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1)

来源: YMCK1025 2020-09-19 19:14:0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815 bytes)

松竹散人

 

我曾被剥夺读高中的资格

 

七十年代初,文革进入尾声,林彪坠机。国内生产、生活基本步入常轨,但政治氛围,一切以政治为中心的思维模式没有改变,万岁模式没有变。

    我初中毕业于这个年代,当时本公社只有三个初中学校,没有高中,读高中只能到本县的另一个公社棠张公社,棠张高中就在该公社所在地,离我家十五公里。

    那时升学的依据不是考试的分数,依据是本人的出身和家庭状况。

    农村学生初中以下的班级可以随便读,每学期也考试,考试是开卷考试,分数只做为参考,不作为升学的依据。

    在农村,本人如果出身于“五类分子”家庭,别说读高中,读到初中的都极少,我的同学中出身不好的读到五年级就回家务农了,他们觉得再读下去没有什么用,在学校期间还受歧视,自觉低人一等。

    我所在的初中毕业班30个人,读高中有五个名额,这五个名额的人选由大队推荐决定。

    结果被推荐上高中的学生,一个是大队书记的儿子,一个是大队“贫农协会”主席的儿子,其余几个被推荐的,其家庭出身,按照当时习惯的说法“祖宗三代是贫农”。

    我当时曾内心抱怨过父亲,当时为何加入国民党,虽然是起义,但当时的说法是政治上不可靠。

    父母的职业出身决定后代,“血统论”大行其道,当时有个人叫遇罗克,写了篇反“血统论”的文章,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

    没有书读,我成了失学少年,二叔家两箱子书伴我度过一段孤独苦闷的时光。

    后来来到兵团工作,这是一个山上终年积雪,交通偏僻,人烟稀少,基本与世隔绝的地方。

    在这里的五年中,我曾经两次报名上大学,上大学而不是考大学,因为决定你能否上大学的依据是组织推荐为主,考试为辅的模式。推荐的依据仍是家庭出身和本人的政治表现。

    当时有两个反潮流英雄,一个是“白卷大王张铁生”,另一个是北京的女学生“黄帅”,都反对以分数作为上大学的依据,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束缚革命青年。该两人一度作为英雄被宣传。

    在这种政治氛围下,知识没有用,考试更不看分数。当时有个电影《决裂》里面,说到上大学的资格,一青年说“什么资格?这满手的老茧就是资格”。

    在这种氛围下,“读书无用论”自然蔓延至全国,受害最深的是青年。

    两次我都努力争取,还是出身问题,被排除在外。

    看到那些兵团同事被推荐上大学,心中真乃五味杂陈,真有“冠华满京城,此人独憔悴”的感觉。

    直到七七年恢复高考,我才如愿上了大学,人生从此改变了方向。

 

 

故乡的剃头匠

 

儿时在故乡把理发叫剃头,管剃头的师傅叫剃头匠。

    我村的剃头匠是附近一个公社的人,40多岁,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在我们家乡给人剃头,一直到我离开家乡,前后大约有十几年光景。

    他基本是每月来一次,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炉子脸盆,另一头是理发的梳子剪刀和推子等工具。他挑着的担子一头随时都冒着烟 或热气,一个人颤巍巍的走着。

    大人把他叫书治,是哪两个字并不知道,音是这样,大人能叫他的名字,我们小孩子不敢叫,不管辈份只叫他大爷。现在的人四十多岁还算青年,那时在农村接近五十岁就归入老头系列了。

    记得我爷爷那时五十多岁,他满口的牙齿基本全部脱落,他常念叨,“人活七十古来稀”,还经常给我讲故事,说历史上有个朝代,人过六十就要活埋。历史上是否真有这个朝代不得而知,但爷爷讲这个故事,现在看来反映他内心的感受,就是感到自己生命已近终点,由此带来的不安情绪。

    剃头匠负责为周围三个村庄的人理发,几个村挨个生产队轮流转,转上一圈基本就是一个月,恰好与理发的周期相吻合。

    那时理发不收钱,他理发的报酬就是,每个有男丁的家庭轮流管饭吃,到哪个生产队,由哪个生产队的家庭管,每家一天。

    一个生产队几十家,几天就理完了,下个周期来,接着上次的人家继续轮着管饭吃。

    除了吃饭,每年按照人头每人每年给他几斤粮食,年终由生产队代交,最终从个人的粮食分配中扣除。

    他服务范围是三个村,三个村的男人加起来可能还是有千人左右,这样他一年的收入就是几千斤粮食,外加吃饭。

    按人头给他粮食作为报酬,人头只计男人,不计女性。那时农村女性是不理发的,如果需要剪头发,女性之间互相剪,那是相互帮忙。

    60年代,即使是城市的理发馆也很少有女性理发,更没见过有烫发的,烫发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那个电影到现在我还记得叫“英雄虎胆”。里面看到有烫发的女性。或者偶尔听大人说过,走在大街上从没见过有烫发的女性。

