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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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相夫教子婚姻的高考状元

2023-05-19 14:3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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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非

做心理,做投资,做网站;喜怒哀乐皆是人间体验。

1

2002年夏,我们家那栋大学家属楼搬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博士。

家属楼五层高,没有电梯,我和妈妈买菜回来时,在楼道里与他不期而遇。当时他正吊着大嗓门指挥着搬家工人进进出出,泼妇骂街般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伴着抬家具电器的呲呲啦啦,格外刺耳。我目测他身高得有一米九,一张方形的国字脸,颧骨很高,一吐字,大眼就会不由自主地瞪得更圆,白牙森森地呲在外面,好似随时随地都能上前来逼问你。

看见我们,他赶忙让搬家工人挪开一条道,又大声地做自我介绍——他姓赵,博士刚刚毕业,专业是历史,应聘上了学校的马列课助教,房管科给他分了三楼的两居室,他说大家以后就是邻居了,互相多多照应。

我们双手拎着几大兜菜,非常沉,好容易等他介绍完,正要走,他却又叫住我们,絮絮叨叨地打听我妈在哪个部门工作、在这里住了多少年、楼上楼下都是做什么的……我们脸上身上全是汗,只能敷衍两句,然后拔腿往4楼跑。

 

这所大学有两个校区,郊区部分都是本科生,市区部分是研究生和博士生,所以家属区也分成了两个。市区家属楼紧俏得很,校领导和老职工才能住,普通职工和中青年教师只能扎在郊区,平时,学校每天会有两趟班车往返于两个校区,路程约为一个小时。

我妈妈在这所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工作,按照大学里的习惯,除了电工班、司机班、水暖班,还有园林部的“农转非”职工之外,大家都互称一声“老师”。在郊区的家属院里,大家也同样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气氛非常和谐,左邻右舍知根知底,家里人、物件有了毛病,立马就能寻到人。有人曾闯进我们家这栋楼的楼道打碎了窗玻璃,我妈“梆梆”敲开保卫科科长家的门,让他来管管。家人口角生疮,路上碰见校医院的院长,说一声就把药开好了,下班时拿一下就成。

郊区家属院的房子旧,户型都是规整划一的两居室:两个卧室一大一小,一个十几平米的客厅,厕所、厨房加两个小阳台。很多职工会把靠厨房的阳台做封闭,再将煤气灶挪过去,原厨房位置则打满橱柜做成开放式厨房。好在小区绿树草坪非常多,我们楼旁边有一个大大的圆形玫瑰花坛,夏夜幽香入鼻,让人忘记了油烟机和排风扇里的烟火气。

很快我就发现,这个赵博士异常话痨,大概就因为搬家时那一面之缘,他之后逮到我或我妈就“倒”个没完——他老家在河南农村,有个哥哥,两人双双读到博士,还都进了高校当大学老师,这在他们整个村乃是独一份,又说自己女朋友马上大学毕业,到时候会搬过来,请我们也多多照顾。说完这些,他惯例会使劲打听我家的事。我一边应付,一边不自觉地鄙夷——他,能找到什么样的女友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异常厌恶他,但我妈很受用,因为赵博士会热切地叫她“宋老师”。

一次,赵博士邀我妈去他家里看看。我妈回来后,说那个家穷得叮当响,连一张桌子都没有,饭碗放地上,人坐在小凳子上弯着腰吃饭。于是我妈就把家里一张闲置的桌子送给了他,赵博士千恩万谢上楼来取。我妈又指点他,说学校仓库里有大量闲置桌椅文件柜,让他去跟教务处的人套套话,借一些。

赵博士果然依言行事,很快,就置办起一个像样的小家。

 

两个星期后一天傍晚,我家的门突然被敲响。透过猫眼,我看见赵博士和一个女孩站在门外。

我把门刚开了一个小缝儿,赵博士就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我巡睃屋内,寻到我妈后兴奋地喊:“宋老师,你看这是谁?”那语气亲密而自信,好像我们应当认识他身边的女孩似的。

他把女孩向我们推了推,道:“这是我媳妇儿。看,长得漂亮吧!”

我心里再次浮起莫名的不快。可当我仔细打量那个女孩时,还是有点吃惊了——女孩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和赵博士站在一起,颇有点“最萌身高差”的意味,但她身量苗条,细腰不盈一握,小桃子脸非常精巧,皮肤白皙,鼻梁挺拔秀气,一双眼睛澄澈清亮。后来,我们家属院的邻居们私下里都叫她“刘璇”——因为她长得非常像体操冠军刘璇,都是湖南人。

女孩很抹不开面子似地嗔怪了赵博士一眼,然后悄悄缩到他身后。赵博士一把搂住她,继续滔滔不绝:女孩姓黄,老家在湖南一个偏远小县城,是当年市里的高考状元,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考上一流大学金融专业,现在刚刚毕业,已经在一家大银行里找到了工作。

小黄无奈推了赵博士一下,转身下楼回家。赵博士继续炫耀,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有了,房子、老婆都不缺,就是没什么钱,连个电视、洗衣机都没有,等年底把这些置办好……

终于送走了赵博士,我和我妈八卦起来。我俩一致觉得,赵博士有点神神叨叨,还是学历史的,却没有一点深沉样,到处都透着浅薄,而且对两个女人炫耀女友,多少显得情商有点低。不过,我不知道小黄为什么要用那种崇拜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赵博士。

2

那段时间,每当夏夜凉风习习,我和我妈出去散步,就会看到一长一短两个身影在树影婆娑的小路上跑步。有时他俩跑累了,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一看见我们,赵博士的嗓门大老远就响了,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指着旁边的小黄说:“小姑娘身体太弱了,我带她来夜跑,增强一下体质。”小黄满脸汗水,在路灯下显得油亮亮的,很饱满,她未回应,只冲着我们腼腆一笑。

真正和小黄开始接触,是后来的一天。那天我一个人在家试新衣服,但裙子拉锁在后面,我够不着,便跑到楼下请她帮忙。小黄正在做饭,连忙擦干净手到楼上来,轻柔细致地帮我拉上拉链。

那件裙子剪裁别致,把我的身材衬得凹凸有致。我在镜子里左照右照,小黄有点羡慕地说:“这衣服可真好看。”

当时小黄身上穿着一条大花裙子,看起来很新,但花色老土,是四五十岁的人才会穿的。于是,我向她介绍我买衣服的地方——要入秋了,好多商场换季打折,还劝她也去买两件。

小黄腼腆笑笑,摇了摇头。

我又问她,工作怎么样,忙不忙?

她的眼神有点黯淡,敷衍地说:“还行。”

此后的相处中,小黄还是轻易不开口,往往都我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毫无城府,但她沉默温顺得如一只兔子,只安静聆听,时不时温柔笑笑。那时我在读研究生,对自己的专业不甚满意,倾羡小黄是金融专业,从那么好的学校毕业。但小黄反应平淡,仿佛不知道自己专业的含金量,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多么清秀可人。唯独谈论赵博士时,她的眼睛才亮起来,似乎这个男人才是她最大的成就。

我隐隐不忿——小黄爱赵博士远远多过赵博士爱她,明眼人都会觉得她配赵博士绰绰有余,只有她自己觉得赵博士在放低条件迁就她。

 

一次,我妈去城里的校区办事,挤上校车,却没座位。正在发愁之际,便听见了那熟悉的高亢声音:“宋老师,过来过来,我这里有空座儿。”

我妈定睛一看,赵博士正坐在车厢后面冲她招手。她赶紧过去坐下,但没想到听了一路这个大男人对小黄的怨怼。

赵博士说,小黄考进了银行,但也就是当个普通柜员,工资不多,活儿却特别多,简直没有时间回来给他做饭。

我妈有点诧异,问道:“现在哪有单位能让员工中午回家的?”

赵博士转圜说,他在市区的家属楼以职工价格租了个小单间,让小黄上班时住在那里,周末才回郊区的家,所以郊区家里卫生没人打扫,衣服也没人洗,小黄每周末回来都会给他做足一周的饭菜,可到周五时,饭菜都馊了,只能倒掉,他人都饿瘦了。

我妈愕然:“你家里没洗衣机,难道都让小黄手洗衣服吗?”

赵博士反倒觉得我妈很奇怪,随口应道:“当然啊。”

我妈又问:“学校不是有食堂吗?职工食堂的饭菜质量还可以呀,也不至于饿肚子吧。”

这话一出,赵博士的抱怨更是如滔滔江水一般,什么食堂饭菜不干净、不营养、不合口……而我家平时都懒得做饭,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偶尔才自己做饭。

赵博士毫无察觉,喋喋不休说,学校很重视他,很快他就要升任讲师了,小黄挣钱太少,那班还不如不上,回家来好好伺候他比什么都强,他只要多写点书稿,钱就有了。

知道小黄被他当成打扫卫生、做饭洗衣的保姆,我妈心里很不舒服,又不便发作,只能别过脸,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那时我的大学在城里头,没课时我就会回家住。此后不久,我们便看见小黄工作日也在家属院里晃悠,有时还提着一兜菜急匆匆地走过。一次我叫住她问怎么没上班,小黄难为情地说,她辞职了。我纳罕,追问她为什么要辞。小黄无奈说,因为在城里上班太远,没法照顾家里。

虽然已进入了新世纪,不过那时学校家属区大院里采取“男主外,女主内”老传统的夫妻档确实还很多。那些家庭里,丈夫在学校当老师,靠着工资、课时费、系里发的奖金,以及出书、外出讲学、考研辅导、科研项目、开办公司等等收入,也能过得相当富裕;妻子主要照顾孩子,丈夫们会帮她们在学校后勤部、图书馆或行政楼安排一份闲职,拿到编制虽然比较难,但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无可能;如果妻子学历够高,也可以当老师,只是要尽量减少外出讲课的时间,才方便照顾家里——但像小黄这样一没孩子、二没结婚就辞职在家专心伺候丈夫的,在整个大院里还是独一份。

3

临近春节,赵博士高亢的声音在楼道响起,夹杂着搬东西的声儿。我妈正好下班回来,刚经过他家门口,就被他一把拽进家门。

赵博士指着柜子上的大电视得意道:“宋老师,你来看,我买的大电视,怎么样?三星的。”没等我妈回话,他又拉着我妈转了一个圈,指着一台洗衣机说:“怎么样?新洗衣机,海尔的。”

我妈只觉莫名其妙,买电器就买电器,为什么要拉着她看,这些电器家属区谁家没有?但碍于面子,我妈敷衍着“好好好”,然后又被赵博士拖住唠了半天才逃回家来。

到家后,她立刻就把门关紧。

2003年寒假结束,赵博士带着小黄再一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一进门,他就把一袋子糖放在桌子上,大声地请我们祝贺他——他和小黄已经结婚了。然后,赵博士拿出了他和小黄在喜宴上拍的照片,照片里是农村流水席,一大堆人露天吃饭,大冬天的,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看见赵博士家房子破旧,斑驳的木门歪斜,我心里一恸,突然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向我妈炫耀那些新电器了。

照片里的小黄看起来有点陌生,她穿着大红色的新娘装,头发盘起来,头上插着俗气的红色绒花,脸蛋也是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胭脂,满眼一片红。我们看过照片,急忙向他俩道贺。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小黄的笑容有点勉强。

 

春天到了。

一天半夜里,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叫突然划破了夜空。

我从睡梦中惊醒,爬起来一看,只见一个黑影在窗边晃悠。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打开灯,却发现原来是我妈穿着睡衣站在窗边正伸头往下看。

我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儿站着?”

我妈一边看一边嘘我:“小点声儿,楼下打架了。”

我屏住呼吸,这才听见楼下那隐约的女人哭声,时不时还夹杂着男人的怒吼,还有一声声的闷响。

我问我妈:“这是什么声音?”

“赵博士在打小黄。”

“你怎么知道?”

“那闷响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这男人真狠!打他老婆就像捶一头猪似的。”

听我妈这样一说,再听那一声接一声的闷响,我便觉得自己身上都疼了起来——砸得这么响,那得多疼啊!我想起赵博士1米9的身高,小黄单薄的身体,他要是劈头盖脸地打小黄,小黄可真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接着,我妈严肃地说:“不行了,再这样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你醒之前,赵博士就打了好一阵了。”说完,我妈把头伸出窗外对楼下大喊:“大半夜的,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然而,那闷响并没停止,甚至也没慢下来。

我妈又连着喊了几次,甚至喊:“我报警了啊!打老婆算什么本事,还老师呢,就这个素质啊?等我报告学校,看你的工作还能不能保得住!”

