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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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她的名字叫德珍

 田小玲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2-03
德珍德珍,多么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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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50个故事—

 

前 言

 

在黑龙江,这里的许多老人都是关里口音,来东北三四十年也没改过来,也没打算改。
 
逃荒逃到这儿,他们也没打算回去,从关里来的时候能带来的只有口音了。
 

女娃,要向关外去

 
老田太太不姓田,这是村里众所周知的事情。
 
“田”是她第一任丈夫的姓氏。
 
就这样叫着叫着,有时候她自己都快忘了本名是什么。我第一次知道她的本名,是在她的葬礼上,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德珍德珍”。
 
多好听的名字,好听到我的脑海里可以浮现出她少女时的模样。
 
德珍是家里的老二,上头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德珍出生时,因为是女娃,父母曾有过把她送人的打算,最后还是没忍心,把她留了下来。德珍也很懂事,敬着哥哥,爱着弟弟,家里好吃的好用的主动紧着他们用。
 
在那个人人饥肠辘辘的年代,德珍知道,女娃,要向关外去,为自己谋生。
 
十五六岁的德珍,独自从山东老家出发,没有目标,那时她只知道,她应该向北边儿去。
 
听乡里的人说,北边好啊,北边都是一望无际的肥沃黑土地,北边有森林有河流,山上有成片的野菜,河流里游走着肥美的鱼虾,人迹罕至,谁先占上就是谁的,那里未承治化,是逃荒避难的圣地,那头儿地多,认真干活就饿不死人。是一个好去处。路上的德珍并不觉得孤单,那几年,过山海关往北边去的人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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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的人 | 网络图
 
德珍讲,她在那一路上遇到过拖家带口的,怀里抱着小婴儿的,母亲没有奶水,也借不到奶水,孩子饿得可怜。于是那位母亲就把手指咬破,让婴儿吮吸,十个手指全都咬破了,婴儿吮吸不出来了,就一家老小换着咬,这一路上,许多婴儿都是靠着血水长大的。
 
一边是莽莽的荒原,一边是难舍难离的家园,忘了走了几个月,也记不清这一路上倒下了多少人,跌跌撞撞,德珍来到了黑龙江的一座村庄。自此,德珍彻底告别了她的故乡。
 
她也在这里遇到了兽医老田。
 

兽医与爱情

 
东北的农村里养牛养马养猪养羊,牲畜们难免有个大病小灾,所以这方圆几十里内,兽医总是吃香的。老田就是这样一个吃香的男人,他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位兽医。
 
老田个头不高,但长得端正,眉眼深邃,虽然总是与牲畜打交道,可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身上也是好闻的肥皂水味道。
 
德珍长相憨厚,齐耳短发,单眼皮大脸盘儿,身上始终流淌着山东女人的勤劳与勇敢,干劲儿十足。落脚黑龙江之后,德珍独自居住在村落的小土房里,生活虽然穷苦,但至少能填饱肚子,家里虽破败但也收拾得整齐利落。
 
德珍居住的村子不大,且多是闯关东过来的外来户,都是靠双手填饱肚子的人。
 
她吸引了老田,也与老田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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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兽医 | 网络图
 
老田是家境还算不错的本地人,像所有坎坷的爱情故事一样,老田的家里不同意他们相爱,在近亲结婚的危害还没普及的世道,逼迫老田与他的娃娃亲表妹结婚,老田违背家人的意思,毅然决然地与德珍结了婚。但也因此与表妹一家结下了仇怨,几十年都不再来往。
 
德珍婚后,老田家的日子过得殷实,兽医在牲畜遍地的农村注定是个赚钱的行当,老田靠着这门手艺让德珍生活得越来越好,两人孕育了两儿两女,一家人的生活富足美满。
 
我没有见过老田,德珍也很少提及,反而是经常从父亲和姑姑那辈儿听说他们儿时的故事,听说那时打开家里的箱子就是几十瓶的黄桃罐头和什锦罐头,父亲和姑姑们很小就坐过火车去市里玩耍。一家四个孩子全都可以上学,这在那个困苦的年代是少有的事情。
 
每每谈及这些儿时的经历,父亲和姑姑的脸上总洋溢着自信的光。
 
幸福的时光大概维持了十八年,我的父亲长到了15岁,故事有了转折点,老田出事了。
 
老田死得突然,听父亲说老田当时并没有生很重的病,是哈尔滨的一家医院给用错药了。
 
面对老田突然的离开,已经习惯这生活富足、岁月静好的德珍懵了。她终究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站在哈尔滨的医院里不知所措。
 
