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韩信篇 一

来源: 玉珠 2021-01-13 02:56:4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0161 bytes)
回答: 《天意》 作者:钱莉芳 第1章 楔子一玉珠2021-01-13 02:2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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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篇 一

秦二世三年,章邯三十万秦军围赵军于巨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率军援救。大军行至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进。 

    项羽冲进了上将军行辕,质问主帅宋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进军?你要眼睁睁看着赵国灭亡吗?” 

    “你着什么急?”宋义慢条斯理地道,“赵王歇跟我们有什么交情?犯得着为他去跟秦军拼命?不要忘了,秦军比我们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劝告,贸然出击而被他杀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项羽强忍着怒气道,“怀王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救赵!你现在按兵不动,算是怎么回事?” 

    宋义道:“这就叫计谋!现在秦军攻赵,若秦军胜,必然已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乘其疲惫攻击他们;若秦军败,那更好,我们就可以乘此大举西进,入咸阳,灭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们不妨让秦、赵先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懂吗?” 

    项羽道:“我读过兵法,不用你来教我!不战而胜有两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用的是哪种?靠谋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赵国的牺牲!以秦军的强大,去攻新建立的赵国,其势必灭赵国。这也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谁的兵?” 

    宋义冷笑道:“难怪你叔父说你读兵书只读一半!牺牲赵国以拖垮秦军,不正是最好的谋略?匹夫之见,不可理喻!”宋义最后两句话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但足以让项羽听到。 

    “你说什么?”项羽勃然大怒,手扫剑柄,便欲站起,“你再说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轻按他按剑的手,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侍卫。 

    那侍卫轻声道:“将军息怒。”同时以目示意。项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这就对了。”宋义悠然道,“你那火暴脾气,最好不要在我这里发。这是我的行辕。而且,我是上将军,你是次将军,你知道,这可是怀王封的。” 

    项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赵,我去!”宋义瞟了他一眼,举手拍了拍:“来人。”一名士卒走进来,躬身道:“上将军有何吩咐?”宋义道:“传我将令:军中上下,务须严守号令,不得擅自行动,凡有好勇斗狠如虎狼,强悍不遵令者,皆斩不赦。”士卒应声退下。 

宋义又转向项羽道:“项将军,这可是怀王给我的权力,你没有异议吧!”项羽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怀王,怀王,你还真以为那小子配坐那个王位?”说完,项羽起身就走。宋义拍案怒道:“项羽!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你是项梁的侄子我就不……”项羽已经出去了。 

    “什么怀王?狗屁!”项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愤愤地道,“连秦始皇我都敢说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现在还在给人家放羊呢!宋义居然拿他来压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楚国的大业,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道:“宋义的话,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只顾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浅了些。” 

    项羽停住了脚步,回身打量着这个侍卫:“韩信,你这个执戟郎中,好像总是有许多高见嘛。那你倒说说,宋义的话有什么道理?他又怎么目光短浅了?” 

    韩信听出,项羽的话中,有一股讥嘲的味道,但话已出口,不能不说下去:“宋义的意思,无非是想待秦、赵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单以此役而言,此举确有可取之处,但从长远来看,恐怕还是失多于得。第一,若照宋义的做法,赵国必亡,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盟友;第二,别人会说,楚军只顾保全自己的实力,不顾盟国的安危,算什么王者之师?以后我楚国要在诸侯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难了。” 

    项羽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韩信看了一下项羽,一时看不出喜怒,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我军可以先大张旗鼓做出进攻的态势,但不去接触秦军的主力,只要激起巨鹿城中赵军的信心,让他们倾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久围巨鹿而不下,其势如久绷的弓弦,现在突然加上一股强力,那么弓弦最容易绷断的地方必然会暴露出来。我军就可抓住机会,从此处入手,变佯攻为实攻,与赵军里应外合…… 

    “哈!”项羽冷笑一声,“我当你有什么高见,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宋义那一套! 

