扰她的男人,突然一本正经地与她保持距离。而被宁凤鸣视为坚强后盾的女同事,更是处处针对她,“感觉恨不得将我撕碎嚼了。”

宁凤鸣说以她的智商,想不通是何缘故,还是一个快退休的保洁阿姨偶然提点了她几句,“现在你是臭名远扬,男人越是远离你,越能体现自个的清白;女人越是打压你,越能体现自个的正义。你没看出来吗?平时对你笑脸相迎,暗地里说你坏话,为难你最多的其实就是女同事。还有你公婆,虽然名声也不怎么好,但他们有亲戚在市里任职,几十年的人脉关系网在那里,你不过是吃他们的半碗饭。”

为澄清事实,宁凤鸣想让自己的律师帮着写一份“自辩词”,诉说她的苦楚,“我的头发是染的……”话还没说完,律师就打断了她,“说那些没一点用。”宁凤鸣只得小声地说给自己听,“我营养不良,加上没人带小孩,其实头发白了一大半……”

宁凤鸣指责陆权的律师过分,“她怎么就没有一点职业道德,自己也是女性,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宁凤鸣的律师连续呛声,“人家怎么没有职业道德了,盯着你‘打’就是她的职业道德,既然对方的指控是子虚乌有,你那么在意做什么?”

宁凤鸣想把希望寄托在法官身上,问律师可否安排见一面。律师语气才搭腔,“在开庭前,法官拒绝见任何当事人。我出面托人引荐一下,还有可能聊上一会儿。”

宁凤鸣说她拿1000块钱出来请客,律师反问道,“几个人吃路边摊吗?”宁凤鸣试探着问,“那3000块?”律师满意地笑了,“你还算是开窍的当事人。”这时宁凤鸣提出,能否让律师带她去见一下法官。律师再次拉下脸,“那你去,我不去。”

宁凤鸣说直至开庭结束,也没搞明白自己的律师到底做了什么,“就交了份材料,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夫妻感情破裂,请求法院准许离婚之类的话,就算完事了。”

没有例外,一审法院认定宁凤鸣、陆权夫妻感情尚未破裂,“应解除误会,破除成见,抚养小孩,建设有爱家园。”驳回了宁凤鸣的诉讼。宁凤鸣回忆道,“在法庭上,我想说的话,法官没让我说,我掉眼泪,她就让我出去,不要影响审理。”

 

与此同时,宁凤鸣的闺蜜也在不久前失联,她怀疑闺蜜出事了,因闺蜜爱拍视频记录真相,仗义执言,不遗余力地呼吁女性觉醒,因而陆家嫌疑最大。情急之下,宁凤鸣选择报警,但她不是家属,警方不予立案,她发疯似地找陆权要说法。

宁凤鸣担心闺蜜安全,以至于对自己的事都没怎么上心了,并打算等案子结束,就去闺蜜的老家打探情况,有时脑海还闪过闺蜜尸体出现在河边或天桥下的画面。

就在宁凤鸣急得直掉眼泪时,她闺蜜终于出现了——和陆权一起,从一家小旅馆出来的。俩人有说有笑,见到宁凤鸣,闺蜜直接无视走过,而陆权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嘲讽宁凤鸣,“你以为我搞定她花了很多钱吗?跟你一样,介绍个工作就上床了。不过说句实在话,她样样不如你,所以我只愿意花60块钱和她开房,公平吧?”

至此,宁凤鸣才反应过来,由始至终,她都是孤身一人。尤其在这个小县城,很多人早已结成一张网,哪怕他们平时互相瞧不上,但要是有人想撕开这张网,他们便会联合起来死守。

6

第二次起诉离婚,宁凤鸣找到了我,她给的理由是,“你没那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此时的宁凤鸣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她几次给我打预防针,“蔡律师,我提个要求啊,可能有点过分,但实在没法子——若对方律师无凭无据攻击我,能否请求你在法庭上帮我回应一下?我不太会说话,讲来讲去讲不清,只有从头到尾的委屈,法官也不爱听我讲。我文笔也不好,一提笔,纸张就湿了。另外,小孩一直是我在带,上班实在挪不开就请保姆,我之前想打胎不是针对孩子。”

我随口说:“职责所在,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都会协助你。”

宁凤鸣的眼泪便一直往外涌,“终于有人听我说话了,偌大一个县城,近百万人口,怎么就能将人活活困死呢?”

