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50)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4-22 20:11:3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9613 bytes)

住在沙尘暴源头的人们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4-11 20:11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凹凸镜DOC Author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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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1日,沙尘天突袭北京,上海和杭州等地也出现了浮尘天气。中央气象台11日6时发布的沙尘暴蓝色预警,未来两天,扬沙和浮尘天气将出现在新疆南部、内蒙古大部、甘肃东部等十八个省份地区。此外,内蒙古中东部等地的部分地区有沙尘暴,内蒙古中部局地有强沙尘暴。
弥漫风沙的特殊天气侵扰人们的生活。我们难以想象,如果每天活在风沙线上,生活会是哪般模样。
位于中国西北部的甘肃省民勤县曾经是一片绿洲,现在是中国主要的沙尘暴源头之一。导演王文明曾在甘肃省民勤县拍摄。在他的视野中,民勤县如今常伴沙尘,沙漠侵蚀着这里的一切,农田、学校和房屋都被黄沙笼罩着,村民常年生活在风沙线上,保卫民勤使其不被黄沙吞没,他们有自己的办法。
以下是王文明的讲述。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河西走廊一带经常刮黄风,一刮起来就是天昏地暗,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但可怕的是刮“红风”:倾刻之间,天地一片暗红,鼻腔窒息,口眼难张。风头过后,红眉、红发、红衣衫,景象极为恐怖,说是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那是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
黄风其实就是沙尘暴的俗称,《西游记》中黄风怪和其他妖魔出现时的描写,应该是对沙尘暴最形象的表述,可见吴承恩一定在河西走廊遭遇过沙尘暴袭击的,而且不止一次。
“红风”则是人为制造的,地广人稀的大西北不断地升腾起蘑菇云。
九十年代,沙尘暴越来越多了,隔三差五就有一场。媒体关于沙尘暴的报道,也日渐频繁。后来听说沙尘暴还刮到了日本,韩国。有关部门公布:甘肃民勤是中国沙尘暴的主要策源地之一,民勤成为了焦点。
1993年5月5日,晴空丽日,下午时分,天边忽然出现了一条黄线,接着推过来一道风墙,狂风卷着沙尘,席卷而来,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七岁小男孩在沙暴中惊慌失措......
这次沙尘暴被定格在了中国灾害史上,武威、金昌、民勤等地有几十条鲜活的生命被夺走,死亡牲畜无数,经济损失巨大。
民勤人对沙尘暴很漠然,外界的关心与否,似乎与他们没有关联,横竖都得活着。即使他们被外地人称作“沙老鼠”,他们都不以为然,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但是有一年,沙尘暴刮到了北京,却让他们高兴了一阵子。那时正逢两会,引起了代表们的关注,民勤人第一次听到“生态治理”这个词。一时间,民勤街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贴着《追寻、探访沙尘暴策源地》的外地车辆,当时的第一感觉是,民勤有救了!
“9355沙尘暴”中惊慌失措的小男孩,就是我的儿子王一飞,找到他的那一幕令我刻骨铭心,从那时起,逃到一个没有沙尘暴的地方,就成了我的全部目标——王一飞转学了。
2000年后,与家人站在珠江边上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应该快乐幸福了吧?我问自己。

 

很奇怪,有时候越想跳出的圈子,你反而会越关注。每一条关于土地沙化水源枯竭的新闻,都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这是为什么呢?

我仍然每年要在西部拍摄照片,内容涵盖自然人文,历史地理,民俗风情,当然也增加了生态。在翻阅老照片的时候,我发现了许多的故事线索值得探究,例如,20年前,在武威和民勤交界处的红水河旁的草地上,拍摄过一位放羊的姑娘,如今,那里已被黄沙掩埋,牧羊女去了哪里?