    赵国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心玩什么佯攻实攻的把戏!”项羽向远处秦军营垒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敌,他跟我斗了那么长时间,还杀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为什么?人家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凭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给我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想让我被赵国人戳着脊梁骨骂吗?宋义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师,你的倒是了?世上有这样的王者之师?笑话!” 

    韩信知道,项羽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计策,只得耐心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宋义的做法不一样…… 

“不错,你和宋义不一样,”项羽一挥手打断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还要捞个出过力的好名声!你把我项羽当什么人了?告诉你,伪君子比真小人还不如!”说完,项羽甩下他,大步走进前面范增的营帐去了。 

    韩信呆呆地站在原地。项羽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问题是,这样毫无理由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他进言献计,项羽都会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实证明他的预见是对的,项羽也没有因此而给他好脸色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项羽进了范增的营帐,卸掉盔甲,扔下佩剑,坐下就道:“我非杀了宋义不可……范增大惊,道:“将军慎言。”说着起身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帐门张望了一下,又放下帐门,向项羽道:“出什么事了?”项羽道:“宋义不肯救赵,我劝他出兵,他还搬出怀王的牌子压我。”“哦,是这样。”范增踱了几步,坐下来,“那他说了理由吗?”“说了,”项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军疲惫了再打!”范增道:“你是怎么看的?”项羽道:“秦强赵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巨鹿指日可下。到时,秦军得到赵国的粮草补充,只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惫之机可以利用?”“嗯——”范增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项羽有些急了:“亚父,难道你也认可宋义的做法?”“不是。”范增摇了摇头,“宋义的做法,也许可赢得眼前一点小利,但会使我们失去赵国这个盟友,又有损楚军王者之师的威名,不利于我楚国的长远发展。最好的计策是…… 

    范增沉吟着,发现项羽面色有异,道:“阿籍,怎么了?有什么事?”项羽道:“亚父,你说的……怎么和他如此相似?”范增惊道:“谁?谁会有此见识?”项羽道:“喏!就是外头那一位,我的侍卫,韩信。两年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过世,又跟了我。”范增道:“他到底是怎么说的?”项羽把韩信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范增激动地一把抓住项羽的手,“太好了!这人是上天所赐,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亚父,不要说他了。”项羽抽回自己的手,“这人我不想用。”范增愕然:“为什么?”项羽道:“亚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阴的事。曾有个无赖找他的碴儿,当街对他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拔剑来刺我;要是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当真乖乖地钻了人家的裤裆!满街的人都笑他,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家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会有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的人?” 

    范增眯起了眼睛:“你认为他怕死?”项羽道:“当然!他这样的人还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没有叫懦夫的人了。”范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么还会来投奔你叔父造反?两年前你叔父的实力可不大啊。” 

    项羽一时语塞。范增道:“受到侮辱,不是被侮辱者的过错。况且,尺蠖之屈,求其伸也。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正说明其志非小。”项羽道:“不止是这样,我……他其实已经向我献过好几次计了,我总觉得他的计策阴谋气太重,非大丈夫所为。” 

    范增看了项羽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阿籍,我受你叔父知遇之恩,他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尽心竭力辅佐。所以,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项羽道:“怎么会呢?叔父要我叫你亚父,就是要我拿你当父亲看待。亚父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道:“阿籍,你为人磊落,襟怀坦荡,这正是我所钦佩的,但也是我所为你担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个成功的帝王所该有的啊!” 

    项羽道:“亚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范增道:“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所看到的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其实都有诡诈残忍的一面,只不过不为常人所知罢了。战场无情,宫廷无义,如果他们只是一味讲究仁义道德,一辈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结果呢?差点把命都丢了。” 

    项羽道:“我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我不反对用计,只是不喜欢用那些过于阴险毒辣的诡计。” 

    范增道:“计策只是一种工具,有什么善恶之分?再卑劣的计策,只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计,就该用它。” 

