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家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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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武汉的娜仁,陷入了另一场封锁

娜仁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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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朋友负责的公号叉烧往事刊发了一个内蒙姑娘娜仁的故事,这个稿子被影视公司买走了版权,正在进行影视开发。
 
最近,娜仁把另一篇稿子交给了我,说让我发在不可思议编辑部。稿件我正在编辑,准备这周末刊发。为了便于读者理解,今天先转载娜仁那个正在拍电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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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一家知名早教品牌的老师,后来参加了培训,生出创业念头,自己开了一家幼托中心。
 
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不善社交,习惯独来独往。创业时拒绝了所有投资人,决定独扛风险。
 
2018年12月开班,只有三个孩子,还是老熟人捧场。有两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把孩子送过来,虽然孩子少,但家长的无条件信任,给了我创业的第一份信心。
 
2019年下半年,幼托中心盈亏平衡,还略有盈余。我在武汉已经十年,2020年,我就真的可以在这里扎根。
 
12月,同学群传出武汉有疑似非典病例,不多久便被辟谣。我先和幼托中心的老师对接了尾牙亲子活动,一起吃了年饭,做好2020年的工作计划。1月10日启程去北京参加培训,1月13日从北京回内蒙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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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两年没回来过年了。
 
我出生在内蒙古锡林浩特苏尼特右旗,祖国北端的一个边陲小镇。因为体型娇小,面相也不像内蒙女孩,总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应该生在江南水乡。
 
小时候家里招待过来内蒙做生意的南方人,他们用一块肥皂换走我家一只羊,三斤苹果换走十几张羊皮子,还一住十几天。
 
游牧民族大部分日子只有草原和羊群,爸爸备了好酒好肉,款待了这些南方人,事后得知真相,气成无脑地域黑。
 
刚来武汉时,他总要在电话里叮嘱我:“你不要和那些南蛮子说话,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骗子。”
 
我不仅在南方待了十年,还和“南蛮子”处对象,家人完全不能接受。我男朋友是武汉人,谈了七年,一直没有勇气带他回来。
 
我哥是那种将男主外女主内视为信仰的大男子主义者,他觉得只有最奸诈最狡猾的人,才舍得让老婆创业吃苦。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人就应该被养着,吃饭打牌买貂。
 
我的初恋是和哥哥一模一样的人,爱喝酒,酒后就变成一个巨型炸药桶。我总是能点燃他,让他变得暴躁。一次寻常不过的吵架,只是因为我走在前面没有留意他在后面停了下来,他一拳爆锤电线杆。
 
当然,电线杆没爆,他手断了。
 
我们是早恋,十几岁就在一块儿。高考那年,他怕我去外地读大学,半开玩笑半吓唬我:“你要是不嫁给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我在考场里便下决心要从内蒙离开。
 
填报志愿时,我骗初恋要去哈尔滨,却把高考志愿填到了武汉。之后的很多年里,他总会有很多办法找到我的联系方式。为了躲开他,我断绝了所有共同好友的联系,过了十年才从同学群里加了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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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回家,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什么时候结婚,今年赚了多少钱,亲戚朋友的热切询问像是一种变相的KPI。
 
没做出什么成绩,会近乡情怯。好在我2019年小有成就,便喜滋滋踏上归途。
 
飞机一落地就收到很多消息,老同学都在邀约相聚,初恋的微信也发了过来。他早已结婚生子,活在人群里,很难再挑出来。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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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请你吃个饭。”
“不用了,谢谢。”
“我总觉你会回来的,我以前梦到过。”
 
他总觉得我一定会回来,说女孩子家家怎么可能跑那么远,女孩子家家搞个什么事业。
 
女孩子家家,我最讨厌的五个字。这也是我不想回老家的主要原因,我想默默对抗十八线边陲小镇的大男子主义风气。
 
初恋是这样,我哥更是这样。
 
我哥从小就是学校的扛把子,能动手尽量不吵吵,把锡林郭勒盟的学校都上了个遍,才勉强读到高中毕业。
 
毕业后被我爸送去当了兵。我哥自己都说,如果不是去当兵,现在不是被打死,就是自己进去了。他的那些江湖朋友,死了几个,进去几个。
 
我嫂子嫁给我哥后基本没上过班,只在侄子的幼儿园当过生活老师,干了不到一个月,我哥死活不让她上班了。
 
“你在家里拖个地都不太愿意,你去那儿怎么就那么有奉献精神?那是啥地方,故宫吗?还要跪着用抹布擦地板。”一想到我嫂子擦地板的情景,我哥就不行了,借着酒劲儿哭得哇哇的,“是穷的过不下去了吗?”
 
说完之后,我哥抽根烟,眯着眼看着我:“你就是被南蛮子洗了脑,天天受的像头驴。咱们这儿的媳妇儿,哪家吃这种苦。”
 
我哥定居在苏尼特右旗赛汗塔拉,位于内蒙中北部,一个边陲小镇。最好吃的羊肉在内蒙,内蒙最好吃的羊肉在苏尼特。
 
我在他那里待着休整了几天,等我妈过来同去买年货,然后一起返程回牧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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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串门的人听说我从武汉回来,就问:“听说武汉有什么传染病了,真的假的?”
 
“据说是有了,我还不太清楚。”1月13号,新闻消息是可防可控,暂未发现人传人的情况。
 
在大部分人眼里,新闻里说过的,就不用怀疑。
 
我却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和妈妈一起去赛汗塔拉的超市置办年货时,我猛然发现连这个边陲小镇中也有零星几个人戴了口罩。
 
我如梦初醒,赶快买了30包医用口罩,拆了一包给自己捂上,心中踏实了几分。
 
叔叔开玩笑说:“一看你这戴口罩的就是外地回来的,别把病毒传回来了,小心被抓走。”
 
“我十号就离开武汉了!”面对玩笑,我紧张地解释起来。
 
我给男朋友打电话。“你不要瞎跑,我买了很多口罩,寄回去你给家人分了,么不当回事。”
 
他没有意识到事情很严重,敷衍地回应:“好滴好滴,晓得啦。别个都说了可防可控,么恐慌,么瞎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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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九,武汉封城,快递停运,口罩寄不过去了。
 
他刚放假,为了照顾我养了七年的猫,暂住在我那,住所连锅都没有,只能靠点外卖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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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晚我都魂不守舍,满地跺步,思考着自己能做点什么。只有做点什么,才能消退那种快要被淹没的无力感。
 
跟男朋友打电话,他说室内公共交通也掐断了,连外卖也点不到了。家里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小电锅,能勉强煮点面吃。
 
我灵光一闪,跟我爸说,给他炒点肉酱吧,等我哥初三回旗里一起寄回去。
 
内蒙的肉酱确切说是羊肉干。草原长大的孩子,对肉挑剔。南方的肉肥的太腻瘦的太柴,我去了南方才知道,羊肉原来可以这么膻。
 
苏尼特羊吃沙葱长大,自己把膻味给去了。
 
我把新鲜羊肉切成iPhone充电器大小的肉块,放到大锅里慢火烘炒,炒干水分和肥肉,肉刺啦刺啦地响。炒干后撒盐,肉块缩成指关节大小的羊肉粒,放到一个大罐里装着,煮面炒饭挖一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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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喝酒。
 
“那么大个武汉,还能缺他点吃的?”我积极炒肉酱的姿态让他心烦。
 
“家里没锅,不能做饭,他只能煮点方便面之类的简餐。”我小声解释。
 
“还没出嫁呢,就这么溜须拍马,嫁过去之后,人能把你当个人?你就注定是个吃苦的命,嫁那么远,给人当牛做马。”
 
我闭嘴不敢说话。
 
晚上吃年饭,哥哥喝多了,躺在床上睡着了。
 
爸爸又拿来一大块羊肉,准备帮我再多炒一些。八九点钟的时候,哥哥突然醒了,看到我爸在忙活,突然就发起了脾气,站那儿骂骂咧咧:“他算个什么东西,这样招呼他。还让我爸给他炒肉酱?”
 
爸爸跟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理他。我不敢说话。哥哥脾气臭,喝多了更不能惹。
 
可他还是耍了酒疯,叫嚣着要把锅砸了。嫂子冲出来,骂了他一顿,消停了十几分钟,他又开始说醉话。
 
“还没嫁人就不回家过年,谁能看得起你?以后嫁过去有你好受的。”
“他算个什么东西?要这样招呼他,他是武汉市长?以后被欺负死也是自找的。“
“他算个球……武汉又能咋样,我照样能杀了他……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杀了他全家。”
……
 
爸爸吼他,一家人吵成一团。
 
我自始自终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还隐隐约约觉得有点搞笑,偷偷笑了一下。这个笑把我哥彻底激怒了,炸药桶爆了,他捡起一只鞋子朝我砸过来。
 
跟着鞋子一起起飞的还有我爸,他拿着火钳子就冲了过去,把哥哥摁在沙发上一顿揍。“老子还没死呢,还轮不到你,今天是你,我轻饶你。换成别人,一刀就了结了你。”
 
嫂子解下一根皮带,默默坐在我面前,在手上缠了两圈,随时准备动手。
 
果然,趁爸爸不注意,哥哥又冲过来。嫂子抡起皮带就抽,打得我哥前进不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狠话不多的天仙配。
 
直到我妈回来才结束这场闹剧。哥哥后脑勺被甩开了一道三四厘米的口子,血流的到处都是。我的小拇指也被误伤,肿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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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战争消停了,我的内心却平静不了。
 
武汉封城后铺天盖地的消息令我惶恐,脑子混乱了一阵,渐渐空了,只剩两个字:完了。
 
早教中心每个月房租12000,还有5个员工的工资社保,按最低工资标准发放,每月也是接近三万的支出。时间久了,我还要面临家长退费,损失无法计算。
 
我飞快地计算着手上的钱还能撑多久,如果撑不下要关店,要退多少钱。
 
“妈,完了,武汉封城了,我回不去了。”
 
家里人不相信武汉会封很久,不相信和平年代会有这样的突发事件。
 
他们对我抱着手机长吁短叹流露出来的焦虑和绝望非常不理解,简单粗暴地打断:“闹求个严重,能有啥事儿?大过年的垂头丧气的不吉利。”
 
我跟男朋友发消息:“怎么办?我要破产了。”
 
“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这些。”
 
大年三十,贴完对联儿,一家人包饺子的时候,我爸不断接到当地政府各个部门的电话。
 
第一个是派出所的,询问我是否从武汉返乡,具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后面又陆续接到旗政府、镇政府、疾控中心、医院、大队的电话。
 
后来只要我爸的电话一响,一家人就紧张的看着我,说肯定是找我的。我爸开玩笑说:“这比杀了人都严重啊,杀人犯都没有被这样盘查过。”
 
哥哥酒醒后把那场闹剧全部遗忘,不管多少人说他昨晚骂了我半宿还准备打我,他都露着两排大白牙,憨厚笑笑,“不能的,不能的,我怎么可能打我妹子。”
 
他爱放鞭炮,牧区禁止,就买了很多烟花,等不及夜晚,已经放掉大半。
 
他还买了很多小孩儿玩的烟花,一把给我侄子,一把硬是要塞给我,说:“给你买了很多,不怕,可好玩儿了。”
 
我爸在旁边打圆场:“你哥还把你当小孩子,还以为你就十来岁。”
 
年初一,政府工作人员带着疫情防控手册以及隔离通知书上门了。
 
当天大雪封路,谁也没料到这种情况还会有人造访。工作人员推门而入时,全家人都紧张起来。
 
爸爸一辈子也没和这么多吃公粮的人打过交道,慌张了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工作人员的态度比我想象中好,安慰我:“不要害怕,你现在回家了。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们说,政府会帮助你的。”
 
我坐在一旁,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写行程单和紧密接触人,一点一点地回忆10号当天从武汉出来的行程,越写越慌,我居然接触了这么多人。万一自己是病毒携带者,后果不堪设想。
 
从10号算起,病毒潜伏期已过,我没有出现症状。后来看到无症状传播者的新闻,又开始恐慌起来,怎么也不安心。
 
签好居家隔离书后,我和男友联系,他的情况比我想的要糟糕一些。掐断公共交通之后,连私家车也禁行了,原本每天开车回家吃饭的路也封了。小区封闭,禁止私自外出。
 
我让他在关闭之前回家住,他说,“那猫子呢?万一封的时间久了,猫子不得饿死。”
 
“我这里不能做饭,你不能每天吃方便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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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办法撒,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向来都是心态乐观的人,囤了一堆方便面,速冻饺子,顺带还搞了几十个鸡蛋。反倒开导我:“么想勒多,能活着就不错啦!来来来,我给你表演一个小电锅煎鸡蛋,快说我棒棒。”
 
朋友圈里的同行都在积极求生,开起了线上课,而我被困在大牧区,连稳定的网都没有。
 
我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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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三,哥哥准备去旗里帮我寄口罩和肉酱,开车走了没一会儿,又慌张地返回,“路堵了,旗里封死了,不让进出。”
 
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各地的疫情,令他也害怕起来。
 
男友的姑姑发烧五天,不能确诊,入院无门。我的好友,一家五口确诊,每天在微博上求助进不了医院。
 
家人开始恐慌,我反而平静了。
 
听到一阵狗吠,门口来了生人,我妈喊我出去。
 
三四个戴着口罩的人出现,有一个身影,陌生又熟悉。我看了半天,突然笑了,这是我的初恋呀。
 
那个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也变成了挺着肚子的油腻中年,烫了羊毛卷也遮不住发际线,随风左右飘荡,戴着口罩只露了两个眼睛,眼神倒是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我披头散发,没洗头没化妆,穿着一个破烂黑羽绒服,肥大蓝色牛仔裤,趿拉着一双黑色的雪地靴,手里还晃悠着一根草。
 
他拿着体温枪朝我晃晃。我走过去,他在我额头轻轻一点,36.3度,记录在本子上。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
 
医生例行询问了一些问题,留了一瓶消毒液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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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收到了他的信息:“我老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像十七八岁。”
 
十一年了,我们第一次正常说话。
 
他不是公务员,也不是医生,只是想出点力,做了志愿者,听说要下牧区量体温,知道是我,也跟着来了。
 
想起之前囤的口罩,我跟他说:“我还有三四百个口罩,准备寄到武汉的,现在也寄不过去了。”
 
“你有多少?都卖给我吧,我捐出去,医院急缺。”
 
他的嫂子在医院上班,那个医院成为定点医院,物资极其匮乏。
 
“跟武汉比起来,这里的疫情可以忽略不计,再说就三四百个口罩,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啊。”我默默权衡着。
 
“有作用,有总比没有强。正是因为不严重,所以才更要重视,稳住了内蒙才能支援武汉呀。”
 
他的话让我一怔。
 
我问他,“你不怕死吗?这个节骨眼当志愿者。”
 
“怕啊,谁不怕死,但人总是要做一点事情吧。内蒙疫情不严重,人们不够重视,不挨家挨户的宣传,都有可能变成下一个武汉。”
 
我说口罩都给你了,算我捐的。
 
他发了一个《内蒙医疗队出发援助武汉》的链接给我,说:“一切都会好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回他:“我收起我对你的偏见,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正月初十,大队书记在群里号召牧民捐款支援武汉,群里都是六十岁往上走小学文化程度的留守牧民。捐款方式是直接在微信群里发红包,有不会发红包的,还有人用语音笨拙地教学。
 
原本我对这场捐款抱有非常消极的态度,耐不住我爸坚持,只好不耐烦地教他发红包。正折腾着,我妈进来了。“你们父女俩干嘛呢?”
 
“给武汉捐款呢,瞎折腾。我不就是武汉难民,捐给我得了。”
 
“那肯定得捐啊,咱们姑娘就在武汉,别人不捐咱也得捐。多捐点吧。”我妈的话倒是让我意外。
 
我哥推门而入,蹭过脑袋来,“妹子,把我也拉进群,我也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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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而言,我算很幸运了,我在牧区隔离,能带着狗在草原上晃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每天都起得很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冬天牧区的羊出群晚,牧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十点一餐,下午四点一餐。
 
每天早上7点半准时开始烧奶茶,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好的事。把装满砖茶的茶包丢到开水里煮,三滚之后水变成红褐色,捞出茶袋,兑入鲜奶, 再用铜瓢高高地扬个三次,奶香和茶香溢出,一锅奶茶就熬好了。这美好的任务就完成了,然后等我爸起床煮肉。
 
奶茶手把肉,吃上一顿扎实的早餐,迎接新的一天。
 
羊出群后我和妈妈一起照顾留在家里的小羊羔。我们把羊圈扫开一块,拆一捆草,刚出生二十来天的小羊羔子撒花儿似的跑出来。它们好奇地盯着我,像吃奶一样含着我的衣襟,不一会儿就围来许多只,胆子大的踩在我身上,闻我的脸,咬我的头发,咩咩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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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觉得,好像家里也挺好的。
 
等疫情过去,明年春节,我一定要带男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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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娜仁,武汉某幼托中心负责人
来源  | 叉烧往事(ID:chasha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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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被困的内蒙姑娘娜仁,要进娱乐圈了?