终于,楼下的闷响停止了,男人女人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夜晚恢复了宁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妈又听了一会儿,转头对我下命令:“赶紧睡觉。”

“那小黄怎么办?”

“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管不了别人家夫妻的事。睡觉!”

那一晚,我是捏着拳头睡的。一想到赵博士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又不能真这么做。

第二天我碰到赵博士时,刻意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他照旧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甚至老远看见我就举起手来打招呼,一点儿局促样子都没有,仿佛昨夜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这弄得我都有点糊涂了,我还特地回家问我妈,昨晚打架的夫妻真是赵博士两口子吗?会不会搞错了?

我妈肯定地说:“就是。这院里都是老师和学校职工,十几年了,这栋楼一直平平静静的。他们两口子来了才搞得半夜不安宁的。而且这两天你都不会见到小黄,你等着看吧。”

果然,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才再次看见小黄。她蔫蔫的,脸上倒没什么淤青,不知道那些拳头是不是全砸在她身上了。见到我,她勉强挤出了几丝笑意,简直像在哭。赵博士依旧拉着她夜跑,还在说:“小姑娘身体弱,要多锻炼。”

我真想一口唾沫啐在他的大方脸上。

4

没过多久,半夜楼下的女人哭声和男人嘶吼声又把我惊醒了。

这次确信无疑是赵博士——他高亢的声音响彻夜空,在质问小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接着,便是小黄低低的泣音。几个来回之后,那闷响又响起来了,在静谧的深夜,显得特别刺耳,一下一下,像砸在我身上。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2003年,没有《反家暴法》,报警吧,警察会觉得这是家务事,不一定会管,而且我们一个学校的,有点拉不下面子。最后,还是我妈把头伸出窗外大吼让他们安静了事。

从此,这种吵闹隔三差五就会响起,弄得我和我妈都有点神经紧张。每次被吵醒,我俩只能坐在窗边叹气——当亲耳听到别人施暴,弱者被打得无处可逃,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怒火烧遍全身却不能爆发,只能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等怒火慢慢冷却。

渐渐地,我除了讨厌赵博士之外,也开始讨厌小黄了——她也太傻了,就这么白白地挨打吗?她不自救让别人怎么救她呢?

赵博士家暴在大院里并没有惊起什么特别大的波澜。这所大学里有很多来自农村的“凤凰男”老师。虽说是学术殿堂、象牙塔,但也时常能看到知识分子的儒雅与人性最卑劣、最蛮横的部分不停地交汇和碰撞。

大院里曾有一对留法归来的博士夫妻,孩子出生后,婆婆从农村赶来照顾小孙女。一天老太太买菜回家,正好看到儿媳坐在客厅与一位男老师商量工作。老太太立马大吵大嚷,说儿媳公然与人在家通奸,甚至还去楼道里大吆小喝。那女老师气不过,与婆婆对骂起来,被赶回家的丈夫一耳光打到了一边。

老太太还不善罢甘休,第二天跑到系办公室叫嚣,要求系领导必须把她儿媳开除了。系领导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耐住性子跟老太太解释那都是正常的工作来往。老太太索性躺在地上,四肢乱舞:“我不识字,不用跟我讲那些,反正就是要开除她!”

当时这件事的影响坏极了,许多大学生跑到系办公室看热闹。老太太的博士儿子也来了,但也无法将老太太拽起来。最后,系领导没有办法了,威胁博士说:“如果不赶紧把你妈弄走,我们就开除你。”老太太听了,立刻一骨碌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在大院里沸腾了很久才平息下去,最后的结局是:婆婆回老家去,儿媳另找了一个保姆照顾孩子,那对博士夫妻出了超长时间的“风头”后,又逐渐隐于人群之中,与大院里众多普通夫妻一样,赶班车、吃食堂、接送孩子,忙忙碌碌活过每一天。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婚姻如同一张蜘蛛网,社会关系、财产、房子、孩子、工作以及体面,把夫妻双方牢牢地困在网中央,想要挣脱,没那么容易。至于伤害和痛苦,也许会化为夜里的愤怒和眼泪,或者隐忍多年后的某个惊人的举动。

校领导们对此类事情是烦不胜烦、能躲就躲,对于小黄半夜挨打,邻居们时有抱怨睡不好觉,但却没有人会采取什么行动。那时候我不满于人们的这种麻木,几次做了好吃的点心送到楼下或者在路上叫住小黄跟她聊天,可她的反应均是淡淡的,一场场谈话逐渐变成了我的独角戏。我本打算跟小黄熟稔起来后鼓励她逃离赵博士,但我发现只要我把话头稍稍扯到赵博士身上,她就变得异常警惕,生怕我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她始终跟我保持距离,慢慢地,我也没了劲头,只能随她去了。

后来,我跟我妈谈起这些,她强烈反对我去干涉别人夫妻之间的事,只叹了一口气说:“小黄还是太要面子了。她可能觉得男人有面子,她脸上才有光彩吧。”

我不明白,面子比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还重要吗?

 

春末夏初时,我妈下班回来对我说:“小黄跑了。”

我正看书,一听这话,兴奋地把书一扔,问:“真的吗?”

我妈笑眯眯回:“你没发现,最近赵博士不打人了吗?而且小黄也好久不见了。”

我一想,还真是。我俩立刻高兴起来——终于能摆脱那半夜的哭声和闷响了。我暗自希冀小黄赶紧和赵博士离婚,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日子去。

此时正值“非典”暴发,许多人第一次知道发烧不能直接去医院,而是要去发热门诊。很多学校封校,我妈感叹小黄走得真及时,不然被封在这个家属院,天天和博士面对面,不知道要挨多少打。

小黄走了,赵博士终于蔫了。平时碰见,他再不老远看见我们就高高举起手来打招呼,话也稀疏了许多。我有点幸灾乐祸,觉得他高高的个子都有点驼背了。

后来一次我妈在班车上碰见他,故意问:“最近怎么没见到小黄了呢?”

这一问,赵博士立马“泄洪”:他说小黄因为一点小事跟他分居,又说小黄脾气任性、犟,单亲家庭出身,妈妈是个镇上摆小摊卖菜的妇女,没有文化,一点也不会教育孩子。小黄老想给她妈寄钱,可她自己都不挣钱,拿什么寄?他说了她两句,她就赌气离家。

最后,赵博士总结说:“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也好。不然,她的人生过得太顺了。你想想,多少人挤破头想把户口落在这儿,要没有我,她能落户吗?她一毕业就顺顺利利的,户口也有、房子也有。她那些同学,还在跟人合租呢!”

我妈听得火冒三丈,一路没搭茬,只让他在那里自说自话。

虽然赵博士当我们面说话从不顾忌,但是听其他老师讲,他在系里可会做人了,颇得领导欢心,他讲课形式很活泼,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

5

2003年9月,赵博士又出了新情况。

一天吃饭时,我妈神秘兮兮地说:“赵博士最近看上小齐了。”

我惊得筷子都掉了,这怎么可能——小齐也住我们这栋楼,家在赵博士家对面。她教什么课我们没打听过,但她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又瘦又高,顶着一头短发,五官硬朗,乍一看像个小伙子。她好像只穿蓝、黑、白、灰、褐等素色衣服,那年秋天,我常看见她穿一件深蓝色长风衣,戴一条浅蓝色围巾,深褐色工装裤勾勒出她修长的双腿,脚下蹬一双马丁靴。

关键是,小齐已经结婚了,丈夫据说在外地工作,隔几个月回来一趟。

我问:“赵博士和小黄离婚了吗?”

我妈一撇嘴:“估计没有,不然以他那张破嘴,早就告诉我了。”

“你怎么知道赵博士喜欢小齐?难道这也是他跟你说的?”

我妈摇摇头:“这他倒是不会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

这一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妈得意地娓娓道来,说最近她进楼门时,经常碰见赵博士和小齐一前一后地下来。一开始,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次数多了以后,难免起疑心。尤其这几天,赵博士一直跟在小齐身后,也未免太巧了。于是,她留了个心眼,上下楼时故意把脚步放轻,果然就被她看出了端倪。

一次,我妈轻轻上楼时,看见赵博士像只猫一样弓着身子把耳朵贴在小齐家门上,画面诡异。我妈悄悄地后退七八节台阶,再加重脚步,猛咳一声,才重新上楼,她看见赵博士腾地一下,迈着大长腿一步就缩回了自己家门口,假模假式地掏钥匙开门。看我妈经过,脸上又堆出熟悉的笑容:“宋老师,下班了呀?”

我妈应了一声,没有停下脚步,赵博士也不敢“话痨”了,打开家门,无声地溜了进去。

之后一天早晨我妈出门时,听到楼下有开门声,却没有下楼的脚步声。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到拐角处偷偷观察,只见赵博士家门开了一条缝,却没人出来。几分钟后,小齐去上班,赵博士闪电一样快速推门,假装与小齐偶遇。

“上午有课呀?”赵博士招呼。

小齐点点头:“我要去坐班车。”

“我也得到城里去,咱们一块儿走吧。”赵博士高兴地说,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我妈嘲讽说,怪不得他俩老是一起出门,原来是这样……

我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说:“妈,你也太八卦了。赵博士一定没想到,还有你这么爱管闲事的邻居,硬生生在楼上等了十分钟就为了看热闹。”

当然,我笑得开心还有另一重原因——小齐打扮硬朗,性格想必也不软弱,她耳朵又不聋,先前赵博士半夜怎么打小黄的,她肯定早听见了,谁会跟这种男人在一起啊?况且人家早结婚了,为了一个家暴男冒出轨的风险?傻子都不会干这种事。

 

转眼到了冬天。

家属楼不远处有一个开水房,以前是供给学生的,后来学生宿舍新修了开水房,老开水房就留给家属院了。冬天用热水的地方多,大家都喜欢这免费的开水,很多双职工家庭下了班溜达到食堂吃晚饭,再打点开水,回家就直接洗洗睡了。赵博士也喜欢打免费开水,人高力气大,他单手拎三个暖瓶,一次可以打六瓶。

一个周末,我正在家里睡午觉,突然被一声男人的惨叫给吓醒了。一骨碌爬起来仔细听,这高亢的声音可不就是赵博士吗?

我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在使劲拍门。通过猫眼一看,是我妈。我一把门打开,她就嘱咐我拿点红霉素软膏赶紧到楼下——她上楼时,见赵博士被开水烫了,正坐在楼梯上哇哇大叫,满脸是疼出来的汗和泪,我妈急忙把他扶起来送进屋里,想拿点药给简单处理一下。

我们去了楼下,赵博士烫伤太严重,衣服粘在皮肤上,一揭衣服就喊得撕心裂肺。1米9的大个儿,我妈拖不动,无奈到处敲门招呼邻居一起把他送去了校医院。校医直言伤口面积太大,处理不了,叫了救护车送到学校定点的三甲医院。我妈甚至好心地给他们系里打了一个电话,系里说如果家属不在,会派一个人到医院去照顾。

事情消停了,我妈回到家,“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赵博士被烫伤不是什么意外——今天他打完开水,拎着暖瓶又贴在小齐家门口偷听。突然,小齐在屋里把门猛地一推,防盗门一下撞碎了赵博士一只手里的暖瓶,三个暖瓶的开水全浇在了他的腿上。赵博士顿时坐地惨叫连连,小齐却默默关门退回去了。

我问我妈:“你说小齐是不是故意的?”