    项羽道:“可是借助诡道而得来的一切,还能保持正义的本色吗?”范增道:“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的正义谁曾怀疑?但你知道他的国君之位最初是怎样来的吗?他是杀了他兄长公子纠而得位的。决定正义与非正义的,不是在斗争中走正道还是诡道,而是斗争的最终目的。就像你叔父拥熊心为楚王,不也是为了推翻暴秦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么楚王?不过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罢了。只因为他的楚王血统,能为我们号召更多的人,你叔父才用他做招牌的。” 

    项羽听他用叔父项梁的行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样。”范增道:“有什么不一样?”项羽说不出来,只得道:“反正我不想让后人说,我的成功是用阴谋诡计换来的。” 

    范增道:“阴谋诡计又怎么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皆然。只要所图是帝王之业,一旦成功,有谁敢质疑你成事的手段?” 

项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沉默,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非常明显。范增看出来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军帐门口,撩开帐门准备出去,好让项羽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但撩开帐门的手突然停在了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他一会儿,又放下帐门,回头对项羽道:“韩信这个人,你真的不肯用吗?” 

    项羽道:“是的。”范增叹了一口气道:“人才难得,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实在不想用他,那么最好把他看住了。”项羽诧道:“为什么?” 

    “他的才智太可怕了。这样的人若为他人所用,会后患无穷。”说完,范增掀开帐门走了。 

    为他人所用?后患无穷?项羽觉得好笑。谁会重用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胆小鬼?亚父真会大惊小怪。 

    他根本没把韩信的事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思考起明天要做的大事了……第二天清晨,项羽单独朝见了宋义,没有人知道军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项羽片刻工夫就出来了,手中还拎着宋义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项羽宣称:“宋义暗中与齐国勾结,图谋反楚,楚王密令我诛之。”诸将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无一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说半个“不” 

    字。况且,宋义此前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还好整以暇地送他儿子去齐国为相,确实有勾结齐国的嫌疑。至于说宋义反楚,那自然有些牵强,但人都已经死了,谁又高兴为给一个死人翻案而得罪强硬惯了的项羽呢?所以,几个善于察言观色的逢迎之徒甚至还讨好地说:“首先扶立楚怀王的,就是将军的叔父。如今,将军又替我大楚诛灭了叛国之臣,真乃楚国之柱石也!” 

    项羽派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怀王,怀王不得不追认了那道他根本没有发出的诏命,并命项羽取代宋义任上将军之职。 

    项羽迅速指挥楚军渡过漳河,援救巨鹿。渡河之后,项羽下令:凿沉渡船,砸烂釜甑,烧毁屋舍,士卒每人只带三日口粮,以示绝无退路。 

    这道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之令,极大地激发了楚军的战斗力。楚军将士人人奋不顾身,以一当十,向强大的秦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秦军运粮的甬道被截断了。秦国坚固的阵线开始瓦解。 

    …… 

    秦将苏角被杀,王离被俘,涉间自焚。秦军主帅,少府章邯——曾经打败了周文、陈胜、项梁的常胜将军章邯,向项羽求和了。 

    考虑到秦军实力犹存,而楚军军粮已所剩无几,项羽决定接受这位杀叔仇人的求和。双方约定在洹水之南的殷墟上会面。 

    在殷墟,章邯告诉项羽,他之所以求和,不是因为战斗失利——事实上,他还有二十万兵马,而是因为他所侍奉的朝廷已不值得他继续效忠了。 

    “我简直不知道如今的秦国究竟姓嬴还是姓赵了。”章邯愤愤地道,“朝中的有功之臣都快让赵高杀光了!先是将军蒙恬,然后是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再后来是左丞相李斯,现在就要轮到我了。”章邯指着身后一人道,“将军应该认识司马欣吧?” 

