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7)

来源: YMCK1025 2021-03-29 17:28:3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0478 bytes)

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长大

陈晓妍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3-24


 

"
在广东潮汕地区,人们以多子多福为家庭信念。这让身为95后的我,成为同龄人中少有的非独生子女。
 

哥哥比我大两岁,是家族中受尽宠爱的长子。我与弟弟陆续出生,一个比一个低调。到了弟弟这里,妈妈甚至是在做结扎手术前,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与独生家庭不同,在多子女家庭中,当成员增加到5位,形成的家庭关系也变得复杂。

 

这意味着,在家庭这张关系网上,每一个节点都彼此牵扯。我们三个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从童年到成年,一次次振荡,不断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打散、重组。

 

 

 

?大成人,会伴随着某些记忆的消失。?我少有这种担忧。
夏日傍晚,幼年的我常和弟弟抱着竹席跑上平房的低矮阳台,就着未退却的水泥余热躺下,数席?纹路印进皮肤的小坑。我会突然翻起身指着他:“不准趴着睡,乳头会消失的!”
他便老实躺好,从不挑战我作为姐姐的权威。等到若干年后,他反应过来是谎?,可仰着睡的肌?记忆已经深入?髓。
这类经历,在我们一起成长的过程中还有很多。比如一起爬楼梯时,我大喊一声“楼上有鬼”,吓得他一脚踩空,滚落下来,头砸到瓷砖楼梯的尖角,眉角留下一?块无法消弭的疤。
这些细节,我大多忘了,可在一个多子女家庭中,任何童年糗事都会有多重备份。弟弟外号“?细”,意为?儿。在?东潮汕地区,传统家庭信奉“多?多福”,几乎每家都有?个“?细”。
弟弟和我年纪接近,是我在家里的“盟友”。其实,我俩和?的时候很少,?母转个身的功夫,因为?句嘴角或是不小心的碰撞,我俩就能开始在席?上揪着头发踢打对方。
这种互殴会被我妈的苍蝇拍制止,她将??无力的扇面一侧握在?里,露出手柄,不带偏袒,两边开抽。
挨过打之后,红?的塑料苍蝇拍会照旧挂在窗台底下。窗台栏杆处缠绕着另一条粗绳,由?股?指粗的橡胶绳编织而成,像大麻花辫。据说,这样的编法,甩打下去,会微微咬入皮肤,抽离的瞬间,会有撕扯的第二重痛感。
我爸称之为“?肉”。
我和老细从未领教过“?肉”的威力。它只适?于犯下原则性错误的孩子,比如偷钱、潜?铁?盗窃零件,或是把其他同学打进医院。我对这条魔?麻花鞭的所有认知,来?我哥一次次的使用体验。
我哥只?我?两岁,或许是头胎吸收最多的母体营养,他的体格比我与老细健壮不少。从小学开始,他就是村里远近皆知的“刺仔头” (混混头子)。
身为刺仔头的妹妹,我享受着同龄人的忌惮和尊敬,也承受着他给我的区别对待——按照江湖规矩,我哥从不打女孩。但江湖不断家务事,打妹妹可以。
惧怕挨打,?不敢惹我哥,同为弱者,我和弟弟很?然地成了同盟。窗台下的两套体罚工具,被我们视为与哥哥的最大区别。
五六年级开始,我哥书包?总塞有与女孩往来的情书。他不在家时,我和老细偷偷潜?他房间,翻出来?小沓最时兴的红蓝底信纸,上面笔迹各异。
刚翻阅两张,一双大?从我们背后伸出,一把夺过信纸。还没来得及回头,我们的背上各自挨了一脚,扑倒在地上。我哥俯视着我们,背对着灯,脸藏在阴影里。他挑衅地将那叠信甩在我们头上:“继续看啊!”
我们?动不动,等他消了气离开,两个?才?齐哭出声。我趴在桌子边给上夜班的妈妈打电话:“我哥把我俩给揍了。”看到?细仍嚎啕?大哭,我赶紧把听筒递到他嘴边。
那天晚上,?人们加班到很晚。求助?门,我和老细商量出?个反击的办法,我们俩给彼此取了“狗屎弟”和“狗屎妹”的称号。目的只是为了证明我哥是狗屎。

 

图 | 我与哥哥小时候的合影

 

在学校?《烛光?的妈妈》做感恩教育之前,我早已学会替忙碌的?母照顾老细。

老细?我??岁,普通三餐填不上他?春期的饭量,只好天天缠着我,做酱油清?勾兑的素面。吃得兴起,我们会突然聊起他14岁的早恋对象:“接吻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那时我的大脑?片空白。”