我料想陆权不会换律师,他刚“赢”过一次,胜券在握,第二次诉讼依旧会请之前的律师,使同样的伎俩。所以我的思路是,按他们之前的“指控”做出反击。

无论半路接手亦或二审、再审的案件,我基本不会在当事人面前评价“前任”律师。不过宁凤鸣之前的律师实在太不负责,对陆权一方提交的证据全未质证。我一番打听,才知陆权的律师的配偶在县政府任职,一般律师都会有所忌惮。

明眼人都知道,提供证词的妇产科医生一定与陆家有关系,不然她不会多管闲事。我只给了医院保安队长一包烟和一包槟榔,他便热心地告诉我,那位妇产科医生与宁凤鸣公公一直有染,宁凤鸣婆婆曾多次来医院闹过,每次都是他带队调解。

同时,宁凤鸣从陆权的各种社交账号上找到了他当年的行程。定位以及图片显示,就在宁凤鸣去医院想要打掉孩子时,陆权正在海南的酒店端着红酒摆拍。

为避免诉讼期间,陆权删除相关信息,我建议宁凤鸣申请证据保全公证。本来我想当庭提交证据,控诉医生做伪证,但宁凤鸣说那帮人里,她最不恨的是医生,“要不是医生劝说,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生小孩,所以只想与医生对话一番即可。”

见到医生,宁凤鸣托盘而出,说我们找到了她做伪证的证据,只要第二次开庭她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医生大概知道作伪证会的后果,毫不避讳地说:“从情感上来说,当时我认为自己和那边亲一些。说不清为啥,在你来之前,那个谁(陆权母亲)放低姿态来求我,让我帮着留意打胎的女人中是否有你,我羞辱了她一番,让她滚蛋。在见到你时,却还是决定帮他们一把。”

我还想追问,宁凤鸣却起身,说她只是想给孩子一个说法,“当妈的可能一时没想通,却没有不要他,他父亲一直缺席是事实,我不想让孩子受蒙蔽。”

 

一切准备就绪,我便去法院申请立案。拖了近半个月,法院才通知已立案。负责案件的法官又是一位女性,宁凤鸣忧心忡忡,“这可怎么办?”我建议她不要先入为主,“站在审判席上的只有法官。”

我如实告知宁凤鸣,自己对案件没多大信心,之前陆权家暴、性侵宁凤鸣,之前的律师非但没有固定证据,还诱导宁凤鸣签字,达成了和解,无法追诉。不过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陆家在这个县城里是有点能耐的,不然也不能给宁凤鸣和她闺蜜安排工作,而且她们还是高中学历,那为什么陆权自己却没有进单位?

宁凤鸣说,她之前也好奇过,陆权的说法是,他心性淡薄,爱自由。经宁凤鸣同意,我去公安机关查了陆权的犯罪记录,发现他在19岁那年因强奸未遂服刑一年,并有多次嫖娼被行政拘留的信息——这一切,宁凤鸣全不知情。

宁凤鸣问我可否以陆权隐瞒犯罪前科,而请求法院撤销其与陆权的婚姻。我回答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可撤销的婚姻种类只有三种:一是因胁迫结婚的;二、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三、婚前患有重大疾病的,结婚登记前未如实告知的。

从个人角度而言,我认为隐瞒犯罪前科的行为,对配偶不诚实,是道德问题。我不赞同在对簿公堂时,先从私德入手,声势浩荡将对方搞臭。刑满释放人员改过自新后,有权追求更好的生活。法庭是讲法律的地方,有法可依才是我们的武器。

见宁凤鸣默默流泪,我解释道:“有些事你们二人可以不体面地闹,但我不会做。”

那两天,宁凤鸣没有联系我,我以为她想换律师。其实我自己也很惭愧,能力不行,这也不愿意,那也不可以。又过了好些天,我收到宁凤鸣发来的消息:“蔡律师,有天大的喜事,你有时间的话,来一趟XX医院,我真想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病人头上、半边脸,以及手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眼角周围一片青紫,一看墙上的名字和床号,确为宁凤鸣。见我犹疑不定,那人吃力地喊了一句,“是我。”

确定了是宁凤鸣后,我气愤又心疼,问她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宁凤鸣凑到我耳边断断续续道:“你看,我被他打成这样,还是在小区里哦,好几个人看着,都举起手机拍。这回,法院会信我的话了,怎么不是喜事?”

