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武汉的娜仁,陷入了另一场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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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被困的内蒙姑娘娜仁,要进娱乐圈了?
今年二月,我发了一篇来稿《逃离武汉的内蒙姑娘,陷入了另一场封锁》。第二天,作者娜仁就接到了影视圈多路人马的电话,说要把她的故事拍成电影,还要带她上戛纳。
娜仁有点懵,委托我帮她处理这件事。后来,这个稿子被一位导演买下,准备进行影视改编。
最近,这位导演去了娜仁家实地采风。娜仁记录了这一过程,有点囧,也有点好玩。说实话,我有点嫉妒。写了这么长时间的文娱风云,我还没认识啥导演,人家一篇文章就要进军影视圈了。
以下为娜仁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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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岁二婚,87岁三婚,我那个风一样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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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爱情故事:我哥的江湖,终结于那个吃饺子的姑娘
很多读者都在催我写家人的故事,其实一直都在写,但就是写的不太顺,我时常觉得我和家人好像真的都不太熟。
我家缺乏中国传统家庭的亲密共生,我们四个都不爱管闲事。秉持着你不来找我我绝不多问的原则,不干涉任何人的任何决定。
我们是一家人,也是三家人。
学生时代,我哥是二中陈浩南,有血性讲义气,好勇斗狠长的帅,是一届学生的大哥。去部队后,这种品质依旧能让他发光,他训练刻苦,还上过电视。
退役回来,这些品质突然变成了缺点。饭局上听不懂别人的潜台词,心里想什么直说什么,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曾经的大哥,成了生活的小弟。
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带着懵懂和不解:为什么说好的事还能不算数?说好一起干,怎么干着干着就跑了。
小时候,我一直活在我哥的阴影下。
我哥长得好看,一生下来全村人都来围观。我出生也有人来围观,围观我长得到底有多难看。
我也很奇怪,全家都是大双眼皮,高鼻梁,就我一个人塌鼻子单眼皮肿眼泡。我妈逗我说我是捡来的,我深信不疑,多次想离家出走寻找亲生父母。
我和我哥的性格也是两个极端,我思维活跃牙尖嘴利,吵架全村无敌。我哥比较钝,别人拐弯骂他他也不生气,压根就听不懂,亲戚都喜欢我哥不喜欢我。
连村口来的算命瞎子,都要pua我一下,说老大忠,老二奸。我气不过怼他几句,他一脸得意: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我哥话少,怼我却能直中要害,轻飘的几个字就能让我怒从心头起。我明明很怕他,却总能被激到视死如归。小到烟盒、手电筒大到锤子、菜刀,手上有什么抡什么,没东西就肉搏,绝对不怂。
写到这儿也许又会有读者说,我也是内蒙的呀,我们真的没这么暴力。也许是我们生活的年代和环境不同,农牧区混合城乡结合部,以下仅代表我们的生活。
1998年,读五年级的哥哥转学到旗里,次年我也跟着去了,刚满七岁半的我,跳级读三年级。
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学校的校风堪比古惑仔,有着极其森严的黑社会似的等级制度。分黑白两道,学习排名前十,能挂在光荣榜的名字受老师和学校庇护,处于白道安全层。
剩下的就是一个小社会,自生自灭。家住旗里的走读生,有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家里还有一两个高年级能叫得上名字的哥哥姐姐,那就是老大,带着一群小弟,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其实愿意花高价借读费把孩子送旗里上学的家庭,都是父母比较重视教育还舍得花钱的。1998年,猪肉三块钱一斤,我和我哥每学期借读费就要600块,两百斤猪肉。
但效果却是适得其反,村里的孩子基础差,学习拖后腿,家长天高皇帝远,一学期也就报名交钱能见上一回。
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老师根本不愿意要。
兜里有钱没靠山,父母不在身边,老师不管,顺理成章地处在了食物链的最底端。
生活费要被借走,有好吃的得分享,被捉弄还要笑着表现得很上道,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可笑的是,我们都不觉得这是霸凌, 没人反抗,也不会告诉老师和家长。
我们默许这种霸凌叫做规矩,这就是应该的,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
有眼力见儿的人能加入借钱的队伍当个狗腿子,没有眼力见儿的就得一直被借钱,被分享。
我哥是个异类,他不能理解这种规矩,也不准备理解,更不可能加入团伙当个狗腿子。
从第一天转学就跟人打的头破血流,天天挨揍,天天不服。
开学之前,我哥在家给我进行突击训练:一个人欺负你的时候,你要趁他不注意,一脚踢过去,他肯定会弯腰护着。他一弯腰你就上,揪着头发,膝盖对着鼻软骨用力顶,记住了吗?
我哥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我吸溜着鼻涕,懵逼地点头,“记住了。”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不能怂,你怂就完了,你会一直被欺负。”
“被打疼也不能哭,忍着,上。”
这两句话嵌入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虔诚地遵守着。挨打从来不哭,被班里的男生一记窝心脚踹飞,还能坚强地爬起来顺手拎块石头,继续硬刚。
时刻准备战斗,面对试探性的挑衅,寸土不让。你打我一拳,我就要踹你一脚,你把我书扔地上,我就把你书包扔外面。
你不反抗,就要一直被欺负。你反抗了,就要一直战斗。
迎接我的是无休止的恶作剧,我被哥哥洗了脑,不管有多少人打我,欺负我,我都不觉得疼。后来干脆习惯了,机械性还手。
拎着打水的棍子追揪我辫子的男生绕操场跑一个课间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我只是牢记着我哥的叮嘱,挨打一定要还手。
兄妹俩和霸凌团伙陷入为期一年的胶着战,想尽一切办法藏零花钱,操场的石头缝里,被子的夹层,绝不认输。
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哥升初一,初中部有独立宿舍,我们就分开了。
那一年,我遇到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三个老师之一,一个二十来岁很漂亮的英语老师,从大城市来支教的。
她用温柔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村姑逆袭,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全国小学生作文比赛国家三等奖,文章登在了乌兰察布市少年报上,赚到了我人生第一笔稿费,五块钱。
成功的挤入了学校的白道安全层,坐到了第一排,再也没有人欺负我了。
听说我哥已经赤手空拳打下了一片江山,在初中部小有名气。关于他的传说越来越多,也越来愈玄乎。什么七八个人围殴他一个,结果被反杀。说我哥衣服袖子里经常绕着九节鞭,平时走路腿上都绑着沙袋,打架的时候一脚能踢到天灵盖上。
九节鞭是假的,绑沙袋是真的,我哥为了他的江湖着实付出了不少。
那三年其实挺不容易的,学校就是一个小型社会,混得好的都是抱团的走读生。我哥没人没势力,生生靠着自己的拳头一架一架打出来。
他改变了学校的格局,打出了一个自己的小圈子,一帮家里没权没势,穿的破破烂烂的留守儿童也能在学校里昂首挺胸走路了,光明正大拿钱去小卖部买东西不用担心被借钱了。
他的朋友变多了,偶尔来看我也是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我俩莫名其妙的疏远了,我见到他会很紧张,很害怕,最后发展到放假回家都很少讲话,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原因。
他成了家里人的头疼对象,三天两头的挂彩,被学校各种处分。
读六年级那年,原本应该读初三的我哥留级了,留的很彻底,重读初一,我妈被迫回来陪读。
就是在这个班里遇到了我嫂子,据说他俩的爱情故事是这样开始的:课间操我哥在睡觉,我嫂子在偷偷哭。吵醒了我哥,我哥问你哭啥?我嫂子说隔壁班的有个混子每天都在寝室楼下堵她,要跟她处对象。
我哥一听还有这事儿,别哭了,走,我带你去跟他谈谈。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我嫂子就喜欢上我哥了吧,但嫂子不承认。前段时间我采访她和我哥的爱情故事,她一口咬定,“就是好朋友,一直保持联系,我哥退伍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我妈回来陪读这段日子,我哥经常带同学回家吃饭,住校的孩子永远都是饿着的,学校食堂的饭难吃,生活费接不到月底,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同学过来蹭饭。
某天放学回家,刚进大门就看到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儿坐在我家炕上吃饺子。扎着两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辫,耷拉到腰际,眼睛又大又黑,笑起来一口大白牙。
她大方地招呼我快来吃饭,饺子快凉了,大方到我产生了一种我才是来做客的错觉,迷迷糊糊的接过碗和筷子,点头说了声谢谢。
这个姑娘就是我嫂子,这是第一个来我家吃饭的姑娘,也是唯一一个。
吃罢饭,我哥还借了个摩托车送她回家,她家离旗里有四十来里。
我哥走后,我妈悄悄问我:这是你哥对象?我也同样迷惑:好像不是吧,可能以后是。
我哥小时候长得挺帅,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不少姑娘曲线救国,对我很是殷情。我掐指一算,都不行,不成气候,干不过那个吃饺子的姑娘。
以我对我哥的了解,吃饭送回家这两件事绝对是我嫂子安排的。别说那个时候我哥根本不开窍,就算他爱惨了我嫂子,以他的脑子也想不到这些。
懵懂之中,被未来媳妇儿安排的妥妥的,家长都见了,自己还搞不清状况。
我妈回来这两年,我和我哥又重聚在一个屋檐。关系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还降到了历史冰点。
我经常会想,我哥小时候明明就很疼我啊,我几个月大的时候,他把他唯一的一块奶糖喂给我吃,等我妈进来我已经被卡的呼吸困难口水直流。
这明明是爱过的证据,长大后吵架他却说:那块糖怎么没把你卡死。
我们偷跑出去玩水,我抄小道陷进了沼泽地里,越陷越深。别的孩子都跑了,是我哥一个人把我拉出来。我人出来了,鞋却找不到了,他让我出去,自己找,找到天黑也没找到,把他的鞋子给我穿,脚上都是血印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愿意我跟着他了。就算我死乞白赖跟上去,他也会冷冷的让我滚。
我也不是那种喜欢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就算心里想和他亲近,表现的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在学校里碰上了也扭头假装不认识。
加上长得也不像,没多少人知道我俩是兄妹。
03年,我上初一。刚开学,就惹上了一个丧门星。我隔壁班有一个非常讨厌的男生,就叫他小王吧。我也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他,一开学就盯上我,对我各种恶作剧。
我俩的班是挨着的,我们班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上课去厕所必经他们班。
他带着十来个男的,经常在走廊上堵我,我一走过去他们就推搡过来故意撞在我身上,哄笑着目送我上厕所。
这个无聊的恶作剧让我极度烦躁,你骂他他跟你笑,你打他,那正好,他直接把脸凑过来让你打。像个狗皮膏药,粘上了就甩不脱,忍无可忍之下我产生了要跟他鱼死网破的念头。
骑着自行车到五金店买了把推拉美工刀,刀把刚好藏在我的手掌里。我把它藏在羽绒服袖子里,心里演算了无数遍,等他再撞上来,我就推出去给他一刀。
可惜实操的时候失败了,他撞上来的时候刀刃没有推出去。慌乱之中,我划伤了另外一个男生的手。很深的一道,血滴在走廊白色的瓷砖上,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的小王一下子懵了,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可思议地看向我:你这是要杀人?
