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麦当劳,坐着一个被家暴的女人

来源: YMCK1025 2020-04-12 16:39:3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9904 bytes)

深夜的麦当劳,坐着一个被家暴的女人

 莫问 全民故事计划 2020-03-06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从没人来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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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48个故事 

 

 

七月的香港,潮湿闷热得如同浸润在牛肉汤锅中,轻轻一拧,便能拧出一把水来。

 

这样的湿度下,只消30℃,便热得人前胸贴后背。显然,这样的桑拿天,除了空调房,再无其他适宜人类生存的净土。

 

来香港前,我不知从哪个论坛上看到传言,说香港的电费极其便宜,虽然从大陆输送过去,价格却只要五分之一。

 

坚信两毛一度电约等于不掏钱的我,空调开得十分浪荡,要不是怕那台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大的空调宕机,恨不得24小时不停歇。

 

这并不全然是为了那点冷气,更重要的是为了防止衣服发霉。

 

为了省房租,我住在村屋里,又是一楼,终年见不到阳光直射,衣服洗了一个月也不见干,开着空调才能勉强抽点湿气到屋外去。这种能薅到资本主义羊毛的幻觉,在房东催缴第一个月水电费时,骤然消散。

 

“靓仔,少开点冷气啦,老东西了,很费电的。”房东好心地提醒道。高达700港币的账单惊得我以为自己提前得了老花眼。

 

我认命地去711缴了账单,猛然发现,卡里的余额只剩三位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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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处可见的711 | 作者供图

 

兼职的零工按月结算,离下一次发工资还剩足足17天,在一个面包都要7块钱的香港,这意味着,我不仅再开不起空调,也吃不起任何一顿单价超过20块的餐饭。

 

填饱肚子倒好说,5块一把的挂面清水足能吃两天,可不开空调就要了命。回到房间,离开了冷气机的循环,不消半个小时,又热又难闻的热浪,就逼得我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为了省水,也为了不打扰室友好梦,去厕所冲凉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我急中生智,像壁虎一样四肢舒展,紧贴在墙上,妄想汲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凉意。

 

可这破房子起码建了20年朝上,从未翻修过,尽管我自我催眠——这是一堵斑驳又遍布霉斑的墙,甫一挨上,早已松动疲软的墙皮哗啦啦地掉了一大块儿,砸在我的肋骨上。

 

我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弯着腰缓了足有三分钟,才从崩溃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去你丫的香港。”

 

 

等我冷静下来,决定去露台抽根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房东跛哥。

 

见我上来,跛哥从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盒万宝路,“睡唔着啊?来一根?”我摆摆手,从兜里摸出电子烟,“不用了,跛哥。”

 

“哎呀,见鬼,快收起来。”跛哥差点原地蹦起来,“香港禁电烟啦,赶快收起来。”

 

“什么?不让抽电子烟?”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跛哥拍了下我,“天晓得,好像是说什么,电子烟比香烟危害更大,鬼知道。”

 

我暗骂一句倒霉,算算自己本就捉襟见肘的余额,显然无法负担起香烟的开销。跛哥对我的经济状况略知一二,直接将还剩三分之二盒的万宝路塞进我的裤兜,“收着吧,我走先,不够再跟我讲。”我心里无尽感动。
 
香港房东对于大陆学生一惯严苛,常常强制要求一年房租一次付清,并非因为偏见,而是香港授课型硕士学制特殊,常常10个月便结课,不少学生签了年租,却没有任何契约精神,课一结拍拍屁股回了大陆。
 
要紧的是不少学生一声不吭地便跑路,连带押金也不要了,两个月的房租砸在自己手里不说,房子可能还被住得肮脏不堪。

 

但跛哥是个例外,我人到中年,也与跛哥颇投缘,他不但破例允许我按月付租,烧饭时还时常招呼我去蹭上一碗。

 

我朝跛哥的背影说,“谢了,跛哥。”

 

跛哥潇洒地挥手,“实在太热,去MacDonald喽。”我扬在半空的手登时停住,这时候被人猜透了心思,脸瞬间蹭得通红。

 

跛哥的建议诚然令人心动,想起明天一早的兼职,我干脆将西裤和短袖衬衫换上,背上电脑包便直奔一间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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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处附近的街道 | 作者供图

 

进门前,我的内心尚且惴惴不安。我这人脸皮并不十分厚实,若碰上服务员面斥,只怕立刻就会脸红心跳地落荒而逃。

 

可进门后,先前诸多顾虑立刻烟消云散了。本就不大的店内,早已有七八个“难民”入住,或趴睡、或半靠着玩手机。

 

那些人都自知之明地选择角落或卫生间旁的位置,尽量避免影响到其他人。

 

 

由于我首次来此避难,点餐不好意思过于廉价,一个脆辣鸡腿堡,花了20港币,刷八达通的一刹那,我的心头直往下淌血。

 

拿到餐盘,我选了处角落坐下,由于光线昏暗便于入睡,那里已经有人落座。兴许是我放餐盘的声音大了些,邻座几乎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如同受到惊吓的猫。

 

我们两个视线交汇,看清我的脸后,女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我也看清了她的脸,30多岁,长相颇秀丽。

 

女人点的套餐,或许是没有胃口,连同汉堡都整齐地铺在桌上,一口未动。

 

她看了一眼我的餐盘,举起可乐,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没喝过,你要吗?”