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宁凤鸣被诊断为脑震荡,脸上一道口子缝了十针,肋骨骨裂,腰部软组织挫伤。我问宁凤鸣,是否报了警。她点头,我又问,陆权是否被拘留了。宁凤鸣摇头,“先前抓了又被放了,他的律师来与我商谈,说若是我追究那人(陆权)的刑事责任,按照先刑事后民事的原则,离婚案就会中止审理,一番拉锯,就不知要拖多久了。他们那边现在愿意签承诺书,在法庭上声明放弃抚养权,前提是我愿意接受调解。我想既然这样,那就同意了,终于结束了。”

我问宁凤鸣怎么不事先联系我?宁凤鸣说前几天,她是无意识状态,“手机也坏了,直到我签字和解以后,他们才买了一台新的给我,现在开庭应该没压力了吧?”

见我没有搭腔,宁凤鸣看看上手上的纱布道,“不是我蠢,在这个地方,不和解的话麻烦更大。”

我去派出所向办案民警了解情况时,问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调解?民警回复,“我们征求了双方当事人的意愿,笔录签字都有。”

我拿出诊断报告,“我当事人伤成那样。”

民警让我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对陆权进行了处理,开出了《家庭暴力告诫书》。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的是,“双方因为家庭纠纷而动手。”

我从宁凤鸣口中得知,她不过是将陆权曾经强奸过妇女的事实告诉闺蜜,“陆权和谁在一起我无所谓,但肖和这种人有过纠缠真是莫大的讽刺。”陆权知道后暴跳如雷,直言要弄死宁凤鸣,在她自己租的小区里撞见了,直接就动手了。

宁凤鸣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的父亲与哥哥从未来看过她,说脸上无光,指不定哪天宁凤鸣就会败娘家人的丑。来医院看宁凤鸣的,除了律师,就只有陆权的姐姐。她放下东西就骂:“死不足惜的母狗,翘起屁股得现成的还不满意,还来害人。我们一个体面的家,被你搅得乌烟瘴气。就你这种货色,摇一次尾巴能赚几分钱?卖烂了也在城里安不了家。”

宁凤鸣没有回击,只是问了一句:“姐姐,你平时待我不算差,我由始至终都以为你是明事理的,没说过你半句不好的话。”

陆权姐姐再次骂道:“好狗只咬外面的人,你把我弟弟往死里搞,就是伤根本。”

7

尽管宁凤鸣与陆权方达成了“刑事和解”,但在离婚的事宜上,对方并未退步,依旧毫无下限地为难。宁凤鸣出院的那天,其所在的单位下发书面通知,因其多次迟到早退,未经请假而无故旷工,不服从岗位调动,故而解除与她的劳动合同。

对于自己被开除一事,宁凤鸣有她的看法,“这种类型的企业,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关系户,现在我要跟陆家剥离,自然成了一粒老鼠屎,他们清除我理所当然。”

我说恐怕不全是,陆家的目的是要争小孩的抚养权,法院会根据有利于小孩成长的原则去考虑抚养权归属,是否有稳定收入尤为重要。而宁凤鸣名下无任何房产,车辆,存款,如今连工作也丢了,就算能离婚,也不一定能争取到小孩的抚养权。

就如之前宁凤鸣所说的,这个县城总给人一种窒息感,我感同身受。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算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案件,但我感觉,无论去哪一个相关部门,走每一道正常程序都相当吃力,总有各种问题。而陆家时不时找人给我打恐吓电话,要么一辆摩托车横在我车子前挑衅,要么砸我住的酒店的房门,但开门之后又不见人影。

再过分的行为他们倒也不敢,陆家人见到我时,却是客气有加。想到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背后窸窸窣窣使用下三滥手段,我便觉得滑稽。宁凤鸣说这一类人混久了是这样的,欺软怕硬,表面温和,背地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想着这种人,能少见一面就少一面,为此,法院组织的庭前调解会议,我都不愿意出席。