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看小王阴沉着脸朝我一步一步走来,我迅速朝他要害猛踹一脚。那一脚踹的不轻,小王脸色发白,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只虾米。
我举着刀让他们不要靠近,冲过人群朝楼梯口跑去。小王气急败坏地吵我怒吼,老子不弄死你,就是你孙子。
我的教室在三楼东角落,我哥在一楼西角落。一口气跑到我哥班门口,拉了个不认识的同学让他喊我哥出来。那个同学头也没抬就说我哥不在,我追问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
回头看过去,小王的狗腿子已经跑到一楼的东角跟我对视。看见我在喊人,不敢轻举妄动,站在远处恶狠狠的比了一个在这里等你的手势。
深呼一口气,天要亡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刀,今天就你就我了。
正在我准备鱼死网破的时候,后门探出一颗熟悉的黑脑袋,他去我家吃过饭,我见过他,外号黑莜面,我叫他黑子哥。
看我神色慌张,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点点头:我哥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踹翻了一个凳子,朝教室喊了一声:有人欺负羊蛋妹妹,闹他!
黑子带着我走在前面,后面浩浩荡荡跟着本班二十多个男生。
“干嘛去啊?”
“有人欺负羊蛋妹妹,亲妹妹!”
“走,闹他!”
一路走到最东边的楼梯口,经过的初二每个班都会有新的人加入。走到三楼,一回头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走廊塞的满满当当,三个楼梯像地震一样轰隆隆不断地涌人上来,我身后至少站了一百多个人。
此情此景,只能说,我低估了我哥的实力。
小王早就跑了,不在教室,班主任带着几个体育老师下来疏散人群,喝退探出小脑袋瓜看热闹的同学,让我回去上课。
我们班的人战战兢兢偷瞄着我,悄声讨论着,她是羊蛋的妹妹,不像啊。我同桌又害怕又八卦:那是你啥哥啊?一个妈一个爸生的亲哥啊?
有人去游戏厅给我哥通风报信,说有人把我打了,我哥一脚踹烂游戏厅的破木凳,拎了一根二尺长的方腿赶回学校。在我上课的四十五分钟,我哥已经踹烂了两个班的门,轰动全校,我红了。
老师还在教室上课,我哥直接踹门上讲台上带着黑子认人:谁是小王?出来谈谈。
小王见势头不对,拔腿从后门跑了,其他几个人也准备起身。我哥追过去,举着棍子,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识相的就乖乖跟着走。
小王跑到他哥的教室里躲着了,他哥读初三,也是学校里能叫的上名气的人。我哥一点儿面子也没给,一脚踹烂后门,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王揪出来打了一顿。
下课后,我哥的同学来班里找我,说我哥在男寝等我。
学校的寝室很简陋,四张单人床横着摆,两张一组,合成一个大通铺,竖着能睡三个人。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留下一个不到一米的小走廊能勉强过人,墙边还摆着一排暖水瓶,洗脸盆。
我哥坐在床边,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搂着小王,小王的羽绒服袖子不见了一只,头发上挂满了飞出来的小羽毛,脸上更是惨不忍睹,青一块紫一块,像一只落水的小鸡仔,在我哥怀里瑟瑟发抖。
角落站着被我划伤手的那个男生,耷拉着脑袋,脸上挂满五指印,衣服全是40码鞋底印。
我紧贴着墙,不敢跟我哥对视,比他们还要紧张,口干舌燥。
我哥留着陈浩南二八分发型,一边的刘海快要遮住眼睛了,嘴巴像个人工鼓风机,呼呼的吹着刘海,在脑门飞舞。
“他说是你先动的手?”
我看了一眼小王,他眼神写满恐惧,眼巴巴的看着我。我要是说了实话,今天得弄出人命,我只能点点头,认了。
我哥冷笑一声,鼓风机越来越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还带刀了?
一股无名的倔强冲上脑门,死猪不怕开水烫:嗯,带了。我哥冷笑一声,拍拍小王的肩膀:滚吧!
小王前脚刚出门,后脚我哥就给了我一巴掌。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突然进入了静音模式。
身后的每一双眼睛都像一根飞针刺进我的肉里,跟随着他们不可思议还带有一点同情的眼神,游走在我全身的每一寸神经,毫不夸张的连呼吸都疼。
这种疼痛让我失去理智,本能的抄起开水瓶朝我哥砸去,我哥一躲,开水瓶砸在床档子上哗啦一声碎了,开水溅到我俩身上。我哥的同学反应过来,一把把我拽住。
我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趁着空档朝我哥扑过去,跳起来狠抓一把,我哥身子一仰,躲开了,脸没破相,脖子被我抓了五个血道子,疼的龇牙咧嘴。
“我靠,你们兄妹俩玩儿命啊。”黑子一把把我扛起来拎走了,我哥还在寝室咆哮:你们别拉,我今天打不死她。
这事还没完,老师对我哥在他课上踹烂门把人带走的事耿耿于怀,更想借着这件事把惹是生非的小王开除。他把这件事上升到了我俩作为初一新生,联合社会人在学校打架,性质恶劣,必须开除。
这个社会人就是我哥,小王的班主任捧着个保温杯,一脸得意的笑着:你哥?你哥早就退学了你不知道吗?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我哥也是个狠人,开学就不读了,每天还能坚持早起晚归和我同路上学。这大半个学期,我跟我妈没发现一点儿异常。
我的班主任力保我,说我平时低调从不惹事,最后结果是小王记大过,我承担赔偿学校两个门的钱。
我妈来学校赔门,我哥退学的事东窗事发。我爸从牧区赶回来的路上,我哥跑了。
我哥脑回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他明明从家里拿了钱但没买车票。他计划把钱省着到目的地用,偷偷溜进了一个只停货车的废弃的火车站,准备扒火车跑。
我爸说是靠推理加沿路打听,把我哥抓回来了,三公里的路,一脚一脚踹回家。到家的时候我哥的嘴唇已经青紫,不管我爸怎么打他都不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爸妈一分析,决定把我哥送远一点,离开这波狐朋狗友。做父母总会天真的觉得,自己家的孩子一定是被带坏的那个,从来没想过,自己家的孩子才是带坏别人的那个。
我爸废了很大的劲儿把我哥安顿到另外一个旗的中学里,床单被褥洗漱用品买齐活儿安顿好。回家屁股还没坐热,那边打来电话说我哥跟人打了一架,又跑了。
我丝毫不觉得惊讶,按照我哥的脾性,不管转多少次学都读不下去了。转校生要夹着尾巴做人,他做不到,换一个新学校意味着他又得重头开始一架一架的打。
我爸一气之下把我哥带回了牧区,不念书就放羊,没别的选择。不用看着我哥,我妈也跟着回去了,我搬回宿舍住校。
我哥倔,放羊就放羊。我爸强行要求我哥只能在牧区呆着,连苏木都不许去。只留我哥和一个结巴羊倌儿,三条狗,和牛羊为伴,等着我哥服软。
除了念书,我哥做其他的事都挺擅长的,放羊饮马做饭喂狗,井井有条。我爸定期去问问,要不要回去读书?
问了四个月,我爸妥协了,我哥原本话就不多,呆在牧区不见人,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我爸认命了,不管了,想干嘛就干嘛去吧。
再见到我哥的时候,他的头发长到可以扎个辫子了,黑乎乎的像个野人。站在我宿舍门口,我完全没认出来。
“你还有钱吗?”“有人欺负你吗?”“有人欺负你就找他们。”
没前没后的三句话,我一脸懵逼的点头又摇头,没来的及反应我哥又走了。
他穿着被流放之前的喇叭裤,装酷已经深入骨髓,手插在裤兜里,每一步都走的铿锵有力。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嘴肯定又撇成鼓风机,一步一吹,刘海在跳舞,我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他迫不及待的想进入社会,走进电视里才有的热血江湖。
每天不用再早出晚归假装上学,不用躲在游戏厅里怕遇见大人,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发现他根本不适合城乡结合部的热血江湖。
城乡结合部的混子,无非就是纹个身带个假金链子剃个劳改头,组个小团伙欺负一下看不惯的人,看到漂亮姑娘追一追,没钱拦路找人借点,骑个280摩托车炸炸街。
我哥是融入不进去的,他不喜欢欺负比他弱的人,更干不出借钱不还敲诈勒索的事,只有他借钱给别人没有他找别人借钱这一说。我觉得他适合上梁山,不适合当街溜子。
混了几个月,我哥决定去学点手艺,在旗里找了个饭馆儿帮厨去了。迫于我爸的压力,我硬着头皮去找他,正好赶上他端了一个巨大的盆子出来倒泔水。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冷冷的让我走开,脏。
看他围着一个油腻的看不出本色的围裙,摇摇晃晃端着一大盆泔水,我眼泪差点没忍住,转身跑了。
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你快来吧,我哥完了。
我爸说,你才十六,现在就窝在这个厨房,以后一辈子就在这儿了。我哥听了我爸的建议,准备混个毕业证就去当兵。
06年冬,我哥信守承诺,低调地在职高拿了毕业证,如愿以偿带上大红花当兵去了。别的孩子入伍都是一大堆人送,我家没有,我哥一个人背着行李去市里,办手续的时候偶遇了我嫂子(我嫂子坚持说偶遇)。
我哥当兵走的第二年,我转去呼和浩特读高二,班里有个女生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看的我莫名其妙,下课她凑过来问我,你是不是羊蛋的妹妹?