 

我有些尴尬,慌忙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女人倒也不再坚持,朝我点头,便转回身去,继续在座位上发呆。

 

麦当劳20℃的冷气,初来乍到时甚是凉爽,吹久了却冷得人打颤。出门时匆忙,我忘了带外套,没过两小时我就冻得直哆嗦。

 

“你还好吗?”邻桌女人突然问我。我摆摆手,半闭着眼趴在桌子上,“没事,空调太冷了。”女人抬手弄了下眼角的头发,露出了一片淤痕。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将碎发拨回。

 

出于同样来自大陆的情谊,我以为她遇到匪徒,“需要帮你报警吗?”
 
听到报警两字,女人激动起来,连连摆手,“不用,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看着她欲言又止,我猛然意识到,只怕是家庭纠纷。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怏怏地趴下来,不想管闲事,试着继续入睡。

 

过了午夜两点,麦当劳已鲜有顾客进来,连收银员都开始哈欠连天,店内寂静得只剩下机器运作的声音,隐隐约约还有鼾声。

 

 

昏昏沉沉中,我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无意识地抬头,看到邻桌女人正手忙脚乱地从身旁皮革皲裂的粉色包中,翻找手机。

 

女人的手机,是2008年常用的山寨机,不仅铃声音量恢宏,漏音更是严重,隔着一米远,电话那头的咆哮声都清晰不已。

 

“贱女人!给你脸了是不是。”

 

女人捂住了话筒,瘦弱的肩膀止不住抖动,“我……我马上就回去。”

 

“再不滚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电话那头暴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女人放下手机后,沉默地坐了片刻,整个人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但她又哭得极隐忍,死死咬住嘴唇,背部蜷缩得像一只脱水的虾子。

 

我摸遍浑身上下,只从裤兜里摸出半截纸巾,递给她。“谢谢。”她的声音很憔悴。

 

这时我才看清,除了眼角的伤痕,女人的头顶偏后方明显少了一块头发,额头刘海下方还有深深浅浅的伤痕。 

 

我胸中腾起一阵怒火,一股脑地说,“需不需要帮你联络反家暴中心?”

 

香港有某些专门援助被家暴对象的组织,甚至会提供短期住房,帮助她们逃离充满唾骂与拳脚的居所。大多数人都知道。

 

女人迅疾而干脆地摇头,“我女儿还小,生完女儿后,我就没再工作了,家里只靠他爸爸赚钱,不能报警,我没办法离开他。”

 

身为男人,这让我感到莫名的羞愧。

 

“看样子你不像香港人,为什么不带着女儿回娘家呢?”我用平和的语气问她。

 

女人也许听到了家这个字,怔了好一会儿,“当初想着香港身份考学容易,一咬牙把她生在香港了。现在回大陆只能上国际学校或者私立,太贵了,根本供不起。”私立学校学费之高,我早有耳闻,动辄数万都是小场面,有的幼儿园敢开出10万一学期的天价。

 

穷,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几乎在那一瞬间,我刚刚的愤怒、正义感一股脑被抽离身体,猛然清醒过来。什么恨不得将她丈夫痛打一顿,不过是异想天开,现实却是,我连人家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想起自己同样捉襟见肘的生活,我沉默地陪坐在一旁,无声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终于平静下来,拎起放在一旁的皮包,站起身来,暗淡的眼神如同赴死,“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我想要出言阻止。可最终,不过是默默起身,让出她走出的空隙。

 

一个银行卡余额连月底都撑不到的人,自身都难保。我目送着女人走向门口,高跟鞋和地板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

 

在女人刚要走到门口时,我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将我的名片递给她,“如果有什么问题,打给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我尽全力让这番话听上去铿锵有力,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轻飘绵软。

 

女人惨白的脸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真的谢谢。”

 

没等我收回手,一个瓶子扑面而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一个男人怒气冲天地扑上来,揪着女子的头发狠狠往地上撞,“贱女人,都几点了,还不回去!原来是在鬼混。”

 

我缓过神,赶紧上前拉住他,“先生,你干什么,打人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干你屁事,你是警察吗,老子自己的老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男人猛一甩手,我收回手,感到刺痛,有一半的指甲被撕扯开。“快报警”,血汩汩地往外冒,痛得我几乎是撕裂喉咙喊起来。
 
男人见状,兴许是见血了,清醒了过来,向我求饶,“你别报警!我赔钱。”

 

“做你的梦去吧,我今天非…”话还没说完,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求你了,别报警!”

 

“这种人渣,你维护他干什么?他刚刚差点把你打死。”我气不打一处来。

 

女人直摇头,“你当是帮我,别报警,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么晚还不回去。”

 

我实在无奈,只好松口,在放走男人前,我和店里的几个人扣下他的身份证拍了照,我又将自己受伤的手指也拍了下来。

 

证据收集完成后,我指了指门口的摄像头,“你今天干的这些事,全都拍下来了,我警告你,香港家暴管得可比大陆严,你以后要是再打你老婆,我随时去警局告你!就算你老婆说你没家暴,我手指头的伤你也别想跑!”

 

两人离开后,身旁的营业员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这个女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你觉得他真的不会再打他的老婆吗?”

 

我叹口气,摇摇头,这种暴虐成性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改邪归正。今天闹这么一出,更多的,不过是求个我自己心安罢了。

 

如果女人真的想逃脱这种炼狱,除非狠下心来离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后来,我又在深夜去过几次那家麦当劳,都没有见过那个女人,而直到夏天结束,我都没有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

 

 

作者莫问,中年港漂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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