开庭那天,我总算松了口气——这个案子实在太消耗人了——令我忍住不经常爆粗口的那种折磨。

在法庭上,我见到了平时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的陆权,他一改往日的跋扈,衣着朴素,从进来开始,视线就没离开过宁凤鸣和孩子,眼神做作,不知道还以为是宁凤鸣平时怎么作威作福,而他唯唯诺诺,不顾尊严挽回一个不可能回头的人。

陆权的律师则是派头十足,穿着恨天高,身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即便如此,她说话时嘴里散发出的怪味却比香水还呛鼻。由于当时法官已到场,但还没到正式开庭的时间,她当着法官的面对我说,“久仰。”说着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大声说:“蔡律好有雅兴,我昨天想去拜访你,路过你酒店门口,一看到你房间外有那么多卡片,怕打扰你的情趣就没敲门了。”然后笑着望向法官,“开个玩笑。”

当她操作手机时,我一眼瞥见那张图是陆权发给她的,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受宠若惊,没想到您偷摸着来看我,带这么多卡片,还特意拍照留存,不然我可能毫不知情”。说着我也一脸假笑,“久仰久仰,我附和着您开个小玩笑。”

 

庭审时,陆权的律师果真与先前一样,极尽抹黑宁凤鸣,指责其私生活不检点,在家上厕所从不关门,洗澡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走,其自身本就有受虐倾向,尤其在两性关系上,理由是宁凤鸣在网上购买过相关器具,尺寸超过一般标准。即便如此,她的当事人(陆权)出于包容、爱护之心,尽力满足宁凤鸣的无理要求。

我心想,“号称当地顶级律师的人就这个水平?”正想反驳时,宁凤鸣举手示意,“法官您好,我的律师没结过婚,可能无法回答上述问题,就由我这个当事人来说吧。”

经得法官的同意,宁凤鸣继续说了下去,“我上厕所确实不敢关门,自然也有过洗澡不顾体面冲到客厅的经历,这是事实。但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我一个人带小孩,不想小孩有什么意外,必须让他出现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像那次‘光着身子在客厅跑来跑去’,是我听到咣当一声,小孩摔倒了,我条件反射似地跑出去,脚底一滑身子腾空倒地,一口气都没上来,眼神却焦急地望向孩子那边。哪想公婆刚好打麻将回来,见到我赤身裸体躺在那里,一个妈妈就成了不成体统的荡妇。”

“至于器具……”宁凤鸣一时语塞。我接过话题,“我不接受被告律师因我的当事人合法购买国家批准生产、销售、使用的商品,而进行人身攻击。我不希望任何人因合法行使个人权利而遭受攻击,反而被告未能履行夫妻义务,应当深刻反思。”

“自孩子出生到现在,他爸从没抱过他,生病……”宁凤鸣接过我的话题,才说了一句,就被陆权的律师粗暴地打断,“法庭不是你家,别像祥林嫂一样浪费大家时间。”

我马上针锋相对,“我申请法官以及陪审员让给我当事人20分钟陈述事实,她遭遇家暴,足足被打了半个小时,无人施以援手;她遭遇家暴,在医院躺了十几天,无人施以援手。请让我的当事人说自己想说的话,哪怕有人觉得与案件无关,但我想听听她诉说自己人生的苦,听听她经历丧偶式婚姻,作为一个妈妈的苦。”

法官说:“同意。”

 

宁凤鸣说:“对于被告,我没啥要求,这次离婚,我不要分割任何财产,他在外面的债务我不知情。以前我还会想,孩子生病了,他总不能无动于衷。事实却是孩子每次生病,都是我一手挎包,一手抱孩子,背后还要背尿不湿、奶粉等一大堆的东西去医院。记不清多少次,在医院熬通宵,当着医生、患者的面痛哭流涕……至于孩子的爷爷奶奶,总借口年轻时落下了毛病,不能劳累,但打麻将,跳广场舞的时候又生龙活虎,还要告诉我‘一个孩子而已,左手换右手就大了’,让我少抱怨。”

宁凤鸣觉得一个女人,不管是职场精英,还是家庭主妇,只要是亲手带孩子,生活就是一团糟。孩子三岁以前,她不知道睡囫囵觉是什么感觉;客厅里总是遍地狼藉,日复一日总是收拾不完,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整理;孩子喜欢出去遛弯,但只走一分钟,就要抱,还不能马上回家;吃东西满嘴都是,衣服用力搓还是有印子;半夜要听故事,讲到天亮他还是瞪着眼睛看你,问妈妈为什么哈欠连天?