娜仁 今日叉烧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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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我发了一篇来稿《逃离武汉的内蒙姑娘,陷入了另一场封锁》。第二天,作者娜仁就接到了影视圈多路人马的电话,说要把她的故事拍成电影,还要带她上戛纳。

 

娜仁有点懵,委托我帮她处理这件事。后来,这个稿子被一位导演买下,准备进行影视改编。

 

最近,这位导演去了娜仁家实地采风。娜仁记录了这一过程,有点囧,也有点好玩。说实话,我有点嫉妒。写了这么长时间的文娱风云,我还没认识啥导演,人家一篇文章就要进军影视圈了。

 

以下为娜仁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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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候写的一篇文章,意外火了。叉少告诉我,光是在他的叉烧往事上就有一百多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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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刊发第二天,我接到了很多导演编剧的电话。
 
我像误闯了某个传销组织的宣讲会,对面跟我慷慨激昂描绘着未来即将走向戛纳的蓝图,夸我有灵气,文笔幽默有画面感,遗珠蒙尘,是埋没在民间的天才编剧。
 
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起了几分警觉。这样夸我是不是想骗我的钱?一想到自己现在没钱可骗,才没挂电话。
 
内蒙零下十几度的大冬天,我蹲在外面,平均每天接电话两小时,只有一只狗陪我。我不敢在家里接,被我爸妈听到有人要带我上戛纳,可能会直接报警。
 
电话内容大同小异。“你这个文章我们非常喜欢,想尽快开机。那谁谁谁你知道吗?某某某电影你看过吗?”
 
我觉得我应该看过,但我真的没看过。不是导演不出名,是我真的很少看电视剧。像白痴一样连续说了几个“不知道/没看过”之后,我选择假装自己知道,用尽毕生的演技表演:哦~我看过看过,知道知道。
 
几番商业互吹之后,他们表达的重点就是我很喜欢你,我要买你的故事拍电影,我很有实力,你愿不愿意。
 
这应该算是我前三十年人生的高光时刻了,出道即巅峰,写的第一篇故事就要被人买去拍电影。
 
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有拿屁股接的道理,怎么可能不愿意。谈价钱的事交给了叉少,我对这件事保持零期待,娱乐圈的事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对于版权到底能不能谈成,能卖多少钱,这些遥远的事,我不关心。
 
没想到,居然谈成了!
 
说要带我去冲击奥斯卡走戛纳的导演没有后续,掏钱的是一个我没接触过的导演,姓曲。
 
叉少把钱打到我账上的时候,我还在放羊,碰巧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面对着黑屏的手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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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从山上跑回家充电开机,查帐,真的到账了。
 
加上曲导的微信后,我暗搓搓地想问一句:大哥,你是不是有点冲动消费了?
 
对金钱的渴望抑制住了自己的憨批心态,此刻我奸商附体,捂紧钱包,决定买定离手概不退换。
 
曲导后悔也没用,这可不是5斤羊肉,说退就退。我甚至都没顾上看这个导演叫啥名,有啥作品。这个故事能不能拍成电影,会不会红,我都不关心。对我而言,到这一步就已经是中大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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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曲导给我发消息:北京解封了,我想来见见你,方便吗?
 
我挺想说不方便,但考虑到人家毕竟花了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来吧,方便。”
 
曲导坚持想去我们村儿看看,看看我描写的环境,我内心一百万个拒绝。我家的那个环境,实拍就能轻松登上水滴筹榜首,还不会被骂诈捐的那种。
 
家里条件真的很差,爸妈从牧区搬回来,将就住在爷爷三四十年前盖的土坯房里。院墙塌了一半,墙皮被羊啃的坑坑洼洼。我爸又是个能将就尽量不讲究的人,一个狗窝盖了三年,最终还是拿一口破锅加板子搭了个简易窝。
 
我跟爸妈说,曲导要来村儿里。
 
爸妈以为我在开玩笑。“来这儿干啥,啥也没有,吃喝玩乐进城,看草原回牧区。来村里干啥?”
 
我爸妈很有意思,虽然没钱也没什么社会地位,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铮铮傲骨。不哭穷不卖惨,不占便宜不沾光,有钱的不巴结,没钱的不看扁。在这个年入千万还喜欢对着镜头哭诉自己不容易的世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们村以前有个矿,每年都会有很多大老板来开矿。每次来开矿的,村里的姨姨就像瞅到了金元宝,上赶着看看有什么地方能沾点光。我家有机井,矿上需要用水,就经常来拉水。老板要给我爸钱,他不要,说水又不要钱,这钱不能收。
 
越是这样那老板越不好意思,经常给我爸拿烟拿酒,我妈再回礼点羊肉和土鸡蛋咸菜,值钱不值钱的有啥送啥。一来二去矿老板跟我爸成朋友了,开着路虎来我家小破房里喝便宜的草原杯,抽我爸几块钱的红塔山,眯着眼睛说:这么多年,很少有人不想着从我身上捞点好处,在你这儿居然还实现礼尚往来不办事儿了。
 
现在当地就我们一家不是精准扶贫的对象,因为我爸看了一下政策,说咱们不符合贫困户的条件,就自动放弃了。有条件比我们家好的人,头一年评上第二年又被刷下去,就疯狂上访告状。然后游说我爸:“你姑娘不是很会写文章吗?发上网就啥都有了。”
 
我爸拒绝,他经常给我灌输一个很质朴的道理:人的福气都是恒定的,为了占点小便宜就把福气用光,不值。攒着,老天爷会给你一个大惊喜。
 
男朋友第一次来我家,带了不少东西。结果我被我爸拽到炕上,一个个扫码算价格,然后以上门红包的方式还给他,还额外加了不少钱。
 
我们这儿不流行包红包,家里也没红包。我妈从一个破柜子底下掏出一个拉链都拉不上的破包,拿出厚厚一沓现金,把我男朋友吓了一跳,死活不肯收。就这个上门红包而言,他收到的是其他人的三倍。
 
我示意他收了吧,我们家一直都是这样,很穷但很大方。送礼从来都是有来有往,等值交换,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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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导坚持要来,一开始我直截了当说家里环境不好,不宜待客,敬请理解。曲导说他是新疆人,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生活环境,不会出现任何不适应。
 
我只能跟他强调,我家很特殊,爸妈年纪大了,要退休了,才从牧区回了村里。国家盖了新房子,他们闲不下来,还想养点羊就不愿意搬。家里条件不具备代表性,别瞎拍。
 
曲导说,这样的坚守才有意义。
 
好吧,那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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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导来的前一天,内蒙八级沙尘暴,家里的房梁差点被挑了,原本就破败的环境达到历史顶峰。
 
为了发货便利(帮家里卖羊肉),这段日子我一直住在哥嫂家。
 
早上六点半我妈就给我夺命连环call:“你确定要来咱们家吗?要不要杀羊准备饭啊?人家吃不吃啊?”
 
我迷迷糊糊的说:“ 你先备着,吃不吃是他的事。”
 
“人家不想在家吃,你就带去旗里吃。”我妈担心曲导不想在家里吃,碍着面子又不得不吃。
 
曲导预计下午两点到,中午,我准备先去预定一个吃饭的地方。走到饭馆门口,迎面撞上饭店阿姨开开心心地摘下袖套,骑着小电动回家。我突然想到,旗里的饭馆现在严格按照标准时间营业,9点之后没早餐,1点之后没午餐,晚八点之后全旗没饭。
 
不死心的我进去看了一眼,烟熄火灭,厨师都去睡觉了。我给朋友发微信:江湖救急,后旗现在还有没有有饭的饭馆儿?
 
“我看够呛,我帮你问问火锅店还开不开门。”五分钟后朋友发来微信:“都关门了,带着大导演去吃汉堡哇,尝一尝我旗啃得起汉堡。”
 
这...不太合适吧!我只好给嫂子打电话:"全旗没饭,赶紧烧点茶,把能摆的点心都摆着,醒肉炖骨头。"
 
正说着,一辆京P的车子已经停在我跟前。
 
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纯黑色的T恤,带着大墨镜,光头,热情朝我挥手。摘掉墨镜,浓眉大眼笑眯眯的,应该是个好人。
 
曲导原来是70后。
 
我一直以为,买单的应该是一位刚刚开始北漂逐梦的年轻导演。有可能还是家底厚实,出不了名就要回去继承十亿遗产的那种热血青年。我始终觉得,只有很理想化的新人才会为情怀买单,掏钱买一个公众号故事的版权,还要大老远跑到内蒙来见作者。
 
知道曲导的年龄,我默默反省了一下之前跟他的对话是否有点放肆,连个尊称都没用过。又暗自窃喜,还好没说出那句:哥们儿,你是不是有点冲动消费了。
 
来到哥嫂家,曲导和摄影老师进去跟我侄子聊天。趁着空档我和嫂子偷摸在厨房准备,尽量不让人看出我俩是在临时抱佛脚。
 
嫂子塞了几包奶茶粉给我,假装烧了茶,慌乱地把黄油饼、各种奶制品和点心果子摆在盘子里。我从箱子里拆了一包牛肉干,尽可能把茶几铺满。拿酸奶拌了两碗炒米上桌,安慰自己:这也是内蒙特色,非正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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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导和摄影老师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我拿啥他俩吃啥,然后就是一顿商业互吹。“嗯,好吃好吃,真的好吃。”人家越给面子我越觉得尴尬,招呼不周。
 
闲聊了几句,我才问曲导:“您之前拍过什么电影呀?”
 
曲导一脸惊讶:“你都没查过我么?”
 
我摇摇头。
 
“你把自己的作品卖了,都不看看买家是谁?”
 
曲导告诉我他的作品之后,我差点尖叫出来。他拍的作品我是真的看过,不仅看过,还特别喜欢那个电影,豆瓣评分8.4分,《孙子从美国来》。有缘的人,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相遇。我从未想过,来找我的导演,居然是我最喜欢的电影的导演。
 
那部电影取景在陕北的一个小农村,和我家的环境有很多相同之处。我曾经激动地跟男朋友介绍,你看,这是土炕,我家就是这样的,我家的门也不能夹核桃,会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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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喜欢的是导演对于农村生活的刻画,那么生动有趣。留守在农村的老头,并不是孤苦无依的孤寡老人,儿子有自己的梦想,老人也有自己的坚守。
 
大部分人都认为只有去城市才有更好的生活,留在农村的人就是愚昧落后悲惨的,眼巴巴等着外来人的救助。
 
村里也有好风景,村里的老人也有大格局。电影的基调映射导演的人格,那一瞬间,我心头卸下一块巨石,整个人都轻快了很多。心想,走吧,我带你们去我家,我家特别好玩。
 
偷偷给我妈发消息:“家里备饭了吗?”
 
“煮了肉,烙了饼。”
 
“咱们喝点茶休息休息,尝尝我们这儿的零食,垫吧垫吧。等下就直接去我家吃饭吧,我妈煮了肉。”我迅速给自己洗脑,原本就是这样的安排,多么合理,毫无逻辑bug,完美。
 
 路上偷偷百度了一下曲导的个人资料,截图发给我妈:“大导演诶,你姑娘太争气了。”
 
开车路过新农村的时候我还是特意介绍了一下内蒙这些年的发展,然后再次强调我家是特例。曲导说他之前去西藏一个老乡家里,也是破破烂烂的,临走的时候他还准备留点钱什么的。结果当地向导告诉他,人家有两百多头牦牛。
 
我笑着说对对对,我家虽然没有两百多头牦牛,但也还凑合,不用接受捐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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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远就看到我爸妈在村口迎接。我爸没去放羊,羊都在家关着嗷嗷待客。连狗都被拴起来了,我爸还换了一身新的工作服,我妈那个被各种嫌弃的外套终于脱了。
 
门口堆着刚拉回来的砖,准备修葺前一天被沙尘暴临幸的院墙。
 
我妈局促地迎接:“你看看我们这儿灰的,这村儿已经没人住了,跟讨吃殿似的,也没修理。”
 
曲导和摄影老师从后备箱大包小包拎东西,我妈撇了我一眼,跟我耳语:怎么还让人买东西啊,买的啥啊,你也不管管,来就来了,还买啥东西。
 
天地良心,我也不知道他们买了东西啊。拎东西进门,我妈一路都在骂我:知道人家来不提前预备饭,后旗那么大,不能提前在饭馆买了准备着。
 
家里认真打扫过,玻璃擦的锃亮,不知道擦了多少遍才能擦出那种效果。
 
炕上放了一包刚刚拆封的中华烟,应该是我男朋友来的时候买的。家里的烟分几种,我爸平时抽几块钱一包的红塔山,来客抽的是二十几块钱一包的黄鹤楼。
 
这条中华烟一直被我妈压在柜底,今天算是等到了它该接待的贵客,重见天日,但我很担心它是不是过期了。
 
地上支起了一个小饭桌,摆了几个小板凳,一盆大骨头。黄瓜洗的晶莹透亮,连筷子都换了新的。
 
我妈像复读机一样重复:“我们这儿已经没人住了,破破烂烂的,没修。”曲导听不懂方言,一脸问号看着我。
 
“还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解释这个环境的形成原因,避免你产生想捐款的念头。”
 
我带曲导参观了一下小破院子,看了一下我爸的鸽房,和院子里的小羊羔子玩了一会儿。家里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墙上和曲导对视,曲导赶紧拿出手机拍,还指挥公鸡把头抬一抬。大公鸡也有一颗想成名的心,居然还挺配合,走到一个非常上镜的地方,嗷嗷叫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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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院子里有棵果树,结出来的果子叫沙果。
 
我问曲导,你吃过沙果么?曲导摇摇头,好像没吃过。
 
沙果是一种很不值钱的果子,以前才几毛钱一斤,但我特别爱吃。我家还在牧区的时候,这个院子种了三棵沙果树,现在回来了,腾了一半的地方盖羊圈,砍了两棵。
 
以前我爸每年都会抽时间回来摘果子,挑拣出一部分好的放在地窖里,能存好几个月,等我放假回来了还能吃。剩下品相不好的,我妈仔细洗干净,把长疤烂皮的剜掉,切成片,晒成沙果干给我。
 
第一次在课本上看到沙果,是肖复兴写的《荔枝》。
 
也是,一盘沙果伤痕累累,一盘荔枝玲珑剔透,对比过于鲜明。说实话,自尊心与虚荣心齐头并进,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那盘丑小鸭般的沙果,真恨不得变戏法一样把它一下子变走。母亲端上茶来,笑吟吟地顺手把沙果端走,那般不经意,然后回过头对客人说:“快尝尝荔枝吧!”说的那般自然、妥帖。
 
我问曲导还记得这篇课文吗?曲导说有印象,摄影老师说没有,他们争论着,可能还是有年代差异。
 
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一篇普普通通的课文,但对我来说印象太深了,这段话,我至今还能一字不差背下来。我爸妈好像就是那盘伤痕累累的沙果,我就像那盘玲珑剔透的荔枝,他们为我感到骄傲,但不想和我在一个桌上。
 
从小我爸妈就不怎么去学校找我,说是常年和牲口打交道,秃嘴笨舌怕给我丢人: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会有个憨憨的爸妈。就算不得不去学校找我,也是隔了一条街。
 
从初中到大学,我都是一个人去报道,他们说忙,顾不上,美其名曰锻炼我。但我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怕给我丢人。
 
我顽强抗争过,一再表明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们不需要这样做。毕业后,我拼命努力工作,想让他们退休进城。
 
后来我学会尊重他们的意愿,让他们在自己的舒适区内生活,哪怕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不那么体面。
 
每天骑着摩托车放羊,和其他羊倌聊一下中美局势,日落黄昏,牛羊入圈,小酌几杯,看看抗日神剧,这是我爸的乐趣。忙完家里的事,急匆匆赶去打手搓麻将,一天十六圈连打半个月不休息,赢了哼个小曲儿,输了晚上再战,这是我妈的乐趣。
 
我的任务是保护他们的意愿,而不是强迫他们过我认为的好生活。
 
2016年,羊肉下跌,羊没草贵,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在借此机会让他们退休和帮他们解决问题之间,我选择了后者,请假回家开了微店帮家里卖羊肉。我可以接纳他们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牧区,享不了清福。
 
我能做的,就是屏蔽一切会让他们感觉到局促的局面。一开始不愿意曲导来我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不想让一个外界的闯入者撕开他们内心的平静,承受不该有的局促不安。
 
洗手吃饭,一人一碗茶一把刀一根黄瓜,炕上还放了一盆刚烙好的饼。曲导挤在一个小马扎大小的凳子上开吃,爸妈担心他不习惯,吃不下,偷偷叮嘱我:不想吃就意思一下,一会儿去饭店吃。
 
但曲导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适应的,吃了一块又拿了一块。隐约觉得,他可能还想再吃几块,但又有点不太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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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曲导想去看看我放羊的地方。草场有点大,只能开车过去。我坐在副驾驶指路,把车指进了还没种庄稼的地里。
 
“这不会陷进去吧?”
 
“应该不会……吧!”我有点心虚,我只带着羊走过,没带车走过。
 
一脚油门跑出来,车胎被石头划了一道十厘米的口子。我尴尬到想当场把自己种到地里。有惊无险,没爆胎,还能开,勉勉强强开上了山。
 
曲导对风景还挺满意,说这山是在你们村儿,这要是在北京,就得圈起来收门票了。他饶有兴致地掏出一把弹弓,瞄着走在前面的摄影老师啪啪啪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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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着这个话题瞎聊。“圈块地,挖个人工湖,养几只天鹅,每人分两亩地二十只羊,内蒙特色农家乐。”
 
“给我一辆摩托车,我和你爸各自负责一个区域巡逻。”曲导说。
 
“为啥要巡逻?”
 
“怕逃票啊!”
 