我妈故作神秘地说:“我看肯定是故意的。楼道里闹成这样,一般人都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她一声不吭,肯定就是故意的。”

我点点头说:“小齐还真是个狠角色。”

赵博士好歹是消停了。从医院回来后,他只能在家躺着。系里派了一个人,每天给他从食堂打饭,扶他上个厕所,打两壶开水,这就是全部了。一次我妈经过他家门口,听见他在里面呜呜咽咽。看门虚掩着,我妈就推门进去问怎么了。赵博士说自己一个人很孤单,腿上疼得厉害。我妈看他这样子,有点同情,又觉得他活该。

没几天,小齐丈夫回来了,人家两口子说说笑笑,赵博士一个人在家中枯坐,不知他是否还嫌弃食堂的饭难吃。

6

小齐丈夫回来没多久,我出门时突然就碰见了小黄拎着一大兜菜一步步上楼。我心里震惊,也隐隐有点失望,急忙上前打招呼。

小黄赧然说自己前段时间回老家了,感谢我们送赵博士及时就医,改天她再登门道谢。听她这声“谢谢”,我心里的失望更大了,就问她近况。她依旧腼腆,说“还好”。我看她气色不错,满面笑容,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回家后,我报告了这个最新情况。我妈一脸老谋深算,说她早猜到了。我提议要把赵博士跟踪、窥探小齐的事,以及受伤的真相告诉小黄,我妈摆摆手:“那些事都是咱们猜的,没凭没据,不能空口乱说。再说,如果赵博士能受到教训,从此改了,对大家都是好事。”

小黄归来,系里也就不再管赵博士了。小黄尽心尽力照顾丈夫,时常扶着他单腿蹦跳着下楼,到玫瑰花坛坐着晒太阳。渐渐地,赵博士的声音再次高亢,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小黄则变得愈加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温柔也麻木,灵动几乎匿迹了。

或许这次赵博士真的待小黄好了一些,半夜也再没听到那种闷响。

一次我和我妈逛街回来,远远看见小黄难得穿了一件时髦的黑白条纹薄毛衣,大领口、泡泡袖,走近了才发现,毛衣质料很差,起球很厉害。后来,我俩逛早市,看见一个地摊上摆出了同款,我妈大叹一口气,叮嘱我,将来结婚也一定不要放弃工作。

春暖花开,赵博士终于彻底康复。他搂着小黄再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感谢我妈妈救了他。赵博士说自己养伤这段时间耽误了系里不少课,只能靠基本工资生活,如今他好了,要大展宏图。可我俩又不是他的系领导,跟我们说这些干嘛?

我偷偷瞥向小黄,她似乎疲惫又尴尬。

很快,小齐怀孕了,脸色蜡黄,孕吐很严重,帅气的打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肥肥大大的孕妇装,一头利落的短发长成了半长不长的奇怪样子。赵博士倒是走路时目不斜视了,偶尔在楼道里遇见小齐,他霎时把脸扭到一边,招呼都不打。

我不知道小黄过得幸福不幸福,只觉得她好像过得非常平静。

 

赵博士在系里开了好几门课,忙得脚不沾地,听说有一门《历史与法律》挺受学生欢迎。可一天我妈去电信营业厅交电话费和网费,回来就大骂赵博士是个奇葩。

那时2G手机已经普及,但家家仍有座机,拨号上网,而费用都需要亲自去营业厅缴纳。那天营业厅人特别多,我妈正排着队呢,忽听有人大喊:“宋老师,宋老师!”

她转头一看,营业厅的另一头,赵博士正冲着她使劲招手。我妈无奈回应了一下,哪知赵博士突然亢奋起来,用他那骂街嗓高喊:“宋老师——你这个月工资多少钱啊?”

那问句环绕整个营业厅,百十号陌生人立刻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我妈。我妈当场懵了,一时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

赵博士见我妈呆住,就一边走过来,一边又大声问了一遍:“宋老师——你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啊?”

我妈退无可退,反问道:“你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呀?”

赵博士一下子笑得眯起了眼:“我挣了一万多吧。我的课特别受欢迎,好多学生选不上,都要跑来旁听。”

他的炫耀瘾又上来了,我妈只能默默闭嘴,别过脸。赵博士就在她旁边说车轱辘话,还觉得自己明年有望提副教授。大家伙听得津津有味,我妈尴尬得只想转身跑。

从那以后,我们见到他都尽量躲着点儿,生怕他突然“发难”。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一次,我妈在楼下听到赵博士家的雷霆怒吼,她想加快脚步赶紧溜上楼。好巧不巧,刚走到三楼,赵博士家的门“砰”一下被人搡开。我妈急忙往旁边躲,胳膊却不防被赵博士一把拽住。他气势汹汹地将我妈拽进屋子,说:“宋老师,你来评评理。”唾沫几乎要喷到我妈脸上。

我妈脸阴了下来,她本不想跟“赵奇葩”纠缠,转身要走,却瞥见沙发角落里蜷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小黄,她正木然地盯着沙发扶手,脸上尽是哀戚。

我妈心中升起一阵怜悯,停住脚步问:“又怎么了?”

赵博士激动起来,跳跃着,伸着长胳膊说:“宋老师,你看,这冰箱、这电视、这衣柜,这沙发,还有这房子,哪样不是我挣来的?这个家都是我挣来的,对不对?为什么我说话她不听呢?她非要给她妈寄钱,她寄的不就是我的钱?”

我妈最烦男人这种小气劲儿,毫不客气地说:“小黄也很辛苦。要不是她帮你操持,你怎么能在外面安心挣钱?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这个家是两个人一起建立的,分什么彼此?小黄要孝敬妈妈,你应该支持!”

赵博士立时变脸,虎着脸请我妈出去。

我妈拎起包,忿忿道:“不是你拉我进来的吗?”

门“砰”地砸上,赵博士继续咆哮。我妈替小黄悲哀,可是她不自救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以后,赵博士家吵架、打人的声音又开始在半夜响起。吵得厉害时,我们只能打开窗子大吼一通。

7

2004年8月底的一天傍晚,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之后,暴雨倾盆。打雷间歇,我们又听到了赵博士的高亢叫骂。

到了晚上10点多,暴雨终于停歇了。我打开窗户,深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在家憋了一天,我妈提议趁着雨停出去散散步。

雨后天气特别凉,我俩穿长裤长袖还觉得冷飕飕的。湿淋淋的路面映照着路灯,飘着一些雨丝,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俩打着伞慢慢走着,走过爬满藤蔓的花架,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围着圆形玫瑰花坛转悠——又是小黄,只穿一条裙子,没有撑伞。路灯下,她一圈一圈地转,忽然她坐下了,用手撑着头,不动了。

暴雨过后,到处都湿透了。小黄坐的水泥台子想必又湿又冷,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

我妈啧啧两声,说:“可怜,没准下午她就被赶出来了。”

我没说话。我俩就那么站着,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我承认,我当时被震住了,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凄凉的夜色——昏沉、暗黄的灯光下,无人的花园里,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孩独自坐在细雨中,被丈夫打得无处可去。

看了一会儿,我妈突然说:“不能再这样了。”她蹬蹬走到花坛边,叫了声“小黄”。小黄抬起头——果然,她全身都湿透了,头发粘在脸上。我妈请她去我们家坐坐,给她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一下。小黄迟疑了一下,又摇头。

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想再假装了,我妈直接捅破窗户纸说:“你跟他离婚呀。他这么打你,你怎么受得了?你去告他家暴,我们给你作证。你放心,你一定告得赢的。”

我也在旁边补充:“这家属院里别的没有,律师多得很。我妈好友的丈夫就是著名的民事律师,电视台法制节目都请他去的,他们两口子也住这院里。赵博士半夜的叫喊谁能听不见?只要你一句话,把赵博士告倒没问题的。婚肯定得离,财产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那个雨夜,我把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和义愤通通发泄了出来。在凄苦无依的小黄面前,我俩像是匡扶正义的英雄,一心想把她从泥潭一般的婚姻中拉出来。

然而我们慷慨激昂了半天,小黄只是木木地听着。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平淡的反应激起了我更大的怒火,我真恨不得把她拽起来。我和我妈不依不饶继续劝,但小黄依旧没什么反应,无奈,我们只能走了。

上楼了,良久,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小黄独自在那花坛边坐着。

 

第二天,我一直等小黄来敲我们家的门——我多希望她能一脸郑重地敲开我的门,说:“我想好了,我要告他。”

但她没有。

第三天,赵博士搂着小黄兴冲冲地敲开了我们家的门,带来另一个霹雳消息——小黄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我妈失望多过惊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小黄。小黄的表情很微妙,混着微微的恐惧、不安和恳求,也透着隐隐的幸福。一瞬间,我明白了前天雨夜她为什么没有霍然起身响应我们。她怀孕了,也许那天夜里,她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留下孩子。

我们读懂了她的表情,向赵博士祝贺。赵博士大声请教应该怎么照顾孕妇,弄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吃。我们敷衍了两句,随即关上了门。

小黄没有把我们鼓励她起诉的事情告诉赵博士,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也许是永远的秘密。后来,我自己结婚生子,才体会到当时小黄内心的挣扎——房子是学校分的,夫妻共同财产没有多少,那个牺牲一切换来的“博士太太”头衔,她并不想放弃。

8

小黄肚子逐渐变大,楼下半夜的噪音暂时停止。

一次,我碰见小黄买菜回来。她脸上笑意嫣然,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孕妇装长款毛衣,看起来就是一个幸福的准妈妈。她主动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聊了聊家属院里的事,兴高采烈地说她妈妈过两天会从湖南过来。

她这么安于现状,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希望她妈妈来了能好好照顾她。我也快硕士毕业了,找到了实习工作,有了男朋友,整日里忙于工作和约会,平时常住城里,周末时才回到郊区的家,再没有那么多时间关注他们家的事了。

来年春节过完,我在周五下班回家,刚进楼道就看见楼梯上一片狼藉,满地散落着菜叶和大米。经过赵博士家门口时,听见他在屋里咆哮——好不容易平静了小半年的赵博士家,显然又出幺蛾子了。

好容易等到我妈回家,她进门就叹了一口气。

原来,昨天我妈从食堂打饭回来,正好看到一个瘦削的老妇人,风尘仆仆,肩上背着一个破旧的灰色大提包,上面印着“北京”两个字,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老太太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在都是熟人的家属院里格外扎眼。我妈赶紧上前问她找谁。看到我妈,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上堆起笑意,用口音浓重的话打听赵博士住哪里,说是她的女婿。

这也太巧了。我妈自告奋勇说是赵博士邻居,跟着她走就行。老太太忙哈腰点头致谢,背着那个大提包就跟上我妈。我妈看她的包挺沉,就问她给女儿带什么好东西了?老太太有点忸怩,说自己家里没什么好东西,特意带了新米,两大瓶自己腌制的糟辣椒,自己熏的腊肉,还有女儿喜欢的红菜苔。

一路聊下来,我妈得知这个“老太太”不过五十岁出头,就比她大一岁。我妈将她送到赵博士家门口,小黄来开的门,看到妈妈,小黄脸上表情先是惊喜,继而委屈,瞬间就哭了。她伸开胳膊搂住妈妈,又对我妈连连感谢。

我妈品味着这对母女重逢的喜悦独自上楼,然而,赵博士下班回来后,事情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晚上7点多,我妈正在看《新闻联播》,楼下突然传来的一声大吼,把她吓得一激灵。我妈急忙掐了电视,凝神细听。楼下人说的话听不真切,赵博士似乎在大喊:“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接着“砰”一声,门被搡开,赵博士的怒吼从楼道里传来,一下子变得非常清楚。

“我们家不欢迎你,快点滚!”赵博士高喊。

楼道里随即响起东西散落的声音,接着便是女人的哭声。

我妈打开门走出去探身向下看,小黄的妈妈正用手抹着脸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走下去,小黄想跟着妈妈下楼,却不知踩着什么滑了一下,眼看要栽倒,她一把抓住楼梯扶手,这才稳住了身体和巨大的肚子。

赵博士“砰”地把门紧紧关上了。我妈赶紧奔下楼扶住小黄,却觉得脚底沙沙的,仔细一看,是大米撒了一地,旁边还有很多菜叶子。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妈问,却见小黄满脸泪水。

小黄来不及跟我妈说话,只向着楼下喊:“妈,妈。”

我妈扶着小黄快步往下走,出了楼梯门才终于追上了小黄她妈。她妈妈一边哭一边走,手里的提袋已经瘪了。小黄追上去,拉住妈妈的手,母女两人哭作一团。

我妈看着这情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又好奇,便忍不住又问:“到底怎么了?”

小黄只是哭不回答,还是她妈妈说的:“唉,女婿嫌我穷。大老远来一趟,一点钱也没带,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他骂我,我说了他两句,他就把我带来的新米和红菜苔都扬在楼道里了。”

小黄哭着接话:“妈,别说了。今晚咱俩一起去住招待所。明天我就收拾东西,跟你一起回去。”

此时我妈对赵博士的不满达到了顶峰,不由接嘴道:“啊?他还挑剔你?他家还是农村的呢,也不比你家强啊!”