    “是的。”项羽点点头,“我与叔父潜藏于民间时,我叔父曾因事被捕入狱,是他救了我叔父一命,那时他是栎阳狱掾。” 

    章邯道:“现在他是我的长史。十天前,我派他去咸阳请示战事——司马欣,你自己来说吧。” 

司马欣道:“是,我到了咸阳,要见皇帝。赵高让我在宫外司马门跪候了三天,也没让我见到皇帝。后来我听说,赵高得知情势危急,怕皇帝追究,准备拿将军和我们这些前线将士顶罪。我连夜抄小路赶了回来,到了军中,我才知道,赵高果然派人追杀过我。幸而我没有走去时的大路。” 

    章邯道:“项将军,你也看到了,为这样的朝廷卖命,还有什么意思?将军与我有杀叔之仇,我也不敢请求将军的赦免。但求将军一件事:攻入咸阳后,千万要抓住赵高,将这恶贼斩成肉酱,以解我心头之恨!那么我虽死也感激将军的恩德。” 

    说着,章邯向项羽俯身顿首。 

    看着这个曾和自己斗得死去活来的劲敌,如今被肮脏的宫廷倾轧所逼,落到这样凄凉的境地,项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扶起章邯道:“起来吧!我不杀你。你攻打我叔父,是各为其主。现在你弃秦归楚,是我楚国的幸事。你就留在楚军中为我办事吧!” 

    就这样,项羽不但没有追究章邯的罪过,还封他为雍王,又任命他的两名副手:司马欣为上将军,董翳为都尉,收编了秦降卒二十万,一同向关中进发。 

    没有人怀疑项羽有封王的权力。巨鹿之战已经确立了他在诸侯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旦进入关中,攻下咸阳,他成为天下霸主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许多人已提前改口叫他“大王”。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巨鹿之战的余威排除了一切障碍。在路上,为了杜绝后患,项羽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军降卒,居然也没人敢说三道四,除了亚父有点不以为然。总而言之,项羽的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把他的好心情全打乱了:沛公刘邦已先他一步进入关中。刘邦算什么东西?项羽至今还记得去年这个人是怎样哭丧着脸来向他叔父求救兵的。那时,他把自己的老家丰邑都丢了,兵微将寡,无力收复,带了一百多名骑兵可怜巴巴地来求援,项梁很大方地送给他五千兵马,这条死鱼才算翻了身。 

    一想起那道怀王与诸将的约定,项羽就觉得心烦意乱。“先入关中者王之。”关中王,关中王,等于是秦王。刘邦怎么配来跟他争这个天下至尊的王爵?岂有此理?他是怎么攻入关中的? 

    消息很快打探出来了:刘邦用贿赂秦将的手段打开了咸阳的南大门峣关。此时,赵高狗急跳墙,弑君于望夷宫,另立二世皇帝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又设计杀死了赵高。咸阳城里乱得一塌糊涂。刘邦遂乘虚而入咸阳。 

    大军行到函谷关前,关上已换上沛公刘邦的旗帜。关门紧闭,守关者声称:“无沛公之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关。” 

    项羽勃然大怒:“我在巨鹿浴血苦战,拖住秦军主力,你捡了现成便宜,还想独霸关中,给我攻!” 

    刘邦的军队抵挡不住,很快就败逃了。项羽攻下函谷关,到咸阳城外的鸿门,扎下营寨,鸿门西南不远处的灞上,就是刘邦的驻军。明天,项羽想,明天就去找刘邦兴师问罪。这样想着,他安然入睡了。 

    他终究还是不能睡成一个好觉,因为一个晚上先后有两个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要见他。 

    第一个人是从刘邦的营垒里来的,自称是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的密使。来使对项羽说,刘邦有称王于关中的野心,他准备任秦降王子婴为相,霸占秦宫室府库全部财宝,与诸侯军对抗。来使告诉项羽,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灞上。如果项羽要举兵相攻,曹无伤愿为内应。这对项羽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本部军加上诸侯军足有四十万,打败刘邦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不喜欢来使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只敷衍了两句就让他回去了。 

    第二个是他自己营垒的人,他的族叔,项伯。奇怪的是,项伯深更半夜把他再次从床上拉起来,却只是为了拼命给刘邦说好话:“人家沛公要不是先攻破关中,你能那么容易进来吗?人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却要去攻打人家,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项羽觉得好笑。今晚是怎么了?一个刘邦的手下人,来劝他攻打刘邦;一个自己的手下人,来劝他别打刘邦。 

    “三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隐衷?就直说吧!” 