“那多麻烦,搞几条狗啊。”
 
山顶有个抗战时期留下来的山洞,摄影老师很想上去看看。曲导大方的挥手:你自己去吧,多拍点照片,我们在这儿等你。要是迷路了,我们就先走了,北京在那个方向,你一直往那边走就成。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心一横,把原本不太想上去的曲导也忽悠上去了。走到一半,我果断放弃,原地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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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计划,晚上带他们回苏尼特右旗吃饭,第二天早上去牧区。八点多到了西苏,他们去办入住,我去隔壁点烧烤。结果他们差点因为当地防疫政策被隔离。
 
苏右旗的规定是北京来的人必须有一周内的核酸检测才可以入住,没有就得在酒店隔离等待核酸检测结果,检测要送锡林浩特,可能要隔离两三天。
 
曲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在开玩笑,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酒店前台禁止出入,等待下一步指示。
 
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赶过来询问出行目的,他们说看了一篇文章想拍电影,来找作者聊聊。
 
派出所的人一拍大腿,娜仁是吧?当时为了找她,我们把全旗的娜仁都筛了一遍。
 
说起来也很抱歉,当时我是在察哈尔后旗隔离的。文章火了,西苏的工作人员又喜又慌,喜的是旗里有个人才,慌的是怎么还有湖北回来没有备案的人。
 
工作人员态度特别好,说因为苏右旗曾经有过鼠疫,疾控一直都要比其他的旗严格,没有核酸检测的确不能入住。
 
草原是看不了了,只能原路返回。又是开车两百多公里,回到后旗已经快一点了,想吃个烧烤的心也泡汤了。那一天,曲导他们从早上七点到凌晨一路都在开车,只吃了一餐饭,我太愧疚了,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吃点好的。
 
怕自己起不来,我定了十几个闹钟,七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在家待命。等到快九点,还没收到曲导的消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我直接跑到对面的饭馆,提前把剩下的能吃的都定好。
 
十点多的时候曲导终于来了,我们点了两碗炒米乌日莫,一壶奶茶,两碗羊杂汤。曲导对羊杂汤赞不绝口,又加了一碗两个人分着吃。我骄傲地说,这是我提前过来预留的,不然就被工作人员吃了。
 
原本想着早上少吃点,然后去乌兰察布的黄旗海看看,中午再去吃那家很好吃的蒙氏火锅。还特意给我弟弟打电话,让他提前去店里安顿好,我们两点多到,留点吃的。
 
结果我们错过了下高速的口子,一路向南,开了五六十公里都下不去。计划好的看海、吃饭都泡汤了。绕了一大圈,在察哈尔前旗下了高速。只能在路边找了一个还开门的小饭馆,点了一锅土豆焖面。
 
比较幸运的是,我们远远看到了黄旗海,一个叫海的内陆湖。我让曲导赶紧拍个照片,假装来过了。
 
有了差点被隔离的经历后,曲导说他对意外滞留外地被隔离的人多了几分感同身受:一开始的不可思议,无助,到最后只能无奈接受。
 
经历了几次乌龙共患难,我已经没有任何商务接待搞砸了的心理负担了。放肆的在车上给曲导灌鸡汤:人生嘛,就是会有这么多意外,这样的经历才有意思,你看我们虽然走错了路,但也看到了没设想过的美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曲导笑笑,你说的好有道理,好像无法反驳,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END-
 作者: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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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岁二婚,87岁三婚,我那个风一样的爷爷

娜仁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0-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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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内蒙解除一级响应。在牧区困了两个月的我,迅速跑去市里吃了个火锅。
 
我爸反复安顿我,回来路过镇上去看看爷爷,打个招呼。
 
“行,我回来就在那儿住一天!”
 
爸爸愣了一下,“你看着办,不想去也别勉强。”
 
我进门的时候,爷爷和三奶奶(爷爷的第三任老太太)都有点意外,看我大包小包的进来,局促地从炕上坐起来,问我这是准备去哪儿?
 
“我刚回来,哪儿都不去。”我把东西放到柜上,脱鞋上炕,尽量表现的自然熟悉。
 
上次住在爷爷家,还是我八岁的时候,一晃二十年。
 
小时候不愿意去,长大没时间去,总是路过匆匆忙忙看一眼,买点东西留点钱,靠着柜子站一会儿就走。
 
看我脱鞋上炕了,爷爷试探性问了一句:“今天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等我爸,明天他也要来。”
 
爷爷赶紧起身下地,“ 饿了吧,我给你做饭,你想吃点啥?”
 
他一边招呼三奶奶醒骨头炖肉,一边噼里啪啦给了我无数个选项。“吃不吃饺子?要不爷爷给你烙点馅儿饼。你在南方呆久了,爱吃青菜,爷爷上街给你买点菜炒着吃?”
 
看爷爷准备穿衣服上街买菜,我赶紧制止:“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有啥吃啥,我不挑。”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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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爷爷,大部分人评价的关键词是“精明且自私”。爷爷是个很传奇也很矛盾的人,当过兵坐过牢,平反后当了干部,改革开放下海经商。
 
70岁二婚,87岁三婚,这是一个不太在乎旁人眼光的老头。在混乱动荡的年代,他巧妙避开了时代风险,一生不落人后,追求体面。
 
1986年,大伯突然离世,家里的饭店旅馆轰然倒塌。两年后,好赌的二伯离家出走,二娘大着肚子带着二姐姐,一个人过了三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上门讨点米面,爷爷没管。二娘只能去镇上起诉离婚,那是镇上第一起起诉离婚案件,街上的流言蜚语爷爷充耳不闻。
 
二娘把五岁的二姐姐扔在爷爷家门口,带着两岁的小姐姐远走他乡。面对被遗弃的二姐姐,爷爷果断做出“最精明”的决定,坐在炕上指挥我爸把二姐姐送到她姥姥家:“她妈一定会回来领。
 
送回二姐姐,爸爸还没走出村口,就听见我二姐姐响彻天际的哭声。背着小包裹,跑三步摔一跤,一把鼻涕一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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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咬咬牙又把二姐姐带了回来,奶奶和爷爷打了一架,二姐姐留下了。
 
爷爷并未放弃甩掉这个拖油瓶的念头,把主意打到我妈那儿。我妈刚怀二胎,爷爷游说她把我引产,抚养二姐姐。
 
那一年正是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有人为了生二胎抛家舍业,有人为了一点钱挨家挨户举报。
 
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定期上门盘查,哥哥在街头放哨,看到红袖章老太太来了,撇着腿一路小跑,让妈妈赶紧藏起来。
 
我妈体型瘦小,加上提心吊胆、营养不良,五个多月才开始显怀。显怀之后更藏不住了。当时爸爸在蒙古贩马,爷爷运筹帷幄,想借着红袖章老太太之手把我引产了。时不时派奶奶去分析利弊,连劝带吓唬:“万一生两个儿子拿啥养?就算生了女儿,罚款也交不起。谁谁谁家超生,房梁都被挑了,日子不过了?”
 
我妈心一横,跑!去牧区。
 
两个姑姑都嫁到了牧区,那里没人挨个儿查孕妇。妈妈领着哥哥,挺着大肚子,不敢坐火车,在路上拦住拉羊大货车,挤在羊群里一路颠簸,抱着肚子生怕把我给颠没了。
 
跑到牧区,住在姑姑家冬营盘一个废旧蒙古包里——牧区草场分冬夏营盘,每年11月迁移可以抵抗风雪的冬营盘,次年5月迁移夏营盘。
 
为了保险起见,我妈忍着一定要等我快生的时候回镇子,孩子一露头就是一条命。内蒙入冬,白毛风呼呼地刮,我妈肚子大了行动不便,没水没电没吃的。我爸忙着和姑姑迁冬营盘,哥哥拿个小盆子舀雪,化雪做饭。
 
我生在冬至,内蒙最冷的时候,预产期快到时大雪封路,彻底回不去了。妈妈即将分娩,爸爸骑马去接产婆,等回来我已经出生。爸爸总说,我和成吉思汗一样,命大,连产婆都不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来,我户口落在姑姑家,取名娜仁,寓意像太阳一样生生不息,上学才迁回原籍。
 
爷爷没有骗人,老家房梁真被挑了,粮食也充了公。爸爸经常调侃,说我生下来就是讨债的,我一出生,倾家荡产。
 
就这样,我们一家留在了牧区,养羊放牧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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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家在察哈尔后旗一个古老的蒙汉通商集贸小镇上,位于乌兰察布市和锡林郭勒盟交界处。往北是锡盟苏尼特右旗,生态基本接近纯牧区。往南是商都县,农牧区结合。
 
爷爷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伯最争气,大集体解散之后,爷爷盘下公社的旅店和饭店,产业靠大伯经营。这家车马店坐北朝南,正房8间,偏房10间,每间房4个床铺,供来来往往的商人歇脚,热闹程度堪比一个小型的集贸市场。
 
大伯过世后,爷爷把饭店关了,给儿女们下了赡养指标,专心养老。
 
奶奶腾出两间房子,看管家里八个孩子吃喝,学习。
 
大姑家三个,二姑家两个,大伯家两个,二伯家留了一个。奶奶的锅边常备一把鞭子,只要有孩子打架,就一鞭子甩过去。打人的,被打的,同步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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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宣称自己得了心脏病,再不管事。
 
爷爷总是躺在炕上,手里盘两个核桃,脱个袜子都要伸脚让孙辈脱。口袋常备速效救心丸,睡醒要吃个黄桃罐头,吃饭有个专门的小桌子,有好吃的先紧着自己。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再小的孩子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悄悄吞口水。“爷爷奶奶把好吃的留给孙辈,甚至直到过期也舍不得吃”的情节,我从来没体验过。我只记得,爷爷吃完黄桃罐头,我们把瓶子仰起来,巴巴舔几下残余的汁儿。
 
那时,我以为爷爷真有心脏病。二十年后,我第一次坐爷爷的电动小三轮。90多岁的他简直草原飞鹰,追风少年啊,颠得我根本坐不稳。他的速度连小轿车都赶不上,路上沟沟坎坎不带躲的,咔咔咔轧过去。街上的阿姨追在后面喊:“大爷,帽子!帽子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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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七年,大孩子们陆续读完初中毕业了。二姐姐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二伯依旧杳无音讯,她没钱继续读书,只能辍学,去学手艺。
 
同年冬天,奶奶走了,爷爷的心脏病也好了。奶奶过世刚满一百天,爷爷就戴着大墨镜,精神抖擞地四处相亲,很快开启了他的第二春。
 
二奶奶是个漂亮精干的老太太,那时60岁,比爷爷小10岁。这个老太太最符合爷爷择偶标准,和亲奶奶相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二年开春,我和哥哥住进了爷爷家。我发现,爷爷的家庭地位出现了极速大反转,从炕头转到了锅边,劈柴烧茶做饭,样样不拉。他心脏病好了,一口气劈一垛柴也没问题。因为爱情,70岁的爷爷还去镇上打了份工。
 
二奶奶对我们说不上坏,没打过我们也没骂过我们,只是态度冷冰冰的。我和哥哥大气不敢出,扒拉完几口饭就跑回房间写作业。我俩和二奶奶住了一个学期,基本没说过话,也没叫过一声奶奶。
 
爸妈捎回来一包奶豆腐,爷爷给了我和哥哥几颗,我们捧在手心,不舍得咬,抿着吃,一点一点尝味道。剩下的被爷爷锁在柜子里,说要等我们听话表现好才给吃,不过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二奶奶的外孙女儿和我一个班,叫晓宇。晓宇属于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生,学习成绩中下游,平时不怎么说话。第一次在爷爷家碰到晓宇,我根本没认出她来,她与我打招呼,我才发现:“哦,咱俩一个班啊。”
 
某天早上,我看到晓宇拿奶豆腐分给同学吃,冲过去问她:“你这是哪儿来的?”
 
晓宇懵懵地说:“我姥姥给的,你要吗?我有很多。”她大方和我分享着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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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喉头一哽,像是被生生塞进一团棉絮,眼泪打转转,千言万语化成了五个字:“我才不稀罕。”
 
放学回去我偷偷拿钥匙打开柜子,空荡荡的柜子窜出一个叫委屈的东西。爷爷不能理解小屁孩的自尊心,把这一切粗暴定义成我嘴馋,小气,不懂事。
 
爷爷的心思都花在讨好二奶奶的家人身上,晓宇每次过来,都会喜眉笑眼拿出一堆好吃的。对于爷爷来说,晓宇能叫一声姥爷,是他该阶段首要战略目标。
 
晓宇的妈妈有时也会来访。她人很好,会把吃的送进房间给我。我横眉冷对,她却是笑眯眯的,爷爷骂我时会帮我说话:“孩子还小,慢慢的就好了。”
 
那是两个世界,外面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我和哥哥在小房间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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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爷爷决裂是因为哥哥的一双球鞋。
 
内蒙入冬很快,妈妈的钱还没捎回镇上,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雪。我和哥哥穿着球鞋单衣,爷爷没管,我俩也不敢说冷。
 
那时学校还没有暖气,教室生个煤炉子,学生轮流从家里带柴火和炭来烧。有的家长小气,象征性带一点,烧到下午烟熄火灭,抗寒基本靠抖。
 
下午三点半后,有45分钟课外活动时间,老师锁上教室门,要求学生们去室外活动,美其名曰增强抵抗力,其实是为了节约用炭。
 
这个时间段,对于我和哥哥来说,太难熬了。就算跑个五公里,单薄的球鞋也扛不住内蒙零下二十几度的白毛风。鞋已经不是鞋,那是两个冰冷的铁砣砣,跺一跺,咔咔作响,震得脚生疼。
 
哥哥神秘兮兮把我带到操场的小角落,搂了一堆树叶子,点着烤火。我俩在寒风中,围着烧着的树叶取暖,被烟熏得眼泪直流,也傻呵呵不肯离开火堆,对于我俩来说,那是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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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小旋风吹散这生命之火,烧着的树叶子失控了,盘旋在天上,像飞舞的火蝴蝶。我看呆了,哥哥把我推开,脱下外套开始扑火,火蝴蝶沾到身上,他的鞋子裤子都烧了。
 
幸好老师发现及时,人没烧伤,也没引发火灾。老师把我俩拎到办公室,气冲冲准备给一顿胖揍,看到我俩单衣球鞋冻得哆哆嗦嗦,对熊孩子的怒火转到大人身上。
 
老师翻开紧急通讯录,打通电话就是一顿训:“这是什么大人,都不管孩子的么?零下二十几度的天,穿球鞋,孩子冷得不行只能烤火,裤子都烧了。腿不想要了?冻掉了就残废了!”
 
接电话的是邮局的一个姨娘,她一听,不得了,孩子的腿烧着了。她指挥小儿子迅速套马,出发下牧区捎话,话捎到爸妈那里,成了我哥烤火把腿烧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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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险些昏倒,跟爸爸开农运敞篷三轮车,连夜赶600多里路回镇上,到学校已经是第二天放学。
 
哥哥身上还穿着那条烧了半截的裤子,里面红秋裤极其扎眼。别的孩子红光满面,兴高采烈像只小麻雀,我和哥哥面黄肌瘦,冻得哆哆嗦嗦,耷拉着一个大书包,回家像上刑场。
 
不被爱的孩子,形象和气质是鬼祟的。
 
接到我们,爸爸一路没言语。回家默默揭开锅,两碗看不见油花的土豆烩菜,三个黏糊糊不知热了多少道的馒头。
 
“你们就吃这个?”爸爸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在爷爷家不是白住的,得照米面粮油的市价给伙食费。除此之外,妈妈每个月会捎很多肉回来,爸爸在牧区打猎逮兔子,不舍得吃,也托人捎回来给我们补身体。
 
我哥冻伤的脚成了我爸过不去的坎儿,他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的爸爸,按市价给钱,已经将期望值降到了最低。爷爷违背的,不仅仅是血脉亲情,连基本的商业规则都没有遵守。”
 
我俩被爸妈带走。后来我在镇上读了六年书,月底生活费用完了,馒头榨菜对付一周也不去爷爷家。我对爷爷爷谈不上怨恨,只是单纯生分,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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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再次坐上爷爷家的炕,我像披上龙袍一步一步登上皇位的武则天。有生之年,我居然能上这个小桌子上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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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饭,趁着三奶奶出去锁大门的空当,爷爷偷偷塞了一百块钱给我,说:“明天上街给你奶奶买件衣服,孙女儿买的,她高兴。”
 
我很迷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觉得很奇怪,又觉得这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不用,我明天带她出去买就行了,我有钱。”
 
爷爷硬把一百块钱塞进我荷包里,三奶奶进来了,我俩没有再拉扯。
 
“明天孙女儿带你上街买衣服去,过年的时候不是想买那个褂子么,明天去买。”爷爷对三奶奶说。
 
三奶奶是五年前来爷爷家的,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干活一把好手,伺候爷爷尽心尽力。除了爱捣腾点东西到儿子家、变着法儿要钱要东西之外,没别的毛病。
 
家人对三奶奶和二奶奶的态度很不一样。二奶奶进门时没人支持,总有一种对待侵略者的敌意。三奶奶进门时家人极力促成,像对待客户一样讨巧,能夸就夸,只要不触及原则性问题都是小事。
 
晚上,爷爷拉着跟我讲了一些他过去的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讲着讲着,年过九旬的爷爷突然哭了起来,一开始我以为是咳嗽呛着了,赶紧递水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真的哭了。我吓了一大跳,生怕他一口气没缓过来,那我就成全家的罪人了。二十年不怎么来,一来就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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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故事,要从太爷爷走西口说起。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山西有句老话: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走西口十去九不回,在山西十年九不收。
 