我极其诧异,心想,我哥这么出名?
那姑娘特别热情,拉着我的手: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走,我带你见个人。
把我拉到隔壁班,哦,是吃饺子的姑娘。
她读初中的时候留了一级,现在和我同届读高二。
多年前我们也就只有一面之缘,现在表现的却像骨肉至亲。她兴奋地拉着我:“做操的时候看着就像你,我还不敢认。”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姑娘,以一种很奇幻的慈祥姿态摸着我的头发,由上至下打量着我。
我们一家人都很生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我很不适应,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我似乎又有点贪恋这种亲昵,舍不得推开。
之后我嫂子就经常来宿舍找我,带我逛街采购生活用品,告诉我哪里的饭好吃又实惠,见缝插针讲一些我哥的故事。从初一打完那一架,我就没有和我哥主动说过话。我哥当兵一年,他没找过我,我也没找过他。
听我嫂子说我哥新兵的日子不好过,脾气又臭又硬还没眼力价儿,不用问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刺儿头兵。
“当兵当对了,终于有地方能把他整服了。”
“你哥当副班长了。”
“哦,班长都已经够小了,还是个副的。”
“你这话说的,一年兵要很优秀才能当副班的好吗!” 嫂子气鼓鼓的拍了我一把,很是生气,我忍不住偷笑。
嫂子对我哥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崇拜之中还带着一点老母亲的怜悯,她崇拜他,心疼他,依赖他,更包容他。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当爱掺杂了怜悯,就彻底完了。
“你给你哥写封信吧,我一起给你寄过去,省个邮票钱。”嫂子眨巴着大眼睛,黑漆漆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她好像永远都是这么无忧无虑,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给我哥。
到现在结婚十年了,还是那样,嫁给我哥生了儿子,就圆满了,俗世之中衡量幸福的标准她都不在意,小平房一住就是六年,骑着小白电动车照样是追风少女。
这世界万般变化也与她无关,她基本不玩手机,不刷抖音快手,不凑热闹,家,就是她的全部。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做工精良的信纸塞给我,“快写,现在就写。”
淡黄色的信纸,边缘还有一些气泡状的粉色爱心,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想表达点什么又怕太明显。
在我嫂子的软磨硬泡下,我艰难写下了给我哥的第一封家书,字到笔尖语凝噎,唯有三个字:展信安。
写完之后我嫂子拉着我去寄东西,我原以为只是寄一封信没想到那一大袋子东西都是寄给我哥的。
嫂子认真规划着如何把那一大袋子东西塞进五号纸箱。“这都是啥呀?” 我惊了个呆,里面有肉干,奶豆腐,还有咸菜?内裤?!
嫂子的脸哗的红了,手忙脚乱的往里塞。
“你是不是对现代部队有什么误解?他当的不是八路军,部队伙食好的很。”那吃的一看就是嫂子的爸妈给她准备的补给,高中生正是最苦寒的时候。“还有这些生活用品,他给钱了吗?”
“给了给了,嘘,闭嘴!”嫂子瞪了我一眼,我立马收声,一路警告我不要跟我爸妈讲。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特殊的回信,是我哥的作风:一张300块钱的汇款单,留言好好学习不要打架。
高二下学期,嫂子突然决定转学念职高。一本正经地给我分析:我不是学习那块料,撑死了也就过个出档线,读职高也挺好的,一年就能参加工作了。
她很坚定,说的还有几分道理,把我带的都有点动摇了差点退了学,被我爸打了一顿放弃了。
年底,我哥放弃留队退伍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真的是去同学聚会了,别瞎想。
回来我妈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哥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没谈。我哥怕我爸妈知道他是因为谈恋爱才不留队。
我爸说没谈就那就相亲吧,我都给你安排好,隔壁的苏日娜,陪嫁三百只羊。三言两语就把我哥炸出来,他老实交代是谈恋爱了。
我们毫不意外,“我说吧,就是小李同学。”我爸笑道,用脚后跟都能想到的事,你还瞒啥?
第二天一大早,刚烧好茶准备吃早饭,听到门口有摩托车的声响,狗在疯狂的扑咬,这是来了生人?
我哥嗖地跳起来,嘟囔了一句 “我对象来了”就跑出去接了。我爸妈一脸懵逼,赶紧穿鞋下地。
我嫂子他爸也是个直肠子,进门就跟我爸妈吐槽:我一口馒头咽了半口,就被拉来了。人家要不要你还两说,非要拉着我上门,这叫什么事!
我惊呆了,偷偷给我嫂子竖了个大拇指,是个办大事儿的人。
媳妇儿从天而降,我爸赶紧进圈杀羊,我妈备酒和炒菜。两斤酒见底订婚的日子都选好了。我和嫂子一起包饺子,嫂子手脚麻利的擀着饺子皮,跟她比起来我就是个废物。
我偷偷问她,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悄悄跟我耳语,夜长梦多。
你真是老谋深算!
08年,我升高三,嫂子跟着学校去安徽实习,我哥去了鄂尔多斯。
这一年他俩频繁吵架,我嫂子偶尔会被气哭,给我打电话一通抱怨。我就像一个被倾诉心事的直男,“我都不知道你看上他啥了,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嫂子气鼓鼓的跟我撂下狠话:你看着,我不把他训出个才地,我就…你等着。
如果不是我亲哥,我早就劝分了。
他俩的恋爱就是一个驯兽过程,我哥脑子简单耳根软,别人一煽风点火就迅速爆炸,脾气还很倔,一钻牛角尖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我爸妈都被气佛系了,结婚当天如释重负:终于熬出来了,以后就交给小李教育哇,我们不管了。
去我嫂子家提亲之前,我爸千叮咛万嘱咐,彩礼钱要多少就是多少,不能还价,这不是买牛买马能讨论,这是一个大活人。女方不过分,男方不小气,两好才能凑一好。
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朋友背后嚼了几句闲话:你自己搞得对象还要彩礼钱啊?你这也不行啊,跟我们差不多嘛。
一阵哄笑过后,我哥的小脑袋瓜里迅速里植入了概念,要彩礼等于他不行,四舍五入就是他俩的感情不行,逃不脱花钱娶媳妇儿的命。
嫂子的妈刚提了个一万八的彩礼钱,我爸还没来得及偷乐,我哥啪的一声倒扣酒杯。自以为自己很成熟,很会来事儿,拍着他老岳父的肩膀开始讲大道理。这一顿骚操作打的大伙呆若木鸡。
嫂子眼疾手快立马上去把我哥拉下炕,“他喝多了,我带他出去醒醒酒。”
一口气拉到了村后小树林里,鞋都丢了一只,我哥特别委屈: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能开口要这么多彩礼?你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有多困难?
我嫂子像哄小孩一样,“不要不要,我妈就是那么一说,走个过场的事,我啥也不要。不生气了啊!”
那段时间家里的确是很困难,遭了一场灾,吃了无良饲料厂的毒饲料,发了霉的玉米过了一道水。连续几天死了上百只羊,到最后我爸妈精神已经快要崩溃了。
来不及抢救,扑腾几下就没了,老两口不敢进羊圈,不敢看羊。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损失,那种不断面对生命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彻底击溃了他们。
我请假回来拿着饲料去呼和浩特做质检,和饲料厂打官司。等待的过程,也算是给我爸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虽然并没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日子也算是继续过了。我从大二开始申请助学贷款,兼职赚生活费减轻负担。
回家之后,我哥和我爸都喝的东倒西歪,我爸大着舌头跟我妈炫耀我哥是怎么摔酒杯的,自己是如何力挽狂澜谈成这事儿的。“你这个儿子,二岁牛犊子空有一个好头子,没脑子。”
我哥烂醉,躺在床上,时不时还要接几句:“我就是不想靠你们娶媳妇儿,这怎么就不对。”
“老子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说话。老子给儿子娶媳妇儿,天经地义,你管不着。”
两个醉鬼吵成一团,我跟我妈脑仁疼,想把他俩都丢出去。我嫂子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你哥就是那个弯没转过来,转过来就好了。
过了几天我哥突然转过弯儿了,意识到一个女人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就这一回的风光,不能寒酸了。
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让老婆受了委屈,别人有的我老婆要有,别人的车队6个车,我得8个车。
轮到我爸妈头疼了。
2012年冬,我哥和嫂子结婚了。
那天特别冷,没下雪,就是干冷,感觉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当地流传着一个奇妙的传说,娶亲那天越冷,媳妇儿越厉害。亲戚都打趣我哥,你这个媳妇儿厉害啊,结婚之后有你好果子吃。
我们那儿结婚有个挺好玩的习俗,好不容易把媳妇娶回来了,进自己家还得抱着新娘子冲门。亲戚朋友都会挡在门口,新郎得抱着新娘闯进去才作数。
我爸说,这就是遗留下的传统,娶媳妇儿就得过这关,一个男人,抱着老婆连个门都闯不进去还能干成啥事儿。
那天冲门关卡异常艰难,我哥抱着嫂子冲了十几次都没成功,别家都是闯个两三次是个意思。我哥的傻战友们,铜墙铁壁滴水不漏,我哥也沉迷在这个闯关的游戏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嫂子穿的单薄,脸被冻的通红,手都冻的快抱不住我哥了。
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跟前面带头的那个战友悄悄说,差不多就行了,别把我嫂子冻感冒了。
我觉得我已经很注意我的语气了,但那哥还是觉得“差不多就行了”这句话下了他面子,有威胁命令他的意思。
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没跟我计较,拉下脸让出了一个空缺。我哥瞬间冲了进去,没察觉到这个小小的变化。
酒席快开始了,那哥们还在生气。其他的人小声安抚,大喜的日子别这样,那是人家亲妹妹。
我哥侧耳听到了,大声询问:“咋啦?啥情况?”转头眼睛瞪的溜圆看我,“你干嘛了?”