    项伯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他去过刘邦的军营了。因为在听到项羽次日攻打刘邦的军令时,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个老朋友还在刘邦那儿,他不希望这位朋友陪刘邦一起白白送死,就准备叫这个老朋友跟自己逃走。 

“你那位朋友是谁?”“张良。” 

    “张良?”项羽悚然动容,“就是那位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刺客?”“是的。他行刺后就亡匿下邳,我就是在那时和他认识的。”“很好,那后来呢?你把他劝说来了没有?”“没有,他说什么也不肯在刘邦有难时独自逃生。”项羽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钦佩和惋惜的神色。 

    项伯又更加吞吞吐吐地说:张良不但不肯跟他一起逃走,反而三言两语,硬把他拉去和沛公刘邦见面。在那样尴尬的情况下,张良居然有本事说得让项伯和刘邦结为姻亲,还让项伯回来在项羽面前替刘邦多多美言几句。 

    “大王,明天刘邦会亲自来向你请罪的。你先不要开战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我听着他们的话也很有道理…… 

    “行了,行了!”项羽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就看他明天有没有诚意来谢罪吧!”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项伯忙不迭地替他那刚刚结成的亲家说道。第二天一早,刘邦果然亲率百余骑兵来鸿门向项羽谢罪了。刘邦言辞谦卑,神态惶恐,他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包括约法三章,不杀秦王子婴等收买人心之举,都解释为替项羽传播威名。项羽叹了口气,道:“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这么说的。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啊!”范增在旁边听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项羽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但接下来还有更叫他难以置信的事:项羽居然把刘邦留下来宴饮!宴席上,范增五次三番向项羽使眼色,甚至举起佩戴的玉玦示意,但项羽就是没反应。 

    范增起身,走出军帐,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一个青年军士刚好走过,范增一把把他拉到一旁。“项庄,你知道你从兄在宴请谁吗?”项庄道:“听说是刘邦。” 

    “不错!”范增咬牙切齿地道,“昨天还下令要准备去攻打他的,现在倒好,让人家几句花言巧语,就说得变卦了。刚才在席间,我几次示意,大王就是不忍下手。我们只好代他动手了。” 

    “这……合适吗?”项庄有点犹豫。项羽虽与他是从兄弟,但实则位同君臣,不奉项羽的将令就擅自行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范增不耐烦地道,“这是为了大王的天下。大王要怪罪下来,一切有我担着。你去拿把利剑来,待会儿就进去,以舞剑助兴之名,在席间杀了刘邦!” 

    项庄道:“是。”说完匆匆就走了。范增准备回帐中去,一瞥眼间,看到一人,不由得停下脚步。那是一名执戟的侍卫,正懒懒地倚着一排栅栏,口中叼着一茎野草,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川,脸上有一股萧索没落的神情。 

    范增踏前一步,但又退了回来。不,现在不是安慰一个失意者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办!以后再说吧,他会记着再劝劝阿籍,叫他重用这个名叫韩信的侍卫的。范增返身进了营帐。一会儿,项庄也拿着宝剑进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张良匆匆走出来,走到军营门口。那里有刘邦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张良拉住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就走,一边走,一边急急地道:“……项庄现在的剑势招招凌厉,分明意在沛公。要不是项伯在那儿挡着,我们沛公早没命了……你进去后,记着,东向而坐的就是项羽,别激怒人,只对他这样说……”韩信倚着栅栏,看着张良拉着那大汉向军帐快步走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计!他点点头,项羽是个莽人,而他自己也喜欢莽人,所以要是找一个舌辩之士去跟他理论,只会引起他反感,叫这个粗豪大汉去闹一通,也许倒可以救刘邦一命。 

    这个张良,果然厉害! 