那?年,他在几个月间突然窜高,?我高出半个头时,老细对与我玩闹互殴失去了兴趣。

后来,我考上市?的寄宿制高中,功课多时,一连?周才回?趟家。等到我学会如何用葱蒜为酱油面增香,老细的书桌却换上了桶装?便面。他守在新买的电脑前,在游戏里开枪,与队友连麦,摔?标,打键盘,破?大骂。

?起与我闲聊,他更喜欢早早钻回房间。关上红褐?木?的瞬间,“哒”的一声反锁。在偶尔传出的异响中,完成中国男孩式性启蒙,以及某些禁忌的尝试——这?点得到过我妈的印证。她曾从老细床底下扫出过烟头,举着它直奔我房里来:“他怎么能学这个?”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仅仅在一两年前,我们还在一起吐槽烟鬼“?黄?臭”。他当即发誓,这辈子不会沾烟酒。

我理解我妈的气急败坏,青春这场骤变,在亲密关系中凿出缝隙,夺?了她本该成材的儿子,也夺?了我十来年的?跟班。

我?二那年,老细辍了学,将几件T恤牛仔裤塞进背包,蹲在家?口。问他做什么, “去深圳。”他淡淡地答。随后,他坐上朋友开来的摩托,到镇上换乘长途大巴。他双?朝后,撑在车后架上,看了我一眼,以示告别。

老细离开之后,对抗我哥的薄弱势力又削减大半。但幸好,那时的他也不再喜欢费精力同我纠缠。

那?阵,家?刚为哥哥填上几千元医药费,爸妈提着水果上门道歉,安抚被他打伤的男孩。刚回到家,妈妈发现柜?里的一百多块钱现金?不?了。

凌晨一两点,我被一阵打闹声吵醒。刚开灯,就看见我爸抓着哥哥的手臂走进家?。

这个场景我再熟悉不过,每次家里丢钱,大多是我哥手头紧的时候。预算够了,他会村?的??吧连续包几个夜,我爸总能准确找到他藏身的地方,当着所有?的面,把他提溜回家。

爸爸一边骂,一边用脚踹在他肩上。他立即站起身,现出比爸爸高大的个子。他垂下眼看着我爸,下巴上抵。爸爸被再次激怒,?力推了他一把。他稳稳立住,我爸却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摔坐在沙发上。

我哥转身走进房间,留下爸爸在原地?口喘着粗气。多?女家庭中,往往都有?个暴君式的父亲,可现在暴君老了,没有力气教训他的孩子。我给爸爸递了杯水,看见他发红的眼框里兜着泪。

对父母的心疼,全部转化成我对哥哥的厌恶。一度,我直呼他的大名,不愿意承认名义上的联系。

在他像以往?样抢过我?里的电视遥控时,我大叫一声,死死盯着他。他扔下遥控,一步步逼近我:“你再瞪?”

我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凝固。

“啪”,?个响亮的巴掌落在我脸上。

我?得随手抄起一个陶瓷杯子朝他的头抛去。他伸手挡开,看着我妈闻声赶来,于是佯装被砸中,捂着额头蹲下。妈妈见状,把我大骂一通。他透过指缝,?一只眼偷偷看我。

我颤抖着,带着哭腔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在还不完全懂爱的年龄,我已经在我哥身上学?了仇恨。

 

但他却从来不记隔夜仇。打过架的第二天,我在镜?前收拾穿戴,他坐在一旁,跟我搭话:“又跟你的?男友约会?”我警惕地朝?母那边望去,又?了他一眼。

这是我唯?看得起我哥的地方,他?里抓着我仅有的早恋把柄,却从来不向?母透露。

我?出家?,刚上马路,?束强光从侧面照射过来,等我转过头,?色车灯已经晃到眼前。什么东?撞上我的右侧小腿,我扑倒在地上时,望?小腿中部已经被折弯,?阵剧痛蔓延上来。

倒在身边的两个男人??碌扶起地上的摩托,正准备骑车逃窜。

那个瞬间,我听见家?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声。准确来说,那不像人发出来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受惊动物的嚎叫。

我认得那个身影,是我哥。

爸妈听到异响,忙从家里朝我跑来。我哥径直冲向那辆摩托,抓住车主的衣领,将他从皮座上一把提下来。他怒吼着,攥紧拳头,一下下打在那人脸上,直到围观的?群把他们强?隔开。