对于走西口,太奶奶是坚决不同意的,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大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女儿也找了婆家,剩下三个小儿子勉强能温饱。走西口一路凶险,饿不死,就不想挪。
 
太爷爷带着不破不立的气势砸掉了烧饭的锅,变卖家产,连家里烧火的铲子都卖了,带着哭哭啼啼的太奶奶和四个孩子走向杀虎口。
 
那年二爷爷15岁,爷爷11岁,四爷爷才9岁。
 
路上赶上国民党抓壮丁,二爷爷当了国军,解放后去了台湾。用爷爷的话讲,不知道官大官小,好光一分钱都没沾上,倒受了不少连累。二爷爷去台湾导致爷爷入党政审没通过,还坐了几个月牢,家里差一点就被打成反动派。
 
太爷爷是个赌鬼,跑到内蒙的察哈尔,置办了几亩薄田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活计全靠爷爷支撑,家里没有耕牛,只能靠人拉犁耕地。犁重,爷爷背不动,放在地里怕被偷,就睡在地里守着。
 
奶奶是太爷爷赌钱赢回来的,爷爷一百个不情愿。奶奶和爷爷是两个极端,爷爷聪明精干,做事讲究,穷也要体体面面,不落人后。奶奶人懒还邋遢,能将就绝不讲究,泼妇中的王者。她蹲墙根儿晒太阳,上厕所也懒得走,大吼一声:“都给我起开,我要尿尿了。”人憨还倔,重大决策上爷爷基本拗不过奶奶,惹烦了还被揍一顿。
 
“宁跟聪明人打一架,也不跟傻子多说一句话。娶一个愣子,扎一后辈愣根儿。”这两句话,就是爷爷对自己第一段婚姻的终极评价。
 
娶了奶奶不久,爷爷就去当兵了,在桃林县大队当班长。解放战争时期,桃林的国军指挥官是爷爷同乡,他一个人去劝和,桃林和平解放。
 
提到这段儿,爷爷满面红光,抿了一口酒:“别看爷爷当时只是个班长,收编了国军,不亚于排长。”
 
解放后,立功的爷爷被选到呼和浩特念军校进修。他意气风发回乡探亲报喜,才知道太爷爷已经去世了,奶奶带着两个孩子,照顾身体已经不太好的太奶奶,地里的生计全指着四爷爷。
 
孤儿寡母,家徒四壁,经过艰难的权衡,探亲假到期爷爷没有归队。领导专门过来看爷爷,给他第二次选择,他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家里。
 
爷爷这一生最大的遗憾,第一没有入成党,第二没有退伍证。现在国家对当年的驻村老干部有很多优待,可爷爷心心念念惦记的,还是那个象征荣誉的退伍证,以及被二爷爷拖累了的入党资格。
 
回村之后爷爷当了村干部,文革时期当了革委会主任,白天批斗晚上偷偷送粮食,上下都没得罪。四人帮倒台之后,革委会的人直接进去了,爷爷在众多乡亲的求情下,上了十五天的学习班,出来又当了农场的场长。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三十多年的时间,爷爷凭着个人努力,一直过得不错。家里六个孩子,没受过饿。举国还债期间,为了省粮食爷爷从不回家吃饭,缺粮就骑马去部队借。
 
“为啥要去部队借呢?”我问。
 
“借了大队的要还呀,借一年还一年,死了之后骗一年。”爷爷眼里泛起狡猾的光,“大队也穷,我借了村民们吃啥,别人进不了部队啊。”
 
改革开放之后,爷爷是第一个下海经商的,生意最红火时,算镇上的大户。
 
大伯最像爷爷,其余孩子都像极了奶奶,脑子不够,脾气不好。大伯去世之后,爷爷直接被打垮了,根据地转移到炕头上,一心盘核桃,心脏病就是这个时候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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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奶奶去世,爷爷的人生才又重新开始。
 
这是爷爷头一回跟我讲他的故事,像一出四倍速的默剧,在我眼前掠过。他12岁扛梨耕地,18岁被迫娶了不中意的人,20岁当兵入伍,24岁立功建业,却又被迫放弃理想……50多岁丧子,70岁二婚,87岁三婚。他一直在努力活着。
 
这些故事像翻滚的黄河洪浪,我只是里面的一条小鱼,存在过,参与过,但不是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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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突然降温,特别冷。早上吃罢饭,我在炕上睡了一会儿,有点逃避逛街的意思。
 
家里来了很多串门儿的人,我迷迷糊糊听到爷爷炫耀:“这是我孙女儿,三儿子家的。大学生,在武汉自己创业,写的文章要拍电影了。”
 
三奶奶一心期待着带我出去买那个因为太贵没买成的褂子,刚过十点半就邀请串门的老太太们一起逛街,委婉赶客。
 
我只好起来,把能穿的衣服都套着,坐着爷爷的电三轮出发,一家一家地逛。每到一家店,爷爷都迅速停好车,插空跟店主介绍:“这是我孙女儿,来给他奶奶买衣服了,我孙女儿有钱,自己开幼儿园的,一篇文章能买你这一家店。”
 
三奶奶毫不客气,进门就问那个300块钱的褂子还在吗?300块钱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代表着这个镇子的最高消费。逛遍所有的店,最后终于在镇上的最繁华处,找到了传说中最贵的褂子,标价399,打九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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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衣服的嫂子真是销售的一把好手。“你家的老太太就是给你省钱,从来不穿好的,都是百儿八十的衣服。人家老于头家的老太太,百儿八十的衣服看都不看。就买这个,穿着多像个退休老太太。”
 
“我不买有人给买,这不就有人给买了么。“爷爷突然cue我。
 
嫂子瞬间领悟要义,来了一波儿商业互吹:“老太太就是命好,家里的子孙都孝顺。别说这是二家孙子,亲孙女这么孝顺的都少哦。”
 
我笑了一下,挥挥手,给爷爷也挑了一件,一起买。在嫂子的推荐下,每人挑了一件最贵的褂子,总价678,然后骑上小三轮回家了。
 
下午串门的老头老太太来了,三奶奶一个个展示:“看看这料子,这质量,正是时兴衣服。”
 
爷爷躺在炕上,笑眯眯地盘着核桃。
 
“孙女眼光好啊,一挑就是最贵的,四百几来着?”爷爷插话。
 
“诶呀,我忘记了,微信支付的,没细看。” 我懵了一下,跟不上爷爷炫富的节奏。
 
“标签上不是写着么,699。现在便宜了,四百多块钱就买上了。”三奶奶恰当助攻。
 
“啧啧啧,你真是命好啊,我那亲孙女儿也指望不上诶。” 串门的老太太说。
 
之前去我家吃年饭,三奶奶逢人就告状,跟我妈、我嫂子各说一遍,还拉着外面干活的我爸也讲一遍:“我尽心尽力照顾他(爷爷),大过年的,连个300块钱的褂子都不给我买。”
 
我想到这,打电话跟妈妈说:“ 那个300块钱的褂子,找到买主了。”
 
“谁买了?”
 
“我啊!哈哈。”
 
“不愧是你爷爷,慧眼识人,能找到买主,雁过拔毛啊。”我妈笑着说,“买就买了,回来妈给你报销。”
 
当时我的版权收入还没到账,全部身家1756块钱。
 
 
-END-
作者: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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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爱情故事:我哥的江湖,终结于那个吃饺子的姑娘

娜仁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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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读者都在催我写家人的故事,其实一直都在写,但就是写的不太顺,我时常觉得我和家人好像真的都不太熟。

 

我家缺乏中国传统家庭的亲密共生,我们四个都不爱管闲事。秉持着你不来找我我绝不多问的原则,不干涉任何人的任何决定。

 

我们是一家人,也是三家人。

 

学生时代,我哥是二中陈浩南,有血性讲义气,好勇斗狠长的帅,是一届学生的大哥。去部队后,这种品质依旧能让他发光,他训练刻苦,还上过电视。

 

退役回来,这些品质突然变成了缺点。饭局上听不懂别人的潜台词,心里想什么直说什么,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曾经的大哥,成了生活的小弟。

 

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带着懵懂和不解:为什么说好的事还能不算数?说好一起干,怎么干着干着就跑了。

 
经过几年的磨练,他偶尔还会带着傻根式狡猾的光芒,天真地跟我炫耀妹子,我现在很聪明了,他们说的话,我听一半信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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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一直活在我哥的阴影下。

 

我哥长得好看,一生下来全村人都来围观。我出生也有人来围观,围观我长得到底有多难看。

 

我也很奇怪,全家都是大双眼皮,高鼻梁,就我一个人塌鼻子单眼皮肿眼泡。我妈逗我说我是捡来的,我深信不疑,多次想离家出走寻找亲生父母。

 

我和我哥的性格也是两个极端,我思维活跃牙尖嘴利,吵架全村无敌。我哥比较钝,别人拐弯骂他他也不生气,压根就听不懂,亲戚都喜欢我哥不喜欢我。

 

连村口来的算命瞎子,都要pua我一下,说老大忠,老二奸。我气不过怼他几句,他一脸得意: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我哥话少,怼我却能直中要害,轻飘的几个字就能让我怒从心头起。我明明很怕他,却总能被激到视死如归。小到烟盒、手电筒大到锤子、菜刀,手上有什么抡什么,没东西就肉搏,绝对不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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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配图来自网络,与正文无关 >
 
 

写到这儿也许又会有读者说,我也是内蒙的呀,我们真的没这么暴力。也许是我们生活的年代和环境不同,农牧区混合城乡结合部,以下仅代表我们的生活。

 

1998年,读五年级的哥哥转学到旗里,次年我也跟着去了,刚满七岁半的我,跳级读三年级。

 

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学校的校风堪比古惑仔,有着极其森严的黑社会似的等级制度。分黑白两道,学习排名前十,能挂在光荣榜的名字受老师和学校庇护,处于白道安全层。

 

剩下的就是一个小社会,自生自灭。家住旗里的走读生,有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家里还有一两个高年级能叫得上名字的哥哥姐姐,那就是老大,带着一群小弟,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其实愿意花高价借读费把孩子送旗里上学的家庭,都是父母比较重视教育还舍得花钱的。1998年,猪肉三块钱一斤,我和我哥每学期借读费就要600块,两百斤猪肉。

 

但效果却是适得其反,村里的孩子基础差,学习拖后腿,家长天高皇帝远,一学期也就报名交钱能见上一回。

 

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老师根本不愿意要。

 

兜里有钱没靠山,父母不在身边,老师不管,顺理成章地处在了食物链的最底端。

 

生活费要被借走,有好吃的得分享,被捉弄还要笑着表现得很上道,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可笑的是,我们都不觉得这是霸凌, 没人反抗,也不会告诉老师和家长。

 

我们默许这种霸凌叫做规矩,这就是应该的,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

 

有眼力见儿的人能加入借钱的队伍当个狗腿子,没有眼力见儿的就得一直被借钱,被分享。

 

我哥是个异类,他不能理解这种规矩,也不准备理解,更不可能加入团伙当个狗腿子。

 

从第一天转学就跟人打的头破血流,天天挨揍,天天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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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前,我哥在家给我进行突击训练:一个人欺负你的时候,你要趁他不注意,一脚踢过去,他肯定会弯腰护着。他一弯腰你就上,揪着头发,膝盖对着鼻软骨用力顶,记住了吗?

 

我哥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我吸溜着鼻涕,懵逼地点头,“记住了。”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不能怂,你怂就完了,你会一直被欺负。

 

“被打疼也不能哭,忍着,上。”

 

这两句话嵌入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虔诚地遵守着。挨打从来不哭,被班里的男生一记窝心脚踹飞,还能坚强地爬起来顺手拎块石头,继续硬刚。

 

时刻准备战斗,面对试探性的挑衅,寸土不让。你打我一拳,我就要踹你一脚,你把我书扔地上,我就把你书包扔外面。

 

你不反抗,就要一直被欺负。你反抗了,就要一直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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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我的是无休止的恶作剧,我被哥哥洗了脑,不管有多少人打我,欺负我,我都不觉得疼。后来干脆习惯了,机械性还手。

 

拎着打水的棍子追揪我辫子的男生绕操场跑一个课间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我只是牢记着我哥的叮嘱,挨打一定要还手。

 

兄妹俩和霸凌团伙陷入为期一年的胶着战,想尽一切办法藏零花钱,操场的石头缝里,被子的夹层,绝不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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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哥升初一,初中部有独立宿舍,我们就分开了。

 

那一年,我遇到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三个老师之一,一个二十来岁很漂亮的英语老师,从大城市来支教的。

 

她用温柔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村姑逆袭,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全国小学生作文比赛国家三等奖,文章登在了乌兰察布市少年报上,赚到了我人生第一笔稿费,五块钱。

 

成功的挤入了学校的白道安全层,坐到了第一排,再也没有人欺负我了。

 

听说我哥已经赤手空拳打下了一片江山,在初中部小有名气。关于他的传说越来越多,也越来愈玄乎。什么七八个人围殴他一个,结果被反杀。说我哥衣服袖子里经常绕着九节鞭,平时走路腿上都绑着沙袋,打架的时候一脚能踢到天灵盖上。

 

九节鞭是假的,绑沙袋是真的,我哥为了他的江湖着实付出了不少。

 

那三年其实挺不容易的,学校就是一个小型社会,混得好的都是抱团的走读生。我哥没人没势力,生生靠着自己的拳头一架一架打出来。

 

他改变了学校的格局,打出了一个自己的小圈子,一帮家里没权没势,穿的破破烂烂的留守儿童也能在学校里昂首挺胸走路了,光明正大拿钱去小卖部买东西不用担心被借钱了。

 

他的朋友变多了,偶尔来看我也是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我俩莫名其妙的疏远了,我见到他会很紧张,很害怕,最后发展到放假回家都很少讲话,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原因。

 

他成了家里人的头疼对象,三天两头的挂彩,被学校各种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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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六年级那年,原本应该读初三的我哥留级了,留的很彻底,重读初一,我妈被迫回来陪读。

 

就是在这个班里遇到了我嫂子,据说他俩的爱情故事是这样开始的:课间操我哥在睡觉,我嫂子在偷偷哭。吵醒了我哥,我哥问你哭啥?我嫂子说隔壁班的有个混子每天都在寝室楼下堵她,要跟她处对象。

 

我哥一听还有这事儿,别哭了,走,我带你去跟他谈谈。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我嫂子就喜欢上我哥了吧,但嫂子不承认。前段时间我采访她和我哥的爱情故事,她一口咬定,“就是好朋友,一直保持联系,我哥退伍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我妈回来陪读这段日子,我哥经常带同学回家吃饭,住校的孩子永远都是饿着的,学校食堂的饭难吃,生活费接不到月底,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同学过来蹭饭。

 

某天放学回家,刚进大门就看到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儿坐在我家炕上吃饺子。扎着两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辫,耷拉到腰际,眼睛又大又黑,笑起来一口大白牙。

 

她大方地招呼我快来吃饭,饺子快凉了,大方到我产生了一种我才是来做客的错觉,迷迷糊糊的接过碗和筷子,点头说了声谢谢。

 

这个姑娘就是我嫂子,这是第一个来我家吃饭的姑娘,也是唯一一个。

 

吃罢饭,我哥还借了个摩托车送她回家,她家离旗里有四十来里。

 

我哥走后,我妈悄悄问我:这是你哥对象?我也同样迷惑:好像不是吧,可能以后是。

 

我哥小时候长得挺帅,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不少姑娘曲线救国,对我很是殷情。我掐指一算,都不行,不成气候,干不过那个吃饺子的姑娘。

 

以我对我哥的了解,吃饭送回家这两件事绝对是我嫂子安排的。别说那个时候我哥根本不开窍,就算他爱惨了我嫂子,以他的脑子也想不到这些。

 

懵懂之中,被未来媳妇儿安排的妥妥的,家长都见了,自己还搞不清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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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回来这两年,我和我哥又重聚在一个屋檐。关系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还降到了历史冰点。

 

我经常会想,我哥小时候明明就很疼我啊,我几个月大的时候,他把他唯一的一块奶糖喂给我吃,等我妈进来我已经被卡的呼吸困难口水直流。

 

这明明是爱过的证据,长大后吵架他却说:那块糖怎么没把你卡死。

 

我们偷跑出去玩水,我抄小道陷进了沼泽地里,越陷越深。别的孩子都跑了,是我哥一个人把我拉出来。我人出来了,鞋却找不到了,他让我出去,自己找,找到天黑也没找到,把他的鞋子给我穿,脚上都是血印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愿意我跟着他了。就算我死乞白赖跟上去,他也会冷冷的让我滚。

 

我也不是那种喜欢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就算心里想和他亲近,表现的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在学校里碰上了也扭头假装不认识。

 

加上长得也不像,没多少人知道我俩是兄妹。

 
 
 
 
 

03年,我上初一。刚开学,就惹上了一个丧门星。我隔壁班有一个非常讨厌的男生,就叫他小王吧。我也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他,一开学就盯上我,对我各种恶作剧。

 

我俩的班是挨着的,我们班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上课去厕所必经他们班。

 

他带着十来个男的,经常在走廊上堵我,我一走过去他们就推搡过来故意撞在我身上,哄笑着目送我上厕所。

 

这个无聊的恶作剧让我极度烦躁,你骂他他跟你笑,你打他,那正好,他直接把脸凑过来让你打。像个狗皮膏药,粘上了就甩不脱,忍无可忍之下我产生了要跟他鱼死网破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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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自行车到五金店买了把推拉美工刀,刀把刚好藏在我的手掌里。我把它藏在羽绒服袖子里,心里演算了无数遍,等他再撞上来,我就推出去给他一刀。

 

可惜实操的时候失败了,他撞上来的时候刀刃没有推出去。慌乱之中,我划伤了另外一个男生的手。很深的一道,血滴在走廊白色的瓷砖上,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的小王一下子懵了,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可思议地看向我:你这是要杀人?