    文革时期,更看不到有烫发的,也没有人敢烫发,女性穿的花梢一点,稍微多用点化妆品,都会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被认为思想不健康。轻则受批评影响政治进步,重则会被批判处分。

    那时商店里也没有什么化妆品卖,就是雪花膏,有些买不起雪花膏的就买蛤蚌油。那个时代追求美是有罪的。

    这种对人性的压抑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七十年代末。农村里爱美的女孩子仍然不敢去烫发,在家里用铁丝烧热卷头发,前面的刘海是卷曲的。随着喇叭裤的流行,生活禁区才慢慢被冲破。

    那时男性理发也简单就那么几种发型,未成年人剃平头,成年男性五十岁以下分头,五十岁以上,清一色光头。那时没有摩丝,没有发胶,听都没听说过,没有电更没有吹风。

    要理发就坐在挑子附近的凳子上,胸前围上一块发黑的粗布,我们理平头,只用推子一种工具就够了,推完了稍等,他拿着空脸盆倒点冷水,再从冒烟的炉子里倒点热水出来,用肥皂洗一遍,再用清水洗一遍就好了。

    理分头的最麻烦,先用推子推周围,最后还要用剪子,有些还要刮胡子,遇到一些喜欢聊天的边剃头边聊天,有时刀在空中停留半天都不动,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去理发,他会主动说,你们先去玩,等会再来。

    书治对几个村的人都异常熟悉,每个家庭的祖宗三代他都清楚,有些人要说媒牵线都会找他打探消息,了解对方家庭的名声、贫穷程度、人品等。有些男方家庭找媳妇,很看重对方家庭名声,如果女方母亲有作风方面的传言,男方会慎重考虑这门亲事。

    他是百事通,他随时掌握这几个村的舆论、人情、婚丧嫁娶、邻里纠纷、夫妻反目等,各种动向他都了如指掌。他利用这个优势,撮合了很多对婚姻。所以他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欢迎和尊重。

    文革中最疯狂的时候,两派武斗,两股势力势同水火,但每一方都不会伤害他,依然受到双方尊重。他很理智,从不谈论政治,只谈人情世故,家长里短。

    在我开离开故乡的时候,一次去理发,他说听说你要走了,我说是的,他说走了好,将来发了财不要忘了我。

    以前多年给我剃头我坐着总会看到他的腿,这次我注意他的腿很多血管突出,像蚯蚓一样,难道经常站立会造成这种结果吗,这是静脉曲张。给我理完发,我抬头看他时,发现他头上很多白发。他给我理发的过程中几次拿毛巾擦鼻涕,动作也不是象前几年那么利索了,感觉他有点老态了。

    八十年代我回故乡,那时故乡已经有了理发馆,本家族的侄子开了一家,我问他书治老剃头匠的去向。侄儿告诉我,我走了两年左右他就离开了,再没来过,他家离我老家十多里路,一个县不同的公社。

    老了干不动了,很多人也不找他理发了,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要求高,需要的头型他不会理。

    他儿子有出息,在一家大集团的摩托车在本地的分厂做总经理,他老伴去世了,儿子收入高,给他专门请了保姆。生活的满幸福。

    好人还是有好报,我说。

    有次我儿子说起某个人患上了“单相思”,我接了一句“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愣了一下问我“啥意思”,我知道他不懂,“白头老妪在,闲坐说玄宗”,已是前朝旧事了。

    当地上岁数的人还是想念他,希望继续让他剃头,我也是这样希望,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想法,悠悠思绪总是挥之不去。

 

 

故乡的茅草屋

 

六十年代的农村老家,农民终年劳碌勉强能吃饱饭,主食不足,大半年都是靠红薯、南瓜填补。谈不上营养,只能是充饥。

    我南京的外甥女在银行上班,听我这样说,答曰:那太好了,全是绿色食品。听她的回答,我想起了晋惠帝说的“何不食肉糜?”。

    那时农村住的房屋清一色的是茅草房,全村只有两个地方例外,一个是大队部,另一处是医院,这两处是青色砖瓦房。

    八零后的人很多都没见过茅草房,农村的草房构造很简单,和地面接触的部分是块石,块石上面是土墙,土墙上面就是房梁支架,其形状为斜坡形,便于雨水下排。房梁上面覆盖芦苇席或者箔(芦苇用细绳连接起来),最上面就是一层压一层铺一定厚度的麦草。房内没有装修,地面平整,墙上刷上一层石灰即可,新房就告成功。

