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去东南亚水博士
虽然我没有考上编制,但我考上了博士
提到东南亚,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度假。泰国曾是出国游目的地的最优选,但汹涌的游客把价格推向望而却步的高度。附近的海岛也不错,准备好墨镜和泳衣,享受阳光、沙滩,和海浪的轻轻拍打。
而现在,一批高学历年轻人涌向东南亚,不是旅游,他们的目的是:读博。
来东南亚读博的中国留学生变多了,许多变化也在发生。一位就职于马来亚大学的博士生导师,2022年收到的文书数量超过了400份,往年这个数字很少过百。一位2019年入学的博士生发现,同年入学的博士生里还有来自三本的同学。而如今,新入学的博士生中,本硕背景不乏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甚至北京大学。
考公务员和编制代表了当下应届生们对于理想工作的期待,稳定和可持续。读博则是这一理想形态的变体。当一位硕士生在就业市场无法找到理想工作时,继续求学则成了一个被动选项。
但和公务员、编制所代表的“铁饭碗”不同,读博只是延迟选择。它是真正进入社会前给自己加技能的准备,虽然它只代表着高胜率,但在博士申请人看来,人生只要还在向上,任何不确定都值得一试。
一
鄙视链底端也变卷了
400份,这是马来亚大学的一位老师在2022年收到的博士申请文书数量,往年最高纪录只有100多份,两位数才是常态。他为此感到困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中国学生。”
海外博士申请存在一条隐形鄙视链:欧美澳加>港澳地区和日韩>东南亚国家。在马来西亚读博的杨峰表示,“现在东南亚博士的就业竞争力,还不如国内双非二本。”
而如今,申请东南亚博士的道路也变得拥挤。
申请门槛变高了。2019年,郭婷入学时,这所在马来西亚排名第一的学校,还接收来自国内三本院校的学生。两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近两年申请东南亚博士的学生,本硕背景不乏北京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等顶尖院校。“人多了,学校自然也挑起来。”
杨峰拍下的马来西亚的街道
人们往往是这样选择了东南亚。
国内高校是博士申请人最先考虑的,但招生人数少,申请难度自然就上去了。一位申请人陈述国内申博现状,假设一位导师招收3个博士,但申请者可能有20人。而与申请人科研方向一致的导师又有限,于是排队开始,除去最优秀的3个,剩下的17个只能明年、后年、大后年再来,可结果还是不知道。
香港和澳门也是热门申请地,但选拔标准也在上调。一位毕业于爱丁堡大学(2023年QS排名15)的申请人在澳门大学(2023年QS排名304)的博士选拔中落选,是一个信号。
于是目光落向更远的地方。申请人们点开QS世界大学排名向下浏览,世界顶级名校大多在欧美国家,不考虑,直接原因是就读成本高,博士学制3-5年,在没有奖学金的前提下花费百万人民币,普通学生难以负担。跳过欧美,日韩两国需要除了英语以外的日语和韩语成绩达标,也不在考虑范围。
最终,选择落在了东南亚国家。马来西亚拥有5所QS世界排名前200的高校,全英语授课,一年学费2-7万人民币,生活成本和国内二线城市持平,于是“高性价比”的马来西亚成了最理想的申请地。
郭婷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马来西亚读博经历后,每天都有大量留言咨询读博的事项,人们最想知道的是“好申请吗?”“好毕业吗?”。她将咨询者分为两类,一类是非QS前200大学不读,一类是只要求三年能毕业。他们分别代表了选择马来西亚读博的不同心态,前者认为东南亚地区教育水平相对一般,但有好学校好导师仍能出成果,后者则认为东南亚好申请就等于好毕业拿文凭。
可现在不论是哪类申请者都不得不将眼光往名单后部移。有留学中介明确告诉申请人,马来西亚TOP5的学校不要投了,QS前1000的学校可以试试,也不要只看公立学校,私立里也有排名好的。“你想想你申不上国内的985,马来西亚的985就更容易吗?”