很快,我被抬上救护车。身下的担架冰凉,我身旁没有熟人,又冷又怕,止不住发抖。

车门快关上时,我哥不知道从哪里跳了上来。父母开车跟在救护车后,他就在我身边坐下,用那双习惯暴力的大手裹住我的一只手,对我说:“别怕,我在这里”。

他的手宽大而温热,是我完全陌生的感觉。

病房分三个床位,格外拥挤。哥哥?忙脚乱,受了爸爸?句斥责。医院晚上不留太多陪护人员。父母让他回家,留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
 
哥哥不回嘴,默默到房外的座椅上坐了一夜。听?我喊疼,跑进来看,再被医护?员打发出去,来来回回。
 

我的?折还未完全痊愈,哥哥已经通过参军入伍的选拔。2015年夏天,他正式入伍,我带着伤,拄着双拐,陪同?母到?车站送他。

他穿着?身绿调迷彩服,胸前?红布带扎成显眼的?红花。?色比以往好,说两句话就笑。据说,他参军之后,村委会会在年底给我家颁发写有“光荣之家”的小牌匾。我爸笑着说,“小也要挂到大?外去”。

小时候,我们仨会?稚嫩的标准,替?母考量每?个孩子出生的必要性。我学习好,你懂事,他?他不行,应该“出生那刻就掐死”。这是从偶尔暴怒的母亲口里学来的。

我哥一直是第三种。但这时他才笃定,他不是。

进站?了一阵,我有些疲惫。他瞥了我一眼,看出我的不适,假装调侃我:“瘸子来干嘛啊,赶紧回去吧。”

我抡起?支拐杖打在他腿上,他说了句“?了”,过了安检。我们都一样不擅长告别。

在他参军两年里,我考上佛?的?学,第一次离开这座东南沿海的小县城。

 

2016年,?细从深圳回到老家,带着一只失聪的耳朵。事故发生的全过程,我都只是在微信上听家人转述。

与老细想象中的?都市生活不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到熟人开在关外工业区的早餐店打工。工作?夜颠倒,晚上捏包子,白天睡觉。

刚开始,他作息倒不过来,但夜晚并不敢打瞌睡。那台用于搅变质肉和烂菜叶的机器轰隆作响,会在不经意间吞进?的手。

路过混乱的库房时,老细撞到货架,一台放置在顶部的?旧机器掉下来,砸中他的头部,导致眼?骨折,?朵?的半导管也被挫伤。医生说,听力没有恢复的希望。

老细的工友发来事故发生时的现场照片,血盖住他大半张脸,只剩嘴边的胡渣清晰可见。我立马认出了他,这个喊了我二十年“姐”的小孩。那一刻,我连呼吸都在颤抖,突然理解了我哥当初那声嚎叫。

放假回家,我见到了老细。他出院不久,眼睛里的淤血仍没有褪尽。我钻进厨房,这回不再做酱油面了。“蒜蓉虾粉丝吃吗?”我问。

他跑来给我打下手,用听得见的耳朵那侧贴近我:“姐,在外面,没人欺负你吧?”

一只虾溅起水花。我佯装擦脸,趁机把掉出来的一滴眼泪抹掉。

次年,哥哥退伍。路经?州时,他特地坐地铁到佛?见我。?到面,他脸上堆着笑, 张开双臂?过来,拥抱时,我们手脚僵硬,双方都有些尴尬。临走,他将一张银行卡丢给我:“??是我攒的钱,?活费别管老爸要了。”

当年,我哥那群江湖上的好友,除了几个进了监狱,其他都已经结婚生子,卖?、开?厂、搬煤气罐,一身蛮力,换做几罐奶粉钱。哥哥?余下的几万存款,在老家开了家奶茶店,小店倒闭之后,又跑起外卖。

2018年,哥哥订婚。为了给他的婚房装修,我们一家又搬回了小时候住过的小平房。

 

图 | 哥哥结婚前,我帮他一起打扮婚车

 

墙壁已经泛黄,却还留着我小时候教老细学字的涂鸦。我哥酸溜溜说,你们那时感情多好。我反问,你都把我们打成什么样了?
“我就没用过真?气。”他辩驳。
我爬上低矮的阳台,趴在栏杆边往下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热热的风送进来太阳晒过棉被的香味,水桶搁在漏?的水龙头底下,慢悠悠地滴滴答答。妈妈睡得很沉,我和哥哥模仿理发师,??浴?披在?细肩上,一?拿一把剪刀。老细那时四五岁,什么都不懂,任由我们将他的头发剪秃好几块。
剪到?半,木梯处传来妈妈的脚步声。“跑啊!”哥哥大喊。 没过多久,妈妈的骂声穿透?巷,我们大笑着四下逃散。