 

还曾遇到过一位17岁的牧驼姑娘,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梦想是走出沙漠,当一名诗人,小姑娘读了许多的课外书,憧憬着自己的文学梦,后来,我们为她联系了学校,并带着很多的文学书籍,来找她,以帮助她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然而,却听说她嫁人了,嫁的很远。
图片上的她依然笑靥如花,却听不到她的欢声笑语,看不到她甩着小辫赶骆驼的身影,如果用动态的影像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该是多么生动。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经济转型,许多的生活场景和人文历史,正在发生着变化并走向消亡。在几十年的拍摄生涯中,尤其是在河西走廊的感同身受,即使是抢救性的纪录,那些东西也应该是有价值的。
有朋友说还有可能发财,只要别沾环保题材就行。
我尽量不去关注环保,什么黑烟啊,污水啊,一点美感都没有。只对雪山草原,大漠石峡,人文风情,历史遗迹倾注心血。

 

我决定用影象的方式,以民间的角度拍摄一部纪录片,从哪儿入手呢?
有一天,在武威街头听到一位盲艺人弹着三弦唱到:高高山上一清泉,流流曲曲几千年,有人如果吃了这个泉中的水,苦的苦来甜的甜,愚的愚来贤的贤......
万物之源是什么?水!河西走廊的水来自于哪里?祁连山。
祁连山有三条河流养育着河西走廊的三大绿洲,古丝绸之路才得以贯通中西。由内地到西域,过了黄河后的第一个绿洲就是武威民勤,古时称之为凉州,这是河西走廊最狭窄的路段,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战略要冲。
我把镜头对准了河西走廊的第一条河流——石羊河。从白雪皑皑的祁连雪峰发源地开始,从牧场到农场,由牧民到农民再到沙民(沙漠地区的农民)。一路走来却发现,原本有着200多公里长的石羊河,却在距它发源地100公里的红崖山水库被终结了。代之而起的是人工建造的水泥渠道,被太阳灼烤得白森森的。
有一天,我走在早已干涸的古河道旁,突然发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一条宽宽的河流,两岸长满了沙枣树,仅管河床上布满了沙土,沙枣树也仅剩枯架,我似乎仍然能听到水声。眼前浮现出了梦中的情景,仿佛看到那个中年男人慢慢地脱下长衫,走向河边,留恋地回头张望......
这条河流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河流的下游还会有人吗?他们是怎样生活的?我不顾脚下荡起的尘土,走了下去。
走进了宋和村。

 

宋和村三个老人的现状令人唏嘘,他们一直在讲着自己的过去。对今后的生活却充满着无奈与恐惧,摆在眼前的现实,让他们明白,等待他们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我想去看看青土湖,那里原本是石羊河的尽头。史书上记载,曾有着400平方公里的水面,鱼鸭成群,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样子?从地图上看,民勤有许多的湖啊、河啊、井啊、泉啊什么的,然而,你到实地才明白,这些都不过是个地名而已,千万别以为都有水,就连给孩子们起的名字啊,他们都喜欢叫江河湖海,无处不体现着沙漠里的人们对与水的渴望。
传说中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即将合拢的具体地点就在青土湖,那里有村庄、人家吗?
2006年7月28日,第一次来到了传说中的青土湖,看到了湖边的煌辉村,遇到了第一位村民盛汤国,盛汤国家的窘况不容乐观,十几亩地的棉花叶子,已经被阳光灼焦,眼看绝收,他思怤着去向县太爷求水,他端出了家里的烧刀巴招待我们,却始终没有给我们倒水喝。
煌辉村后的青土湖起风了,沙尘滚滚,就这样,第一次探访青土湖就被沙尘暴逼退了,没想到第二次见到盛汤国竟然是在六年之后。

 