她总是上班上得好好的,保姆就打电话来说要辞职,走了7个保姆,无一例外都是与她公婆无法相处。招人时,说了好保姆只带孩子,他们却颐指气使地使唤人家干活,说东说西。

待宁凤鸣说完,我见她无比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孩子,伸出手似乎想抱他。我即刻向法官申请,“我的当事人很爱孩子,倾诉苦恼只是想表明一个母亲无论多苦,都喜欢自己的孩子能茁壮成长,有人帮衬,请允许一个母亲此刻抱抱自己的孩子。”

没等法官同意,本来在旁听席被奶奶强行搂在怀里的小孩一把挣脱掉,跑到他妈妈面前撒娇,“妈妈,我爱你。你经常打哈欠我也爱你,你脸上有伤,我也爱你。”

陆权的律师在这个节点,向小孩发问:“宝贝,你爱妈妈是律师教你说的吗?”

孩子仰头不解,“什么是律师?”

陆权律师指向我道:“是不是这个叔叔教你的?”

宁凤鸣瞪陆权的律师,我说让孩子说话无妨,于是小孩反问道:“你爱你妈妈,还要叔叔教吗?你可太笨了。”

宁凤鸣摸了摸小孩的鼻子道:“不可以这么说别人的,要讲礼貌哦。”

我也看着陆权的律师说:“尽管我是律师,但我宁愿输了官司,也不愿教小孩说谎。我不想教会他,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说‘爱你’。爱要坦荡,诚实。”

8

这次庭审,我用证据证坐实了陆权家暴,出轨,不履行丈夫义务,对孩子未尽抚养义务等事实。而且,令我没想到的是,宁凤鸣在单位辞退她的第3天就找到了一份在酒店做服务员的工作。这份工作的工资只有2千多元,远不如之前的光鲜体面,但她毫无落差感,直接进入工作状态,她在法庭上说:“工作不分贵贱,我脚踏实地带着孩子过日子。”

这次开庭,宁凤鸣难得露出了笑脸,“我们这边算不算一直占着上风?”我回道:“你都这样了,若还在法庭上被对方压着欺负,那这个世道还能有什么盼头。”

庭审结束后,陆权的律师叫住我,说想与我单独交流几句,她手舞足蹈,“后生可畏啊。”

我说:“我可不是后生,忝为您的前辈,执业比您早一年。”

她苦笑,“我年纪比你大一轮,爱人在政府任职,考虑的自然多一点。你开了个不好的头哦,说我们这里思想固化,利益藩篱难以打破。县城本就房价大跌,生育率上不去,你再危言耸听,让人往外跑,年轻人不回来,不利于发展哦,这可是天大的事。”

我说:“你们这里发展如何,绝对与一场离婚官司关系不大。作为前辈,我想奉劝您一句,学法律的人很辛苦,支撑着我们熬过这份辛苦的应该还有一丝理想。”

法官也与我进行了沟通,说她会判决离婚,陆权无话可说,不过关于小孩的抚养权,宁凤鸣能否退让一步,“他们那边个个性格极端,真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宁凤鸣说:“法官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领情。我并不是非要争这个抚养权的,可是他们一家人在孩子面前的表现,还不如一个保姆。说白了,他们争的不是抚养权,而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再没本事,再苦再累,也是希望孩子成人的。”

案件择日宣判。在我上车前,宁凤鸣对我说:“万一法官将孩子判给对方,我也认了。望您以后能帮我作证,为争孩子的抚养权,我已竭尽全力,挨打都没计较。”

我赞同宁凤鸣的说法,案件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她只要看好孩子就行,因距离较远,届时我就不过来拿判决书了,她拿到之后拍给我看一眼,再讨论后续事宜。

 

几天后,我接到宁凤鸣的电话,她嚎啕大哭:“我的崽被抢走了。”