 

- END -

撰文 | 陈晓妍

编辑 | 雷磊

 

 

==============================================================

 

在鹤岗,有人离开,有人留下

人物作者 人物 2021-03-27

 

 
因为房价低上过几次热搜之后,东北小城鹤岗渐渐离开大众视野,但是,鹤岗的房子却越卖越红火了。

 

 

 

 

文 | 林秋铭

编辑 | 槐杨

摄影 | 林秋铭


 

 

 

 

 

 
1
 

元宵节过后,梁云鹏陆陆续续接到了一些外地电话。2021农历年的第一批外地买房客正在前往鹤岗,他需要准备接待他们看房。

 

梁云鹏在鹤岗做了7年的房产中介,两年前的买房潮曾经让他的收入一个月增长了一万左右。他说,今年的生意没有前两年那么热闹了,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买房客减少,而是做中介生意的人增多了。2019年以前,加上他,鹤岗只有四五家中介。如今,和他同一条街上就有二三十家中介。还有一些人连店面都没有,在抖音上卖房,「卖得风生水起的」。

 

这些热度一部分是因为一个叫许康的年轻人,2019年10月,许康花了3万块在鹤岗买了套房子,过了几个月,又2.2万把它卖了。这套房就是在梁云鹏那儿买的。

 

许康27岁,13岁那年就离开了湖北老家,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先是帮老乡在北京卖拖鞋,又去其他城市讨生活。2015年,许康沿着青藏线骑行,因为喜欢拉萨的阳光,他留在拉萨,在各个饭店打下手,和另外七八个人挤在饭店宿舍里。他的微信名叫「流浪老哥」, 2019年11月,海员李海在鹤岗买房的故事上了热搜,许康看到了,决定立刻去鹤岗。 

 

当天夜里3点钟,许康坐上拉萨开往西安的火车,又从西安坐飞机到达哈尔滨,再大巴到鹤岗。他在「流浪吧」开了帖子,图文直播自己将要在鹤岗买房,这使得他在鹤岗站下车时,已经有一台摄像机等着他。他找到了梁云鹏,买下了自己看的第一套房。

 

许康想买房很久了,2012年他就去过新疆库尔勒,一下火车,迎面的风沙马上把他买房的念头吹散了,他转身就走。鹤岗这套房子谈不上多好,顶层,墙上有大片灰黑色霉斑,还有漏水的痕迹,但他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家了。

 

买完房,许康回了拉萨。他想过在鹤岗找工作,但在拉萨帮厨一个月可以挣6000元,鹤岗做同样的活一个月最多2500,支撑不了他玩游戏的花销。过年期间,物业给他打电话,说他的房子漏水,影响楼下的住户。太远了,他没法过去解决,对着电话叹气,「那时候觉得买房就算是有家了,但回头一想,你不住的话,只是把它放着,那还是家吗?」

 

赶上疫情,他的收入降低,欠了网贷。2020年2月,许康决定把房子卖了。

 

来自河南的小董看上了许康的房子。小董1996年出生,在厦门工地打工,一个月工资4000元。小董没怎么讲价,许康自己把价往下落。他喜欢显得豪气。用小董的房款许康还清了网贷,又借了1万3,给自己买了一块3.6万元的欧米茄手表。一度,他把那个宝蓝色表盘作为自己微信的头像。

 

为了卖房,小董和许康在鹤岗见了一面。小董在屋里转了一圈,开心地说,「挺好的,挺好的。」那种满足,和几个月前许康第一次看到这个房子一样。许康也看出来了,眼前的小董,就像几个月前刚到鹤岗的自己。他们都没有可能在居住地买房,他们都想要一个家。

 

许康低价卖房的故事又上了热搜,网友们开始取笑到鹤岗买房的人做了亏钱的买卖,最后还是成了被房市收割的「韭菜」。但梁云鹏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买房卖房是许康的个人行为,不能反映鹤岗的情况。他发现,鹤岗的热度过去了,社交媒体上少见讨论,但是,鹤岗的房子却卖得越来越红火了。

 

许康卖了房后,暂住在朋友的房子里

 

 

 

 
2
 

广东人郑前本来是想来鹤岗买房,却在这里开始卖房。

 