2007年10月1日,总理视察民勤,再次强调:绝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一时间,标语口号遍布民勤,媒体争相报道,总理为实施石羊河流域综合治理规划,曾多次批转文件的新闻屡次见诸报端。当时不明白,一个大国总理,为了这么一条小河(流程不过百余公里,在全国排名应该在几千名之后的河流)的治理,都要批复八九次之多,那么如果要治理一条大河的话,该有多么艰难。
2007年,煌辉村总共八个社中选出了七个社,政府决定将他们搬到100多公里外的红崖山水库上游的蔡旗煌辉新村,也正是在这时,我在寻访一户人家的村庄时,偶然发现了东荣小学的九个学生和两个老师,遇见了二年级的何芳菲。
零八年、零九年的煌辉村一带,到处是断垣残壁,满目凄凉,一片破败。再次来寻找何芳菲时,东荣小学已经被废弃,教室的墙面上还贴着孩子们祈盼水的图画。
2009年,我的拍摄计划陷入困境,我不知道这样拍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小心翼翼的不想触碰环保,却冒冒失失的跌入生态的怪圈。原本的摄制组从四五人,最后剩下我一个人,合作者都离开了,我不断地问自己,明知这口井不出水,还挖吗?
我从未想过,要做那种放着好日子不过,有钱不花,有饭不吃,有病不治的环保发烧友,可无论如何总得给我的家人和自己有个交代啊。

 

这一年,沙尘暴中的小男孩王一飞长大了,我们来到了北京,本想寻找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却发现,民间纪录片的前景一片黯淡,凄凉如那条干涸了的河流。
2010年,我第二次见到何芳菲时,她正坐在民勤西渠镇完全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朗读课文《金色的草地》。
宋和村三个老汉的生活,仍然饱受沙子的侵扰和煎熬,望着埋上墙头的沙子,他们最大的愿望:有朝一日,政府能将他们搬迁到风沙小的地方。
2011年9月,民勤县秋季压沙启动仪式在青土湖举行,通过县委宣传部的朋友,找到了何芳菲现在的家——煌辉村一社居民收缩点。见到了她本人,并认识了她的爷爷何承祥及父母何文远和张玉惠。
这时我发现通往青土湖的路修好了,沿途目及范围内的破败村落一扫而光,废墟上栽上了小树苗,似乎,过去的凄凉与狰狞从未出现过。接着听到了cctv报道,青土湖出现了三平方公里的水面。
还未来得及为自己作为留守人员而高兴的何芳菲爷爷等村民,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一社20多户村民,要搬往100多公里外的夹河乡,煌辉村要改建为---辉煌生态园。芳菲的爷爷想不通,拒绝搬迁。
宋和村的三个老汉却做梦都想着要搬迁,可是他们那里远离公路,各级领导视察青土湖也从不经过那里。在搬迁无望的叹息声中,和期盼女儿回家的梦想破灭以后,70岁的陈国方老人,悄悄的离开了人世。对于儿子已经绝望的陈国进,隐隐感到,陈国方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沙漠中飘荡着陈国兴老伴的颂经声和木鱼声。

 

2011年。四年级换了四所学校的何芳菲同学,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讲述“荒漠变绿洲”的神话。煌辉村一社20多户不愿搬迁的农民,不断地被瓦解分化,只剩下以芳菲爷爷为首的九户人家,坚守在村里,他们已经被断电警告。
2012年,天真可爱的何芳菲与同村学生在村口简易的操场上依然天真地嬉闹着,春节期间,她指给我看村内旧址,这里原先是谁家,那家啥时候搬走的。
又一次见到盛汤国,是在距上次六年之后的蔡旗煌辉新村,他正和老伴在漫天风沙中播种葵花,诉说着搬迁后的变化与无奈。
最后一次来到煌辉村,依然是在操场上,孩子们希望在村里绿色最多的地方合个影,并争相表述他们的一个个愿望和憧憬。
我问他们:你们知道中国的三大城市是哪里吗?
孩子们思索了良久,小声地回答:
北京,上海。
后不约而同地:

民勤!

