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在欢场上相识的哥哥,真的可以浪子回头吗
继续给大家拆解《玉堂春落难逢夫》,这个故事的上集在这里。
1964年港版《玉堂春》,女主角是乐蒂
尚书大人的三公子王景隆,为玉堂春花光了三万两银子之后,被亡八和老鸨子用计骗走,流落在了街头。
他想到关帝庙灵验,就来到庙里控诉亡八和老鸨子负心,从庙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在八大胡同里卖瓜子的金哥。
金哥这个人很关键,王三公子第一次去胡同那里找玉堂春的门,就是他带的路。
所以我说,金哥是浪漫的牵线者,同时也是王三公子大厦崩塌的掘地人。
金哥这个孩子本质不错,听说王景隆落魄,开口就说:
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
一个买瓜子的小孩子,从勾阑女和恩客那里得赏钱的,他能挣多少钱?上来就说要管饭。
这就是江湖冷暖。
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三婶来?”
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
王景隆要找玉堂春,但是他不知道一件事,就是上次欺骗自己这件事,玉堂春到底知道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爱自己、在乎自己。
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
金哥都不在乎这件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至少会耽误做生意的。
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
王景隆这样的人要脸。
他知道玉堂春现在也不容易,加上这几个月过去了,如果玉堂春真的以为他死了或者走了,已经变了心,也不奇怪。
毕竟玉堂春已经为他被骂过、被打过,作为姑娘和客人的关系,其实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还跟金哥解释了一句:
“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
金哥说:
“我知道。”
金哥虽然年少,却是老江湖,他半只脚踩在风月门里,他见过了无数感情中的掠夺者,那些放纵凶暴的人,才会心疼王景隆这样的傻大少。
重逢
金哥去玉堂春家容易,他本来就是卖瓜子的,见了玉堂春,只见玉姐:
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
金哥听见这句话,其实就没有疑问了,不过他也是男人,他知道王景隆担心的是什么,于是又问:
“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
要打听清楚玉堂春是不是还有别的客人了。
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
玉姐提到的这个姑娘叫李亚仙,是唐朝人,郑元和是常州刺史家里的公子,迷恋李亚仙沦为叫花子,李亚仙带了珍宝逃出去,资助郑元和读书。郑元和迷恋温柔乡,一看李亚仙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就没心思读书了,李亚仙硬气得狠,用针把眼睛扎瞎了,刺激郑元和读书。
你看,这些少爷秧子,读书做题是可以的,但是自我管理都有问题,只有女子为他们付出大量的血和泪,本身也皮肉受苦,他们才能觉醒,幡然悔悟。
当然了,玉姐拿李亚仙来比自己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金哥赶紧跟玉姐说出在庙里遇到王景隆的事情,跟她说王景隆需要盘缠、重返南京。
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玉堂春有多厉害,她对金哥问了三个问题:
“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
“三叔还有甚话?”
“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
说三句话的工夫,人家就把策略定了,这就是它厉害的地方。
老鸨子来找玉姐,想要她接客,毕竟要继续赚钱,这店里才有进项。
玉姐说:“我以前跟他好的时候,也跟城隍老爷发誓过,如今等我还了愿,就去接别人。”
“这个好!你啥时候去?”