短视频平台上,你能够快速找到郑前。他的视频播放量曾达到千万级别,在鹤岗一众视频博主中排在前列。他今年27岁,去过广州、厦门和昆明,都觉得房价太贵。2019年11月,看到鹤岗房价的报道后,他从广州飞到哈尔滨再到鹤岗,当月就花4万买了一套房,手续费8000,装修5万,备齐电器,整个房子10万元。「为了这个房子我几乎花了我所有的存款,但是以后我不用花租金了呀。」 郑前说,「我觉得房子本来就应该是这个价,不应该是几百万、几千万,买不起的。」 

 

住在鹤岗,他在网上发视频,想靠视频为自己的服装淘宝店带带货,没想到货没带成,为数不多的观看者却提起买房的事。问的人多了,买房5个月后,郑前干脆做起了中介,一个月卖一两套,二手房赚3000,一手房赚2000。他渐渐摸到门路,每天直播看房,6小时,看三四个小区,一场直播能有十几万人次观看。

 

从去年5月开始,郑前每个月能卖出近20套房子。「因为疫情,很多人工作没有了,生意黄了,他们就会想,要不我便宜搞个房子,起码有个保障。」

 

他卖的多数是便宜的房子。在直播里,他说「鹤岗这里没有什么高科技行业和工业」,说「本地工资低」,当地博主不乐意,发视频说郑前在贬低鹤岗。不断有人给郑前发私信,「你天天发几万块的房子,怎么不去拍欧洲花园?怎么不去拍时代广场(两者都是房价较高的小区)?」有一天,直播时,一位本地博主出现了,用手机摄像头对准郑前,「这就是郑前,广东过来买房的。」郑前生气了,「你再拍我就把你手机砸了!」两个人吵起来。那是郑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未被这座城市所接纳。

 

这位本地博主也在卖房,郑前觉得,本地人不能容忍外地人来分一杯羹,「想尽一切办法来搞你」。他卖得更起劲儿了,有的买房人不愿意来鹤岗,他就远程为他们代购房子。买房者开一份授权委托书,郑前去房管局办理手续,再把钥匙和文件寄给房主。他的房源80%都是这么卖的,有时,他一天能寄出6套房的钥匙。

 

郑前觉得,从他这儿买房的人跟他有点像:都和原生家庭关系疏远。有个女孩告诉他,自己家里有三层别墅,但她和父母关系不好,不愿意回家,「那是我爸的房子,不是我的。」她宁愿在离家很远的鹤岗给自己买套房。还有人来自深圳,宁愿多交1000多元的税也不愿意向父母要户口本来办手续。郑前也是如此,他从没跟父母提过在鹤岗买房的事情,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并决定定居。他不太想起在广东的那个家。

 

那些通过直播给自己在鹤岗买了房的人,短期内不会来鹤岗居住,「在鹤岗,要么自己创业,要么就做一些线上的工作。这里坐班的工资才两千左右,怎么生活?你可能买完房就过上一种很穷的生活,没有意思。」他的客户们过着双城生活,在鹤岗买房,在北上广工作,这张房产证就是安慰剂,不具实用意义,但令人感到踏实。

 

鹤岗街景

 

 

 
3

 

地图上,鹤岗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被黑龙江、松花江、小兴安岭环抱。它是黑水女真的故乡,满洲皇族的发祥地,更让它知名的是煤炭。

 

梁云鹏记得鹤岗曾经的好光景。他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二十四五岁时,赶上了鹤岗煤炭最为兴旺的时候,煤价能达到每吨1000块钱,矿工每月能拿到两万,「和煤炭沾边的工作,都能大赚一笔」,他找了一份为热力公司运煤的工作,每天运5车煤,两个月赚3万块。钱来得容易,沿街的饭馆挤满人,外面停满豪车,个个都是「老板」,「你去饭馆吃饭500块钱,都得给520,剩下的是小费。打车6块,你给10块,不用找了。」 

 

鹤岗的房价也在一片繁荣中上涨,在2012年达到顶峰,城区房价每平5000元,也是在这一年,鹤岗的GDP达到峰值——353.6亿元。但是,由于主要矿井渐渐枯竭,鹤岗在2011年已经被国家发改委确定为第三批25个资源枯竭型城市之一。开采煤矿的成本不断升高,煤炭的价格则不断压低。煤炭集团发不出工资,从未间断营业的酒吧一条街被掐了灯,到了晚上漆黑一片。梁云鹏的煤炭运输生意做不成了,他却瞄到了一个商机。「鹤岗很小,老板们的钱串来串去,产生了很多三角债。开发商盖完楼发现没钱了,就抵押楼,或者低价处理。」银行收购的房子卖不出去,2014年冬天,梁云鹏开了一家名叫「云鹏地产」的房产中介。