王文明  2012,6,10

 
- END -
文 王文明
编辑 | 张劳动
鸣谢 | CN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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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孟葵花的女孩,终于幸运了一次

 初一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4-19 08:21 Posted on 北京
我们班里的人一个都不愿意跟孟葵花玩,都嫌弃她脏,还有一个疯人妈。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05个故事—

 

 

我和孟葵花是邻居,也是同班同学。

我叫林昱璟,这名字是我爷爷帮我取的,他是那个年代村里极少的读过书的人,以前在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工作。昱璟,前路一片光明。
我出生于云南红河的一个小村落,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也还好。因为爷爷在信用社里工作,很多人都会来找他办事,当然,那些人每次都会提很多吃的东西过来。
在我的印象中,家里总有吃不完的罐头和糖果。
孟葵花家在我家下面一点,她从来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来。其实我也不喜欢跟她玩,她头发打结,面部黝黑,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粉色毛衣上总是沾着几滴晕染开的油,一抬手便露出了肚脐眼。
我们玩橡皮筋,人不够,文静说叫孟葵花来玩。轮到她时,她说她不会跳,她撑着给我们跳就行。
我和文静也没说什么,便让她一直撑着,我们两个轮流跳,她似乎还挺开心的。玩了一会儿,有点累,我收了绳子,叫着文静去我家。
我回头看了孟葵花一眼,她也正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一丝期待。最后我还是没叫她,拉着文静走了。或许便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对她有了愧疚之感,觉得她其实也挺可怜的。
我爷爷喜欢喝酒,有时候喝多了,钱是怎么贷出去给人家的都不知道。后来,账目对不上,欠了好几万。
因为这件事,大伯去信用社里面工作的事也泡了汤,只能回家种地。再后来,也没人提东西来找爷爷办事了。
小时候我最引以为傲的事,便是装着一口袋糖果出去,分给那群小伙伴吃。我还担心过,以后没有糖果分了,他们会不会不跟我玩,我不想像孟葵花那样。
 
读小学时,孟葵花坐我前面。第一天去上学,她的头发终于梳齐整了,衣服上的油渍也洗干净了。
可没过多久,孟葵花成了班里同学欺负的对象,也许是因为她不合群,也许是因为她的父母。
孟葵花的爸爸是个哑巴,年轻的时候也讨过一个老婆,但那女的嫌弃他穷,没过几年就跑了。没办法,他后来又娶了邻村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女人,那个女人嫁过来两年便生下了孟葵花。
那时,学校门前有一口井,那一片的人经常会去那挑水喝。正值下课时分,我们在教室里玩,外面传来几个男生的笑声。
大家都跑出去看,原来是孟葵花他妈来打水,那几个男生看到她便站在一旁嘲笑。
她放下水桶,作势要上前打人。男生们见状赶紧跑开,她来回追着几人,又追不上。那几个男生或许觉得这样还挺好玩的,一直逗她。
孟葵花出来时,她妈也没追人了,所有的同学也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
她走过去吼了一声:“你出来干嘛,还不赶紧回去。”
她妈什么都没说,打完水便默默地回去了。
快上课了,大家都陆续回到座位上,刚刚那群男生中的一个路过孟葵花座位时,来了一句:“原来你那个疯人妈还会出来挑水。”
那是我第一次见孟葵花发火,她站起来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抡起拳头往他后面揍了三拳。
或许是她下手有些重,那个男生愣了几秒,最后竟哭了起来。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惹她,但也没人愿意跟她一起玩。
孟葵花他爸虽然是个哑巴,却是个老实能干的人。农忙时节,有的人家忙不过来便会请他去干活,干完后再算工钱给他。
那天放学回家,我妈正在做饭,她让我去叫孟葵花上来吃饭,因为她爸今天帮我们家犁地。
我下去的时候,孟葵花在灶旁边生火,她妈坐在外面晒太阳。看见我时,她以为我是来找孟葵花玩,斜着嘴,指着里面说:“她要煮饭,不能跟你出去玩。”
我没理会她,径直走进去,孟葵花看见我,似乎有些惊讶,问我要干嘛。
我看着屋子里一片狼藉,灶台旁边的锅碗瓢盆上都有一层油污,实在不知道她是如何做饭的。
“你不要煮饭了,我妈让我来叫你们去我家吃,你爸也在。”
她继续生火:“不去了,她去别人家不方便。”说着,指了指她妈。
我没说什么,回家后告诉我妈她们不来。
后来,我跟我妈说,我们班里的人一个都不愿意跟孟葵花玩,都嫌弃她脏,还有一个疯人妈。
我妈骂了我一顿,说孟葵花其实很可怜,她妈又是那个样子,能把她带大就已经不错了,叫我以后不能嫌弃她,多跟她玩。
我没在意。
 