    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后,刘邦身体歪斜地扶着那大汉的肩头出来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军门,刘邦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对那大汉道:“现在怎么办?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范增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那大汉道:“当然是走了。难道还待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刘邦道:“可……可我怎么向他告辞啊?”那大汉道:“现在还顾得了这个?眼下不是讲礼节的时候,逃命要紧!夏侯兄,你把沛公的马牵过来,车驾不要了。沛公,快上马吧!”刘邦道:“不,不行的。这不是礼节的问题。他现在不杀我,就是因为没有借口,我不辞而别,不是让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汉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躲过一天是一天。”说着,那大汉便要推刘邦上马,而刘邦还在犹豫。 

    正在这时,张良也出了军帐,向这边走来。他对刘邦说:“沛公,你先回去,就让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人护送你,其他人留下,免得惊动太大。告辞的事我来办。樊哙,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 

    那大汉拍着胸脯道:“行!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沛公一根毫毛!”张良又向刘邦道:“沛公,你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刘邦会意,忙从一名侍从的行囊中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张良,道:“这里有一双玉璧和一对玉斗,麻烦你帮我分别赠给项王和亚父,以作告罪之意。”张良接过锦盒,又道:“从这里到灞上,最近的路要多少里?”刘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只要二十里。”张良道:“好,快走!” 

    刘邦上了马,张良从旁人手中取过一根马鞭,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樊哙等四名随从也迅速跟上。 

    张良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长出一口气,又驻足站了一会儿,转身步入辕门。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从此天下要多事了!”张良闻声心头一震,手中的锦盒几乎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见辕门旁边的栅栏边懒洋洋地倚站着一名侍卫,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臂间拢着一支长戟,嘴角咬着一茎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良走过去,低声道:“请教足下尊姓。”那侍卫吐掉叼了许久的野草,道:“无名小卒,执戟郎中韩信。”张良道:“不日定当造访。”张良说完,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便向军帐中走去。项羽已经有点醉了,见张良进来,乜斜着眼道:“沛公呢?他上一个厕所要……要那么……长时间?” 

    张良躬身道:“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向大王告辞。遣臣下谨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对,再拜献范将军足下。”侍从将两只锦盒分别送给项羽和范增。项羽取出玉璧,看了看,把它放在座上。 

    范增一把掀掉眼前的锦盒。“啪”的一声,锦盒掉在地上,两只精美的玉斗滚落出来,在毡毯上滴溜溜直转。范增拔出佩剑,将玉斗砍碎,然后收剑回鞘,铁青着脸走了出去。经过张良身边时,范增停了停,沉声说了句:“好!你厉害!” 

    张良神色不变。侍从给项羽端来一盆洗脸水,项羽拿起盆中的手巾,拧干了擦脸。外面传来了范增的训斥声:“没用的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项庄的声音有点委屈:“亚父,我……”“住口!”范增蛮横地打断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还能成什么大业?呸!以后夺取项王天下的,必然是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 

    张良抬眼看了一下项羽。项羽慢慢地擦着脸和手,好像没有听到范增指桑骂槐的声音。擦完后他把手巾扔回盆里,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张良,”项羽开口了,他的声音之平静简直让张良怀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装出来的,“你就是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那名刺客?” 

    张良道:“是。”项羽凝视着张良,这个以博浪沙一击而名闻天下的刺客,居然长着一张女人一样秀美纤弱的脸。“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义更需要勇气。” 

    “那没什么,都过去了。”张良语音里没有一点兴奋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忧闷,“况且那一击又没有成功。” 

    项羽点点头,他对张良的好感又加深一层: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还不以为功。项羽起了爱才之意,“你代刘邦辞行,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张良抬起头,一脸诧异地道:“臣下并未得罪大王,为什么要怕?大王不会滥杀无辜的。” 

    “好一个滥杀无辜!”项羽不禁笑了起来,“你无辜吗?你以为我真的醉了,糊涂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个咋咋呼呼的黑大个,叫……叫什么樊哙的,不就是你弄进来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还是你教的吧?” 