 

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看小王阴沉着脸朝我一步一步走来,我迅速朝他要害猛踹一脚。那一脚踹的不轻,小王脸色发白,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只虾米。

 

我举着刀让他们不要靠近,冲过人群朝楼梯口跑去。小王气急败坏地吵我怒吼,老子不弄死你,就是你孙子。

 

我的教室在三楼东角落,我哥在一楼西角落。一口气跑到我哥班门口,拉了个不认识的同学让他喊我哥出来。那个同学头也没抬就说我哥不在,我追问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

 

回头看过去,小王的狗腿子已经跑到一楼的东角跟我对视。看见我在喊人,不敢轻举妄动,站在远处恶狠狠的比了一个在这里等你的手势。

 

深呼一口气,天要亡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刀,今天就你就我了。

 

正在我准备鱼死网破的时候,后门探出一颗熟悉的黑脑袋,他去我家吃过饭,我见过他,外号黑莜面,我叫他黑子哥。

 

看我神色慌张,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点点头:我哥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踹翻了一个凳子,朝教室喊了一声:有人欺负羊蛋妹妹,闹他!

 

黑子带着我走在前面,后面浩浩荡荡跟着本班二十多个男生。

 

“干嘛去啊?”

“有人欺负羊蛋妹妹,亲妹妹!”

“走,闹他!”

 

一路走到最东边的楼梯口,经过的初二每个班都会有新的人加入。走到三楼,一回头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走廊塞的满满当当,三个楼梯像地震一样轰隆隆不断地涌人上来,我身后至少站了一百多个人。

 

此情此景,只能说,我低估了我哥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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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早就跑了,不在教室,班主任带着几个体育老师下来疏散人群,喝退探出小脑袋瓜看热闹的同学,让我回去上课。

 

我们班的人战战兢兢偷瞄着我,悄声讨论着,她是羊蛋的妹妹,不像啊。我同桌又害怕又八卦:那是你啥哥啊?一个妈一个爸生的亲哥啊?

 

有人去游戏厅给我哥通风报信,说有人把我打了,我哥一脚踹烂游戏厅的破木凳,拎了一根二尺长的方腿赶回学校。在我上课的四十五分钟,我哥已经踹烂了两个班的门,轰动全校,我红了。

 

老师还在教室上课,我哥直接踹门上讲台上带着黑子认人:谁是小王?出来谈谈。

 

小王见势头不对,拔腿从后门跑了,其他几个人也准备起身。我哥追过去,举着棍子,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识相的就乖乖跟着走。

 

小王跑到他哥的教室里躲着了,他哥读初三,也是学校里能叫的上名气的人。我哥一点儿面子也没给,一脚踹烂后门,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王揪出来打了一顿。

 

下课后,我哥的同学来班里找我,说我哥在男寝等我。

 

学校的寝室很简陋,四张单人床横着摆,两张一组,合成一个大通铺,竖着能睡三个人。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留下一个不到一米的小走廊能勉强过人,墙边还摆着一排暖水瓶,洗脸盆。

 

我哥坐在床边,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搂着小王,小王的羽绒服袖子不见了一只,头发上挂满了飞出来的小羽毛,脸上更是惨不忍睹,青一块紫一块,像一只落水的小鸡仔,在我哥怀里瑟瑟发抖。

 

角落站着被我划伤手的那个男生,耷拉着脑袋,脸上挂满五指印,衣服全是40码鞋底印。

 

我紧贴着墙,不敢跟我哥对视,比他们还要紧张,口干舌燥。

 

我哥留着陈浩南二八分发型,一边的刘海快要遮住眼睛了,嘴巴像个人工鼓风机,呼呼的吹着刘海,在脑门飞舞。

 

“他说是你先动的手?”

 

我看了一眼小王,他眼神写满恐惧,眼巴巴的看着我。我要是说了实话,今天得弄出人命,我只能点点头,认了。

 

我哥冷笑一声,鼓风机越来越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还带刀了?

 

一股无名的倔强冲上脑门,死猪不怕开水烫:嗯,带了。我哥冷笑一声,拍拍小王的肩膀:滚吧!

 

小王前脚刚出门,后脚我哥就给了我一巴掌。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突然进入了静音模式。

 

身后的每一双眼睛都像一根飞针刺进我的肉里,跟随着他们不可思议还带有一点同情的眼神,游走在我全身的每一寸神经,毫不夸张的连呼吸都疼。

 

这种疼痛让我失去理智,本能的抄起开水瓶朝我哥砸去,我哥一躲,开水瓶砸在床档子上哗啦一声碎了,开水溅到我俩身上。我哥的同学反应过来,一把把我拽住。

 

我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趁着空档朝我哥扑过去,跳起来狠抓一把,我哥身子一仰,躲开了,脸没破相,脖子被我抓了五个血道子,疼的龇牙咧嘴。

 

“我靠,你们兄妹俩玩儿命啊。”黑子一把把我扛起来拎走了,我哥还在寝室咆哮:你们别拉,我今天打不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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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还没完,老师对我哥在他课上踹烂门把人带走的事耿耿于怀,更想借着这件事把惹是生非的小王开除。他把这件事上升到了我俩作为初一新生,联合社会人在学校打架,性质恶劣,必须开除。

 

这个社会人就是我哥,小王的班主任捧着个保温杯,一脸得意的笑着:你哥?你哥早就退学了你不知道吗?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我哥也是个狠人,开学就不读了,每天还能坚持早起晚归和我同路上学。这大半个学期,我跟我妈没发现一点儿异常。

 

 
 
 
 

我的班主任力保我,说我平时低调从不惹事,最后结果是小王记大过,我承担赔偿学校两个门的钱。

 

我妈来学校赔门,我哥退学的事东窗事发。我爸从牧区赶回来的路上,我哥跑了。

 

我哥脑回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他明明从家里拿了钱但没买车票。他计划把钱省着到目的地用,偷偷溜进了一个只停货车的废弃的火车站,准备扒火车跑。

 

我爸说是靠推理加沿路打听,把我哥抓回来了,三公里的路,一脚一脚踹回家。到家的时候我哥的嘴唇已经青紫,不管我爸怎么打他都不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爸妈一分析,决定把我哥送远一点,离开这波狐朋狗友。做父母总会天真的觉得,自己家的孩子一定是被带坏的那个,从来没想过,自己家的孩子才是带坏别人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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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废了很大的劲儿把我哥安顿到另外一个旗的中学里,床单被褥洗漱用品买齐活儿安顿好。回家屁股还没坐热,那边打来电话说我哥跟人打了一架,又跑了。

 

我丝毫不觉得惊讶,按照我哥的脾性,不管转多少次学都读不下去了。转校生要夹着尾巴做人,他做不到,换一个新学校意味着他又得重头开始一架一架的打。

 

我爸一气之下把我哥带回了牧区,不念书就放羊,没别的选择。不用看着我哥,我妈也跟着回去了,我搬回宿舍住校。

 

我哥倔,放羊就放羊。我爸强行要求我哥只能在牧区呆着,连苏木都不许去。只留我哥和一个结巴羊倌儿,三条狗,和牛羊为伴,等着我哥服软。

 

除了念书,我哥做其他的事都挺擅长的,放羊饮马做饭喂狗,井井有条。我爸定期去问问,要不要回去读书?

 

问了四个月,我爸妥协了,我哥原本话就不多,呆在牧区不见人,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我爸认命了,不管了,想干嘛就干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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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我哥的时候,他的头发长到可以扎个辫子了,黑乎乎的像个野人。站在我宿舍门口,我完全没认出来。

 

“你还有钱吗?”“有人欺负你吗?”“有人欺负你就找他们。”

 

没前没后的三句话,我一脸懵逼的点头又摇头,没来的及反应我哥又走了。

 

他穿着被流放之前的喇叭裤,装酷已经深入骨髓,手插在裤兜里,每一步都走的铿锵有力。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嘴肯定又撇成鼓风机,一步一吹,刘海在跳舞,我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他迫不及待的想进入社会,走进电视里才有的热血江湖。

 

每天不用再早出晚归假装上学,不用躲在游戏厅里怕遇见大人,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发现他根本不适合城乡结合部的热血江湖。

 

城乡结合部的混子,无非就是纹个身带个假金链子剃个劳改头,组个小团伙欺负一下看不惯的人,看到漂亮姑娘追一追,没钱拦路找人借点,骑个280摩托车炸炸街。

 

我哥是融入不进去的,他不喜欢欺负比他弱的人,更干不出借钱不还敲诈勒索的事,只有他借钱给别人没有他找别人借钱这一说。我觉得他适合上梁山,不适合当街溜子。

 

混了几个月,我哥决定去学点手艺,在旗里找了个饭馆儿帮厨去了。迫于我爸的压力,我硬着头皮去找他,正好赶上他端了一个巨大的盆子出来倒泔水。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冷冷的让我走开,脏。

 

看他围着一个油腻的看不出本色的围裙,摇摇晃晃端着一大盆泔水,我眼泪差点没忍住,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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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你快来吧,我哥完了。

 

我爸说,你才十六,现在就窝在这个厨房,以后一辈子就在这儿了。我哥听了我爸的建议,准备混个毕业证就去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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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冬,我哥信守承诺,低调地在职高拿了毕业证,如愿以偿带上大红花当兵去了。别的孩子入伍都是一大堆人送,我家没有,我哥一个人背着行李去市里,办手续的时候偶遇了我嫂子(我嫂子坚持说偶遇)。

 

我哥当兵走的第二年,我转去呼和浩特读高二,班里有个女生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看的我莫名其妙,下课她凑过来问我,你是不是羊蛋的妹妹?

 

我极其诧异,心想,我哥这么出名?

 

那姑娘特别热情,拉着我的手: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走,我带你见个人。

 

把我拉到隔壁班,哦,是吃饺子的姑娘。

 

她读初中的时候留了一级,现在和我同届读高二。

 

多年前我们也就只有一面之缘,现在表现的却像骨肉至亲。她兴奋地拉着我:“做操的时候看着就像你,我还不敢认。”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姑娘,以一种很奇幻的慈祥姿态摸着我的头发,由上至下打量着我。

 

我们一家人都很生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我很不适应,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我似乎又有点贪恋这种亲昵,舍不得推开。

 

之后我嫂子就经常来宿舍找我,带我逛街采购生活用品,告诉我哪里的饭好吃又实惠,见缝插针讲一些我哥的故事。从初一打完那一架,我就没有和我哥主动说过话。我哥当兵一年,他没找过我,我也没找过他。

 

听我嫂子说我哥新兵的日子不好过,脾气又臭又硬还没眼力价儿,不用问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刺儿头兵。

 

“当兵当对了,终于有地方能把他整服了。”

 

“你哥当副班长了。”

 

“哦,班长都已经够小了,还是个副的。”

 

“你这话说的,一年兵要很优秀才能当副班的好吗!” 嫂子气鼓鼓的拍了我一把,很是生气,我忍不住偷笑。

 

嫂子对我哥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崇拜之中还带着一点老母亲的怜悯,她崇拜他,心疼他,依赖他,更包容他。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当爱掺杂了怜悯,就彻底完了。

 

“你给你哥写封信吧,我一起给你寄过去,省个邮票钱。”嫂子眨巴着大眼睛,黑漆漆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她好像永远都是这么无忧无虑,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给我哥。

 

到现在结婚十年了,还是那样,嫁给我哥生了儿子,就圆满了,俗世之中衡量幸福的标准她都不在意,小平房一住就是六年,骑着小白电动车照样是追风少女。

 

这世界万般变化也与她无关,她基本不玩手机,不刷抖音快手,不凑热闹,家,就是她的全部。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做工精良的信纸塞给我,“快写,现在就写。”

 

淡黄色的信纸,边缘还有一些气泡状的粉色爱心,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想表达点什么又怕太明显。

 

在我嫂子的软磨硬泡下,我艰难写下了给我哥的第一封家书,字到笔尖语凝噎,唯有三个字:展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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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之后我嫂子拉着我去寄东西,我原以为只是寄一封信没想到那一大袋子东西都是寄给我哥的。

 

嫂子认真规划着如何把那一大袋子东西塞进五号纸箱。“这都是啥呀?” 我惊了个呆,里面有肉干,奶豆腐,还有咸菜?内裤?!

 

嫂子的脸哗的红了,手忙脚乱的往里塞。

 

“你是不是对现代部队有什么误解?他当的不是八路军,部队伙食好的很。”那吃的一看就是嫂子的爸妈给她准备的补给,高中生正是最苦寒的时候。“还有这些生活用品,他给钱了吗?”

 

“给了给了,嘘,闭嘴!”嫂子瞪了我一眼,我立马收声,一路警告我不要跟我爸妈讲。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特殊的回信,是我哥的作风:一张300块钱的汇款单,留言好好学习不要打架。

 

高二下学期,嫂子突然决定转学念职高。一本正经地给我分析:我不是学习那块料,撑死了也就过个出档线,读职高也挺好的,一年就能参加工作了。

 

她很坚定,说的还有几分道理,把我带的都有点动摇了差点退了学,被我爸打了一顿放弃了。

 

年底,我哥放弃留队退伍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真的是去同学聚会了,别瞎想。

 

回来我妈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哥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没谈。我哥怕我爸妈知道他是因为谈恋爱才不留队。

 

我爸说没谈就那就相亲吧,我都给你安排好,隔壁的苏日娜,陪嫁三百只羊。三言两语就把我哥炸出来,他老实交代是谈恋爱了。

 

我们毫不意外,“我说吧,就是小李同学。”我爸笑道,用脚后跟都能想到的事,你还瞒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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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刚烧好茶准备吃早饭,听到门口有摩托车的声响,狗在疯狂的扑咬,这是来了生人?

 

我哥嗖地跳起来,嘟囔了一句 “我对象来了”就跑出去接了。我爸妈一脸懵逼,赶紧穿鞋下地。

 

我嫂子他爸也是个直肠子,进门就跟我爸妈吐槽:我一口馒头咽了半口,就被拉来了。人家要不要你还两说,非要拉着我上门,这叫什么事!

 

我惊呆了,偷偷给我嫂子竖了个大拇指,是个办大事儿的人。

 

媳妇儿从天而降,我爸赶紧进圈杀羊,我妈备酒和炒菜。两斤酒见底订婚的日子都选好了。我和嫂子一起包饺子,嫂子手脚麻利的擀着饺子皮,跟她比起来我就是个废物。

 

我偷偷问她,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悄悄跟我耳语,夜长梦多。

 

你真是老谋深算!

 
 
 
 
 

08年,我升高三,嫂子跟着学校去安徽实习,我哥去了鄂尔多斯。

 

这一年他俩频繁吵架,我嫂子偶尔会被气哭,给我打电话一通抱怨。我就像一个被倾诉心事的直男,“我都不知道你看上他啥了,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嫂子气鼓鼓的跟我撂下狠话:你看着,我不把他训出个才地,我就…你等着。

 

如果不是我亲哥,我早就劝分了。

 

他俩的恋爱就是一个驯兽过程,我哥脑子简单耳根软,别人一煽风点火就迅速爆炸,脾气还很倔,一钻牛角尖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我爸妈都被气佛系了,结婚当天如释重负:终于熬出来了,以后就交给小李教育哇,我们不管了。

 

去我嫂子家提亲之前,我爸千叮咛万嘱咐,彩礼钱要多少就是多少,不能还价,这不是买牛买马能讨论,这是一个大活人。女方不过分,男方不小气,两好才能凑一好。

 

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朋友背后嚼了几句闲话:你自己搞得对象还要彩礼钱啊?你这也不行啊,跟我们差不多嘛。

 

一阵哄笑过后,我哥的小脑袋瓜里迅速里植入了概念,要彩礼等于他不行,四舍五入就是他俩的感情不行,逃不脱花钱娶媳妇儿的命。

 

嫂子的妈刚提了个一万八的彩礼钱,我爸还没来得及偷乐,我哥啪的一声倒扣酒杯。自以为自己很成熟,很会来事儿,拍着他老岳父的肩膀开始讲大道理。这一顿骚操作打的大伙呆若木鸡。

 

嫂子眼疾手快立马上去把我哥拉下炕,“他喝多了,我带他出去醒醒酒。”

 

一口气拉到了村后小树林里,鞋都丢了一只,我哥特别委屈: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能开口要这么多彩礼?你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有多困难?