初中时,我跟孟葵花分到了一个班。原本没什么交集的我们,一下子熟络了起来。只因为那时候在陌生的环境中,我只认识孟葵花一人。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爱说话,有的时候,她可以在座位上坐一早上不出教室门。
跟新同学混熟以后,我尝试着拉孟葵花和她们一起玩,可不知为何,她总是不能融入其中。那时,大家都叫她奇葩。
正值青春期,自尊心作祟,我怕别人以为我跟她是一类人,便逐渐疏远孟葵花。她或许也意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再叫我,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去食堂,而我和那群狐朋狗友正打得火热。
周末,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她笑着说:“好啊。”
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只有周末会一起回家,在学校便装作不熟。
初二时,孟葵花的妈妈病情好像有些严重,经常背着个小篮子到处走。遇到赶集的那天,她会去街上捡别人扯下来的菜叶子。有时,她还会把人家摆着卖的东西偷偷拿走。严重的时候,她还经常不穿衣服便跑出去。孟葵花他爸白天要出去干活,没人看着她,只好把她锁在家中。
一个周末,我和孟葵花才走到村口,村里的段阿婆对孟葵花说:“你还不赶紧回去,你妈要死了。”
孟葵花拉紧书包,朝家跑去,我也跟着她跑。
她家门口已经围了几个人,她妈睡在地上,缩成一团,嘴里还有沫子。
我看见堂叔提了一壶水过来,几个人按住她妈,掰开嘴,把水灌入她嘴中。孟葵花爸又扯了扯她的嗓子眼,她吐出了很多东西。
没一会儿,孟葵花大伯开了拖拉机过来,几个人把她妈抬上拖拉机,送去镇上的卫生院。
孟葵花站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我也是。他们都走了,我爸叫我回去,还叫了孟葵花去我家。
路上,她问我爸:“大伯,我妈是怎么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爸今天出去割豌豆,可能没锁好门,你妈出来喝了甲氨磷,幸好那瓶甲氨磷用得没剩多少了。”
“她会不会死,”孟葵花又问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问出这句话时,我竟觉得有些冷漠。
我爸没说话,快走到家门口才说道:“已经送去医院了,喝得少应该还能救的,前两年下罗良(邻村)有一个人也喝了,后来也没事。”
吃了晚饭,我妈让孟葵花不要回去了,跟我一起睡。
晚上九点多,我爸妈睡了,外面的灯也关了,我没有一丝睡意,也不敢关灯。
我和孟葵花睡在一头,除了呼吸声,房间里没有任何一丝杂音。或许是太静了,我似乎有些耳鸣,脑瓜里一直嗡嗡响。
许久之后,我问道:“你睡着了没有?”
她回答道:“没有。”
“我有点害怕。”
“我也是。”她说。
“要不我们背对着背,挤着睡。”我提议。
那一晚,我和孟葵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天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她睡了没有。
隔天一大早,孟葵花姑姑来我家,说要带她去医院。
我妈问现在那边的情况如何,她姑姑说昨晚卫生院的车又把她们送到了县医院洗胃,现在还要住几天院。
孟葵花起来洗过脸便跟着她姑姑走了。
周日晚上,她来得有些晚,还穿着那套衣服,头发有些油。
第一节晚自习后,我走到她座位前:“你妈没事吧。”
“没事,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便很少在外面看到孟葵花她妈,听说她爸把她妈单独锁在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其余什么都没有。
很快,我们迎来了中考,查分那天,我的分数竟比往常高出一些。之前我想过,考不上高中就去读表姐读的那所中专。
对比去年县里的高中录取分数线,或许我不用去读中专了。
孟葵花有些偏科,除了英语,其他科的成绩都不是太好,分数也低我很多。
录取结果出来了,县一中自然是考不上的,我被县里另外一所高中录取,分数高出录取线16分。
孟葵花没考上高中,那天,我拿录取通知书回来时,她正从地里砍了苞谷回来。
看见我,她便停下,掰了几个让我拿回去吃。
我问她有没有想好要去哪里读。
她说她也很纠结,她姑姑建议她去读卫校,学护理,但她想学幼教。
我跟她一路走回去,到她家门口时,我看到了她妈,似乎变白了一些,穿的衣服也干净。
我问她:“你妈最近是不是好了一点。”
“还是那样,这段时间我在家可以看着她点,我爸也不怎么锁着她了。”
跟她闲聊了几句,我就回去了。
