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看戏不是问题，看什么戏才是问题
公元1780年12月6日，即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大雪，大清的戏剧工作者们都感觉到寒气彻骨。
因为这一天，乾隆下了一道谕旨，全文照抄如下（为备查，可跳过，后面有现代汉语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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谕军机大臣等：前令各省将违碍字句书籍实力查缴，解京销毁，现据各省督抚等陆续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戏曲本内亦未必无违碍之处，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典，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致失实者，流传久远，无识之徒或至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亦当一体饬查。此等剧本大约聚于苏、扬等处，着传谕伊龄阿、全德留心查察，有应删改及抽掣者，务为斟酌妥办，并将查出原本暨删改抽掣之篇，一并粘签解京呈览，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全德向不通晓汉文，恐交伊专办未能妥协，所有苏州一带应查禁者，并着伊龄阿帮同办理。 |
下面是翻译：
晓谕各位军机大臣：之前朕曾命各省查抄有敏感词的禁书，集中解送京城销毁，到现在各省已陆续缴来很多书，朕也想到，那些戏曲剧本，里面肯定也有敏感内容，比如讲前朝末年的故事，有没有牵扯到本朝的内容，也应该一起彻查。还有南宋跟金兵交战那段历史，也有一些戏文乱加发挥、影射，搞历虚主义，流传甚广，那些没文化的人根本分不清戏里戏外，流毒不小，更应该彻查。这一类剧本大多集中在苏州、扬州等地，传旨两淮盐政使伊龄阿、苏州织造全德，留心查察，发现必须删改或抽掉不让演的，务必办妥，并将有问题的原剧本还有删改及抽掉之后的戏文一起，加签注送来给朕亲自过目。但要注意低调，不动声色。全德认不得汉字，恐怕很难办妥，苏州一带应该查禁的戏文，由伊龄阿帮着办理。
为什么要将这道谕旨全文抄出，并注明详细来源？因为我今天翻开文字狱档并查找相关资料时，真被吓到了。
不是被内容，是被时间点吓到的。
打住。
发现敏感字句，查书、抓人、砍头或凌迟，这个在乾隆朝是长期性的常规操作，一般都是发现一宗查一宗。但全国性、大规模的查书、销书，是从乾隆三十七年(1772)开始的，因为这一年，有大臣上奏说，前朝的《永乐大典》在几次天火或战火中缺失过多，不利于大清文化建设，有必要重修国家文库。这建议跟好大喜功的乾隆一拍即合，他立即下旨编修，就是后来的《四库全书》。
这么一来，就顺理成章在全国“征书”了。趁机正好将民间所有藏书梳篦一遍，重点查历史方面的书，发现有违碍的内容，或删改，或抽掉，换上能证明满清正权盒法性的内容。
那本书，那话怎么说来着：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一九八四》）
所以，《四库全书》的编修，更像是一场文化大劫难，其灾难性并不亚于焚叔坑如，以及衣冠南渡等。
从下旨开修《四库全书》，到这一次的下旨查办戏剧违碍内容，这八年时间，正是乾隆朝文字狱的高峰期，单是《清代文字狱档》中记载的文字狱案，就有三十多起，不知有多少文人身首异处，多少珍贵古籍付之一炬。
七八年过去，《四库全书》也搞得七七八八了，全国实在再也搜不出什么“违碍”之书了，乾隆又将目光再次投向了戏文。
其实早在五年前，乾隆四十年，在缴上来的浩如烟海的书籍中，乾隆的“火眼金睛”就发现了一本叫《喜逢春》的曲本有政治问题，并立即下令江宁、苏州两地督抚查明该曲本所有底版，立即呈缴。
但那只是个案。正式大规模地在全国范围内查办戏剧中的违碍内容，还是从239年前的今天开始的。
这事，乾隆迟早要干的。因为，当时文化不普及，目不识丁者比比皆是，但是，看戏听曲，却是一个没有门槛的事，贩夫走卒，有眼有耳就能接受。
所以，戏曲的影响，比书籍大多了，不查怎么行。
不但要查，还要查得比书籍更细。比如，老让他们在舞台上把岳飞捧成民族英雄，演他怎么大败金兵，那怎么行，我大清本来就是后金，现在讲民族大团结，还抗什么抗。
于是，就有了239年前的今天，这道让所有戏剧工作者心惊胆寒的谕旨。
