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是朋友吗？白居易你为什么逼我跳楼呀

大家不是朋友吗？白居易你为什么逼我跳楼呀

Original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0-09-09

 

有个网友留言问我，什么是好男人最重要的品质。

我想了想，说：“温柔”。

“那什么叫做温柔？”

这个说来话长了，我们讲一个三言两拍里的故事，认认真真拆解一下吧。

 

《警世通言》里有个故事，叫做“钱舍人题诗燕子楼”，这一回相对枯燥，有很多诗词，小的时候看，我经常会略过去，但是最近重读，才明白了它的妙处，这个故事，冯梦龙写的，就是男人的温柔。

 

大人

唐朝有个尚书叫做张建封，年纪大了跟皇帝申请退休，老头跟皇帝一提，皇帝就急了：

爱卿你年纪不大啊，你要是不愿意在朝中当官，我就安排你到地方上去当节度使吧。

张建封就当上了武宁军节度使，这个武宁，就是今天的徐州。

张建封这个人爱才，到了当地，招募各种饱读诗书的人，在他的机关里面工作。

张建封有个朋友是中书舍人（文官官职），叫做白乐天（对，就是那个写《卖炭翁》的白居易）。

 

 

喜欢跟老太太在一起

 

白乐天又一次来拜访张建封，张建封就安排了酒宴来款待他，在这个酒会上，一个姑娘大放异彩。

这个姑娘抱着胡琴出来，弹奏一曲，“粉黛如土”，别的姑娘全都没法听了。这种姑娘，我们额外有一个称呼，叫做音乐家。

张建封也惊了，难道我们徐州这么土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才吗？
 

白居易问：“你是谁呀？”

“我就是关盼盼。”

这个时候张建封露脸露大了：“彭门乐事，不出于此。”

我们徐州的音乐家，最好的就是她了。

“了不起，难怪京城都是你的名声！”白居易是真正见过音乐家的人，他点赞，那就是真的成了网红了。

“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白居易这两句诗歌，就是写给关盼盼的。

什么人当得起牡丹？杨贵妃这样的，这一夜，就是关盼盼人生的极致。

第二天，白居易坐着马车走了，留下张建封抱紧了关盼盼——老男人脸上全是幸福。

 

寡妇

张建封从此专宠盼盼。

老头应该是没了正妻了，就在府邸旁边买了一块地，修了一个“燕子楼”。

 

 

后来仿造的，显然不可能有唐朝木质建筑留存到今天

 

关盼盼住在楼里，张建封办完了公事，就过去和盼盼喝酒、作诗、演奏，说一句恩爱，没有人能够驳斥。

遗憾的是，张建封后来染病死了，他的儿孙扶灵柩回了洛阳邙山安葬。

盼盼剩在徐州了，这种女性确实比较尴尬，继续让她出去工作，对不起老人，你要是关着她，人家也未必乐意。

但是关盼盼觉得自己应该为尚书大人守着，所以就发誓不再嫁，每天念经读书。

附近有那些爱她才貌的公子，就给她写信。

盼盼也厉害，直接用诗来回复，公子们接不住，也就不再抱有幻想了，结果几年之后，盼盼就出了一本诗集。

虽然出了诗集，但盼盼的内心是独孤的。

人最孤独的是自己的文字，

其次才是自己的心，

肉体只能排到第三位。

盼盼想了想，就决定写几首诗给白乐天——白相公可谓是自己和张大人的媒人，又是大才子，一定能理解自己的。

三首诗就这样被寄到了白乐天那里。

 

扎心

白乐天记得关盼盼，一看盼盼的三首诗：

其一曰：
北邮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人思悄然。

因埋冠剑歌尘散，

红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适看鸿雁岳阳回，

叉睹玄禽送社来。

瑶瑟玉萧无意绪，

任从蛛网结成灰。
 

其三曰：

楼上残灯件晓霜，

独眠人起合欢床。

桐思一夜知多少？

地角天涯不是长！

 