 

他的办公室不过70平米,屋顶常年漏水,黑色的水痕爬满四壁,沙发是房东送的。最早,找他买房的是鹤岗当地的年轻人,三十岁上下,处于成家的年纪,买房是刚需,想住好点,或者换个大点的房子给孩子上学。正值鹤岗棚户区改造,拆迁后,很多户人家都会分到棚改房,房子多了,人口却连续流出,房价从5000跌到了2500元。

 

鹤岗的零公里广场,老人们坐在长椅上聊天

 

鹤岗的房价砸了,这个消息首先在58同城网站的论坛散开。第一批外地买房客在2018年夏天走进梁云鹏的中介所。他们奔着抄底而来,批量买入,希望抓住捞金的机会。

 

一位山西老板带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进了梁云鹏的办公室,他告诉梁云鹏,他需要买两栋楼作为投资,「过一段时间,我们把房价炒上去。」这个计划因为房源不足落空,那位老板最后买了10套房子,每套在4到6万之间,他将这些房子分给员工们作为年终福利。到了冬天,他们将集体过来度假。

 

2019年4月,鹤岗房价低上了热搜,第二波买房客来了。他们多是上了岁数的南方人,希望能在这里买房养老。在他们看来,鹤岗有暖气,比南方大多数地方的冬天好受得多,他们专门挑选一二楼,方便以后出外活动。

 

那年10月,海员李海在鹤岗买了一套5万元的房子,他在流浪吧讲述了整个过程,引起了媒体关注,人们开始注意到,低房价的鹤岗收留了一批失意者。

 

一个江西男人找梁云鹏买房。他在南京一家汽车厂工作,负责拧汽车助力泵上的螺丝。他说自己的父亲没有工作,一直向他和姐姐要钱,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子,一直住在半地下室,拧了10年螺丝攒了40万,被人以融资的旗号骗去了30万。「我再不买这房子,10万块也没了。」他说,鹤岗是他最后逃避命运的地方。

 

还有一个台湾人给梁云鹏打电话,想要买两三万的平房。等他六七十岁了再来住。梁云鹏说,鹤岗平房都扒了,也没有两三万的房子,对方不甘心,想选个一楼。梁云鹏劝他再考虑考虑,台湾那么远,你不来看房子,看不上咋办?但对方还是想买。

 

「他们就是想要(买套房子),我也不明白。」梁云鹏说,「没想到房子这么重要,鹤岗这个城市向来比较安逸,人人都有房,没人担心过买房子的事,只是想着怎么挣钱,填饱自己的肚子就行了。」

 

和房客聊得多了,他慢慢了解他们的意图,「条件困难的,确实想有家的感觉。钱多的,也好理解,他们一个月工资两三万,花一两个月工资就能买一套房,冬天看雪,夏天避暑。」

 

梁云鹏有自己的待客之道。买房的人到了鹤岗,他都会开着自己的车去车站接送,白天带人四处看房,晚上就带他们吃鹤岗有名的肉串。买房潮才兴起那阵,几天才来一两个外地人,后来每天来的人都能坐满一车,天天吃肉串,「都给我吃恶心了」。最忙的时候,每个月都有50到60位外地人来找他。

 

梁云鹏统计过两个数字,60%和6万——60%找他买房的人,会将预算限制6万以下。他们看过新闻,认为鹤岗房子只卖两三万,6万是天花板。他们的要求越来越多,顶楼不要,面积在60平左右,还得带装修。「哪有那么多白菜可以捡?鹤岗的房价是低,但没有低得那么过分。」梁云鹏说,但买房客不信,拿出新闻给他看,「这不谁谁谁就买到了吗?」

 

梁云鹏说,买房者想要的低价房,有的房没有房本,他不敢卖。但在短视频平台直播卖房的博主胆子大,有房本没房本的房子搀着卖。他也注册了个抖音账号,发发房子的视频,最后也不过300粉丝,他泄了气,也就算了。

 

大多数买房人像候鸟一样,在鹤岗只是短暂停留。梁云鹏跟很多人道过别,他们总说,过几年再回来。鹤岗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有一套房在那儿,有的人甚至记不清自己的房子在哪一栋。他们走了,梁云鹏就帮忙代管,他兜里有一串钥匙,谁家水管漏了,谁家屋顶被雪浸湿了,都是梁云鹏去办。他们还托梁云鹏把房子租出去,一个月赚四五百块,能抵暖气费。如果不租出去,没人住暖气费也要交,即使报停,还要交300元。房子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种累赘。