8月底,我顺利来到了高中学习,这里虽然比不上县一中,但班里能考取的人也不多,我还是挺开心的。
孟葵花最后还是听了她姑姑的建议,去市里的卫校学了护理。
上高中后,我爸给我买了一个手机,但学校不让带手机进去。那个时候,我们每周都上课上到周六晚上11点,只有周日不上课,一个月放一次月假。
离家远,我平时也不回家,只有放月假的时候才回去。
高一的第一个学期,我与孟葵花基本没有联系,我平时不带手机,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2009年元旦,我们刚好轮到放月假,周五早上第三节课上完就可以回家了。
那天有点冷,回到村口时,树上、草里已经结了冰,瓦沟上也吊了很长的冰棍子。
孟葵花放寒假了,知道我回来,她便到我家来玩。
我妈烧了一大盆火,烧过之后把没有火苗的炭单独用一个盆弄到屋子里烤。
我们坐在火盆前,她问我什么时候放寒假。我说还不知道,可能春节前一周吧。
孟葵花要了我的联系方式,加了QQ,但我们从未在上面聊过天,好像我们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我高三那年,考试逐渐多起来,每个月的大考是必不可少的,有时候还会有周考。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孟葵花回来了,在我们县医院实习。
当我早上五点半起床背英语单词,晚上十二点过还在挑灯夜战时,我会想,孟葵花这个时候应该还睡得好好的。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去读个中专也挺好的,可能没那么辛苦吧。
临近期末,我连续两次月考成绩都不太理想,说不焦虑是不可能的。周日上午的课结束后,离家近的同学都回家了,其余的都出去该逛街的逛街,该吃饭的吃饭。
难得有半日的休息时间,教室里还有两三个同学,我趴在课桌上,思绪完全放空。
那天,孟葵花来学校找我,许久未见,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阵。
“今天不上班吗?”我先开的口。
“刚好休息,想着你只有周日下午才休息,就过来了。”
我带她到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吃了东西,点了一杯奶茶。
她问我学习如何?我说压力挺大的,好几次都没考好,还不如当初不要来读这个高中。
她没接话,坐直身子,喝了一口奶茶。许久之后,才说:“怎么会这么想,能读高中多好,考个大学,将来找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不像我,整日小心翼翼,不知道怎么去对待这个工作。”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我才知道,孟葵花实习这几个月,被病人骂,被带教老师威胁不给写实习鉴定。还有一次,她给一个病人拔留置针时,不小心被针刺伤了。
听她说起这些时,我顿时有些自惭形秽。我跟她同龄,她已经步入社会,尝尽了世间冷暖。我不过因为一两次的成绩不如意就自暴自弃,还曾幻想她实习应该很轻松快乐。
临走时,她给我买了一袋水果,让我好好学习,争取上个好大学。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突然觉得,孟葵花身上没有一丝朝气,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无奈。
也是那个冬天,孟葵花在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车祸,脾破裂。气温太低了,路面湿滑,她是被一辆送小孩读书的车撞的。
路人打了120,她到医院后做了急诊手术,人没什么大碍,但脾脏切除了一部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身上还带着好几根管子,肚子的位置有两根,还有一根尿管。
她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爸爸照顾她。
走到她床前,她头发油腻,脸上也泛着油光,额头的位置有一片擦伤,嘴角干得起皮。我在想,她爸又说不了话,完全没法沟通,她这几日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她人已经清醒了,还跟我说了一会儿话。我从床下拿着盆去接了热水,帮她擦拭。
看到她眼睛有些红润,似乎在尽力忍着眼底的泪水。
我安慰她:“别哭,人不是好好的嘛,想吃什么,等你好了,我把我攒下的零花钱全部拿出来买给你吃。”
她苦笑,眼泪流到了枕头上:“想大口大口地喝水,还想喝黄桃味的酸奶。”
我嘲笑她没出息。
出院后,孟葵花在家休养了一段日子。后来,她被延长实习了一个月,因为实习证明上必须实习满八个月才能盖章。
 