 

我嫂子像哄小孩一样,“不要不要,我妈就是那么一说,走个过场的事,我啥也不要。不生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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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家里的确是很困难,遭了一场灾,吃了无良饲料厂的毒饲料,发了霉的玉米过了一道水。连续几天死了上百只羊,到最后我爸妈精神已经快要崩溃了。

 

来不及抢救,扑腾几下就没了,老两口不敢进羊圈,不敢看羊。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损失,那种不断面对生命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彻底击溃了他们。

 

我请假回来拿着饲料去呼和浩特做质检,和饲料厂打官司。等待的过程,也算是给我爸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虽然并没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日子也算是继续过了。我从大二开始申请助学贷款,兼职赚生活费减轻负担。

 

回家之后,我哥和我爸都喝的东倒西歪,我爸大着舌头跟我妈炫耀我哥是怎么摔酒杯的,自己是如何力挽狂澜谈成这事儿的。“你这个儿子,二岁牛犊子空有一个好头子,没脑子。”

 

我哥烂醉,躺在床上,时不时还要接几句:“我就是不想靠你们娶媳妇儿,这怎么就不对。”

 

“老子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说话。老子给儿子娶媳妇儿,天经地义,你管不着。”

 

两个醉鬼吵成一团,我跟我妈脑仁疼,想把他俩都丢出去。我嫂子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你哥就是那个弯没转过来,转过来就好了。

 

过了几天我哥突然转过弯儿了,意识到一个女人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就这一回的风光,不能寒酸了。

 

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让老婆受了委屈,别人有的我老婆要有,别人的车队6个车,我得8个车。

 

轮到我爸妈头疼了。

 

2012年冬,我哥和嫂子结婚了。

 

那天特别冷,没下雪,就是干冷,感觉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当地流传着一个奇妙的传说,娶亲那天越冷,媳妇儿越厉害。亲戚都打趣我哥,你这个媳妇儿厉害啊,结婚之后有你好果子吃。

 

我们那儿结婚有个挺好玩的习俗,好不容易把媳妇娶回来了,进自己家还得抱着新娘子冲门。亲戚朋友都会挡在门口,新郎得抱着新娘闯进去才作数。

 

我爸说,这就是遗留下的传统,娶媳妇儿就得过这关,一个男人,抱着老婆连个门都闯不进去还能干成啥事儿。

 

那天冲门关卡异常艰难,我哥抱着嫂子冲了十几次都没成功,别家都是闯个两三次是个意思。我哥的傻战友们,铜墙铁壁滴水不漏,我哥也沉迷在这个闯关的游戏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嫂子穿的单薄,脸被冻的通红,手都冻的快抱不住我哥了。

 

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跟前面带头的那个战友悄悄说,差不多就行了,别把我嫂子冻感冒了。

 

我觉得我已经很注意我的语气了,但那哥还是觉得“差不多就行了”这句话下了他面子,有威胁命令他的意思。

 

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没跟我计较,拉下脸让出了一个空缺。我哥瞬间冲了进去,没察觉到这个小小的变化。

 

酒席快开始了,那哥们还在生气。其他的人小声安抚,大喜的日子别这样,那是人家亲妹妹。

 

我哥侧耳听到了,大声询问:“咋啦?啥情况?”转头眼睛瞪的溜圆看我,“你干嘛了?”

 

大喜的日子我也懒得跟他犟,“我啥也没干,你去门口看看,妈找你。”

 

不愧是我哥的朋友,面子比天大,说翻脸就翻脸。

 

我成熟了,不想跟他计较,走过去倒了杯酒,“你是我哥战友,我也得叫你一声哥,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没觉得我做错了。你们穿的厚不觉得,我嫂子都快冻感冒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跟你赔个罪,我干了,你随意。”

 

三两酒下肚,那哥们也不生气了,赶紧站起来满了一杯,“哥也有问题,你别介意,哥就这脾气。”

 
 
 
 
 

嫂子和我算同龄人,身上却有一种极其不符合年代的传统女性魅力,现实版当家的女人。

 

我家四口都是不爱管闲事儿类型,和亲戚来往的很少。我嫂子恰恰相反,谁的事儿都热情张罗。

 

二姑家的儿子学艺住在她家,大姑看病她带着挂号,婶婶家儿子结婚缝喜被都是她忙活。

 

她似乎也挺享受这个过程,家里人对她赞不绝口,原本处在家族边缘的我家,在嫂子的带领下走向c位。我爷爷更是只认我嫂子,给老太太买个褂子都要宰我一刀的老头,我嫂子买房的时候偷偷塞了一万块钱,还不用还。

 

承诺活到一百岁,国家奖励一个车子,这个车子是给我嫂子的,谁也别争。嫂子也乐呵,“那您得好好活,我要等着这个车。”

 

我们一家人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信仰马克思主义。嫂子年纪轻轻,还有点小封建迷信,讲究特别多。

 

过年的时候一定要把全家人的新衣服都拿出去烤旺火,旺火要堆的足够高家才能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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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做事喜欢将就的我爸非常苦恼,往年堆旺火都是象征性的挑几挑干柴,烧几分钟是个意思就行。

 

现在要费劲劈一堆干木头不说,一家人还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守护着旺火漫长地自然熄灭,怕火星子飞到干草里引发火灾。

 

等到自然熄灭之后,嫂子还要铲一铲子灰端进家里的炉灶里,这是把旺端进家。

 

进门要第一时间拜年,小辈给长辈说吉利话,封压岁钱。我这个二十八岁的宝宝还能收到一个大红包,嫂子说在我没出嫁之前永远都是可以拿压岁钱的小娃子。

 
 
 
 

 

过完年,经过慎重分析,嫂子决定就在旗里安家,不去大城市。我哥养家压力小,还能照顾父母。

 

那一年嫂子的日子过的真的很苦,赤手空拳去旗里安家,把准备买房的钱拿去贷款了买了一辆四桥车,首付付了十万,每个月还一万多的贷款。

 

每月三百块钱租了个平房,什么都没有,吃饭的桌子都是自己找两块木头板子拼起来的。买了车我哥就上山干活了,钱是挣了,但就是结不了帐,还得自己不停地垫油钱。

 

两边老人拼尽全力东拼西凑解决每个月的贷款,家里的开销、跑车的油钱、日常修理费只能自己解决。

 

嫂子怀孕了,大着肚子四处借钱,帮我哥撑着。最困难的时候,嫂子还在上高中的妹妹都要从生活费里抠出来一点接济一下。

 

看起来在外面挣钱养家的人是我哥,但实际支撑这个家的是我嫂子。

 

我哥脸皮薄,好面子,拉下脸来借钱的事,嫂子从来不会让我哥去做。维持着他的自尊心,接待他混得穷困潦倒的江湖朋友。家里就剩两千块钱过日子,我哥还能借出去一千五。

 

 

就在这样艰难的状况下,嫂子坚持孕期每天步行几公里,十一月份我侄子顺利出生。

 

到了年底,我哥一直守到大年三十,老板象征性的给了一万块钱。

 

我哥的倔脾气上来了,动不动就是要豁命,嫂子劝说,先拿了回家过年吧,让爸妈见见孙子。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村里大雪封路,车子进不去。路口不断的有车返回,每个司机都在劝我们,回去吧,前面没路了,雪比车高,进不去。

 

我哥犟了,一定要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从工地开了一辆皮卡,准备硬闯。一路开的惊心动魄,乡道柏油路上至少五公分厚的冰碴子,轮胎左右打滑。

 

两边是挖掘机铲出来的雪,真的比车高。时不时还有几个冲进路基里的车印子,惟妙惟肖像个冰雕,提醒着我们,小心一点,下一个成冰雕的可能就是你们。

 

我坐在副驾驶,心都掉在嗓子眼了。我哥就像跟那个方向盘有仇一样,一路猛打,雪花四溅。有惊无险,顺利过了乡道。

 

在离家不足三公里的土路上,我们彻底被困住了,困了整整四个小时。乡道顶多是凶险,好歹是一条路。而这条直通我家的小土路,白茫茫的全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要生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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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子在我嫂子怀里,小脸儿憋的通红,刚过百天的小婴儿出奇的耐心,憋了这一路也没有哭。内外温差太大不敢下车步行,只能在车里坐着。

 

我下车探路,穿着高筒过膝靴,一脚踩下去,雪能没到我膝盖。我悄悄跟我嫂子说,不行就返吧,前面真的进不去。

 

我哥犟了,就要回家,黑着脸一撬一撬的铲雪。

 

嫂子摇摇头,“让他试试吧。”轻轻安抚着我侄子,“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能看到爷爷奶奶了。”

 

我爸开了一个农用拖拉机来牵引,轮胎干转,雪花四溅,车子就是动不了。

 

我哥僵持着,“老子就是一锹一锹的挖,也要挖出一条路来,我就不信我带着儿子回不了家。”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扛着铁锹出来铲雪,过年回家,好难啊。

 

挖着挖着我哥突然想起来,有个同学是开挖掘机的,就住在镇上。铁锹一甩,一个电话叫过来,轰隆隆的挖开了一条路。

 

这是2013年,我哥唯一遂心的事,带着儿子回家过年了。(未完待续)

 
 
 
-END-

作者 | 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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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仁:我哥嫂的爱情,就是一场驯兽记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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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至今都记得那场大雪,那是近十年以来内蒙最大的一场雪。

 

村村通的乡道上政府雇挖掘机铲了积雪,堆在路基两边,比车都高。车开在路上就像穿梭在冰雕中,路面上是新结的冰碴子,一个打滑就得冲进路基里。

 

每隔几十里,就有一辆孤零零钻进雪里的车,不知道它的主人回家了没有。

 

最震撼到我的,不是这雪路的凶险,而是人们回家过年的心切。我是非常不能理解的,不就是个年嘛,今年不行明年再回来就好了,在哪儿过不是个过。

 

我哥一路紧盯路面,猛打方向盘克服轮胎打滑。我翻个白眼,无声反抗,握紧安全带。

 

荒郊野岭恨不得抓住一棵树吐槽一下我哥,永远不懂审时度势,八匹骡子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我用眼神示意我嫂子劝一劝,嫂子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继续轻轻哄着怀里的婴儿。

 

被困在原地的四个小时,他俩没有交流,静静地上演着一出默剧。哥哥一锹一锹地铲雪,嫂子一下一下轻拍着熟睡的侄子,她在消化着他的愤怒,不甘。

 

我是那唯一的观众,百爪挠心着急踱步,恨不得夺了那把铁锹,马景涛式咆哮几句:你清醒一点,没有路了,返吧……

 

当全村男女老少扛着铁锹,一个一个从远处走来,我的很多想法在那一刻全被颠覆了。好像我才是那个值得被吐槽的人。这个常驻不足十口人的小村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平日里,因为你家羊吃了我家地,你家狗咬死了我家鸡生的嫌隙,都被这场大雪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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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娜仁供图:乡亲们帮忙铲雪 >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漫无边际的雪地只挖开了一个豁口。我哥突然想起来,一个初中同学有挖掘机,就住在镇上,五十里路,一个电话叫过来。

 

那庞然巨物,碾压着大雪浩浩荡荡开出了一条回家的路。

 

人们都在欢呼,场面堪比女排夺冠。乡亲们对我哥竖大拇指,还是你厉害。然后麻溜打电话通知自己家孩子,“路通了,能回家过年了。”

 

村长挨家挨户收钱,AA挖掘机的费用,然后跟我哥同学一番撕扒,“那必须要给的,大过年的,不能放空车!”

 

“这是我大哥,帮个忙的事,收钱这不是打我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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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于网络 >

 

 

02

 

家里添了婴儿,原本破败将就的环境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这一年所有的苦难,都在我侄子咯咯咯的笑声中抹去。

 

一家人的精力全放在了我侄子身上,我和我哥也破天荒地没有打架。我故意气他,“你不是总嫌我长的丑吗?你看你儿子长的跟我一摸一样。”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嫂子生了个儿子,长的跟我一模一样。他们两口子都是大双眼皮,尤其我嫂子,大双眼皮长睫毛,能放五根火柴棍儿。

 

可惜,我侄子跟我一样,小眼睛单眼皮。一家人围着睡着的侄子,仔细打量,惊喜得自欺欺人:“你看,眼皮还是有条小缝缝的,长开了能变双眼皮。”

 

我指着我的眼睛,“看,我也是双的,内双!”

 

年初六我就回武汉工作了,我们家进入最困难的时期。

 

我哥那年拖欠的工钱到现在都没结清。

 

最后一层遮羞布撕开,老板也不推托“下个月晚些时候”了,脖子一横,干脆了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十几万成了一张白条,一年的幸苦打了水漂,原本欠的钱也陆陆续续到期要还,家里山穷水尽了。

 

嫂子给我打电话借钱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也刚工作,也很难。”

 

我东拼西凑地把钱转过去,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嫂子绝对不会跟我开口。去年那么艰难,嫂子宁可跟自己读高中的妹妹匀点生活费,也没有跟我张过一次嘴。

 

内蒙的工地一年只能开半年,上冻直到开春,我哥前半年没活干没收入,后半年有活干还得先垫钱。救急不救贫,无论是谁的接济都只是一时。我爸妈养羊一年就只有一个月有收入,非得等到秋天羊羔子全部出栏才能看到钱。冬三月春三月,六个月草料钱就能压死人。对于一个普通人家,娶个媳妇儿,又背了十几万的贷款,日子的确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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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狼图腾》>

 

老婆孩子再次陷入没饭吃的境地,我哥拎着刀去豁命要账了,“我老婆孩子活不下去了,那就都别活了......”

 

老板看我哥来真的,连哄带骗带卖惨,给了几千块钱把我哥劝回去了。我哥向来吃软不吃硬,自己都没米下锅了,回家还心疼包工头,“老七也确实挺不容易,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几年也是我最难熬的日子,生活上痛苦,精神更痛苦。

 

给嫂子打的两万块钱,是我从信用卡里挪出来的,每个月分期还两千块钱,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3500,房租五百。

 

当时那份工作并不适合我,想辞职老板还不放人。强行辞职之后,老板扣了我的工资不发,原本就困难的日子因为停发工资雪上加霜,吃饭都成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在特别倒霉的时候,就会更倒霉。我的胃病犯了,半夜发作直接疼晕了。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的吊针让我先消炎。到一楼划完价,捏着那张账单,不敢到缴费处排队。

 

318块钱。

 

站在大厅思索良久,还是掉头走了,到门口的小药店开了点药。

 

很快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下班之后还带一个二年级小朋友的家教,晚上还要写网文挣点微薄的稿费。每天十二小时连轴转,不敢怠慢一秒,强烈的生存危机,让我像一只惊弓之鸟。总觉得自己和猫会被饿死,会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去,流落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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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于网络 >

 

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的生活就像一个黑洞,永远填不平。我想告诉家人我过得挺好,不用担心。陆陆续续给家里拿了五六万块钱,又很想补充一句我其实也没那么好,没那么有本事。

 

我和家里陷入一种非常奇妙的焦灼关系,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恶狠狠地告诉我,这就是在吸血,你要反抗。一个轻言细语告诉我,不是的,家里人都很疼爱你,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这种搅扰让我非常神经质,偶尔跟个神经病一样跟我妈针锋相对,电话里吵得吓人,“你想把我变成第二个你,你做梦!你爱怎么说怎么说,随便你!反正要钱一分没有,要命也能还给你。”

 

双方都很敏感,往年回家跟我哥常态吵架,我爸妈也会觉得我是因为钱的事情心里有气。其实跟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跟我哥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基因里带的水火不容。见面三句话就能吵起来,五句就能打起来。

 

平时几乎很少联系,打来电话也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就挂了,我还在加班”。我是真的在加班,加班到十点是常态。我哥一度以为我在什么非法场合上班,非要我开视频确认我的工作环境,看到我确实在办公室才放心,嘟囔着“什么破工作,上班到十点,不行别干了。”

 

“不干你养我啊!”我针锋相对。

 

如果我哥有钱,他肯定二话不说拿钱砸我一脸,可惜他没有。

 

“你牛逼,我等你赚个几千万回来。”

 

 

03

 

我相信再多的苦难都能过去,很多当下你觉得过不了的坎,只要活着都能过去。但能把苦难看平淡,十年如一日对爱人保持信任,怀抱着希望,可能只有我嫂子能做到。

 

即便是背了一身债,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我嫂子脸上也看不到任何穷酸相。他们在旗里租了小平房,饭桌都是拿破板子架起来的。嫂子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滴置办,家里收拾得干净体面,孩子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我嫂子的口头禅就是“别让人笑话”,关起门来馒头就咸菜,打开门也得像个样子。人情往来都是周周道道,谁来了也是好吃好喝好招待。

 

我哥那些江湖朋友们,一个一个遭受社会的毒打,混得一个比一个惨。总有人来蹭吃蹭喝,一住就是一个礼拜,走的时候还得我哥给拿路费。

 

我哥把全家仅余的生活费借出去是常态,我光听就觉得太阳穴疼,“你为什么不一棒子把他们轰出去。”这可能是吸引力法则,家里一些讨吃鬼亲戚,也总是找我哥借钱。自己屁股拿砖盖,还要达济天下。

 

我和我哥已经吵到相看两厌的境地,我对他无话可说,爱咋地咋地。我爸经常调侃,我是火,我哥是水,我嫂子就是中间那架大铁锅。

 

我哥最大的毛病就是那口酒,一喝多就撒泼闹事儿。结婚前我嫂子都是惯着的,好言好语地哄着,他说东不往东北,酒醒之后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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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黑骏马》>

 

结婚之后开始驯兽,我哥和他的战友在外面喝酒,喝大了一架把人家烧烤摊子都砸了。摊主报警,警察刚把他俩提溜到车上,我哥突然酒醒了:”诶,胡日查,你结账了嘛?”跟警察说和,“你先让我把钱给了,再抓!”