二
“别无选择”的博士
当人们谈到读博的原因,选择往往是被动发生的。找不到理想工作和面临职业天花板,成为挡在博士申请人面前难以翻越的高山。
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找工作”几个字,可以看到各种陈述找不到工作的经历。一位硕士留学生在朝阳区招聘会上只拿到一个私企的面试机会,而在她身前排队递简历的北航硕士生正在应聘一个行政助理的岗位。
找不到理想工作的应届生不是个例。2022年秋招结束,一位工科研究生对郭婷说,她拿到最好的录用待遇是华为20万的年薪总包,应届生职级集体降了一个级别。同期,一位在后台咨询的申请人告诉郭婷,他最优秀的同学选择了回家乡考公务员。郭婷说,他们都在顶尖的985,连最好的硕士生都只能这样。几年前她的同学选择跟现在完全相反,他们会进大厂或者留在一线城市。
当经济形势变化,“去肥增瘦”成为公司经营的策略,人是最先被优化的部分,缩小招聘规模直接影响了应届生的就业方向。
马来西亚一所大学的运动场地
考公务员和编制代表了当下应届生们对于理想工作的形态,稳定和可持续,这相对于变动中的互联网公司和延迟退休的政策,但数字庞大的报录比拦住了大部分人,读博则是这一理想形态的变体。
郭婷的博士同学曾落选了三场考试,公务员、教师编和事业编,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安慰自己,“虽然我没有考上编制,但我考上了博士。”这在现实层面也是种慰藉,如果顺利拿到博士学位,他有机会通过人才引进的方式拿到编制或进入高校。
有人说,读博是为了逃避就业压力,但另一方面,他认为提升学历是最容易在招聘中获得优势的方式。“学历都没有去提升,能力那些看不见摸不到就能被HR认可吗?学历确实只是敲门砖,但很多人没有。”
郭婷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目标明确的博士生,她只是出于惯性,没有工作过,拿不到满意的录用,提升学历是她看到唯一向上的路径,“我想再给自己一个缓冲期”。
郭婷整理邮箱时看到2018年硕士毕业找工作的邮件,她特别留意哪些单位给了回复,列表里的不是私企就是互联网公司的教培岗。她本硕在欧美留学,虽说是文科专业,但履历也算不错,可私企给的待遇连将教育成本收回的机会都没有。她甚至庆幸在薪酬不错的教培岗和读博之间犹豫不决时选了后者,因为两年后,互联网公司的在线教育产品几乎全线被裁。
受到就业形势影响不只是应届生,感受到“天花板”的职场人也将读博当成出路。
吴琼硕士毕业后在上海一家私企做体育栏目的编辑,996是时代情绪,连小公司也不能幸免,只是公司效益差,他加班却拿不到匹配的薪水。职业天花板是他的主编,后来因为年龄的原因被辞退。最好的模版也就那样,而他也快30岁,“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拿到博士文凭。”
职场中的女性由于生育受到的影响更深。一位在互联网公司做设计师的女员工看到女性上级因为生育而错失两次考核机会,比同龄的男性花更多时间和精力晋升,让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未来,“我现在还能过上不错的白领生活,可互联网环境变差,我就算努力6年能成为她吗?”
就在她决心存钱读博转换人生方向时,业务线整体被裁,申请成了当下最理想的选择,而裁员补偿金帮她加快了攒钱速度。
在申请者们制定的人生规划中,读博不是其中最好的一项,但它成了申请人们“别无选择”的路径,也是最优解。同时,教育部的数据显示,2022年国内博士研究生扩招至13万人次,达历史新高,这似乎也是一种鼓励。
三
“水”博难“水”
2022年,杨峰经历了三件大事:感染新冠肺炎、亲历乌克兰战争和博士退学。
硕士毕业后,他在乌克兰工作,先是感染了新冠,严重到失去意识被救护车拉走,康复时“小腿上的肉已经没有了,像两根棍一样。”随后战争爆发,即便是远离战区的城市也难逃武装的威胁,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可怕,城市里的枪声,巡逻的无人机,港口开火的防空炮。