但是，对戏剧违碍字句的查禁，又不能搞得跟普通文字狱一样，既销书，也杀人。
为什么？
人民群众需要看戏。
其实，满清统治者对民间戏曲的审查，也是长时间进行的常规操作，只不过，平时的侧重点主要集中在“扫黄”上，即禁止诲淫诲盗的内容公开上演。
但对于这一点，乾隆也有跟普通官员不同的看法，
比如他刚上位时，江西巡抚俞兆岳奏请在戏剧界“扫黄”，乾隆就不赞成。他是这么说的：
先王因人情而制礼，未有拂人情以发令者。忠孝节义，固足以兴发人之善心；而媟亵之词，亦足以动人心之公愤，此郑、卫之风，夫子所以存而不删也。若能不行抑勒,而令人皆喜忠孝节义之戏,而不观淫秽之出,此亦移风易俗之一端也,汝试姑行之。
礼义、道德、法律等规章的制定，要合乎人情。宣扬忠孝节义的正能量剧情能引人向善，但低俗的涉黄情节，如果太过分，自然会引起公愤。当年孔子删《诗经》，郑、卫那些靡靡之音，他也存而不删，就是交由人心去评判。所以，不要用行政命令去禁止，让百姓用脚投票，选择看忠孝节义的正能量剧，抛弃那些低俗的涉黄剧，也能收到移风易俗的效果。
听起来没毛病。因为乾隆很清楚，人民是需要娱乐的。他搞文字狱，焚书割儒，让那些臭知识分子噤若寒蝉，不敢写书，读书人看四书五经，一个个都去备考科举就可以了。
不敢写书，没书可看，因此而产生怨言的臭知识分子，在全国百姓中能占多少比例？
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就算给他们天大的胆子，让他们再怎么嚷嚷，也没几个百姓会支持他们，想上热搜？做梦吧。
但是，如果搞得没人敢演戏，百姓没得戏看，关注点可能就会转到吏治是否清明、朝廷是否黑暗上，那就麻烦了。
既要保证百姓有娱乐，又要管控娱乐内容，规定哪些可以演哪些不可以演，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就是乾隆在戏剧的“涉黄”上宽，“涉政”上严的原因。
所以，在239年前发出的这道查戏令中，他特别加了一句“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
为什么特别下旨查苏州扬州？因为江南一带文化最发达，是最繁荣“倡”盛的地区。
乾隆的第二道谕旨，于17天后发出。从谕旨内容来看，这半个月时间，两淮盐政使伊龄阿已将在苏州扬州等地查到的涉嫌“违碍”的戏文写成奏折，附上原文上奏给了乾隆，乾隆这次下旨，主要是嘉许伊龄阿做得好，并将他的奏折“抄寄各督抚阅看”，再次要求他们“留心查察”，又再次强调“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
虽然乾隆一再强调“不动声色”，按我们对中国官场的了解，仍不难想象，此令一下，全国演艺界鸡飞狗跳、风声鹤唳那是必须的。
因为，大清所有官员，最担心的，就是在查办文字狱中因不得力而被皇帝惩罚，此前在其他文字狱案中，我们已举过不少这样的例子。
但这一次乾隆真的不想扩大化，基于以上原因，他真的不希望搞得没人敢写戏演戏，让百姓没戏看。只要发现有违碍情节、台词，删改或抽掉就可以了。
所以，五个月后，一个叫图明阿的大臣，就因为没好好体察上意，用力过猛而被乾隆严斥。
图明阿是继伊龄阿之后的两淮盐政使，也许是新官上任，他在查办戏剧违碍字句上非常用心，在两淮盐政衙门专门设了一个查办戏剧办事处，“将各种流传曲本尽行删改进呈”，被乾隆直指“未免稍涉张皇”。而且，删改后的曲本，他还花钱让人重新进行豪华包装，然后再进呈御览。
在乾隆看来，这就是扩大化了，而且铺张浪费，实无此必要。所以，他特别下旨，将“原本着发还，并着传谕全德、图明阿、令其遵照前旨，务须去其已甚，不动声色，妥协办理，不得过当，致滋烦扰”。（《清实录》卷一千一百三十一，引自《清代文字狱档》增订本）
图明阿为什么会这么干？这个太好理解了，一来，上面说过，凡皇帝督办的文字狱，严总比宽好，过严了，最多像这样被斥责几句，不痛不痒，要是被皇帝认为过宽，那就麻烦大了，撤职都是轻的。另一方面，图明阿砸大钱将戏文进行豪华包装，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而且按我们对中国官场的了解，这里面还有油水可捞，何乐而不为。
至于在图明阿的“用力过猛”之中，有没有文艺工作者被惩治——即俗话说的“殃及池鱼”，史料所限，不得而知。
不过，就算有人被“殃及”，也要清楚，皇权之下，所有的池鱼，迟早都是刀俎上的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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