我问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之前交代过,要看好孩子。宁凤鸣说她没听懂我的意思,“我以为您是让我照顾好我崽。陆权去学校给崽请了病假,之后我就不知道他们的消息了。”

宁凤鸣打电话报警,派出所民警告知她,孩子的父亲也有权带孩子。这时法官联系我,说既然小孩被抢走的话,她不打算将抚养权判给宁凤鸣了,因为判了还得强制执行,抚养权案件涉及小孩人身,不好强制执行,以往便有很多当事人隐匿子女,对抗执行,拘留、罚款都没用,法院工作人员费时费力,目前较为艰难。

此时,宁凤鸣听不进去任何建议,就一个执念,“我要见我崽,见了再说。”最多的时候她一天给我打五六十个电话,说她想崽,问我要多少钱才能帮她解决问题。

再之后,我就见她在朋友圈转发一些抖音视频,都是一些女人被家暴,最后拿刀捅了男人的画面。有一次,她发了要轻生的话,然后失联,我只得联系她大哥,她大哥说:“她真要走那条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就不用过自己的生活了?”

好在过了两天,宁凤鸣在各大社交平台更新了状态,“大家帮帮我好吗?girls help girls,我多次被家暴,死里逃生,崽也被流氓抢走了,律师无能为力,只能靠姐妹们、家人们了。”但无论宁凤鸣怎么呼吁救助,关注者寥寥数人,她去那些“替女性发声的大V”的微博下面留言,也没见回复,有回复的也是建议她报警处理。

此时,我已经不大跟宁凤鸣说法律以外的话题了。有次,我建议她看心理医生,说只能靠自己挺过这一遭,不要对群体抱有多大的希望,她到处发被家暴住院的图片,没多少人关注,是因互联网也是名利场,同样有权力分配,势利眼,精致利己主义者,蠢货遍布。

结果,宁凤鸣将我的话放网上,“律师说我有病,怪网上的人无情无义,我不信。girls help girls,我们女性应该要团结,不要让人看扁了。”

很快,一些认识宁凤鸣的人都在传,“她可能要杀人了,不知道杀几个,不知道敢不敢动手。”还有人骂,“这是人心不足呢,自己在外面乱搞,还要杀婆家人。”

过了几天,宁凤鸣联系我,说有人介绍了一个“女权大咖”,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见。我看着宁凤鸣道:“真正的女权可能只有自己。社会乱七八糟,很多人就浑水摸鱼,往自己头上戴高帽子获利,但他们遇到事情不会挺身而出的。我确实见过真正的女性主义者,他们不给自己戴高帽,不图任何私利,就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就算是这样的人来了,也帮不了你,有些时候,我们要换个思维活。”

宁凤鸣说:“您没时间,我就一个人去,对方有十几万的粉丝。”我还是没答应。

后来,我也没听到宁凤鸣有任何反馈,只是在三八妇女节那天给我发了消息,“今天是我们女性的节日,大家都在讨论放假、购物,就连那个女权大咖,都在炫耀收到的鲜花和红包,妇女节为什么没人关注家暴?”似乎没人能帮上宁凤鸣,我也只是说等判决吧。

之后没多久,宁凤鸣离婚一案判决了,法院判决离婚,小孩抚养权给了男方。我问宁凤鸣是否上诉,她问我,“能否见到我崽,见得到就上诉;见不到,就罢了。”

可惜,陆家人却没打算放过宁凤鸣,就在当天,他们发了一个视频给宁凤鸣,视频里的小孩黑瘦无力,眼神无光,面前摆满了玩具和糖果,他反复地说:“我恨妈妈,妈妈是个荡妇,偷人,还想杀了我们一家人。”说完,小孩抬头看了旁人一眼。

宁凤鸣看了哇哇大叫,揣着一把刀就去了陆权家,当时家里只有陆权母亲一人,宁凤鸣挥刀就砍,第一刀砍伤了陆权母亲的手,陆权母亲一边喊救命一边随手捡起客厅的一把玩具刀抵挡。宁凤鸣愣住了,“这是宝贝的宝剑,他要拿它防身、闯荡江湖,惩恶扬善的。”就在这一瞬间,陆权的婆婆急忙逃出了家门。

9

当警察赶来时,宁凤鸣整理了孩子房间的一角,将他原本乱七八糟的衣服叠好了,玩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一手抱着相片,一手扶着那辆早已不用了的婴儿车。当几个警察冲过去,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时,她还在喊:“不要弄坏宝宝的东西。”

在宁凤鸣被带走的时候,小区下面的女人当她面嘲讽:“你们男人不是夸她刚嫁来那会儿美若天仙,身材好,会打扮吗?现在你看她,干巴瘦,顶着个大黑眼圈,像个吸毒的,头发也白了,弓腰驼背,还敢杀人,手上那双银镯子戴着性感不?”