没有追责,没有哭闹。
 
自此,老田和德珍的缘分尽了。
 
北方没有奈何船,死去的人即是向山处走。
 
东北农村的坟墓很多都在周围的野山上,老田的坟墓就坐落在那里,山上视野开阔,一眼望去就能看见这座他曾经生活的村庄的全貌。
 
几十年来,老田的墓地也见证了这座小村庄的变化。祭拜的山路不好走,从村子到山上还要过一段长长的火车道,凛冬时节大雪过膝,山上的路变化多端,一脚踩下去触不到底。
 
山川在雪中蜷缩,祭拜的仪式繁琐复杂,站位,流程,点烟祭酒,自小时候开始,每次去祭拜老田,我总会在心里默默和他讲话。
 
德珍很少去祭拜老田,听说是一次路过老田坟墓时,她摔了一跤,在地上看见了一把镰刀。虽然捡了镰刀,但生猛的德珍还是站在老田墓前骂了半个小时,然后带着镰刀回了家。
 

当家的女人

 
老田走后,家里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老田善良,生前借给了乡里乡亲很多钱,从不打欠条,德珍大大咧咧也并不过问,根本不知道都把钱借给了谁。世道艰辛,总有人想占着点儿便宜,老田走后,没几家主动上门还钱的,反而有几个村里的混混来上门要钱。
 
眼看着家里的值钱物件也都被搬得差不多了,德珍去找村里管事的大队书记讨说法,书记也只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别无他法。
 
四个孩子都上学已经是不现实的事情。德珍也不好开这个口,大女儿主动提出辍学不念了,去临近的市里卖菜养活自己顺便补贴家用,大儿子在老田生前跟着学了些兽医的手艺,子承父业,看了些老田留下的书,就着老田留下的工具学着也干起了兽医的行当。
 
德珍则卯足了劲儿干活,她的身上流淌着山东女人倔强的血液,就在广袤的土地上靠着这个头不高的小女人的力量,种地收粮。
 
孩子们去地里帮忙,总会被德珍骂回家去。
 
德珍知道,读书,才能让孩子们有出路。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德珍感染了东北人本身的乐观,她背井离乡只身前来,逃荒与丧夫,拖着四个孩子,是辛酸的乐观。她还把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苞米垛子在院子里堆得老高,足够这一冬天的取暖,炕上也被烧得火热,家里虽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但也干净利索,德珍要强,她不想被人说闲话、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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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农村 | 网络图
 
就这样,德珍一年年不辞辛苦地劳作、过活,把父亲和姑姑都供成了大学生。
 
在我的记忆里,德珍总是叼着个大烟袋,后来也开始卷旱烟,旱烟放在小铁盒子里,抓一把,拿出来,放在纸上,均匀散落,手指灵巧地卷成烟卷儿,小时候的我看得入迷。
 
冬季凛冽漫长,大雪封门后,人们心安理得地懒惰,外头天寒地冻,远山久久矗立,凝望生活浮动,屋里炕头烧得火热,德珍盘腿儿坐在炕沿,叼着烟袋,从小姑娘抽到了老婆子。
 
德珍也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
 
这几年,我偶尔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农村老太太蒸馒头做大锅饭,总会想到她。山东媳妇儿擅长贴饼子、蒸馒头、下大酱、做大锅菜。农村老式大锅里炖着菜,打开锅盖,香气和热气一起涌上鼻尖,德珍在炖菜周围贴上一圈饼子,伴着炖菜一起热腾热地出锅。德珍养鸡也养鹅,几只小鸡和大鹅都逃不过被提前宰割的命运,小鸡炖蘑菇和粉条、大鹅炖土豆,离家的时候德珍还会给我拿上几只速冻的。
 
我最爱吃的,还是德珍炸的丸子,萝卜的、豆腐的、土豆的,捏成均匀大小的小团团,放在油锅里炸得外酥里嫩,咸淡刚好,冬季和虾片一起盛上一大盆,放在火炕上的小桌子上。
 
我吃得欢快,德珍看着也欢快。
 

与老刘有关的日子

 