 

除了房地产中介,本地人几乎感觉不到外地人的到来。一位出租车司机说,「新闻上报的那些是真的假的?我都没咋见过外地人啊。」有朋友问梁云鹏,「他们外地人来鹤岗买房,是来放骨灰盒用的吗?」

 

梁云鹏摆摆手,「哪有!都是拿来住的,没有那个事。」

 

鹤岗的老房子,2到3万的房子大多是这些楼栋的顶层

 

 

 

 
4
 

听说那个「出名」的许康要走,鹤岗的领导约他在当地的饭店吃了顿饭。饭局上还有几位鹤岗的自媒体,大家围坐着聊天,「探讨宣传房价的事」。那时,距离鹤岗房价在2019年4月被热议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那天薛宝鹤也在场,他是电影演员,也是当地一所公务员培训学校的校长。以前,鹤岗的年轻人要么去煤矿,要么做点小生意,经济衰退后,他们转而渴望进入公务员系统。薛宝鹤的学校招生情况越来越好,但他们的年纪都在27岁以上。更年轻的人离开了鹤岗。

 

薛宝鹤回忆那次碰面,「他们希望许康在接受采访时说说鹤岗多好,有宽阔的街道、高大的楼房、完善的基础设施建设,日子过得舒适」,他说,「但对外地人就业、子女入学、税务有哪些扶持、过户会不会有绿色通道,都没有提到。」

 

薛宝鹤拉着许康,劝他留下,「鹤岗包容度很大的,解放之前,它就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积淀的城市,不是一个荒蛮的地方,要不要留下来?」领导也劝,「来到鹤岗,你可以考虑搬搬家,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说,现在鹤岗是网红城市,要打造一个形象给你看,给大家看。」

 

薛宝鹤今年40岁,身材高且壮,戴着黑框眼睛,留着一脸标志性的络腮胡。提起鹤岗,他总是把头扬起。他的家就在起重机厂边上,小时候他看到工人们热气腾腾地走进工厂,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们又浩浩荡荡走出厂子,下了岗。厂房拆了,空地变成停车场,工厂路的荒草长到齐腰高。当工人不再是个好出路,男孩学厨师、汽修,女孩学理发,父母总说,好好学,以后离开鹤岗。

 

 

薛宝鹤不想离开鹤岗,他在鹤岗电视台找了份工作,但一场糖尿病后,他辞去工作,全国各地跑剧组,长居哈尔滨,偶尔回鹤岗。每到一个剧组,他都向导演推荐鹤岗。2018年,他带着同是鹤岗籍导演耿军和美术指导,到鹤岗废弃的工厂里取景,拍摄电影《东北虎》。「我把我们脑子里住着的那些旧场景,能用的基本上都用上了。就想有一天这些(建筑)可能都没了,电影里面还留着。」但是,这部电影的上映不断延期;也是在那一年,他和好朋友刘伟向当地政府申请留下峻德工业区。一年后,那些富有年代感的建筑依然因为城建被一一拆除。刘伟曾向政府提议修建社区公园,方案因为财政情况不佳被驳回,「鹤岗的年轻人太少了,他们不愿意花钱去建一个没有人去的公园。」薛宝鹤还有一个朋友成立了电商中心,想通过直播为鹤岗带货,鹤岗周边都是森林,出产菌子、蜂蜜、榛子和松子,但运输成本太高,一番折腾,还是竞争不过发快递更便宜的其他城市,经营者还坚持着,却已对电商失去了信心。

 

这些失败之后,他觉得房价是鹤岗的新亮点,他希望那些外地人能看到鹤岗的美,留下来,「像许康这样的人,我们都嗷嗷欢迎,外地人来多了,吃个饭,买点东西,这个城市才能活起来。」但他也知道,「鹤岗这个环境,对于经商的人和在初期打工的人来说,其实挺煎熬的。」

 

 薛宝鹤儿时住的房子,已经被荒草覆盖

 

 

 

 
5
 

一尊观音菩萨坐落在鹤岗的零公里广场上,发着金光。每个来鹤岗定居的外地人都会爬上山,摸一摸金菩萨的莲座,寓意开启新生活。

 

梁云鹏粗略地算了算,从他手上买房子的外地人至少有300人,留下来的不过30多人。他很少在鹤岗的街上遇见他们,他们躲在各自的房子里,炒股、写小说、代练游戏、开淘宝店。这些职业都可以远程工作。