都是说自己思念张尚书的念头。

白居易就决定写诗相和：

其一曰：
钢晕罗衫色似烟，

一回看着一潜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

叠在空箱得几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阳回，

曾到尚书家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

争教红粉下成灰。

其三曰。
满帘明月满庭霜，

被冷香销拂卧床。

燕子楼前清夜雨，

秋来只为一人长。

 

什么叫相和？

你用什么韵脚，我就用什么韵脚；

你用哪个字结尾，我就用哪个字结尾。

这是大诗人给你的顶级待遇。

 

折磨

诗歌回来了，盼盼自然十分高兴。

但是看完三首诗，发现下面还有一首：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死不相随。

 

你看这首诗多毒！

你男人花了那么多钱买你，把你当做掌上明珠，教你歌舞，最后他死了，你也不跟着去吗！

 

盼盼当时就哭了。

“我是怕别人说，张尚书有个为他殉情的妾，别人会笑话他，才没有死的。我现在苟活以度朝昏，白乐天知道了，故作诗相讽。”

 

“我今不死，谤语未息。”

 

她最后和了白乐天一首：

 

独宿空楼敛恨眉，

身如春后致残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

讽道泉台不去随。

 

然后她：

 

纤手紧窘绣袂，玉肌斜靠雕栏，有心报德酬恩，无意愉生苟活。

 

好惨一女的！

把自己的心事托付在白乐天这个大文豪身上，但对方却用极其庸俗和油腻的口味，讽刺她不肯自尽！

 

下视高楼，踊跃奋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横夭？”

盼盼曰：“一片诚心，人不能表，不死何为？”

 

其实这死，就是羞愤交加了，怎么会拿白乐天这样的人当知音呢！

 

侍女劝曰，“今损躯报德，此心虽佳，但粉骨碎身，于公何益？且遗老母，使何人侍养？”

 

盼盼有老母，是亲娘，她是个孝顺女儿，没有当场死，但是从这天起，盼盼每天只吃素饭一盂，没过多久，就病弱下去，去世了。

 

老母亲把盼盼就埋在了燕子楼的后面。

 

这座楼，从此没了颜色，也没有了梦。

 

舍人

燕子楼荒凉了、破败了，大唐也亡了。

宋朝初年，有个人，也是中书舍人，叫做钱易、字希白（钱洗白），被派到了徐州做节度使，有一天信步来到了燕子楼，想起来这是张建封和关盼盼结缘的地方。

 

希白倚栏长叹：

“昔日张公清歌对酒，妙舞过宾，百岁既终，云消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叹。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报建封厚遇之恩，虽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乐天诗中，犹讥其下随建封而死？实怜守节十余年，自洁之心，混没下传。我既知本末，若缄口下为褒扬，盼盼必抱怨于地下。”

 

有意思，一个中书舍人冤枉他，另一个中书舍人帮她洗白。

钱希白心里有公平二字，他看见不公的事情，就要辩论一下，就要开口发言，这就是文人的本分。

他爱这个死去百年的女子，他心疼她死得委屈。

 

痴不痴？傻不傻？

温柔啊，就是一分呆气，三分痴傻，一再配上六分的疼人！

 

希白老兄说干就干：

 

即呼苍头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调长篇，书于素屏之上，其词曰：

人生百岁能几日？

茬首光阴如过隙。
槽中有酒不成欢，

身后虚名又何益？
清河大守真奇伟，

曾向春风种桃李。
欲将心事占韶华，

无奈红颇随逝水。
佳人重义不顾生，

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侍寄语三百篇，

贯串风骚洗沐耳。
请楼十二横霄汉，

低下升帘锁双燕。
娇魂媚魄不可寻，

尽把阑于空倚遍！

 

芳魂

写完了。

技术上肯定不如白居易（因为是冯梦龙写的），但是情绪上，一颗心是真挚的。

这个时候，一阵异香，来了一个女子，自称是管理园子官吏的女儿。

 

希白见女子容颜秀丽，词气清扬，喜悦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听子议论，想必知音。我适来所作长篇，以为何如？”