此话一出,小黄和她妈妈都愣了。小黄看了看我妈,没有接茬。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说明天陪着妈妈回老家。

“你别放屁了。”小黄妈妈突然怒了,“你肚子这么大了,还能怎么样?赶紧回去!我也不住店了,到火车站去,有哪趟车就坐哪趟车,早点回家去。”

小黄还是坚持要一起回去,她妈妈却突然说:“莫讲了。男人嘛,好也罢歹也罢,终究是你男人。况且我看他对你还不错,对我好不好,又有么子关系呢?肚子里头的娃娃都这么大了,莫要任性,赶快回去吧。”

话说到这,我妈实在不好再待下去,说了句“家里还有事”,就上楼了。

次日早上,小黄照常出门买菜,脸色蜡黄,表情哀伤。我妈问她妈妈怎么样了,她说妈妈坚持不住招待所,只好送她去了公交站。

从家属院去市里的火车站要先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再换地铁,她妈妈辗转到火车站时都已经快夜里10点了,哪还有火车可坐?可小黄眼里含着一包泪说“没事”,说她妈妈买到了一张过路车的票,晚上12点半就上车了。

她这样,我妈还能说什么,只能随口安慰她,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小黄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妈又问,谁来照顾她坐月子呢?

小黄说,公公婆婆会来。

那些散落在楼道里的大米和菜叶一直没人管,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拿扫帚打扫了一遍。

经此一事,我们对赵博士鄙夷到了极点,之后碰见他,只礼貌打招呼点头。但我们担心小黄,每每和她多聊几句,问她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吗?她以要撑破肚皮似的肚子回复了我们,神态平静,似乎相夫教子就是她命定的未来。

9

2005年4月,我从城里回家,看到一个老头背着手立在家属区墙根,盯着一楼人家的院子。他穿着洗得褪色的蓝色中山装,戴着顶同色帽子,一看就是偏远农村来的农民。听到我的脚步声,老头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嘴里发出强憋出来的“嘿嘿”声,然后对着我弯腰鞠躬。

我吓了一跳,心想,我也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我鞠躬?而且你那么大岁数了,冲我鞠躬不合适吧。

我连忙冲他摆摆手就往家走。

我到家跟我妈说起这个怪老头,我妈说,那就是赵博士的爹。赵博士的父母从河南赶过来照顾小黄生产,两居室挤进来四个大人,孩子一出生,恐怕会更挤。

我妈又说起赵博士的娘,“那个老太太才真的有够瞧”。

之后一次下楼时,我正碰见赵博士的父母走出来。他爹看见我,脸上还是一副讨好的笑容,他娘则是另一副样子。她穿着已不常见的大花斜襟棉布衣裳,一看就是压箱底的物件,头发梳得油亮亮的,在脑后盘了一个髻,嘴角一颗大黑痣,上面还有一根毛。最奇特的是她那双眼睛,上下打量我时,就像是刀片刮过我全身似的。末了,她冲我微笑,可我却觉得那笑容很冷。这时赵博士也出来了,他主动向我介绍,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点点头就赶紧溜走了。

此后,每次在家属院碰见这对老夫妻,我都觉得很不舒服。老头脸上总浮着讨好的笑容,然后点头鞠躬,见到院里任何人都这样,仿佛这套动作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老太太总是穿着类似的大花衣服,目光精明如刀片——这两人真的能够照顾好小黄吗?

有次我碰见小黄和他们老两口一起从外面买菜回来,春末入夏时节,小黄穿着淡青色薄纱孕妇裙,头发松散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就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妈妈,可她身边跟着不停鞠躬的公公和面露凶相的婆婆,三个人极为不协调。见她公公手里拎着一大兜菜和排骨,我想,看在孙子的份上,他们会好好照顾小黄的吧。

 

那时我也在忙结婚的事,在城里买房、安家,6月末才带着丈夫回郊区。走进家属院,我看到玫瑰花坛旁边的空地上很多老太太和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在晒太阳。一堆人当中,我瞅到了赵博士的老娘,正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看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想来那就是赵博士和小黄的孩子了。

走进楼道,正好碰到赵博士下楼。两个月不见,他热情地同我打招呼,看到我丈夫,他目光上下扫视一番后,才问我这是谁——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看人的眼神与他老娘何其相似。

我介绍了丈夫,说刚才看见他妈妈抱着孩子在晒太阳了,问他是男孩女孩。

赵博士很得意:“是个大胖小子,生下来有八斤多呢。”

我赶紧恭喜他,又问他小黄怎么样了。

赵博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没直接回答我,只借口有事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心中起疑,回家以后我妈说:“小黄坐完月子就走了,已经走了十几天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妈叹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赵博士的爹妈太不是东西了。”

据说,赵博士父母刚来时,大家相处还算平和。赵博士老爹包揽了买菜做饭,赵博士老娘负责洗衣打扫,小黄天天挺着肚子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看起来挺幸福的,似乎赵博士把她妈妈赶走的阴霾已经散去了。

然而在小黄生完孩子后,图穷匕见了。赵博士老娘不喜欢小黄,嫌小黄单亲家庭出身,不能赚钱,又懒又任性,家里穷,不能帮助儿子,说赵博士的哥哥娶了一个本地女孩,亲家两口子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家庭条件比小黄强多了。小黄还想教婆婆科学育儿,这更受到了婆婆的鄙夷。

坐月子期间,小黄的饭食常常就是一碗米粥和一些剩菜,如果赵博士不在家,婆婆绝对不会做肉菜。初夏日渐炎热,婆婆却拿出厚棉被给她捂上,搞得她大汗淋漓,又不许洗澡。全身汗臭、头发粘腻,小黄痒到晚上睡不着觉,她提了意见之后,婆婆就拿出风扇对着她使劲吹,还特意将空调口对准了她,冷风吹得她骨头痛。婆婆甚至不允许她碰孩子,只有在孩子需要吃母乳时才抱给她,其他时间,孩子必须跟婆婆待在一起。

一旦小黄跟婆婆吵起来,赵博士就猛抽她耳光。小黄气得第二个星期母乳就憋回去了。赵博士老娘根本不在乎,更是乐得二十四小时守着自家大孙子。

小黄坐月子时,我妈一听见楼下有吵闹声,心就揪紧,但赵博士家人多,我妈现在也不好去管这个闲事。

坐完月子后,小黄立刻趁赵博士不在时,逃离了这个家。离开那天,我妈碰见她拖着行李箱往家属院外走,神情悲戚、边走边哭。我妈追上去,小黄大哭着把月子里的委屈通通说了出来。她打算先去城里的同学家住,然后慢慢找工作,孩子是肯定带不走的,就让赵博士养着。

就这样,小黄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10

转眼间,赵博士的儿子能走路说话了。

他老爹老娘一直在家属院里,每天乐呵呵地带孙子。小黄的离开显然没让他受到什么打击,他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甚至更得意了。老爹老娘把家务和带孩子的活儿全包了,他的时间比没生孩子之前还要充裕。

虽然在大院里住了一年多,赵博士的爹娘还是老样子,一个卑微、一个精明,气质丝毫没有改变,衣服也没什么变化。一次聊天,赵博士说他哥哥家也生孩子了,但是嫂子不愿意让他爹娘去照顾,而是让自家老人和保姆一起照顾孩子。赵博士兴高采烈,说这样他爹娘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帮他带孩子。

2006年年初,学校施行了最新的房屋政策——愿意继续住在家属院的人需要花钱把房子买下来,售价会比市价便宜得多;不愿意继续住的人可以花钱到外面买商品房,学校会按照工龄、职称等标准发放一笔购房款。我家和赵博士家都动了换房的心思。经过一番争取,我们家买得一套四居室,要搬家到另一栋楼。赵博士家也得了一套四居室,也搬走了。

10月,我女儿出生,我妈办了退休帮我带娃。休完产假,我回去上班,白天,她就推着婴儿车带着孩子到处溜达,加入进了花坛边的人群。

我妈推着孩子在空地上晒太阳时,注意到赵博士的儿子格外与众不同,长得又瘦又黑不说,明显比同龄的小孩矮很多。如果说孩子不是赵博士的,那也不太可能,因为小孩的五官长得很像他。

别的老太太跟赵博士老娘混得熟,她们撇撇嘴,告诉我妈,赵博士老娘养孩子的方法有问题——她从不给孩子吃蔬菜、水果,也不给喝水,她的宝贝孙子只吃肉、鸡蛋、海鲜、点心,把牛奶当水喝。孩子不喜欢纯牛奶,她就给孩子买各种口味的牛奶,草莓、香蕉、哈密瓜……

有老太太好心提醒,说孩子需要蔬菜水果里的维生素。博士老娘不信,说自己孙子每天都吃“成长胶囊”,“里面什么素都有”。大家好心提醒,次次被推回,也就不再说了。

 

2008年,赵博士儿子幼儿园入学,个头却跟两岁小孩差不多。

这时赵博士已经评上副教授,带了好几门课。时间充裕了,他开始研究起养生。借着北京奥运的春风,学校也在家属院的空地上安放了各种锻炼器械。赵博士开始穿着练功服,在玫瑰花坛旁的空地上摆上录音机,伴着《高山流水》,煞有介事地抬腿舒臂,旁边人指指点点,他毫不在乎。

赵博士个子高、四肢修长,穿着宽松的太极服,还真有点道骨仙风。后来,他不但自己打太极,还组织了一帮学生跟他一起打——每到傍晚,古筝和埙的奏乐声就会响彻整个家属院,赵博士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太极服领队,四五十个穿着统一的淡蓝色太极服的学生排成方阵,一起比划。

很多人并不赞赏这一景致,特别是被抢了地儿的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没过多久,我妈哈哈大笑地告诉我:赵博士的太极拳队伍被学校勒令停止,赵博士也受到了处分。

我很诧异,带着学生打太极拳也不算是违规吧?

我妈摇摇头:赵博士干的那些破事儿可比打太极拳过分多了——他先是在他的课上拉帮结派,加入太极拳队的学生,可以获得额外加分;拒绝加入的学生,则很难通过考试。然后,他又带着学生团购太极服,一套一百来块的衣服,他要卖两百多块。更离谱的是,他要学生们叫他“义父”,而学生们为了能顺利通过考试,“义父”“义父”叫得很起劲儿。其他老师见了,就举报给了学校。

果然,空地上的太极拳队很快散了,老太太们又重新跳起了广场舞。

 

2009年,爱养生的赵博士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上幼儿园中班的儿子,午休过后突然倒地不起,轰动了整个家属院。

赵博士的爹娘被叫到幼儿园,将孩子送到区医院后,医生检查一番之后感觉治不了,让他们再往大医院送。到了市里的三甲医院之后,医生检查发现,小男孩全身所有内脏都在出血,情况非常紧急,甚至下了病危通知。

赵博士立刻请假到医院去照顾儿子。后来医生听说他们从不给孩子吃蔬菜水果,也不让孩子喝水,就把赵博士的老爹老娘狠狠地骂了一顿。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孩子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但是内脏出血不可能得到根治,可能会伴随终生。出院后,小男孩身体依旧瘦弱,没回到幼儿园上学,只偶尔牵着奶奶的手在院子里散散步。赵博士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经过一番调理和休养,儿子的病才算勉强治好了,但不知是否留下了后遗症,反正个头始终追不上同龄人,皮肤状况也无法改善。

不过,我回家时常常看到赵博士的儿子在院里领着一帮小男孩拿着塑料玩具刀剑打打闹闹,生病仿佛一点也没影响他的淘气。我带着女儿在空地上玩,认识了牛牛妈妈,她抱怨赵博士的儿子被爷爷奶奶宠坏了——有次她用小水壶给牛牛喂水,赵博士的儿子居然冲她吐口水,而他奶奶只是笑,一点没有管教的意思。

11

儿子生病期间,小黄再次出现了。

那天,我带着女儿在林荫道上散步,看见小黄背着一个磨破了皮的人造革皮包、拎着一兜菜回来了。四年不见,她身材变得粗壮了,人也变得粗糙了。虽然我已经不再和赵博士说话,但是看见小黄还是很激动。

我问她在外面怎么样,为什么又回来了?她看看我和女儿,眼神很复杂,有激动、有退缩,还有些欲语还休。平静了一下之后,她脸上浮起一个苦笑,慢慢说起自己的经历。

她先是回老家小县城待了一段时间,可实在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只好再次回到这座城市。想要再考进银行是不可能了,而在其他公司里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也不容易——虽然她的学历亮眼,但是工作经历总是时断时续。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她曾在证券公司做过理财专员,但因为不善言辞,没干多久就换了工作,之后又做过客户经理、培训讲师等等,都没有赚到太多钱,也不好往简历上写。赵博士烫伤那次,打电话苦苦哀求她,她顾念曾经的感情,加上工作不如意,才选择了回来。