“本月十五吧。”
你看,这风化行业当中,也迷信,也在乎赌咒发誓。但是在赌咒发誓之上还有一条规则,就是神仙接受贿赂,只要送了礼物,这誓言呀,可以商量。
玉姐这里妙的地方,就在于她的一切行动都是明的,老鸨子都知道,这对未来她公开和老鸨子决裂非常有帮助。
十五那天,王三和苏三重逢在了庙里。
王景隆羞愧,因为他最凄凉最落魄的样子,让心上人看见了。
玉堂春心疼,因为王景隆是那么漂亮、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公子哥。
“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
两个人抱头痛哭。
妙计
二百两银子,足够王景隆跑十次南京了,要知道,当初他轰走王定的时候,王定也就带了二十两银子。
但是玉堂春的计划,不是让王三公子偷偷逃回去,而是让老鸨子付出代价。
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
有人说这不对,王景隆在她家花了三万两,她才给了王景隆二百两,这钱也太少了。
这么想,就冤枉了玉堂春了。
一来,这三万两是消费额,有成本。
二来,玉堂春个人没有多少钱,只有少数王景隆直接的礼物,才能留在玉姐那里,大数都是公司收入——玉堂春是被卖给老鸨子的。
三来,玉堂春是出门烧香的,她能带多少东西?二百两银子,过去十六两一斤,已经十几斤重了,十几岁一个姑娘,背了一个哑铃出门,已经就是极致了。
“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
二人含泪各别。
玉姐回了家了。
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
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
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
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
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
玉姐恨老鸨子歹毒,编了个毒咒。
一方面这其实是恨这老虔婆,嘴上过点瘾;另一方面,这种态度越决绝,后面做事就越方便。
等到她说完这个毒誓,王三公子也故意从她家门首路过。
公子衣帽整齐、气象一新,小厮们看见他路过,赶紧去报给老鸨子知道。
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
其实如果老鸨子不挣这钱,就把王景隆放过去,这事儿也就算了完了,但是她贪婪。
天底下有傻的客人,也有阔的客人,但同时又傻又阔的客人并不那么好找。
于是老鸨子跑出来,拉住了王景隆的马头,请他进去看玉堂春。
王景隆则是一脸“我已经学好了”的劲头,说自己有船在等,船上有五万两银子和货物,王定在船上等他。
这就有点刻意了,一个大户人家公子哥,不会这样去强调钱的。
但是老鸨子就这个素质,所以她也相信所有人都是这副嘴脸,赶紧拉王景隆进来喝茶。
王景隆故意从袖子里掉出五两银子,都是头细丝。
明代用银子,银子这东西的好处是扛通货膨胀,单位价值高,但是也有不方面,那就是要判断成色。
高成色的银子,银子上会有纹路,就是所谓的“纹银”,头细银就说明银子的成色好,类似的表达还有“敲丝”,就是从大块的元宝银锭上敲下来、剪下来的,没有掺假。
老鸨看见王景隆掉下来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赶紧让丫头去叫玉堂春。
丫头笑着对玉堂春说:
“王姐夫又来了。”
玉堂春假装吓了一跳:“你不要哄我。”
玉姐不去。
老鸨子亲自去叫:“我儿……王姐夫……五万两……船上有货……”
你看,这话都是关键词组成的。
更妙的是,这些关键词,是玉堂春自己设定的。
“别忘了我发了毒誓,要是去接他,全家死光来着。”
“我儿!发愿只当取笑!”
只要有五万两,老鸨子 死 全 家*都不在乎。
玉姐下来见三公子,三公子冷冰冰地做了个揖,全无温存。
演员就位了。
老鸨子哀求王景隆,说是自己的不是。
王公子微微冷笑:“妈妈,还是我的不是。”
吃了几杯酒,王公子起身就走。
老鸨子:“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别放你姐夫出去!”
老鸨子冒着* 死 全 家 的危险,逼着王公子留下来过夜。
俩人携手登楼,一夜温存。
这个表情真的绝了
智斗
两个人说到四更天,王景隆要走。
玉堂春说得好:
“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做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读书,倘若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
她是真的动了情了,贪恋一个男人,会图他的臂弯、花他的银钱;
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想着为他省钱,要他成事,希望他能收敛自己的心性了。
两个人互相不舍得。
玉堂春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
王景隆说:“我怕你在北京再接一人,我那是再来也无益了。”
两个人都有压力,都有困难,于是都盟誓了。
“我如果在南京娶亲,就让我五黄六月害病死!”
“我苏三如果再接别人,就让我铁锁长枷永不出世!”
这俩咒后面都应验了,但是因为俩人都有难处,所以都打了折扣。
玉堂春把金银首饰器皿都拿给了王景隆,让他回去好跟家里交代。三公子担心亡八和老鸨打玉堂春,玉堂春说,你别怕,我有办法。
玉堂春悄悄开了门,送了公子跑路。
老鸨子起来,叫丫头烧茶送水,结果丫头发现,屋里的金银摆设都不见了,只有姐姐脸朝里睡着。赶紧告诉老鸨:姐夫跑路了。
老鸨上来就骂玉堂春:“王三哪里去了!我打死你,怎么咱们家都被他偷了!”
亡八去拿皮鞭,玉堂春用首帕扎了头,下楼往外就走。
对不起,串台了!
舆论
玉堂春到了大街上,就大声叫道:“图财害命啦!”
这一喊,地方(社区)都来了。
大明朝爱看热闹的人多,再说了,你平时谁能看得见玉堂春啊,大家都来看热闹,这个时候,亡八就不能随便打人了。
对不起,又串台了!
街头解决恩怨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老鸨子必须要对所有人自证清白了。
“这奴才把我家的金银首饰尽情拐走了,你还在这里放刁!”
