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 一一 大疫年看《十日谈》

思羽：人间喜剧 一一 大疫年看《十日谈》

发表于 2021 年 01 月 10 日 由 思羽

1.

1348年，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佛罗伦萨，发生了一场可怖的瘟疫。这场瘟疫，最早发生在中亚，不到几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计其数。通过丝绸之路，瘟疫又传到了威尼斯，然后，四处蔓延开去，全欧洲都传遍了。人们用有限的天体物理概念猜测，这是受星宿太阳的影响，还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

从三月到七月之间，佛罗伦萨一下子死了十万人。原来宏伟的宫殿，华丽的宅邸，现在十室九空。得这个病的人，最初胳肢窝下肿起一个瘤来，愈长愈大，就如一个鸡蛋，或是一个小苹果那样大小。不消多时，瘤就蔓延到人体各部分。以后三天，病人的臂部、腿部，身体的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的稀疏寥落的几大块，有的密密麻麻一大片。这就是“黑死病”。

凡是染上这瘟疫，被治愈的人极少。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疙瘩“瘤”的三天之内就死了。长“瘤”以后，才出现发寒发烧气喘咳嗽胸闷等其他的症状。

这瘟疫太可怕了，和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新冠病毒的传染一样迅猛。健康的人只要触摸到病人摸过用过的表面和物品，立刻就染上了病。甚至从病人身边飘过，他万一有唾沫飞液在空中，你也会染上。还有一些无症状带菌传播者，和“伤寒玛丽”一样。

恐怖的事接连不断。大路上扔着一堆破烂衣服，显然是一个得瘟疫而死的穷人的遗物。这时候，两头猪闻到气味寻踪而来，它们用鼻子先把那衣服乱嚼乱拱一阵，不一会，这两头猪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再过一会儿，猪就倒地上死了。

这是薄伽丘的代表作《十日谈》的时代背景。

2.

中世纪时期，欧洲处于贫困饥荒瘟疫之中，还背负着天主教强加的、要通过神父进行救赎的思想重负。就像但丁在《神曲》中所表现的，地狱炼狱的罪人在永死的状态中挣扎着。苦不堪言。黑死病的蔓延，使欧洲一下子消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这预示着一个新时代到来了。

文艺复兴开始了。我们也正在期待着一个伟大的变革？

薄伽丘1313年生于巴黎，是佛罗伦萨商人的私生子。母亲是法国人，生下他就死了。他在佛罗伦萨长大，度过了寂寞孤独的童年。青年时代，他和意大利最杰出的诗人彼得拉克交往，成为挚友，又是桂冠诗人但丁的忠实追随者。他写的《但丁传》是留给后人最重要的研究但丁的著作。此三人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学三杰。薄伽丘耗费十年心血，酝酿写成的《十日谈》，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散文体（非诗体）短篇小说。

在文本上，《十日谈》用意大利中下层人民使用的白话文、甚至一些粗俗俚语，民间语言的的风格，生动活泼、诙谐幽默、讽刺辛辣、开拓了新的语言的广度、深度和多样性。他的叙事手法影响了欧洲文学几百年，与但丁的诗体《神曲》，犹如谷中百合与沙仑玫瑰，各自争妍芬芳。只不过《神曲》谈论天上的事儿，而《十日谈》谈论人间的事儿。

在内容上，写了十位佛罗伦萨青年贵族男女，出身名门、富有教养、七女三男，为逃避黑死病瘟疫到乡村别墅避难。他们以讲故事作消遣，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10天共讲了100个故事，故名《十日谈》。其中许多故事是佛罗伦萨的真人真事，有的故事通过历史事件、中世纪轶闻趣事、民间传说、寓言、宫廷闺闱和街巷传闻，等等，改编集合而成。这些年轻人，为了娱乐而阅读，通过叙述，排除了孤独寂寞，在身体和情感上都具有复原作用。

今年三月底，西雅图开始封城。疫情最严峻时刻的，我们除了每晚在家听纽约大都会的歌剧、看Netflix、亚马逊、油管的电影连续剧之外，开始考虑怎样度过这个“鼠疫”年。读书，听音乐，谈论艺术、建筑、和信仰，分享自己的生活，焦虑、恐惧、忧郁、悲痛。。。我觉得有点像现代十日谈。

3.