出月子后的第二次逃离,她进了一家企业做财务,又跳到了一家财经类杂志社做编辑。那是她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算太高,但是和同事相处愉快,也能接触到更广阔的圈子。然而,工作刚刚有了起色,赵博士就打电话来说儿子病危。焦急之中,她立刻辞了工作回来了。

我劝小黄,还是应当工作,请大学同学帮帮忙。说起同学,小黄脸色更难看了——她的那些大学同学如今都颇有成就,有的进入投行成了精英,有的在国资银行干到了中层,有的当了注册会计师,有的进了地产公司。当年她是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人,第一个有房的人。可如今,就属她混得最惨,离开赵博士后,她靠结婚办户口的事也暂停了,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同学聚会她都能躲就躲,哪还好意思请他们帮忙。

她也想多挣点钱,买个房子,再随便找个工作了此余生,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攒不下钱来。2004年之前,这座城市的房价很便宜,也就四五千块。小黄离家出走时,房价有了一波小高潮,一下子涨到了八九千。现在这座城市的房价如同起飞了一般,一般人越来越难上车了。房租也跟着水涨船高,公寓她租不起,跟人合租或者住地下室,她吃不下这苦。她妈妈在老家没有医保退休金,常年风里来雨里去摆摊卖菜,累出了很多病,几次住院,她花了不少钱,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步入社会时,房价还很低,她学历耀眼,只要好好努力,在这座一线城市扎根、买房并不困难,但是她左右摇摆,耽误了太多时间了。如今她不能依靠丈夫、父母,工资收入普通,还要攒钱给妈妈养老。在这种情况下,赵博士打电话说儿子生大病,也为当年的事情道了歉,希望她留下来照顾儿子——实际上,赵博士知道老爹老娘根本没法照顾好孩子,孩子以后上小学,需要有文化的母亲来监督学习。

小黄虽在外面自己工作了四年,但身无长物,又惦记儿子,回到了赵博士的身边,貌似是她唯一的选择了。她看看抱着我大腿撒娇的女儿,有些哀伤地说,她儿子只认爷爷奶奶,完全不认她,只要她一抱儿子,儿子就万般挣扎。她真不知道,当年逃出去是为了什么,可当年不逃出去,她又能怎么办。

我禁不住问她,当初为什么会喜欢赵博士并且嫁给他?小黄眼神悲伤、声音低沉地说,她爸爸去世得早,从小家里只有妈妈和她。妈妈在镇上摆摊卖菜,生活无比艰辛,她无比盼望家里能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保护她们。上大学时,她遇到了赵博士,他高大有力、为人热情,对她关怀备至……

 

不幸中的万幸,赵博士的爹娘打包行李回老家了。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的人变成了小黄。很快,我的女儿也上了大学附属的幼儿园,不过我常驻城里,与家属院的种种日渐疏远。

一天,我妈带着孩子在空地上玩,赵博士的儿子突然走过来,一把将我女儿推倒在水泥地上,我女儿膝盖上的皮肉瞬时殷红一片。我妈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抱着孩子去了校医院。给孩子处理完伤口之后,她越想越气,就带着孩子去赵博士家讨说法。

换房搬家时,我们不想再跟赵博士有牵扯,所以也没记住他家的具体门牌,只知道他住哪一栋楼。我妈走到那栋楼下,见一群老人在树荫里打牌,就向他们打听。老人们都是大学的退休职工,跟我妈很熟,也是我妈在老年舞蹈队、乒乓球队和书法班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女儿腿上缠着纱布,便问怎么回事。我妈说了,有老人们骂道:“赵博士家果果太讨厌了,不是打小朋友就是冲人吐口水,说他两句,他还冲你扔石子儿。”旁边有人接嘴:“那可不?赵博士老是打老婆,家里吵吵闹闹的,这种家庭的孩子能学到什么好的?那孩子,戾气大得很。”也有人顺势抱怨赵博士家晚上总吵架,根本睡不好觉。

我妈找到赵博士家,他本人开的门,懒洋洋地问怎么了。我妈气愤地牵过孩子,把伤口指给他看,指责他儿子无缘无故地把我女儿推倒。赵博士敷衍地拿出一块小饼干递给我女儿,见她不接,又回身厉声训斥儿子——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一声“对不起”,也没让儿子道歉。

这工夫,我妈瞥见赵博士家里乱极了,满地散落着玩具,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小黄始终低着头坐在沙发上,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

当时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回来过周末时,我带着女儿正好碰到小黄带着儿子。我跟她打招呼,得到的却是冷漠的回应。回家后,我妈说这不稀奇,小黄自打和赵博士复合之后,也逐渐变得和赵博士一样了,不再跟我们讲话。我们对赵博士那么看不上眼,他肯定早看出来了,小黄顺从丈夫也是人之常情。

我妈说得对,管人家夫妻的闲事,你以为自己声张正义,最后夫妻双方都讨厌你。

听家属院其他人说,小黄一直没什么正式工作,常常干一些零工:在家里帮赵博士录入书稿;9月份新生入学时到火车站拉人参加学校的成教班,每拉一个能得到几千块的报酬;每逢期末考试或四六级考试时帮忙监考,一次可得两三百块钱。

 

后记

之后,我和丈夫带着女儿移民美国,在美国又有了小女儿。2018年暑假,我们带着两个女儿回国玩,住回了家属院。我妈说,小黄给赵博士又生了一个儿子。

夏天傍晚,赵博士又放着古风音乐在空地上打太极拳,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想来他的时间仍十分充裕。遇见时,听说我们已经移民,他一下对我们恢复了兴趣,问长问短,等看到我们牵着两个女儿,他又摆出当年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噢,生了两个女儿呀?我生了两个儿子,怎么样?不错吧?”

一个星期三早晨,我们带着女儿在学校食堂吃早饭,然后去博物馆参观。在学校二食堂门口,我碰见了小黄——她穿着一件黑色T恤,肥胖臃肿,人憔悴得厉害,不到四十岁的脸上却遍布斑点和褶皱,眼角松弛下垂,曾经澄澈灵动的眼睛变成了三角眼,已经与“刘璇”毫不相干了。她推着婴儿车,小儿子看着一岁多,正在哇哇哭,她把孩子抱起来轻轻颠着,同时还得看着大儿子。

一抬眼,小黄看见了我们,哄孩子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定在我身上。我和她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几秒之后,她转过眼睛,继续哄着怀里的孩子,我也牵起女儿往外走。

我和她终究变成了陌生人。我想,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说话了。

 

最近,漫长的疫情终于过去,我妈启程回国,回到家属院里。赵博士早已评上教授职称,还在多家研究所担任主任或研究员。他的大儿子去了一所离家二十多公里的高中念书,每天由小黄开车接送。我妈看见过一次,十八岁的小伙子,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

小黄苍老得厉害,也忙碌得厉害,她每天早上送老二去小学,然后送老大去高中。回家后,她要买菜、洗衣、做饭……也许赵博士收入很不错,小黄没有再去做那些杂活儿。

我妈有次路过空地,看见小黄和一帮家庭妇女闲聊。大院里像这样丈夫当教授、妻子当主妇的家庭有很多,妻子们大多数文化水平都不高,如今小黄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并不违和。恐怕除了她自己,没人记得她也曾是个高考状元吧?

我想,我也在某个时刻理解了她。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听话的乖女孩——在湖南小镇里,妈妈摆摊卖菜独自抚养她长大。她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了高高大大的博士做丈夫。虽然婚姻并不如意,但是孩子绊住了她。

她努力做好女儿、好学生、好妻子和好妈妈,貌似每一个选择都没错。

但好像又有什么错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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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单老巴黎,他的经历是一部北京同志历史

2023-05-18 18: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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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文

出生于海南岛,清华大学新闻学院结业,曾就职于腾讯视频。

 

前言

 

王小波的小说《柔情似水》改编成的电影《东宫西宫》,描写的是一个警察和一个同性恋者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同性恋是会被当成“流氓罪”逮捕判刑的。 在北京著名的同性恋据点东单公园里,有一位叫巴黎的老人。巴黎可以说是这个公园的“元老”,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一个灵魂人物。历史的车轮从他身上辗过,留下一个个深刻而疼痛的疤痕和烙印。巴黎一生因为同性恋被检举揭发,三次被捕入狱,在劳改农场度过了他人生里最身强力壮的六年以及最美好的青春……

 

 

口述人:老巴黎,84岁,退休教师

很早以前就在东单公园听说过“巴黎女孩”这个名字,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妙龄女子,后来才知道是“巴黎老人”的误传。对于“巴黎老人”的故事,常去东单公园的同志都有所耳闻,他俨然已经成了东单公园的一个历史人物、一段永远流传的传说。

巴黎老人今年已经84岁了,东单公园始建于1955年。他的年纪比起东单公园的历史还要长,他见证着这个公园如何修建、如何慢慢变成一个同志的聚点、如何发展成为今天的样子……而他也和这座公园一样渐渐老去……

从巴黎那里,我听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才知道这位老人一生的命运如此坎坷。如果把他人生中所经历的几次大事件和大波折用时间和地点标明出来,那么这几乎就可以成为北京同志聚点的历史地图。

 

前史◎名字的来历

时间:1962年 地点:西单公园

巴黎原姓肖。1962年,他23岁,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纪。在西单体育场文化广场的同志聚点,他遇见了一个法国人。那天已经接近黄昏,广场上的人并不多。他穿着一身白色:白汗衫、白褂子、白裤子,还系着一条白围脖,像一个英俊的白马王子。

法国人就坐在他的对面,40岁左右,高大魁梧,非常雄壮,特别阳刚。他心里很是喜欢这个外国人。法国人冲他笑笑,他也笑笑。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他们的目光就这么交汇了。

人越来越少,他们就那么用目光交流了一会儿,法国人突然用汉语对肖说了一句:“我爱你!”他倒也不矜持,用外国人的方式回了一声:“谢谢!”法国人说:“我们出去谈谈好吗?”他说:“好。”

到了没人的地方,法国人抱着肖就要接吻,他还假装不好意思呢,人家外国人就比较直爽,抱着他就来了个法式的热吻。后面的事情就无需细谈了。

肖和这个法国人还见过几次面,后来才知道他是法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厨师。法国人有一个习惯,每次和肖温存之后,都喜欢给他点零花钱。肖生气地说:“我不是卖的,我不要。”法国人就把钱扔给他,说:“你去买点化妆品吧。”说完丢下钱就跑了。肖没有办法,只好把钱留了下来,都是外汇。

肖那时候在西单体育场的点认识的同志挺多的,大家都问他那个外国人是谁。肖说:“他是法国巴黎的。”于是,大伙就开玩笑叫他“巴黎夫人”。肖笑着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于是大家就改叫他“巴黎先生”。

有一次约会,法国人没到。肖也就没再打听。再后来,肖就看到他跟了别人。肖说:“他们好像把这个也不当回事,但我这个人是比较重感情的,有过那种关系之后就久久不忘。”肖是一个专情的人,没有想到这个法国人这么风流,于是心里有些生气,也有些嫉妒,就没有再跟法国人打招呼。后来,法国人回头找他,肖也没有再理他。

再后来,法国人就没有再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是回国了。肖和他从此断了联系,但是“巴黎”这个名字却伴随了他的一生。

巴黎出生于1939年,从小他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小学四年级的时候,10岁的他喜欢上了他们班的班长刘艳春。刘艳春有两个母亲,生他的是小妈,大妈于是就瞧不起他。但他学习好、人长得也好。刘家和肖家住得很近,经常一块上学,慢慢地两人就产生了微妙的感情。有时一块儿做作业,巴黎经常忍不住对班长做些小动作。刘艳春也特别配合。

“当时也就是朦朦胧胧的,我忒喜欢他,亲完上面,就想亲下面。有一次呢,我就用嘴给他玩,他也觉得挺美的,结果让我妈给逮住了。哎哟,我妈把我给打得半死,屁股疼得几天都坐不了。我妈是街道治安主任,比较要面子,她说,我争多大脸,你给我现多大眼。我妈也跟他小妈说了,他妈妈也把他给打了。”巴黎说。

这样的经历并没有让巴黎感到可耻。但是由于害怕再次被母亲毒打,此后他们再也不敢待在一块了。上课的时候,巴黎时常偷偷看一眼刘艳春,但是他却不敢再看他。初小毕业后, 巴黎上了别的学校,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真正懂得同性恋这回事,是在巴黎上了初中之后,那是1956年了。巴黎在学校跟几个同类的同学非常要好,成天腻在一起。那时候的他们都很天真灿漫,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整天就跟女孩子似的。他们特别喜欢班上的体育老师,一见到他就给他做个万福,说:“老师好!”老师嗔道:“这帮丑丫头!”于是,他们就全跑了。