大喜的日子我也懒得跟他犟,“我啥也没干,你去门口看看,妈找你。”
不愧是我哥的朋友,面子比天大,说翻脸就翻脸。
我成熟了,不想跟他计较,走过去倒了杯酒,“你是我哥战友,我也得叫你一声哥,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没觉得我做错了。你们穿的厚不觉得,我嫂子都快冻感冒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跟你赔个罪,我干了,你随意。”
三两酒下肚,那哥们也不生气了,赶紧站起来满了一杯,“哥也有问题,你别介意,哥就这脾气。”
嫂子和我算同龄人,身上却有一种极其不符合年代的传统女性魅力,现实版当家的女人。
我家四口都是不爱管闲事儿类型,和亲戚来往的很少。我嫂子恰恰相反,谁的事儿都热情张罗。
二姑家的儿子学艺住在她家,大姑看病她带着挂号,婶婶家儿子结婚缝喜被都是她忙活。
她似乎也挺享受这个过程,家里人对她赞不绝口,原本处在家族边缘的我家,在嫂子的带领下走向c位。我爷爷更是只认我嫂子,给老太太买个褂子都要宰我一刀的老头,我嫂子买房的时候偷偷塞了一万块钱,还不用还。
承诺活到一百岁,国家奖励一个车子,这个车子是给我嫂子的,谁也别争。嫂子也乐呵,“那您得好好活,我要等着这个车。”
我们一家人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信仰马克思主义。嫂子年纪轻轻,还有点小封建迷信,讲究特别多。
过年的时候一定要把全家人的新衣服都拿出去烤旺火,旺火要堆的足够高家才能兴旺。
这让做事喜欢将就的我爸非常苦恼,往年堆旺火都是象征性的挑几挑干柴,烧几分钟是个意思就行。
现在要费劲劈一堆干木头不说,一家人还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守护着旺火漫长地自然熄灭,怕火星子飞到干草里引发火灾。
等到自然熄灭之后,嫂子还要铲一铲子灰端进家里的炉灶里,这是把旺端进家。
进门要第一时间拜年,小辈给长辈说吉利话,封压岁钱。我这个二十八岁的宝宝还能收到一个大红包,嫂子说在我没出嫁之前永远都是可以拿压岁钱的小娃子。
过完年,经过慎重分析,嫂子决定就在旗里安家,不去大城市。我哥养家压力小,还能照顾父母。
那一年嫂子的日子过的真的很苦,赤手空拳去旗里安家,把准备买房的钱拿去贷款了买了一辆四桥车,首付付了十万,每个月还一万多的贷款。
每月三百块钱租了个平房,什么都没有,吃饭的桌子都是自己找两块木头板子拼起来的。买了车我哥就上山干活了,钱是挣了,但就是结不了帐,还得自己不停地垫油钱。
两边老人拼尽全力东拼西凑解决每个月的贷款,家里的开销、跑车的油钱、日常修理费只能自己解决。
嫂子怀孕了,大着肚子四处借钱,帮我哥撑着。最困难的时候,嫂子还在上高中的妹妹都要从生活费里抠出来一点接济一下。
看起来在外面挣钱养家的人是我哥,但实际支撑这个家的是我嫂子。
我哥脸皮薄,好面子,拉下脸来借钱的事,嫂子从来不会让我哥去做。维持着他的自尊心,接待他混得穷困潦倒的江湖朋友。家里就剩两千块钱过日子,我哥还能借出去一千五。
就在这样艰难的状况下,嫂子坚持孕期每天步行几公里,十一月份我侄子顺利出生。
到了年底,我哥一直守到大年三十,老板象征性的给了一万块钱。
我哥的倔脾气上来了,动不动就是要豁命,嫂子劝说,先拿了回家过年吧,让爸妈见见孙子。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村里大雪封路,车子进不去。路口不断的有车返回,每个司机都在劝我们,回去吧,前面没路了,雪比车高,进不去。
我哥犟了,一定要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从工地开了一辆皮卡,准备硬闯。一路开的惊心动魄,乡道柏油路上至少五公分厚的冰碴子,轮胎左右打滑。
两边是挖掘机铲出来的雪,真的比车高。时不时还有几个冲进路基里的车印子,惟妙惟肖像个冰雕,提醒着我们,小心一点,下一个成冰雕的可能就是你们。
我坐在副驾驶,心都掉在嗓子眼了。我哥就像跟那个方向盘有仇一样,一路猛打,雪花四溅。有惊无险,顺利过了乡道。
在离家不足三公里的土路上,我们彻底被困住了,困了整整四个小时。乡道顶多是凶险,好歹是一条路。而这条直通我家的小土路,白茫茫的全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要生闯。
侄子在我嫂子怀里,小脸儿憋的通红,刚过百天的小婴儿出奇的耐心,憋了这一路也没有哭。内外温差太大不敢下车步行,只能在车里坐着。
我下车探路,穿着高筒过膝靴,一脚踩下去,雪能没到我膝盖。我悄悄跟我嫂子说,不行就返吧,前面真的进不去。
我哥犟了,就要回家,黑着脸一撬一撬的铲雪。
嫂子摇摇头,“让他试试吧。”轻轻安抚着我侄子,“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能看到爷爷奶奶了。”
我爸开了一个农用拖拉机来牵引,轮胎干转,雪花四溅,车子就是动不了。
我哥僵持着,“老子就是一锹一锹的挖,也要挖出一条路来,我就不信我带着儿子回不了家。”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扛着铁锹出来铲雪,过年回家,好难啊。
挖着挖着我哥突然想起来,有个同学是开挖掘机的,就住在镇上。铁锹一甩,一个电话叫过来,轰隆隆的挖开了一条路。
这是2013年,我哥唯一遂心的事,带着儿子回家过年了。(未完待续)
作者 | 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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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仁:我哥嫂的爱情,就是一场驯兽记
01
我至今都记得那场大雪,那是近十年以来内蒙最大的一场雪。
村村通的乡道上政府雇挖掘机铲了积雪,堆在路基两边,比车都高。车开在路上就像穿梭在冰雕中,路面上是新结的冰碴子,一个打滑就得冲进路基里。
每隔几十里,就有一辆孤零零钻进雪里的车,不知道它的主人回家了没有。
最震撼到我的,不是这雪路的凶险,而是人们回家过年的心切。我是非常不能理解的,不就是个年嘛,今年不行明年再回来就好了,在哪儿过不是个过。
我哥一路紧盯路面,猛打方向盘克服轮胎打滑。我翻个白眼,无声反抗,握紧安全带。
荒郊野岭恨不得抓住一棵树吐槽一下我哥,永远不懂审时度势,八匹骡子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我用眼神示意我嫂子劝一劝,嫂子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继续轻轻哄着怀里的婴儿。
被困在原地的四个小时,他俩没有交流,静静地上演着一出默剧。哥哥一锹一锹地铲雪,嫂子一下一下轻拍着熟睡的侄子,她在消化着他的愤怒,不甘。
我是那唯一的观众,百爪挠心着急踱步,恨不得夺了那把铁锹,马景涛式咆哮几句:你清醒一点,没有路了,返吧……
当全村男女老少扛着铁锹,一个一个从远处走来,我的很多想法在那一刻全被颠覆了。好像我才是那个值得被吐槽的人。这个常驻不足十口人的小村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平日里,因为你家羊吃了我家地,你家狗咬死了我家鸡生的嫌隙,都被这场大雪填平了。
< 作者娜仁供图:乡亲们帮忙铲雪 >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漫无边际的雪地只挖开了一个豁口。我哥突然想起来,一个初中同学有挖掘机,就住在镇上,五十里路,一个电话叫过来。
那庞然巨物,碾压着大雪浩浩荡荡开出了一条回家的路。
人们都在欢呼,场面堪比女排夺冠。乡亲们对我哥竖大拇指,还是你厉害。然后麻溜打电话通知自己家孩子,“路通了,能回家过年了。”
村长挨家挨户收钱,AA挖掘机的费用,然后跟我哥同学一番撕扒,“那必须要给的,大过年的,不能放空车!”
“这是我大哥,帮个忙的事,收钱这不是打我脸嘛!”
02
家里添了婴儿,原本破败将就的环境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这一年所有的苦难,都在我侄子咯咯咯的笑声中抹去。
一家人的精力全放在了我侄子身上,我和我哥也破天荒地没有打架。我故意气他,“你不是总嫌我长的丑吗?你看你儿子长的跟我一摸一样。”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嫂子生了个儿子,长的跟我一模一样。他们两口子都是大双眼皮,尤其我嫂子,大双眼皮长睫毛,能放五根火柴棍儿。
可惜,我侄子跟我一样,小眼睛单眼皮。一家人围着睡着的侄子,仔细打量,惊喜得自欺欺人:“你看,眼皮还是有条小缝缝的,长开了能变双眼皮。”
我指着我的眼睛,“看,我也是双的,内双!”