 

警察苦笑不得,我嫂子大半夜骑个小电动去赔钱捞人,把两个醉鬼捞回家。回去之后两个人又闹起来了,眼看着又要动手了,我嫂子从厨房冲出来直接掀翻了桌子,杯子碗碎了一地。我哥措手不及,跟我嫂子嬉皮笑脸:“咋啦?老婆。我俩闹着玩的。”

 

砸完就关门回房睡觉,我哥和他战友乖乖收拾东西消停睡觉了。

 

刚结婚时,我哥喝酒闹事的频率保持在一个星期一次,最多不会超过两个礼拜。但我嫂子从来不跟我爸妈说,偶尔没办法了才会骗一骗我哥,“我给爸打电话了,明天就来弄死你。”我哥酒醒围着我嫂子确认,“你真打了?你赶紧再打一个,别让爸真的来了。这么大岁数了,挨一顿打不好看。”

 

我嫂子是吓唬,真告状的是我,只要我在家,我哥喝一次酒我告一次状。告到我爸都觉得烦了,“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自己不长心,我能怎么办?”

 

“话不能这样说,你儿子你不管,万一老婆跑了你还得给他再娶一个。”

 

我嫂子不好意思,我好意思,每天到点给他打电话,“回不回家吃饭?不回家和谁吃?喝不喝酒,九点之前不到家,我就告诉爸妈,你看着办。”

 

我时常有一种我嫂子会跑了的危机,我哥如果不是我亲哥,哪怕是个堂哥,我也会劝我嫂子赶紧离婚,马上离,迅速离。

 

当然,我这肯定是多虑了。在我嫂子的字典里,没有离婚,只有同归于尽。

 

他俩最大的矛盾就是我哥的酒。我哥从来没跟女人动过手,即便读者认识他第一件事就是跟我打架,他真正跟我动手就只有初中那一次。我哥宣泄愤怒的方式就是拿东西砸,烟盒子,鞋子,有什么砸什么,从来没砸中过。而我和他是肉搏,撕抓踢踹咬,专挑要害,负伤吃亏的都是他。

 

男人不能理解的是,即便是没砸中也算动手了。

 

一次酒后失控,我哥拿手机砸向我嫂子,手机是砸在门框上咣当一声,我嫂子被激怒了,我哥酒醒了,也晚了。也不能算晚,至少反应快了没被砍死。

 

我嫂子是个很奇怪的人,平时温温柔柔,笑起来一口大白牙,不管我哥闹成啥样她都不说话。一旦过了那个临界点,眼一瞪牙一咬我看了都怂,那个眼神让我彻底相信嫂子的祖上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土匪头子。目睹了几次我嫂子收拾我哥之后,我们一家人统一认为这不是传说,绝对有这个基因。

 

我们都是咋呼,真动手都留着余地。我爸语重心长地警告我哥,“我说弄死你,都是吓唬,你老婆说劈死你,真的能劈死你。你自己注意吧!”

 

我哥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嫂子动真格,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直接一菜刀劈过来。我哥侧身一躲,羽绒服劈开了一大口子,紧接着又一刀挥过来,我哥跳到沙发背上,刀劈进了沙发里,拔都拔不不出来。

 

他们住的那个小平房是早些年比较流行的木质装修,每一间房都是拿木头和玻璃隔出来的,门框上全部都是那天战斗的痕迹。从那之后,每次我哥喝了酒回来,我嫂子就会去厨房默默拿一把刀放在枕头下,从根本上解决了我哥酒后失控的问题。

 

我是真心不太理解这个解决问题的方式,一方面有点心疼我嫂子,一方面也有点为我哥后怕,给嫂子出主意,“你跟爸妈打电话啊,让爸来收拾他。”

 

“两个人的日子总得两个人过,反正每次都是把门一锁,今天就他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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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狼图腾》>

 

 

04

 

只要不喝酒,我哥和我嫂子就是天仙配,很令人羡慕。

 

嫂子生完孩子,两方老人伺候完月子就都各回各家了,之后所有的家务都是我哥一个人做。我们那儿流行做完月子要多喝小米粥,没什么科学道理,但我嫂子很虔诚地遵守。实打实喝了三个月小米粥,我哥陪着喝了三个月。

 

他笨拙地跟着网上学各种做饭技巧,过年回家我意外发现,我哥居然烧得一手好菜,还会熟练地给孩子换尿布冲奶哄睡,也不是一无是处。

 

仔细想想,虽然我总觉得我妈重男轻女偏心我哥,但他其实也挺惨的。从小被各种打压,一家人对我哥偏见太深了,他从小不省心,心比天大命比纸薄,做什么垮什么。

 

关键是这个人情商还很低,语不惊人死不休,有的时候我都佩服,他是怎么想出这种话的。我舅舅老来得子,生了一个儿子眼睛有点小,他当着我舅妈的面儿夸孩子,“这孩子瞎迷缝眼的,还挺聪明,啥都懂。”全家人笑疯了,也没人跟他计较,大家都觉得这就是我哥能干出来的事儿,没什么意外。

 

已经习惯打压他脑子不多别折腾了,谁都没做过他能成龙变凤的指望。只有我嫂子数十年如一日地相信着我哥能干成什么大事,2018年我创业开幼托,我哥也同期创业了,和几个朋友承包了一个洗沙厂。

 

我创业,亲戚两眼放光各种彩虹屁:真有本事,发财了别忘了我。我哥创业,亲戚嗑着瓜子等戏看。我爸妈更是跳脚反对,一结婚就背了一屁股饥荒,刚轻松了没几年,又来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老两口的棺材本可能保不住了。”没人支持他,都非常武断地下定论,一定是血本无归。

 

我哥娶了我嫂子真是人生大幸,不仅是我嫂子相信他,我嫂子的全家都相信他。我哥准备把车卖了投资建厂,老丈人拦住了,把存折一拿,“年轻人有奔一奔的念头,就去奔,一辈子还有很长,赔了慢慢挣。”万一赔了,车在还能有个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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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我哥的合伙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谁也不管,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弄。2018年忙活了一年,住在山上有家不能回,每天起早贪黑。那年家里还装修房子,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我嫂子一个人搞,搬家都是我嫂子自己骑着小电车一点一点搬过去的。

 

我爸妈因为建厂这件事对我哥彻底烦了。我爸老早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想找我给你擦屁股,自己爱咋地咋地。我妈每天都要跟我吐槽一百遍,我为什么生了这么个儿子,一天都不让人消停,顺带着把怨气转移到了我嫂子身上,怪我嫂子不管,信马由缰。

 

“话不能这样说,你儿子你教育了三十年都没教育出来,我嫂子能管住?”“她不给他拿钱他拿什么折腾。”“人家俩是真爱,赔了我嫂子也愿意跟着吃苦,你管不着,没必要。”

 

折腾一年,不出所料地赔了。

 

我都被逗笑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技术没技术,销路没销路,行都没入就敢建厂?”我哥听不出我的冷嘲热讽,很实在地咪口烟:“是说呢,还是想的太简单了,隔行如隔山。”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在采购设备的过程中,他接触了很多大老板,拿着手机跟我说,“你看这个做设备的张经理,那么大个老板亲自接待我们,都不好意思不买。真会来事儿,怪不得人家赚钱。”

 

他和他的三个战友只是洗砂厂的小股东,真正的大股东是当地的开发商。我时常怀疑他就是被涮了,厂子建好之后被踢出局了。按照常规商业逻辑,股东的投资总额至少要涵盖筹备成本和预计盈利周期内的运营成本。他们原始的投资总额就撑不到出货阶段,这个大股东的整个投资非常违背常理。

 

所谓的清算也就是他们三个认赔出局,厂子还在,万幸的是没全赔光,还有几万块钱的白条。我哥赔的最多,我嫂子无奈,自己管账,账不平了还得自己垫钱。“那一码归一码,都是兄弟,不能骗人。”

 

清算的过程中,因为给司机结工钱和这个大股东再次有了冲突。我哥就是认死理,你亏钱归亏钱,受苦人的工钱不能欠,过年的时候必须结清。那边一拖再拖,我哥坐不住了,我嫂子劝他,整个旗里大部分工地都是他的产业,你跟他撕破脸,以后真的不好混。

 

反正最后还是撕破脸了,老板也无语我哥的轴,谈不了商业逻辑,干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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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我回去的时候赶上工人要账,家里坐得满满当当。这一两年,我哥真的老了很多,他和我男朋友同岁,面相看起来我哥比他大了一轮。我哥说了年三十之前一定结清,大家都信任我哥,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兑现,没有为难,吃了饭都散了。

 

吃过饭我哥出门了,我嫂子陪我一起收拾我寄回来给我妈干活穿的衣服。翻出几件大衣比划,“你这件也不要了?不穿给我吧,我刚好在家穿。”

 

我愕然,故作轻松,“你随便挑,想穿哪件穿哪件,我都没穿过几次。”

 

嫂子家庭环境不错,姐妹俩都是富养着长大的,吃穿用度从来不落人后。我想起嫂子和我哥订婚第一次来我家,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皮草,高筒过膝靴,盘靓条顺。我还跟我妈说,我啥时候也能买个貂啊,我妈逗我,等你嫂子替下来给你。

 

第二天我睡醒,我哥和嫂子已经去银行办完贷款回来了,拿房子抵押了一笔钱。

 

下午一家人去逛商场,我旗CBD消费还挺高,不知名的品牌卖出了一线价。我试了一件皮毛一体觉得还行,但也不是特别喜欢,觉得价格不划算就没买,只给我爸妈和侄子一人买了一套。

 

回家之后我哥死命问我,“你不是想买那个衣服么?怎么没买?”我故意逗他,“太贵了,没钱。”“你这也拦不成哇,幼儿园园长也没钱?”

 

“我跟你一样,过不了年。”

 

“真没钱了?”我哥瞪大眼睛不停确认。我是真的没钱了,2019年初托班刚刚开业,连亏6个月。

 

“你要真的没钱就说,我贷款下来给你挪点。”

 

贷款下来后,工人的账变成了我哥的白条,该还的账还了,非要带着我和嫂子去乌兰察布皮都买貂。我不太理解北方女人对于貂的执念,这个东西可以不穿,但是一定得有,逢年过节没有一件像样的皮草,好像都不好意思出去串门。

 

我不想去逛,就带着我侄子先回老家了。第二天我哥和嫂子一进门,甩了一个袋子给我,“妹哥儿,哥给你买了,大过年穿新的。”

 

 

05

 

今年因为疫情,我在家过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个春节,1月到7月,整整半年。为了发货方便,从四月份开始,在我哥家小住了三个月。

 

我爸妈每天提心吊胆,担心我跟我哥打起来,这三个月我连我哥的面儿都碰不着。天不亮他就出去干活了,晚上八九点才回来。我睡得晚,有的时候我还没睡就听见我哥起床出门了。

 

我问我嫂子,“我哥每天都是这么忙吗?”

 

“只要开工就是这么忙,开厂那年就更不提了,干脆住在厂子里了。”

 

我哥灰头土脸地回来,嫂子备好干净衣服给他换,我哥洗完澡吃饭,嫂子洗洗涮涮。一边吃一边聊今天的家长里短,孩子最近不好好写作业,谁谁谁和他老婆又打架了,这次去法院起诉了。

 

我突然也开始心疼我哥了,偶尔会叹息我哥真是没遇到对的人,这么吃苦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就没跟对老板。

 

我的立场也倒戈了,从一开始每天洗脑我妈,一定要握紧自己的养老钱,不能全贴进去。到现在每天劝,就那一个儿子,又不是吃喝嫖赌不走正路,别骂了,能帮就帮一把。他过不好,你留着钱又有啥用?

 

我跟嫂子商量,愿不愿意帮我发货,目前单量不大,抽空发就行。愿意我就把货留在内蒙,我按月付工资。“那怎么不愿意,这肯定比出去拔草草强!”嫂子哈哈大笑,”你放心卖,一天一百单嫂子也能给你发完。”

 

嫂子跟我妈说,幼儿园上班加上给我发货的工资,她一个月就能赚三四千。再紧个两年就能把饥荒还清了,一点儿都不愁。

 

我狂笑,跟我妈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有儿子赔钱媳妇儿安慰婆婆一说。都不是吵着闹着不过了,你该知足。”

 

嫂子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等日子稍微松快点,再生个女儿。

 

 

-END-

作者 | 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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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

 

娜仁:月薪涨到4500,她被打断三根肋骨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1 week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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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星作者娜仁的第六篇故事。疫情严重期间,娜仁一直在内蒙,意外卷入一起家暴事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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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我在内蒙呆了七个月,除了家事,参与最深的就是李伟的家暴事件。

2020年1月19号,我从北京飞回内蒙。下飞机已经晚上十点,李伟和我哥搭伴儿开车去机场接我。一上车,李伟就表现得自来熟,有一种老友见面的寒暄感,问我这么多年在武汉还习惯吗?跟以前的同学还联系不?

我礼貌跟着寒暄,满头问号,回家问我哥:那谁啊?

“跟你一届,你忘啦?人家还说认得你。”

我想了想,的确没啥印象了,我哥把我接回来安顿好,羽绒服也没脱,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嫂子笑道:“你哥现在牛了,当上调解了,你是今天晚上就去李伟家睡?”

“是了哇,你看那脑袋苦的滴水了,说睡不着让我过去陪着喝点酒。”

李伟和老婆打架了,老婆回娘家十来天了,要起诉离婚,要我哥陪着上门认错。比起李伟家暴这件事,我哥去当说客更让我觉得离奇。我哥的语言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是他短到不能再短的板。选我哥当调解,等于宋江派李逵和朝廷谈和,这李伟着实脑子不多。

“这次打得有点厉害,见血了,张小娟说要去法院起诉离婚。”

“不见血也不能天天打,赶紧离了哇,过的啥日子。”嫂子对李伟的家暴事件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妹哥儿,你给我分析分析,我咋劝。”

“我感觉……可以试试劝离。”我试探性表达了一下观点,得到家里两个女人的支持。我、嫂子、嫂子的妹妹,一致认为没得劝,离了算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

我哥没理会女人们的声讨,眉头皱成个川字,怎么也想不明白。李伟这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一到张小娟这儿就不行。

经过分析,我哥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跟上鬼了……

“有可能,祖坟不正,净是破事。你明天快让李伟他妈去找个人算算,讲讲迷信吧。”

嫂子真的很信这个,梦到的每一个梦都要认真解一解,还经常激动地跟我分享。“我昨天梦到发洪水,说不定你哥今年能发大财。”

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则愤愤地说:我就说昨天那个梦没梦好,果然没好事儿。

我哥走后,我从嫂子那儿了解了这个故事的大概。

李伟是我初中隔壁班的,读职高跟我嫂子一个班,他媳妇儿还跟我嫂子沾点远亲,攀起来也算是个妹妹。几层关系牵扯着,这几年走的近了一些。大事小事都来找我哥,我哥也爱托大管闲事,不亲的姐夫当的很热情。

李伟在职高混了两年,就去鄂尔多斯煤矿跟亲戚开车了,农村出身肯吃苦,一身好力气。不到两年就学成手艺,家里出钱买了一辆大车自己开。

那几年东胜的煤矿正火,矿上养一辆车一年能挣个十来万。

11年经人介绍认识在呼市刚上大学的张小娟。

虽然张小娟读的是个刚过出档线的专科,但对于李伟来说,两百分的大学也是大学,一个受苦人能找个大学生,那也是祖坟冒青烟,得捧在手里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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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张小娟出生普通农村家庭,家里四个孩子,张小娟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底下有个小她九岁的弟弟。

原本,张小娟也是一个老实本分,一个礼拜十块钱生活费都别在裤腰带上不舍得花的姑娘。

是真的十块钱,不是几十块。

我们读书那会儿,学校都有一个大食堂,食堂的饭几乎接近免费。开学交给学校几袋面几十斤油几百斤土豆,领一张饭卡,食堂大锅饭管饱。

清汤寡水的土豆炖粉条,油星子也见不到几滴,馒头硬到能打死狗。条件稍微好一点点的孩子,都会在学校外面老师开的小饭桌吃。能在大食堂吃的下饭的人少之又少,李伟和张就是其中之一。一个礼拜十块钱都说多了,可能都花不到五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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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学,张小娟进入一个新世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每天凑在一起,研究漂亮衣服、鞋子包包。

张小娟遇到了李伟,不是网贷。她的虚荣心在李伟的辛勤灌溉下茁壮成长,李伟是出名的宠妻狂魔,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买买买,手机鞋子包包零食,张小娟想要的都能满足。

嫂子跟我惊叹,张小娟花李伟的钱也确实是狠,前家儿子花他后继父一般不留情,从不心疼李伟在矿上挣得都是辛苦钱。

大学毕业,张小娟和李伟结婚了。李伟还在矿上工作,常年不在家,张小娟也没在呼市,在旗里买了新房回老家住。

婆婆能帮忙带孩子,还能照看父母,张小娟安心当小镇名媛阔太太。婚后,李伟依旧热爱给老婆花钱,别人老婆过年买个貂,李伟还要给张小娟多买一件皮毛一体派克服,金表都买了两块。

总之,这个镇上有身份女人的几个象征,张小娟都有。

2018年9月,孩子上幼儿园后,张小娟突然动了出去找工作的念头。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在旗里一个食品厂做业务员,不知怎么就做顺了,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块钱工资。

这个工资在小旗县算金领级别的高薪,伴随高薪一起来的还有无数流言蜚语。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跑业务,挣钱了,这几个关键词足以让县里的人们在茶余饭后脑补出一部三流国产伦理剧。
各种谣传流窜:张小娟今天又被奥迪接走了,每天下饭馆,从来不回家做饭,孩子学习也不管。钱哪有那么好挣,女人不豁出去一点谁能给你钱。
从羡慕到鄙视,在传言中,张小娟的罪恶足以被判死刑。
Image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到底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呢。”嫂子妹妹真诚发问。

“传言有,但谁也没抓住,要是李伟抓住了,张小娟命早没了。李伟就是不想她出去上班。”嫂子感叹,“如果我是张小娟,我就不去上班,就在家坐着,看他还能挑出啥毛病。”

“你那没用,不上班有不上班的打法,他这动手成习惯了。要是我,他打我一巴掌我就砍他一刀,打我一回我砍一回。他再伸手,也得想想自己疼不疼。姐,你说我这个方案有没有科学道理?”