学校里有一个比巴黎高一年级的同学,名字叫赵纪新(此人后来调到内蒙古京剧团,自己编导了一出戏《草原英雄小姐妹》,他就因为这个戏出名了。)赵是剧团的,演的是丑角,长得并不好,因为年龄比较大,自然懂得就比较多。赵纪新经常会给巴黎他们一些戏票,然后要他们到卫生间去。“他就摸摸我们的屁股,让我们摸摸他的那个,他的挺大的,我们摸了之后,哟,心里觉得挺害怕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虽然这种抚摸令巴黎感到心跳加速和害怕,但是他却喜欢这样的一种感觉。

 

爱情史◎永远的初恋

时间:1956年 地点:空白

1956年,巴黎从北京八中毕业,考上了北京第一师范学校。一到学校,巴黎就看上了班上一个叫李继亮的同学,他是巴黎的初恋。李继亮比巴黎大三四岁,约20岁左右,来自山东农村,哥哥在崇文门花市的崇光电影院当经理。

巴黎和李继亮住同一个宿舍,俩人刚好睡上下铺。巴黎睡上铺,李继亮睡下铺。宿舍有十来个人,他们彼此最要好,经常在一块聊天,很快就熟络了。巴黎对这个男同学是越来越喜欢,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是想着他。

有的时候,巴黎在夜里醒了,就故意晃李继亮的床,把他给晃醒了。醒来后,巴黎就上了李继亮的床,在他身边躺下。自然而然地,两人就发生了性关系。巴黎说:“当然,主要是我主动,他呢是主动配合,积极配合。”碍于宿舍里有其他同学,他们不敢每天都睡在一起,只是在夜里醒来之后就躺在一块,亲一会儿、抱一会儿、摸一会儿……

学校里还有一个同学叫吴小蛮,他的师傅徐长剑是南开大学毕业的,在天津京剧团。他也是一个公开的同性恋,吴小蛮经常跟巴黎讲关于同性恋的事情,渐渐地巴黎的脑子就全都是“同性恋”了。

跟李继亮在一起的日子是巴黎一生最不可磨灭的记忆。李继亮对他好,他也对李继亮好。李继亮完不成作业 他帮他完成。每个礼拜六李继亮都回一趟哥哥家,总是带很多好吃的给巴黎。李继亮不让他回家,要巴黎等到礼拜天他从哥哥那儿回来之后再一起回巴黎家,吃完午饭再一块儿回学校。这是巴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巴黎跟家人介绍李继亮是他的同学,但是他心里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姑爷。

这时候,巴黎的母亲也多少能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也只好在心里默认了。后来完全知道了,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唉,我哪辈子缺德,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李继亮虽然来自农村,但因为哥哥比较有社会地位,所以也有点少爷脾气。他的优点是重感情、不花心、对巴黎特别专一,也特别在乎他。只要他跟别的男生说话,李继亮就不高兴。班上有个叫周英俊的同学长得特别好看,巴黎心里也很喜欢这个男生。有一次,周英俊和巴黎闹着玩,抱着他亲了一口就跑开了,李继亮看到就生气地打了巴黎一个嘴*****。巴黎也生气了,觉得李继亮太自私,决定要跟他从此断了。

到了晚上,李继亮向巴黎道歉说:“我错了,我不应该那样,求你原谅我。”巴黎心软了,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这样,中专两年、大专两年,俩人基本上都在一起,大约度过了四年的时光。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李继亮暴露出了巴黎特别不满的地方。有一天,巴黎突然看到李继亮的一封信,信是从山东老家寄来的,信上说:“孩子很想你,你还是回来吧。你不要因为我们夫妻关系不好就连孩子都不认……”

原来,李继亮已经结过婚、有孩子了。而他一直瞒着他。巴黎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愤怒。他问他:“你结婚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李继亮说:“这是家里包办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上大学的学费也是她天天纺线卖钱来供我,我也不能狠心把她给抛弃了。我和她之间没有感情,可是有了孩子。我并没有骗你,我也没法跟你说,说了你肯定不高兴。”

巴黎觉得这是自己受到的最大的欺骗,觉得特别的伤心。“我竟然‘嫁’了个有妇之夫!”

就在两人的感情出现裂痕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吴培的同学,也是同志,他喜欢上了李继亮,而李继亮似乎也喜欢吴培。敏感的巴黎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既然李继亮已经对自己变了心,于是就诚心让开,有意给他们制造机会,成全他人之美。

巴黎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他留下了李继亮的一张照片,一直保留到现在,即使后来生活当中发生了很多动荡,他也没有让这张照片丢失。

快毕业的时候,巴黎为了争取三好学生的荣誉,学习特别用功,没有再交男朋友。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高干子弟学校北京男四中。李继亮被分在宣武区的百子湾中学。

 

爱情史◎生死绝恋

时间:1960年 地点:东四人民市场

毕业以后,偶然的一次机会,巴黎去演乐胡同找一个同学,此人也是个同志,长得比较内秀。上学时,他们一直是同桌,因此关系非常要好。他们俩一起去逛东四人民市场,发现那里竟然是一个同志聚点!那是北京市最早的点,当时北京有4个点,一个是东四人民市场,一个是台基场二条,也就是市政府那,还有一个是前门河堰。

东四人民市场是巴黎最早知道的一个点。那儿有个厕所,巴黎刚好内急,于是便走了进去。厕所里有两排 12个蹲位,站着很多男人。巴黎进去后,发现有很多人在看他,眼神有些暧昧,勾勾搭搭的,巴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原来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同志!

巴黎说:“没想到社会上还有这么多,我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这样,以为同学也是受我影响才这样 。”

从厕所出来之后,有好几个人跟着他,有的还挺好看。巴黎选择了其中一个自己喜欢的跟他聊,结果那几个人就打起来了,谁也不让谁。巴黎一看这个架势,马上就被吓跑了。一边跑,他还一边觉得挺逗的。这下子,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原来社会上还有这么一个去处!

很自然的,年纪正轻的巴黎就开始频繁地到东四人民市场去。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些跟自己年龄差不多或者比他大一点的同志。现在还比较有名的是的小兰英,他是巴黎的好姐妹。他比巴黎大6岁,那时候巴黎21岁,小兰英27,现在也已经90了。

也就是小兰英,带着巴黎认识了北京最早的其他三个点。巴黎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上的同志那么多。特别是台基场这个点最热闹,在那儿,还有的人开着小车去的。那真是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有的在车上玩,有的就地就玩,有的在厕所玩……巴黎看了心里觉得“挺什么的”。

从那以后,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巴黎的心也开始花了。到了那以后,碰见哪个好的,就跟哪个玩,也不再那么专一了。他觉得,在这个圈子里不容易找到专一的。虽然身边并不缺人,可是他的心里还是那么寂寞,他仍然渴望一份长久、稳定、纯真的感情。

一年以后,巴黎从专门培养师资的北京男四中出来,被分配到另一所学校。那时已经是1964年,粮食困难刚刚过去。在这一年,他遭遇了一次轰轰烈烈、撕心裂肺、荡气回肠的生死之恋。

那个男孩,是巴黎在公交车上认识的。那是一个周末,他从东四人民市场出来,乘公交车回西单的家。上了车,他看到了他,那真是一个少有的美男子,身材也好,长得也好,十八九岁的年纪,站在青春的小尾巴上,没有成熟男子的油滑,也没有少年的稚嫩,是刚刚长成的一株玉树。刹那间,一阵电光石火,巴黎的内心产生了激烈的震荡,他心里想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巴黎主动上去和那个男孩攀谈。他对他说:“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他说:“不会吧?”巴黎说:“真的,你是哪的呢?”那个男孩也很实诚地说:“我是北京工业学校的学生,马上快毕业了,家住卢沟桥。”巴黎说:“我家住在西单,是XX学校的老师,正准备下车呢,见到你真好!”

男孩19岁,名字叫余阔海,正面临着毕业分配,这天他正从学校坐车回家。余阔海看巴黎,可以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点女气,但是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和戒备。巴黎马上就要下车了,余阔海还得坐车到广安门倒车。 巴黎说:“咱们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一面聊聊吗?”余阔海说:“可以呀。”巴黎说:“咱们什么时候见呢?下礼拜周末行吗?”余阔海说:“下礼拜不行,我得俩礼拜回一趟家,才有机会见你。”巴黎说:“那就下下礼拜。”“行,就这么定吧。”这个时候,车正好开到北海,巴黎这么食指一指,说:“咱们就在这儿见吧,北海公园门口。”

到了西单,巴黎就下车了,他目送着公车载着余阔海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他此时并不确定此生还能否见到这个男孩,也不知道他和他还有没有故事。

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巴黎和余阔海家里都没有电话,双方仅仅是凭着一个口头的约定。两个礼拜以后,巴黎不知道去还是不去。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那个英俊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喜欢”两个字。他喜欢他,这是没法忘记的。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他会喜欢他吗?他和他会是一样的人吗?他会不会已经忘记他了呢?巴黎想了很多,挣扎了很久,最后,敌不过心里的那份爱欲,他还是去了。

到了北海公园门口,余阔海已经早早在那等着了。他们约的是晚上7点见面,巴黎到的时候已经7点半了。余阔海说:“我等了你半个小时,以为你不来了。” 巴黎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还需要说什么呢,他一直在等他,他等到了他!

那天晚上正赶上灯会,公园里的人特别多,他们躲开了喧闹的人群,来到景山上,找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聊天。一看四下没人,巴黎的勇气上来了。他对他表白说:“我喜欢你。”余阔海脸红了,一边用手遮住脸,一边说:“肖老师,您真逗,我这么丑,您喜欢我干吗?”巴黎说:“你别叫我老师,那多官腔啊!”余阔海说:“那我叫你什么呢?”巴黎说:“你叫我大姐得了。”他笑了起来,脸唰地又红了。巴黎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牵住了他的手,看到他没有拒绝,他又更加大胆地抚摸他。情窦初开的余阔海似乎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巴黎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亲了他。

故事就这样发展着。分别的时候,巴黎说:“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余阔海说:“下礼拜吧,这次不用等俩礼拜了。”巴黎说:“那就下礼拜天,在天坛门口见。”

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故事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约会的那天,正赶上天坛门口举行支援亚非拉游行。巴黎到了天坛对面的马路边,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过去。他知道余阔海一定就在马路那头等着他,可是游行的队伍像一道人为的屏障,将他俩生生隔开了。他们只不过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却难以跨越那道人海形成的鸿沟。

两个钟头后,游行的队伍渐渐散去,巴黎这才过了马路。可是,天坛门口早已经没有了余阔海。他一定是等不及他,他一定是以为他不来了,于是绝望地离开了。想到他的绝望,巴黎也感到绝望。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千头万绪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着,他是那么焦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从此各自天涯。就这样,巴黎在失魂落魄中孑然地过了半年。

半年以后的一天,巴黎和家人到前门买东西。在茫茫人海中,他又突然瞥见了余阔海的身影!他开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在做梦,但那的确是真的。就在他恍惚的刹那,余阔海也看到了他,他们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如此亲切、如此热烈。

余阔海说:“那天我去了,你怎么没去?”巴黎说:“这不是赶上游行吗,我半天都过不去,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余阔海说:“我分配了,分在北京粉末研究所。”巴黎说:“那你在哪上班呢?”余阔海说:“刘家窑。”巴黎又问他:“那你今天怎么到这来了?”余阔海说:“我没事,瞎逛,瞎转悠,待会还得回单位,他们管吃住,平常不让回家。”

这意外的重逢让两人都又惊又喜。巴黎哪里还顾得上买东西,他跟家人找借口说遇上了老同学就和余阔海一起走了。

那时候,前门河堰是一个同志聚点。巴黎就把余阔海给带过去了,但是他不希望他知道那里是个点,聚点在河堰的北边,于是巴黎就带着余阔海在河堰的南面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巴黎说:“我还想亲你。”余阔海说:“别别别,让人瞧见多不好意思啊。”巴黎说:“没人会瞧见的。”于是巴黎就抱着他,嘴对着嘴,跟他接吻。余阔海陶醉了,巴黎也陶醉了。

巴黎顺手往下一摸,发现余阔海的下身已经硬了。巴黎挑逗地说:“让姐摸一下吧。”余阔海笑着说:“姐还摸人小鸡鸡哪。”巴黎说:“你别叫我姐姐。”余阔海说:“那叫你什么呢?” 巴黎说:“你说呢?”余阔海说:“那我叫你媳妇吧。”

余阔海渐渐了解巴黎是什么样的人,在巴黎的引导下,他也懂得了男男之间的性爱。巴黎问他说:“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保持这种关系?”余阔海说:“可以,没问题。”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基本上就这样确定了。

他们约会的地点几乎每次一变,下一次约会又变成了广安门桥头的河边。后来,余阔海提议说:“以后就去刘家窑见面吧,那边有个铁道俱乐部,离我那也近,我骑车就可以过去。”于是,他们约会的地点又改在刘家窑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每个礼拜见一次面,渐渐地,余阔海越来越离不开巴黎。后来他要求一礼拜见两次,再后来又要求见3次。巴黎说:“我学校在动物园,来一趟忒远啊。”在收获幸福的同时,他们也还收获了很多别的快乐。余阔海告诉巴黎,他入团了,还被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在那个年代,这些荣誉对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人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两年多以后的1966年,4月,巴黎每周末要带着学生在光华路的冰箱厂“学工学农”,每次完事之后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于是,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法见面。

再后来,巴黎给余阔海家里打电话约他见面时(这时候,电话才开始慢慢普及),竟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犹如惊天霹雳,将他击垮了。

余阔海的家人接到巴黎的电话很是意外,问他:“你是谁?你不是他老乡吧?”