 

因为自己的买房经历给鹤岗带来一轮热潮的李海也留了下来。他偶尔到梁云鹏的店里坐坐,讨教一些买房的经验。梁云鹏说,李海也卖房。比起梁云鹏,网友们更信任李海,希望通过他在鹤岗买房。

 

梁云鹏觉得,李海身上有些地方变了,又好像没变。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海,是在2019年10月,下着小雨,李海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从一家网吧里走出来,木讷、内向,时常沉默。梁云鹏心想,一定是个逃家的网瘾少年。因为买房子,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说不上是朋友,没有什么走心的谈话,但梁云鹏察觉到,最近几次和李海见面,他不再微弓着背,笑容多了一点,「他变得放松了很多。」梁云鹏说。今年1月,鹤岗下起了雪,李海拍下了路上的雪景、拍自己钻进被窝里打游戏、拍买来的肉串和水果。他的照片里很少出现过人,只有一张,是个老人,站着,远远地看着积满雪的大桥。

 

梁云鹏问过几个留在鹤岗的买房人,住得还习惯吗?有人告诉他,「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

 

梁云鹏帮他们找过工作。报纸上都是招服务员、装潢工、销售员的广告,但外地人觉得钱太少,底薪只有1000多。口音也是个问题,梁云鹏鼓励一个四川的年轻人跟着他卖房,一星期后对方就辞了职,「听不懂,打电话太费劲了。」

 

但如果不再对未来有野望,鹤岗是个舒服的小城。时间很慢,街上多是老人,手背在身后缓慢行走。小区外的宣传栏贴满了房屋出售的信息,浆纸糊了厚厚的几层。和所有小城一样,这里有夜市、公园、健身中心,还有一座大型商场,物价不高,西瓜一斤5毛,茄子一斤1块。零公里广场上,老人跳二人转,年轻人打篮球,天空湛蓝,空气清凉。更远的地方,一座座梯形水泥柱伫立着,人们盼望着高铁早点建起来,能改变鹤岗的面貌。

 

有人离开,有人留下;许康走了,郑前留了下来。郑前的房子挨着新洪湖,到鹤岗那天,赶上下雪,湖边的树挂满冰条,垂下来,「水晶一样的,我觉得好漂亮」。除夕,邻居敲开他的门,邀请他来家里喝酒,他们围着火锅,吃起鱼和鸡。郑前觉得,这个小城正在逐渐给他家的感觉。

 

每晚8点,他绕着小区跑步。湖面结冰时,他踩上去,独自滑冰。「以前我在电脑前工作,每天看领导脸色,下班之后同事又要叫去吃宵夜、喝酒,很累。在这里不需要花很多心思去维护各种社会关系,更多时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很自由。」他说,「至少我住得还是挺开心的,只要未来不发生什么大事,基本上都会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根据十三五拆迁规划,2020年是中国5年拆迁改造的最后一年。2021年起,鹤岗不再有新的回迁房,郑前说,现在空置的一万多套回迁房,还可以再售卖半年至一年的时间。有限的数量下,鹤岗的房价可能上涨。

 

但梁云鹏对此并不乐观,他记得,鹤岗最火热的小区,在五年内只涨了1000块。「鹤岗的房价炒不起来,炒高了也没人买。大家就是因为这里便宜才买,房价贵了谁来这儿啊?」

 

最近这半年,梁云鹏没再接待过来自「流浪吧」的人。他们似乎有了更多的选择。

 

没钱的人,仍然想要一个家,他们会寻找房价更低的地方。比如许康,卖掉房子后,还是每天在手机上紧盯其他资源枯竭型城市的房价走势,搜索记录里有阜新、抚顺和淮南。鹤岗是一个提示:有很多小城保持着低房价,那是他们买房的最后希望。「80平米,2万,95平米,3万5,便宜的地方太多了……」许康划拉着手机上的房屋效果图,「不只是鹤岗,不只是鹤岗,我以后肯定还能买到房的。」

 

但这一刻,他还在拉萨,平日上班,休息日去大昭寺,阳光明媚,众人朝拜,他感到舒适平静。「以前觉得,租房子算漂,住在宿舍也算漂,那些地方都是短暂的落脚地。真正的家就是买了房子之后,上面写的70年产权,就是你永远的家。」许康说,「但后来发现,不管我在拉萨买没买房,它也是我的家。」Image

 

把房子卖给小董后,许康离开了鹤岗

所有跟帖: 

詭異懸案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29/2021 postreply 17:30:30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