嫂子的妹妹九五年的,和嫂子内敛的狠不太一样,她是属于凶相毕露外放的狠。读书时就是学校里知名的大姐大,跟我差不多高,有我1.5个宽,在家干活我和嫂子两人抬一桶水,她一手一桶水。

上大学后脱胎换骨,瘦了十几斤,穿衣打扮也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了,今年还谈了个浓眉大眼一看就很老实的男朋友。

我笑道,“非常有科学道理,估计只有你家暴小刘,小刘打不过你。”

正讲着,一旁写作业的侄子突然插话:“小姨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为啥要叫我姑姑姐姐呀,你的姐姐不是我妈妈么?”

我们仨被逗笑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

侄子似懂非懂,又恍然大悟,猛的兴奋起来:“所以你们都最亲我了,都给我买东西。”

我们哈哈大笑,嫂子突然神伤,讲起张小娟回娘家这段日子,李伟的儿子懵懵懂懂地问奶奶:“是不是爸爸妈妈都不要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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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我哥回来了,一进门就吹嘘自己表现得有多好,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激动地拉着我嫂子:“老婆,我今天才发现,我这口才也是可以的,李伟他外父(岳父)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呢?结果呢?张小娟回来了吗?”我们仨迫不及待等着吃瓜后续。

“那怎么可能回来!打得黑眼乌青,十来天了都没散,那个球真能下得了手。”

我哥忽然又想到什么,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十分飘摇。“李伟一进门就让张小娟洗了脸,拉都拉不开,太逗了。”

“姐夫你不会笑场了吧?人那儿滚油烧心,你当比武招亲呢?”

“不至于。他外父还好,他外母娘不行,一进门就拉着脸。我也毛了,不想说话了。”

我嫂子有些激动:“臭话没个臭理了,你把人家姑娘打了,上门道歉还嫌人脸色不好。今天要是小梁(我男友)把你妹妹打了上门道歉,你有好脸?”

“他打我妹妹……还进我的门?”我哥直起身子瞪大眼睛,像只炸毛的大公鸡:“那他真是不太想活了。”

正说着,李伟打来电话,我哥说你来吧,我们还没吃呢,边说边让我嫂子再加个菜。

半个小时后,李伟灰头土脸地进来,脸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的血印子,极其狼狈。

原来是他啊!

我迅速想起这张少年版杨白劳的脸,记忆深刻。

Image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开学第一天,他穿了一条屁股上打了两块补丁的裤子来报道,在学校一鸣惊人。

我的初中属于城乡结合部,大部分学生都来自农村牧区,穷的很一致。如此耀眼的补丁也是头一回见,一条黑灰色的家做裤子,应该是拿别人的裤子改的。屁股上打了两个灰白大布丁,远远看去像个屁股兜儿,十分滑稽。

小小年纪眉眼之间永远有一种被黄世仁压榨半生的苦难感。

李伟脸上先天刻着老实人三个大字儿,眉头满是凄苦,连坏人都不敢欺负。谁和他发生争执都会被群起而攻之,全校师生空前绝后达成共识:李伟很可怜。

至于为什么可怜,有多可怜,谁也不知道。只是偶尔听他同村的孩子说,他家其实一点儿也不穷。

头上有两个姐姐早早就不读书了,挣的钱全给他攒着。一家四口供他一个人读书,在学校享受着两免一补,有什么扶贫款也会默认第一份是他的。

他依旧过得很苦,非常苦,全校第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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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十几年再见李伟,还是那么苦。进门看到我,挤出一个饱经折磨还在坚强讨好的笑容,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被家暴了。

吃罢饭,我哥的另外一个朋友也带着老婆赶过来,点了外卖加了口酒。全桌人你一言我一语教育李伟,他耷拉着脑袋听训,一声不吭。

明儿一早张小娟就要去法院起诉。我嫂子坐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不想过了?不想过就痛痛快快离了,你也能找,她也能找,谁离开谁也能活。”

李伟嚎啕大哭:怎么可能不想过。哭诉着这些年多爱张小娟,血汗钱都给她造,张小娟脾气不好,他受不得她激,一激就控制不住。

和很多隐忍型的家暴受害者不一样,张小娟是近乎毁灭式的反抗。打得多了,就被打木了,不疼了也不怕了。

每次打架,张小娟都会竭尽全力把李伟激到疯狂:“有种你今天就打死我,你不打死我你不是男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妈养的。”被打到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从牙缝挤一句,“是男人你就打死我!”绝不服软。

不知道该咋劝,男人们只能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家里被熏得烟雾缭绕,我带着侄子溜到卧室躺着。

我哥突然喊我,“你出来给分析分析,上上课!”

Image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我对这种三观尽毁鸡飞狗跳家庭伦理剧一毛钱兴趣都没有,就像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表面只有一个小小虫眼,里面早就烂透了。

当事人没有剥皮刮骨的决心,外人很难撼动,我也无能为力。

我假装没听到,我哥又喊我,不情愿的搬了个小板凳坐过去。

冷脸和李伟对视一眼,他手一抖,杯子没拿稳酒洒在裤子上,手忙脚乱的拿纸。

人们哄笑:“怎么,你还怕她啊。”

“童年阴影!”李伟讪讪的笑着。

我问李伟,你第一次跟张小娟动手是啥时候?李伟回忆半天,有几年了,订婚的时候就打过。张小娟要买一个1200块钱的四件套,李伟不能理解:什么四件套要接近两千块钱!

张小娟想买,李伟不肯,两个人吵吵了一下,李伟就打了她两巴掌。

对于第一次家暴,李伟觉得自己占理,得意地跟我炫耀说,正直订婚的节骨眼,张小娟的爸出来替李伟管教了一下闺女。

理由还是传统老三样,你花人家钱了、跟人家这么久了、生米煮成熟饭了。1200块的四件套纯属烧钱,不是个金不是个银,盖了能长生不老?都是李伟惯的,该打,该教育。

这是根深蒂固的老观念确实存在,我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年都要小心翼翼的问我,怎么跟对象谈了快八年还不结婚?万一哪天人家不要你了,那可咋办?

我觉得离谱,难道不能是我不要他?

她们惊恐,那可不敢,碰到个厉害的会被打死的。

我让李伟认真回忆每一次家暴的原因,总结归纳起来,都是因为钱。数落起张小娟的缺点,李伟一扫被训成儿子的苦相,支棱起腰杆指点江山:“这次回来发现她买了个包花了一千多,一开始还骗我二百块钱,嘴真硬,后来被我查账单查到了。我问她,钱就是这样烧的?人家直接给我丢了一句,我又没花你的钱……我照脸就是两巴掌。”

“你背后靠着的那个包,我的,八千多。”我尝试用一种比较松快的方式打断有点激动的李伟。

他眼皮子都没瞟,“她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一个月四五千工资,买个一千多的包很合理。”

“咱们小地方的人,没有那个消费水平。”

“你们消费水平挺高的啊,我可舍不得买两万块钱的貂。”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李伟没话讲,再次低下头恢复挨训的儿子样,十分滑稽。披着杨白劳的皮,干着黄世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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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好奇的是,都2020年了,还会因为一千块钱的包大打出手。张小娟这个小镇名媛阔太太似乎也名不副实,他俩谈恋爱的时候,李伟究竟给张小娟花了多少钱,能花得这么人尽皆知?

李伟再次打起精神,讲述他俩谈恋爱时的故事。

他喜欢给张小娟花钱,喜欢她看上一件衣服舍不得买,他掏钱后,她露出满足又害羞的笑。

讲起这些,李伟的脸上是有光的。

他心疼张小娟在城里念大学,不愿她吃穿落于人后让人看不起。

一确定关系,就带她去买新衣服,过年还买了一部新手机,前一年出的金立直板,李伟用的还是彩屏诺基亚。

我突然想到高中时期一个思想很超前的姐妹。

当地有座白马商城,里面都是卖学生装的档口,淘一身新衣服不过百。穷孩子都会到这儿来淘,稍微有点钱小孩儿都会去外面的精品店买。女孩子们在白马商城买了衣服都要把外包装袋扯了,假装在外面买的。

某天我俩逃课去逛街,正在档口砍价的时候碰到一对小夫妻,应该也是刚刚订婚,女的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拿了一件39块钱的毛衣,一直和老板磨价。

男人挺大方,说喜欢就买,爽快掏钱。女人脸上写满幸福,娇羞地责怪男人不会过日子,还能再砍砍。

我姐妹放下衣服拉着我就跑,一口气跑回学校。我问她咋啦?

她夸张的打个冷颤,如果我们不读书,以后是不是也得相个对象,被领来白马商城买身衣裳,还高兴得跟啥似的。

我当时还不开窍,不理解,觉得没啥问题啊。听着李伟的讲述,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幕。

李伟的确愿意给张小娟花钱,花多少,她配不配,这个是李伟决定的。

过年要穿的貂,脖子上戴的大金链子,这些能彰显身份,能传下去的才是该花的。

1200块钱的包,就是该花,张小娟不配的东西。

张小娟上班前,两人打架的主要原因就是花钱,和解方式就是买买买。女人们羡慕她的那些穿戴,大部分属于打完狗后丢过去的一根肉骨头。

李伟觉得,打完哄过了就没事了,打得理直气壮。张小娟的心早就被打寒了,闹离婚也不是一天两天,找工作也不是一时兴起。

Image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听嫂子说,孩子两岁的时候,张小娟跑回娘家住过一段时间。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弟弟,她带这个孩子,住没个住处,没法儿凑合。

家里人劝她改一改脾气,花钱手脚小一点,好好跟李伟过。李伟老实能吃苦能挣钱,对她也好,怎么就过不下去。

在张小娟爸妈眼里,这就是一把好牌打得稀烂,自己作的。

上班后,张小娟终于不用跟李伟开口要钱了。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得到改善,李伟直接进入狂暴的状态,动手的频率越来越高,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张小娟越来越不听话,这是李伟最失控的点,

像一个老父亲面对叛逆期的孩子,时常暴怒。他形容张小娟跟我妈骂我一个话术,“我真想拿纳鞋底的扎花针照嘴扎几针,看你嘴到底有多硬。”

他能半夜开车几百公里回来,就是为了把张小娟打一顿,咬牙切齿地跟我们形容:“跟我牙硬,我看她还敢不敢硬?”

“那就离了吧,好女人到处是。你年纪轻轻要人有人要个有个,有房有车有钱,再娶个大学生也不是不行,跟她耗什么?”我脑仁疼。

李伟愣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得意。“我就不跟她离,她想离,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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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走后,我哥的世界崩塌了,他那黑白分明直来直去的小脑袋瓜,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人性。

“他也没给张小娟花多少钱哇!谁家订媳妇儿不给买衣服,买三金,手机我也给你买过好几个吧!要算这么细?他老婆有貂,我老婆也有,他就是多买了一件派克服就牛逼成这样了。这不是又当*****又立牌坊么?”

我被我哥认真复盘的样子逗笑了,嫂子给出肯定:“她有的我都有,我还是个苹果手机。细细一听,这就是个毛货(小气鬼)。老狗记着千年屎,七八年前买了啥零食花了多少钱还记得。过不成个光景,赶紧离了算了!”

“就是说呢,我没给你买过吃的?这有啥好说的。”

我哥对李伟的计较非常嫌弃,我恰当补刀:“而且他给张小娟花钱,也不是为了张小娟,是为了他自己。”

李伟从小生活在一个极度抠门的家庭,视苦难为美德,甚至是生存武器。物质欲望被压抑到病态,显得他真的没什么需求。他潜意识认为,被满足的物欲就是罪恶,无法消化这种负罪感。

弗洛伊德曾说:“未被表达的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欲望是有罪的,欲望是不可遏制的。所以,只能通过对方的欲望来释放自己的欲望,又通过打击对方的欲望来转移自己的罪恶。

Image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些奸杀案的连环杀手就是这样的心理。他们觉得情欲是罪恶,太重了,他们承担不了但又不可遏制。所以,他们会认为是女人诱惑了他们,满足欲望之后再虐待甚至杀死她们,来降低罪恶。

李伟被压抑的物质欲望急需一个出口,张小娟就是这个完美出口。满足张小娟的过程,也满足了自己心底被压抑的物欲,然后又将“满足物欲是罪恶”这种感觉转移到张小娟身上。

我哥听完我的分析世界二次崩塌,瞪大眼睛瞧着我:“有点复杂,又好像理解一点。”

打完了再花钱哄,这就是李伟理想的生活状态。

张小娟必须是得爱花钱的,她的物质欲望是李伟亲手养起来的。“我不花你的钱了”,这才是李伟无法承受的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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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娟离婚的心很坚决,净身出户,房子车子钱都不要,孩子李伟想要就要不想要她要。家里还有外债,行,一人一半。

李伟还是不肯,忽软忽硬,一会儿赌咒发誓以后绝不再犯,一会儿又恶狠狠说离婚就同归于尽。

张小娟去法院起诉离婚,还没立案就赶上了疫情,内蒙也封了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3月份,内蒙刚刚解禁,嫂子跟我打电话,说李伟又跟张小娟打架了。

我诧异:“不是前几天才给张小娟买了新车吗?怎么又打了?”

李伟和朋友在外面吃饭,看到张小娟上了一辆奥迪,李伟开车一路追到市里。别停之后,拉下来就打,一拳把张小娟打蒙了,软软地靠在引擎盖上。他把张小娟按在车上差点掐死,路过几个小伙子报了警才拉开。

我爸妈听着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家大人呢,不管么?”一唱一和声讨着李伟的父母。

在我爸看来,只要老子活着,儿子就不能干出这种事。他有一种莫名其妙随时准备清理门户的悲壮感,孩子不走正路,到死也是父母的麻烦。在外面混的人,混不动了,临了也要回来逼死父母,还不如趁早了结算了。

这种逻辑搞得我哥很紧张。直到现在,我嫂子偶尔吓唬他:爸明天要来收拾你了。明知道开玩笑,我哥也要重复确认三四遍:不会真来吧?

今年十月份,我男朋友的爸爸妈妈上门提亲,他很奇怪地问我,为啥你们家人都觉得我以后会打你啊。吃几顿饭了,啥都没聊,就不断强调别打你。

尤其是我哥,拉着我对象不停重复,我这个妹妹的确是没啥优点,干活倒数第一吵架全村无敌,不要了就送回来,不能打啊。

我对象保证酒都快喝了一斤,我哥还不放心。直到聊起武汉到我家开车也就13个小时的车程,我哥突然放心了,呲着一口大白牙:“闹两个司机轮班开,一晚上就去了哇!”

这也许是李伟的家暴事件的后遗症。

Image图 | 《天水围的夜与雾》

五月份,我住在我哥家做直播打包发货。

有一天快七点了,我哥和嫂子还没回来。我打电话给嫂子,嫂子说在旗医院,张小娟快没命了。

我赶过去,李伟蹲在地上,头扎进裤裆里,还是那副全世界都在欺负他的可怜相,张小娟还在昏迷。

嫂子低声跟我说,李伟用胶带纸把张小娟捆起来打,打到没声音了,扯开胶带嘴里咕咕往外冒血。吓坏了,这才发现人已经晕过去了。医生说,肋骨打断了三根,出血可能是扎破了内脏,救护车在路上了,要送到市里看。

李伟的爸妈在旁边抹眼泪,我突然对这满脸苦难的一家人非常厌烦,很想拽起来左右开弓狠狠甩几巴掌:你们哭啥呢?

张小娟的家人还在路上,我问嫂子报警了吗?嫂子摇头。

听到报警两个字,李伟妈腾地弹起来:“报啥警?”一脸戒备看着我,“你又是谁?”

我对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太太没有半分好感,没给好脸,冷冷说道:“要是没抢救过来,那就是故意杀人了,现在报警还能算个自首,争取个死缓!”

李伟妈冲我展开教科书式的泼妇骂街,随时要过来手撕了我。我哥把我扯在身后,掏出手机指着李伟妈骂道:“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这是我妹妹,我报警,有啥冲我来!”

正扯着,张小娟的家人也来了。张小娟的弟弟上来就是一记窝心脚把李伟踹倒在地,没别的言语,直接打成一锅粥。

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李伟被铐上警车,张小娟被抬上救护车。

我哥感叹:“这个球,心太毒了,自己的老婆往死弄。这种人挨不得,一分钱交道都不能打。”

目送着两辆车开往不同的方向,我好像看到好多个小娟。

白马商城拿着39块钱一件毛衣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小娟在笑着....

被捆在地上一脚一脚踹断肋骨,嘴上贴着胶带发不出声音,还在咕咕往外冒血的张小娟,只剩那双眼睛,还在说:有种你打死我!

被拳头打死,被汽油烧死,被冲进下水道,被藏进冰箱,被推到河里……

 

 
-END-
作者 | 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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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加?凱西精準預言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2/02/2021 postreply 17: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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