巴黎说:“不是。”

“你不是来闹事的吧?”

“闹什么事啊?我是他同学。”

“余阔海人已经死了。”

巴黎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是他同学你怎么不知道?他投井自杀了!”

巴黎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口气就跑到余阔海的单位去了。到了他单位的门口,巴黎逢人就问,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余阔海住在单位的宿舍,宿舍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同事,此人比他大十来岁,已经结婚了。五一的时候,男同事的老婆来了。本来家属来了,单位应该给他们另外安排房间,让两口子团圆团圆。但由于领导工作忙忘了这事,结果他们仨在同一个屋子里睡。半夜的时候,那俩人在演小电影,正当血气方刚的余阔海看了怎能不受刺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心中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当那边的“小电影”结束之后,那男的上厕所去了。余阔海躺在床上血脉喷张,热血沸腾,情迷意乱,不能自禁,他撑地一下就站在那女的跟前了。他摸着脑袋,看着女人。意思好像是——让我来一下?可是他话还没说出来,这样的举动让那女的受到了惊吓。她大声呼叫道:“干嘛你!?臭流氓!”经女的这么一喊,他也清醒过来了。

那男的听到叫声也跑回来了,马上就把余阔海给揪住,扭送到人事保卫科。但余阔海不甘心承认自己有错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于是单位就给他办学习班,五一假期就不让他回家了。

那女的当时如果不呼叫,用别的方式拒绝他,那么就不可能有余阔海后来的死。那时候,余阔海已经跟家人说好五一要回家。现在,他回不了家,只能一个人被关在单位的二楼。也许巴黎永远无法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会留恋这个人间吗?留恋他的同性爱人吗?在他决定死的那一刻,他会想到巴黎吗?他会想对他说些什么吗?这些巴黎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只知道,他被关闭在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定很绝望,很无助,就像巴黎得知他死之后那么绝望,那么无助。

他,余阔海,最后趁没人注意从单位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了,在院子里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偷偷跑了。他一路奔跑着回家。回到家,他的气色很不好,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将年纪还很小的弟弟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你要好好孝顺爸妈。哥走了。”弟弟还那么小,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问他:“你要干吗去?”他说:“我去溜溜弯。”于是,他就在村头投井死了。

一直到死,余阔海也没有向巴黎说声:“再见。”这一辈子,巴黎是再也不能见到他了,见不到了,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巴黎一个人打听了很久,才在余阔海家的村头找到了他的坟墓。站在那个埋葬着他爱人身体的土堆跟前,他多想用自己嘶哑的喉咙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在他的坟前,任泪水尽情地流淌,任泪水一遍遍打湿他的墓碑。

爱人啊,如果你能从地下醒来,那么我愿意我余下的生命只有一天!哪怕只能和你再聚一天!我要把我所有的温柔都给你。

可是,不管巴黎如何在心里千呼万唤,余阔海都不能醒来了。孤草坟头,只有他一个人孑立风中。

余阔海是在1966年的5月2日离开人间的,那年他刚好23岁,都说23岁是个生死关,他在23岁离开了巴黎。从那以后,每年的5月,巴黎都要到他的坟前去看他。告诉他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事情。

也就在这年的6月,文革开始了……

 

苦难史◎一进宫

时间:1970年 地点:西单文化广场

余阔海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巴黎都忘不了他。一想到他的死,他就特别难过。每天夜里,一闭上眼就想到他的模样,想到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这张脸,巴黎铭记了一生,永远那么年轻、那么俊朗。

几年内巴黎都没有再交朋友,他的心里只有余阔海,觉得别的人都不如他,觉得自己跟了别人就对不起他。这几年,他心里特别苦恼,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那时候他是班主任, 经常去学生的家里家访。他开始以忙为醉、以酒为醉,在半醉半醒当中,他才能够暂时忘掉伤痛。

26岁的巴黎,在学校里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教师,不仅是班主任,还是年级组长。他积极向上,还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在学校里是个红人。然而,文革一开始,他就成了黑党支部里的“红人”。

巴黎说:“我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愣说我是烫的,说我卷花头,于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之类的帽子什么都有了。一下子给我推了个鸳鸯头。不管是斗也好、批也好。我一心只想着他(余阔海)。我在心里骂:混蛋、王八蛋,净是给你们逼死的!”

那时候,西单文化广场也是一个同志的聚点。在这里有一个外号叫小英杰的人,是海淀评剧团管灯光布景的。此人个子很高,长得很女性化,由于在剧团里和一些男演员有过关系,所以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遣送还乡了。

小英杰的父亲在北京,七几年的时候,他要求父亲替他平反,摘掉坏分子的帽子,恢复工作。于是他又回到了北京。巴黎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小英杰,但是他并不知道关于他的历史。

那时候,巴黎常跟小兰英在一块,后来又认识了白大姐和卫生局,他们四姐妹非常要好,经常一起聊天、一起吃饭。小英杰就在旁边看他们,有时上来跟他们搭几句话,他们看他是外地人,长得又不好看,脏里吧唧的,就没怎么搭理他。

巴黎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特别阴险。有一天小英杰尾随他回到家。巴黎一看见他就特别吃惊,说:“你怎么上我这来了?”他说:“你别紧张,我从这儿路过,我知道你在这儿住, 原来就知道。我求你点事儿,我想买捧金纱织毛衣,跟你借点钱。”巴黎看他既然知道自己家了,得罪他也不好,就把钱借给了小英杰。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是47块5毛,借了他40块。巴黎说:“你可别不还我。”小英杰说:“我们经常见面。我怎么能不还呢!三天以后还你。三天后我们在西单门口见。”

后来,巴黎每次一见到小英杰,他就跑了。他觉得奇怪,就问小兰英。小兰英说:“你不知道他是骗子啊,到处骗人!”巴黎特别生气,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却被人给骗了。后来,巴黎再见到小英杰就骂他:“骗子!还我钱!”

“我要是知道他历史,那些钱我就不要了,还落个好人。”巴黎说,“有一天,小英杰在珠市口浴池出事了。他在那里摸了不是同志的人,就给弄进去了。一看他这段历史,就又要关他。当时不是有揭发检举可以将功补过的政策吗。他就把我给揭发了。说他认识一个老师,也是这种人,经常在天安门西宫、台基场二条、东单公园进行这种流氓活动。”

巴黎的单位一接到检举信特别重视,因为他是老师,学校领导想:“呀,他会不会跟学生有这种关系?他怎么是这种人?”于是就赶紧把巴黎的课停了,不让他上课,还给他办了学习班,让他交待自己的“罪行”。巴黎觉得特冤枉,心想:“我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借我钱不还,还这么陷害我。”他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承认,一承认名誉就毁了,什么都没了。学校领导问他:“你不是认识小兰英、白大姐吗?”巴黎说:“我没接触过这些女人。”

虽然巴黎抵死否认,但最后还是被判强制劳动三年,罪名是“鸡奸嫌疑”。他就这样被送到了北京的天堂河农场。

这三年,巴黎所受的罪可大了。整整一年半,他连个肉坯都没见着,把他给苦得呀!他脑子全乱了,内心也完全崩溃了。

“进去以后,不是要让你认罪吗。就让你跪在搓衣板上。搓衣板本来就沟沟坎坎硌得慌,他们在上面放钉子,倒着钉。一跪,血全出来了……然后有四个警察,拿着电棍吼,‘说,你是不是流氓?”

巴黎最怕听到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喜欢同性并没有错,可是那个年代,这就是最大的错。那时候是1977年,巴黎也快四十了,他的母亲也在这期间过世了。所幸的是,由于巴黎是人民教师,在里面还有点“特殊照顾”:让他专门负责管理工具,有时候让他拿镐,有时候拿铁锹,不需要下地干活。有时,巴黎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心里特别难过,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暗无天日似的。

“一次,有一个人叫我拿铁锹。我就跑去拿了一把铁锹就回来了。他也没有告诉我是拿尖的还是平的,我拿了尖的过来,谁知他想要平的。上来就给我一巴掌,血一下就出来了。他说,我让你拿平的,你拿尖的。我说,您没说呀。他恶狠狠地说,你再说!我心里恨死了,恨不得他早点死掉。”

在里面,有一个男孩长得非常漂亮,巴黎心里很喜欢他的,但是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候点点头,也不敢跟他说话。他们下地干活老吃不饱,每餐就是两个窝窝头、一碗汤。巴黎他们管那叫“白菜游泳”:光看到汤看不到白菜。巴黎每天就偷着给那个男孩一个窝窝头,没有想到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就认为,我肯定跟他有关系,要斗他。说我们有鸡奸行为。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无中生有。他们拿我当狗似的打。这三年害我一辈子……”巴黎哽噎难言。

 

苦难史◎二进宫

时间:1980年 地点:惠泉浴池

巴黎出来之后,单位也不重用他了。不再让他教书,让他去搞后勤,但是从来没有干过体力活的他什么也不会, 连挖坑他都挖不好,更别说其他的了。曾经的知识分子,现在从“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巴黎开始每天跟着学校的临时工一起干活。

不久,学校又让巴黎到五七干校去,再后来又让他去八达岭林场,带着别的学校的学生在那里插队。

这些年,巴黎过得很不遂心,家也回不了,一个月只能回去两三天,生活好像没什么指望。“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反叛思想,冤得慌!我自己的个人生活方式又改不了,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改不改的问题。我要追求我自己的自由!”抱着这样的想法,巴黎又开始接触同性。

有一天,巴黎到惠泉浴池洗澡,那里也是一个同志聚集的点。在那里,他碰见了警察,长得挺漂亮,但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巴黎就躺在浴池里唱着哼着,发现那个人在斜眼看他,他于是就拿脚去勾搭他。那人也跟他配合,巴黎这一蹭,他那也一蹭。巴黎心里说:“咦,这个可能是哦!”他于是把身体移过去,摸他的私处,他很快就勃起了,巴黎起身就往那上面一坐,那人也跟着配合……巴黎心想:“嘿,这肯定是!”