可他回忆起过去这一年,最令他痛苦的,“肯定是读博”。
留学中介描述的幻梦被戳破了。“中文沟通”“在职读”“三年毕业”是东南亚博士最初吸引杨峰的标签,人们将东南亚与“水博士”关联或许也与之有关。但这更像是一种话术,“中文沟通”,有人确实见过同学带翻译见导师,但他知道这并不合规,被上报给校方的后果可能是被退学,“在职读”意味着高校教师利用寒暑假凑满入境时间,“三年毕业”是最短时限,但少有人实现。
在真实的读博体验里,“水”只代表了申请难度相对低,而“博士就没有能水的”,是学生们的共识。
杨峰在马来西亚租的房间
进入马来西亚排名第一的大学后,只读了第一个学期,杨峰便决定退学。博士阶段的课程很少,一周只有一节,但每上一次课他都怀疑自己一次。马来西亚的英语有浓重的本土口音,像“日式英语和印度英语的结合体”,杨峰硕士学英语专业,自信英语水平不差,甚至在乌克兰工作过8个月。“但我非常努力地听课,最多也只能听懂50%”,这还只是语言上的障碍。
读博期间,杨峰完成了一次小组作业,一篇小论文的写作,他发现自己其实达不到读博所要求的科研能力。留学中介口中的“在职读”成为奢望,他得耗费巨大的时间、精力进行科研。他自认为本科、硕士阶段的学业还算顺利,可开始读博之后,他发现国内外的研究方式很不同。他没有头绪,想求助于导师,可发出去的邮件和消息都没有回复。他询问同学,有人和他一样被导师忽略,不过他也知道一个导师带20个学生分不出精力。
退学的流程很快走完,期间他给导师发了一条退学的简讯,这次导师回复了他,建议两人聊聊,但杨峰没有理会。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早该意识到,申请阶段的研究计划,他是找中介代写的,而它决定了整个博士阶段的研究方向,“这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事,如果读博需要找中介来帮忙,就已经证明你不适合读博。”
2022年,郭婷在学校官网上看到的毕业博士生一共有214名,而学校博士招生的专业有300多个,算起来平均一个专业有0.6个博士毕业。
她想起自己在入学时,满以为3年就能毕业,在图书馆遇到同系的学姐,问起才知道对方已经第十个学期,“天呐,你怎么读了这么久还没读完。”而讲述这次相遇的当下,她也已经在第9个学期里。
杨峰拍下的马来西亚的街道
但现实中,总有人相信花钱是可以快速“水”一个博士文凭的。
杨峰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退学经历后,一位高校教师私信他,自己听同事的推荐入学了马来西亚的私立学校,原以为差点的学校好读,实际上,网课听不懂、课业压力大,中介也不如预想的能帮上忙,但她已经将三年十几万元的费用一口气交给了中介。
2022年,新闻曝光邵阳学院花费千万引进23名菲律宾博士,平均每位博士两年零四个月毕业,这也揭露出东南亚的“水博”产业。区别于人们通常以为的东南亚申请难度低的“水”,“水博”产业是暗箱操作以满足快速拿到学历的需求。但随着中国留学生服务中心(下简称“中留服”)加强审核,以及网课时代的结束,过往的“成功“案例也失去了效用。
中留服不再给纯网课的学生认证学历,几所高校因为学历“水分”过高取消了博士学历的认证资格,其中包括马来西亚QS前300的大学,这对学生的直接影响就是“白读了”。有学生拿到中留服给“点名”学校的邮件,其中写道,有人举报学校只招中国学生,同时招收了语言成绩不合格、本硕学历作假的学生。
四
卷到头的博士,回到职场做新人
去年毕业的学姐对郭婷说,她曾经设想过很多种措辞,到了毕业典礼那天精心编辑一条朋友圈向所有人宣布自己拿到了博士学位,但漫长的5年过去,她的感受被消磨,年纪也已经很大了。真正到了那天,她什么都没有发,默默地坐在电脑前让这一天过去。
读博不仅是求知的科研训练,也是驯服身心的历练。