    在农村盖房子是件大事,虽不像现在当几十年的房奴,但也要举全家之力才可以。

    一般都是全家一起先给大儿子修,其次老二、老三依次推进。

    修好房子一旦结婚就分开过,自立门户。最终就剩一对老人。

    也有不少老人和最小的儿子一起过生活不分开的家庭。

    在农村儿子娶媳妇前提条件要有一套房子,有几个儿子就要盖几套房子。六十年代没有出台计划生育政策,农民也不知避孕为何物,都是自然生育,有五六个、七八个子女的家庭很普遍。

    我本家族的大伯,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按规矩就要盖六套房子,大伯终日沉默寡言,一天到晚手里握着旱烟袋,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估计和压力太大不无关系。

    那时子女多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多分一个人的自留地,分自留地按人头分。

    当时没有节育政策,也没有节育手段,农民也没有节育的概念。小时候奶奶常带着我去生孩子的家族或者亲戚家“吃喜面”,奶奶说女的:都五个了还生吗?回答:不想生,有什么办法?

    一个大家庭盖房子的位置是有讲究的,父母住坐北朝南的屋,称堂屋,位置最尊。长子是东屋坐东朝西;次子是西屋;再下排就是南屋了。一家人在一个大院里生活,但生活各自独立。遇红白喜事就在一起吃饭。农村几千年乡村文化,庭院文化是其重要内容。

    草房看似简陋,但那时农村的生活水平仅仅是不饿肚子,盖房子总要买材料,最花钱的就是木梁和檩条,其次就是石头,石头山上虽然很多,但要开挖,要请石匠手工打磨成方形,必须花钱才可办到。

    很多家庭光是备料就要准备几年,边存钱边置办,有的无论如何也存不够,儿子急着结婚,就找亲戚、邻里借。

    房子的墙体有两种构造,一种是用土加上草搅拌和匀,一层一层垒上去,垒到一定的高度停下来,干了再接上垒,一直达到计划的高度。另一种墙体就是土坯构造,自己平时把土坯打好,盖房子时直接用土坯垒上去一气呵成。

    墙体和麦草基本都不用花钱,盖房子时的人工也不花钱,都是亲戚、邻居帮忙,这个帮忙都是相互的,因为谁家都要盖房,都不收钱,其实就是一种劳动力的交换。但是这种交换中就产生了浓浓的乡村情感,这种情感滋生了农村的道德规范。

    那时的农村,游手好闲者很难生存,因为家里的任何事基本没有人给帮忙,没有人帮忙很多事情做不成。不像现在有钱就有专业公司来做。

    那时的农村,一个人一旦名声不好,红白喜事、盖房子都没有人帮忙,摆上酒席也没有人吃。

    农村特有的道德规范教人知道敬畏。

    我从开始记事时起,爷爷盖的房子就和祖宅不在一起,这是因为爷爷的父亲去世得早,爷爷弟兄五个陆续成家祖宅就住不下了,只有自己想办法盖房子,最后只有爷爷的五弟和老太太住在一起。现在这个百年祖宅还在,历经沧桑,经过几次翻修,只有风烛残年的五奶奶一个人住了。

    爷爷凭自己的力量盖了两套房子,一套堂屋一套东屋,同时供养三子一女生活,三个儿子均读书至初中。用今天的眼光看爷爷也算是个人才。

    两套房子均修于解放前后,买了一台手摇织袜机器,带着各色棉线,走乡串户为人织袜子赚钱。同时挖日军丢下的炮弹壳,卖废铁慢慢积累盖了两套房子。房子高大,材料上好。

    这两套房子是爷爷一生的杰作,凡有亲朋来总会炫耀,说这个房子没靠父母,是“自打自创”,这是原话,我记忆深刻。

    九十年代我回故乡,爷爷盖的的老房子叔叔全家在住,但房子已全部变成青砖瓦房。从村东到村西,没有看见一间草房,草房从历史上永远消失了,只是尚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忘不掉堂屋内房梁上,飞燕每年都来栖息的燕子窝,燕子窝周围的房梁上斑驳的燕子屎。还有冬天挂在房檐下长长的冰溜子,我们小伙伴拿着冰溜子吃,手冻的象红萝卜。

    最不能忘的是草房子侧面很多麻雀窝,春夏季晚上我们会搬着梯子去掏鸟窝,掏很多麻雀蛋和没长毛的麻雀。现在看起来真是暴殄天物,那时只是童心、童趣而已。

    这一切都看不到了,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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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吹我衣,黄花低头黯无语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13464 bytes) () 09/19/2020 postreply 19: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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