年初六我就回武汉工作了,我们家进入最困难的时期。
我哥那年拖欠的工钱到现在都没结清。
最后一层遮羞布撕开,老板也不推托“下个月晚些时候”了,脖子一横,干脆了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十几万成了一张白条,一年的幸苦打了水漂,原本欠的钱也陆陆续续到期要还,家里山穷水尽了。
嫂子给我打电话借钱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也刚工作,也很难。”
我东拼西凑地把钱转过去,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嫂子绝对不会跟我开口。去年那么艰难,嫂子宁可跟自己读高中的妹妹匀点生活费,也没有跟我张过一次嘴。
内蒙的工地一年只能开半年,上冻直到开春,我哥前半年没活干没收入,后半年有活干还得先垫钱。救急不救贫,无论是谁的接济都只是一时。我爸妈养羊一年就只有一个月有收入,非得等到秋天羊羔子全部出栏才能看到钱。冬三月春三月,六个月草料钱就能压死人。对于一个普通人家,娶个媳妇儿,又背了十几万的贷款,日子的确难熬。
老婆孩子再次陷入没饭吃的境地,我哥拎着刀去豁命要账了,“我老婆孩子活不下去了,那就都别活了......”
老板看我哥来真的,连哄带骗带卖惨,给了几千块钱把我哥劝回去了。我哥向来吃软不吃硬,自己都没米下锅了,回家还心疼包工头,“老七也确实挺不容易,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几年也是我最难熬的日子,生活上痛苦,精神更痛苦。
给嫂子打的两万块钱,是我从信用卡里挪出来的,每个月分期还两千块钱,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3500,房租五百。
当时那份工作并不适合我,想辞职老板还不放人。强行辞职之后,老板扣了我的工资不发,原本就困难的日子因为停发工资雪上加霜,吃饭都成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在特别倒霉的时候,就会更倒霉。我的胃病犯了,半夜发作直接疼晕了。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的吊针让我先消炎。到一楼划完价,捏着那张账单,不敢到缴费处排队。
318块钱。
站在大厅思索良久,还是掉头走了,到门口的小药店开了点药。
很快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下班之后还带一个二年级小朋友的家教,晚上还要写网文挣点微薄的稿费。每天十二小时连轴转,不敢怠慢一秒,强烈的生存危机,让我像一只惊弓之鸟。总觉得自己和猫会被饿死,会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去,流落街头。
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的生活就像一个黑洞,永远填不平。我想告诉家人我过得挺好,不用担心。陆陆续续给家里拿了五六万块钱,又很想补充一句我其实也没那么好,没那么有本事。
我和家里陷入一种非常奇妙的焦灼关系,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恶狠狠地告诉我,这就是在吸血,你要反抗。一个轻言细语告诉我,不是的,家里人都很疼爱你,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这种搅扰让我非常神经质,偶尔跟个神经病一样跟我妈针锋相对,电话里吵得吓人,“你想把我变成第二个你,你做梦!你爱怎么说怎么说,随便你!反正要钱一分没有,要命也能还给你。”
双方都很敏感,往年回家跟我哥常态吵架,我爸妈也会觉得我是因为钱的事情心里有气。其实跟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跟我哥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基因里带的水火不容。见面三句话就能吵起来,五句就能打起来。
平时几乎很少联系,打来电话也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就挂了,我还在加班”。我是真的在加班,加班到十点是常态。我哥一度以为我在什么非法场合上班,非要我开视频确认我的工作环境,看到我确实在办公室才放心,嘟囔着“什么破工作,上班到十点,不行别干了。”
“不干你养我啊!”我针锋相对。
如果我哥有钱,他肯定二话不说拿钱砸我一脸,可惜他没有。
“你牛逼,我等你赚个几千万回来。”
03
我相信再多的苦难都能过去,很多当下你觉得过不了的坎,只要活着都能过去。但能把苦难看平淡,十年如一日对爱人保持信任,怀抱着希望,可能只有我嫂子能做到。
即便是背了一身债,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我嫂子脸上也看不到任何穷酸相。他们在旗里租了小平房,饭桌都是拿破板子架起来的。嫂子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滴置办,家里收拾得干净体面,孩子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我嫂子的口头禅就是“别让人笑话”,关起门来馒头就咸菜,打开门也得像个样子。人情往来都是周周道道,谁来了也是好吃好喝好招待。
我哥那些江湖朋友们,一个一个遭受社会的毒打,混得一个比一个惨。总有人来蹭吃蹭喝,一住就是一个礼拜,走的时候还得我哥给拿路费。
我哥把全家仅余的生活费借出去是常态,我光听就觉得太阳穴疼,“你为什么不一棒子把他们轰出去。”这可能是吸引力法则,家里一些讨吃鬼亲戚,也总是找我哥借钱。自己屁股拿砖盖,还要达济天下。
我和我哥已经吵到相看两厌的境地,我对他无话可说,爱咋地咋地。我爸经常调侃,我是火,我哥是水,我嫂子就是中间那架大铁锅。
我哥最大的毛病就是那口酒,一喝多就撒泼闹事儿。结婚前我嫂子都是惯着的,好言好语地哄着,他说东不往东北,酒醒之后再讲道理。
结婚之后开始驯兽,我哥和他的战友在外面喝酒,喝大了一架把人家烧烤摊子都砸了。摊主报警,警察刚把他俩提溜到车上,我哥突然酒醒了:”诶,胡日查,你结账了嘛?”跟警察说和,“你先让我把钱给了,再抓!”
警察苦笑不得,我嫂子大半夜骑个小电动去赔钱捞人,把两个醉鬼捞回家。回去之后两个人又闹起来了,眼看着又要动手了,我嫂子从厨房冲出来直接掀翻了桌子,杯子碗碎了一地。我哥措手不及,跟我嫂子嬉皮笑脸:“咋啦?老婆。我俩闹着玩的。”
砸完就关门回房睡觉,我哥和他战友乖乖收拾东西消停睡觉了。
刚结婚时,我哥喝酒闹事的频率保持在一个星期一次,最多不会超过两个礼拜。但我嫂子从来不跟我爸妈说,偶尔没办法了才会骗一骗我哥,“我给爸打电话了,明天就来弄死你。”我哥酒醒围着我嫂子确认,“你真打了?你赶紧再打一个,别让爸真的来了。这么大岁数了,挨一顿打不好看。”
我嫂子是吓唬,真告状的是我,只要我在家,我哥喝一次酒我告一次状。告到我爸都觉得烦了,“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自己不长心,我能怎么办?”
“话不能这样说,你儿子你不管,万一老婆跑了你还得给他再娶一个。”
我嫂子不好意思,我好意思,每天到点给他打电话,“回不回家吃饭?不回家和谁吃?喝不喝酒,九点之前不到家,我就告诉爸妈,你看着办。”
我时常有一种我嫂子会跑了的危机,我哥如果不是我亲哥,哪怕是个堂哥,我也会劝我嫂子赶紧离婚,马上离,迅速离。
当然,我这肯定是多虑了。在我嫂子的字典里,没有离婚,只有同归于尽。
他俩最大的矛盾就是我哥的酒。我哥从来没跟女人动过手,即便读者认识他第一件事就是跟我打架,他真正跟我动手就只有初中那一次。我哥宣泄愤怒的方式就是拿东西砸,烟盒子,鞋子,有什么砸什么,从来没砸中过。而我和他是肉搏,撕抓踢踹咬,专挑要害,负伤吃亏的都是他。
男人不能理解的是,即便是没砸中也算动手了。
一次酒后失控,我哥拿手机砸向我嫂子,手机是砸在门框上咣当一声,我嫂子被激怒了,我哥酒醒了,也晚了。也不能算晚,至少反应快了没被砍死。
我嫂子是个很奇怪的人,平时温温柔柔,笑起来一口大白牙,不管我哥闹成啥样她都不说话。一旦过了那个临界点,眼一瞪牙一咬我看了都怂,那个眼神让我彻底相信嫂子的祖上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土匪头子。目睹了几次我嫂子收拾我哥之后,我们一家人统一认为这不是传说,绝对有这个基因。
我们都是咋呼,真动手都留着余地。我爸语重心长地警告我哥,“我说弄死你,都是吓唬,你老婆说劈死你,真的能劈死你。你自己注意吧!”