这是老鸨子惊慌之下说的第一句。
“咱们到家里算账。”
亡八是这么说的。
这可不能答应,玉堂春会说:
“你不要吹牛,你让我去哪?那不是我家?我们上刑部大堂上讲讲,你家里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你一个开行院的,有什么首饰头面?金银器皿?”
这句话凯取一刀,太剜心了!
你说你有钱,你的钱怎么来的?你继续说你有钱,就有人把你拘进衙门打板子,让你行贿,不然就会打死你。
“王尚书家的公子来我家,花了三万两银子,被你轰出门去了,昨天他有了钱又来了,你强行把人哄到家里,图谋了他的行李,现在王公子被你杀了,列位,做个见证!”玉堂春说。
你看,老鸨子说王景隆偷她,玉堂春更厉害,直接说老鸨子杀人。
这个时候老鸨子明白了:
“他哪有银子,一定是拿砖头瓦片骗人!”
玉姐说:
“你昨天说有五万两!如何今天又说没有?”
说到这里,可能有朋友会觉得奇怪,老鸨子对玉堂春说王三公子有五万两银子,那时候没有录音笔,没有微信聊天记录,玉堂春怎么证明呢?
有证明人,丫鬟小厮是听老鸨子说了这句话的。
当然,丫鬟和小厮肯定会向着老鸨子,或者害怕她,但是如果上了公堂,大人是可以用刑的,把丫鬟一夹指头,小厮一打屁股,听说过的人都会招的。
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都是扛不住打的。
文明岁月有文明岁月的办法,野蛮时代有野蛮的妙招。
围观群众知道这事儿有真有假,王三公子被骗了三万两肯定是有的,但老鸨子杀人,她确实没有那个胆子,大家都好言劝解,毕竟一进衙门,大家都会有麻烦。
“各位劝我不要打官司,那就让我骂他几句!”
大家纷纷叫好,骂吧骂吧!都知道玉堂春唱得好,今天来一出大明有嘻哈:
你这——
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
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
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
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
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
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
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
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
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气死你们
各位,冯梦龙这本书叫《警世通言》,就是要世人警醒的。
玉堂春骂的,其实就是娼门坑人的常用手段,他们不仅蒙骗这种不谙世事的瘟生公子、少爷秧子,更重要的是,他们拐带人口,残害女性。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玉姐,差不多算了。”
乡亲们都劝。
“你也骂够了,咱们该回去了。”老鸨子说。
这会儿绝对不能回去,想要第二次上热搜,就难了!
“你写一个文书执照给我。”玉堂春说。
“怎么写呢?”乡亲们都问。
“你就写,我不应该卖良为娼、图财害命……”玉堂春说。
亡八当然不肯答应,这写完又上刑部大堂了。
“活不了啦!”玉姐又哭天喊地了。
我们这儿的人有三个种族技能:看热闹、和稀泥和种菜。
现在第二个技能发动了。
大家是这么说的:“你看,这杀人的事儿,他肯定不认;买良为娼的事情啊,这是你们这行的常态;玉姐,要不这样,你让她写个赎身文书,我们看也就够了。”
要的就是这个!玉姐答应了。
亡八当然不答应,玉姐这么好的姑娘不好找了。
“你怎么回事,王公子给你三万两哎,买三百个粉头都够了,你们可以扩大产能走规模效应啊,快写快写!”
群众簇拥之下,大家进了一个酒店,要了纸,一个人念,一个人写。
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
这里解释一下,明朝人是分行业的,军户只能当兵,工匠只能做工,乐户是贱籍,苏淮和一秤金这对坏人,就只能干这种行业。
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玉堂春是八百文买来的。
玉姐说:“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
众人道:“只写二万罢。”
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札。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有十余人。
妙,这一下,玉堂春用已经花出去的钱给自己赎了身。
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
众人曰:“又是甚事?”
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
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
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
这一早晨,亡八和老鸨子损失惨重,莫名其妙少了玉堂春,还请了十几位见证人喝酒吃饭。
遗憾的是,玉姐这件事赢得精彩,但留下了隐患。
她仍然住在苏家地皮上盖出的百花楼里,身边都是已经翻脸的敌人。
冷脸
却说王三公子,回到了金陵自家门口,王定一看三公子回来,赶紧拉住马,把他拉进自己家小院来。
“我爹娘,我两个哥哥,姐姐和姐夫,都好么都好吗?”公子问。
“都好。”王定说。
“我爹说没说过,如果我回来,他准备怎么样?”