宁凤鸣被警方带走的消息,是她之前的律师告诉我的,对方在电话里很得意,“现在你知道了,宁凤鸣这种蠢女人不能沾边的。她那个人啊,以为自己是谁。”

我打断了她,“我要替宁凤鸣辩护,就因我以前受欺负的时候,还有人拿我当回事。”

在看守所,宁凤鸣一直向我道歉,说她想儿子想魔怔了,言语之间对我多有冒犯。我安慰宁凤鸣,她是犯罪了,但不是坏人,这个世道总是有坏人在外面开庆功宴。其中就有她的闺蜜,她记恨宁凤鸣“败坏”她的形象,叫了几个女人化“家暴妆”嘲讽宁凤鸣,并说自己找到了流量密码,“我做的事,毫不影响我要说的话。”

 

曾两次在原告席上哭诉、哀求的宁凤鸣,这次终于被押上被告席。

在看守所面对公安机关以及检察院的审讯时,她积极认罪,却摇头冷笑,“我曾相信一切,相信公道天理,相信人心肉长,相信感同身受……原来世上有公平正义,只不过是——当我站上被告席的时候。”

头发半白的宁凤鸣,现在说话总爱扯着嗓子喊,生怕别人听不到,脸上的一道疤痕像一只在抽动蜈蚣,却怎么也爬不出那张松垮的皮。宁凤鸣有些茫然,“原告站在被告席上有点不适应。不过尿检,孕检,然后审讯,做笔录,签字,都是出于正义。”

我说正义有时无据可查,法律才可以,“我也从原告律师变成了被告律师嘛。”

宁凤鸣笑了,“您不会哄女生,就要少说话。”

警方找出宁凤鸣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所有涉及“报复杀人”的视频,指控她是蓄谋已久。宁凤鸣反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被打受伤的现场,还有我撕心裂肺地喊叫?”

陆权母亲伤情鉴定为轻伤,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未遂)对宁凤鸣批准逮捕,建议量刑为三年。我认为宁凤鸣并未想谋杀被害人,她之前发布的视频并无指向,之所以持刀伤人,是因陆权母亲教孩子使用粗鄙恶毒的言语诋毁自己的母亲。

公诉方坚持宁凤鸣属于故意杀人,其犯罪行为因意志以外的原因未得逞,系未遂,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十三条规定,提起公诉。我在法庭上请求播放挑起宁凤鸣情绪的那段视频,认为被害人逼迫孩子攻击自己的母亲,是大恶。宁凤鸣属于故意伤害,犯罪中止,取得被害人谅解,请求轻判。

讽刺的是,这次的谅解书是陆家主动让人送来的。起初陆权母亲态度强硬,放言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得谈,宁凤鸣必定要把牢底坐穿,并会让她在里面生不如死。而我本来也没打算要被害人的谅解书,但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我有一个在省里当官的亲戚。其实那我与那个人并未见过面,能不能认亲戚,还得两说。

法院最终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认为被告人宁凤鸣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轻伤,构成故意伤害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第四十二条规定,判处其拘役4个月。羁押一日抵刑期一日,十天后,宁凤鸣被释放。

出来后,宁凤鸣远远地看了自己孩子一眼,并大声喊:“宝贝,你要好好成长,妈妈这就出去给你赚钱,让你去更大的地方读书。”当天,她就离开了那个县城。

我给予了宁凤鸣最好的祝福:“这个地方是有可能将一个活泼、可爱、有爱的孩子变成一个虚伪、精致利己的大人的。但你的孩子不会,因为他有个好妈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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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能量无限,感恩宇宙!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8/03/2023 postreply 21: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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