我哥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嫂子动真格,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直接一菜刀劈过来。我哥侧身一躲,羽绒服劈开了一大口子,紧接着又一刀挥过来,我哥跳到沙发背上,刀劈进了沙发里,拔都拔不不出来。
他们住的那个小平房是早些年比较流行的木质装修,每一间房都是拿木头和玻璃隔出来的,门框上全部都是那天战斗的痕迹。从那之后,每次我哥喝了酒回来,我嫂子就会去厨房默默拿一把刀放在枕头下,从根本上解决了我哥酒后失控的问题。
我是真心不太理解这个解决问题的方式,一方面有点心疼我嫂子,一方面也有点为我哥后怕,给嫂子出主意,“你跟爸妈打电话啊,让爸来收拾他。”
“两个人的日子总得两个人过,反正每次都是把门一锁,今天就他就我。”
04
只要不喝酒,我哥和我嫂子就是天仙配,很令人羡慕。
嫂子生完孩子,两方老人伺候完月子就都各回各家了,之后所有的家务都是我哥一个人做。我们那儿流行做完月子要多喝小米粥,没什么科学道理,但我嫂子很虔诚地遵守。实打实喝了三个月小米粥,我哥陪着喝了三个月。
他笨拙地跟着网上学各种做饭技巧,过年回家我意外发现,我哥居然烧得一手好菜,还会熟练地给孩子换尿布冲奶哄睡,也不是一无是处。
仔细想想,虽然我总觉得我妈重男轻女偏心我哥,但他其实也挺惨的。从小被各种打压,一家人对我哥偏见太深了,他从小不省心,心比天大命比纸薄,做什么垮什么。
关键是这个人情商还很低,语不惊人死不休,有的时候我都佩服,他是怎么想出这种话的。我舅舅老来得子,生了一个儿子眼睛有点小,他当着我舅妈的面儿夸孩子,“这孩子瞎迷缝眼的,还挺聪明,啥都懂。”全家人笑疯了,也没人跟他计较,大家都觉得这就是我哥能干出来的事儿,没什么意外。
已经习惯打压他脑子不多别折腾了,谁都没做过他能成龙变凤的指望。只有我嫂子数十年如一日地相信着我哥能干成什么大事,2018年我创业开幼托,我哥也同期创业了,和几个朋友承包了一个洗沙厂。
我创业,亲戚两眼放光各种彩虹屁:真有本事,发财了别忘了我。我哥创业,亲戚嗑着瓜子等戏看。我爸妈更是跳脚反对,一结婚就背了一屁股饥荒,刚轻松了没几年,又来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老两口的棺材本可能保不住了。”没人支持他,都非常武断地下定论,一定是血本无归。
我哥娶了我嫂子真是人生大幸,不仅是我嫂子相信他,我嫂子的全家都相信他。我哥准备把车卖了投资建厂,老丈人拦住了,把存折一拿,“年轻人有奔一奔的念头,就去奔,一辈子还有很长,赔了慢慢挣。”万一赔了,车在还能有个收入。
< 图源《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我哥的合伙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谁也不管,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弄。2018年忙活了一年,住在山上有家不能回,每天起早贪黑。那年家里还装修房子,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我嫂子一个人搞,搬家都是我嫂子自己骑着小电车一点一点搬过去的。
我爸妈因为建厂这件事对我哥彻底烦了。我爸老早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想找我给你擦屁股,自己爱咋地咋地。我妈每天都要跟我吐槽一百遍,我为什么生了这么个儿子,一天都不让人消停,顺带着把怨气转移到了我嫂子身上,怪我嫂子不管,信马由缰。
“话不能这样说,你儿子你教育了三十年都没教育出来,我嫂子能管住?”“她不给他拿钱他拿什么折腾。”“人家俩是真爱,赔了我嫂子也愿意跟着吃苦,你管不着,没必要。”
折腾一年,不出所料地赔了。
我都被逗笑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技术没技术,销路没销路,行都没入就敢建厂?”我哥听不出我的冷嘲热讽,很实在地咪口烟:“是说呢,还是想的太简单了,隔行如隔山。”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在采购设备的过程中,他接触了很多大老板,拿着手机跟我说,“你看这个做设备的张经理,那么大个老板亲自接待我们,都不好意思不买。真会来事儿,怪不得人家赚钱。”
他和他的三个战友只是洗砂厂的小股东,真正的大股东是当地的开发商。我时常怀疑他就是被涮了,厂子建好之后被踢出局了。按照常规商业逻辑,股东的投资总额至少要涵盖筹备成本和预计盈利周期内的运营成本。他们原始的投资总额就撑不到出货阶段,这个大股东的整个投资非常违背常理。
所谓的清算也就是他们三个认赔出局,厂子还在,万幸的是没全赔光,还有几万块钱的白条。我哥赔的最多,我嫂子无奈,自己管账,账不平了还得自己垫钱。“那一码归一码,都是兄弟,不能骗人。”
清算的过程中,因为给司机结工钱和这个大股东再次有了冲突。我哥就是认死理,你亏钱归亏钱,受苦人的工钱不能欠,过年的时候必须结清。那边一拖再拖,我哥坐不住了,我嫂子劝他,整个旗里大部分工地都是他的产业,你跟他撕破脸,以后真的不好混。
反正最后还是撕破脸了,老板也无语我哥的轴,谈不了商业逻辑,干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
我回去的时候赶上工人要账,家里坐得满满当当。这一两年,我哥真的老了很多,他和我男朋友同岁,面相看起来我哥比他大了一轮。我哥说了年三十之前一定结清,大家都信任我哥,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兑现,没有为难,吃了饭都散了。
吃过饭我哥出门了,我嫂子陪我一起收拾我寄回来给我妈干活穿的衣服。翻出几件大衣比划,“你这件也不要了?不穿给我吧,我刚好在家穿。”
我愕然,故作轻松,“你随便挑,想穿哪件穿哪件,我都没穿过几次。”
嫂子家庭环境不错,姐妹俩都是富养着长大的,吃穿用度从来不落人后。我想起嫂子和我哥订婚第一次来我家,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皮草,高筒过膝靴,盘靓条顺。我还跟我妈说,我啥时候也能买个貂啊,我妈逗我,等你嫂子替下来给你。
第二天我睡醒,我哥和嫂子已经去银行办完贷款回来了,拿房子抵押了一笔钱。
下午一家人去逛商场,我旗CBD消费还挺高,不知名的品牌卖出了一线价。我试了一件皮毛一体觉得还行,但也不是特别喜欢,觉得价格不划算就没买,只给我爸妈和侄子一人买了一套。
回家之后我哥死命问我,“你不是想买那个衣服么?怎么没买?”我故意逗他,“太贵了,没钱。”“你这也拦不成哇,幼儿园园长也没钱?”
“我跟你一样,过不了年。”
“真没钱了?”我哥瞪大眼睛不停确认。我是真的没钱了,2019年初托班刚刚开业,连亏6个月。
“你要真的没钱就说,我贷款下来给你挪点。”
贷款下来后,工人的账变成了我哥的白条,该还的账还了,非要带着我和嫂子去乌兰察布皮都买貂。我不太理解北方女人对于貂的执念,这个东西可以不穿,但是一定得有,逢年过节没有一件像样的皮草,好像都不好意思出去串门。
我不想去逛,就带着我侄子先回老家了。第二天我哥和嫂子一进门,甩了一个袋子给我,“妹哥儿,哥给你买了,大过年穿新的。”
05
今年因为疫情,我在家过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个春节,1月到7月,整整半年。为了发货方便,从四月份开始,在我哥家小住了三个月。
我爸妈每天提心吊胆,担心我跟我哥打起来,这三个月我连我哥的面儿都碰不着。天不亮他就出去干活了,晚上八九点才回来。我睡得晚,有的时候我还没睡就听见我哥起床出门了。
我问我嫂子,“我哥每天都是这么忙吗?”
“只要开工就是这么忙,开厂那年就更不提了,干脆住在厂子里了。”
我哥灰头土脸地回来,嫂子备好干净衣服给他换,我哥洗完澡吃饭,嫂子洗洗涮涮。一边吃一边聊今天的家长里短,孩子最近不好好写作业,谁谁谁和他老婆又打架了,这次去法院起诉了。
我突然也开始心疼我哥了,偶尔会叹息我哥真是没遇到对的人,这么吃苦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就没跟对老板。
我的立场也倒戈了,从一开始每天洗脑我妈,一定要握紧自己的养老钱,不能全贴进去。到现在每天劝,就那一个儿子,又不是吃喝嫖赌不走正路,别骂了,能帮就帮一把。他过不好,你留着钱又有啥用?
我跟嫂子商量,愿不愿意帮我发货,目前单量不大,抽空发就行。愿意我就把货留在内蒙,我按月付工资。“那怎么不愿意,这肯定比出去拔草草强!”嫂子哈哈大笑,”你放心卖,一天一百单嫂子也能给你发完。”
嫂子跟我妈说,幼儿园上班加上给我发货的工资,她一个月就能赚三四千。再紧个两年就能把饥荒还清了,一点儿都不愁。
我狂笑,跟我妈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有儿子赔钱媳妇儿安慰婆婆一说。都不是吵着闹着不过了,你该知足。”
嫂子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等日子稍微松快点,再生个女儿。
-END-
作者 | 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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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
娜仁:月薪涨到4500,她被打断三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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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星作者娜仁的第六篇故事。疫情严重期间,娜仁一直在内蒙,意外卷入一起家暴事件中。
疫情期间,我在内蒙呆了七个月,除了家事,参与最深的就是李伟的家暴事件。
2020年1月19号,我从北京飞回内蒙。下飞机已经晚上十点,李伟和我哥搭伴儿开车去机场接我。一上车,李伟就表现得自来熟,有一种老友见面的寒暄感,问我这么多年在武汉还习惯吗?跟以前的同学还联系不?
我礼貌跟着寒暄,满头问号,回家问我哥:那谁啊?
“跟你一届,你忘啦?人家还说认得你。”
我想了想,的确没啥印象了,我哥把我接回来安顿好,羽绒服也没脱,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嫂子笑道:“你哥现在牛了,当上调解了,你是今天晚上就去李伟家睡?”