王定叹了一口气。
王琼大人威胁说如果这小子回家,就打死他。
“三叔,你也别去见老爷了,直接偷偷看见娘和哥哥姐姐,讨点盘缠,去别的地方生活吧。”王定说。
真要这样,就不用回来了。公子既然决定回来,那就是要把自己的身份拿回来、让家里重新信任自己的。
“老爷这两年,和谁关系好?”
“也没什么朋友,就是跟你两个姐夫有来往。”
“去请我两个姐夫去。”三公子让王定先去。
两个姐夫都是读书人,故事里叫刘斋长和何上舍,都是学长的意思。
俩人见了三公子,说了想回家的事,俩姐夫说:“三舅(指着孩子叫),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哥俩去见老丈人,如果叫人叫你,你就过去,如果送信叫你跑,你就赶紧逃命。”
这二位就过去王尚书家了,老丈人见女婿来了,就问:
“家里田地收成不错?”“不错?”
“书读得怎么样?”“太忙了,没空读。”
“笑话,不读书,官从哪里来啊,要读书的。”
寒暄几句,刘斋长问:“这墙是什么时候建的?记得以前没有啊?”
王大人说:“我没有太多的田宅,所以预先把这个宅子分成两份,以后俩儿子一人一半。”
俩女婿等着就是这句:“三个儿子,怎么只分成两份?”
老头最恨这个:“我就俩儿子,哪有第三个?”
“老爷子,那三公子王景隆,你就忘了他了么?当初您把他放在北京收账,没一个接应的人,别说十六七的孩子,就算老江湖,在北京的花柳之所,也会迷失的呀。”
这是老成之言啊。
别人家(对,老丈人家也是别人家)出了事,你要安慰别人,就要往和睦里劝,劝别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那就是坏人了。
俩女婿都跪下了,给三少爷求情。
“这个没好下场的狗畜生不知道死到哪里了,不许再提了!”
老头子还是面子上下不来,嘴上没有松动。
王大人发脾气的时候,两个闺女也过来了,老大人一看女儿女婿都来了,知道这里面有事,就让下人摆酒,大家吃着喝着。
何上舍给老爷子鞠了个躬:“昨天您闺女做了个梦,梦见王公子衣衫褴褛,叫姐姐救命,早晨她怪我,说你身为姐夫,怎么不去北京接这个弟弟呢?所以今天我就过来问问老爷子您三少爷的消息。”
刘斋长也说:“我看呀,我们这俩挑担跑一趟,把三兄弟接回来。”
这是什么,继续给老头台阶下。
这人以精明强干自诩,他不能容忍儿子的错误,那就要打感情牌。
“贤婿呀!”
老头说:“你看,这不我还有俩儿子么,没他,咳,也没什么损失!”
这俩女婿一听,往外就走!
这场戏多好看。
老丈人赶紧把姑爷扯住:“怎么回事啊女婿,怎么要走?”
“您看,您都有俩儿子了,第三个都可以不要了,那女婿,还要什么呢?”
话一说完,老头知道女婿在劝谏自己了。
俩女儿放声大哭:“苦命的弟弟呀!”
俩儿子也跪、女婿也跪,老头这下挂不住了,他也哭了。
王定一看,嚯,老头哭了!
赶紧推着三公子到了前厅跪下。
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
你看老头这嘴,要不是北京的好心人,王景隆早就死了!还说人北京人多光棍,来骗他。
王景隆扭头就跑,被两个姐姐拉住,又把弟弟揪回来跪着。
王景隆他妈一看,让老头打几下解解气吧。
老头说,好,打一百。
什么事就打一百,打死了。
大姐说,我替二十,二姐说,我替二十,俩哥哥说,我们也替二十。
大姐二姐说,俩姐夫再替二十吧。
注意了,女婿不能打,女婿是外人,是娇客。
大姐二姐说:“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扫在那里?等他膘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
王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
读书
别看王大人嘴巴毒,又是出生又是天良的,还有一个东西可以说服他:钱。
之前我们说过,王大人这个人,善于理财,看钱看得特别重。
“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
一个尚书大人,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就不大妥当的。
王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
王爷大怒,骂道:
“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法辱了门庭!”