    张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没醉,那就应该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过是被迫应战而已。” 

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逢,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吗?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吧!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被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徒,辅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地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成被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侯的笑谈了。“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前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吧,你这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军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几天秦王。他不是那种颟顸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嫪毐一样,他机智果决地设计诛杀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那里作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了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侯,并自立为西楚霸王。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 

    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史的府第。一群将士嘻嘻哈哈地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点宝贝?”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韩信踱到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都没有了。刘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再轰轰烈烈的战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却不在看他,看着天边。知道。就是没有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一株野草说道。师傅看看他,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的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颗小石子,叹了口气。忽然,他心里冒起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韩信按那人的指点,向前走去。啊,自己一定疯了。为什么去那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道。 

    他走到道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看得出,那曾经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 

    石雕的狻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它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只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的头顶张望,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地飞走了。 

    朱漆的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脱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跳出一只野兔,三跳两跳逃走了。 

    怪不得刚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来他所问的是一座废弃已久的老宅。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间间或摇摇欲坠、或半已倾圮的厅堂台榭,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么,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里和所有的弃宅一样,霉味、蛛网、尘埃充斥其间,还有几只好奇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里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着他,似在琢磨这个闯入者的来意。 

    转过几堵残垣断壁,眼前忽地开朗起来。这是一片不大的林园。虽然遍布的野草几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夹杂其间的珍奇花木,依稀显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他没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园中一棵粗大拙朴的槐树。如果是夏天,这棵树一定是这园中最好的纳凉所在。黄白色的小花会吸引来许多嗡嗡叫的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现在,它是这里最单调无味的植物。在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后,它那粗大的枝干看起来实在一无足取。 

    那他为什么还要向那棵树走去?因为第一次见到师傅,便是在一棵槐树下吗?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微微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远方。有时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心事重重。 

    没有人关心这个陌生的老人从哪里来,是什么人。谁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计。 

    一个孩子为了逮一只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画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间。孩子屏息静气,悄悄地举起手。好极了,不要动……孩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孩子被那玄妙的图形迷住了。 

    他拨开野草,向那棵大槐树走去。已经多少年没人在这棵树下乘荫纳凉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吗?它会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回忆起夜夜笙歌的过去吗?它还记得那位秦王曾以平礼相见、衣服饮食与之同的主人吗?它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动一时的奇人后来会销声匿迹吗?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他的心一阵剧跳。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树下一块青石上,花白的头发,背微微有点佝偻。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寒战。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已荒弃多年的老宅里?难道……“谁?”那人沉声问道,同时转过身来。 

    是一个面容矍铄、目光锐利的老人。他松了一口气。不是鬼,很正常的一个人。当然,也不是师傅。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冷冷地道:“这里没你要的东西。你来晚了,可以拿的东西十几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对那些瓦砾感兴趣。” 

    韩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遗臣,把自己当成正在大肆掳掠的楚军将士之一了。于是道:“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天半月也搬不完。” 

    韩信无奈地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韩信,敢问先生……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得了咸阳?”韩信怔住了。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不知怎的,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地走到了仲修对面坐下。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韩信随手拂去了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你看得懂?”老人疑惑地看着这个一身泥污的孩子。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地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画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托着下巴,一脸希冀地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画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有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画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画下一个小圆圈。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唯至柔能御至刚。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树枝,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韩信脑中一阵眩晕。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吗?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原来这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看他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 

    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吗?”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您。您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尔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侯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侯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以享用到昔日天下诸侯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笑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我要得到长生。”他说。你可以想象,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震惊,怀疑,恐慌。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地吼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疏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吗?”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我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下?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我的,正如我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我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我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始作五刑、诛鲧立威,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无丝毫非议的明君。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我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我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烂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我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臆想的世界里去了……我焦急地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丛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我道:“比战事还严重!国尉,你不能不管。”“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我道:“不。”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之药吗?”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又修起了那丛花藤。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阻,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还是国尉想得透彻,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于是,不再有人谏阻始皇帝荒废政务外出巡游,不再有人指责众方士虚耗国帑出海寻仙,不再有人对宫里乌烟瘴气的炼丹炉说三道四……我们坚信,这些混乱都是暂时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包括国尉——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然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确切地说,就算我们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因为那是天意。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们耐心等待着始皇帝幡然醒悟时,始皇帝已一步步走进那个天意铸就的陷阱中了。 