“是了哇,你看那脑袋苦的滴水了,说睡不着让我过去陪着喝点酒。”
李伟和老婆打架了,老婆回娘家十来天了,要起诉离婚,要我哥陪着上门认错。比起李伟家暴这件事,我哥去当说客更让我觉得离奇。我哥的语言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是他短到不能再短的板。选我哥当调解,等于宋江派李逵和朝廷谈和,这李伟着实脑子不多。
“这次打得有点厉害,见血了,张小娟说要去法院起诉离婚。”
“不见血也不能天天打,赶紧离了哇,过的啥日子。”嫂子对李伟的家暴事件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妹哥儿,你给我分析分析,我咋劝。”
“我感觉……可以试试劝离。”我试探性表达了一下观点,得到家里两个女人的支持。我、嫂子、嫂子的妹妹,一致认为没得劝,离了算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
我哥没理会女人们的声讨,眉头皱成个川字,怎么也想不明白。李伟这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一到张小娟这儿就不行。
经过分析,我哥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跟上鬼了……
“有可能,祖坟不正,净是破事。你明天快让李伟他妈去找个人算算,讲讲迷信吧。”
嫂子真的很信这个,梦到的每一个梦都要认真解一解,还经常激动地跟我分享。“我昨天梦到发洪水,说不定你哥今年能发大财。”
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则愤愤地说:我就说昨天那个梦没梦好,果然没好事儿。
我哥走后,我从嫂子那儿了解了这个故事的大概。
李伟是我初中隔壁班的,读职高跟我嫂子一个班,他媳妇儿还跟我嫂子沾点远亲,攀起来也算是个妹妹。几层关系牵扯着,这几年走的近了一些。大事小事都来找我哥,我哥也爱托大管闲事,不亲的姐夫当的很热情。
李伟在职高混了两年,就去鄂尔多斯煤矿跟亲戚开车了,农村出身肯吃苦,一身好力气。不到两年就学成手艺,家里出钱买了一辆大车自己开。
那几年东胜的煤矿正火,矿上养一辆车一年能挣个十来万。
11年经人介绍认识在呼市刚上大学的张小娟。
虽然张小娟读的是个刚过出档线的专科,但对于李伟来说,两百分的大学也是大学,一个受苦人能找个大学生,那也是祖坟冒青烟,得捧在手里宠。
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张小娟出生普通农村家庭,家里四个孩子,张小娟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底下有个小她九岁的弟弟。
原本,张小娟也是一个老实本分,一个礼拜十块钱生活费都别在裤腰带上不舍得花的姑娘。
是真的十块钱,不是几十块。
我们读书那会儿,学校都有一个大食堂,食堂的饭几乎接近免费。开学交给学校几袋面几十斤油几百斤土豆,领一张饭卡,食堂大锅饭管饱。
清汤寡水的土豆炖粉条,油星子也见不到几滴,馒头硬到能打死狗。条件稍微好一点点的孩子,都会在学校外面老师开的小饭桌吃。能在大食堂吃的下饭的人少之又少,李伟和张就是其中之一。一个礼拜十块钱都说多了,可能都花不到五块。
上了大学,张小娟进入一个新世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每天凑在一起,研究漂亮衣服、鞋子包包。
张小娟遇到了李伟,不是网贷。她的虚荣心在李伟的辛勤灌溉下茁壮成长,李伟是出名的宠妻狂魔,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买买买,手机鞋子包包零食,张小娟想要的都能满足。
嫂子跟我惊叹,张小娟花李伟的钱也确实是狠,前家儿子花他后继父一般不留情,从不心疼李伟在矿上挣得都是辛苦钱。
大学毕业,张小娟和李伟结婚了。李伟还在矿上工作,常年不在家,张小娟也没在呼市,在旗里买了新房回老家住。
婆婆能帮忙带孩子,还能照看父母,张小娟安心当小镇名媛阔太太。婚后,李伟依旧热爱给老婆花钱,别人老婆过年买个貂,李伟还要给张小娟多买一件皮毛一体派克服,金表都买了两块。
总之,这个镇上有身份女人的几个象征,张小娟都有。
2018年9月,孩子上幼儿园后,张小娟突然动了出去找工作的念头。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在旗里一个食品厂做业务员,不知怎么就做顺了,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块钱工资。
“到底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呢。”嫂子妹妹真诚发问。
“传言有,但谁也没抓住,要是李伟抓住了,张小娟命早没了。李伟就是不想她出去上班。”嫂子感叹,“如果我是张小娟,我就不去上班,就在家坐着,看他还能挑出啥毛病。”
“你那没用,不上班有不上班的打法,他这动手成习惯了。要是我,他打我一巴掌我就砍他一刀,打我一回我砍一回。他再伸手,也得想想自己疼不疼。姐,你说我这个方案有没有科学道理?”
嫂子的妹妹九五年的,和嫂子内敛的狠不太一样,她是属于凶相毕露外放的狠。读书时就是学校里知名的大姐大,跟我差不多高,有我1.5个宽,在家干活我和嫂子两人抬一桶水,她一手一桶水。
上大学后脱胎换骨,瘦了十几斤,穿衣打扮也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了,今年还谈了个浓眉大眼一看就很老实的男朋友。
我笑道,“非常有科学道理,估计只有你家暴小刘,小刘打不过你。”
正讲着,一旁写作业的侄子突然插话:“小姨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为啥要叫我姑姑姐姐呀,你的姐姐不是我妈妈么?”
我们仨被逗笑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
侄子似懂非懂,又恍然大悟,猛的兴奋起来:“所以你们都最亲我了,都给我买东西。”
我们哈哈大笑,嫂子突然神伤,讲起张小娟回娘家这段日子,李伟的儿子懵懵懂懂地问奶奶:“是不是爸爸妈妈都不要宝宝了?”
第二天傍晚我哥回来了,一进门就吹嘘自己表现得有多好,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激动地拉着我嫂子:“老婆,我今天才发现,我这口才也是可以的,李伟他外父(岳父)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呢?结果呢?张小娟回来了吗?”我们仨迫不及待等着吃瓜后续。
“那怎么可能回来!打得黑眼乌青,十来天了都没散,那个球真能下得了手。”
我哥忽然又想到什么,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十分飘摇。“李伟一进门就让张小娟洗了脸,拉都拉不开,太逗了。”
“姐夫你不会笑场了吧?人那儿滚油烧心,你当比武招亲呢?”
“不至于。他外父还好,他外母娘不行,一进门就拉着脸。我也毛了,不想说话了。”
我嫂子有些激动:“臭话没个臭理了,你把人家姑娘打了,上门道歉还嫌人脸色不好。今天要是小梁(我男友)把你妹妹打了上门道歉,你有好脸?”
“他打我妹妹……还进我的门?”我哥直起身子瞪大眼睛,像只炸毛的大公鸡:“那他真是不太想活了。”
正说着,李伟打来电话,我哥说你来吧,我们还没吃呢,边说边让我嫂子再加个菜。
半个小时后,李伟灰头土脸地进来,脸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的血印子,极其狼狈。
原来是他啊!
我迅速想起这张少年版杨白劳的脸,记忆深刻。
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开学第一天,他穿了一条屁股上打了两块补丁的裤子来报道,在学校一鸣惊人。
我的初中属于城乡结合部,大部分学生都来自农村牧区,穷的很一致。如此耀眼的补丁也是头一回见,一条黑灰色的家做裤子,应该是拿别人的裤子改的。屁股上打了两个灰白大布丁,远远看去像个屁股兜儿,十分滑稽。
小小年纪眉眼之间永远有一种被黄世仁压榨半生的苦难感。
李伟脸上先天刻着老实人三个大字儿,眉头满是凄苦,连坏人都不敢欺负。谁和他发生争执都会被群起而攻之,全校师生空前绝后达成共识:李伟很可怜。
至于为什么可怜,有多可怜,谁也不知道。只是偶尔听他同村的孩子说,他家其实一点儿也不穷。
头上有两个姐姐早早就不读书了,挣的钱全给他攒着。一家四口供他一个人读书,在学校享受着两免一补,有什么扶贫款也会默认第一份是他的。
他依旧过得很苦,非常苦,全校第一苦。
隔了十几年再见李伟,还是那么苦。进门看到我,挤出一个饱经折磨还在坚强讨好的笑容,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被家暴了。
吃罢饭,我哥的另外一个朋友也带着老婆赶过来,点了外卖加了口酒。全桌人你一言我一语教育李伟,他耷拉着脑袋听训,一声不吭。
明儿一早张小娟就要去法院起诉。我嫂子坐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不想过了?不想过就痛痛快快离了,你也能找,她也能找,谁离开谁也能活。”
李伟嚎啕大哭:怎么可能不想过。哭诉着这些年多爱张小娟,血汗钱都给她造,张小娟脾气不好,他受不得她激,一激就控制不住。
和很多隐忍型的家暴受害者不一样,张小娟是近乎毁灭式的反抗。打得多了,就被打木了,不疼了也不怕了。
每次打架,张小娟都会竭尽全力把李伟激到疯狂:“有种你今天就打死我,你不打死我你不是男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妈养的。”被打到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从牙缝挤一句,“是男人你就打死我!”绝不服软。
不知道该咋劝,男人们只能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家里被熏得烟雾缭绕,我带着侄子溜到卧室躺着。
我哥突然喊我,“你出来给分析分析,上上课!”
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我对这种三观尽毁鸡飞狗跳家庭伦理剧一毛钱兴趣都没有,就像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表面只有一个小小虫眼,里面早就烂透了。
当事人没有剥皮刮骨的决心,外人很难撼动,我也无能为力。
我假装没听到,我哥又喊我,不情愿的搬了个小板凳坐过去。
冷脸和李伟对视一眼,他手一抖,杯子没拿稳酒洒在裤子上,手忙脚乱的拿纸。
人们哄笑:“怎么,你还怕她啊。”
“童年阴影!”李伟讪讪的笑着。
我问李伟,你第一次跟张小娟动手是啥时候?李伟回忆半天,有几年了,订婚的时候就打过。张小娟要买一个1200块钱的四件套,李伟不能理解:什么四件套要接近两千块钱!
张小娟想买,李伟不肯,两个人吵吵了一下,李伟就打了她两巴掌。
对于第一次家暴,李伟觉得自己占理,得意地跟我炫耀说,正直订婚的节骨眼,张小娟的爸出来替李伟管教了一下闺女。
理由还是传统老三样,你花人家钱了、跟人家这么久了、生米煮成熟饭了。1200块的四件套纯属烧钱,不是个金不是个银,盖了能长生不老?都是李伟惯的,该打,该教育。
这是根深蒂固的老观念确实存在,我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年都要小心翼翼的问我,怎么跟对象谈了快八年还不结婚?万一哪天人家不要你了,那可咋办?
我觉得离谱,难道不能是我不要他?
她们惊恐,那可不敢,碰到个厉害的会被打死的。
我让李伟认真回忆每一次家暴的原因,总结归纳起来,都是因为钱。数落起张小娟的缺点,李伟一扫被训成儿子的苦相,支棱起腰杆指点江山:“这次回来发现她买了个包花了一千多,一开始还骗我二百块钱,嘴真硬,后来被我查账单查到了。我问她,钱就是这样烧的?人家直接给我丢了一句,我又没花你的钱……我照脸就是两巴掌。”
“你背后靠着的那个包,我的,八千多。”我尝试用一种比较松快的方式打断有点激动的李伟。
他眼皮子都没瞟,“她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一个月四五千工资,买个一千多的包很合理。”
“咱们小地方的人,没有那个消费水平。”
“你们消费水平挺高的啊,我可舍不得买两万块钱的貂。”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李伟没话讲,再次低下头恢复挨训的儿子样,十分滑稽。披着杨白劳的皮,干着黄世仁的事。
我更好奇的是,都2020年了,还会因为一千块钱的包大打出手。张小娟这个小镇名媛阔太太似乎也名不副实,他俩谈恋爱的时候,李伟究竟给张小娟花了多少钱,能花得这么人尽皆知?