有人问郭婷,读博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她说,信心。这让没有经历过博士学业的提问者感到惊讶,有更多显而易见的说法,能力、勤奋、吃苦。但她的回复是:“你有无数个痛苦的时刻,是要靠你高看自己一眼才能熬过去的。”
今年,郭婷完成了毕业论文的写作,终于轮到她即将毕业,她一路顺着读,拿到了最高学历,但并不打算继续做科研,升学路走到尽头,就业问题还是摆在了眼前。
几乎所有博士生在申请时都意在高校或者体制内。但受到“水博“污名的影响,东南亚博士的认可度下降,即便是QS前200的高校。国内重点高校招聘时,看重的是应聘者在博士阶段的发刊论文,那些在中留服加强审核前侥幸拿到学位的“速成博士”就更难被认可。
郭婷听了一圈前辈在高校的求职经历,能进双一流大学的候选人不是“著作等身”不用考虑,非一线城市的一本可能有机会,二本学校目前尚可入职,过几年不能保证。地方院校是保底选项,他们非常需要有博士学历的教师来提升学校等级,但待遇可能是低微的月薪和难以申请的科研经费。已经“卷”到头的博士们也在被高校“卷”。
早就找好“坑位”的应届生则不太担心。有人在申请博士前就向院校私下了解过东南亚博士的认可度,收到肯定的答复才安心走申请流程,某种意义上,“速成博士”正是为他们准备的。不过,随着读博人数的增长,三年后的状况并不明朗。
吴琼读博时阅读的资料
看到周围的博士同学没有按预期进入一流高校,吴琼也不再执着于非高校不可的就业规划。他博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有关新马华人的历史文化,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相关的知识型博主,或者历史编辑,马来西亚留学热度高,做个人留学工作室他也有经验。他说,如果一根筋必须进高校,遇到挫折就总有怀才不遇的感觉,而读博就是眼界不断打开的过程,不用非卷入教职的竞争,将学历和高校绑在一起,他在别的岗位上也可以发挥自己多年的积累,就算重新做回编辑,自己的能力也完全不同了。
这是一个降低预期的过程,也是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那些仍在博士阶段挣扎的学生凭过往的经验安慰自己,10个博士,5个退学,延毕3个,毕业2个,只要自己是那两个,优势就依然存在。
作者 肖途 | 内容编辑 何晓山 | 微信编辑 李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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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书院揭露者的这些年
3月31日,“豫章书院”案在江西萍乡重审异地开庭。豫章书院曾在2017年被媒体广泛报道,其以戒网瘾之名,对学生进行人身伤害的事实,震惊全社会。事件背后,一群志愿者帮助学生们揭露豫章书院内部情况,帮助学生们促成了这场国内获立案的起诉戒网瘾学校第一案。
在豫章书院事件案开始审理的同时,这一事件的揭露者却在这之后遭遇一系列的冲击和报复。无形阴影,一直在这群发声者身后。真故作者曾拜访过志愿者之一陆颖刚,他讲述了这些年,他和同伴们在揭露豫章书院后遭遇报复等种种经历。
见到陆颖刚是在2019年10月中旬。他的家在宁波市区一栋普通的住宅楼内,这是一栋由内而外老旧的住宅楼,楼房里外的墙漆都有成片剥落的地方。我们在他的书房里聊天,陆颖刚坐在书房里唯一一扇朝北的窗户前,光线昏暗,陆颖刚毫无节制地吸着烟。
“正常人来说,我现在就是在找死。”一年前,介入豫章书院事件成为网络志愿者之后,陆颖刚检查出胃癌征兆,经过住院治疗,至今处在恢复期,他说像这样子抽烟,跟着来的应该是肺癌。“现在,最好的缓解方式就是抽烟了。”