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
说真的啊,玉堂春是个奇女子。
我要是这个王大人,一定就托女婿去北京接玉堂春了,跟老三做一个约定,你要是中了举人,这姑娘就能接进门。
但是王大人不这么想:
王爷听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chang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
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
王景隆说的是玉堂春和自己有感情。
王爷说:“这也罢了。”
王大人知道王景隆没有偷东西,这些东西没有后患。
“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
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
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
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
三官说:“儿要读书。”
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
公子说:“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
这老头讨厌得很,这都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却一直都在说那些特别损的话。
何姐夫立起身来说:
“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
有一次递台阶话,你看这一家子都是聪明人,只有老头子装模作样的。
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
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泛方,休要纵他。”
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
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
老头儿心里也高兴,浪子回头当然是好事,他不高兴不会跟女婿喝那么多。
如果没这俩女婿拼命救小儿子,老头这一关也下不来。
王景隆就在书斋里关了半年,努力读书,文字做出来给老爹看,一天比一天好,正好赶上了乡试之年,老爷子就让他下场去考。
等到考完了,公子回来把文章重写出来给老爹看,老头一看:“这样的文字,中了不难,而且不是散举,必然是魁解!”
明代的乡试,各科第一名叫经魁,魁元就是各科第一名,各科第一里再选一个第一,就是解元,南京教育水平高,南京解元会试基本能摸到全国前三了。
沈洪
却说玉堂春住在百花楼里,每天就是思念王公子,祈祷王公子中了科举,祈祷两个人能在一起,这时节,一秤金的店里来了另外一个又富又傻的人。
这是一个山西洪洞县的贩马商人,名叫沈洪,他慕着玉堂春的名号,来一秤金店里,老鸨子奸诈,用翠香打扮起来,骗他说是玉堂春,等到过了好几天,沈洪才知道不是。
像这样你就赶紧走吧,这就是一个诈骗团伙,他不,他继续苦苦哀求,要见玉堂春。
这一天玉堂春在天井里烧香,翠红收了沈洪的好处,带他偷看玉堂春,等到玉姐祈祷完毕,沈老板现身唱喏。
“我是陕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想要和玉姐去西楼一会。”
玉姐已经赎身了,像你再这样,就是耍流氓。
“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银)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
这话说得已经很到位了,然而:
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
这么普通,又这么自信。
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阵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
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yin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优质爱花钱的客人)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
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
哪个姑娘是天生的强悍啊?
无非是因为所爱之人么!
她用计对付亡八老鸨的时候,无非是要救王景隆,现在娼门的那些下作手段再来对付她,她一样要吃苦头。
就在姑娘受委屈的时候,王景隆中了乡试第四名,偏偏本年也是会试之年,他有了进京赶考的资格了。
有道是:高分儿子万般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公子要早点出发,来北京复习。
老头知道儿子惦记着玉堂春,但是儿子既然能中举,玉堂春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三公子中举,收了一番亲友的份子钱,大概是三百多两。
大哥说:“够了。”
老爷子说,不行,他去北京,还要跟人走动,要去见我的老同事,你给他多拿点钱。
小公子带着钱,和同学朋友一起,直奔北京,上船之后,他:
手舞足蹈,莫知所之。
浪子真的回头了。
玉姐啊玉姐,苦尽甘来了。
哪有这么顺利的!
那位垂涎玉姐的沈洪,正在托老鸨子想办法,筹划着一个恶毒的阴谋!
p.s
这是一个长故事,我们分三篇拆解完,这是《玉堂春落难逢夫》解读的中篇。
简单说几句大道理和小规则
玉堂春是个勾栏院里的姑娘,王景隆是个恩客,用今天的道德来说,都不是好人。
尽管故事里已经在尽力强调玉姐的无辜:
她是良家女儿,被买为娼;
她一辈子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王景隆(肉体忠诚);
同时作者对王景隆,也有很多的辩解,比如:
他是第一次到院中,年幼无知。
但是这些特例,其实都不重要。
王景隆和玉堂春,从大道理来说,都不是完美之人,都有缺点。
但是他们在小规则上,都有自己的底线——他们柔软、温和,有各种各样的不忍。
比如王景隆爱慕玉堂春,他花钱,但不会像沈洪那样用阴谋诡计,更不会拦住别人耍流氓;
玉堂春虽然挣王景隆的钱,但不愿意让他花冤枉钱,更不愿意骗他,这就是小规则。
大道理固然是要讲的,我们用大道理行事,一定能走在正道上。
但是小规则,才是人性细微之处,一个人有许多的小规则,就算偶尔走错,他也能走回来。
就像《教父》里的柯里昂家,虽然当黑道,践踏了大道理,但是不碰毒,这就是守小规则。
我们都是凡人,凡人有弱点,一辈子难免做一些有乖于大道理的事。
我们都是凡人,凡人有美德,这一生,我们一定要做几件漂亮事,守住了自己的小规则。
日后说起来,我们可以自豪地说:
没错啊,我有弱点,我可能让一些人对我失望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欺负人。
也许于理不合,但是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