结果,那人蹭一下突然站起来,拽住巴黎的头发说:“你丫表演得够充分的。”巴黎一愣,心想:“谁让你跟我配合的。”但他没说出来。那人道:“走,上派出所!”巴黎说:“去你妈,上派出所干嘛。”那人说:“你耍流氓。”巴黎说:“谁耍流氓了?你不是也硬了吗?”说完,他挣脱他,马上走出去穿上衣服,想避开那人。

没想到,那人光着屁股就追出来了,把巴黎摁在地上就打,打完了以后,就带他回派出所。到了所里,那人把巴黎交给了别的警察,说:“我逮着了一个兔子。”巴黎说:“我承认我是同性恋,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积极配合。”派出所里的人说:“他是我们这里的警察。”巴黎道:“警察就可以诱发犯罪啊?是他引诱我的,我一进浴池,他就用眼睛勾搭我。”

巴黎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逃得过这次灾难,他先是被送到公安局宣武分局,接着又被送到了大兴的团河农场,罪名是思想意识差、流氓、恶习不改。

不幸中的万幸是巴黎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很好的指导员。巴黎觉得指导员跟他是一样的,所以他特别同情巴黎的遭遇。指导员对他说:“我知道这种毛病是改不了的,其实这不是一种病,但是你得克制自己,不要自由放纵。”

在那里的两年,巴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要扛一百多斤的东西,这次他受的苦稍微少了一些。因为进去那里面的人文化程度普遍都不高,于是那个指导员安排巴黎给他们进行文化补习。巴黎就这样白天上上课,晚上再值一下夜班,他老老实实接受着“改造”, 两年里走路、说话从不敢抬头,一年半后,他的背就这么驼了。

 

苦难史◎三进宫

时间:1984年 地点:东单公园

一年半后,巴黎回来了,单位不肯接收他。“不接收我也得回来啊,我还得去报到啊,捧我的饭碗啊。”可是,当他去找单位的领导时,领导对他说:“你能不能自己去找工作啊?”巴黎说:“我自己去哪找啊?”单位领导说:“你自己去联系一下看看,不管什么单位,我们都放你。”

巴黎心想:“我原来那么红,红得发紫,现在冷落到这种地步……”这令他辛酸不已。

领导想了想然后对他说:“要不这么着,你上联防吧。”巴黎心里说:“上什么联防啊,我现在最恨的就是联防。”可是,没有办法,总要有个地方找碗饭吃吧,他最后还是去了。

到联防才一个月,巴黎就出事了。因为他心里不服学校对他的安排,每天进行治安巡逻的时候他总是暗中作对。学校就在东单公园附近,联防队尽在那里逮人,巴黎也在那救了不少同志。

有一天,巴黎一个人上东单公园,遇见了一个从外地来北京瞧病的小伙子。小伙子20出头,其实也没啥病,只是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自己觉得不好看,于是就来北京看医生。巴黎跟小伙子一聊,这个小伙子也挺爽快,两人聊得非常火热。

“我就又爱上人家了,就等着发展,就是通过咱的细致工作,慢慢地让他懂了、接受了。 我这个人就这个毛病:我不爱找圈子里的,圈子里的都是油子,没有新鲜感、没有刺激。我想找新鲜的,于是就勾搭他。”巴黎说。

小伙子对那方面的事情似乎也挺好奇的,于是就跟着巴黎走了。他们俩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巴黎想:可别让人瞧见了。可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联防的人还是瞧见了他们,那人在马路的那头一直跟着,巴黎却一点也不知道。

到了一个厕所,巴黎和小伙子就进去了。巴黎摸摸他,他觉得挺舒服的,并没有反感和拒绝。巴黎于是给他口交,他也给巴黎口交。突然,联防的人进来了,把他们给堵在厕所里。那人把他们带到了东单公园的联防派出所。因为巴黎是北京人,年纪也稍长些,又是在联防工作的,所以他们倒没拿他怎么样,但是那个小伙子受的罪却大了。

审讯的时候,那些人骂道:“你是人?你是狗!你猪狗不如!”不管他们怎么骂,巴黎就是不理睬,可是当他们开始打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巴黎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不能看着他挨打。于是他说道:“是我勾搭他,他什么都不懂,你把他放了,弄我得了。”

“喝,你老家伙还挺仗义的。”说完,他们又把那个小伙子往死里打。那个小伙子眼巴巴地看着巴黎,那意思好像是说:“咱们承认得了。”

为了救那个小伙子,巴黎主动把所有罪名都承担下来了,联防也就把小伙子放了。巴黎却被拘了起来,一拘就是三个月。“拘留所的罪更难受,他们还不让你靠墙,就只能这么坐着,叫‘反省’。吃饭就给一个窝窝头、一碗粥。”

“可能是压制力越大,反抗力越强。我说我没罪,我根本没罪,我从开始就没错,是别人凭空揭发,他们后来又说我一天没有性生活就活不了……”巴黎的言语当中充满了无奈。

那三个月可真难熬,家里这时候也就只剩巴黎一个人了。三个月的拘留结束之后,他又因为这个事情被判了两年劳教,被弄到东北的农场,因为这时北京的改造农场已经满了。

从1984年到1986年,又是一个两年。巴黎觉得自己人生中最华彩的乐章都消失在劳改场里了,生命经过这三次磨难慢慢变得黯淡无光。如果说他对于这个人间还有一丝留恋,那是因为他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

1986年,巴黎从东北回到北京后,单位也已经把他开除了。该怎么办呢?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好做点小买卖。他看到别人卖故宫明信片卖得挺快的,于是他就跟那帮老太太一起卖明信片和北京地图。

巴黎这时候身上只剩下5块钱,他全用来买地图。1毛2一张进货,卖2毛,还得给别人公交车票回去报销,他等于卖1毛8一张,每卖出一张地图也就只能赚6分钱。

30张地图,巴黎才卖了3张,就被城管抄了。巴黎马上给那个人跪了下来,他说:“我就这5块钱,就这点收入了……”

巴黎哭了出来。当他被冤枉时,他没有哭;当他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劳改场时,他没有哭;当他被人侮辱时,他也没有哭,可是当别人要把他维持生存的几张地图抄去的时候,他哭了——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啊!

那个人在巴黎的哀求下,终于把地图还给了他。

卖地图有时候站上半天都赚不到一毛钱。整整一个月,巴黎每天都吃不饱。他一天就只吃一顿饭,甚至比在农场吃得还少。以前在农场不管好坏还有得吃,现在是吃都没有得吃。他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块别人吃剩的面包,他捡起来吹掉灰尘,就把它吃了。

一直到1989年,三年里,巴黎都没有出现在同志圈里。他咬紧了牙,一心一意做买卖,他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改变自己的地位、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每天早上6点起来开始卖地图,一天最多能赚十块钱。他卖东西的地方就在景山中街,那里的厕所就是个同志据点,好多以前认识的朋友拉他去,但他一次都没有去。

他怕自己如果再出事,剩下的这半生也完了……

这几年,巴黎的生活也特别节俭。钱都是一分钱一分钱赚的,花也是一分一分地花。他穿的衣服也都是别人给的。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中国人买巴黎的地图,赚不到什么钱,后来,因为巴黎还会说几句英语、日语、俄语,于是跟他买地图的外国人多了起来,巴黎也就卖得比别人快。

可是巴黎卖地图也没少挨抄。因为他能赚到一点外汇,于是那里的一个警察就要他每个月给100块外汇(约合人民币185)做“保护费”。巴黎不敢不给。有一个月,巴黎没赚到什么钱,于是就跟那个人商量能不能少给一个月。结果那个人就把他给打了。巴黎于是就跑到纪检委去告状,到了那里却没人接见。他便在门口躺着闹,里面的人没辙就出来了。巴黎说:“我从北海跑过来的,才半钟头,你看看我这脸、这眼睛,五个大手印还有呢!这是人民警察吗?”纪检委经过调查核实后,把情况反映给了那个人的上级。结果,那个打人的警察受到了处分:停职三天写检查,向巴黎赔礼道歉。

为了生存下去,巴黎就这样挣扎着、抗争着、忍耐着……

 

当代史◎活着

时间:2009年 地点:南礼士路公园

巴黎辛苦了三年,攒下了一万块钱。那时候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万元户在中国也并不多。他用这些钱把已经成为危房的家修了一下,添置了点家具,这一个人的家才有点像样了。

从16岁开始了解自己的同志身份到现在,巴黎几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巴黎一生中经历了三次灾难,最后一次也是最悲惨的一次,他曾经爬到5楼楼顶,想跳楼自杀。他一个人在楼顶上想了很久,他在北京连家和亲人都没有了,如果他就这么交代了,那多冤啊!

“说我偷人家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我有这个爱好,我也没有强迫别人,就算他不懂,通过我的细致工作,他自己愿意,我才跟他好……”

1991年,万延海在北京的一家报纸上发表了《同性恋在北京》的文章,文中提到了北京的多个同志据点,其中包括东单公园。从此,东单公园名声大振,甚至远播海外。90年代中期,中国同志的生存环境开始有所好转,当巴黎重新出现在同志据点时,他发现世界已经变了,对同性恋理解和宽容的人越来越多。

对于同志来说,老无所依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巴黎在36岁那年曾经在家人的逼迫下结过一次婚,不到一个月他就和妻子分居了,这一个月里他觉得非常痛苦。分居半年后,他们终于离了婚。他们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女儿被判给了妻子。后来,妻子又带着女儿改嫁了。巴黎在女儿五六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巴黎认了一个异性恋的小伙子做干儿子。他是巴黎在南礼士路公园附近的工地上认识的。小伙子在那儿打工。巴黎跟他一聊,觉得这个孩子挺苦的:8岁就没妈妈了,爸爸被判了8年,回来后脚也残疾了,他才18岁,从河北出来打工……巴黎觉得这个孩子命真苦,而他一个人也挺孤独的,他就说:“你给我当干儿子,住我那吧,我给你另找工作,不过你得孝顺我、给我养老送终。”小伙子答应了。

为了认这个干儿子,巴黎专程去了一趟河北和小伙子的亲生父亲见面、和他们村的村长见面,那边的手续办妥之后,巴黎又通过北京这边的派出所和居委会把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合法化了。

巴黎和他的干儿子在一起生活已经二十来年了,如今小伙也已经四十岁了。他不仅不是同性恋,而且还是基督徒。他知道干爸爸是同性恋,但是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罪”,也会劝干爸爸:“每天你干什么主都知道,都记着。死了以后升天堂多好,何必下地狱呢?”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试图去改变谁。干儿子觉得干爸爸虽然有这种爱好,但并不是坏人。

对于这个干儿子,巴黎给予了很多的父爱。当他发现有人欺负他,他就为他打抱不平。巴黎说:“他笨,英语教他半天也不会。我跟他就是父子感情,有时我搂着他一起看电视,我也没想怎么样,从来没有摸摸他、亲亲他的念头。有人说同志六亲不认,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如今,干儿子也已经结婚了。为了给干儿子结婚,巴黎前前后后花了大约一万块钱。正是因为巴黎这种毫无保留的爱感动着干儿子,十几年来对巴黎一直都非常孝顺。

2006年,巴黎又遇见了一个新伴侣,叫小李。他现在也四十岁出头了,年轻、帅气,但是对巴黎特别专一。他们是在南礼士路公园认识的。小李从网上知道南礼士路公园有很多老同志,于是他就找到了那里。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拿他不当回事,跟他摸摸蹭蹭,看到别人就又走开了。第二个,才碰见了巴黎。

后来,小李对巴黎说:“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有名,要是知道的话,就不敢跟你了。”巴黎说:“你后悔啦?”他说:“不是,是怕你对我不专一,玩一个甩一个。”因为这样的原因,他对巴黎盯得特别紧,怕巴黎跟别人乱来、怕他出事。

小李现在也已经结婚了,是家里包办的,他和妻子没什么感情,也闹过离婚,但是孩子也已经十多岁了,巴黎劝他为了孩子还是不要离婚,和妻子把关系搞好。

回想起来这几十年来的沟沟坎坎,巴黎的总结是:“经验不少,教训很多。”他现在年纪也大了,不能工作,也做不了生意,只能靠吃低保过日子。如果没有经历那三次苦难,那么也许他现在的生活境遇会好得多,人生之路也会平坦得多。庆幸的是,这三次苦难没有把他摧毁,而是使他变得更坚强了。在那个动乱、愚昧的年代,多少人因为性取向的不同最后弄得家破人亡、自杀、精神崩溃,但是,巴黎依然坚强地活到了今天。

回想起从前经历的那些感情,巴黎觉得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和余阔海的生死之恋,以及和李继亮的初恋。

沧海桑田,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巴黎和他的初恋情人突然又一次相遇了。那天,巴黎到牛街去买药,在药店的门口遇上了李继亮。这时候的他们都老了,可是青春的那一段爱恋是永生难忘的。他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他。可是,即使曾经的爱恋再浓再烈,如今见了面,也只是淡淡的,只是那份亲切感还在。他们隔着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彼此,交谈着分别之后所历经的种种。巴黎这才知道,李继亮后来离婚了,又再婚了,现在也已经退休了。昔日无法重来,偶然的重逢之后,又是分别。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后记

那些年,做自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活着是多么难的事情,可是庆幸的是巴黎仍然活到了今天。

最近一次去巴黎在西单的家,那是北京某个胡同里一个很老的四合院,巴黎住在其中一间,简陋狭小而阴暗。他本来有很好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可是因为是同性恋而背负流氓的罪名,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房间墙上挂着的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恍惚了,仿佛看到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巴黎,刚刚洗完了澡,哼着小曲儿,门帘一撩,上公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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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里的猪叫石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5/21/2023 postreply 11: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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