    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峄山、泰山、芝罘……到处祭鬼拜神,到处刻石颂德。我们奇怪于他的毫不厌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心中浮起一丝隐忧。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始皇帝从东海边巡游回来,带回了一个叫东海君的奇人。据同行侍驾的朋友说,始皇帝对这个东海君信任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案而食,连君臣之礼都没有了。 

    听了朋友的话,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东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面前戳穿他的假面具。我自信,以我的学识,对付这类江湖骗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东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进宫。我一踏进殿门,始皇帝就得意地指着他身旁一人对我道:“仲修,你总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现在这里就有一位长生之人,怎么样?”我顺着始皇帝所指望去,见是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面貌没什么出奇之处,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十岁。我于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长生?请问足下贵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无礼!这位东海君先生已有一千多岁了。千年之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这位太史,有些史事还可以向他请教呢!” 

    我心中一动,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闪烁地看着我。我忽然明白了,始皇帝为什么要召我进宫:他对这个“长生不老”的东海君也尚存疑虑,因此想借我的盘问来摸摸他的底细。我于是想,一般的史事,载之史册,传于四方,我知道,别人也能知道。这个东海君连一千岁这样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备而来,要问倒他,只有找那种真相现在已很少人知道、谣传外界却很多的事来问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足下:老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原以为他会像一般人那样,说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讲究自隐无名,其时周室衰微,他出关远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踪。事实上,他确实到了秦国,在秦国度过了他的晚年。作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写了一点下来,存在秦国的史档之中,年深日久,就连秦国的史官也未必知道这件事。我还是不久前整理旧档,从一堆蒙尘已久的简牍中,偶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东海君,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而且说话的口气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说什么也不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就再找了许多这类冷僻隐晦的事来问他:周昭王是怎么死的?穆王伐犬戎到底是胜是败……东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来。他回答时始终语气平淡,神情冷漠。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琐事,他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可又压根没放在心上。 

    我越问到后来,心越往下沉——我难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还详细。 

    终于,我问无可问,只得认败。我充满愤恨地盯着东海君,道:“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偏偏用来做这种事?”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表示愤怒、轻蔑,或嘲笑,那样我心里还踏实点,至少我可以知道他还没有那么深不可测。然而我失望了。他没有丝毫愠色,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他甚至连看也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神情冷漠地坐在那儿,仿佛我已经不存在。始皇帝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愉快,有一种终于去除了顾虑后的轻松。他吩咐左右赏赐了两颗夜明珠给我,叫我下去。我踏出殿门的时候,听到东海君冷冷的声音道:“陛下,你试够了没有?”始皇帝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朕绝无此意……”我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心里一阵阵发痛:我是秦国最博学的太史,然而今天,就在我最擅长的学问上,我竟然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江湖骗子击败了!我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要说那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样混乱无着的心绪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尉府。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觉得,只有智慧过人的国尉,才能应付这种事情吧! 

    见到国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起先,国尉听得漫不经心,渐渐地,他认真起来,表情越来越凝重,间或还问我几句。最后,当我全部讲完,等着他发表意见时,他却沉默了。我道:“国尉,你说话啊!这个东海君让我心里发慌,可又不知道为什么。”国尉的右手用力握着左手的食指,来回扳动,这是他过去在每次大规模战役前权衡思量时才会有的动作,我看得心中一惊。过了好长时间,国尉缓缓地道:“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们要有大麻烦了。”我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不就是一个术士吗?”国尉摇摇头,道:“他不是普通的术士。”我强笑道:“国尉,你难道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岁了?”国尉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这样倒好了,我只怕他已经超出长生不老。”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国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国尉道:“周昭王时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昭王是因为淫乱而被人刺死在江中吗?

所有跟帖: 

珠珠,能否继续贴下去?喜欢历史科幻。谢谢分享! -zz222- 给 zz22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3/2021 postreply 15:01:54

好。不过开始干活,只能晚一点再继续了。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4/2021 postreply 01:4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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