回到《十日谈》。中世纪的天主教会，是一个需要“圣徒”和“神迹”的时代。书里提到：“一年到头，就没有一天不是供奉着一位圣徒，甚至是好几位圣徒。”

全书的第一天第一则故事“歹徒升天”所表现的反愚昧精神，为全书顶下基调。

这则故事，讲述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恰泼莱托，临死前还欺骗了神父，编造了他似乎多么圣洁的一生，把神父骗得深信不疑。死后把他封为圣徒，供人祭拜。

这位恰泼莱托，是公证人，可是他最喜欢编造假文书。如果他真写了一份绝无弊端的契据，那反而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文件一经他手，作伪做假的多，真实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并不要出多少钱去求他；他肯白给你一份假文书。他情愿奉送！给人发假誓，那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了，你求他也罢，不求他也罢，他总不肯错过这机会。那时候，法国人民对于发誓是十二分重视的，不敢胡乱发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证、凭着他的信仰起誓时：他总是毫不在乎地发一个天大的假誓，每次他都靠这种无赖手段胜诉。

他挑拨是非，散布仇恨，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得意。他从没踏进过教堂；提到圣礼圣餐，他总是使用着最难听的字眼，好象在讲着不值一提的东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场所，却到处有他的踪迹。
他的主人缪夏托要出公差，不知哪天才回来，就派他去勃艮第收钱，然后许诺他提成。

恰泼莱托带着委托书和皇家护照，来到了勃艮第。那里的人谁都认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常态，态度温和，行为检点。好象他要把邪恶堕落的手段先藏起来，最后才一下子使用出来。

他寄居在两个放高利贷的佛罗伦萨兄弟俩家里。他们看恰泼莱托是大人物派来的，非常优厚款待他。谁知他在同乡家里病倒了，没几天就不省人世。

那兄弟俩知道恰泼莱托平生是一个恶人，断不肯忏悔认罪、接受教会的圣礼；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尸体，他就要象死狗一般给扔在沟里吗？兄弟俩更担心他的死会影响他们本来就不招人待见的高利贷生意。

恰泼莱托偷听到了生意人的烦恼，就恳请他们为他请来神父忏悔。他说：“我一生悖逆天父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快去请一个最虔诚、最有德行的神父来——假使天下真有这样一种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们感到满意。”

恶人本该忏悔的，结果恰泼莱托临死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又把上帝和神父欺骗一次。他把自己假装成高尚圣洁的圣徒。神父听了他的忏悔大受感动，恰泼莱托死后，就把他的忠诚圣洁事迹向民众大肆宣传，而愚昧的民众争先恐后地亲吻死者的手和脚，把他的衣服扯碎，连背部都露了出来；为得一小片碎布，就觉得有了洪福。和甲壳虫摇滚明星一样啊。后来，只得把他的尸体终日停放在那儿，让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遗容。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手执蜡烛，向他祈祷许愿，以后来还愿。圣徒名声就是这么得来的。

后来人们称他“圣恰泼莱托”。神父还说，上帝借着他的手，显示了好多奇迹；只要你诚心求他，天天可以发生奇迹的。

恰贝莱洛就这么活过，死去，又诡异地变做了圣徒。这对那些一生作恶多端，但是在临死前痛心悔过的恶人，就像和耶稣同订十字架的罪犯，后来也得救了一样，是不是非常有帮助和安慰。我就不知道了。相信神自有慈爱公义，他会亲自审判。

这则故事就像一个楔子，成为全书的引子，一个艺术框架就此搭成了。

4.