几天前,我在网络上看到当年曝光豫章书院的网络作者“温柔”发布网帖。2017年11月,“温柔”在网络曝光豫章书院(豫章书院修身教育专修学校)存在以戒网瘾之名,对学生进行严重体罚、囚禁、暴力训练等诸多问题,当时,事件以豫章书院被当地主管部门注销办学资格为结局。
事件过去两年,“温柔”在新的网帖中称,当初有一批志愿者隐于幕后,帮助受害学生和媒体收集证据,推动事件被关注、探究和讨论,他们如今遭到不同程度的报复,有的遭到公司辞退,志愿者“子沐”选择自杀。
我先联系到“温柔”,想知道在过去的两年中,这些当年在事件中甘愿隐去姓名的志愿者到底经历了什么。在他的介绍下,我跟亲历“子沐”自杀的另一志愿者陆颖刚取得了联系。
2017年,得知豫章书院被注销办学资格,陆颖刚一度以为事件中的作恶方都得到了应有惩罚。可两年来,陆颖刚说,他的生活已经被骚扰和报复搅得很烦。
我和陆颖刚聊了一个下午。陆颖刚的母亲也在家,她远远地坐在他家阳台上的缝纫机前,置身事外。
“子沐”出事是在2018年5月16日下午。在豫章书院事件中,她是第一批提出帮助“温柔”联络受害学生搜集证据资料的志愿者之一,后来陆颖刚加入他们,两人在事件暂告一段落后,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
“子沐”自杀那天,两人刚见过面,中午吃过饭,陆颖刚告别子沐,搭火车从南京返回宁波。
晚上九点多钟,陆颖刚给子沐室友发来的信息:子沐好像失踪了。陆颖刚让对方赶紧去学校教学楼附近找,一个预感出现在他脑中:“她在自杀。”
陆颖刚不断地跟子沐通话,想让她说出准确位置,同时把通话中能得到的信息用QQ告知在南京寻人的子沐室友:“(她那边)很大的风声,我不知道她在哪,她只说我找不到她”。到了十点,他的QQ收到子沐发来的信息:“割腕好疼,药好苦,反胃了都”“对不起,我食言了,今天早上的确是告别,对不起”。陆颖刚立马把这些消息通过QQ发给子沐的室友:“打120,她吞药了”“等下带她去洗胃”“快点!她只突出部分药物”,没顾上把“吐”错打成“突”。
好在,晚上十点半,子沐被同学和老师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了回来。
陆颖刚认为,“子沐”之所以自杀,与她在豫章书院事件后遭到的报复和骚扰有关。
陆颖刚展示了几张截图,一名疑似和豫章书院利益相关的网友,曾故意泄露子沐和他的个人信息。“他陆陆续续把子沐是南京的、是一名本科学生等信息往外曝……他也知道我是宁波的,知道我当时试图用无人机拍摄(豫章书院)。”
陆颖刚说,他当时瞒着现实生活里的家人和朋友去当志愿者,通过网络和询问他身边的人不可能知道志愿者自己这么多信息,这些信息之所以泄露,是因为当时有一些豫章书院的人,以受害人学生的名义混入志愿者和受害者的群里,四处向群里的学生打探信息。
除了个人隐私在网络被曝光,线下,子沐也遭遇骚扰。有人往她的私人手机号发短信:“小妹妹长得一般般,但是身材挺好的,你这么有闲心雅兴去管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不能出来陪哥哥们玩玩?哥哥们有钱给你,省得你找个男朋友,还让他两地来回跑。”
感受到压力时,子沐曾找一名高年级学姐寻求帮助,但遭到拒绝,“她学姐很聪明,说‘我不想管’。”陆颖刚说。
事实上,这些报复和骚扰发生前,志愿者们已经有所警觉。2018年上半年,一个自称受害学生的人加了陆颖刚的QQ,对方发给他一个视频,说是一些证据。陆颖刚点开那个文件之后,他的电脑开始自动打开电脑里原有的文件夹,完全不受他控制。他反应过来,立马拔了电源,把硬盘取了出来。
“电脑中毒了。”陆颖刚认定。后来他们再次打开那个硬盘,发现存在里面的资料损毁严重,通过技术修复,最终只找回了小部分数据,一些牵涉豫章书院事件的重要资料丢失了。
这件事让志愿者们认定随时会有人卧底群聊、窃取信息,因此,决定暂时切断联系,各自独立调查。
陆颖刚和女友“子沐”都遭遇的隐私曝光和骚扰正是发生在志愿者小组切断联系之后。也因如此,“子沐”自杀一年后,“温柔”才得知此事并发帖控诉。