李伟再次打起精神,讲述他俩谈恋爱时的故事。
他喜欢给张小娟花钱,喜欢她看上一件衣服舍不得买,他掏钱后,她露出满足又害羞的笑。
讲起这些,李伟的脸上是有光的。
他心疼张小娟在城里念大学,不愿她吃穿落于人后让人看不起。
一确定关系,就带她去买新衣服,过年还买了一部新手机,前一年出的金立直板,李伟用的还是彩屏诺基亚。
我突然想到高中时期一个思想很超前的姐妹。
当地有座白马商城,里面都是卖学生装的档口,淘一身新衣服不过百。穷孩子都会到这儿来淘,稍微有点钱小孩儿都会去外面的精品店买。女孩子们在白马商城买了衣服都要把外包装袋扯了,假装在外面买的。
某天我俩逃课去逛街,正在档口砍价的时候碰到一对小夫妻,应该也是刚刚订婚,女的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拿了一件39块钱的毛衣,一直和老板磨价。
男人挺大方,说喜欢就买,爽快掏钱。女人脸上写满幸福,娇羞地责怪男人不会过日子,还能再砍砍。
我姐妹放下衣服拉着我就跑,一口气跑回学校。我问她咋啦?
她夸张的打个冷颤,如果我们不读书,以后是不是也得相个对象,被领来白马商城买身衣裳,还高兴得跟啥似的。
我当时还不开窍,不理解,觉得没啥问题啊。听着李伟的讲述,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幕。
李伟的确愿意给张小娟花钱,花多少,她配不配,这个是李伟决定的。
过年要穿的貂,脖子上戴的大金链子,这些能彰显身份,能传下去的才是该花的。
1200块钱的包,就是该花,张小娟不配的东西。
张小娟上班前,两人打架的主要原因就是花钱,和解方式就是买买买。女人们羡慕她的那些穿戴,大部分属于打完狗后丢过去的一根肉骨头。
李伟觉得,打完哄过了就没事了,打得理直气壮。张小娟的心早就被打寒了,闹离婚也不是一天两天,找工作也不是一时兴起。
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听嫂子说,孩子两岁的时候,张小娟跑回娘家住过一段时间。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弟弟,她带这个孩子,住没个住处,没法儿凑合。
家里人劝她改一改脾气,花钱手脚小一点,好好跟李伟过。李伟老实能吃苦能挣钱,对她也好,怎么就过不下去。
在张小娟爸妈眼里,这就是一把好牌打得稀烂,自己作的。
上班后,张小娟终于不用跟李伟开口要钱了。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得到改善,李伟直接进入狂暴的状态,动手的频率越来越高,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张小娟越来越不听话,这是李伟最失控的点,
像一个老父亲面对叛逆期的孩子,时常暴怒。他形容张小娟跟我妈骂我一个话术,“我真想拿纳鞋底的扎花针照嘴扎几针,看你嘴到底有多硬。”
他能半夜开车几百公里回来,就是为了把张小娟打一顿,咬牙切齿地跟我们形容:“跟我牙硬,我看她还敢不敢硬?”
“那就离了吧,好女人到处是。你年纪轻轻要人有人要个有个,有房有车有钱,再娶个大学生也不是不行,跟她耗什么?”我脑仁疼。
李伟愣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得意。“我就不跟她离,她想离,没那么容易。”
李伟走后,我哥的世界崩塌了,他那黑白分明直来直去的小脑袋瓜,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人性。
“他也没给张小娟花多少钱哇!谁家订媳妇儿不给买衣服,买三金,手机我也给你买过好几个吧!要算这么细?他老婆有貂,我老婆也有,他就是多买了一件派克服就牛逼成这样了。这不是又当*****又立牌坊么?”
我被我哥认真复盘的样子逗笑了,嫂子给出肯定:“她有的我都有,我还是个苹果手机。细细一听,这就是个毛货(小气鬼)。老狗记着千年屎,七八年前买了啥零食花了多少钱还记得。过不成个光景,赶紧离了算了!”
“就是说呢,我没给你买过吃的?这有啥好说的。”
我哥对李伟的计较非常嫌弃,我恰当补刀:“而且他给张小娟花钱,也不是为了张小娟,是为了他自己。”
李伟从小生活在一个极度抠门的家庭,视苦难为美德,甚至是生存武器。物质欲望被压抑到病态,显得他真的没什么需求。他潜意识认为,被满足的物欲就是罪恶,无法消化这种负罪感。
弗洛伊德曾说:“未被表达的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欲望是有罪的,欲望是不可遏制的。所以,只能通过对方的欲望来释放自己的欲望,又通过打击对方的欲望来转移自己的罪恶。
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些奸杀案的连环杀手就是这样的心理。他们觉得情欲是罪恶,太重了,他们承担不了但又不可遏制。所以,他们会认为是女人诱惑了他们,满足欲望之后再虐待甚至杀死她们,来降低罪恶。
李伟被压抑的物质欲望急需一个出口,张小娟就是这个完美出口。满足张小娟的过程,也满足了自己心底被压抑的物欲,然后又将“满足物欲是罪恶”这种感觉转移到张小娟身上。
我哥听完我的分析世界二次崩塌,瞪大眼睛瞧着我:“有点复杂,又好像理解一点。”
打完了再花钱哄,这就是李伟理想的生活状态。
张小娟必须是得爱花钱的,她的物质欲望是李伟亲手养起来的。“我不花你的钱了”,这才是李伟无法承受的致命伤。
张小娟离婚的心很坚决,净身出户,房子车子钱都不要,孩子李伟想要就要不想要她要。家里还有外债,行,一人一半。
李伟还是不肯,忽软忽硬,一会儿赌咒发誓以后绝不再犯,一会儿又恶狠狠说离婚就同归于尽。
张小娟去法院起诉离婚,还没立案就赶上了疫情,内蒙也封了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3月份,内蒙刚刚解禁,嫂子跟我打电话,说李伟又跟张小娟打架了。
我诧异:“不是前几天才给张小娟买了新车吗?怎么又打了?”
李伟和朋友在外面吃饭,看到张小娟上了一辆奥迪,李伟开车一路追到市里。别停之后,拉下来就打,一拳把张小娟打蒙了,软软地靠在引擎盖上。他把张小娟按在车上差点掐死,路过几个小伙子报了警才拉开。
我爸妈听着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家大人呢,不管么?”一唱一和声讨着李伟的父母。
在我爸看来,只要老子活着,儿子就不能干出这种事。他有一种莫名其妙随时准备清理门户的悲壮感,孩子不走正路,到死也是父母的麻烦。在外面混的人,混不动了,临了也要回来逼死父母,还不如趁早了结算了。
这种逻辑搞得我哥很紧张。直到现在,我嫂子偶尔吓唬他:爸明天要来收拾你了。明知道开玩笑,我哥也要重复确认三四遍:不会真来吧?
今年十月份,我男朋友的爸爸妈妈上门提亲,他很奇怪地问我,为啥你们家人都觉得我以后会打你啊。吃几顿饭了,啥都没聊,就不断强调别打你。
尤其是我哥,拉着我对象不停重复,我这个妹妹的确是没啥优点,干活倒数第一吵架全村无敌,不要了就送回来,不能打啊。
我对象保证酒都快喝了一斤,我哥还不放心。直到聊起武汉到我家开车也就13个小时的车程,我哥突然放心了,呲着一口大白牙:“闹两个司机轮班开,一晚上就去了哇!”
这也许是李伟的家暴事件的后遗症。
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五月份,我住在我哥家做直播打包发货。
有一天快七点了,我哥和嫂子还没回来。我打电话给嫂子,嫂子说在旗医院,张小娟快没命了。
我赶过去,李伟蹲在地上,头扎进裤裆里,还是那副全世界都在欺负他的可怜相,张小娟还在昏迷。
嫂子低声跟我说,李伟用胶带纸把张小娟捆起来打,打到没声音了,扯开胶带嘴里咕咕往外冒血。吓坏了,这才发现人已经晕过去了。医生说,肋骨打断了三根,出血可能是扎破了内脏,救护车在路上了,要送到市里看。
李伟的爸妈在旁边抹眼泪,我突然对这满脸苦难的一家人非常厌烦,很想拽起来左右开弓狠狠甩几巴掌:你们哭啥呢?
张小娟的家人还在路上,我问嫂子报警了吗?嫂子摇头。
听到报警两个字,李伟妈腾地弹起来:“报啥警?”一脸戒备看着我,“你又是谁?”
我对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太太没有半分好感,没给好脸,冷冷说道:“要是没抢救过来,那就是故意杀人了,现在报警还能算个自首,争取个死缓!”
李伟妈冲我展开教科书式的泼妇骂街,随时要过来手撕了我。我哥把我扯在身后,掏出手机指着李伟妈骂道:“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这是我妹妹,我报警,有啥冲我来!”
正扯着,张小娟的家人也来了。张小娟的弟弟上来就是一记窝心脚把李伟踹倒在地,没别的言语,直接打成一锅粥。
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李伟被铐上警车,张小娟被抬上救护车。
我哥感叹:“这个球,心太毒了,自己的老婆往死弄。这种人挨不得,一分钱交道都不能打。”
目送着两辆车开往不同的方向,我好像看到好多个小娟。
白马商城拿着39块钱一件毛衣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小娟在笑着....
被捆在地上一脚一脚踹断肋骨,嘴上贴着胶带发不出声音,还在咕咕往外冒血的张小娟,只剩那双眼睛,还在说:有种你打死我!
被拳头打死,被汽油烧死,被冲进下水道,被藏进冰箱,被推到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