老田去世后很多年,德珍认识了老刘。

 
自我记事起,我就管这个姓刘的男的叫爷爷,父亲伯伯和姑姑们则一直称他刘叔,从未改口。老刘也是闯关东过来的苦命人,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村子,他比德珍小了整整十五岁。
 
那时孩子们都供出去上学了,德珍一个人日复一日地过活,说是遇上老刘,更像是是德珍收留了他。老刘刚到村里时脸上鼻青脸肿的,听说是在关里老家被自己的哥哥打了一顿。
 
老刘也知道感恩,帮衬着德珍干活,在农村,家里有个男人,上地干活就方便了很多。
 
就这样,老刘和德珍搭伙过日子。德珍本来姓谢,后来和老刘搭伙之后也没再改过,村里的父老乡亲依旧称她为老田太太。两人也没办任何手续,这世道,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就是缘分了。老刘每天给她打水洗脸、生火做饭、两个人一起下地,德珍也不用干啥。
 
老刘还是种粮的好手,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可养大的孩子又开始不省心。大儿子当上村里的兽医,靠着老田的口碑竞选上了村长,却又因为脑袋一热犯了些错误进了监狱;小女儿嫁去了临近的市里,婚姻家庭不幸福,和一个河北男的跑了,几年间了无音讯。
 
父亲和姑姑这一辈儿都管老刘叫刘叔,刘叔伺候了老太太大半辈子,他们是感激的,但是,人,岁数再大,也会留存自己童年的美好记忆吧,特别是老田在世时一家六口的日子。
 
过年的饭桌上,父辈们提起老田,刘叔听了也只是默默吃菜、盛菜、端菜,默不作声。
 
德珍的大儿子出狱后依旧在村里做着兽医,房子仅和德珍隔了一道篱笆墙。小女儿跑了几年后,回来探望德珍,进门没多久就把老刘的脸上挠花了,指着这个照顾德珍几十年的男人,让他滚出去,这是老田家。老刘从不跟孩子们计较这些,没有还手也没有还嘴。
 
老刘总是自己一个人走出院子,在冬季反射着刺眼白光的街道上来回地踱步。
 
就这样,老刘一直陪伴到德珍生命结束,两人过了28年,比和老田陪伴的时间还长。
 

骨埋东北,故里不归

 
德珍说,她会死在夏天。
 
她说夏天好啊,亮亮堂堂,父老乡亲可以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嗑瓜子,天黑得也晚,她躺在床上一眼就可以望到外面的热闹。
 
德珍还说,等她死了,孝子们跪着也不冷,不会把膝盖冻着,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吹拉弹唱,孩子们哭一场,她“噔”的一下上天了,没两年大家就把她忘了,也不难受。
 
德珍果真在瓜果飘香的夏天去了。
 
德珍去世前几个月,即使家人们都瞒着病情,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老刘陪她回了趟关里老家。自打德珍少女时越过山海关,来到东北,她就再也没回过关里老家。
 
德珍如愿地见到了她的几个兄弟,但老妈妈老爸爸早已入了黄土。告别关里老家时,弟弟家的小女儿和她说再见,德珍捏捏她的脸蛋,笑着说:我有病了,可能见不到啦。
 
这个老太太一直嘻嘻哈哈的,连面对死亡都是这样。
 
德珍患的是食道癌,弥留之际的她已经从160斤瘦成了不到80斤,不能进食。
 
最后的最后,德珍用尽力气,说出三条遗愿:
 
第一,孩子们不要因为承担丧事费用的事情打架,不要让父老乡亲看笑话。
 
第二,死后要和老田的坟墓一起,埋在山上,火葬,干净利落。
 
第三,对刘叔要好,不要干涉刘叔找老伴儿,他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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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和德珍的坟墓前 | 作者图
 
“冰雪早已覆盖我的足迹,远方的炊烟摇曳温暖的召唤,风儿无法吹断我回望的视线,家园好像永远征途漫漫”——东北话的传染力在互联网上已经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德珍是少女时来的东北,却一直操着一口山东口音,这是她对这故乡最后的眷恋。她这一生,就此结束。
 
作家贾行家说:写故事的人像夏天的蚊子,扑上去榨取完写作对象,就嗡嗡地飞走了。
 
可七年过去了,德珍一生的经历就在我的眼前摇摇晃晃,我难以忘怀、永志于心。
 
冬季凛冽漫长,转眼就快到了年根儿,昨天睡前,我特别想吃德珍以往过年炸的丸子。
 
 

作者田小玲,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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