杨诺劝教。巴黎有个丝绸商，杨诺，善良正直。他的好友亚伯拉罕，是个富有的犹太商人，忠诚可靠。杨诺看见他朋友博学多才，只因为不曾信奉基督教，怕他那善良的灵魂要堕入地狱，十分着急，就很诚恳地劝导他抛弃犹太教、信奉正宗的天主教。

那犹太教徒回答他说，世上只有犹太教才是神圣正大的。他生下来就信奉犹太教，直到死他还得信奉犹太教，世间任何人物事件改变不了他的信仰。

尽管亚伯拉罕如此信誓旦旦，杨诺还是整日里传道奉劝。犹太教徒经不起这番攻势，决定先去罗马观察一番，若有感悟就改教宗。

杨诺一听急坏了，私下想道：“尽管我主意打得不错，看来我这一阵子气力是白费了；要是他果真赶到罗马教皇的宫廷里，让他亲眼看到了教士们荒淫的腐败生活，别说他永远也不会改信基督教，就算他已经信奉了基督教，也势必要重做他的犹太教徒啦。”

但是亚伯拉罕去意已决。骑马到罗马之后，开始暗中留神察访那教皇、红衣主教、主教、以及教廷里其他主教的生活作风。没几天，他就发现，天主教这一伙，从上到下都烂透了，犯着色欲的恶，有的还耽溺男风，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他还看透他们，个个都是贪图口腹之欲的酒囊饭袋。和但丁《地狱》篇里的色鬼恶鬼饕餮鬼一群同出一辙。

他再考察了些时候，发现他们个个都是爱钱如命、贪得无餍，甚至买卖进入天堂的赎罪券。凡此种种，叫亚伯拉罕大为愤慨。他认为已经把真情实况看个够了，于是就起程回家。

杨诺一听说朋友回来了，就赶去看他，心中却绝不指望亚伯拉罕会改信天主教。二人见面自有说不出的高兴。休息过了，杨诺问对基督教的看法如何：

“照我看，天主应该惩罚这班人，一个都不饶。那儿的修士没有一个谈得上什么圣洁、虔敬、德行，谈得上为人表率。那班人只知道奸淫、贪欲、吃喝，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可是不管他们怎样拼命想把天主教推翻，它还是屹然不动，倒反而日益发扬光大，这使我认为一定有圣灵在给它做支柱、做基石，这么说，你们的宗教确是比其他的宗教更其正大神圣。。。请你们按照基督教的仪式，给我行洗礼吧。”

杨诺万想不到他会倒推出一个结论来。他立即陪着亚伯拉罕一起到了巴黎圣母院，请神父给亚伯拉罕行洗礼。杨诺把他从洗礼盆边扶了起来，给他取了“约翰”的教名。

薄伽丘因为在《十日谈》中屡屡讽刺嘲笑僧侣教士，他的这些“诲淫诲盗”的作品受到教会的焚烧。他几乎忏悔、妥协，重新皈依。1375年，他在贫困和孤独中离开人世。他的墓地被天主教会挖掘，墓牌被扔。

5.

《十日谈》第九天爱丽莎的故事，我给很多人讲过。

意大利北部伦巴第一家女子修道院以虔诚圣洁著称。这里一名出身高贵、美丽优雅的姑娘伊莎贝拉，在和亲人来访的短暂交流中，竟然爱上了跟随家人来访的后生。两人你有情我有意，很快眉目传情，被折磨坐立不安。分别不久，后生发现了暗道来和女子幽会。两人都没有序曲铺垫，就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快乐得无以言表。

然而，他们偷情的事儿被一个修女发现了，又马上在修道院中传开了。她们决定捉奸在案，然后告发到女修道院长那里。一天，伊莎贝拉和男生正在翻云覆雨之时，被修女抓到。而表面敬虔贞洁、道貌岸然的女院长，谁曾想正在陪情人教士睡觉，在修女们叫门、她应门的慌忙之中，把男人的短裤当作自己的头巾，戴在头上出门了。在大堂里，众人围观着，院长声色俱厉地骂这个“小贱人”，淫乱无耻下流，伊莎贝拉泪眼婆娑、胆怯之中抬起头，发现女院长头上的男人吊带一晃一动，立刻明白了。她大着胆说，院长，你把头巾扎好了再和我说话。所有修女一起望过来，女院长一摸头巾，发现这个丑出得大了。众目睽睽之下，女院长无法掩饰，只好改变声调，温和地说：要一个人硬是抑制肉欲的冲动，真比登天还难。所以大家注意保守秘密，各自去寻欢作乐吧。这下把那些没有情人的小修女嫉妒羡慕恨死了。