连续骚扰之下,子沐的情绪持续低落,几次自杀未遂。之后,陆颖刚频繁地请假到南京陪伴她。两人相处时,陆颖刚小心翼翼,他刻意避开讨论生死问题。如果子沐说起某个事情没意义,他则会不假思索地答:有意义。
实际上,陆颖刚的状况也不乐观。子沐身边的人不清楚她遭到的网络曝光和骚扰,将子沐的自杀归咎于陆颖刚。就在子沐被抢救过来第二天,她的老师找到陆颖刚,问陆颖刚是否带着子沐加入了非法组织。陆颖刚说,子沐的老师也这么问过子沐几次,他怀疑,有人找学校做了一些虚假指控。
无名的参与者
图 | 温柔收到的威胁信息截屏
但是他很快发现阻力重重,许多当年勇敢出来说话的受害者都对往事闭口不谈。随着豫章书院事件过去两年,受害者中有人过上了新生活、组建了家庭,另一些人因为有难言之隐,也不愿意再谈此事。
豫章书院事件中勇敢站出来举报的南昌学生告诉陆颖刚,豫章书院在舆论场上告一段落后,吴xx几次三番堵他的门、发微信骚扰他的家人,说要请吃饭,这名学生遭不住骚扰报了警。
家长们有的担心陆颖刚的出现会对孩子造成二次伤害,也有人担心唤起往事会再次撕裂家庭关系,因此阻止陆颖刚见自己的孩子。有人劝他“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也有人指责他:“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造成我们家庭的伤害。”
陆颖刚自嘲,在受害的孩子看来,自己两年前是在“伸张正义”,现在再找他们聊这些,就是在“没事找事”了。
一次,陆颖刚找到两年前到南昌见的一个学生,对方马上指责他,做这些事实际上是为了子沐,质疑他是想利用当年的受害者报复和吴xx之间的“私仇”,那位学生对陆颖刚说:“你根本没管过我们的死活,你没考虑过会不会对我们造成多次影响。”
陆颖刚问他:“如果是因为我跟吴xx的私人仇怨,是因为子沐的原因,那是什么造成这一切?一开始我们是为了什么?”
对方回复他:“老子管你是为了什么?老子现在已经忘记了,已经有更好的生活了,不要再来烦我了。”
陆颖刚说,那一刻他几乎失控,破罐子破摔地说:“对啊,我就是把你当棋子了你怎么样?我就是利用你了你怎么样?”
“人都会崩的。”他说,那段时间他听到太多类似的回应,内心充满愤懑和自我怀疑。他问自己,会不会当初决定介入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又想,他做的这些,会让真正的“问题少年”无处可去吗?
晦涩的经历
陆颖刚少年时曾在一所特训学校待过。他至今觉得进去得很冤枉。
初二的一天傍晚,陆颖刚在教室等同学王飞还他教辅书,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第二天,班主任找到陆颖刚,称班上一名住宿生遗失了放在课桌里的五十多元饭票,认定是他干的。王飞当即也站起来否认借过陆颖刚的书,指责陆颖刚说谎。
后面的一个月,陆颖刚被困在办公室,不准回去上课,“(让我)在办公室里写检讨书,写我为什么偷,怎么偷的,我偷了多少,偷到的饭菜票卖给谁了,还有,以前偷过多少。”陆颖刚说,直到他违心承认才终止。后来,他遭到全校通报批评,校方给了陆颖刚的父亲两个选择——由学校开除或者让陆颖刚自己退学。陆颖刚的父亲只能去请求学校帮忙联系转学。
学校认为,以陆颖刚的情况,市里的公立学校不好转,只能找一个全封闭的学校。于是,陆颖刚被送进宁波市郊区一所四面高墙的院子里读书,高墙上立着铁丝网、埋着碎玻璃,墙内拴着狼狗。
陆颖刚又点燃一根烟,声音嘶哑,他盯着我说:“这么多年,有些事情我忘不掉。”
第一天,所有人都对他很好,过了几天,有一两个欺负他,要他的零食和手里的钱。熬过月中之后,大家零食都吃得差不多了,陆颖刚把他的拿出来加价卖给别人,因此被学校教育,钱没收,还挨了一顿打。陆颖刚说,那是学校里学生之间流传的“三大刑罚”之一,“陪练”:教官上面站一排,他来挑,挑一个上来跟他对垒。
他后来听同学说,跟教官陪练,不能还手,如果还手,或是把教官放倒了,后面就是由总教官点名3个教官上去,不行就9个,再不行总教官亲自上。
在那里,陆颖刚学会了抽烟,他觉得自己可怜:“十三四岁小鬼去哪学抽烟呀?”