我高考结束,孟葵花也在我们县中医院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高,试用期三个月。
我被昆明的一个二本院校录取了,学的是师范类的专业。我去学校那天,孟葵花来送我。她买了一个包给我,我不要。她说她刚刚发了工资,虽然不多,但总想着给我买个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买包合适。
大二那年,孟葵花休了几天假,说要来找我玩。我们在周边的景点玩了两日,她总是抢着付钱,说她已经工作了,我还读书,没什么钱。
我谈了一个男朋友,孟葵花临走前一天,我叫他过来,三人一起吃了饭。
我悄悄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一脸从容:“没有,就算是遇到喜欢的我也不会表露自己的心意,你知道的,我家里那个样子,实在不敢往这方面想。”
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希望她能过得顺畅一些。
孟葵花一直在县中医院工作,工资没有多少,但小县城物价也不高,足够养活她自己。
大四那年,我在昆明的一个小学实习。孟葵花的妈死了,在村东头油菜地里,找到时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
有人说她前几年喝农药,伤了身体,出去时太阳暴晒,便晕死过去了。也有人说她本来脑子就不太正常,跑出去一下子激动得脑充血就死了。
没有人真的在意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不过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过段时间,又有了新鲜事物,他们便会忘记这个疯女人。
那天,孟葵花跪在她妈妈灵堂前。可笑的是,活着的时候过得不如意,死后却鸡鸭鱼肉,各种糖果摆在灵前祭奠。
孟葵花没哭,但看上去很憔悴,我把她拉起来坐到一旁。
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没那么难过,我觉得她解脱了,终于不用再苟活于世。或许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感受不到任何恶意,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说完后,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埋头痛哭。最后,她哽咽着对我说:“我其实这几年一直在攒钱,想着等哪天带她去看看,我没想到她会死的。”
我抱着她的肩膀,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你说人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能重新投胎做人。”她问我。
我怔了半晌,回道:“也许会吧。”
过了许久,我听到她说,希望她下辈子能做个正常人,有个正常的人生,不要像这辈子一样苦了。
她似乎是在说她妈,又似乎是在说自己。
大学毕业后,我在隔壁县的一个乡镇中心小学教语文。我跟孟葵花也经常联系,她时不时地会给我寄一些家里的东西过来。
那是我工作的第二年,她发了个信息告诉我,她要订婚了,在12月份,问我能不能回来。
她之前从未跟我说过有男朋友的事,突然间告诉我要订婚,我还挺惊讶的。
我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她告诉我想好了,对象是放射科操作仪器设备的技师,对她挺好的,他父母也很质朴,很尊重她。
我因为学校年底事挺多的,没能去成她的订婚礼,最后答应等她结婚的时候一定回去。
她办婚礼,我提前了两天回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男朋友,个子没有她高,斯斯文文的,做什么都会征询一下她的意见。
孟葵花出嫁那日,我跟她一起到男方家。那日的孟葵花很漂亮,脸上洋溢的笑容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走进他老公家客厅,我的目光被墙上那幅全家福给勾住了。孟葵花和她老公站在两侧,中间的是她公公和婆婆,一家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一刻,我想,或许孟葵花真的找到幸福了。

 

口述 | 雯雯

撰文|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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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斗法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4/22/2023 postreply 23: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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