女曰：“妾门品虽微，酷喜吟咏，闻适来所诵篇章，锦心绣口，使九泉衔恨之心，一旦消释。”

希白又闻此语，愈加喜悦曰：“今日相逢，可谓佳人才干，还有意无？”

女乃款客正色，掩袂言曰：“幸君无及于乱，以全贞洁之心。惟有诗嘈，仰酬厚意。”遂于袖中取彩笺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诗曰：
“人去楼空事已深，至今惆怅禾天吟。非君诗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

 

这姑娘就是关盼盼，希白对人家动了心思，伸手去拉，结果一下子就醒了——是一个梦，自己在燕子楼上，打了一个盹儿。

 

于是希白写了一曲《蝶恋花》：

 

一枕闲敬春昼午，梦入华臂，邂逅飞凉侣。娇态翠辇愁不语，彩笺遗我新奇句。凡许芳心犹未诉，风竹敲百，惊散无寻处！惆怅楚云留不住，断肠凝望高唐路。

 

他刚放下笔，窗外有人缓缓唱出了这首曲子，偷看的时候，觉得好像就是盼盼。

我刚写完，她就唱出来了！

这只能是关盼盼的魂灵了。

 

知音？可以！男女？不行。

盼盼有自己的分寸。

但是盼盼对钱公子，是非常仰慕和赞成的。

钱公子好色，他见到人家姑娘好看，就要去拉人家。

但是这个人他能够体会别人的痛、别人的难，这点其实最为难得。

白乐天的诗更好，但他眼里的女子，是行走的作诗、配乐工具；

钱希白的诗歌一般，但他眼中的女子，就是一个值得珍爱、值得惋惜的，活生生的人。

 

成人

最后冯梦龙说了钱希白的经历，后来他官至尚书，成了一个好官儿。

但冯梦龙没说另外一件事：

钱希白早年，是个超级神童。

钱易是吴越国钱王的儿子，后来家里归顺了大宋。

钱易17岁考中进士，殿试的时候提前交卷，三道题都没写半天，天生有才华。

提前交卷得罪了考官、皇帝和全部考生，最后判了他“轻俊。

就是太轻佻了，为这个，生生把他的进士给剥夺了。

钱易后来又考了一次，这次得了第二，不满意，到处投诉。

皇上开恩，给他改成了第三。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啊。

 

但关键在于，你什么时候会收敛起那种骄傲，开始真正对公平有敬畏、对人有慈悲。

钱易的慈悲心，在这个故事里，可能就是走进燕子楼的一刻。

他从不公当中挣扎出来过两次，这应该是他坚持为盼盼说话的原因。

而故事里的白乐天，我们可以看见一个油腻的暴君，别人以心事相托，他却将真情讥讽，逼死真情的才女——太过了。

钱易这样的公子，哪个女子不喜欢呢？

白乐天这样的残忍和刻薄，哪个女子又能忍得了呢！

 

• 反转

最后，我来给给白居易老先生洗白。

这个小说，是南宋时候出现的，历史当中的盼盼，就是为尚书守节而死的。

白居易从来没有写过任何逼死盼盼的话，白乐天全集里，有那六首唱和，是这么记录的：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伎曰眄眄，善歌舞，雅多风姿，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

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眄眄以佐欢，欢甚。余以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一欢而去，而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

 

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其婉丽。诘其由，为眄眄作也。

 

绘之从武宁军累年，颇知眄眄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燕子。眄眄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那六首唱和是真的，但是唱和的对象，是白居易和张仲素，两个男人，坐在一起，聊着一个守节的歌姬——

 

这两个人应该也是温柔的吧：

他们称赞爱情和音乐，

他们也嗟叹着人生的无常。

 

 

p.s

对了，题图是《绣春刀》里刘诗诗扮演的周妙彤。

那个委屈劲儿，让我觉得有关盼盼的气质。

所有跟帖： 

• 香港中環風水陣 -YMCK1025- ♂ (212 bytes) () 06/20/2021 postreply 18: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