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当政者，为什么总要干这种事
【春已堪怜，树犹如此】35×35 水墨｜河夫作品(已在微店上架，阅读原文可进)
前一篇讲了袁枚利用鬼故事歌功颂德的故事【传送门】，有朋友留言说，袁枚也有可能是春秋笔法，或者故意说反话。
想想也有一定道理，毕竟我对袁枚了解不多，就像昨天故事里提到张爱玲，因为对她实在不熟，就出了些硬伤【传送门】，幸得朋友指出。
之前也扒过袁枚写的一个以妓女为主题的故事，重点放在读书人被妓女鄙视上，幸灾乐祸，现在从另一个角度看，确实是跟“歌功颂德”反着来。
故事是这样的：
太湖边有一座西碛山，最高峰叫云隘峰，上面常有神仙出没，据说凡人只要敢爬上去，死不了就能成仙。
乾隆年间，苏州有一姓王的书生，屡试不第，觉得人间不值得，就去爬云隘峰。
这就叫“欲仙欲死”，反正是不想活了。
云隘峰倒不高，王生顺利爬了上去，发现山上还有一大块平地，花草茂盛，宛若仙境。王生漫步其中，渐行渐醉，突见悬崖边一棵松树下，有一女子正探头朝下面张望——该不是要寻死的吧？王生赶紧跑过去，仔细一瞧，竟然是几年前有过云情雨意的名妓谢琼娘！
琼娘见到王生，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微笑着说：“王郎你果然来了。”
果然？王生正纳闷，琼娘说，跟我来吧。便拉起他的手，分花拂叶，把他带到自己住的茅庵里。那茅庵也没门，地上铺着厚厚松叶，踩上去软软的。
两人坐定，琼娘说，几年前，汪知府突击扫黄，说我们败坏了苏州文明城市的形象，把我抓到府衙，脱了衣服就打，打到屁股都皮开肉绽了才放我出来。我们干这一行的，相貌既是本钱，也是生命，身体既然被打残，活着也没意义了。我就爬到刚才的悬崖边，一闭眼跳了下去。没想到，半空中被藤蔓缠住，一个白发婆婆把我救上来，喂我吃松花，教我采气吐纳。刚开始我还受不了风吹雨打，一年后，电闪雷劈我都不怕了，十天半月不吃东西也没觉饿；春夏秋冬，一套单衣过四季。后来我知道，那白发婆婆是神仙，就住在前山。昨天她来对我说，你明天将会跟老友相见，果然。
王生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琼娘又问：“对了，汪知府死了吗？”
王生说我也不知道，你都成仙了，怎么还那么恨他。琼娘说，要不是姓汪的，我哪能成仙，感激他还来不及呢。听神仙婆婆说，她前不久上天汇报工作，看见汪知府被押在天庭，天神用鞭子不断抽他，我就怀疑他死了。
王生说，你是妓女，知府打妓女不对吗，怎么会遭天谴？
琼娘白了王生一眼说，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告诉你，男人有三等，“惜玉怜香而心不动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老天爷最痛恨衣冠禽兽了。汪知府对我那么狠，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江苏巡抚徐士林是道学家，姓汪的为了迎合他，在全城发动创文大扫黄。这种行为天都看不下去，再加上他还有贪腐等罪，就遭天谴了。
王生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热，转换话题说：“我听说道德完人的人才能成仙，你怎么也能成？”
琼娘又微微一笑说：“我们这一行虽然不合礼教，但男女相爱，不过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间他罪难忏悔也。王郎你呢，又来这里做什么？”
王生脸更红了，只好实话实说，连续几次公考失败，不想做人了。琼娘捂嘴一笑说，我看你现在这样，成仙是不可能了，今晚就在这里对付一宿，明天下山回家吧。
王生说，你跟神仙婆婆熟，就不能帮我求求情，让我留在这里跟你一起双修吗？
琼娘摇头说不行，神仙婆婆都知道你要来了，也没说一声让我带你去见她，所以你没有仙缘，这是肯定的，你想去自讨没趣吗？
说着，琼娘开始铺被子，放枕头，脱衣服，就像在苏州时为他服务一样。王生心想，欲生欲死都不可能了，今晚就再“欲生欲死”一回吧……就伸出手去，轻车熟路，偷偷捏了琼娘的屁股一把，但觉触手弹牙，油腻如初，看来肉早就长回来了。
对王生的小动作，琼娘也没拒绝。但王生得寸进尺，琼娘即变性冷淡脸，“行了，早点睡吧”。
王生色心既起，难以消抑，开始用情话撩她，回忆之前种种恩爱细节，她也不搭茬。王生仍不死心，最后放大招，说出一句男人骗炮金句：“琼娘，这么久没见，我只想抱一抱你。”
琼娘又笑了，说抱就抱呗，不过，可别乱动啊……
美人在怀，王生正蠢蠢欲动，忽听门外虎啸猿啼，又有野猪探头张望，甚至把爪子从门缝里伸进来。后来叫兽消停了，又传来鸣锣喝道声，车马辚辚，往来不断。
王生大气不敢出，耳边悄声问琼娘，这里怎么会有官老爷来？
琼娘说，不是官老爷，是附近各山的神灵约酒消夜呢，每晚都这样，你最好老实点。
果然举头三尺有神明，王生偃旗息鼓，色心色胆全消。
就这样斋躺着，不知不觉天亮了，琼娘催促王生起床，说你家人都到山下来找人了，赶紧家去吧。
王生赖着不肯走，琼娘说得了，你现在时机未到，等有缘了再来吧，我会等你的。再不走，老虎来咬你了。
连哄带骗，把王生送到悬崖边，一个冷不防就把他推了下去。
王生在空中慢镜，回望女神站在山巅，脸上表情如云蒸雾罩。
应该是不同维度时间快慢不一吧，感觉过了一刻钟，王生的身体才慢慢着地，毫发无损。
回到家，王生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苏州知府的消息，果然，姓汪的前不久中风死了。
这个故事叫《妓仙》，也出自《子不语》。太湖边确有西碛山，袁枚很喜欢去那里游玩，并写下一些诗文。而江苏巡抚徐士林、苏州知府汪德馨，也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汪德馨为讨好有道学家之称的上司徐士林，在苏州强行扫黄，也确有其事。
如果我没猜错，扫黄只是汪知府创文的举措之一，他的创文口号，应该是“大美苏州，文明古城，人人克己复礼，争做文明市民”。
讽刺的是，妓女眼里，世间男人分圣、人、禽兽三重境界，其中“人”最常见，见美心动，心动而行动，有需求就有市场，催生了妓女这种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职业。
而惜玉怜香而心不动的圣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比如颇为可疑的柳下惠。
至于不知玉不知香的禽兽，就是那些打着“存天理灭人欲”旗号的道学家，如江苏巡抚徐士林，以及为了媚上而大举扫黄的苏州知府汪德馨之流。
从写作到做人，袁枚也有“真性情”的一面，扫黄这种事，在他眼里，当然是反人性的，是要旗帜鲜明地反对的，所以借妓女琼娘之口，对这些所谓的道学家啪啪打脸，并虚构了汪知府所代表的“假道学”官员死后遭天谴的报应故事。
但要知道，徐、汪两人，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是朝廷命官，而袁枚跟他们差不多同个时代，哪怕他是在徐、汪死后才写这故事的，这么编排，也是对本朝官员的冷嘲热讽；而且，从政治正确的层面讲，苏州知府创文扫黄，肯定也是得到朝廷首肯或者默许的，反对他，就是反对朝廷。
偏偏袁枚一点儿事都没有。
这再次说明，清初文禁再严，至少，写鬼故事还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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