抽烟被发现就面临责罚:发现一根烟罚50块钱,超过3根,用纸杯去厕所小便池舀水,把烟蒂泡进去叫“烟茶”,打到人喝下去为止。
遇到查寝,一宿舍的人提前约好,“所有烟头集中给一个人,一个人去顶,顶锅那个人有钱拿,”陆颖刚回想道,“就是个小社会,小黑帮一样的。”
进去后,陆颖刚尝试通过电话向母亲诉苦,也很不易。打电话要找教官或者老师——总教官或者教务主任——校长先后签字,再拿到医务处,在医务老师的监督下拨打,打两分钟收费一百块钱。这种金钱为前提的自由还受到诸多限制:超出两分钟,立刻掐;话没说对,立刻掐;通话时哭哭啼啼,立刻掐;说谁不好,立刻掐。
终于,陆颖刚得到批准给他妈妈打电话,他对着话筒讲“我努力学好,全部听家里的,家里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只要把我弄出去……”话没说完,身旁的老师掐断电话。
陆颖刚的妈妈终归不放心,到学校里探望,陆颖刚看到她一下子哭出来。妈妈临走时,陆颖刚听见老师跟她说,陆颖刚是在装,要骗她,他们会看管好、照顾好陆颖刚,请陆颖刚的母亲放心。
陆颖刚觉得讽刺:“ 照顾好的结果就是每个月放假前一个礼拜,大病小病我都会生。无论是被人打得眼睛肿起来了,还是怎么样,我都会生病,躺在床上连饭都没法吃。”
陆颖刚渐渐摸透里面的生存法则:在它的规则里面玩,没事,但凡要逃跑要什么的——超出规则,就麻烦了。
有一回,有个女生逃跑,被抓回来坐“老虎凳”:人靠墙坐90度,膝盖用绳子跟板凳捆紧,小腿底下垫两块砖头,教官会扳着坐着人的小腿往上翘。
“那个女生骨头比较软,刚开始嘻嘻哈哈的,教务主任当时火了,说加3块砖,旁边教官都不敢动了,加3块砖,腿搞不好会断的,后来被逼得没办法,稍微抬了一下腿,女孩立刻哇一声哭出来了。”
“问还逃不逃了?不逃了不逃了。听不听话?听话听话听话。保证书写下来,好好好。”陆颖刚说,女生的小腿后来看上去,会有点向前弯。
有人真的逃跑出去过 ,逃回家后又被家里人送回来,也有人跑出去以后音信全无。
后面陆颖刚生了场大病,躺在宿舍床上一连3天高烧40度不下,小腿上都有块肉烂了。家里人接到电话,到学校来接他到医院看病,脚上的烂肉被剜掉了,他指给我:“你看那个印记还在。”
烧退下来,医生当着全家人的面冷冷道,“连着高烧3天,脑子没烧坏掉,非常好。”
“回去以后家里人有向你表达过什么吗?”
“能表达什么?(家人说)能听话了就是好事情,还能表达什么?”他情绪低落,“知道那几年对我有愧歉,怎么补救他们也不知道,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后来,陆颖刚总疑心自己失去了那时候的一些记忆:“我不知道是自己忘掉的,还是他们(爸妈)帮我请了心理医生给我做了催眠。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块事情改变了我很多。有些片段,零零碎碎,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缩在角落里面,旁边一群人围着我,有一个女生被按在桌子上,就这么多了。”
他说话低沉含混,听起来筋疲力尽:“我管豫章书院这些事,就是想接触这样的环境,看能不能把这一块空白找回来,我说是帮助别人,有的时候就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把这块东西记起来,”他顿了顿,“你明白这意思吧?”
他对我说:“有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在帮人,还是在害人。因为我的初衷就是把我忘记的那块记忆想起来。”他表现得很痛苦,他说遇到子沐之后,找回缺失的记忆这件事似乎不那么重要,但现在,少年的那段往事又开始纠缠他,成了他的原罪——他带着这些伤痕介入其他类似的事情,别人却认定他另有所图。
整个下午,陆颖刚的妈妈都坐在阳台的缝纫机前,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饭后,陆颖刚走近去,问:“妈,我在那边的那段时间,你什么时候把我接出来的?”
“那时候非典喔。”
“就是因为非典把我接出来的呀?”
“喔。”
“就是我那次发烧呀?”
“喔。”
“妈,我当时是每个月都要生病来着?”
“我不记得了。”
*李伟、王飞为化名。本文首发于2019年11月6日,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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