还有一些忠贞的情人，为爱情徇死。菲罗美娜讲述的一个故事，莉莎贝达的情人被她哥哥杀死，她梦见情人形容枯槁，指点自己被埋的地方。她挖掘出情人的头颅，把他埋在花盆里，终日守着花盆哭泣。哥哥又夺去花盆，她哀恸而死。

菲亚美达在第四天讲述一个故事。亲王康克列，痛恨女儿琦丝梦达爱上了下贱的仆人，杀死了女儿的情人，取出心脏，盛在金杯里，送给女儿。公主把毒汁倒在心脏上，和着泪水饮鸩而死。就能在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中看到影子。

天主教会把性爱看作邪恶的肉欲，而人文主义者薄伽丘歌颂纯洁的爱情，把它当作新的道德，新的伦理。作者借着琦丝梦达，临死前发出呼喊，人生来是一律平等的，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命运之神却叫那具有高贵灵魂的人操着卑贱的职业。”

6.

告别了一千年的神权时代， 文艺复兴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青少年时代。当时的人文主义者，真实地以自我为中心，以人为本，进取又自尊，求知欲旺盛，又及时行欢做乐。

看这些新时代曙光的美丽意象和象征吧。晨光灿烂，天际从黑黝黝变成一片淡蓝。麋鹿、小羊、兔子、松鼠在森林里欢快地徜徉游荡。繁星点缀清明的夜空，春花开满碧绿的草地。

十位青年男女，逃避了中世纪的瘟疫，头上戴着树叶编的花冠，手里拿着一束束鲜花香草，唱歌，跳舞，戏谑，欢笑，他们文雅的举止、愉快的谈话，谈笑风生，快乐无比。

1471年，《十日谈》在威尼斯出版，那是印刷机出现后的第一个版本。后来被译成西欧各国文字。英国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在艺术构思上深受《十日谈》影响。法国人16世纪有一本《七日谈》几乎是模仿之作。莎士比亚的喜剧《辛白林》、《善始善终》故事情节取自《十日谈》。

这次翻书《十日谈》，想起我的老师方平先生(上海译文出版社），他曾经在课上讲过《十日谈》与《神曲》的一点关系。书的卷首卷尾都写着：《十日谈》（一称《加勒霍公子》）由此开始。。。。中间，《十日谈》（一称《加勒霍公子》）最后一天，至此告终。好奇猫要问谁是加勒霍？

加勒霍是法国中世纪骑士文学《湖上的兰斯洛特》中的人物。他拉线使圆桌骑士兰斯洛特骑士和阿瑟王的妻子，吉尼弗雷女王发生爱情。但丁的《神曲》，第五歌，在地狱第二层，弗兰西斯卡的幽灵向诗人倾述，有一天她和小叔保罗一起阅读消遣， 读的就是兰斯洛特怎样为爱情所俘虏的故事：

读着读着，两个人的目光
离开书本，碰在一起了，
这叫我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当我们读到书里的那位情人
怎样亲着两片含笑的朱唇，
我们再也约束不住了。。。
他全身发抖搂住我，跟我亲吻。

这书成了我们的“加勒霍”。它的作者。

就是个加勒霍。那天我们就再读不下去了。（方平根据L. G. Wright 无韵诗英译本译出）

显而易见，弗兰西斯卡使这书和它的作者成为他们色欲之罪的祸首，加勒霍。但丁在《神曲》诗篇中谴责弗兰西斯卡把读《兰斯洛特与吉尼弗雷》当风月读物，而薄伽丘《十日谈》从头到尾强调“加勒霍”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的读者了解这本书是“纵谈风月”。当然最后老师的考证结果是，“一称《加勒霍公子》）由此开始，”是别有用心的人加的。如同贝多芬的“月光”、“命运”。

现在，我不同意方先生的观点了。薄伽丘也许就是暗示他的《十日谈》可能具有与“加勒霍”相同的功能。而实际上，它是否是一本变相的爱情手册，有趣的文字，栩栩如生的插图，增强了阅读的快感，还是需要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亲爱的先生小姐，要是你们读了以上这些文字，觉得多少有些获益，那么请别忘了我吧。

（思羽仿薄伽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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